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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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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沐非]大明小婢(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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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7:06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嫡庶

    紅箋的眸子閃閃發亮,那是見到最心儀獵物的嗜血渴望,“怪不得……我早該想到,所謂的小古,實則是從‘胡’姓中分拆出古月二字,拿了最前頭的一字當做自己假名——三妹,你真是蕙質蘭心,心思細密啊!”

    火折子的光明暗閃爍,人的影子拖曳在地上,隨著火舌而晃動成各種濃黑的陰影,有無形的冷風幽幽從頭頂吹入,微微的白煙繼續彌散過來,不時有火星濺落。

    小古拍了拍身上的木箱碎屑,抬眼看向紅箋,“什麼時候認出我來的?”

    她的嗓音平靜,不高不低,卻隱含著暴風雨前的危險和冷肅。

    “初次見面,我完全沒想到是你,我們一別多年,都各自長大了,再加上三妹你從夫人那裡學來的苗疆下九流玩意,在臉上塗塗抹抹就能變成另外一個人,誰能認出你的本來面目呢?”

    “第二次見面,分別的時候你要走,我一把拉住你的袖子,卻意外看到了你手腕上的傷痕——那不正是你小時候掉進池塘被石頭劃破的?那個傷疤我記得很清楚,所以我一下子就認出是你!!”

    紅箋冷笑出聲,“一別多年,沒想到卻會在這裡重逢——更沒想到,妹妹你居然也加入了金蘭會!”

    她打量著小古平凡寡淡的容貌,目光銳利卻含著幾分譏笑,“這裡沒有外人了,妹妹何不露出本來的相貌?”

    “看到我本來面目的只有死人,你很想下地府試試?”

    小古低聲答道,周身的肅殺冷意卻讓人如浸冰雪,整個人從頭涼到腳。

    紅箋聞言掩唇而笑,目光閃爍肌膚如雪,實在是風情萬種,“真是小沒良心的……父親要是知道我們多年後能重新團聚,不知道該多高興呢!”

    一說父親兩字。卻見小古黑眸之中升起兩道明燦的火光——那是宛如熔漿奔流的愛與恨、懷念與鄙夷……重重復雜糾結,就這一道眼波之中噴湧成火,卻又凝結成冰。

    父親嗎?

    多麼熟悉又陌生的稱呼。

    “高興嗎……呵,你確定那不是驚嚇?”

    小古突然抬起頭,笑容顯得格外諷刺,“一個女兒成了營妓名花,另一個成了反賊,你覺得他該有多高興?”

    紅箋噎了一下,卻很快拾起了笑容,只是有些慘淡凄涼。眼圈已經紅了“父親是文臣風骨,寧死也不願投降燕王朱棣,我們為人子女,做些犧牲也是難免……”

    小古突然打斷了她,“你知道嗎紅箋,從小時候起,你說謊坑害別人的時候,眼睫就不停的顫動。”

    紅箋吃驚地睜大了眼看向她,一副無辜哀怨的模樣。

    “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可不是你那些冤大頭的男人,一滴珠淚就足以讓他們心軟。”

    小古冷冷的看著她。

    半晌,紅箋突然笑出了聲,銀鈴一般的。充滿魅惑與狡詐——

    “喲,三妹你果然長進了,以前只要我略施小計,你就傻呵呵的上當了。每次父親都是狠狠責罰你,讓我在一旁看了好心疼。”

    “那是因為他的心長偏了,自然看什麼都是偏的。”

    小古毫不客氣的揭起以故者的短來。“他從來都沒看得起我母親,雖然迫於信諾,必須娶她為正妻,但從來沒給過她疼愛和體面——相比起來,你這個庶出之女,簡直能在整個府裡橫著走——仗著他的偏寵,你才能欺凌折辱我,你以為這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

    紅箋反唇相譏,“你們母女也配在我面前擺原配嫡出的架勢?也不想想你母親本來就是苗疆出身的粗野女人,哪裡比得上我娘親溫柔美貌、幽蘭之質?爹之所以疼愛我,那也是我女紅詩畫都是上佳,在各家閨秀中也算數一數二的才女——你呢,要才沒才要貌沒貌,跟你娘一樣上不了台面!!”

    “所以你們就敢竊據正房,讓我和我娘蝸居在後花園的漏水平偏院裡?所謂文人風骨,滿口正派大義,暗地裡卻是寵妾滅妻,也只有他那種偽君子,才能生得出你這種口蜜腹劍的女兒,你們確實是親生父女,家風倒一脈傳承了!”

    “果然是沒有教養的野丫頭,父親對我們有養育之恩,你卻如此忤逆不孝!”

    “養育之恩?哈……聽到你喊這一句,簡直是說不出的諷刺!!”

    火折照耀的最邊緣,小古整張臉龐都浸潤在幽暗的陰影裡,看不出什麼神情,只有她清脆冰冷的嗓音,一字一句宛如珠玉落地,“我和我母親住在陰暗漏水的偏僻院落,長年不見葷腥,穿的是打了補丁的舊衣裙,你們卻是住著寬闊敞亮的正院,呼奴使婢遍體羅綺——就算是體面些的奴僕,都過得比我們好。養育之恩?你倒還真敢說啊!”

    小古想起過往歲月裡:那些粗劣簡陋的飯食,有時甚至是餿的;穿的衣服一年只有一匹料子,還常常是拽了絲敗掉的;夏日也還算能熬,冬日裡連個炭盆也沒有,凍得人眼淚都流不出來……

    而紅箋呢?

    那時候,她的閨名叫做如箋,是父親的掌上明珠,長得明媚嬌麗又驕矜可人。光她身邊的大丫鬟就有四個,八個二等丫鬟,更有粗使僕婦無數。

    她用的桐木古琴乃是建文帝欽賜的,輕輕一撥就有風雷飄渺之音,據說在閨秀們的聚會上一曲“春江花月”獨占鰲首,連皇後娘娘都有所賞賜。

    她有一件蜀錦暗繡月華裙,據說是西南進貢之物,就是宮裡的娘娘也很難得到,那時自己只有四歲不到,好奇心起想偷偷摸一下,卻被紅箋大叫有賊,推進了池塘裡險些淹死,嗆咳著自己爬上岸,卻又被父親胡閏以偷盜之罪,重打了四十藤條。

    那時自己昏死過去,全身一時火燒一時冰冷,三天三夜之中耳畔只能聽到母親凄楚的哭聲。

    小古閉上眼,深吸一口氣結束回憶,冷然對著紅箋道:“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你享了多大的福,就要承受多大的業果——抄家滅門的時候一到,那些如狼似虎的兵卒可不管你誰是嫡誰是庶,把你們這群金尊玉貴的太太小姐們都送到教坊去了,至於我和母親……因為吃穿用度太過寒酸,身邊連個服侍的人都沒,就被直接送到奴僕中間,算價發賣了。”

    小古的話讓紅箋氣得眼睛都紅了,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反駁——因為這些都是實情。

    當時情況十分混亂,紅箋母女只知道哭喊哀求,被五花大綁送到教坊後,又得自己即將接客的噩耗,一番哭鬧尋死之後,又是一頓下馬威的調教打罵……種種艱辛苦難,宛如海中惡浪一波波湧來,實在是讓人喘息。哪會有什麼精力去管另一對母女被送到哪裡去了。

    卻原來,她們根本沒被送到煙花之地,沒有淪落風塵……

    強烈的嫉妒混合著慚愧、怨恨,在紅箋心中翻滾發酵,她死死瞪住小古,低聲咒罵道:“你可知道,我在教坊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可我都沒有屈服,因為我爹胡閏是大學士、大才子、大英雄,我不能向他們認輸!!教坊的鴇母用擀面杖打我,用貓抓我,最後用媚藥才讓我就範,狗皇帝親自下詔,讓我們這十四家的‘罪魁家眷’送去各營輪流……這些苦我都受過了!!”

    她越說越是激動,伸手指著小古,罵道:“而你呢?你也是我胡家的女兒,大家出身,卻居然苟且偷生,寧可被人當做賤役,也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胡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

    “朱棣手段狠毒殘暴,我早有耳聞,你們受苦受難,但大家何嘗不是度日如年?!”

    “金蘭會的二姐,被賜予權貴之家,被主人玩弄虐待,子宮被杖擊脫出,連聲線都被割啞,現在也不過勉強能說話而已,王霖死的時候,屍體上傷痕遍布……你知道有多少人含屈忍辱,受盡折磨?!”

    小古諷刺辛辣,看著紅箋冷笑道:“至於你……你也不要再裝了,你心裡不知道多恨多埋怨父親的死心眼,寧死不肯屈從永樂帝,這才讓你淪落風塵——”

    “你胡說!!”

    紅箋厲聲呵斥,她眼中的光芒卻證明了小古所說不假:這麼多年來,午夜夢回,其實她也恨、她也怨,恨父親剛直不阿卻拖累了家人,怨自己才貌兼備卻命運多舛——但是這一切卻都只能埋藏在心中,不敢真正說出口來。

    紅箋瞪著小古,一雙美麗驚人的杏眸卻是空洞而瘋狂地睜大了,她的聲音輕喃而破碎,“你胡說……我才沒有這麼想,這一切,都是狗皇帝害的,都是命,誰也逃不過!!”

    她瞬間從囈語中醒來,看向小古的目光卻是更加惡毒——那眼光宛如毒蛇的舌信,黏膩而不寒而栗,“不,不是誰也逃不過!!同樣是父親的女兒,為什麼我就要被送入軍營,被那些臭男人糟蹋,而你卻可以逃得一劫,順利脫身!如此不公……這究竟是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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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7: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愛憎

    小古卻不饒她,繼續道:“你嘴上不說,心裡卻認為胡閏太過耿直死板,不識時務,於是你見風使舵,三心二意——你剛才的話我都聽到了:先是參加金蘭會,然後以為王舒玄能讓你重新回到榮華富貴的生活,你就毫不猶豫的出賣金蘭會;最後你發現這是騙局,你就毫不猶豫的反手把他買了。”

    小古淡淡的嘲諷,目光看向滿身傷口、一只眼球被扎出來的王舒玄,他已經渾身流血徹底昏死過去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氣。

    “住口,你又知道什麼!”

    紅箋面上閃過一道難堪,隨即想到了什麼,眉目之間又見得意冷笑,“就算你是金蘭會的十二娘子,我是大哥的人,這一切都是大哥的命令,你難道想抗令嗎?”

    “大哥派你來,就為了拿我們當誘餌,誘殺紀綱等人——這種話你可以在眾兄弟姐妹面前說說,我倒要看看大家怎麼想?”

    紅箋呆住了,頓時臉色一片蒼白,這個命令千真萬確是“大哥”下的,但是能做不能說,若是讓其他人知道,只怕當時就要群情激奮!

    “大哥”會承認自己這樣冷血無情,拿人當棋子嗎?顯然不會。

    他必定會說這樣的事是自己擅自決定的。

    “二姐,金蘭會處決叛徒,可是鐵血殘酷,絕不容情,你想好如何解釋了嗎?”

    紅箋的臉色更白了,幾近透明。她咬牙冷聲道:“你想怎樣?”

    “在眾人面前作證,揭穿大哥的布局!”

    小古斷然說道。

    紅箋皺眉,“就算我出來作證,又有什麼憑據?”

    小古深深的看了她一眼,“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我不信這麼久以來,你就沒留個心眼。”

    紅箋心中一凜:知道再不能小看這個臭丫頭了,“我先前求教‘大哥’,問了該如何排布炸藥,大哥口述了一陣我卻不懂,他無奈之下,只得畫了一幅圖,給我了看具體地點。”

    她見小古不動聲色。只得繼續道:“那幅圖,被我妥善的藏在了一處地方。”

    她說話之間,摸向自己的褻衣之下,取出一個薄如蟬翼的紙卷。

    小古上前,正要接過,突然心生警兆,整個人向後彈跳——

    但已經來不及了!

    紙卷之中彈射而出的牛毛針擦過她的連忙。一蓬粉末彌漫到她的口鼻,那個氣味……

    “王舒玄和你。都因為輕敵而中招。”

    紅箋的嗓音,在耳邊聽來宛如魔音,小古卻昏昏沉沉的睜不開眼。

    “我知道你善於用毒,每個苗家女子都擅長這個——但是我用的是大哥給的西洋‘催眠芳’,一開始西洋人是用來捕捉烈馬的,後來專給那些失眠者用來放松睡一覺,根本不是什麼毒藥。”

    紅箋慢慢走到她跟前,用修鞋的腳尖踢了踢小古——

    “你以為自己長大了,翅膀硬了。就不會再被我騙了?太天真了!”

    她見小古沒有動靜,於是俯下身,撫上了她平整細致的臉上肌膚——雖然有易容術在,但十六七的少女天然有一種飽綻勃發的青春之美,透過那重重阻隔洋溢在外。

    “雖然塗滿了油膏,改變了骨架,整日裡把自己扮醜。但你終究很好的保護了自己,就像一塊鮮肉,包上了層層的草紙,就再也沒有貓來偷腥了……比起我來,你真是太過幸運了!”

    小古只感覺自己臉頰上有冰冷的痛楚——那是紅箋用尖利的指甲刺入皮肉,她費力的抬起頭,卻發覺對視的美麗杏眼中滿染惡毒冷酷的光芒——

    “金蘭會的‘大哥’說過,十二娘子年紀雖小,胸中自有丘壑,是個厲害人物……可你今天再厲害,也是插翅難飛了,再過一刻,大火就會蔓延到這裡,你就會變成一只地窖裡的烤紅薯了!”

    仿佛是在印證她的話,劈啪的火炭聲順著風勢越發接近,小古心中焦急,想要把自己掐醒,但整個人卻是連小手指都動不了。

    “遇見三妹你是意外之喜,但若是我告訴你,這一場陷阱,本來就是針對十二娘子的,你又要如何呢?”

    在大火熊熊之下,她的嗓音轉低,越發顯得詭秘陰森,瞳孔最深處,卻有小古看不懂的得意與憐憫——

    “你到底知不知道,金蘭會的‘大哥’,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大哥?

    是什麼樣的人?

    小古因為這突兀的一句,眼睛困惑得睜大了。

    紅箋卻仿佛只是給死人留下疑心,轉過頭去,笑聲越發得意,也越發渺遠,“上面的火場還在繼續燃燒,這裡早晚也會被波及,你就好好留在這裡吧。”

    隨即,她朝著石階匆匆而去,身影逐漸向上,逐漸模糊……

    接下來的一切,小古已經不能感知,她整個人都陷入了似睡非睡的昏沉之中。

    藍寧和郭大有策馬狂奔,終於把二十幾個女人送出了平寧坊。

    官道的小路上有人接應,黑衣黑褲的男人們看似憨厚的大車店伙計,實則卻是最可靠的同伴。

    順利交接後,兩人心急如焚的調轉車頭,朝著烈火熊熊的平寧坊奔去。

    平整的青石街道已經蕩然無存,到處都是廢墟與死傷的血肉之軀,官兵們與錦衣衛暫時不再敵對,而是齊心一致,奮力抬起碎石殘垣救人。

    “糟了,十二娘還在——”

    藍寧一聲驚呼,眼中幾乎要冒出火星來,她用匕首切斷馬的韁繩,一躍而上就要朝前衝,郭大有卻一把攔住了她。

    “做什麼?!”

    “你看那邊!!”

    快要急昏頭的藍寧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見了街邊呆坐的黃老板。他的神色茫然,肩膀上卻站著那只小胖墩的灰藍鴿子。

    “他的鴿子通靈性,也許能找到十二娘子她們。”

    藍寧這時才明白他的用意,提起裙擺直奔而去。郭大有看她這麼衝動,只好苦笑著跟上。

    “黃大哥。借你的鴿子一用!”

    “啊?”

    還沒反應過來的黃老板只見眼前倩影一閃,肩上的鴿子就被人攥住了。

    “鴿子可以尋人嗎?”

    面對兩人期待的眼神,黃老板沉吟一下,不太肯定的說道:“大概吧。”

    “那就是有救了!”

    藍寧幾乎要喜極而泣,拿出一塊帕子,上面的繡花很大朵,但是繡工幾乎可以用簡陋來說。

    “這是小古繡的,給它聞聞。”

    這是鴿子又不是狗!

    郭大有默默腹誹。但仍然按照她吩咐的做了。

    鴿子展開翅膀,在火海上空盤旋著、搜尋著,突然,它開始調轉方向前行,三人對視一眼,連忙追了上去。

    被爆炸和烈火毀得面目全非的街道上,廣晟正在指揮著兵勇們滅火救人。

    一切可以使用的工具都用上了。水桶、竹竿、水車、繩索……雖然暫時不能把火熄滅,但總算把大部分人都救了出來。

    他正在忙得熱火朝天。突然卻聽有人在焦急呼喊——抬頭看時,卻是藍寧提著裙角跑了過來。

    “沈大人,快、快去救救小古!”

    藍寧氣喘吁吁的說道。

    小古?她怎麼了?!

    廣晟心頭一緊——他怕這裡打起來會出事,早早的把小古留在了軍營,難道她出事了?

    藍寧跑到他跟前,喘息著竭力道:“小古擔心大人您,偷偷跑到平寧鎮上了……”

    “混賬!不是讓你跟她作伴看好她的嗎?”

    廣晟又氣又急,“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嗎?”

    藍寧顫聲說道:“她大概被壓在驛館西面的那一片廢墟下了!”

    廣晟的眉頭皺得死緊,他抬眼望去。只見一片片火海橫衝直撞,人們四散奔逃著,場面胡亂不堪。

    在這個時刻,想要找到人幾乎是不可能的,只能碰碰運氣了……他一咬牙,轉身朝著西方跑去。

    驛館西面的屋子已經全部倒塌了,加上爆炸把街面上的青石和物件都卷壓下來。重重疊疊的堆積成很大的廢墟。

    焦黑的木板框架被燒得知剩下一個四方,黑洞洞的好似一只眼睛看著趕來的幾人。

    “大概在什麼位置?”

    廣晟質問道。

    藍寧看一眼天上盤旋的胖鴿子,不確定的伸手劃拉了一下,“大概就是站在這裡吧。”

    這個地方!!!

    廣晟憑記憶打量著周圍地貌,突然發覺這就是自己跟女叛賊遇見、打鬥的街邊!!

    小古怎麼會來這裡?!

    她會不會遇到那個女叛賊?會不會有危險?

    廣晟的心裡頓時一陣揪緊,他俯下身,用力抬起各種瓦礫碎石,開始拼命搜尋,藍寧和其他兵勇也都四散找尋。

    “小古,你在哪裡啊?小古,你聽得到嗎?”

    藍寧的喊聲,在火光與暗色交錯的廢墟上回蕩著,而此時天邊微微露出一絲魚肚白。

    這個混亂、殺戮、欺騙的夜,終於快要結束了。

    而突然失蹤的小古,她的安危生死成為幾人心頭最大的重擔。

    小古又一次從昏迷中醒來。

    整個人的狀態更加不妙,頭上的傷好像又裂開了,眼前一陣發黑,似乎是失血過多。

    整個人好似僵屍一般,絲毫無法動彈……頭頂的濃煙越來越重,不斷掉落的石塊瓦礫劃破臉上的皮肉。

    呼吸越來越困難了,眼前的濃黑逐漸擴散,再熾烈的火光也無法看得清楚……

    這次,再沒有其他地方和力氣可以躲藏了。

    小古閉上了眼,等待即將到來的死亡。

    突然,頭頂上轟隆一聲巨響,巨大的碎石堆被被推得四散滾落,隨之而來的是冷風呼呼——好似有人在上面強行打開了一個洞。

    “找到了,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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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7:3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情意

    是誰在上面呼喊著,嗓音充滿驚喜。

    小古眨動眼睫,發現自己所中的迷藥略微消散了些,但仍然只能稍稍動彈。

    上面的聲音越發嘈雜,隱約是“大人,您千萬不能冒險!!”、“滾開,讓我下去”之類的。

    是誰?

    這個嗓音好熟悉!

    有人從上面一躍而入,隨之而來的是熊熊烈火,徹底包圍了地窖。

    “小古,你在哪裡?”

    濃煙滾滾而來,籠罩上下左右,那人近人咫尺,卻無法找到她的蹤跡。

    “小古,你在哪裡,快回答我!”

    那人的嗓音帶著焦急的顫抖,卻終究沒有找准她的方位。

    是廣晟少爺!

    他是來救我的嗎……小古的心頭閃過這樣一個念頭,突然又覺得荒謬:兩人一個時辰前還激烈交手過,現在卻是他拼死來相救?

    心中泛起一種又酸又甜的情緒,她搖了搖頭,突然發覺了一個極為致命的問題——

    她的容貌還沒恢復過來!

    這個念頭仿佛驚雷一般,將昏昏欲睡的她震醒——用盡全身最大的潛力,她撿起掉落身旁的牛毛針,用鮮血和衣袖擦去迷藥,咬牙刺入面部各處穴道。

    臉部的肌肉和骨頭微微抖動,漸漸地產生很細微的改變,一張臉就變了個模樣。

    還有臉上的油膏和顏料……現場沒有水來調和,她吃力地側過頭去,混合著鮮血,用衣襟布料來回摩擦。

    鮮血染上衣襟,其中混合著怪異的油脂和顏色,層層疊疊,幾乎看不出原來的調色。

    差不多了!

    身上的迷藥仍然在發揮著效果,雙手抖得幾乎拿不動任何東西了。小古最後一個動作是脫下外袍,將它胡亂撕開。朝著旁邊的火堆拋去。

    火舌略一伸展,將最後的痕跡也吞噬,至此,“神秘女叛賊”就不再存在,在烈火中等待救援的,只是一個平凡小丫鬟而已。

    她終於松了口氣。閉上眼,將自己的命運交由上蒼來裁決——

    即將到來的,或許是那個人的傾力救援,也或許,是陰曹地府的湮沒。

    廣晟二話不說。撕下衣袖的一角,用背上的水囊弄濕了蒙在口鼻之間,不顧眾人的阻止就要跳下。卻把周圍的錦衣衛緹騎和官兵們都嚇了一跳,慌忙阻止。

    他雖然官職不高,但眼下指揮使羅戰被捕,指揮同知又病休,其他幾位千戶都不在,掌管僉事印的廣晟無疑成了此地唯一能說了算了,他若是親自涉險出了萬一,在場眾人誰都說不清楚。

    “既然是大人心愛的婢女。我們一定盡力救出,來啊,派兩個人拴著繩子下去……”

    廣晟看向好意相勸的試百戶張大人。輕輕地搖了搖頭,“多謝好意,此乃沈某私人家事。不敢勞動眾位兄弟。”

    他斷然上前,在自己腰間系上摻了鐵線的粗麻繩——這是緊急從一家鐵匠鋪子調來的。

    錦衣衛中突然衝出一人,看著很是熟悉,竟是以前的老同事李盛!

    意外重逢的兩人未及寒暄,李盛已經拉住廣晟的手,急切勸道:“阿晟,不,沈大人,你聽我一句勸,這底下已經被火燒透了,你年輕有為,前途似錦,實在沒必要為了一個女人冒險!!”

    一個女人嗎?

    廣晟茫然的看著他,瞳仁卻沒有對准,眼前好似出現了小古瘦弱嬌小的身影,以及與她相處的點點滴滴——

    “少爺,我、我來伺候您包扎……”

    這是初次見面時,她笨手笨腳替他包扎時的情景。

    “少爺,您現在也算是個大官了,可以派人半道上把初蘭劫走嗎?”

    這是她為了救姐妹出火坑,想出歪點子的慧黠模樣。

    “少爺,我、我也不是白吃飯的——若是有用到我的地方,赴湯蹈火我也願意!”

    這是暗夜寒峭,她回身凝望著他,無比堅決的誓言。

    “少爺,其實那個箱子……我偷偷的掉了包。”

    這是她趴在窗台上,狡猾又有些羞怯的甜蜜笑容。

    種種過往,浮光片影,在他腦海中出現,看似繁雜,現實中卻只是一瞬間的失神呆愣。

    “沈大人?”

    李盛見他微一愣神,以為他在猶豫膽怯,於是更加勸說道:“只是一個女人而已,將來等你功成名就了,要什麼樣的沒有?”

    他的話戛然而止,只因廣晟徑直將繩子套牢,單腿一蹬,三兩下就跳入了地窖之中。

    身後只留下一句,“她只是個小丫頭,不是什麼女人。”

    地窖之中,烈焰衝天,地面堆積的廢墟瓦礫原本是最佳的遮擋,卻在燃燒殆盡後成為半黑的焦炭,掉落助長火勢。

    濃煙滾滾阻隔視線,廣晟在黑暗之中摸索著,卻什麼也沒發現。

    突然,他的腳下踢到了什麼——是一具人的軀體!

    他心中一跳,彎下腰摸索,卻發現這是個男人!

    還有微弱的氣息,但根據雙手摸到的濡濕血腥,這人顯然很是不妙!

    廣晟猶豫了一下,隨即用力拉了一下身上的繩索,頓時就有一個吊籃顫巍巍垂了下來,把人丟進吊籃,升到半空時煙霧略淡了些,他才看清這人竟然是王舒玄!

    居然是這個混賬人物!

    廣晟輕蔑的皺了下眉,也沒再去管他的死活,任由繩子把吊籃和人拉上去,只是專心一致的搜尋小古。

    “嗯……”

    大火劈啪聲中,他好似聽到若有若無的女聲,弱得好似幼貓一般。

    “小古,你在哪裡?”

    不見任何人回答。

    冥冥之中仿佛有人在竭力回應,卻聽不到任何有形的聲音。

    她是無法出聲嗎?

    難道傷得非常重?

    這個可怕的念頭在廣晟心中一閃而過,就被他強行按捺住了。他深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閉上眼。

    靜靜的諦聽周圍的聲音,連氣流的異動也不放過——驀然,他捕捉到了急促而含糊的呼吸聲——就在側前方三丈處!!

    找到你了!

    廣晟毫不遲疑的聽風辨聲,終於在地上摸索到那熟悉嬌小的人形。

    “小古!!”

    他在她耳邊大聲喊道,而後者只是輕輕的顫動一下,含糊的“嗯”了一聲——嗓音微弱而空茫,好似隨時要睡過去。
    他卻誤以為她命在旦夕,頓時嚇得一顆心都要從喉嚨口跳出來,“醒醒!別睡過去!”

    在她耳邊低喝道,他一把將人負在背上,用繩索繞著打了幾個圈,隨即轉身朝著出口大洞方向疾速奔跑。

    突然只聽轟隆一聲,出口的大洞被倒下的牆磚徹底壓住了,外面傳來人們的驚呼聲,上下兩邊卻是被徹底隔絕!

    這要怎麼辦才好?

    廣晟臨危不亂,打量著四周——前後左右都是火舌纏繞,身上備用的噴水葫蘆都只是杯水車薪了,他一咬牙,干脆用披風淋上所有的水,裹緊在兩人身上,拉住繩索就朝石階上衝!

    石階本是唯一正常的通路,卻因為被火燒得透徹,連地面都被烤得幾近融化!

    快!每一步都是閃電驚雷之勢,若是慢了半分,人的腳掌就要被炙成半熟——廣晟忍住腳下的疼痛,朝著最上面唯一的亮光衝去!

    快到了……那亮光卻只有碗口大小,廣晟去勢不減,用頭顱狠狠的撞了過去。

    只聽轟隆一聲,地窖出口硬生生被他撞開了!

    鮮血從額頭上滑下,染紅了眼眶,耳邊好似出現眾人驚喜的歡呼聲“救出來了”,廣晟眨了眨雙眼,突然直挺挺的倒下了。

    就是在倒下那一刻,他仍然不忘背上的少女,將她挪了個位置,穩穩的抱在了懷裡。

    小古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柔軟屬實的床上,周圍是一攏天青色細絹紗帳,頂上繡了仙鶴百花的花樣,顯得素雅安謐。

    兩層厚暖的衾被蓋在很上,還有兩個黃銅湯婆子偎在手腳處,整個人暖融融的不想動彈。

    額頭上的傷仍然隱隱作痛,但力氣和精神卻是恢復了不少,她微微坐起身來,發現頭上被包了個嚴嚴實實,傷口也是涼絲絲的,顯然已經上了藥。

    這顯然已經不是廣晟原先的住處,而是另外安置的。房內雖然昏暗,但看那烏木插瓷畫的四扇屏,那鑲了螺鈿的穿衣鏡、東洋式描銀五鬥櫥,倒像是一家豪商的氣派。

    “你醒了嗎?”

    初蘭原本趴在桌上打盹,此時也醒了過來,連忙給她斟了熱茶,“喝吧,看你嘴唇都起皮開裂了。”

    喝了一口水,小古的嗓子才能開口說話,但仍帶著沙啞,“少爺呢?”

    說到廣晟,小古頓時心頭一急——她立刻想起,熊熊烈火之中那道挺拔俊秀的身影,那急切激動的呼喊聲……

    那個人,不顧眾人的勸阻,親身進入被火包圍的地窖,在滾滾濃煙中,尋找那近乎渺茫的救人機會。

    他背負著她,從燒得赤紅的石階上一路疾奔,爭分奪秒的將她從地府陰曹拉了回來。

    那用頭撞開出口的驚險一幕,在她昏然的神智中,烙印成最強烈的影像……

    “少爺他沒事,只是把頭撞暈了,經過大夫診治並無大礙。”

    初蘭回答道。

    小古這才松下一口氣,隨即開始關心起別的, “你們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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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復燃

    小古問出這一句,後知後覺的驚起一身冷汗——紅箋放的那些炸藥,原本是她托付給藍寧埋在軍營裡的,一旦人被安全救走,就由她發展的內應點燃長引線,目的不在多加殺戮,而是為了制造混亂,阻礙追兵。

    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被紅箋拿來用在多是女眷老人的平寧坊,這就太過歹毒下作了!

    “我們還好,出事的時候我正好睡不著,拿著棍子去趕那在屋檐下偷吃的饞貓,就感覺地面一片晃動,然後大片的牆就塌了下來……真的跟做夢一樣。”

    她繼續喂著小古喝茶,一邊心有余悸的繼續道:“幾個小廝人也機靈,就擦破點皮,只是秦媽媽被牆壓在下面,好半天才扒拉出來——她左腿骨頭斷了,全靠少爺恩德,才及時找到了大夫。”

    她看了小古一眼,咽下了後半句話:當時廣晟抱著全身是血的小古出來,自己也隨即暈倒,那些官兵一時心急,倒是把平寧坊最精湛的大夫給請來了,又有另一群服飾不一樣的官爺拿出了特制金創藥,秦媽媽也托了福,及時得到了診治。

    說著說著,話題又回到廣晟身上,初蘭回憶起昨天看到的,心有余悸道:“昨天真是一場大劫,少爺把你救出來的時候,腦袋上鮮血直冒,嚇死個人!”

    看了小古一眼,別有深意道:“聽說啊,少爺堅持讓大夫先看你的傷,自己一身是血也不包扎。”

    說曹操,曹操就到,此時只聽吱呀一聲,房門被打開了——

    出現在門外的那人,臉上多處燒灼的紅痕,依然難掩絕麗俊秀,神色略見疲憊,卻仍是目光炯炯。他微笑看著她。背後是初升的旭日,熠熠金光之下,他整個人都好似會發光——

    “你醒了。”

    他微笑著看向她。

    “少爺,你……”

    她不顧一切的從床上下來,不顧初蘭的驚呼阻止,赤著腳跑了過去——直到站在他身前,睜大了眼。才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真的沒事!

    雖然方才已經知道,但此時。小古才真正松了一口氣,但她隨即看向他的頭上——原本一頭漆黑濃密的長發,此時卻被削得只剩下寸許,用素白葛布包得好似一顆圓蛋。

    仿佛感受到她的目光,廣晟摸了一下額頭上的厚布,無奈道:“是不是看起來挺滑稽的,我說不要緊,他們非得把我包扎成這樣!”

    他衝著小古擠了擠眼,笑得很不正經,“比你上次包得還醜!”

    小古噗嗤一聲笑了,隨即卻又發覺連自己也被編排上。輕哼一聲,瞪了他一眼——那白眼卻是比美人的明眸善睞更加閃亮、俏皮。

    廣晟哈哈大笑,習慣性的撫弄她的長發,卻發覺小古低下了頭。

    “對不住,是我險些害了你……你沒事就好。”

    小古的嗓音哽住了。

    “是我連累了你們才對。若是不跟隨我這個主人,你們也不會這麼吃苦受難。”

    廣晟嘆了口氣,卻發覺小古仍然垂著頭,情緒不高的樣子,有點詫異,“怎麼了,嗓子啞了嗎,多喝點蜂蜜水就好……”

    他柔聲安慰道。

    小古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一種無法言語的辛辣與苦澀從她內心深處浮現——如果,他知道那個神秘女人就是自己,還會這麼拼命來救嗎?

    廣晟卻誤解了她的糾結,揉了揉了她的頭頂,笑著安慰道:“放心吧,一切都過去了,現在我們所處之地十分安全。”

    小古站在門邊,這才發現這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庭院:白牆黑瓦月亮門洞,紅梅虯枝斜出,蜿蜒小道由黑色鵝卵石鋪就,不遠處一道清淺池塘,岸邊乃是西湖運來的嶙峋怪石,頂端有晶瑩的冰棱垂下,宛如凝固的瀑布,一旁的涼亭飛檐臨風,看著便是一派富貴閑逸之像。

    正值清晨,微冷的空氣中熏染著梅花的清香,冰棱略有融化,碎屑落地發出叮當的清脆聲音。

    她不由的想起昏迷前的喧嘩和哭喊、爆炸與火燒……那噩夢般的一夜,與這裡的寧靜安逸完全是兩個世界了。

    這是哪裡?

    仿佛感受到她的詫異,廣晟解說道:“我們已經回到京郊了,這是一家皇商的別院。”

    小古打量了一下周圍,開口問道:“我們要回京城嗎?”

    “是啊,我要回京城重新敘職。”

    廣晟平淡的回答,好似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

    小古目光一閃,小心的追問道:“那北丘衛大營和平寧坊那邊……”

    “遭遇白蓮教匪起事作亂,不僅以邪術蠱惑民眾,更以火藥炸毀整個平寧坊,這已經是驚動天下的大案了。”

    廣晟淡然敘說,雙眸之中一道厲光閃過。

    “那少爺您不該留在那裡,料理善後嗎?”

    小古敏銳的發現了問題關鍵。

    “此事已經被錦衣衛全權接手,後續如何已經和我無關了。”

    廣晟如此告訴小古,這也是他告知一應軍中同僚的標准答案。

    他的公開軍籍是從京營派遣在北丘衛的,如今查案完結,功成身退,應該回到錦衣衛,但不知為何,紀綱卻傳來密令,讓他對身份嚴加保密,不許公開錦衣衛暗使的身份。

    這短短一句,卻讓小古臉色一變——

    錦衣衛!!

    她垂下頭,壓下眼中一閃而過的警惕殺機,裝作為廣晟抱不平的樣子,驚詫低嚷道:“怎麼能這樣呢,這個案子從頭到尾,都是少爺您出生入死去查清楚的,如今眼前就是大功一件,錦衣衛怎麼能憑空出現,奪了您的差事呢!這不是摘桃子嗎?”

    “摘桃子?哈哈哈哈!”

    廣晟一愣,隨即明白了這俚語的意思,大笑起來。

    “少爺,你還笑得出來?”

    小古睜圓了眼,好似疑惑不解的模樣。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吃了虧——放心吧,你少爺我還沒那麼蠢。”

    廣晟笑聲停歇,略微低頭,對上少女圓睜的黑眸——那般清澈熠熠卻又懵懂無邪,眼中唯一的光芒也是全心全意為他擔憂,他心中最堅硬的一塊頓時融化了大半!

    濁世滔滔,也只有她一人,這麼一心一意的關心、牽掛著他。

    但涉及到錦衣衛的機密,他也不便多說,只是親昵的點了點她的鼻尖,安撫道:“總之,這次回京,我必定會有所封賞,你放心吧。”

    小古心中一動,面上卻是半點不露,只是看著廣晟,俏皮的眨了眨眼,“那我就安心跟著少爺在這裡吃香喝辣了!”

    “小機靈鬼!”廣晟刮了她的鼻子一下,“你想吃什麼都行。”

    夜裡,廣晟在前院待客並未回來,初蘭已經早早入睡,小古趁這機會,終於跟藍寧見上了面。

    “郭大有那邊傳來消息,接應的人一路順利,二十八名女眷已經進了金陵城了。”

    她直截了當的一句,讓小古松了口氣,心裡緊繃的那根弦也徹底放松下來。

    “這次真是局中局、險中險啊……”

    小古嘆了口氣說道。

    “為什麼要讓她們回到金陵?”

    “因為京城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所謂的燈下黑……若是讓她們長途跋涉,一是大部分人身體欠佳,二是沿途關卡眾多,必定嚴加盤查,反而更容易露陷。”

    小古皺起眉頭,說到最後一條、也是最大的隱憂,“第三,卻是‘大哥’的動向和目的讓我擔憂,所以暫時就近藏匿,不想節外生枝。”

    說起金蘭會大哥,藍寧也覺得心中悚然:那個炸藥的計劃,一開始就被小古破壞,卻又通過紅箋之手死灰復燃——那個男人,竟然心狠至此,一點都不在乎會中其他人的死活!!

    藍寧看著小古眉間的陰霾,小心問道:“我從來沒見過本會的龍頭大哥——那是個什麼樣的人呢,真是令人好奇。”

    大哥,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小古沒有回答,因為此刻,她也在用同樣的問題在問自己。

    良久,她才打破了沉寂,幽然聲息吹拂著桌上的一盞孤燈,讓昏暗的光芒飄忽不定,“我加入金蘭會多年,眾位兄弟姐妹的身世多少也算知曉——可只有大哥一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

    “他總是隱於簾幕之後,掌控著會中的大小事務,冷靜沉著,舉重若輕……雖然沒有與他正面交手,但我能感覺到……大哥,是個很可怕的人物。”

    她看向藍寧,略帶倦意與迷惑的眼眸,卻在這一瞬變得犀利冷冽,好似一柄絕世神兵終於出鞘——

    “但他就算再厲害、再可怕,這次我也要捋一捋虎須!!此事他必須給我一個交代,否則,就休怪我要鬧個天翻地覆了!!”

    小古的嗓音很低,卻是宛如冰刃劃過虛無之夜,凜然氣勢讓人覺得背上一寒!

    前院的書房本是那位皇商附庸風雅的閑置處所,此時卻成了廣晟臨時辦事、見人的地方。

    夜已經深了,此地卻是燈火通明——

    “你說什麼?!一萬兩千兩金子全部失蹤了!!!”

    廣晟聽到這驚人的消息,頓時拍案而起,任由墨汁染黑了自己的衣袖,整個人都陷入震怒驚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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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聖女

    “整整一萬兩千兩黃金,堆起來也有小山那麼一座,怎麼會突然消失?”

    廣晟只覺得這事荒謬絕倫——此案已經水落石出,羅戰等要犯也都順利擒下,可現在最重要的贓物:元蒙人拿來交易的黃金,卻不翼而飛了!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怒,沉聲問道:“那些黃金早已經落入羅戰囊中,就算不在軍營裡,也是被他私藏起來,現在居然查不到嗎?”

    站在下首稟報的錦衣衛小旗眉心也皺起個川字,低頭道:“羅戰倒是沒有把黃金藏起來,那些金子就在他的軍營私庫裡……可是我們衝進去收繳的時候,裡面已經是空無一物了!”

    太過蹊蹺了……

    廣晟的右手雙指在桌上輕輕的、有節奏的敲著,整個人卻是陷入了苦思——

    軍營重地,誰又有這樣的能耐,來去自如的劫走這麼大一批黃金呢?

    “沈大人,試百戶大人讓我稟報您一句話……”

    偷窺著他的臉色,那人繼續低聲道:“我們這次案子,兩邊的贓物都丟得莫名其妙——俗話說,捉賊要見髒,什麼證據也沒有,只怕這案子辦得不牢靠,那些嚼舌頭的文官自不必說,就連皇上那裡,只怕也要龍心不悅啊!”

    廣晟心頭一沉:羅戰私賣軍械精鐵給元蒙韃子,兩邊的口供、證物要完整對應,這才能算是鐵證如山,但眼下黃金丟了不說,就連那些箱子裡的兵器鎧甲。也幾乎找不出什麼完整的了。

    這點也同樣讓人狐疑不解:那些刀槍還可以說在大火中被熔成鐵水,難以尋回,但那幾十具明光鎧可是精煉打造,就算是烈焰焚燒,也該找到些碎片鋼板的!!案子辦成這樣,兩邊的證物已經全部丟失……只怕經手的人人都要吃刮落,但罪責最大的。卻是他這個新鮮出爐的錦衣衛暗使!

    想到這,廣晟心裡一沉,只覺得眼前的局面前所未有的棘手:無數的謎團和困難宛如暗夜荒原裡的荊棘,纏繞著他的手腳和思緒,讓人煩躁得近乎要發狂!

    雖然心中焦急。但他面上卻絲毫沒有露出端倪,只是吩咐道:“嚴加盤查周邊的車輛記錄,多加盤問沿途關卡和百姓——我就不信,這麼大一堆東西,能像變戲法一樣消失不見!”

    內院的兩個女人之間,也在談著同樣的話題。

    “哦。黃金消失不見了?”

    小古在聽完藍寧傳來的訊息後,沉默了半晌,突然發出清脆的笑聲。“我明白了!”

    面對藍寧的詫異,她的眼中閃過耀眼光芒——那是棋逢對手的激動和贊賞,“我們所有人,都忽略了另一個對手!”

    不等藍寧回答。她興奮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來回踱步,“你還記得嗎,我跟郭大曾經夜探那些馬車,車廂暗格裡藏著許多黃金?”

    “那一夜前來窺探的有好幾派人馬,但最讓我印像深刻的,卻那個戴著獠牙惡鬼面具的白蓮教少女!”

    小古目光閃動。顧盼之間清美幽然,只是平凡的面容也好似會發光一般,讓人移不開眼神,“這個女孩兒,就是你經常見到的唐賽兒!”

    “這——怎麼可能?”

    藍寧一時接受不了這個驚人的消息,“她跟小安一樣,只是責任生火打水的雜役,平時看著愛說愛笑,全然看不出有什麼異樣。”

    “黃老板發現了她的信鴿——是她潛入,將慧清的屍身放火安葬。”

    小古平靜的敘述自己的發現,“這次因為紅箋的突然引爆,所有人都狼狽不堪,卻忘了防備她,黃金大概已經落到她手上了。”

    “可是白蓮教的內應已經全部肅清,她一個人是怎麼做到的?”

    藍寧仍然覺得難以置信——那個朝夕相處的小女孩,不聲不響的竟然做了這麼一件大事!

    “這個,就需要當面問她了!”

    小古霍然起身,取出衣櫥中的兩件青狐和銀鼠女式長袍——這大約是那家皇商姬妾所有,她老實不客氣的拿來用了。

    她丟給藍寧一件,自己也匆匆套上,“我們走吧。”

    藍寧被她的行為弄得摸不著頭腦,一邊穿上一邊問道:“這是要去哪裡?”

    “我們去會會她!”

    小古露出一道明麗而慧黠的笑容,在昏暗燈光下顯得分外神秘!

    藍寧覺得匪夷所思,正要再問,小古已經取下廊下的氣死風燈,率先走了出去。

    “喂,等等我啊——就這麼走了,沈大人會發現的!”

    小古腳步不停,嗓音卻是壓得極低,在春寒風疾的夜晚裡,輕得幾近鬼魅耳語——

    “若是我所料沒錯,他今晚也要在書房熬通宵,度過一個不眠之夜了!”

    她們悄無聲息的在深深庭院中行走著。

    夜涼如水,冰冷的霜珠染濕了鞋襪腳尖,小池之中波光瀲灩,假山宛如暗夜裡守候的鬼神,靜靜的看著這兩個纖纖弱女。

    整座別院裡靜得近乎空寂,唯有前院的燈火隔著灌木花叢隱約透來,昭顯著主人的繁忙。

    他應該也在為黃金的失蹤而焦頭爛額了吧?

    小古凝視著那燈光,唇邊露出一絲笑意,似俏皮,似溫暖。

    眼前仿佛出現廣晟端秀絕世的容顏,卻是那般冷峻嚴肅,沉默而忙碌。

    這個笨蛋……弄不好已經被錦衣衛奪了功勞,卻在這裡忙裡忙外的查案。

    小古無奈的搖了搖頭,感覺自己似乎白替他操心了,不由的加快了腳步。

    到了垂花門之處,竟然是廣晟的小廝親自看守,他已經困得瞌睡重重。卻仍掙扎著睜開眼,“小古姐姐,是你啊!”

    “噓!”

    小古制止了他,分外神秘的悄聲道:“少爺讓我去做一件事,你不要聲張,悄悄把門開了!”

    那小廝甚是乖覺,猶豫了一下想問。卻還是照她吩咐做了。

    小古走出大門,順著台階朝左邊而去——那裡只有黑乎乎的一片矮林,別無他物。

    夜風呼嘯,曳動樹枝的黑影,手中的燈影投射在地上。近乎幽綠的昏黃。

    藍寧聽到老鴰似笑似苦的嘯叫聲,不由的拉進了披風,問道:“這裡有什麼?”

    “墳場。”

    小古的簡單兩字卻讓藍寧臉色發白,幾乎要跳起來,她顫聲問道:“你、你是來這裡見唐賽兒?”

    “對,她過一會一定會出現。”

    小古的話越說越奇。藍寧簡直不能理解她。

    但她對於這位神秘的十二娘子一向信服,也就不出聲,滅了燈芯蹲在樹叢邊等著。

    冰冷的夜風從腳尖吹過。半濕的繡鞋幾乎要凍成冰渣,藍寧的臉凍得更白,卻見周圍仍然沒有絲毫動靜。

    正在焦躁時,卻聽有板車移動的聲音。吱呀做聲,緩緩來到了林旁的小道。

    有人輕輕走進樹林,也不用燈,拿起鏟子就開始挖了起來。

    次時此景,顯得分外詭異,若是藍寧一人在此,只怕是寒毛直豎。就要奪路狂奔。饒是如此,她的手仍然有些發顫,正要輕聲問,卻見小古突然站了起來,一揮手,重新點燃了手中的風燈,大步走入了林中——

    “久違了,唐賽兒姑娘,或許,你更願意我稱你一聲‘白蓮聖女’?”

    嗓音清脆,宛如珠玉瀉地,冷月凝碎。

    隨著這一聲笑語嫣然,她手中之燈光芒大盛,照臉了樹林的中央空地。

    只見空地中間,有一道瘦小靈活的身影放下了手中洛陽鏟,泰然自若的站直了身子。

    粉色白蝶短襖,松花撒綠長褲,頭上裹著玉白帕巾,插了兩柄銀挖耳簪,這是標准的莊間富裕人家少女的打扮……藍寧在燈光下看得真切,正是之前在營妓們的紅院裡打雜幫忙的唐賽兒!

    “果然是你……”

    她低聲喃喃道,心中湧起難言的懊喪和自嘲:自己果然被這個小妮子騙了得徹底,一點也沒懷疑到她。

    唐賽兒面上居然帶著笑,脆生生的嗓音讓人打心眼裡舒服,“賽兒見過兩位姐姐。”

    小古的目光也是含笑,盈盈目光流轉,卻是凝落在她鏟起的那半車鐵皮焦土之上。

    “這些就是平寧坊火燒後的余渣?”

    她輕笑著問著,好似只是平常問句,卻讓唐賽兒的目光變得凝重嚴肅,她緩緩收起了笑容,突兀問道:“你居然發現了?”

    “僥幸而已。”

    小古笑容淡然,卻並沒有得意忘形。

    唐賽兒年紀比她還小了幾歲,仍是童稚的面孔上,卻閃過一道與年齡不符的沉靜,“我早就聽師尊講過,金蘭會中能人異士數不勝數,今日一見十二娘。果真是世上少有的聰明人!”

    “過獎,天下間的妙局甚多,我也不能一一看破——就說這次吧,不也被人挖走炸藥反噬己身,弄得灰頭土臉,險些性命不保。”

    小古說起自己的狼狽來,一副毫不在意的態度,隨即她眼波一轉,平凡面目中閃過讓人心醉的幽然神韻,“我只是個愚鈍凡人,世上勝過我的不知有多少——就連賽兒妹妹你,不也暗度陳倉,拿走了那麼多‘小黃魚’?”

    “什麼‘小黃魚’?姐姐說的話,我可一點不懂。”

    唐賽兒說著,手上動作卻是不停,板車上的渣土越堆越高。

    小古看向唐賽兒拿著鏟子的手,目光含笑,卻變得犀利冷然,“我數三下,立刻停下,否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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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偷天

    “否則怎樣,姐姐就要對我不客氣了嗎?”

    唐賽兒睜圓了杏眼,那般驚訝又無辜的可愛,簡直讓人無法對她徹底生氣。

    小古看著她,突然笑出了聲,雙眼彎彎俏皮可喜,更見少女的楚楚風致,“你身手了得,我可不是你的對手!”

    她的嗓音變柔,好似真是對著小妹妹嬉戲說笑一般,但內容卻讓唐賽兒再也笑不出來了——

    “我數三下,你若是不停手,我就立刻高喊有賊,把人招來,大家玉石俱焚就此了結!”

    唐賽兒微一皺眉,把手中長鏟往渣土之中一插,將墨黑渣土鐵石滿滿一鏟甩入車中,曼聲抱怨道:“我只是在這片亂墳場裡挖些焦土鐵渣,你們這些富人就這麼慳吝,把一個錢看得比磨盤還大,不給就不給罷,還要誣賴我是賊——唉,這年頭,窮人的日子真是難過啊!”

    “我倒是沒見過這麼貪心的窮人,想著把一萬兩千兩黃金獨吞——”

    小古微微冷笑,盯著唐賽兒那板車上的渣土碎鐵,目光深不可測,“就算你是白蓮教的聖女,也不能把黑白兩道都當成傻子呀!”

    兩人唇槍舌劍,一旁的藍寧只覺得冷汗直冒:眼前分明是兩名如花爛漫的少女談笑晏晏,實則卻是暗藏凶險!

    唐賽兒還要搪塞,小古面色一愣,笑意更加冰冷端麗,“我說過,數三下——一”

    “不能打個商量嗎?”

    “二、——”

    “這是官府為非作歹的飛來橫財,江湖魚龍混雜,各憑本事——”

    “三!!”

    眼看小古面凝寒霜將作雷霆之怒,唐賽兒終於頹然放下鏟子,正色問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見者分一半。”

    小古平靜說道,卻讓唐賽兒怒極反笑,“十二娘子,你真是威風霸道!我花了多少心思才得到的黃金,你卻橫刀殺入就要得一半——你的臉面也未免太值錢了吧?”

    小古卻也沒有生氣。幽邃雙瞳閃過明燦的火光,“我的臉面有多大,是該讓你見識見識——是要文比還是武比,劃出道來吧!”

    唐賽兒忽閃著大眼睛,笑得像只小狐狸,“這裡不是動手的地方。白蓮教也不想跟你們多起爭端——只有一條:若是你能說黃金是怎麼到我手上的,我立刻二話不說,退讓一半!”

    “就這樣而已?”

    小古忍俊不禁,微微張口,只說了一個字。“酸味。”

    唐賽兒臉色一變,心中暗暗預感不妙,卻仍睜大了明眸。等待她的下文。

    “其實,一開始我就見過你了,戴著獠牙鬼面的小姑娘,你的圓光幻術真是讓人印像深刻啊……”

    小古娓娓而談,手中的風燈照亮她整張面龐,依稀可以看出那平凡五官下的錦繡風華,“我聽說,你家裡是開釀醋作坊的。所以下手之時,往往會在現場灑下米醋,表示你已經捷足先登了。”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唐賽兒聽到這一席無關緊要的話。心中一松,卻又更加警醒凜然。

    “其實所有人都猜錯了,你在現場撒上米醋。根本不是為了標記身份,而是為了讓黃金消失不見!”

    這一句石破天驚,終於讓唐賽兒霍然動容!

    她居然真的發現了!

    “從一開始,馬車停在驛館還未交接的時候,你就已經動手了——你撒下的酸液,其實根本不是什麼米醋,而是用煉丹爐的高火燒就的‘綠礬油’!”

    “古時的煉丹家孤剛子在《黃帝九鼎神丹經訣》中就記載著‘煉石膽取精華法’,煉出來的‘綠礬油’能溶解腐蝕一切,包括黃金。”

    唐賽兒的目光緊盯著小古,臉上神氣不再是得意,而是復雜的專注——似乎是惋惜自己的功敗垂成,又隱隱盼望著小古說完,真正驗證她並非曲高和寡,也是有知音的。

    “你一開始用的劑量不多,不能完全消溶黃金,卻也足夠讓它變形碎裂成團、發黑暗淡——你發現奏效後,干脆大量制造,用廚房的鐵鍋趁夜澆灌進去,讓黃金發生反應,變成這些‘焦土鐵渣’,你再利用運送煤渣的車輛將它們運出——由於羅戰被捕,平寧坊又被炸,你們廚房的煤渣雖然也有人例行盤查,但只是匆匆走個過場。”

    “這些真正的廢品,跟羅戰私下出賣的那些兵器甲胄不同,是根本不會有人多注意的,於是它按照往年的規矩,就倒在這個距離不遠的莊子樹林裡——我向家丁們打聽過,這位皇商為人又摳又精明,買通了處理廢渣的小兵,把這些廢渣源源不斷的運來,是為了填平這些野墳,想要造起果樹林來。”

    “於是,你只要每晚來這裡挖走這些焦土廢渣,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黃金帶走了。”

    小古一口氣說完,熠熠宛如星辰的雙眼看向唐賽兒,“你的手法確實高明,只可惜,天下間的行家,不可能只有你一個。”

    唐賽兒聽得雙拳緊握,抬眼不服輸的看向她——兩人的目光微一觸及,頓時火花迸射。

    然而她竟然沒有生氣和沮喪,只是凝視著小古,唇角的弧度轉為不服輸的頑皮,“清談無益,你說這堆焦土裡面有黃金,有何證據?——你能讓黃金恢復如初嗎?”

    “這又有何難呢?”

    小古微微一笑,拿出一只大肚白瓷瓶,上面封了蜜蠟木蓋,顯然早就有備而來——藍寧分明看出,這瓶是從廣晟房裡順來的。

    她打開瓶子,頓時一股刺鼻酸味隨著白煙蒸騰傳來,唐賽兒發覺這味道十足十是“綠礬油”的氣息,只是顯然要濃得多。

    小古接過土上的鏟子,輕抖了一鏟渣土丟入瓶中,再另外出去一塊銅塊,爽快的丟了進去。

    白瓷瓶中咕嚕連聲,白霧開始沸騰滾動,酸味正是濃烈,吸入鼻端就禁不住要打噴嚏咳嗽——到了最激烈之時。甚至有酸液蒸騰躍出,小古一拉藍寧避開了。

    過了許久,這種沸騰終於停滯,小古倒出酸液,頓時地面一片焦黑——這酸液竟然會腐蝕地面!

    裡面的銅塊已經蕩然無存,出現在三人面前的。竟然是一塊嶄新的、不規則的金塊!

    唐賽兒眼中的驚奇,在這一刻達到最高——用銅塊放入“綠礬油”中發生反應,置換出金塊,這本是白蓮教經文術法卷軸中的不宣之秘,沒先到眼前這個女人居然也懂得!

    “你難道也看過我白蓮教的天經?”

    面對她驚奇震驚的質問。小古搖了搖頭,“每一家苗家寨子都有自己的秘密手藝,我的母親精通的。就是這些瓶瓶罐罐的藥水。”

    從前,母女二人被禁錮在那深深內宅之中,視線無法越出四方庭院的天空,母親窮極無聊之下,把苗家的所有技藝都教會了她。

    唐賽兒至此心悅誠服,再也沒有任何刁難,爽快道:“既有如此手段,分你一半夜算應該。我昨晚已經挖走五車了,剩下這五車歸你了。”

    她本是半大少女,說這話的架勢倒是頗有氣概。卻像是孩童學大人說話,一揮手自以為有權威,卻惹得藍寧噗嗤一聲笑了。

    唐賽兒瞥了她一眼。嘟囔道:“藍寧姐,你們搞那個救人的計劃,我都沒有去告密呢——你承了我這份人情,居然好意思嘲笑我!”

    藍寧用袖子掩了笑意,一本正經的對她說:“是是,是我孟浪了,對不住。”

    一邊低下頭,還是想笑——這孩子的包子臉大人樣實在是挺可愛的。

    唐賽兒把鏟子和板車一丟,干脆道:“長夜漫漫,你們就慢慢挖吧,挖完一車還有四車,等這些廢渣都搬回去,再慢慢用綠礬油置換恢復吧。”

    她看到兩人的表情發苦,更加樂不可支,嘻嘻笑著就要走開,卻又想起了什麼,停住,看著小古,“小安已經順利救出去了嗎?”

    小古見她眼中滿是誠摯關切,據實答道:“她已經平安到達金陵,這會大概已經見到親生母親了。”

    “小安,終於能回到母親身邊了嗎?”

    唐賽兒的眼中閃過羨慕和欣慰,最終卻是笑得比以往都要甜美舒心,“這樣就好,小安那個人啊,又乖巧又膽小,若是沒有我在身邊護著,只怕就要吃虧——現在有她娘親在,我總算可以放心了!”

    她轉身要走,卻聽小古低聲道:“請留步。”

    唐賽兒的腳步停下,只聽小古低聲道:“我知道你是白蓮教的聖女,深受貴教的器重。但如今朝廷勢大,小民如草,些許人命死難,對於那些上位者來說,只不過是地裡的韭菜,割了一茬還有一茬,對各自的親人來說,卻是頓失依靠,全無活路了。所以,非到萬不得已,輕易不要跟官府硬碰硬——這是我一點肺腑之言,還是請你們能斟酌。”

    小古說這話,也脫離了平時冷淡平靜的神情,而是一片誠摯,出發自內心。

    唐賽兒沒有回頭,只是輕聲問道:“你們金蘭會跟朝廷仇深似海,為什麼卻希望別人忍氣吞聲?”

    “正因為我們全家覆滅,生無可戀,才希望別家至少能骨肉團聚——就算是卑微、苦難地活著,總還有過上好日子的希望!”

    小古的話讓唐賽兒身形一頓,也不知她聽進去了沒有,只是朝身後揮了揮手,就快步離去了。

    注:綠礬油是古人煉丹時對產生濃硫酸的稱呼,但裡面混雜著其他成分,腐蝕力較強。我這裡是直接把它當做類似王水的效果處理,只能說效果有但是沒這麼明顯。請化學學霸們放下板磚輕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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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8:2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六章 邂逅

    唐賽兒離開,只剩下小古和藍寧兩人,默默佇立在這個荒郊墳場邊。

    夜風吹得人遍體生寒,月牙從暗夜蒼穹之中顯露一角,發出一種朦朧的妖紅。

    好似是人血的猩紅,讓藍寧不自在的拉了拉身上的袍子,問道:“我們真的要在這裡挖土裝滿四車?”

    小姑看了她一眼,調侃道:“你會乖乖照她說的去做?”

    “當然不可能了……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這種粗活就該讓五大三粗的男人去做!”

    藍寧眼珠一轉,頓時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趕緊發信號把郭大有叫來,這種苦力活正適合他!”

    她一眼瞥見旁邊的小古唇角微動,似笑非笑,頓時明白過來,“好啊,你早就想這麼做,卻偏偏慫恿我去做這個惡人。”

    小古微笑,朦朧的月光照在她臉上,卻有一種無邪的魅惑——那般不屬於成年夫人、也不屬於青澀少女的別樣風姿。

    若真的要打個比方……就是那邊疆地域,盈盈傲立於雜草之中的絢美罌粟。

    藍寧鬼使神差的想道,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跟著小古離開了那片樹林。

    離開了那種陰森的氛圍,她舒了口氣,看著自己的影子倒映在灰黑官道上,白生生的,連腳步都輕快了幾分。

    天邊的星辰已經暗走移位,三更的時辰已過。

    “我們趕緊回去——”

    藍寧的話還未說完,只見小古眉頭一皺,瞬間拉了她跳進道旁的灌木叢裡。

    “唔——”

    藍寧沒來得及驚呼,就被她掩住了嘴唇,小古湊在她耳邊悄聲道:“小心,別出聲!”

    月光照在她臉上,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和警惕!

    這個世上,居然有連她都會害怕的東西?!

    藍寧不禁心中驚詫,卻也知道輕重,乖乖埋頭在灌木叢裡,屏息不敢發出任何異動。

    仿佛是最飄渺的夢魘,又仿佛是最真切的現實,嘀嗒的馬蹄聲漸漸地響起。

    先只是輕微的、不易覺察的,接下來卻是轟然龐大、宛如暴風驟雨般的聲響,那般敲打在人心上,一下下的,讓整顆心都不自覺的顫抖——

    這般聲勢,起碼有上百人!

    藍寧終於發現異常之處了:這麼多的馬蹄聲,卻絲毫不亂,好似都踩在一個節奏點上——簡直是數百人心靈相通,好似一個人一樣!

    這是何等嚴苛的訓練才能做到的?!

    趁著月光,她正要抬頭偷看,小古眼疾手快,一把將她的頭壓下——

    下一瞬,她感覺有一種冰冷的東西,無比迅疾、鋒利的從頭頂掠過,頓時無數枯草灌木被切成兩截,紛撒而飛。

    草屑弄得人鼻子搔癢,可這次藍寧卻絲毫不敢再喘一聲大氣,只是用眼角余光才能看到,那長而冰冷的兵器——不知是長矛還是橫刀、鉤鐮一般的東西,仍在來回掃著周圍,以求發現任何潛在的威脅。

    有跑出的野兔或是飛鳥,但很快便聽見弓箭拉動的聲音,隨即就只剩下人的腳步聲——仍是那般齊整劃一。

    “報,周圍已經清場。”

    遠遠地,看不見任何情形,只聽到有人輕聲“嗯”了一下,隨即,這詭異的隊伍便開始繼續朝前走去。

    等他們走出數十丈遠,藍寧才敢略微抬起頭——

    只見在猩紅月光下,前後各五十來人,皆是騎著高頭大馬,身披森黑鬥篷,隱約露出秋黃織金的官服緞料,行動之間冷峻嚴肅,宛如天上煞神一般。

    他們護衛著一頂普通的青布烏木便轎,四個轎夫的腳步都沉穩整齊,顯然也是練家子。

    這一行人沉默無言,只能聽到單調整齊的馬蹄聲,卻是讓藍寧激靈靈打了個冷戰。

    “真是可怕……”

    她嘆了一聲,回頭問小古道:“這都些是什麼人啊?”

    “錦衣衛的精銳緹騎。”

    小古沉聲答道,迎著月光,藍寧發現她的眼眸中,倒映出妖紅的月光——那般平靜的聲調中,好似蘊含著驚心動魄的激越殺意!

    藍寧最近與她幾乎是形影不離,從來沒見她這種模樣,不由的心中咯噔一聲,喃喃道:“那轎子裡……”

    “那就是錦衣衛的指揮使,紀綱。”

    在這個沉寂暗夜裡,小古的嗓音越發顯得飄渺輕微,這輕輕的一句回響在藍寧心中,卻好似晴天霹靂一般,“這、這怎麼可能?!她不是已經死在紅箋和王舒玄手裡?!”

    她驚訝得倒退了幾步,看向小古,追問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掉落地窖裡的無名殘屍,不就是紀綱微服出巡嗎?這是你親耳聽到紅箋兩人說的啊!”

    “確實是這樣沒錯,紅箋燃爆炸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為了取紀綱的性命,她也確實把那頂轎子裡的人炸成幾截了。”

    小古的聲音冷得好似冰湖冷泉,“但那個人,卻未必是紀綱。”

    她嘆了口氣,幽幽望向浩渺蒼穹,低聲道:“其實我早該猜到,紀綱是何等精明狡猾的老狐狸,又怎麼會被紅箋的區區炸藥所殺呢——大哥的這次計劃,把所有人都當做了棋子,機關算盡太聰明,到頭來卻只是一樁笑話!”

    藍寧也跟著唏噓不已,她正要邁步離開,卻被小古拉住了,她搖了搖頭,道:“小心,錦衣衛的後隊有時會倒行過來刺探跟蹤者,我們還是等到天亮再動身吧。”

    “可是天亮了我們不在,會被人發覺的……”

    藍寧的急切,卻被小古制止了,她堅決的搖了搖頭,道:“寧可回去找個理由搪塞過去,也好過現在這樣撞個正著。”

    正在這時,官道上突然又響起馬蹄聲,藍寧以為又是錦衣衛的人,正要蹲身躲藏,卻被小古拉住了,“馬蹄聲不對!”

    這次的馬蹄聲,響亮迅疾,充滿了少年意氣和風雷之勢,轉眼就到了兩人眼前,而馬上之人,竟然是千戶袁槿!

    “是你,千戶大人……”

    小古松了一口氣,卻又產生了新的疑問,“月黑風高時近四更,您為何會在這?”

    “月黑風高,你們兩個小女子都能在外游蕩,我為何不行呢?”

    袁槿高踞馬上,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雙眼之中的光芒,既柔和又宛如鷹鷲。

    他此時著了一件月藍箭袖,披著黑貂外袍,前衽卻是任意敞開著,露出白皙而精瘦的胸膛。

    頭上既不戴冠也不用簪,而是隨意用發巾一束,倒是顯得像個少年書生一般。

    “你們半夜三更到這裡來,是想做刺客呢,還是想去墳場捉鬼?”

    他的問話,總是那般犀利直白。

    藍寧臉色一白,覺得實在不好回答,小古卻迎著他的目光,毫不退讓,“大人半夜三更在這裡,是想做鬼呢,還是想客串一下護駕救人的功臣?”

    “哦?你知道剛剛過去的誰嗎?”

    袁槿抓住她的疑問,反而追問道。

    小古目光閃動,毫不思索答道:“我一個小丫鬟,哪裡知道這些,我只知道那架勢,比我家少爺的上司還要威風,一定是個大人物!”

    “哈,倒也算是滴水不漏的回答。”

    袁槿笑了一聲,明知她在說謊,卻沒有繼續質問揭穿,只是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越發興味,那般久久端詳的模樣,卻好似在看一個舊識故人,“你還是跟以前那般牙尖嘴利的!”

    上次我好像沒跟你鬥嘴吧……

    小古心中嘀咕道,目光卻含著疑問,袁槿笑得更深,無數復雜情愫,卻只化為唇邊一聲輕嘆,“你已經忘記了嗎?”

    他似乎在問小古,卻又似乎只是在慨嘆。

    “忘記什麼?”

    小古覺得他今天的態度有些古怪,心中一動追問道。

    “罷了……”

    袁槿干脆下了馬,幾步就走到兩人跟前,“你們是要回沈廣晟新得的那間別院?”

    看這模樣,他對廣晟的一切了如指掌。

    “是。”

    小古謹慎的看著他,卻也不怎麼害怕擔憂——上次就是他,不問什麼就主動幫忙,雖然不知道他的目的,但看這情形,卻不像是要對自己不利。

    果然,袁槿干脆提出:“上馬吧,我帶你們回去。”

    “這……”

    小古正在猶豫,袁槿卻已經猜出她在想什麼,直接道:“我另換一條小道抄近路過去,可以避開前頭那些錦衣衛的人。”

    他如此盛情,小古也只得答應,於是兩個女人,一人坐在馬後,一人坐在他身前。

    雖說孤男寡女共乘一騎,說出去簡直是傷風敗俗,但荒郊野外,不要說是人,連只孤魂野鬼都沒有,倒也不怕人看見。

    雖然又搭了兩人,袁槿策動韁繩之下,馬跑起來還是非常迅疾。

    夜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吹得人身體都不由的晃了一下。

    小古剛要穩住身形,袁槿卻一把箍住她的腰,不由分說的、強勢的將她摟在胸前——

    “小心,靠著我別動!”

    男人的氣息在耳邊吹拂,他身上的清冽味道,卻讓小古似曾相識。

    “你們以後小心些,不要隨便輕舉妄動……”

    他的嗓音低沉,在她耳邊響起,似乎是泛泛而談,卻又似乎意有所指。

    “不是每回我都能及時出現救你的。”

    他的勸說似嘆息,似安慰,卻又似乎篤定她不會照他所說的去做。

    “總之,盡量小心,危險的事就交給別人去做,自己不要傻乎乎衝在前頭。”

    這般言語,親昵而推心置腹,幾乎像是……丈夫對妻子的依依叮嚀?

    小古簡直被驚嚇到了!

    沒等她反應過來,耳邊的輕聲又向她說起一個驚人內容——

    “金蘭會那邊,小心你們的‘大哥’”。

    什麼?!

    小古渾身一震,回頭正要追問他,卻被他壓住了,渾身不能動彈。

    看不見他的表情,只能聽到那低沉而悅耳的嗓音,伴隨著風聲在耳邊叮囑道:

    “別回頭,也別追問,只要把我的話記在心頭便是。”

    她整個人都散發著疑問的氣息,而袁槿卻沒有再開口,耳邊只剩下風聲呼呼。

    夜風吹拂著兩旁的苜蓿和灌木,無數樹影都化為一道線條和明暗色澤,從身邊滑過……偶爾有枯葉落在兩人身上,小古伸手從他肩頭捻下,卻能感受他愉悅而輕快的心情。

    這樣輕松而默契的氛圍,默默縈繞在兩人身旁,不多會,別院的輪廓就出現在眼前。

    袁槿勒住了馬,看向那裡,沒等小古反應過來,便摟著她的腰,利落的下馬。

    小古險些一聲驚呼,隨即一片天旋地轉,雙腳落地時,看入他一雙深邃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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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鐵證

    隨即,他做了一個更加意外的動作——竟然把自己身上的黑貂外袍脫下來,披在了她的肩頭。

    “我只能送你到這裡,夜寒風冷,你自己多加保重。”

    那般溫和醇厚的嗓音在耳邊響起,小古眨了眨眼,第一次感到很不自在。

    仿佛是感受到她這般目不轉睛的詫異,袁槿不禁笑出聲——琥珀色眼中閃動著溫柔光華,給人如沐春風的清新感,倒顯得他眼角那一道傷疤不那麼突兀猙獰了。

    笑意慢慢收斂,化為唇角的一縷復雜情緒——那是混合著眷戀、感慨和失望的線條——

    “你我之間有什麼好客氣的?你就穿著吧。”

    他勒起轡頭韁繩,調轉馬頭要走,卻又停在原地,就那麼半側著身凝視著她。

    微弱的燈光只能照出腳尖前尺許的距離,他的面容浸潤在無邊的暗黑之中,神情模糊而曖昧,只剩下那一對幽閃發亮的眸子,宛如混沌世界僅存的兩點火種。

    那般的灼熱,卻又無法言明的焦躁不安……似乎要席卷整個世界,又好像只是眷戀著、破碎著,孤獨著,將自身燃燒殆盡。

    “如郡……”

    他喃喃低語,喊出了她真實的閨名,也打破了這無邊長夜的沉寂。

    嗯?

    他怎麼會知道?

    小古心跳一快,皺起眉正要問個明白,卻見袁槿突然展眉一笑。那般肆意飛揚,風流可愛,隨即她催馬疾馳而去,只在滾滾塵煙之中留下一句——

    “保存好我的玉佩。別丟了。”

    什麼什麼……玉佩?

    小古頓時驚得呆立不動,片刻之後回頭,卻看入藍寧晶瑩壞笑的美眸之中——

    “真看不出啊,你跟這位也有這麼深的緣分啊,連玉佩都收下了。”

    “收什麼收啊,我根本不認識他!”

    “快別害臊了。什麼時候交換信物來著,神不知鬼不覺手腳真快啊!”

    “都說了我跟他毫無瓜葛,以前從未見過!”

    小古哼了一聲,快步朝著別院而去。

    夜闌到了最深處,四更將盡,書房之中仍是燈影憧憧,廣晟靜坐書桌前,把玩著那柄歐羅巴特制的像牙拆信刀,陷入了沉思,整個人一動不動。

    燈光宛如無聲之水。在他身上緩緩流動,他端秀絕麗的臉倒映在刃口上,越發顯得冰冷懾人。

    濃若點漆的眸子緩緩的閉上養神,唇角深抿的曲線,卻顯示他正陷入一個棘手的難題之中。

    書房的門被輕敲了兩下,這個時間。有誰敢來打擾他的公務?

    廣晟沒有睜開眼,只是淡淡道:“進來。”

    貓著身子溜進來的少女,手中一直托盤,在寒夜裡散發著熱氣和強烈的香味。

    “有什麼好吃的?”

    廣晟的嗓音仍是那般淡漠,好似無動於衷,小古卻分明聽出他嗓音中暗藏的笑意。

    “是羊肉湯加胡麻燒餅。”

    兩碗羊肉湯平放在托盤裡,熟透了的小羊腿肉被切成薄片浸在湯裡,上頭擱了青綠蔥花和蒜,一旁的大圓盤裡堆了一摞燒餅,胡麻的褐色顆粒均勻的撒在白面餅子上,散發著一種誘人的香氣。

    “天快亮了。你忙了一夜也該餓了。”

    小古眨著眼,自己也是垂涎不已——其實她來回奔波了大半夜,也已經是飢腸轆轆了。

    “我們一起吃……”

    廣晟的話在看到兩碗羊湯後戛然而止,他不禁失笑,“原來你早就准備了自己那一份!”

    小古回了他一個白眼。卻是嫵媚俏皮得讓他心中一甜,“少爺就舍得我餓著肚子為你下廚啊?”

    “當然不舍得,可我更不舍得你每晚來蹭我的夜宵,積少成多吃成個小胖妞。”

    但凡是女人,從古到今除了唐朝,沒有人不害怕這一個“胖”字的魔咒,小古頓時柳眉倒豎,氣鼓鼓地瞪著他。

    “是我不對……你勞苦功高,是該多補補!”

    廣晟大笑著連忙舉手告饒,先把湯碗遞給她,又幫她撒了胡椒,調了老陳醋,最後干脆擼起袖子替她把燒餅撕成小塊。

    廣晟先喝一大口羊湯,滿口酸辣加上羊肉爛熟的口感,頓時讓整個人大汗淋漓,渾身舒暢不少,他於是不客氣的大快朵頤起來。

    兩人靠著一張茶幾,面對面吃著,書房裡一時只剩下調羹清脆的微響。

    “少爺,剛剛我看到院子裡有些古怪,一群人神神秘秘的來了又走——是什麼特殊的客人嗎?”

    小古忽閃著眼睛,好似滿不在乎的問道。

    一個時辰前,她回到別院的時候,正逢錦衣衛那一大幫人抬著便轎,沉默而迅疾的進入前院。

    紀綱並不是突然路過,他竟然是直奔這裡來的!

    小古看著他們進入前院,這才拉著嚇出一身冷汗的藍寧回到寢居。

    她躺在床上卻是毫無睡意,干脆去了廚房,搗鼓出這一頓熱騰騰的宵夜。

    此時她忽閃著清澈無翳的眼眸,坦坦蕩蕩的問起,反而不惹人懷疑。

    果然廣晟微微一愣,雖然笑意轉淡,周身的凜然之氣更盛,卻也沒有回避問題。

    “那是錦衣衛的人。”

    他低聲說道。

    “什麼,他們來做什麼?”

    小古一副擔憂著急的模樣,卻引得廣晟輕笑出聲,“放心吧,他們不是來摘桃子,搶我的功勞的。”

    “那也肯定沒好事!”

    小古很不樂意的嘟起朱唇埋怨道:“他們一來,少爺你的臉就耷拉下來了,連笑容都變得陰森難看起來。”

    這丫頭,還真敢說啊!

    完全沒有察覺到她是在套話,廣晟笑著刮了一下她的鼻子,莞爾道:“官場上的事你不懂。”

    “少爺不說,怎麼知道我不懂!我看啊,他們就是一副討債上門的模樣,很討厭呢!”

    小古看似天真的話語,卻在廣晟的心中引起陣陣漣漪,他嘆了口氣,不禁想起一個時辰前,紀綱突然前來時的情景——

    妖異猩紅的殘月下,那人緩緩從普通的青布便轎中出來,一身湖藍精棉直綴外罩銀鼠外袍,仍是隨意挽著個道髻,白皙面容上狹長鳳眸慵懶而笑,開闔之間卻是神光自盛!

    唯一變化的,是他的臉色更白了,額頭也比初次見時更多了三道深紋。

    看到廣晟愕然急急奔出的模樣,他的笑意更深,眉目之間的微醺倦意也越發濃了,“多日不見,為何盯著我看,好似見到鬼的模樣?”

    廣晟當時就反應了過來,連忙行禮道:“大人平安無事,卑職欣喜若狂,一時失態了。”

    紀綱嗤的一聲就笑了,上下打量著廣晟,“你難道真的以為,那種預謀的爆炸能夠取我的性命?”

    “屬下並不敢小看大人,但現場的那具殘屍,卻讓前來援助的錦衣衛人心渙散,所以屬下並不願過分冒進,寧可停留京郊,以待上命。”

    “是嗎?這樣穩扎穩打,可並非你的作風啊?那些錦衣衛小旗們的聒噪擔憂,何時又被你放在心上了?”

    紀綱的笑容轉冷,盯著廣晟的目光有如實質,好似要看透他的五髒六腑最深處,“才幾個月沒見,你睜眼說瞎話的本領見長啊——你之所以保守行事沒有冒進,是因為關鍵的證據全部丟失,這案子,只怕定不下來了!”

    當時廣晟的心咯噔一聲,好似墜入冰窖,但他仍然站得筆挺,神態安閑平靜,毫不躲閃的迎上紀綱,“大人料事如神,屬下也沒什麼可說——只要有一絲線索在,必定要追回那些黃金和兵器鎧甲!”

    “哦?你有什麼可以倚仗的?是我的看重,是你沈家那破爛的爵位?還是你這文武雙全的大好前途?!”

    紀綱的追問直截了當,近乎冷酷惡毒,“若是找不到兩邊交易的東西,這所有的一切,都會灰飛煙滅,沒有一件靠得住——你的小命,頃刻之間就要沒了。”

    他突然大步上前,來到廣晟身前,閃亮的雙眸宛如靈蛇吐信,直逼而來,“羅戰勾結外敵私賣軍械,這事我早就知道——讓你來就是為了查出實打實的證據,可你現在卻要告訴我,你兩手空空,正在繼續追查?!”

    這樣尖銳不留情面的話,宛如狂風暴雨一般,紀綱無形而酷狠的氣場籠罩了整間書房,連門外廊下伺候的其他緹騎們,都嚇得面色發白,躬身不敢大聲呼吸。

    廣晟雙眼的光芒更加明燦,卻仍然沒有露出絲毫懼怕和窘迫,“我願意立下軍令狀,限期——”

    他的話,被紀綱冰冷的大笑聲打斷,“你啊,還是太嫩了!”

    面對廣晟微微詫異的目光,他漫聲道:“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時,我跟你說過的話嗎?”

    “我們錦衣衛的人出馬,沒有證據你難道不會做假?有什麼罪名黑鍋只管往別人頭上扣,誰能反駁,又有誰敢於反駁——我這句話,你轉眼就忘到腦後了,白白浪費了好幾日,就為找那什麼證據?!真是蠢透了!”

    仿佛在呼應著他的狂妄和魔邪,夜風呼嘯而入,書房裡幾盞明燈都接連吹滅,昏暗一片之中,唯有紀綱的雙眸閃亮宛如天上星辰——

    那是最微妙的悲憫,也是最邪意的殺戮!

    “現在,你明白證據在哪裡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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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歸來

    紀綱說完這一句,便轉身回到了轎中,那一眾人馬默不作聲的回退、起步、開拔,不發出絲毫聲響,重重黑影動作自若,倒映在庭院中宛如一簇簇潑墨剪影,卻有一種讓人戰栗的威懾。

    紀綱就這麼三言兩語就離開了,他接下來的行蹤,廣晟不得而知,只是那最後清清淡淡、卻是振聾發聵的一句,此時仍然回響在廣晟耳邊,讓他久久陷入回味和思索之中,整個人都好似愣住了。

    “少爺、少爺……”

    小古的喊聲讓他驀然清醒過來,他目光凝動之間恢復了銳利,斷然叮囑她道:“什麼也別問——記住,你昨晚睡得很熟,什麼也沒見著。”

    “少爺,你有煩心事……”

    小古擔憂的凝視著他,眉心微微蹙起,這樣的神情,卻是讓廣晟心中一暖,“放心吧,沒什麼,只是一些冗雜公務而已。”

    “連‘人見鬼愁’的錦衣衛都上門來了,哪裡還會‘沒什麼’?!”

    小古忽閃著眼睛直言不諱,廣晟皺著眉頭低斥一聲,“胡說!”卻再也沒言語。

    小小的、軟軟的身子突然傾側過來,似乎是要跟他面孔靠在一起,廣晟嚇了一大跳,突然卻覺得一陣溫熱——原來是她貼在他耳邊,細細密密的低聲道:“我覺得少爺你跟丟了魂似的——要不,就是丟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少爺你偷偷的跟我說,我什麼人也不告訴!”

    小古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黑瞳永遠是那般清澈明淨,然而濃密的眼睫微顫了一下,卻又暈染成一種流光溢彩的幽麗。

    這樣的眼睛凝望著你,仿佛有魔性一般,足以讓人相信她所有的言語,即使是最荒謬的謊言。也不會有任何懷疑。

    廣晟滿腔郁悶,被她這麼一打岔,卻是泄了個干淨,他輕嘆一聲,道:“是丟了很重要的證物。”

    小古臉上懵懂,心中卻如明鏡一般——是那些明光鎧丟了!

    “我跌下去的那個地窖,裡面有好多威武神奇的鎧甲——是那些嗎?”

    廣晟搖了搖頭,雖然款式不同,但同樣是不許外流的鎧甲,他也曾動過李代桃僵的念頭。但那些都是內宮禁中專用,一旦鬧出來,那更是點了火藥桶了!!

    皇帝身邊戍衛的大漢將軍們的鎧甲,都流落到外敵手上了,宮裡肯定有人裡外勾結,這鬧起來頓時便是沸反盈天,連皇帝都要覺得身邊不安全了!

    紀綱是想查獲一件要案,把聲勢搞大,可並不是要把滿宮人馬得罪了透徹。因此這件事千萬不能鬧起來,務必要死死捂住。

    “那些不行,會惹出大事的,必須是羅指揮使賣出的這一批。”

    那些明光鎧。被逃跑的營妓作為藏身之處了,所以對廣晟來說,簡直是不翼而飛!

    小古看著廣晟眼底的黑影,突然心中產生一種別樣的愧疚:廣晟原本已經把案子查得水落石出。現在卻因為自己的計劃而陷入僵局,甚至連錦衣衛也上門挑釁!

    不行,不能讓他這種老實人吃虧!

    小古頓時在心裡下了某個決定。

    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腦補成“吃虧受欺的老實人”。廣晟拍了拍她的頭頂,又親身幫她收拾了碗筷,催她回去,“天都快亮了,你也回床上去好好睡一覺。”

    小古連聲答應,眼中卻閃過晶瑩光芒。

    翌日午後,廣晟便接到一個驚人的消息:那批消失不見的明光鎧,居然在不遠處荒郊墳場的渣土堆裡發現了!!

    廣晟幾乎是當場驚呆了!按照紀綱的“沒有證據就制造鐵證”的原則,他在“偽造證物”這一條罪惡大道上大踏步前進著,突然有人告訴他:你不用忙了,那些丟失的物證已經找到了!

    這簡直是絕妙的玩笑!

    “你怎麼發現這些的?”

    掃視著站在書房下首的那個粗實漢子,廣晟的眼神好似利劍,要直刺他的心間。

    那人好似受不了這般犀利的眼神,瑟縮一下仍然站直了,眼神倒是坦蕩本分,看著是個老實巴交的,“大人,小人郭大有,隨您的麾下做些雜役活計……”

    他絮絮叨叨說開了,“那運貨的老李跟我是親哥們一樣,他就抱怨說那些渣土特別重,連驢子都嗷嗷叫著不肯往前,一路上吃得賊多……跟平時都不一樣!”

    被廣晟冷眼一掃,他立刻變得結巴,言語倒是變得簡潔了,“他就把渣土鐵屑倒在哪裡,說裡面有咣咣直響,小人這個沒出息的,就想裡面大概是有大塊鐵皮,想去挖了來換些豬頭肉,沒曾想裡面居然有軍爺們的東西!”

    廣晟點了點頭,其實這些話他已經讓手下去核實過了,一切確實無誤。

    可他卻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

    所有人找得天翻地覆,滿世界都不見蹤影的三十四具明光鎧,突然無聲無息就出現了……這似乎不能用巧合來形容。

    但這是誰丟下的呢?白蓮教?羅戰?或者是那從顯山露水的金蘭會?

    他們的目的又是為何呢?

    廣晟的腦海裡頓時思緒繁雜,他想了半天不得要領,於是只得揮了揮手,給了郭大有豐厚的賞錢讓他下去了。

    郭大有出門,迎面便在門口跟小古面對面擦身而過,兩人交換了個默契的眼色,一進一出分開。

    “照我說啊,這是老天爺知道疼人,體恤少爺您來著。”

    小古一邊說著,一邊送上用新雪梅瓣泡的茶,頓時一股幽香淡淡沁人心脾。

    廣晟接過一飲而盡,只舉得胸中郁氣也隨這一杯茶而煙消雲散了。

    “你說的對,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他如此慨嘆,眼中那一道狐疑卻轉為確信——

    這是有人在暗中幫忙!

    是誰呢?

    這是個無解的問題。

    拋開這些無用的思緒,他看向小古,“如今此案已經水落石出,北丘衛那邊我也沒必要再待下去了,春日將至。我們也該回金陵城了。”

    “啊?這麼快?”

    雖然早就知道有這一天,但小古仍然覺得這簡直是神速——兵部雖然不似禮部和戶部那般拖沓緩慢的做事風格,但也不會風馳電掣令出如山。

    廣晟微微一笑:這是紀綱一開始就交代的,也是他早規劃好的、錦衣衛中的進身之階。

    案子若是沒破,他的人頭落地,用來消彌這一場動亂,撲滅上位者的怒氣;而案子若是順利解決,出現在他眼前的,便是這樣一條尊榮顯赫、無比危險的通天之路!

    但這些黑暗之中的事物,他什麼也不想讓眼前這個古靈精怪的少女知曉。他只是笑著拉了拉她的麻花辮,戲謔道:“怎麼,你又想念我們那侯府了?”

    回答他的是少女的果斷搖頭,“不想,秦媽媽和初蘭姐都在這,我又新結識了藍寧……”

    她看著廣晟,露出個苦瓜臉道:“府裡太憋屈了,好些人都太壞!”

    廣晟點了點頭,輕輕摩挲她絲緞般的黑亮長發。嘆道:“我和你一樣,都不喜歡那個侯府——但我們總是要回去一趟的。”

    離開之時,他是近乎逃亡而出,而這次。他要堂堂正正的回去,給那些看不起他們主僕的人,一個大大的“驚喜”!

    他們動身得很快,兩天後的清晨。四輛大車載著一眾人等,朝著金陵方向而去。

    馬車走得不快,到黃昏時分終於進了城。

    正是晚飯時分。西市上十分熱鬧,有賣吃喝的,還有賣首飾花簪的,雖然都是窮人的物件,初蘭卻揭開車簾看得津津有味。

    她覺得這個有趣,那個也沒見過,正要看小古來看,卻突然想到了什麼,嘆了口氣怏怏放下了簾子,“唉,又要回到府裡了。”

    “那府裡有老虎咬你不成?”

    藍寧在旁邊看得真切,好奇問道。

    初蘭瞥了她一眼,對她出自煙花之地仍然心有芥蒂,但藍寧笑得溫柔誠摯,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還是答了,“我們府上沒有老虎,可有些人啊,比豺狼虎豹還可怕!”

    小古正在吃著福橘,冰涼而甜蜜的汁液順著喉嚨往下咽,她一口氣吃完,才笑著對初蘭道:“少爺自有分寸,你別擔心。”

    “你這一趟出去倒是開朗了好些,整個人都變了不少……”

    初蘭有所感慨,但回想起自己,又何嘗不是?

    離了那全是害人玩意的侯府,避開了那些軟硬刀子,她跟著少爺雖然受了些驚嚇,但卻是少有的太平舒心日子。

    然而現在,這種舒心和安全感,正隨著馬車的轆轆輪子響動而化為了泡影。

    很快便到了侯府側門前,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正帶著幾個小廝在翹首等待著。

    這個人並非外院最得臉的周管事,而是原本管著廚房的吳管事。

    他紅光滿面,那雙眼還是一笑起來就顯得色眯眯的,只是原本膚淺諂媚的笑容,如今也多了三分矜持架子。

    看來,他雖然沒通過藺婆子走成王夫人的門路,卻也是如願以償調到外院,找到一條青雲路了。

    不用他招呼,小古和初蘭等人便利落的下車,把重要箱籠物件搬了下來,看得嚴嚴實實。

    這簡直是防賊的架勢啊!

    吳管事眼中露出冷笑和怒意來,看向廣晟的目光更是多了三分倨傲,“少爺,外院那邊管庶務的大家伙都分不開身,就讓小的來迎接您,給您接風洗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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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6-28 10:59:05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九章 找茬

    這廝雖然看似恭敬,但說話皮裡陽秋、陰陽怪氣的,這意思明顯是說廣晟身份不夠讓其他管事出面接待,他資歷最淺,於是就被踢來做這不討好的差事了。

    小古和初蘭忙著整理行李箱籠,廣晟連一個眼神也欠奉,而那邊幾個小廝也子啊忙著攙扶斷了腿的秦媽媽下馬車——所有人竟是對他視若無睹,根本不予理會。

    吳管事碰了個硬釘子,臉上一陣發青,他暗暗運氣,對著廣晟繼續笑道:“小的們人手不夠,晟少爺還請多擔待。”

    哪裡是人手不夠,分明是只有三三兩兩的下人,還都伸長了脖子干看熱鬧,看著腿腳不便的、小姑娘家家的也不伸手幫一把,只比死人多口氣喘著呢。

    廣晟仍然對他熟視無睹,小古上前,脆生生的嗓音響起,“吳管事,怎麼側門還鎖著呢?”

    吳管事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躬身道:“少爺且跟我來,我們走西側邊後院角門進去。”

    這是什麼意思!看不起人嗎?

    小古皺眉要說,廣晟懶洋洋的瞥了吳管事一眼,“一個下人,就敢替主子決定,這派頭還真不小啊!”

    “少爺誤會小人了,小的真沒有這意思啊……”

    吳管事輕飄飄打了自己一記耳光,叨念著“打你這笨嘴拙舌的”,隨後涎著臉在廣晟面前解釋道:“不是小人目中無人,不肯說實話,實在是二老爺有吩咐……”

    他故意苦著臉,嗓門卻是又大又拖,恨不能在眾人面前嚷嚷出來,眼角余光卻瞥著廣晟,指望他跟其他少爺一樣,聽到父親訓示就垂手肅立恭敬領訓。

    廣晟懶洋洋的撫弄著手中長劍。劍上流蘇蕩漾著,劍刃波光瀲灩,觸手生寒。

    吳管事嘶啞的嗓音不管不顧的復述著沈源的話——

    “‘回來就回來了,就當多個飯碗,自己安頓下來別給人添亂,這就上上大吉了’……”

    突然當啷一聲打斷了他的喋喋不休,隨即只覺一陣冷風襲來,他暗叫不好,一個賴驢打滾狼狽的滾倒在地,只看到那雪亮鋒芒險些就割中他的咽喉。他嘶聲哭喊道:“殺人啊!!!少爺您對老爺有怨言,也不能拿小的來出氣啊!”

    脆生生的少女嗓音響起,“吳管事這是發了羊癲瘋了嗎?”

    抬眼看時,落地的竟然不是廣晟的長劍,而是一柄巨大的斧子!

    小古走上前來,干脆利落的掂起斧子,對著吳管事盈盈一笑,“吳管事,真是對不住啊。這斧子太重了我拿不穩,倒是嚇著您了,也不知您有羊癲瘋這老毛病,若是把您嚇出個好歹來。那可怎麼好——真是對不住您啊!”

    夕陽的光輝照在她身上,杏色的棉襖顯得越發明亮暖心,她雖然貌不驚人,身姿卻能初見婷婷之態。比起離開侯府時的瘦小干癟卻是好了很多。

    ——即使知道廣晟不在乎,她也不想讓他在這麼多人面前被一個黑了心的下人輕辱。

    她張口閉口道歉,禮貌周到。吳管事就算是恨得咬碎了牙也不便發作,只能自己狼狽爬起,不顧周圍人嘲笑的眼神,神色猙獰的低斥,“哪裡有什麼羊癲瘋,小丫頭片子不懂事胡說什麼!!”

    他才順利調到外院不久,好些人眼紅他的位置,若是真傳出什麼羊癲瘋的惡疾,只怕上頭的大管事也要讓他挪出去休養一陣了,那什麼差事油水都別想了,只怕想再擠進來也難。

    小古頓時淚眼婆娑,好似嚇破了膽,“是是……可是聽說這病也有嚇出來的,管事您還是回去吃藥吧,這病耽誤不得!”

    周圍散發出零星的嘲笑聲,吳管事還要再罵,廣晟輕飄飄的來了一句,“你若是沒有得了狂疾,又怎麼會在大門前搬弄是非,離間主人父子?”

    這話一出,吳管事的臉色更加黑了,他擠出一個笑臉,笑得比哭還難看,“少爺,小的說的是實話!!”

    小古驚叫道:“少爺,我看這位吳管事還是腦子不好使,真的被嚇出毛病來了。”

    廣晟涼涼的說道:“聽說把人吊起來頭向下,能讓發瘋之人恢復清醒,要不然我們試試?”

    這一對壞心眼的主僕簡直是天生的默契,一吹一和簡直是要把人氣死的節奏。

    “你、你們敢?!”

    吳管事哆嗦著,氣得鼻子都挪歪了地方。

    一聲咳嗽,秦媽媽由人攙扶著過來了。

    “吳管事,你還不夠了解我們少爺的性子啊……他說要做,那是天塌下來都能做到!”

    秦媽媽橫睨了他一眼,隨即看著小古呵呵笑了,“我們小古也是個傻孩子,實心眼,少爺說吊,她肯定把你綁得妥妥的,就掛在這個大門牌匾前!”

    “好呀好呀,就照這麼辦!”

    小古上前就真的要捆綁懸掛,吳管事這下真的嚇住了——廣晟這個混世魔王的性子他也略知一二,但想著府裡不受寵的主子,得勢的下人總可以踩幾腳,還能博得上頭幾位主子的歡心,於是就想當頭一棒殺殺他的威風。

    可如今,被人殺了威風的人反而成了自己嗎?

    他從牙縫裡擠出一句,“二老爺必定會發怒,好好管教晟少爺……”

    “那時候我們早就跑遠了。”

    小古的話簡直能把活人氣死,“反正我家少爺闖禍跑路不是第一次了!”

    秦媽媽也插了一句,“倒是吳管事你,初次辦起事來就出醜露乖還沒完成,這可是吃罪不輕啊!”

    “你、你們這些……!!”

    吳管事看著這幾個從前的下屬,恨恨的目光簡直要把他們生吞活嚼了,可最後一絲理智讓他終於屈服了,“少爺,是小的豬油蒙了心,胡亂嚼蛆胡說八道……”

    “這就對了,你上前讓他們開側門吧。”

    廣晟的一句話,讓這一場鬧劇宣告落幕。

    到了晚間掌燈的時候。小古等人已經安定下來了。

    “哈哈哈哈,想到今天吳管事那副嘴臉就覺得痛快!!”

    初蘭坐在通鋪上,興奮得笑出了聲——她因為被強行許配藺婆子家那件事,對吳管事等人深惡痛絕,想起來就牙癢癢。

    笑過之後又開始擔心了,“你說這個混蛋會不會去告狀啊?”

    小古低著頭,在幫藍寧梳理收緊長發,頭也不抬的說道:“當然會。”

    “那會不會害少爺被處罰啊?”

    初蘭有些著急,總是正義感爆棚,又喜歡心軟擔心別人。

    “如果是以前。當然會,但今時今日,少爺可不再是從前任人揉捏的軟柿子了。”

    小古靜靜說道。

    她取下嘴裡叼著的銀丁香小釵,為藍寧定住最後一縷鬢發,左右端詳著,“好了。”

    藍寧從前的發式是兩鬢留長垂落,風流嫵媚香艷惑人,這回了府上,總也要隨大流改了發式。

    她如今只是梳了個圓盤髻。穿著普通的湖藍比甲月白襖子,卻仍顯得美貌動人,楚楚風致。

    “大美人,快出來給小爺瞧瞧——”

    遠遠的傳來男人們粗野的笑鬧聲。小古一皺眉,推窗看去,只見隔了月亮門,外院的一些無聊小廝正蹲在那朝著這邊調笑。

    內院規矩森嚴。但這幾個小廝仗著年紀小又在幾位少爺身邊伺候,很是得臉,他們又不入內。只是在門邊遠遠的笑鬧過了嘴癮,又不是調戲什麼大丫鬟,因此誰也沒來呵斥他們。

    “大美人姐姐,小弟我童子雞一只,最歡迎您來嘗個新鮮了哈哈哈哈……”

    又有人推搡著罵他,嗓音比那“童子雞”還粗,“你當這大美人哪裡來的?是軍營窯子裡的上等貨,都是伺候軍官大爺們的,哪裡是你吃得到嘴的!”

    “人家身經百戰,你這只童子雞上去一盞茶不要,肯定落敗成了銀槍蠟燭頭!!”

    雖然性格強韌,但藍寧聽到如此惡毒不堪的話,仍然臉色一白。

    初蘭氣得衝出去找他們算賬,她雖然對藍寧仍然有些芥蒂,但總也沒有這麼當面潑人污水的。

    小古唇邊露出一絲詭異的冷笑,突然起身,“我去一下灶間。”

    灶間裡已經沒幾個人了,只有個看柴火的小丫頭正搖搖欲睡,小古拿起一罐豬油,用棉紗浸泡了,再取出一包黃磷,偷偷的端了出去。

    那群人還在怪聲怪氣叫著,突然被什麼東西彈中了,仔細一看竟然是一顆紗布做成的彈丸。

    這種東西不痛不癢的不算什麼,他們只當什麼人惡作劇也沒理會。

    下一瞬,慘叫聲起!!

    那紗丸子捏在手上軟綿綿的,隨即卻無端自燃起來,黃綠色的火焰宛如鬼火,無風自動,整個人身上的衣服都被燒著了,灼痛感讓人發出殺豬般的叫聲。

    “救命啊,著火了!!!!”

    “快來人啊!!!”

    這些無賴小子在地上打滾,滿身火焰好不嚇人,頓時驚得周圍人都出來看熱鬧。

    其中那個“童子雞”燒得最慘,身上的衣物已經沒法遮蔽要害,頓時露出雪白的屁股來,周圍那些僕婦都看得掩嘴葫蘆笑,有小媳婦還羞紅了臉。

    “快來人啊!!救火啊!”

    有婆娘端來了水,卻被羞怯的那個一推又倒地上了,場面十分混亂,等到幾個僕役聞訊趕來,這才終於撲滅了火。

    “真是惡有惡報啊,老天都看不過了。”

    初蘭從窗戶裡看得解氣,又有些擔心,“小古這是你做的?”

    “哪啊?是秦媽媽留下的黃磷,我只是順手而已。”

    小古意味深長的說道,從外走進來的秦媽媽聽到這一句,臉色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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