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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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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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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1:16: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遁走

    門板的巨大聲響把兩人嚇了一跳,小古手一抖,險些把肥肉扣在廣晟臉上。

    “珍小姐,千萬小心腳下的台階。”

    出現在門口的是兩位女子的身影,前面的一身桃紅比甲配淡藍襖裙,雖然是丫鬟打扮但仍是妝容精致,她一手推開了門,側身讓過身後的主子進入。

    日光照得滿室燦亮,廣晟躺在地上,眼睛桀驁的向上看,見到來人手提著描金鑲螺鈿的三層漆盒,他不禁哼笑了一聲,“是來給我送飯的嗎?”

    幽黑的眼眸朝著小古一瞥,更帶幾分玩味與輕諷,“只可惜,這蠢丫頭已經給我送來午飯了,雖然寒傖了點,但也能填飽肚子不會餓死,倒是讓某些人失望了。”

    回應他的是一記狠狠的耳光,纖纖玉掌力道不小,將他的臉打得歪向一邊。

    “這一記,是替父親和母親來教訓你的!”

    如珍氣得柳眉倒豎,星眸圓睜,激動之下,頭上口銜明珠的累金絲鳳釵輕輕搖晃,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身著海藍纏枝蓮紋的褙子,月白色繡紫蕊的交領長襖,外罩漳絨繡白狐邊的昭君套,發間鳳釵耀目,更顯得她眉目秀麗,一派貴氣。

    “你從哪學來這麼殘忍下作的手段,連自己的親兄弟也要下毒手?!”

    她怒氣衝衝的質問道。

    廣晟轉過頭來,臉上已留下清晰的指痕,他冷笑之下,眼中的譏誚幾乎要凝結成冰,“連你也以為是我謀害他們?”

    “到這地步了,你還要撒謊否認?”

    如珍的眼中滿是失望和鄙夷,“大哥和三弟的小廝都說是你房裡的丫鬟遞來的紙條,邀他們到東院假山下說話——殺人害命,證據確鑿,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越說越是氣憤,“你從小就不學好,成天游手好閑,荒誕行事——父親母親為了你操心勞神,你不但不思悔改,居然還對父親的責打懷恨在心,對親兄弟痛下殺手——我和你一母同胞,卻也不恥你的為人!”

    廣晟聞言目光一閃,唇角勾起絕美而狠辣的笑容——

    “你終於把心裡話說出來了——你平時事事趨奉嫡母,恨不得投胎到她肚子裡,和我做一母同胞的手足,真是委屈你了!”

    廣晟的語調滿是諷刺辛辣,而這位如珍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雙眸含威瞪了回去,“這世上的事脫不出一個理字,母親為人公正慈愛,我敬她愛她又有什麼錯,總比你時時忘不了姨娘,心懷怨懟的好——姨娘雖然生了你我,卻是品行下賤不端——”

    “住口!”

    她話音未落,卻見廣晟一聲大喝打斷了她,眼中怒火比天上雷電更為悚亮,“你從哪聽來這種謠言?”

    “從我記事起,滿院僕婦明面上不說,暗中卻把姨娘的事嘲笑說嘴了無數遍……”

    如珍說到這裡,又是怨恨又是辛酸,聲音都帶了哽咽,“姨娘本身行事不正,二哥你又在她身邊耳濡目染,學了那些髒的壞的……這次終於闖下大禍,我也救不了你了。”

    她亭亭玉立,俯下身把漆盒打開,拿出一件厚實的棉襖和鞋襪等物,放在他身邊,幽幽道:“看在骨肉情分上,這是我最後一次來探你,你好自為之吧。”

    說完匆匆而去,好似廣晟身上有什麼髒穢會傳染似的。

    門板又嚴實的關上,小古楞楞的站在一邊,從始至終,這位如珍小姐就沒把她放在眼裡,大概是篤定她不敢也不能出去亂說。

    也或許,她這一番表明心跡的話,正希望有人替她傳揚出去,最好傳入王氏耳中,也算徹底與兄長劃清界限了。

    “哈哈哈哈……”

    廣晟躺在地上,五花大綁著,卻突然發出狂然大笑,笑聲響徹整個陰暗的祠堂。

    下一刻,他從地上一躍而起,身上繩索寸寸碎裂!

    “你……?”

    小古眉頭微動——她從他的眼中看到狂怒之下的決斷。

    “我不會坐以待斃。”

    廣晟冷冷一笑,袖中滑出一柄精鋼匕首,熠熠生輝,“有人想要我死,我偏不能讓他們如意。”

    他轉身就要踢開大門,卻聽身後小古清脆的喊了一句,“等一等。”

    他回過身看著她,日光輕瀉點點,照在她臉上,他突然覺得她污黑看不出相貌的臉上,那一雙黑瞳流光異彩,比海月明珠更加華美——

    “把我綁起來吧。”

    她輕聲說道。

    他先是愕然,隨即明白了原因——她是不願被自己連累,非得上演一番苦肉計。

    “好一個刁滑的小婢……”

    他不禁失笑,端秀絕倫的面容因這一笑而戾氣稍減,他轉身折回,用地上的斷繩草草將她綁住,還很好心的問她:“要不要把你打昏了事?”

    小古一楞,隨即很誠實的搖頭,“我怕疼。”

    他發出大笑聲,站起身來將門推開,漆黑的長發隨風而揚,幾瞬之間就看不到他的背影了。

    廣晟快步走出,一路上卻沒遇到幾個人——府裡出了這種事,得臉的下人們都簇擁在主院伺候,其他余人見主子們怒火萬丈也怕吃了掛落,都不敢出來拋頭露面。

    冷風吹過他滾燙的身子,頭腦也為之一清,不知不覺間,那般怨怒也漸漸冷靜沉澱下來。

    到底是誰設下這個圈套要害他?

    手中的匕首摸起來冰冷一片,他握得更緊,腳下步伐一頓,卻朝著馬廄而去。

    錦衣衛的人經常把殺人放火掛在嘴邊,實際上,真到了那一步,就是山窮水盡魚死網破了——這個府裡,那些陷害他、朝他娘身上潑污水的人,從禮法和血緣上卻是他的至親,若真是痛下殺手,整個大明朝的輿論都將視他為大逆不道的惡賊,天下之大,都不會再有他的容身之處。

    所以,他不會鋌而走險,貿然報仇。

    陽光下馬廄裡一片平靜,在燕麥和稻草的氣息中,十余匹馬正在安詳的咀嚼著,廣晟走了進來,匕首揮出,割斷了所有的韁繩。

    他還嫌不夠,又在馬屁股上不重不輕的戳了一刀,頓時眾馬齊鳴,暴烈轟跑而起,小小的馬廄經不起這折騰,頓時倒塌下來。

    馬匹衝開木門,亂七八糟的跑了出去,外面傳來小廝和男僕的驚叫聲,甚至有馬匹長驅直入,朝著內宅方向而去,女子的尖叫聲頓時響徹雲霄。

    廣晟的唇角微微上揚——叫得矯揉造作真是難聽,那個小丫頭就不會這麼咋呼。

    他不及多想,縱身一躍,上了自己牽住的那匹最神駿的白馬,一拉轡頭,朝著院外飛馳而去。

    從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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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8:16:0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甘霖

    清渠院的正房裡,午飯早已擺了滿桌,琳琅滿目讓人食指大動,卻沒人動它,任由熱氣騰騰的菜色逐漸冷卻。

    “夫人您多少用點吧!”

    嬌蓮、嬌柳侍立一旁,姚媽媽苦口婆心的勸道:“大夫也說了,大少爺不定什麼時候也許會醒來——他平時最是孝順,怎麼忍心看您為他不吃不喝?”

    王氏倚在紫檀雕花靠椅上,背後斜斜墊了個墨青織錦軟墊,整個人好似要支撐不住,連嗓音都嘶啞低沉了好些。“想到仁兒腦子裡郁血不散,我怎麼吃得下去!”

    “這個節骨眼上,您可要撐住啊,就算為了大少爺和四少爺,您也好歹吃一點保持元氣。”提及兩個嫡子,王氏的眼珠動了一動,終於緩緩直起身來,一旁的嬌蓮趕緊替她舀了一碗雞湯——這是用棉罩密密備在那的。

    王氏草草喝完,垂目默然無語,整個上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許久,她才幽幽吐出一句——

    “這裡面,另有蹊蹺。”

    姚媽媽一驚,“難道說,不是那小賤種下的毒手?”

    “若是媽媽你要對兄弟下手,會留下紙條這麼明顯的把柄嗎?更何況,他居然站在假山下一起挨砸,是要自己找死嗎?”

    王氏身上有些力氣,略微恢復了冷靜,越想越是不對:就算廣晟要用苦肉計,但兩人受傷非同小可,他就這麼有把握眾人會信他?

    這麼多年,沈源對他很是厭惡,這點上下人等是有目共睹的,出了這等大事,沈源怒火攻心之下,根本不曾聽他辯解什麼,就把人五花大綁關進祠堂,還曾露過口風:若是兩個兒子有個萬一,定要這小畜生賠命。

    想到這裡,王氏悚然一驚,好似抓住了什麼——如今二房的子嗣裡,廣仁受傷廣瑜受驚,廣晟眼見性命不保,剩下的廣平不僅是婢妾所出,且性情庸碌……

    若是二房徹底倒了霉,誰能從中得益?

    想到這,她目光霍然一閃,驚怒交加——

    正在這時,只聽院外一片喧嘩,轟亂的馬蹄聲混合著丫鬟們的尖叫,好似眾人都在紛紛閃避!

    “又出什麼事了?”

    王氏心中已是大怒,冷聲喝道。卻聽外面馬嘶聲越發響亮,中間夾雜著女子的哭腔,“珍小姐、燦小姐……快救人啊!”

    如燦!

    王氏一聽這話宛如五雷轟頂,一心記掛著自己心愛的女兒,站起身來要衝出去,卻不料坐得太久,頓時頭暈目眩倒了下來。

    “夫人!”

    在眾女的尖叫聲中,王氏奮力撐起身子,吃力而急切的說道:“快去救如燦,快!”

    希律律的馬聲長嘶在這一瞬戛然而止,所有人哆嗦著手腳,卻不知是凶是吉,隨即只聽一聲清朗男音吹成的口哨,宛如寒天冰刃,漠上軍笛——

    “停下!”

    “是越哥兒!”

    王氏聽出了這嗓音,頓時眼中露出驚喜的光芒,她定了定神,在大丫鬟的扶持下,急匆匆衝出了正房,跌跌撞撞的穿過廊下,卻見中庭裡亂七八糟,僕婦婆子們站著躺著一地,正中間一匹高頭大馬雙眼血紅,鼻孔朝外噴著熱氣,前蹄刨抓著好似要繼續奔跑肆虐,但因為背上那人的鉗制,它的韁繩被拽得緊緊,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馬上那人單手勒住韁繩轡頭,另一手打橫環抱著一道藍衣少女的纖細身影——而馬蹄前方不遠處,二小姐如燦正茫然呆楞的跌坐在地,顯然也受了極大的驚嚇。

    “如燦!”

    王氏的嗓音發急緊繃,再也顧不上儀態,衝上前將女兒摟在懷裡,雙眼含了淚光,“你怎樣了,是不是被馬踢中了?”

    “馭~~~~”

    一聲冷喝,那匹跑進內院肆虐的瘋馬終於停了下來,馬上的黑衣青年帶著懷中佳人一躍而下,匆匆行了一禮,“見過姨母。”

    “越哥兒!”

    王氏快步走到他跟前,欣慰而激動的打量著他,“你怎麼來了,這到底是……?”

    “這馬的臀腿處被人刺了一刀,劇痛之下衝進了內院,正好遇上了我。”

    蕭越冷眉微皺,語調沉穩而簡潔,幽黑雙眼底透出一道冷芒,掃視現場眾人,好似要從他們身上看出什麼疑竇。

    “多虧有你及時到來,否則真是不堪設想……”

    王氏緊摟住愛女,心中後怕不已,她強自振作,笑著對他道:“家裡剛出了事,眼下又鬧了這一出,倒是讓你看笑話了。”

    蕭越眉頭皺得更緊,眼中微露關切,“我也是下值後聽說姨母這裡出了變故,放心不下,所以過來探望——兩位表弟究竟怎樣了?”

    王氏正要回答,卻聽懷中的如燦一聲嬌泣,輕輕掙開母親的懷抱,攥著帕子到了簫越跟前,盈盈福了一禮,“越表哥!”

    她好似非常激動,動作之間將站在蕭越身旁的如珍擠了開去,眼淚婆娑的看著他,哽咽道:“我大哥一直昏迷不醒,四弟也受了驚嚇一直啼哭……”

    她想起手足情深,哭得鼻頭發紅,整個人都要站立不住,蕭越連忙伸抽扶住她。

    “二妹快別哭了……”

    “越表哥……”

    如燦哇的一聲大哭,投入他懷裡,訴盡所有委屈。

    如珍身著海藍纏枝蓮紋褙子、月白繡紫蕊交領長襖,顯得端莊而清貴。她主動上前替如燦擦淚,卻遭到如燦猛的推開——

    “不用你假好心,你跟廣晟是一個娘生的,他做的壞事你也逃不了干系!”

    蕭越一聽這話,眉頭因為詫異而跳了一下——眼前這一派平靜的少女,就是那個惡毒紈绔廣晟的同胞妹妹?

    他想起方才進院門時的一幕:一眼看到這少女即將被馬蹄踢中,情急之下飛身躍去將她抱起,原地旋了一圈這才驚險避過——從始至終,她雖然嚇得發抖,卻竭力冷靜不發一聲尖叫,真是膽識過人!

    仿佛感應到他打量的目光,又好似想起方才摟抱的一幕,如珍羞得面色微紅,低下頭去。

    一旁的如珍冷哼了一聲,繼續罵道:“貓哭耗子假慈悲!”

    “如燦,不許胡說!”

    王氏面色一變,冷聲呵斥道,正要請外甥進屋坐,卻見蕭越略一沉思,道:“我認識一位民間良醫,善治各種疑難雜症,不如請他前來一看?”

    王氏聞言,眼中染起一道希望的光芒。

    兩條街開外的青石堤道邊,廣晟正在策馬疾馳,突然一群黑衣人將他團團包圍!

    他勒住馬,臉上浮現冰冷而絕麗的笑意——

    “身份、來意。”

    “我家大人想見你!”

    黑衣人陰測測說道。

    “藏頭露尾,連名姓都不敢報的人,不值得我一見。”

    廣晟調轉馬頭正要衝出包圍,打頭一人朝他丟出一物,“我們大人說,你看了這個就明白了。”

    廣晟接手一看,頓時臉色大變,“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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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各謀

    看起來極為平凡的宅院,內中卻是別有洞天,曲徑通幽,廊腰曼回,各種名貴花木掩映著雕梁畫棟,飛檐高閣,宛如神仙之境。

    一路看見的僕婦男丁都穿著精細體面,各安其職目不斜視,周圍流水潺潺,鳥聲悅耳,卻聽不見人聲喧嘩。

    廣晟跟著引路的黑衣人默默走著,手中不禁摩挲著那封別致的名刺。寬大宛如一本紙書,桐木打磨得滑不留手,上面刻了一個大大的“紀”。

    這個名刺拿出去,天下間沒幾個人肯收,只因它意味著皇權之下最恐怖的陰暗勢力——錦衣衛的首領,指揮使紀綱。

    廣晟不知道這樣的大人物找自己究竟有什麼事,既然已經來了,他也不願再想,就這麼穿過重重亭台樓閣,來到了北面一處空曠而陳舊的院落。

    天近黃昏,最後一道淡金色暮光照在那龜裂發黑的門檻上,檐頭的青瓦露出“福祿壽喜”的古篆圖案,地上的青磚被踏得平滑如鏡,黑漆大門上的銅環已經被歲月浸潤得精光黯然。進門便是寬廣開闊的花圃,裡面卻不像院外那般,種滿了珍奇花卉,而是隨意栽了些小小的桃樹李樹,地上蔓延成藤的還有小南瓜,金鈴子等等,五色繽紛,田園意趣十足。

    兩邊花圃中央空地上擺著一方木桌,粗瓷大碗裡盛著四菜一湯,碧綠青菜、醬紅排骨、金黃南瓜片加上烏魚湯,配上晶瑩雪白的米飯,引得人垂涎欲滴。

    果蔬之中,有一道穿著粗布短衣的身影正在忙碌,聽見腳步聲也不回頭,只是淡淡道:“來了嗎?”

    黑衣人深深一躬轉身離去,剩下廣晟對著滿桌菜色發愣。

    “吃吧。”

    一聲平淡的吩咐,好似對著自己子侄輩一樣。

    廣晟想也不想,金刀大馬的坐下——他一天都沒吃到什麼像樣的東西,正是飢火中燒,干脆風卷殘雲一般開吃。

    桌上那四菜一湯都被吃了大半,他又添了一碗飯,這才心意滿意足的放下碗,用絹帕擦了擦嘴。

    “你長得秀氣,吃起飯來卻跟餓死鬼投胎一般。”

    那人終於從花徑中走了出來,短衣布履,意態閑適,一雙狹長的鳳眸含著笑——雖然打扮簡樸,舉止之間卻有淡淡的書卷氣。

    廣晟凝視著他,突然鄭重抱拳,單膝行禮如儀,“屬下參見指揮使大人。”

    紀綱挑眉看向他,心情頗為不錯的笑了,“這裡沒有什麼大人和屬下,只有種田漢和吃白飯的小子。”

    他單手一扶,廣晟便覺得有一股難以抗拒的力道將他扶起,心中暗暗吃驚——早就聽說紀綱大人是文人出身,沒想到一身功夫也如此精純。

    這位凶名遠播的指揮使紀綱大人,原本是有大好前途的讀書人,二十歲出頭就成了“諸生”。太祖洪武皇帝曾經有十多年不開科舉,所謂的“諸生”,已經算是學問深厚的儒士了。

    身為飽讀詩書的青年才俊,紀綱卻毅然投奔當時還是叛逆的燕王朱棣,倔強的攔在他馬前要加入靖難軍,此後便成為朱棣軍中的得力干將,立下無數奇功,成了這威名赫赫的錦衣衛指揮使。

    紀綱見廣晟望著自己出神,微微一笑道:“那日見你臨危不亂,破開火藥機關,今日一見,倒是不如那日的雷厲風行了。”

    他示意廣晟坐下,自己隨意坐在一旁的竹制靠椅上,眯著眼,靜靜的看著逐漸暗離的天光。

    “知道為什麼喚你來?”

    “是因為屬下闖了大禍,離家叛門而出。”

    廣晟的神態平靜而從容,好似在講述一件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事。

    這個南京城裡,上至皇帝與哪個娘娘歡好,下至哪個芝麻小官抱怨了一句天氣冷熱,眼前這人只要願意,都可以了如指掌。

    紀綱一楞,笑意變得更深,“這是你的家務事,外人不該多管——我叫你來,是因為你做事束手束腳,丟了我們錦衣衛的臉。”

    最後幾個字,乃是冰冷吐出,臉上的笑意也轉為冷然妖異,“你居然跟你那些嫡母兄長講什麼證據——真是笑話,我們錦衣衛的人出馬,沒有證據你難道不會做假?有什麼罪名黑鍋只管往別人頭上扣,誰能反駁,又有誰敢於反駁?!錦衣衛做到你這份上,簡直是受氣的小媳婦——旁人看了,還以為我紀綱手下都是些軟柿子!”

    這話帶著十足十的邪氣與狂妄,若是那些清流言官聽了,只怕要氣得七竅流血。

    但偏偏,說這話的人是紀綱——他好似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再狂妄的言行也變得理所當然。

    廣晟受他一激,額頭青筋霍然一跳,但神色仍是不變,“指揮使大人高見……然則,我隸屬於暗部那一塊——我們就是大人您的眼睛和耳朵,是您隱於暗中的另一雙手。我若是貿然行事,壞了錦衣衛的大事,那才是萬死莫贖。”

    紀綱聽了目光閃動,似笑非笑的瞥了他一眼,“你很會說話。”

    “屬下一片赤心,天日可表。”

    “你也很能忍。”

    “小不忍則亂大謀。”

    “大謀?”

    紀綱突然嗤笑出聲,“你一個區區小旗,能有什麼大謀?”

    言語之間被逼到這個份上,廣晟目光一閃,卻是毫不害怕的抬眼迎視於他,“卑職的大謀,就是大人您心中所想……那就是:狡兔得而獵犬烹,高鳥盡而良弓藏。”

    “放肆!”

    紀綱突然暴怒,臉色因這怒意而變得格外蒼白,“你這是誹謗當今聖上!”

    “扇子是閨秀少女們的愛物,但到了秋天就變得毫無用場……天下升平已久,我們錦衣衛的偵緝捕拿之職,在聖上和諸位大人眼中,就顯得越發礙眼了——即使大人您是他信賴的肱股之臣,也不會例外。”

    紀綱死死的盯著他,半晌,才發出極為暢快欣慰的大笑聲——

    “好,很好!你的父親沈源看似方正,內裡卻極為圓滑,你跟他卻是完全不同,說話做事都很合我的胃口。”

    不等廣晟回答,他斷然吩咐道:“你們濟寧侯府那事,說大不大卻最是糟心,你也不必回去了,我另有差使交給你。”

    抬眼看向廣晟,他的鳳眸流轉,沉靜威嚴間,卻另有一種野心熾燃的光芒——

    “這是一個你難以想像的機會——它能改變無數人的命運,也能送你攀上榮華富貴的頂峰……當然,若有絲毫的不慎,你也會粉身碎骨——你,願意接受嗎?”

    對上他那雙閃著光的眼睛,廣晟一時楞住了。

    不知過了多久,夜幕已經完全落了下來,院中並無燈火,他卻覺得胸口有一團無形的火焰正在燃燒,風聲氣流在他耳邊湧動,他清晰的聽到自己回答道——

    “願意。”

    “好,我果然沒看錯人!”

    紀綱灑脫的一笑,揚聲吩咐院外守候的人,“替他准備一個京營的軍籍。”

    “接下來,我會慢慢告訴你,這一切究竟該怎麼做……”

    他的笑聲頗為歡愉和輕松,不知怎的,卻染上了一層暮氣的蒼涼。

    “什麼?她們人在京營?!”

    夜色縈繞之下,金蘭秘會仍在萬花樓的蘭香閣中召開。

    小古聽到這一句,情不自禁的驚問出聲。

    她感覺自己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事隔多年,她們,居然還活著嗎?”

    她的嗓音哽住了,好似在問大哥,又像是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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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貞節

    周圍眾人都摒息去聽,面色慘白卻又手心出汗,害怕聽到自己相熟之人的消息,又怕客死他鄉,永無音訊。

    燭光明滅不定,幽然一息,映得他們好似一群躲在暗閣中的鬼魅——這是一群永遠無法暴露在亮處的畸零人。

    “我們打探到的消息,這次從邊關送往京城四十六衛的各位罪臣女眷共有二十八位。她們人還活著,只是……”

    大哥沉穩的嗓音此時也停住了,好一會,才道:“她們在邊疆軍營裡輪營為妓,過得又是那種日子,可說是生不如死……中間受不住凌辱投繯自盡的,凍餓貧病而死的,已經數不清了。”

    小古深吸一口氣,竭力平靜自己的心情,一旁的三姐宮羽純死死咬著唇,想到了自己的遭遇,整個人好似呆傻一般。

    老七秦遙眉頭皺得深緊,許久才道:“為何要把她們調運回京?”

    大哥冷笑一聲,滿含無窮的怨毒,“這又是我們那位聖上的仁慈天恩了——邊軍那邊上奏:這些婦人身體虛弱已極,他們不想要這些軍妓了,懇請皇帝開恩把人放走吧。結果我們這位永樂皇帝,殺侄篡位的逆賊,他居然批復道:“‘罪奴之後不容寬赦,著調入京營輪替’——他如此殘毒暴虐,簡直是比紂桀更甚!”

    聽到這種聳人聽聞之事,眾人越發默然,突然一聲凄厲尖喊,卻似被誰掩住了嘴,戛然而停——

    “二姐,二姐你醒醒!”

    老五老九等人拼命拉住二姐的手和脖子,三姐猛拍她的心口,卻見平素溫文和藹的二姐,此時卻像瘋了似的,口吐白沫雙眼赤紅,整個人都在痙攣。

    她的口被東西塞住了,卻還是含糊不清的叫道:“小安,我的小安——!”

    “小安是她女兒的小名,小小年紀就沒入軍中為奴,我們曾經設法救人,但她已經被調到宣大邊衛去了。”

    三姐幽幽說道。

    宣大前線是承受元蒙人攻擊的軍事要地,那裡的衛所戒備森嚴,防備得鐵桶一般,金蘭會雖然耳目眾多,但仍不能插手其中。

    風聲透過窗紗依稀吹入,寒意冷入骨髓,凄厲的嗚咽聲回蕩在大家心頭,沉埋心間的疤痕又開始流血。

    簾幕背後,大哥一拍座椅扶手,怒聲沉然道:“若是眼睜睜看著她們再受蹂躪,我等還算是人嗎?!”

    “是啊,必須救人!”

    “再挨下去,這些女眷也活不過這個冬天!”

    這些義憤填膺之中,卻也有人小聲嘟囔道:“所謂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若真是貞烈婦人,當初被沒入教坊和軍營的時候就該自盡殉節,哪裡會有今天這等下場?”

    “你說什麼?!”

    三姐猛的跳起身來,雙眼含著怒火幾乎要將那人射個對穿。

    說話的竟是很少開口的老五,只見他對上三姐噴火的目光,雖然有些害怕,但仍是梗著脖子道:“我娘和我姐在被送到教坊那夜就吞金自盡了——她們就是死也是清清白白的!說到底,還是那些女人貪生怕死!”

    他話還沒說完,臉上已經被狠狠唾了一口:“你這個讀書讀到屁眼裡去的混蛋!”

    這是三姐第一次惡狠狠的罵起市井粗話。

    還有人跳起來要扇他耳光,二姐哭得更加傷心幾乎要昏厥過去,就連滿身脂粉氣的小十一也哭罵出聲,“我三個姐姐都在裡頭——我不想讓她們死,我寧可不要那貞節牌坊……”

    “夠了!”

    一聲女音的冷喝,讓混亂一片的現場停了下來。

    小古站起身來,走到老五跟前,靜靜的盯著他看。

    她一頭長發並未梳髻,而是扎成兩束斜垂臉畔,烏雲一般將雙眼的神色都遮掩——只有在她抬頭時,那眼中冷光瑩瑩,讓人不敢正視。

    “五哥飽讀詩書,想來是最重氣節的。”

    她的目光既不凶狠也不尖銳,但不知怎的,老五卻覺得渾身不自在,好似芒刺在背,只得喃喃道:“是,她們雖然可憐,但總歸是失身失節……”

    “五哥可還記得文丞相的《正氣歌》?”

    小古打斷了他的話,目光閃動熠熠,她盈盈而立,輕聲吟哦間稚嫩的面龐越見沉毅清雋——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

    這一篇《正氣歌》乃是南宋丞相文天祥於獄中所作,在場諸人無分男女,無論出身文武,都能背得此篇。

    元蒙胡塵掠劫中原,雖有文丞相等志士殉國,但南宋小朝廷仍是亡於崖山之下。百年之後,便有本朝洪武太祖起於草莽之間,風雲際會之下,無數英雄豪傑投奔於他帳下,驅逐韃虜開創新朝,做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天下霸業來。

    在場眾人的父祖大多是跟隨太祖從龍之臣,其余也是洪武年間被太祖親自征召的名士大儒。眾人從小被耳提命名,對這篇《正氣歌》可說是字字記熟。

    寂靜一片中,只聽小古沉靜的嗓音繼續誦道:“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

    她一口氣背到這,突然停下,冷然道:“齊國史官、韓國張良、大漢蘇武、三國嚴將軍和晉朝嵇侍中這幾位,節如冰雪,操行高尚——但他們或是以性命,或是一生心血殉節殉主,何曾拿老弱婦儒的性命和貞操來做墊背?”

    此問一出,現場肅然。

    齊國史官連三被殺,繼任者仍是秉筆直書“崔杼弒其君”不願改志;蘇武出使被羈押多年,塞外牧羊不改臣節;三國時,太守嚴顏面對張飛勸降,直言“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晉代侍中嵇紹舍身保衛惠帝而亡,鮮血濺染御衣,君王不忍洗去。

    “其次說來,這幾位聖賢都是豁盡性命、時間和心血,終於獲得成功——再來瞧瞧我們大明朝的君臣文武,又干了哪些好事?”

    小古的話音轉為譏誚冷笑,“齊泰黃子澄一干腐儒書生,不通謀略不知兵事,未有准備便貿然削藩,逼得幾大藩王同聲勾結,頓時便是天下大亂不可收拾;燕王朱棣造反,本該以霹靂手段剿滅,先頭那位建文皇帝居然心懷仁慈,吩咐手下將士‘勿弒吾叔父’,於是嚇得將士們打仗束手束腳;強敵入侵,文臣蔑視武將,居然扣發軍餉去搞什麼恢復周禮,還發了瘋似的要恢復上古井田制;武將布陣排兵也是破綻重重,居然讓朱棣繞道山東直取南京——政局如此混亂一團,哪有不敗之理?”

    小古的嗓音激越,詭秘冷笑凝在她的唇邊,似是最慘烈的血色,“你們這群男子漢大丈夫無能昏庸,把天下搞得一團亂,憑什麼要深坐閨中什麼也不知道的女人們替你們受罪?憑什麼在我等女流面前提起這貞節二字?!你們飽讀詩書,難道不知道羞恥二字怎麼寫嗎?”

    話到此處,已是死一般的寂靜。

    老五掩著面,渾身都在顫抖,不知是憤怒還是羞慚,他嘴唇哆嗦著,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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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醫殺

    秘會到了三更也宣告結束了,眾人各懷心思,卻都已經面露疲憊。

    小古緊走兩步,在樓廊之下喊住了老九,“九哥請留步。”

    老九是個瘦弱青年,額頭貼了膏藥,顯得病骨憔悴,微楞的面龐仍帶出儒雅清秀來,“十二妹,有事嗎?”

    小古跟老九也不算多熟,此時卻徑直開口道:“倒是有一件俗事相擾。”

    她的黑瞳深不見底,卻偏偏是帶著淺笑問道:“聽說,濟寧侯府沈家找上了你?”

    沒頭沒腦的一句,老九聶景倒是聽懂了,“是山東布政使蕭明夏家中下帖子請我,他們跟沈家是姻親。”

    “蕭明夏,蕭家……”

    小古微微沉吟,隨即想起了一道疏朗軒舉的冷然身影,“蕭明夏是否有個兒子在五城兵馬司任職?”

    “那是二公子蕭越,去年考中了武狀元,朱棣親臨考場,對他的兵策、弓馬和武技都贊不絕口,甚至把自己當年的佩劍都賞了他。”

    老九說得詳細,見小古目光幽閃,默不作聲,不由的略見擔心,“怎麼了,難道蕭家也牽涉進什麼事?”

    他幼時抄家族滅,多虧蕭明夏出面把他保下,雖然只能改名換姓做個默默無聞的藥工,卻總算逃過大難,因此對蕭家頗為感恩,聽十二娘如此一問,心中不禁咯噔一聲。

    “九哥切勿擔心,蕭家倒是沒什麼不妥當的——他們請你去沈府看診,那兩位少爺的情況如何?”

    “那位大公子廣仁,腦部積壓淤血,只怕有些麻煩,但經我針灸必能逐日康復。至於小公子廣瑜只要再吃幾貼安神藥就好。”

    說起丹青歧黃之術,身體怯弱的聶景目光閃閃,不知覺的展露無窮自信。

    小古看著他撲哧一笑,笑容卻帶了幾分苦澀——聶景一身醫術冠絕群倫,卻因為是罪臣之後,只能窩在太醫院的藥房裡打下手,實在太過可惜。

    但轉念一想:若是沒有這場滅頂浩劫,聶景只怕是在父輩的督促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了,他若是敢提什麼學醫,保管他家那一堆長輩要打斷他的腿。

    “十二妹?”

    聶景見她表情微妙,出聲催問道。

    “沒什麼,九哥你到沈府診治時,請務必用心拿出真本領來救人,他家二老爺沈源在朱棣面前頗受信重,若是得他青眼,你便是前途似錦了。”

    她的笑意加深,看定了聶景的雙眼,毫不遲疑道:“大哥為你的身份煞費苦心,務必做到毫無破綻——這一切,都是為了將來的某一天。”

    這一句意味深長,卻是讓聶景嚇出一身冷汗——他們、他們究竟是想做什麼,難道是要弒……?

    小古卻很是泰然,盈盈一禮道,“那就拜托九哥了……”,隨即轉身離去,只剩下聶景看著她的背影出神。

    沈府原本氣氛緊繃,僕人們噤若寒蟬,動輒得咎,卻不料這幾日守得雲開見月明:蕭家少爺請來一位神醫,數次針灸之下,居然讓廣仁少爺奇跡般的蘇醒了!

    這一來家中頓時喜慶松快了好些,僕婦們得閑了總是在討論這位神醫的種種事跡。

    聽說,這是二老爺的連襟山東布政使蕭大人家二公子請來的,這幾日二房人逢喜事精神爽,王夫人出手賞賜動輒便是五兩銀子。

    聽說,這位神醫,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卻能妙手回春,驚得幾位前來會診的太醫都嘖嘖稱奇呢。

    還聽說,二老爺要向皇上舉薦這位賢才——如此神醫卻屈就在一個小小藥房裡,實在是埋沒人才了。

    “你們知道什麼啊,這是有原因的——這位神醫無父無母,從小跟著師傅學醫,沒曾想他族裡有人是方孝儒的弟子,這下把他也牽累了。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降啊!”

    玉霞兒嗓音嬌美,正在窗外空地上繪聲繪色的說著八卦,嗓音傳入柴炭間,小古仍是默然劈著柴,初蘭卻是不忿的冷哼了一聲,“她又跑出去偷懶了。”

    外間的嗓音仍在清脆傳入,有人問道:“那也算是罪奴了,這種人怎麼可以推薦給聖上呢,二老爺也不怕惹怒了萬歲?”

    只聽玉霞兒嬌笑一聲,半是奚落半是撒嬌道:“二老爺是何等聰明之人,憑你的小見識怎能揣測他的心思——我看啊,這位聶神醫只是被遠房親戚牽連的,弄不好他連見都沒見這位族親,更別提什麼方姓逆臣了,這種情況下,萬歲應該不會太計較的。”

    小古默默聽著,唇角勾了微微的弧度——這個玉霞兒還算有幾分小聰明,她說的確實不無道理。朱棣雖然深恨建文舊臣,但事隔多年,總也不會遷怒到一個根本不認識方孝儒是誰的小小醫生。大哥為聶景偽造的這個身份,真正是非常之妙!

    更何況……朱棣也已經五十有七了,他雖然弓馬嫻熟仍能親自征戰,但畢竟進入衰老多病的年齡,若真有神醫能通過他的重重考驗,必定是要放在身邊重用的。

    金蘭會這枚棋子,下得雖然慢,但卻是直入中元……

    她正在想著,只聽玉霞兒的嗓音壓得更低,顯得幾分詭秘,“你們知道嗎,那位二少爺廣晟離家之後就再也不曾回來,二老爺說起他,就雷霆大怒呢!”

    周圍有人嗤笑道:“他哪裡還敢回來啊?二房的兩個嫡子都險些被他壞了性命,他這麼心黑又手辣,二老爺決計不會饒了他,依我看啊,他還算機靈逃得快,若是再不走,只怕開祠堂沉潭都有他的份!”

    初蘭見他們嘀咕個沒完,不由的怒從心頭起,從窗中探出口來,揚聲喊道:“玉霞兒,今天的炭還沒送去大廚房呢!”

    “蘭姐姐你何必這麼急呢,動不動就瞪著眼睛罵人,真是嚇死我了……”

    玉霞兒懶洋洋的笑著,腳步不肯挪動絲毫,卻是嬌柔的捂住胸口拍了拍,好似真的被初蘭嚇出心病來了。

    “初蘭你自己的活沒干完,干嘛對霞妹妹凶霸霸的,看著她是新人好欺負是不?”

    有人立刻替玉霞兒出頭。

    “是啊是啊,自己笨嘴拙舌的不討人喜歡,就看不得我們姐妹親香說話?要想訓斥我們偷懶,也得等你混上個姨娘再來說罷!”

    “嘻嘻,她那姿色可差遠了,別說少爺們了,就連老爺也未必看得上她。”

    一群大小丫鬟唧唧喳喳,卻是把初蘭氣得臉色發白,正要跺腳出去對罵,卻被小古拉住了衣袖。

    “蘭姐姐的姿容倒也算清秀,就算混不上姨娘的位份,將來也肯定有那富貴的去處……說不定啊,不久我們就能喝到你的喜酒了。”

    玉霞掃了一眼窗裡的人影,似笑非笑的揚高了嗓音,刻意說給她聽,好似意有所指,很是得意。

    初蘭倒沒聽出來什麼,小古卻是敏銳的感覺到了,她手中斧子一頓,突然想起昨日聽到了一個傳聞——

    難道是……?

    抬頭看一眼尚在懵懂的初蘭,她無聲的嘆了一口氣,放下斧子擦了擦汗,道:“我去解手一趟。”

    她離開柴炭房後,並未去淨房,而是朝著前六間大廚房走去。

    她是去找秦媽媽的。秦媽媽做得一手好點心,時常有人請她去幫忙,她卻有一樁怪癖——做點心時不能有旁人看著,大家以為她怕人偷師,也就不靠近觸她霉頭了。

    算算時間,秦媽媽也該做完了,小古走到點心間外,聽得裡面靜無聲息,手一摸卻發覺大門緊鎖。

    關於初蘭的事,必須要找她問個清楚……

    小古這麼想著,來到窗邊,用手指捅破一層紙,又用頭上銅簪順著布紗的紋路輕輕劃開一截,睜大眼睛朝裡看——

    只見點心間裡昏暗一片,惟有小爐子上那一點文火幽幽燃燒著,一道藍綢長襖的人影站在爐子跟前,朝著裝滿點心的蒸箍裡,詭秘而小心的撒著一種粉末!

    正是秦媽媽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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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8:17:2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追凶

    蒸汽的白霧繚繞著,昏暗的點心間更見陰森。小古雙眼微微眯起,靜靜看著這一幕,隨即悄無聲息的倒退數十步,刻意加重了力道,重新朝著點心間走來。

    吱呀一聲,黑漆木門被推開了,秦媽媽走了出來,皎好面容上一片平靜,看不出任何端倪。

    小古傻楞楞的走到她跟前,急鼓鼓的告狀道:“她們嘲笑初蘭,要喝她的喜酒。”

    聽她這鹵莽一句,秦媽媽目光閃動,眉頭深皺起一個旋,“她們是誰?”

    “就是玉霞兒她們啊……”

    小古扁著嘴幾乎要哭出來。

    秦媽媽眉頭皺得更深,正要說話,卻聽不遠處有人笑道:“小妮子還怕羞呢!”

    人還未到,尖利大嗓門就回響在耳邊。

    劉大家的腰纏綾帕,頭上也簪了兩朵酒盅大的芍藥,一搖一擺到了跟前,面上笑得詭異,“你初蘭姐要嫁金龜婿啦!這樣的喜事還有什麼遮掩——”

    “劉大姐!”

    秦媽媽面若嚴霜,淡淡將她的話打斷,“我這裡的點心已經好了,請你去送給吳管事吧,初蘭的事,還請他得饒人處且饒人,高抬貴手吧!”

    劉大家的碰了個軟釘子,暗自咬牙,強笑道:“這不過是小事一樁,何勞秦家妹子你吩咐?我一定把你的話帶到。”

    秦媽媽進屋將蒸籠裡的海棠糕裝入食盒裡,劉大家的小心翼翼的提著,嘴裡恭維道:“這道海棠糕甜而不膩,也只有妹子你做得格外地道。”

    秦媽媽凝視著她離去的背影,唇邊露出一道不易覺察的冷笑來,回過神來,這才發覺小古仍然傻楞楞的站著。

    “秦媽媽,到底初蘭姐她……”

    “她的事你不用理會,不會有事的……”

    秦媽媽的嗓音有些低啞,顯然也不願說起這事,她目光一閃,隨意想起小古跟初蘭也是年齡相仿,“日子過得真快,轉眼你也快十八了吧?”

    沒等小古答應,她轉身進了點心房,身後只飄下一句,“你也該把自己洗洗干淨,弄得平頭整臉些了。”

    小古聽出她話中的深意,略一聯想,已經明白了五六分,她心中冷笑,面上仍是傻楞楞的離開了。

    劉大家的提著那食盒,撇著嘴進了吳管事的回事房。

    吳管事兼著大廚房這頭,平素沒什麼人敢來打擾他的清淨。

    劉大家的熟門熟路,一進門就干脆坐在火盆前烤了一會,這才嬌聲嬌氣道:“你這個死鬼,老娘為你忙裡忙外,你就一點不心疼?”

    吳管事從算盤和廚房小帳間抬起頭來,撅著山羊胡笑得分外淫邪,“倒是累得你一雙雪白大腳了……”

    他從座上起身,脫了劉大家的繡花鞋,把那一雙雪白蹄子放在手中揉捏把玩。

    劉大家的呻吟一聲,媚眼如絲的橫了他一眼,“老娘為你鞍前馬後奔忙,就是為了討好那藺婆子——她雖然是這裡的第一大廚,可畢竟也是在你手下干活,你敬她三分也就罷了,卻讓我上趕著為她那個白痴侄兒牽線保媒?”

    劉大家的說到這就很不痛快——她自家的小兒子說不上親事,初蘭那樣的雖然是個粗使丫頭,但也勝在勤快老實可以任意拿捏,她剛有些意動,就被吳管事指派來替藺婆子忙呼,這簡直比奪了她一塊肉還難受!

    “你們女人就是頭發長見識短!”

    吳管事冷哼了一聲,道:“咱們窩在這個煙熏火燎的大廚房,油水倒是撈得不少,露臉的機會可是很少。現在是二夫人掌家,要是有人能在她面前替我美言幾句,謀個外放的差事,那可是有錢又有權啊!”

    想起那些舊日稱兄道弟的家伙們那般耀武揚威的模樣,吳管事不由的冷哼一聲:“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我吳某人若是得了機會,靠著侯府這棵大樹,只消幾年功夫便能創出一片基業來……”

    他猴急得開始脫劉大家的衣衫,捏了一把雪峰笑道:“等你那短命癆病鬼丈夫一死,我就娶你過門,半路夫妻老來伴嘛……”

    那中年婦人被他揉得情熱,吃吃笑著搖頭,表示不信,“你這甜言蜜語老娘聽了多少回了,也就罷了——可那藺婆子雖是二夫人當年的大丫鬟,卻落到這油膩肮髒的地方,可見是個呆笨的。她能有什麼能耐替你美言?”

    “這你就不明白了吧?她才是個真正的精明人,當年二夫人替二老爺挑選好生養的通房,那幾個一二等丫鬟誰不動心?藺婆子雖然年長了幾歲,卻不願趟這混水,干脆稟了二夫人自願來這廚房。她一手小炒肉做得好,這麼多年來二夫人就愛這口,每年都要喚她去上房說話好半天,金啊銀啊的賞賜許多。”

    吳管事哼了一聲,繼續道:“實際上,她就是二夫人在這大廚房的耳目,我平時雖敬著她,卻也沒太多來往,這次要求她美言,就只能替她解決侄子的終身大事了——那個叫初蘭的丫頭還算老實吧?把她嫁給白痴她會不會乖乖就範?”

    劉大家的冷笑一聲,“她是外頭買來的,在這府裡頭無依無靠,翻不出什麼浪來?那個姓秦的狐狸精居然假惺惺替她求情——嘖嘖,她以為送你些糕點就能讓你改變主意……”

    她說到這裡醋意上湧,狠狠的捏了一把男人的大腿,“她這幾天都給你送什麼糕點——你是不是跟她搞上手了?”

    吳管事連連喊冤,“這是沒影的事,她那點風騷的姿色哪在我眼裡!拿初蘭去配給藺婆子那白痴侄子是早就定下的主意,哪裡是幾盤糕點能收買得了的?再說我也不喜歡吃什麼海棠糕,每次都是借花獻佛轉送給藺婆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劉大家的捂嘴笑道:“倒也是,藺婆子就愛吃這海棠糕,甜膩又熱乎。”

    兩人就此雲雨纏綿了好一陣。

    小古回到柴炭間,一推開門就發覺事情不妙——

    初蘭哆嗦著手,正吃力的拿著斧子,朝自己脖子上抹。

    “住手!”

    小古疾衝過去一把奪下,鋒利的刃口仍在她雪白脖子上帶出一道血痕!

    “你瘋了嗎?!”

    初蘭抽噎著,雙眼腫成一片,滿是絕望和茫然,“他們要把我配給一個傻子白痴!”

    她想起玉霞兒的諷刺,再想起當初遠遠瞧見那傻子留口水的模樣,心裡一陣惡心,“與其這樣,我不如死了好!”

    “放心吧,有秦媽媽在,不會讓你吃虧的。”

    小古說得很肯定。

    “她人倒是不錯,可她自身難保,怎麼護得住我呢?”

    初蘭哭得越發傷心。

    小古呆呆的看著她,唇邊笑意卻是微微綻起,帶著溫暖柔意——

    傻初蘭,你真是杞人憂天了……秦媽媽她可能耐著呢!

    一更天,月黑風高。

    葷食間管事媽媽兼大廚藺婆子的住處,正是鼾聲一片。

    門被無聲的打開了,有人手提雪亮的斧子,悄悄走了進來。

    來人粗暴的把藺婆子從床上提起,詭秘的聲線似近似遠,似人似鬼——

    “醒醒!”

    藺婆子被推醒,正要驚跳而起,卻發覺渾身酥軟無力,連嗓音都低得像蚊子叫——

    “秦家妹子,你要干什麼?!”

    回答她的是一聲冷笑,滿含怨憤,“我只要你如實回答——我家小姐,當年究竟是怎麼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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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8:17:5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六章 夜屠

    秦媽媽本是先頭那位大夫人張氏的陪嫁丫鬟,雖然張氏嫁了過來,她私下卻一直喊慣了“我家小姐”。

    藺婆子原本睡眼迷朦,又驚又怕,聽到這一句卻是嚇得三魂七魄全數飛走,整個人就要大喊出聲。

    秦媽媽對她的激烈舉動毫不害怕,只是靜靜道:“今天的點心特別香,是嗎?”

    不等她回答,秦媽媽笑得詭秘而冷艷,“張管事從來不吃這東西,我料定他要送你一大盒;其余的丫鬟小廝,我也都分發給他們一塊。這會兒整個大廚房這一片都不會有人醒著,你喊破喉嚨也是白搭。”

    藺婆子想要大喊卻發覺喉嚨嘶啞使不上力,只得瑟瑟抖成一團。

    “說啊,我家小姐,她到底是怎麼死的?!”

    秦媽媽的嗓音小而凄厲,宛如暗夜裡索命的女鬼,那兩條娟秀的柳眉微顫著,白皙臉龐上蒙上了一層淡青的猙獰——

    她手中斧子顫巍巍逼近,雪亮的反光映得藺婆子渾身一陣都抖,拼命擠出聲音道:“這、這我哪會知道?”

    被斧子的鋒刃一逼,她嚇得磕頭如搗蒜,“你家小姐,也就是先頭的大夫人一嫁過來就掌家管事,那時候我還在二夫人房裡當差,她的事我一概不知啊!”

    藺婆子骨碌碌直轉,嗓音嘶啞又飄忽,聽著很不舒服,夾雜著窗外風聲嗚咽,越發顯得詭聲囁囁。

    “這個不用你說!沈家全府上下藏污納垢,妖魔亂舞,只有門口那兩個石獅子才算是干淨的!我家小姐嫁來以後,累得沒睡過一天好覺——好容易把這個家整治出了新氣像,卻死得莫名蹊蹺!”

    秦媽媽悲憤上湧,雙手簌簌之下,斧頭險些劃上藺婆子的臉,嚇得她一張老臉成了黃醬色。

    她哆嗦著伸出手抹了把淚,娓娓勸道:“先頭的張夫人,那通身的氣派品貌……嘖嘖,不是我老婆子誇口,整個南京城裡都是數得上的,沒想到,她這麼沒福氣……”

    她見秦媽媽的臉色越發可怕,不由的舌頭打了個滑,“可她的死,都是被大老爺氣出來的呀……秦家妹子你隨便去問問就知道,全府上下都知道呀!大老爺被個秦淮河上的粉頭迷得神魂顛倒,還逼著鬧著要把她納回府裡,大夫人一氣之下當夜就小產血崩——”

    她還要滔滔不絕,卻被秦媽媽帶著譏諷的獰笑嚇住了。

    “你再說一句謊話,我馬上割了你的舌頭!”

    秦媽媽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就要往斧子上湊,嚇得藺婆子手足劇烈掙扎,卻好似一只弱雞在撲騰,毫無作用。

    “二夫人究竟做了什麼手腳,才害死了我家小姐?!”

    這一句石破天驚,讓藺婆子停止了所有的掙扎。

    看著她驚慌中帶著躲閃的眼神,秦媽媽不由的冷笑出聲——

    “果然如此,果然是你那主子下的毒手”

    她想起當年舊事,一時怨憤之下,手心被捏出血也渾然不覺。

    當年二房的王氏進門時,大夫人張氏很得老侯爺看重,素日裡掌家理事很是得力,王氏經常來找她說笑閑聊,張氏把她看成自己親妹妹一般,有什麼好物件都要給她留一份。沒想到,卻是遇見一只面慈心狠的白眼狼!

    看到她如此哀狂,藺婆子嚇得再不敢搞什麼花樣,吞吞吐吐道:“那個、那個粉頭是王家舅爺找來的……”

    她這麼一說,秦媽媽全都明白了,她氣得發絲都似要根根豎起,“你們這群黑心下作的東西,為什麼要害我家小姐和姑爺?!”

    藺婆子把話說開,索性也豁出去不再害怕了,她抹把眼淚,小聲抽噎道,“怪只怪你家張夫人太過張揚顯眼了……都是一樣的妯娌,她憑什麼一進門又掌家又生嫡子的,公爹又這麼看重,這不是明晃晃打我家夫人的臉嗎?我家夫人也只是想給她添點堵,可沒想到大少爺這麼好色如命的鬧騰,更沒想到她會小產啊——這都是命,誰也勉強不來的!”

    秦媽媽狂怒之下反而冷靜下來,啪啪給了她兩記耳光,打得她嘴角出血歪在床上,“你們主僕都是狼心狗肺的殺人凶手,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無盡的悲憤在她的心胸間燒灼,原本像牙色的臉上好似淌了血一般,她眼前一陣發熱,用盡全身力氣才能站穩。

    那樣花容月貌、文雅嫻淑的小姐,從小跟自己一起長大,十裡紅妝的出嫁,卻落得這般結局!

    就因為旁人那一點妒忌,白白葬送了性命——那個毒婦王氏卻活得光鮮亮麗,滿耳都是世人的恭維……她恨!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放在小姐的神祖牌前點了火祭燒!

    怨恨凝聚成殺意,她低下頭,看著藺婆子的目光讓她不寒而栗。

    這個女人她已經瘋了……她肯定要殺人滅口了!

    藺婆子想到這,感覺自己被逼到了絕境,她一咬牙,低聲泣道:“害你們張夫人又何止我們這一頭——我家夫人只是想添點堵,可有人卻對你們夫人下了毒,不管是否小產,她必定要死的!”

    “你說什麼?!”

    這意想不到的回答讓秦媽媽震驚了——她花了好幾年工夫尋出蛛絲馬跡,這才設下圈套來逼問藺婆子,沒曾想,居然還有幕後黑手!

    “是誰?”

    她用力搖晃著藺婆子追問道。

    “你回去找找張夫人舊日的梳子或是巾帕,如果有幾根頭發絲……”

    藺婆子的嗓音越說越低,秦媽媽要湊近才能聽見,就在這一瞬間,藺婆子用盡渾身蠻力猛然一推,把秦媽媽推倒在地,起身不顧一切的朝外跑!

    “快來人哪,殺人啦!救命啊——!”

    她的嗓音嘶啞,拼了老命總算在這夜半寂靜中喊出了點聲響。

    秦媽媽手持利斧追了上去,心中也是咯噔一沉——她不可能給全府都下藥,只能保證這一片大家都陷入昏睡之中,但若是動靜鬧得太大,立刻就要被發覺!

    她急切而凶狠的追上去,滿眼都是殺意的血紅——不能讓藺婆子逃了!

    “救命啊,快來人啊——!”

    藺婆子顫聲喊道,腳步已是蹣跚——她原本就中了糕點裡的迷藥,此時不過是求生意志頑強,才拖著老命跑了出來,此時只覺得雙腿酸軟好似踩在棉花上一般。

    逃……快逃!

    那個女人追來了!

    藺婆子的腳即將跨進大廚房的門檻,就在這一刻,她眼角瞥見一道凶險的冷光,隨即她猛哼一聲,巨痛襲來的瞬間,她看到自己的頭以怪異的角度扭到了一邊!

    她被擲出的斧子正中脖子,整個頭顱都幾乎要飛起來,只得一層薄薄的皮肉連著。

    鮮血爆噴而出,流了一地。

    一切都在這一刻靜止了。

    秦媽媽呆滯了半晌,才舉起自己的手細看,滿面不敢置信——她情急之下擲出斧子,居然如此輕易就取了一條人命!

    她整個人晃了一晃,幾乎要癱軟在地。

    剩余的一股怨憤化為毅力,讓她勉力站穩,看著地上的屍體和鮮血,她咬緊了牙關,提起了藺婆子的大腳,用力拖著她的屍體,朝著後面屠宰打下手的內間而去。

    幽暗的內間沒有一絲燈火,鼻端圍繞的是豬羊肉的混合腥味,秦媽媽把屍體拖到灶邊,先是點柴火燒熱了大一鍋水,隨即手起刀落,把頭徹底的砍了下來。

    血腥刺鼻,混在這亂七八糟的腥膻氣味裡,就顯得不太突兀了。

    秦媽媽好似著了魔一般,掄起大斧子,對准無頭屍的四肢一一砍切,隨即將軀干拖到肉案上,巨大的鈍響一點點回蕩著,最後剩下的是兩個半截的上、下身。

    她汗出如漿,整個人卻偏偏冰冷無比,眼前一陣暈眩——明明很是害怕,卻仍強撐著,繼續做著這項恐怖已極的活計!

    突然,從緊鎖的門外傳來一聲輕笑——

    “秦媽媽真是勤快,半夜三更在剁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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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8:18: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失蹤

    這笑聲清脆悅耳,宛如銀鈴般動聽,顯然是一名妙齡少女說話,秦媽媽卻是驚得手上一顫,用力剁下的菜刀狠狠的砍在尾指上,削去一小塊皮肉,她卻絲毫不覺得痛。

    “誰,是誰?”

    她厲聲喝問道,渾身的汗流得更急更熱。

    昏暗的灶間只有一燈如豆,宛如鬼火般閃爍,滾燙的大鍋之中,凌亂煮著的並非豬羊牛肉,而是剛死之人的殘肢,濃稠的鮮血混合著微黃的皮肉脂肪,白骨茬子森然入目……這般恐怖離奇的景像,即使是剛剛殺人的秦媽媽,此時也被突兀而來的人聲嚇住了。

    隔著門板傳來均勻的叩擊聲,不緊不慢,卻讓人幾乎要崩潰發狂——

    “媽媽在煮什麼這麼香啊,把門開開吧!”

    宛如女鬼索命般的輕笑聲繼續響起。

    秦媽媽咬緊牙關,哆嗦著站起來,秀麗面容上閃過一道猙獰,她拿起菜刀,猛的打開了門——

    一陣冷風撲面,眼前毫無人影!

    下一瞬,她感覺一道白影一閃,隨後,脖子後頸就被一道利器抵住了。

    有人站到了身後,快如鬼魅一般!

    “是誰——!”

    秦媽媽失聲驚喊。

    “你的嗓門太大了,不怕吵醒大家嗎?”

    少女的輕笑低喃吹拂在耳邊,冰冷陰寒讓人發根豎顫,秦媽媽感受到脖後的冰涼,竟是絲毫不敢回頭。

    “你,是人是鬼?”

    “人心與鬼蜮,皆有難以觸及的無邊黑暗,是人是鬼,有差別嗎?”

    笑聲似嘲似嘆,“比如你秦媽媽,平時是多麼標致美貌,此時卻殺人分屍,宛如惡鬼夜叉。”

    “她們害死了我家小姐,我就算化為厲鬼也不會放過她們——”

    秦媽媽重重喘息道,雙眸仍是帶著腥紅的怒意。

    “害人著並非王氏一人,還有幫凶,你真能一一殺掉嗎?”

    秦媽媽語塞,身後那人笑聲甜美而魅惑,“我能幫我你查到下毒之人。”

    “你到底要什麼?”

    秦媽媽深知這個世上沒有白吃的午飯。

    “你是張夫人的貼身丫鬟,是否在她的妝奩裡看到過一只桐木扁盒,連清漆都沒上過,十分簡陋的那款?”

    秦媽媽雙瞳頓時一縮,驟然想起一件舊事來——

    在張氏夫人逝去之後,大家忙著辦喪事,隔天起來,她的房內物件統統被翻動弄亂,好似有人在找尋什麼東西。

    難道也是為了找這只盒子?

    一時之間,秦媽媽也想不起來自己是否見過這樣一只盒子,但她毫不猶豫的一口答應:“我會替你去查個清楚。”

    “公平交易。”

    身後那女子也斷然道:“一旦你找到這只盒子給我,我就會告訴你另一位仇人是誰。”

    “若是找到了,該怎麼告知你呢?”

    肆意的笑聲響起,“你可以和這次一樣,把迷藥放進糕點裡,讓所有人睡個徹底——我的舌頭很靈,光是聞就是發覺。”

    秦媽媽暗自一驚:聽這人話氣,她也是沈府的一員,甚至……就在自己附近,隨時能吃到自己做的糕點!

    她仔細想著身邊每一個人,突然感覺脖子上的利刃緩放下來。

    “既然如此,我就先走了——你鍋子裡煮的那些肉也該熟了,趕緊用包袱包了,從後花園角門拎出去埋了吧。那裡的看門婆子已經被我調開了。”

    等秦媽媽緩緩回身時,身後已是空無一人,她粗喘一口,徹底坐倒在地。

    而在灶膛柴火的燒煮下,一股奇異的肉香已經漸漸彌漫開來。

    秦媽媽發出干嘔聲,卻是笑得癲狂。

    第二日清晨醒來一切如常,丫鬟婆子們都坐在一起用早飯。

    初蘭端起一碗粥,正要湊到嘴邊,卻被小古攔住了。

    小古別有含義的看了一眼粥,“這是灶間大鍋熬的吧?”

    “大鍋文火才香呢!”

    初蘭鼻子吸動著,感受著小米粥的乳香,正想拿回碗來,卻被小古端走,干脆放到桌子另一端,立刻便有婆子一把搶過,湊到嘴邊吸溜戲溜喝起來。

    “小古你這是做啥?”

    “今天不適合喝粥,容易拉肚子。”

    小古不由分說,遞給她一塊烙餅,初蘭目瞪口呆,簡直不知道她又要發什麼瘋——好在她一向知道小古的腦子少根筋,也就不去跟她爭辯,直接拿起啃一口烙餅,硬得她牙都要磕下來了,“這是什麼時候的餅了?!都快放成石頭了!”

    小古不顧她的抱怨,奮力咬著餅,弄得餅渣滓直往下掉,“這餅就跟酒一樣,越陳越香。”

    頓時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有人噎著了,拿筷子指點著小古笑著議論“這是個傻子”。

    “小古才不是傻子呢!”

    初蘭替她把嘴角的面渣擦干淨,瞪起眼睛來很不高興她們笑話小古。

    “喲,大早晨的你們吃個飯都要說笑打鬧,拖拖拉拉的沒個時間。”

    隨著這尖酸做作的聲音,劉大家的穿件石榴紅的衫子,嘴唇抹得鮮紅,一扭一扭的過來了,大家看到她身後出現的吳管事,頓時不再說笑,沉默的用袖子抹了抹嘴,紛紛起身干事干活。

    “藺婆子哪去了?她昨天跟我抱怨,說要挑一長條最好的精肉做臊子呢!”

    吳管事發覺沒找到人,小聲咕噥著。

    隨即只聽砰的一聲,秦媽媽失手把白瓷碗給摔到地上,碎成了幾瓣。

    劉大家的一瞪眼,就罵道:“以為自己是千嬌百媚的夫人小姐不成?連碗都拿不住了,做出個輕狂樣子是想勾引哪個男人!”

    秦媽媽低下頭,一聲不吭,她眼眶下泛出大片青黑,整個人都好似沒睡好,很是憔悴。

    吳管事走過來咳了一聲,拈著胡須低聲道:“秦家妹子可是有什麼心事,不妨說出來,也許我能幫你。”

    秦媽媽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

    劉大家的看著心頭光火,狠狠的跺了一腳,卻正好踩到吳管事腳趾,痛得他一蹦三尺高。

    眾人憋著笑,只當是在看滑稽戲。

    劉大家的掃一眼眾人,尖聲喝道:“有什麼好看的,還不趕緊去干活,若是延誤了少爺小姐們吃飯,你們擔待得起嗎?”

    她的目光停在初蘭身上,刻意剜了一眼,道:“初蘭你倒是可以偷個懶,趕緊去整理一下行李和嫁妝,下午就送你去藺老三那裡去。”

    眾人倒抽一口冷氣,藺老三是藺婆子的侄子,是腦子燒壞的白痴。

    初蘭的眼圈頓時紅了,手裡一塊餅啪嗒一聲,直接掉在地上。

    小古圓睜著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嗓音清脆的說道:“我初蘭姐不去那裡。”

    “還由得你去不去嗎?!賣身契都在這裡,你要是不去,就把你賣娼寮子裡去!”

    劉大家的惡狠狠的笑道,轉頭沒好氣的左右環顧,“藺婆子到底去哪了?這人總得由她接回去啊!”

    “可能回家吩咐侄子一聲去了吧?”

    吳管事漫不經心道。

    藺婆子不在大廚上,開始誰也沒有在意,她在葷食刀工上是頭塊牌子,偶爾偷懶遲來是常有的事。但到了該做菜的時候仍不見人影,吳管事就開始急了。他打發小廝去藺家找人,卻是連影子也沒。

    眼看還有一個時辰不到就該用飯,他心急如焚:主菜都沒有,這可怎麼是好?

    情急之下,他吩咐小古出門去珍味軒定下四款八碟的菜各十份——先把主人的吃喝伺候好了,再去跟那老婆子算帳!

    小古走在西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頗為擁擠,到了珍味軒門口,還沒進門,突然聽到一聲熟悉的喊聲——

    “你這丫頭怎麼跑出來了?”

    她回頭一看,頓時一驚——居然是那位逃家出走的廣晟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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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7 18:20: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八章 如瑤

    只見他身著白色鑲玄邊的常時軍服,身上軟甲半敞,鑲銀流澤,顯得精致不凡,頭上勒一條赤紅額帶,鮮亮明艷更顯得他容色端秀。

    多日不見,他白皙的臉容略微變黑了些,個頭也更高了,俊美之外更添陽剛氣質,周圍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看直了眼,好幾個都面泛桃花,凝笑帶暈。

    他身邊跟著幾個相同裝束的袍澤,都是白色軍服甲胄精良——小古一眼認出:這是京營中下層軍官的標准裝束。

    京營!

    她的雙眸微微一凝,隨即傻楞楞的看著他,好似很是吃驚的模樣。

    “看呆了嗎?傻丫頭連我都認不出了嗎?”

    醇厚帶磁的嗓音響起,他撇下幾個同僚,大步走到她身邊,帶笑端詳著她,隨便捏一把小臉——

    “還是這麼多黑灰,你從來不洗臉的嗎?”

    還是跟以前一樣嘴毒又刻薄!

    小古張大了嘴,幾乎口吃的說道:“二、二少爺你怎麼還敢出現?外院管事們正到處找你呢!”

    話說到這,她不由的朝外頭看了看,前門大街街角邊,那兩個吳管事派來跟隨她搬運的小廝和馬車都還在等著呢!

    廣晟微微一笑,絕麗的桃花眼中頓時流光異彩,攝人心魂,他把手放在她頭上,胡亂呼嚕了一下亂發,笑容顯得自信而霸道:“沈家上下無論誰想抓我,只怕都要站著過來躺著出去。”

    小古看了看他腰間的雪亮佩刀、玄鐵護腕和牛皮軟甲,不由得很是信服的點了點頭。

    她眨巴著眼,以好奇懵懂的目光端詳著他身上的一切,“二少爺你是做了大將軍嗎?”

    這般童稚問題引起廣晟的輕笑聲,“現在還不是,將來的某一天也許會。”

    “我看過戲文上的大將軍,威風八面,想喀嚓誰就能喀嚓誰……二少爺你將來也會這麼威風嗎?”

    廣晟看她眼中閃過興奮的光芒,沒好氣的拉了拉她的麻花辮,“你倒是想喀嚓誰啊?不用做什麼大將軍,我先替你料理了他!”

    小古聽了這話,突然眼圈紅了,她垂下頭,不作聲了。

    廣晟敏銳的發現了,眉頭一皺想要追問,躊躇一下卻轉了話題——

    “你跑來這裡做什麼?”

    小古舉高手裡的一份菜箋,“吳管事打發我來這裡訂菜。”

    “堂堂濟寧侯府連飯菜都會缺短嗎?”

    冷冷譏諷了一句,他似笑非笑的瞥一眼菜單道。

    小古扁了扁嘴,“灶上的大廚藺婆婆溜回去辦喜事了,現在都找不到人。”

    說著說著,她嗓音沙啞,眼淚就這麼流下來。

    “你動不動就哭什麼,人家還以為我怎麼了你!”

    廣晟有些尷尬的低喝道,環視四周見沒什麼人看向這裡,干脆掏出巾帕,替她擦去眼淚。

    他的帕子是輕絹裁成的,上面繡了幾簇花草,看得出繡娘不太用心,洗得也泛了白,一用力就會撕破——這大概是那一日他倉促逃離時唯一帶出的家中物品。

    他用力粗粗的替她擦拭淚水,卻發覺帕子上染了一層烏黑,她臉上仍是黑乎乎的,似乎泛著一層細細的油彩,正要仔細端詳,小古卻蹲下身,干脆大哭起來。

    “到底怎麼了?你說呀!”

    廣晟聽著那凄慘的哭聲只覺得一陣頭暈,“出什麼事了你跟我說,我幫你還不成嗎!”

    小古抬起頭,巴掌大的小臉上露出小狗被棄般的可憐痴態,“初蘭,初蘭她——”

    她抽噎把事情說了,“藺婆子家那個白痴侄兒下午就要來娶走初蘭了!”

    廣晟還未反應過來,她突然一把拖住他的袖子,滿含仰慕和希望的眼神更像小狗,“二少爺你現在也算是個軍官大人吧?”

    “你可以派人半道上把初蘭劫走嗎?”

    這下輪到廣晟目瞪口呆了。

    軟纏硬磨讓廣晟答應後,小古一邊走進珍味軒,一邊摸了摸鬢發,朝發間插了一枝蘭花木釵。

    那木釵手工簡樸,但勝在蘭花造型優美奇特,碧翠漆光宛如琉璃,看著很是顯眼。

    不多時就有伙計上來招呼,一邊看著菜單,一邊低聲道:“十二娘有什麼吩咐?”

    “那群京營的年輕軍官常來嗎?”

    “他們剛剛二樓雅座下來,一頓酒喝了兩個時辰。”

    “大概起床就來這裡混喝了——下次他們再來,給我盯緊了中間那個最俊的。”

    小古接過小二遞上的回單,悄聲吩咐道:“他們說了什麼,見了什麼人,最好都能探聽清楚。”

    見伙計面有難色,她不動聲色的添了一句,“你們的特制牆壁和屏風我早有耳聞,不許推辭!”

    “是。”

    回到沈府後,大廚房已是一片雞飛狗跳。

    藺婆子仍是不見蹤影,吳管事急得跟熱鍋上螞蟻一般,他四下巡視著,見碧梗米蒸得快好,正要發火,卻見小古帶著兩個小廝,扛著重重疊疊數十個食盒回來了,頓時一喜,“快快快,各位夫人小姐都等急了!”

    各人都知道厲害,七手八腳的分了菜肴和飯食點心,急匆匆跑去各個主子的小院。

    最後剩下的就一碗雞蛋羹、白果蝦仁和一份西湖醋魚——蝦仁已經冷了,那魚還是大家挑剩下的,頭殼都碎了。

    “小古你把剩下的收一收,送去如瑤小姐那裡。”

    吳管事忙得腳不沾地,頭也不回的吩咐道。

    秦媽媽突然重重扔下手裡的蒸籠,急匆匆添了一句,“我跟她一道去。”

    吳管事咳了一聲不悅道:“都什麼時候還要到處亂跑!”

    秦媽媽抬起頭,朝他擠出一道笑意,越發顯出楚楚風韻,“今天這麼忙亂總會有些怠慢,我去分說解釋一下,如瑤小姐脾氣好,定然不會計較的。”

    吳管事嗤笑一聲,“她就算想計較,又能找著哪位主子告狀?不過是區區一個庶女,又是隔房的……”

    秦媽媽的面上閃過一道怒意,卻強自忍住了,吳管事揮了揮手,“你要去就去吧,我知道你對先頭大夫人忠心不二,可也該認清時勢才對!”

    秦媽媽微一屈膝,拉了小古就去送飯。

    穿過南北夾道,除去中央老夫人的正院“萱潤堂”,其余以東西為分,東面的院落分別住著二房的幾位少爺小姐,西面兩個三進大院則是住著大房所有人。

    大房的如瑤小姐正在西北最後一進偏院裡。

    一進院門就發現青磚鋪地,院落清幽。雖然有人竭力打掃,卻仍有不少破損的磚角,牆角的粉白也已經剝落許多,連門扉都顯得殘舊看不出鮮亮的漆色。

    廊下有小丫鬟垂手侍立,很是規矩,見午飯終於送來,默不作聲的接了過來,卻在見到秦媽媽的同時,目光變為詫異。

    “是秦媽媽來了!”

    一聲少女驚喜,房內出來一名目光沉穩面目平凡的大丫鬟,微笑著端詳秦媽媽,“媽媽可算來了,我們都望穿秋水了!”

    她一眼瞥見旁邊的小古,笑容隨即收斂些許。

    秦媽媽看一眼身邊的小古,替她擦了擦額頭的汗,轉頭對那大丫鬟道:“青漪姑娘,請替我向大小姐通稟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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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欺侮

    那青漪笑道:“媽媽是什麼人,哪裡還需要通報?”

    於是拉了秦媽媽直接進去了。

    小古就站在庭院裡等著,一副呆呆的模樣,倒是讓周圍的小丫頭們放松了神情,雖然不敢貿然跟她攀談,卻也有人衝著她眨了眨眼笑了笑。

    小古站著等了一會,就有另外一個二等丫鬟出來喊她,“大小姐有話要問你呢?”

    台階用考究的石磚砌成,但已年久失修,縫隙中長出滑膩青苔,小古沉默著一路走進,到了正房,覺得眼前又是一亮。

    正房與後座房之間間隔太近,前門的紗窗又黑糊糊的絲毫不見蔥翠,於是房裡干脆門窗半敞,顯得更加開闊明淨。

    東側靠牆處有一架紫檀木立櫃,板壁款格處有繁密精美的雕紋,一旁桌椅都套了一層半舊的錦邊彈墨罩,遠遠望去好似一幅湘水景圖,卻也洗得微微泛了白。窗前一只甜白瓷的梅瓶,斜插了幾枝紅梅,嫣紅明艷宛如一團火在燒,為這滿室簡樸帶來了生機。

    大小姐如瑤坐在如意榻上,也拉了秦媽媽坐在對面,正在聊著什麼,見小古進來,微微一笑之下,絕麗姿容映得滿室都明亮起來,更有一種和煦暖意讓人見而忘俗。

    “你就是小古嗎?勞煩你來這一趟了。”

    見她行禮,如瑤並不裝腔作勢的拿起茶盅來撥弄,而是立刻叫起,含笑微一示意,就有一旁的大丫鬟青漪從漆匣裡抓起一把銅錢賞給她。

    一旁三個二等丫鬟一人捧了巾帕和茶水,另兩人打開食盒布菜,做得井井有條。

    秦媽媽強打起精神,卻仍略見內疚“大廚房今日出了些岔子,耽擱了午飯,還是去外頭珍味軒買來的,瑤姐兒你多加包涵,將就用些吧。”

    如瑤倒是好脾氣,並不以為意,“媽媽言重了,家中有事又不是獨獨怠慢我一人,難得換換口味也挺好。”

    一旁的碧荷心直口快,似笑非笑的插了一句道:“媽媽也不用在意,全府上下挑剩下的,必定是送來我們這的,好歹都是這一頓,不將就難道還想吃龍肝鳳腦嗎?”

    如瑤端坐如儀,眼風都沒有掃她一眼,碧荷一氣說完,對自家小姐也頗有默契,“奴婢這張嘴真是惹禍的根源,不用小姐你再勸,青漪姐姐也不用狠罵,我自個下去領罰就是。”

    說著屈膝就退下了。

    秦媽媽聞言眼色一黯,卻並沒有生氣,“這幾年來,沒能照顧好瑤姐兒,是我太沒用了。”

    “媽媽說哪裡話來,自從母親過世後,世態炎涼早已看慣,只有你們幾個老人兒時常提點照應,你們平時也有難處,我感激還來不及,哪能再忍心給你們添麻煩?”

    如瑤反握了她的手,望定了她的眼,說話雖然平實卻很是真摯。

    秦媽媽念及過世的舊主,也是淚眼婆娑,卻不願哭出來,只是笑著安慰道:“先頭夫人在時,時常道: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瑤姐兒也暫且忍過這兩年,等你出了閣,那就是正經氣派的公府夫人,到時候揚眉吐氣,也叫這群趨炎附勢的小人看看!”

    說到最後已是咬牙切齒。

    如瑤本是大房元配張氏的丫鬟所出,她的生母不久就病故了,張夫人膝下只有一子,於是把她養在身邊,愛如珍寶,不僅給她嫡長女的一切待遇,還為她專程開了祠堂,改了宗譜上的嫡庶,算作自己親生。張氏在世掌家理事,如瑤是沈府矜貴的大小姐,等她早產逝去後,事情就起了變化。

    先是族裡有人風言風語,說張氏自己有嫡親的兒子,非要拿奴婢生的女兒來湊成一雙“好”字,實則是想壓過妯娌王氏一頭,簡直是壞了嫡庶之分。

    又有老夫人在五七的時候當面訓斥如瑤“穿喪服還要妖妖嬌嬌的,簡直不把嫡母放在眼裡”,如瑤房裡的丫鬟這才發覺,針線上人送來的素白喪服,竟然被憑空改了幾針,掐出了腰身和裙幅,穿上身顯得格外窈窕有致。如瑤的大丫鬟青泉上前辯白,不知怎的卻把身懷六甲的王氏絆了一交,老侯爺大怒之下,又受了枕邊風慫恿,把主僕幾人都關進祠堂跪經思過,而青泉被重責了四十杖,三天裡缺水缺糧,竟是被活活疼死了。

    接下來,不滿十歲的如瑤便發現,日常生活便得荊棘叢生。沈府的僕婦下人們再不把她放在眼裡,敷衍塞責甚至面帶譏諷,院子裡的一切膳食用具都越發怠慢、拖欠,三年孝滿後甚至以衝克為名,將她遷出正院,送到這最偏僻的一進偏院裡來。

    如瑤小小年紀卻異常沉著,不動聲色將這一切都忍下,接踵而來的雷霆一擊,卻讓她幾乎陷入絕望——

    張氏親生的嫡子廣鉦,居然當著所有宗親的面,斥罵她是“賤婢所生,冒充嫡出”,並請來了母家的一位舅舅,將如瑤的名字從張氏名下抹去。

    那一天下著傾盆大雨,陰雲密布的天穹好似也在哭泣,如瑤就那麼跌坐在地上,茫然的看著母親的牌位。

    秦媽媽至今還記得她那清澈哀慟的眼神。

    想起這些陳年舊事,秦媽媽心中又酸又痛——小姐留下的這一兒一女,鉦哥兒打小被養在老夫人那裡,從小聽多了別有用心的讒言,和親生母親很是隔膜,一年到頭都不去祭拜母親靈位;而她疼愛有加的瑤姐兒,如今卻被人欺侮到這般地步,而自己只能抓著她的手腕,勸她再忍兩年!

    再有兩年,瑤姐兒就十八了,到時候就能風光出閣,張氏生前替她訂下了一樁親事,顯赫尊榮又妥帖合宜,到時候就是苦盡甘來了!

    兩人都陷入了沉思,只有丫鬟擺弄碗筷的聲音分外清晰,正在這時,門外傳來清脆而嬌縱的甜笑聲——

    “瑤姐姐到現在還沒用飯嗎?你又在吃什麼山珍海味,這麼費時費力的?”

    一聽這笑聲,那幾個二等丫鬟面色都黑沉下來。

    又是如燦這個嬌嬌女!

    隨著一陣疾風盛氣凌人的衝入,如燦在四個丫鬟的簇擁下趾高氣揚的闖了進來,她的人不由分說一陣推搡,將站在門口不遠處的小古掀了個跟頭。

    如燦看都不看小古一眼,冷笑一聲指桑罵槐道:“好狗不擋路!哪來的賤婢這麼不長眼!以為自己是大小姐還是怎的,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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