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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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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凝隴]鹿門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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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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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6 19:58:13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陸子謙聽得此話,直如一盆冷水兜頭潑下,臉色都灰敗了幾分。

      他因著跟傅蘭芽的親事,對傅家的人和事再熟悉不過,知道這位林嬤嬤是傅家的老人,極得傅蘭芽的倚重。

      剛才那話若從別人嘴裡說出來也就罷了,偏偏是林嬤嬤……

      猶記得前年,有一回,他跟隨父親去傅家送節禮,路過花園時,聽得牆內有人說話,聲音輕柔婉轉,說不出的悅耳。心知是她,胸中一熱,有意停下細聽,身旁的傅延慶卻提醒似的輕咳一聲。

      他轉頭,正好對上傅延慶似笑非笑的眸子,心中一驚,想起父親及傅伯伯就在一旁,忙收斂心神往前走。

      誰知剛一邁步,便見這位林嬤嬤從花園中走出來,身後領著一群丫鬟,手中捧著花瓶,裡頭一枝海棠,花瓣上沾了露水,開得正豔。

      見著傅伯伯,林嬤嬤領了人上前行禮,笑吟吟道:“小姐說昨夜那場雨來得正好,一夜之間,園子裡的海棠全都開了,親自剪了一枝,讓給送到老爺的外書房去。”

      傅伯伯臉上頓時綻出溫煦的笑意,撫了撫須,故作嚴肅道:“唔,知道了,送去吧。”

      林嬤嬤含笑應了一聲,起身,卻抬眼朝他看來,打量他一番,臉上笑意更盛,轉過身,朝另一條甬道上走了。

      那目光裡分明透著滿意和嘉許,他雖微微回以一笑,心裡卻大不好意思。

      直到在大門口跟傅伯伯和傅延慶告別後,他胸腔裡仍湧動著一股暖流。

      可剛才林嬤嬤一番話,卻宛如鋼刀一般,直直插進他胸膛,將他最後的一絲希翼和僥倖都擊個粉碎。

      是啊,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在她心裡,不知將他視作怎樣的卑劣小人,怎還能再指望她身邊的人高看他一眼。

      他嘴唇發白,苦澀地看著傅蘭芽,不敢再喚她閨名,只艱難道:“傅小姐,我此次南下,是誠心誠意想來幫你,一為咱們兩家多年來的交情,二來,是為了傅伯伯和延慶,”

      傅蘭芽正自顧自扶著林嬤嬤的手上了車,聽到最後一句話,掀簾的動作滯了一下。

      陸子謙看得再真切不過,一時忘情,抬步欲追,可傅蘭芽不過停留一瞬,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馬車前。

      眼前兩名錦衣衛寸步不讓,他無奈之下,揚聲欲說話,一道聲音卻驀的在耳邊響起,“陸公子,請自重。”

      這人聲音並不大,口吻卻遠比身旁那兩名錦衣衛有震懾力得多,他一凜,轉頭一看,卻見說話之人是名年輕男人,二十出頭,高挑俊美,神情卻極為陰冷,一雙眸子更是如寒星一般,亮得迫人。

      他以往跟平煜只打過一兩回照面,連話都未說過,並未一眼認出他來,只是出於直覺,覺得此人看自己的目光極為不善,心裡掠過一絲怪異之感。

      對視片刻,見他隱隱有上位者的作派,恍悟過來,原來是錦衣衛都指揮使平煜。

      不由想起來時路上,鄧家小姐所說的那番話。

      對那番話的真假,他本是持保留意見,可想起西平侯府曾在傅冰手底下吃過大虧,到底信了三分。

      這麼想著,看平煜的目光越發淡了下來,只想到此時傅蘭芽仍在他手中,就算自己要幫她,也需得先過平煜這一關,於是退開兩步,垂眸道:“在下陸子謙,見過平大人。”

      他如今任著翰林院編修,於官職上,低了平煜品級,於情勢上,又顧忌著傅蘭芽的安危,無論語氣還是態度上,都算得審慎。

      平煜一晚上未消停,心裡本就堵著各種情緒,沒想到這陸子謙好端端又半路跑出來,更無好臉色。

      雖然經過剛才之事,眼下他一點也不想面對傅蘭芽,但聽到陸子謙竟直呼她的閨名,可以想見兩家以前何等熟絡,心裡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不舒服。

      要不是剛才傅蘭芽主僕對這陸子謙態度冷淡,他早用一萬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將這陸子謙遠遠叉開,還能耐著性子聽他說話?

      可聽陸子謙剛才所說,此人來湖南,是為了要幫傅蘭芽,且身邊還帶了不少武林高手,顯見得做了精心籌備,心中起疑,莫非他知道什麼內情,狐疑地看著他,一時竟有些舉棋不定。

      兩人正僵著,那邊白長老等人已跟洪幫主幾個敘舊完畢,正要兩邊引薦,誰知一轉頭,便見平煜冷眼看著陸子謙,渾身散發著寒意,氛圍明顯不對。

      他只當有什麼誤會,忙恭恭敬敬引了洪幫主過來,笑道:“平大人,這位是八卦門的掌門洪幫主,也是如今的武林盟主,洪幫主此次南下,正是為了對付南星派。”

      又對洪震霆道:“這位是錦衣衛的指揮使平大人。”

      洪震霆銳目打量一番平煜,詫異於他的年輕,一拱手,豪邁笑道:“在下洪震霆,久仰平大人大名。”

      平煜見是一名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長眉鳳目,英武不凡,顧不上再理會陸子謙,下了馬,一拱手,笑了笑,道:“原來是洪幫主,失敬失敬。”

      說話時,想起秦勇說過二十多年林之誠曾在武林大會上,用一首《龍朔操》毀了八卦門掌門人的內力,不知那位掌門人跟眼前這位洪掌門人可是同一人,可聽他說話聲如洪鐘,內力渾厚,全不像受過重傷的模樣。

      心裡如此想著,怕南星派再次追來,惦記要將傅蘭芽送回別院,便笑道:“白長老,難得洪幫主遠道而來,可眼下南星派仍蟄伏左右,當務之急,還需將罪眷先送回別院中,免得橫生波折。”

      洪震霆似有別的打算,一時未接話,白長老卻不疑有他,忙道:“自該如此。”

      回頭對眾人道:“速去別院。”

      一行人紛紛上馬,繼續啟程。

      陸子謙也一踩馬鐙,翻身上馬,其後,被洪幫主等人擁在當中,一路往前行去。

      眼見平煜始終隨行在馬車旁,聯想他剛才看自己的眼神,越發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剛行到一半,身後刮來一陣瑟瑟秋風,夾帶著若隱若現的塤聲。

      諸人一驚,有人低呼道:“南星派!”紛紛勒住韁繩,拔出腰間武器,全神待敵。

      一眨眼功夫,那塤聲便摻雜進一縷高亢琴音,音律中仿佛蘊藏了無數密針,夾裹著風聲,淩厲地朝眾人射來。

      眾人只覺胸口如同被重石擊中,頓時悶脹起來。

      傅蘭芽知那琴聲厲害,想起之前給平煜做的耳塞,剛才一番逃命,不知是否掉落,忙掀簾往外看,見平煜臉色果然白了幾分,耳邊早已不見那東西。

      再往旁一看,見李瑉和陳爾升正紛紛往耳裡塞東西,只當耳塞有用,頓時焦心不已,催促平煜道:“平大人,那琴聲厲害,何不將雙耳堵住?”

      平煜被那琴聲攪動內力,五臟六腑都翻滾得厲害,正極力調勻紊亂的氣息,聽得傅蘭芽如此一說,左右一顧,見李瑉和陳爾升一邊認真地塞東西,一邊困惑地朝他看來,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本不欲理會傅蘭芽,經不住她再三催促,只好壓著胸口的悶感,沒好氣道:“你先回車上,我這就塞上。”

      傅蘭芽不懂武功,陳爾升和李瑉是傻小子,然而其餘諸人,誰不知道這耳塞全無用處?

      等傅蘭芽放下窗簾,猶豫片刻,探手到懷裡摸索一番,找出那東西,頗為羞恥地置於耳中。

      所幸眾人忙於迎戰,沒人顧得上詫異他們三人畫蛇添蛇的舉動。

      只有陸子謙,因不懂武功,不受琴聲所擾,靜靜將在一旁將二人舉動看在眼裡。

      那塤聲剎那間便已逼近,伴隨而來的,是激烈的交戰聲。

      再下一刻,便可見秦門及行意宗的人一路追隨南星派,纏鬥不休,人影交錯中,依稀可分辨出秦晏殊和秦勇的身影。

      還有一人,身形雖無法辨認,打鬥時的呼喝聲卻頗為響亮,細聽之下,雖不如之前來得中氣十足,顯見得未受重傷。

      平煜和李瑉辨認出李攸的聲音,繃著的神經總算鬆馳了下來。

      諸多聲音裡,獨有那琴聲忽遠忽近,飄渺無蹤,不知在何處。

      洪震霆垂著雙手,凝神聽了一晌,臉色越發黑沉,忽然長嘯一聲,身手如流星般飛縱而出,迅疾無比,直奔不遠處的一座城隍廟的廟頂。

      另幾位跟隨洪震霆而來的男子,也紛紛跟在洪震霆身後,尋那琴聲而去。

      平煜見洪震霆輕功奇高,滿身殺意,越發肯定他跟林之誠之間有過結,待要再細看他們如何對付南星派,忽然眼前人影閃過,一名南星派弟子殺氣騰騰,眼看要殺至傅蘭芽的馬車前。

      平煜眉頭一皺,從馬鞍上一躍而起,手起刀落,將那人砍倒在馬下。

      未幾,又有數名南星派子弟突出重圍,殺到眼前。

      平煜纏鬥一晌,聽那琴聲似被什麼所擾,陡然暗啞了幾分,霎那間,連胸口那股沉甸甸的感覺都好轉了許多。

      忽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聲呼哨聲,南星派弟子聽得這聲音,彼此一對眼色,一邊將塤放於唇邊吹響,一邊齊齊使出殺招,將秦門等人逼退一步,四散逃去。

      秦門及行意宗等人早前被那琴聲所擾,或多或少都受了內傷,站在原地喘息片刻,聽琴聲及塤聲都漸漸遠去,都無心戀戰。

      秦勇終於得以脫身,疲累地拭了拭頭上的汗,四下裡一看,見到平煜,忙走過來,喘著氣道:“平大人。”

      見他並未受傷,略略放了心,一抬眼,卻見他耳中塞著物事,凝神一看,見那東西料子輕軟,顏色又是淡淡粉色,一望而知是女子褻衣。

      她心裡何等通透,頓時明白過來幾分,面頰一熱,忙慌亂移開視線,少頃,強笑道:“平大人,我們速速先去別院,那處宅子設有機關,輕易闖不進去,一會不管南星派的人會不會去而複返,咱們先歇息一晌再說。”

      平煜早順著她的目光察覺不妥,忙將東西取下,咳嗽一聲,鎮定自若道:“此話極是,煩請秦掌門帶路。”

      秦勇未料到平煜跟傅蘭芽已如此親密無間,心裡突然有些空盪盪的,不敢再看平煜,忙轉身大步走開,囑咐秦門中人幾句,上了馬,一夾馬腹,回頭對李由儉及秦晏殊等人道:“咱們速去別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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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4:49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又是大半晚未得消停。

      去往別院的路上,傅蘭芽前所未有的疲累,靠在林嬤嬤懷裡,想起方才跟平煜獨處時的片段,心裡仿佛有什麼東西在輕輕攪動,怎麼也靜不下來。

      自小到大,每逢心緒不寧的時候,她為了不讓自己情緒被牽引,總會用旁的事來引開,到了眼下,自然也不例外,閉上雙眼,想起方才陸子謙所說的話,立刻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摒除雜念,全神貫注去推敲其中深意。

      陸子謙說他來湖南是為了尋她。

      照那晚在驛站投宿時那位驛丞所說的話來看,此話應該不假。

      但父親和哥哥如今都在獄中,他又是憑著什麼說出能幫助哥哥和父親的話?

      且陸家代代為官,未聽說跟江湖門派有交集,陸子謙從何處找來這許多武林人士?

      剛才白長老向平煜引薦的那位洪幫主,似乎來頭不小,平煜聽得對方名號時,都免不了對他另眼相待,後來南星派追來時,這位洪幫主一出手,那追隨了一路的琴聲便啞然消失,可見此人正有辦法對付難纏的林之誠,說是一流高手也不為過。

      這樣的武林高手,為何會甘願受陸子謙驅使?

      思忖間,忽聽馬車後傳來一聲長嘯聲,車外白長老忙驚喜應道:“洪幫主!”

      似是那位洪幫主去而複返。

      她越發疑惑,先前聽秦晏殊所言,秦門的別院設置了重重機關,之所以帶她前去,為的就是避開南星派的追捕,白長老何以會放心讓洪幫主等人同行?就不怕那位洪幫主臨陣倒戈,跟南星派一起來對付他們?

      馬車狹窄,秋風瑟瑟,她緊挨在林嬤嬤懷裡,身上寒意漸起,默默想了一晌,只覺毫無頭緒。

      所幸竹城並不大,轉了幾條街道後,順利到了那處別院。

      陸子謙下了馬,覺夜風寒涼,擔心傅蘭芽衣裳單薄,忍不住轉頭看向馬車。

      剛好傅蘭芽扶著林嬤嬤下車,陸子謙才發現她身上穿著件豆綠色的秋裳,走動時,露出裡頭水碧色的裙裾,說不出的娉婷婉約,一如從前。

      讓他意想不到的是,她身上衣裳似是新做,且剪裁及衣料都算上佳,想起她如今處境,心頭掠過一絲疑惑,正要細看,忽有人剛好走到傅蘭芽身後,狀似無意,將他的視線嚴嚴實實地遮住。

      他怔了一下,順著那挺直背影往上看,就見那人一手扶在繡春刀上,立在臺階上,正聽白長老和另兩名年輕男子說話,不是平煜是誰。

      他心中那種怪異感更甚,淡淡看他一眼,負手往宅子內走去,剛上臺階,不料平煜身旁一名氣宇軒昂的年輕男子敏銳地朝他瞥來,似有打量之意。

      因來時匆忙,陸子謙暫未得洪幫主引薦,不知此人便是秦門的掌門秦晏殊,見他目光除了好奇之外,還透著幾分不屑,想起自家所行之事,一時五味雜陳,暗歎口氣,目不斜視進了宅子。

      秦勇見一行人總算順利進了宅邸,神情微鬆,轉過身,吩咐白長老等人啟動機關。

      等宅子外豎立起看不見的屏障,秦勇便對正打量四周的平煜道:“這宅子是依照咱們秦門多年來傳習下來的老規矩布下的,外頭設下了不少刁鑽的機關,南星派就算想闖入,一時半會也找不到法門,傅小姐今夜可放心在此安置。”

      平煜點點頭,南星派委實難對付,一會若林之誠再用那琴聲前來滋擾,至少有宅邸外的機關做遮擋,無論如何都波及不到傅蘭芽身上。

      他不用擔心她被擄走,可以專心對付南星派。

      便笑道:“有勞秦當家了。對了,剛才洪幫主似是有要事要與我商議,能否請秦當家安排一處院落,既能讓罪眷安歇,又能有空餘的屋子讓我等議事。”

      秦勇知道他如此安排,無非是怕橫生枝節,不肯讓傅蘭芽離開近旁,忙笑道:“正該如此。這宅子裡有處小院落,裡頭有幾間頗寬敞的廂房,我已請人領傅小姐前去,一會傅小姐在其中一間廂房歇息,我等則可在鄰房議事。”說話時,莫名覺得嘴裡有些微微發苦……

      平煜笑著看她一眼,往前走道:“如此甚好。只是這樣一來,欠秦當家的人情越發多了。”

      秦勇略微一怔,正色道:“平大人何出此言,傅小姐曾經救過晏殊一命,只要她一日未脫離危境,我等便一日不會對傅小姐的安危置之不理。”

      想起來時路上白長老跟她彙報的事項,邊思量邊道:“傅小姐身上的疑團太多,我揣摩至今,都未能窺見全貌,也不知這回陸公子和洪幫主連袂前來,能否對解除她困境有些幫助?剛才聽白長老說,陸公子說他此次來,不但為了幫傅小姐,也為了幫傅大人和傅公子,也不知此話是真是假。”

      平煜臉色笑容一淡,點點頭,並不接話,往前走去……

      秦勇見他臉上仿佛籠了一層陰霾,憶起平家跟傅家的恩怨,似有所悟,一時拿不定他此時心中所想,也跟著沉默下來,斟酌了片刻,正要說些旁的話,一抬頭,忽然瞥見平煜領口上似有幾處暗紅色的汙漬,看著像血痕,一凜,仍要細看,平煜卻已朝前走了。

      她愣在原地,回憶一番他說話時的語氣,清澈沉穩,不見滯緩,應該不是受了重傷的模樣,難道這血跡是沾惹的旁人的?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那處小院,傅蘭芽主僕已在最裡頭那間東廂房安置下來,外頭守著李瑉和陳爾升。

      隔壁廂房內,白長老及洪幫主、陸子謙等人正端坐在房中飲茶。

      折騰了大半晚,眾人早已饑腸轆轆,便有人吩咐做了些簡單粥湯送到院中來。

      李攸站在廊下,見平煜及秦勇進來,忙下了臺階,迎過來笑道:“就等你們了。”

      平煜見他臉色稍差,但行動敏捷,毫髮無傷,奇怪地看他一眼道:“你這幾年到底練了什麼怪功夫?”

      李攸嘿嘿一笑道:“這你就得問我師父了,他老人家不是在裡頭嘛。”

      平煜一怔,這才想起李攸曾在洪震霆門下學過兩年功夫……

      正要進房,忽見一名下人從他身後走過,手上捧著一個託盤,上面是兩碗熱氣騰騰的燕窩粥,等那人上了遊廊,秦晏殊示意那人退下,親自接過託盤,順著遊廊,走到東廂房門前。

      平煜意識到秦晏殊要做什麼,停在原地。

      陳爾升及李瑉不等秦晏殊走近,便客客氣氣道:“秦掌門,請留步。”

      秦晏殊憋著氣道:“我給傅小姐送些吃食。”

      話音剛落,房門忽然打開,林嬤嬤探頭往外看道:“咦,秦掌門。”

      秦晏殊心中一喜,便要說話,陳爾升卻出其不意從他手中接過託盤,一言不發送入房中,少頃,又出來,將門帶上,看著秦晏殊,一板一眼道:“罪眷已歇下,東西檢視過,擱在桌上了。”

      秦晏殊和李瑉沒想到陳爾升會突有此舉,都愣在原地,過不一會,李瑉眨眨眼,看著秦晏殊道:“秦掌門,罪眷飲食不得由旁人插手,就算眼下在你秦門宅中,也須得經過我等檢視過,方能交到傅小姐手中。還請秦掌門莫要見怪。”

      算作解釋。

      平煜心中冷哼一聲,收回目光,大步進了鄰房。

      進到房中,白長老請平煜在上首洪幫主旁邊坐下。

      洪掌門抿了口茶,一雙精光四溢的眸子朝平煜看過來,開口道:“平大人、秦當家、秦掌門、李少莊主,事態緊急,在下就不拐彎抹角了。此次我來,既是受陸公子所托,也是為本門二十多年前一樁懸案。”

      洪幫主抬眸緩緩掃向屋中諸人,最後定格在白長老和柳副幫主身上,三人年紀相仿,都已到知天命之年。目光相撞間,白長老和柳副幫主陡然憶起一事。

      “洪幫主莫不是說二十五年前的那場武林大會?”

      洪幫主長歎一聲,點點頭道:“各位想必都知道,我八卦門就是在當年那場武林大會上跟南星派結下了樑子,爭鬥數載,兩敗俱傷,直到林之誠一雙兒女夭亡,林之誠從此在江湖中銷聲匿跡,這才消停下來。”

      平煜心中只道,來了,瞥一眼李攸,後者正心照不宣地朝他看來。就在昨日,兩人還曾討論過林之誠當年率領教眾遠赴夷疆之事,總覺其中太多不合常理之處,難以推敲。看來,要想追根溯源,果然還得從二十多年前說起。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想必還記得,當年我大哥初任八卦門掌門,被中原四大門派推舉,參加了二十五年前的武林大會,爭奪武林盟主之位。”洪幫主看向白長老和柳幫主……

      白長老和柳幫主面露憾色,悵然道:“是啊,當年的洪幫主內外兼修,又素有德望,本是實至名歸的武林盟主人選,可惜——”

      洪幫主恨聲道:“可惜遇到了南星派的林之誠,此人性情孤僻冷傲,目無下塵,行起事來單憑自己喜惡,從不給人留餘地,為了出風頭,以一首《龍朔操》將我大哥內力盡毀,只為博得個天下第一之名,事後,更是連句道歉都無,率領教眾揚長而去。最可恨的是,我大哥雖被廢了武功,但只要靜養半年,就算不能再習武,至少能做個身子康健的普通人,誰知我等護送大哥回宛城,剛到蜀山,不巧遇到林之誠與一群扮作中原人的蒙古韃子交戰——”

      韃子?平煜聽到這一路上頻頻遇到的兩個字,摩挲茶碗的動作一滯。

      “不用我說,想必諸位也知道,本朝太祖皇帝素有堯舜之才,征戰十餘年,終得收復華夏,將元朝餘孽驅趕出境。自那之後,元朝在中原再無立足之地,改名為北元,其後又分裂為幾個部落,整日爭戰不休。當年我們在蜀山腳下遇到那行蒙古人,多半是被其他部落追殺,不得不從北元逃出的北元貴族,扮作了漢人,好在中原尋條活路。也不知何處露了破綻,被林之誠發現蒙古人的身份,二話不說便殺將起來。

      “那群蒙古人雖武功路數怪異,卻只有十餘人,南星派本可用無數旁的法子將其一網掃淨,林之誠卻偏偏要試煉自己用琴禦敵的法子,在山谷間足足撫了十餘首曲子,直到逼得那群蒙古人無處可逃,閉氣而亡,方肯甘休。我等萬沒想到會跟林之誠狹路相逢,知道那琴聲了得,本想護著大哥遠遠避開,奈何蜀道太過艱難,左右都是群山峻嶺,山谷間琴聲回蕩,根本避無可避,一晌琴聲下來,不但我門中不少弟子受了重傷,我大哥更是血脈逆流,自此成為廢人。“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秦勇等人聽得尤為專注,他們雖然都未親歷當年之事,卻都聽過八卦門跟南星派的恩怨糾葛,只知道當年的洪幫主自此武功盡廢,臥床十餘年,終在十年前病逝,然而誰也沒想到,當年那樁事背後還有這番波折。

      “洪幫主。”沉默許久,平煜忽道,“冒昧問一句,當年那群蒙古人中,可有人從林之誠手下逃脫?”

      李攸被這話挑起某個念頭,目光微亮,飛速掃平煜一眼。

      洪震霆從回憶中驚醒,雖覺平煜此話問得突兀,仍思忖著搖頭道:“當日我心繫大哥,無暇留意蜀山上的戰況,只恍惚聽見南星派弟子說似乎將那群蒙古人掃乾淨了,至於是否有漏網之魚,我不得而知。”

      平煜點點頭,不再插言。

      洪震霆又道:“回宛陽途中,我延醫問藥,傾其所有,四處找尋市面上能尋到的名貴藥材,只盼能助我大哥接續經脈,然而我大哥連續兩回遭那琴聲催動肺腑,早已油盡燈枯,能保得性命已是萬幸。回宛陽後,我見大哥再無痊癒希望,整日僵臥在床,意志消沉,想起當年馳騁武林的豪傑被林之誠害得成為廢人,怎肯咽下這口氣,等內傷稍好,便率領眾門人去南星派尋林之誠的麻煩,誰知去了幾回,不是被困于林之誠設下的陣法中,便是被林之誠禦琴擊退,別說一句道歉的話都未討到,甚至連他的面都未見到。”

      說話時,似是想起當日場面,眸中漾著恨意,聲音愈發冷硬。

      白長老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再清楚不過,想起當年在武林大會上林之誠的豐姿,當真風度翩翩,兼之於武學上悟性奇高,不過二十五六歲,便已躋身一流高手行列。

      林之誠剛在南星派脫穎而出時,少林寺方丈無憂曾道:此子乃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萬不可小覷,然稟性狷狂,行事太過隨性,日後不是大善之人,便會淪為大惡之人。

     不料一語成讖,數年之後,林之城便因在武林大會上太過決絕,視規矩於無物,自此在江湖上壞了名聲。

      其實林之誠哪怕只要稍為循規蹈矩一點,如今多半已是江湖上豪傑人物,雄踞一方不在話下。記得當年不少名門正派的當家見林之誠人才出眾,有意將女兒許配給他,林之誠卻一個未看上,最後出乎意料娶了位落魄秀才之女,據聞林夫人模樣標緻,性情柔順,婚後跟隨林之誠鶼鰈情深,不過一年時光,便生下了一對龍鳳兒,羨煞旁人。

      可惜沒過數年,那對龍鳳兒便因病夭亡,林之誠隱退江湖,林夫人也不知所蹤。

      洪震霆又道:“我當時年輕氣盛,屢次在林之誠手下吃苦頭,加上兄長所受苦難全由林之誠一手造成,怎肯受此奇恥大辱?回到宛陽,一方面派門下子弟日夜盯緊南星派,另一方面,則閉關潛心研習破那禦琴術的法子。功夫不負苦心人,五年後,終將本派內功中最為晦澀難懂的心法悟透,自此融會貫通,再不復往昔。我見自己內力精進,不肯再白白蹉跎歲月,便點了教中精兵強將,前來湖南尋林之誠討說法。”

      平煜恍悟地看一眼李攸,原來這位洪幫主曾花費數年時光專門研習應對林之誠的心法,不怪連只學了兩年八卦拳的李攸都能在林之誠的琴聲下支撐許久……

      洪震霆想起往事,又道:“這一回,我終於可與林之誠的禦琴術一較高下,自是喜不自勝,在君山島與林之誠鬥了三日三夜,期間,島上山莊不斷有婢女來尋林之誠,似是有什麼迫在眉睫的急事,林之誠卻不予理會,一門心思要與我拆招,我苦練數年,好不容易勝利在望,自也沒有中途作罷的道理。誰知第三日傍晚,林夫人突然抱著一對稚兒前來尋他,我二人本正都得激烈,林之誠見那稚兒已氣息全無,大驚失色,硬生生受了我一掌,不再與我纏鬥。”。

      他面上閃過一絲慚色:“當時林夫人來時,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臉上卻一滴眼淚都沒有,似是因傷心欲絕,眼淚早已哭乾,到了林之誠跟前,腳步頓住,顫聲求他不要再比武,速找大夫來給孩兒治病。我在一旁遠遠看著,見小兒臉色紫脹,似是因高熱引起了急驚風,若是再早個一個時辰,也許還有救,眼下卻已回天乏術,不免心中一涼。林夫人哭鬧一晌,見林之誠只顧將一雙孩兒抱在懷中,整個人卻如木頭樁子似的,不語不動,似是終於明白孩兒已無藥可救,整個人頓時瘋了似的,拼了命捶打林之誠,撕心裂肺哭道,說他眼裡只有武功!只有天下第一的名號!為了鬥法,將整座島封住,孩兒生病也不管不顧,如今孩子死了,他滿意了?林之誠面如金紙,任林夫人打罵。”

      眾人聽了這番話,都震驚不已,秦勇等人雖知道林之誠一雙兒女夭亡,卻不知是因為延誤了診治方才殞命,一時心中百味雜陳,屋中氣氛也滯重了起來。

      洪震霆愧疚得坐不住,猛的起身,在屋中踱了兩步,重重歎氣道:“我當時一門心思要替哥哥報仇,卻萬萬沒有想到,會因一場尋仇,連累到林家小兒。我見大禍已鑄成,又愧又悔,不肯再在君山島上逗留,連夜率領教徒離開,沒過多久,便聽見林之誠離開君山島,率眾去了雲南。”

      他搖頭,神情帶著幾分遺憾,“在那之前,林之誠曾是我最憎惡之人,我日夜都想著如何叫林之誠輸在我們八卦門手下,鄭重向我大哥賠禮道歉,可真等到林之誠家破人亡,我卻半點快意都沒有,如今想來,不過是場冤孽罷了。”

      說完,久久沉默。

      陸子謙見洪震霆沉浸於往事中,怕他忘了正事,低眉斂目,狀似不經意,咳了一聲。

      洪震霆回過神,正了正臉色道:“不瞞各位,我早年跟陸大學士有過些淵源,欠他一份人情,一月前,我收到陸公子來信,便點了門人,跟他一道來雲南,不料在湖南境內跟眾人相遇,倒省了不少麻煩。”

      李攸恍悟地點點頭,怪不得他前幾日在寶慶尋了八卦門的弟子,本想寫信去宛陽,請師父來湖南境內幫忙對付鎮摩教和南星派,那同門卻說師父早已出門,不知去了何方,原來是被陸子謙給請動了。

      暗暗掃向平煜,知他心高氣傲,雖歡迎師父前來相助,卻不會願意陸子謙參與其中,尤其今夜本來所有人都被林之誠弄得狼狽不堪,陸子謙領著師父一來,南星派便被擊退,心裡不知會有多彆扭,不由暗覺好笑。

      洪震霆又道:“一路上,陸公子和我都只知道有許多銷聲匿跡的江湖門派來了雲南,卻不知其中有南星派,如今既林之誠也參與其中,聯繫前因後果,不難想到這些門派為何要來找那位傅小姐的麻煩。”

      秦晏殊心繫傅蘭芽身上的種種謎團,忙一拱手,恭敬道:“願聞其詳。”

      “當年林之誠來雲南時,我曾尾隨一路,見他身邊始終帶個兩個包袱,不知何意。”洪震霆說著,臉色變得有些古怪,“後來無意中才得知,包袱裡似裝著林之誠那一雙孩兒的遺骨,我當時百思不得其解,不知林之誠帶著遺骨,千里迢迢遠赴雲南,究竟為了什麼,可根據陸公子路上所言,大致能猜到林之誠當年雲南之行的目的。在我看來,無論二十年前,還是二十年後,林之誠似乎都只有一個意圖,就是尋找契機復活他那一對夭亡的稚兒,也就是傳聞中的起死回生術。”

      “起死回生?”眾人駭然相顧,“人死如燈滅,世上怎會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陸子謙暗暗搖頭。

      洪震霆卻苦澀一笑,道:“我知道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但剛才在竹城縣衙門前,我跟陸公子已經推敲了個徹底,若沒料錯,傅小姐應該就是那個能啟動起死回生術的「藥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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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5:22 |只看該作者
第62章

      眾人正聽得入神,忽然窗外傳來一聲輕微的響動,幾不可聞。

      秦勇離得最近,見眾人並無轉頭看來的意思,悄悄起身,戒備走到窗前,往外一看,就見傅蘭芽耳朵貼在窗外牆壁上,正斂聲屏息聽著窗內動靜。

      秦勇大驚失色,傅蘭芽怎會在此處!

      以為宅子裡的機關失了效,迅速抬眼看向窗外,見窗子外頭是座花園,園中花木都在原處,可見機關並未出差錯,越發錯愕,這宅子裡面都暗合三元積數之相,處處設了機關,傅蘭芽究竟是怎麼識破隔壁的暗門,繞到窗下來的?

      要知道這兩間房雖相鄰,格局卻大有不同。

      他們所在這間房,只有後窗,而無前窗。

      傅蘭芽主僕所在那間房,卻只有前窗,並無後窗,故李護衛和陳護衛守住前門,便可算得銅牆鐵壁。

      可隔壁房間裡雖無後窗,卻有扇暗門可通到花園中,在關鍵時候可用作逃命之用。

      因那扇暗門藏於房中陽遁中,若非懂得奇門遁甲術的能人異士,根本無從在房中勘破格局上的異數,順利找到暗門。

      沒想到傅蘭芽竟不聲不響便從鄰房繞了出來,且已不知在窗外聽了多久了。

      她滿心驚疑看著傅蘭芽,一時忘了出聲。

      傅蘭芽似是沒想到自己已驚動了屋中人,也嚇了一跳,倒還算鎮靜,緊張地看著秦勇,似是拿捏不准她會作出何等反應。

      秦勇明白傅蘭芽之所以偷聽,不過是想知道身上發生何事,想起她如今處境,心中一軟,對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莫要驚慌。

      傅蘭芽會意,微鬆口氣,對秦勇感激地點點頭。

      李由儉素來最關注秦勇的一舉一動,見她立在窗旁,久久不出聲,擔心出了什麼差錯,忙從秦晏殊身旁起了身,走過來,壓低嗓音道:“阿柳姐,怎麼了?”

      秦勇若無其事地將劍插回劍鞘,在他近身之前,離開窗旁道:“無事,風刮倒了樹枝。”

      說話時,已從方才的震驚中平靜下來,正要走到椅旁坐下,忽覺有人在看她,迎著那視線往前一看,就見平煜狐疑地打量她,眸光深深。

      她一時揣摩不透平煜發現傅蘭芽後會作出何種反應,忙若無其事地一笑。

      平煜卻不像李由儉那麼好打發,眯了眯眼,轉頭望向窗口,正要起身,洪震霆忽然開口道:“林之誠去了夷疆之後,在江湖中消隱了蹤跡,我因林之誠一雙兒女之事,一直頗為關注林之誠的動態,雖不知當時夷疆發生了何事,卻不相信他就此死在夷疆,曾派了門人四處去找尋,誰知一晃過去二十年,始終未打聽到林之誠的下落。本以為林之誠恐怕再也不會在江湖上露面,沒想到就在數月前,我門下弟子竟在在京城打聽到林之誠的蹤跡,這才知道林之誠多年來一直藏匿在京城。據我門人打聽得知,林之誠這些年似乎一直在京城尋人,不知何故,始終未有頭緒。我聽得林之誠有了消息,便想親自去一趟京城,不料還未動身,林之誠卻又失去了蹤影,找尋一番無果,卻沒想到,他竟回了君山召集舊部,率領門下子弟來了雲南。”

      秦勇原以為平煜會被洪震霆這番話吸引注意力,沒想到平煜端了幾上茶盅一飲而盡,放下茶碗,往窗邊走去。

      秦勇見平煜已起了疑心,先還想替傅蘭芽遮掩一二,可想到平煜的性子,若真一味攔阻,只會起反效果,且想起這一路上平煜跟傅蘭芽之間流露的蛛絲馬跡,心知他多半不會真為難傅蘭芽,便穩穩當當坐在椅上,餘光卻留意窗旁的動靜。

      傅蘭芽對平煜的舉動一無所覺,仍全神貫注貼在窗邊。

      聽到洪震霆說林之誠這二十年來一直在京城尋人,忽然想起上回聽左護法說起鎮摩教的右護法已失蹤二十餘年,而十年前,左護法也曾在京城出現過,林嬤嬤甚至透露,左護法還頗為詭異地跟父親一同出入首飾樓。

      聯想到母親身上的種種不合常理之處,腦中冒出個念頭,難道說,他們要找的人竟是母親嘛。

      正想得出神,突然視窗亮光一黯,籠下來一道陰影。

      她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心中一跳,抬眼往上看去,正對上平煜烏沉沉的眸子。

      她慌亂了一瞬,很快便鎮定下來,不知平煜要如何發落自己,立在原地,靜靜跟他對視。

      其實她一進這宅子,就知道秦晏殊所言不假, 宅子裡的確設立了不少層障。

      進到房中後,她暗暗觀摩屋內格局,知道這兩間房必有暗門相通,等李瑉和陳爾升將門關上後,便一邊計算方位一邊在屋中推算八門排盤,未過多久,便順利找到了暗門。

      她急於知道洪幫主和陸子謙要說什麼,好不容易找到暗門,怎能忍住,當即逼著林嬤嬤熄了燈,做出主僕二人已歇下的假像,自己則推開暗門,順著暗道走到花園中,終究順利聽到了房中的對話。

      平煜想起秦勇說這宅子處處有機關,並不奇怪傅蘭芽能摸到窗下。

      但他只要一想到先前的事,胸口便仿佛有羞恥的火苗在作燒。垂眸注目傅蘭芽片刻,臉上維持著凜然之態,心裡卻已恨不得轉身遁走。

      良久,見傅蘭芽並未任何回到鄰房的打算,一張臉已繃不下去,不耐地想,她既願在此處偷聽,便隨她去吧,以她的性子。就算她今晚未聽到,往後恐怕也會尋機會從他嘴裡套話。

      便俐落轉身,從窗旁離開。

      他眼下無論如何也不想跟傅蘭芽碰面。

      傅蘭芽見平煜高抬貴手,放過了她一馬,微籲口氣。

      平煜回到屋中,眾人正靜靜看著陸子謙,似是在等陸子謙開口。

      陸子謙起身一禮,對眾人坦蕩道:“感謝諸位一路行俠仗義,當真是義薄雲天,令人敬仰。然而這當中有幾樁事因涉及到朝廷,在下需得先跟平大人打個商量,再來跟諸位好漢好好商議。”

      說完後,屋中便是一默,秦勇見平煜並無接茬的意思,望望窗外,起身解圍道:“今夜已過去大半晚,尤其是洪幫主和陸公子一路風塵,想必也已疲勞至極,眼下既事情多少理出了頭緒,不如先各自回屋歇息一晌,明日一早,咱們再繼續。”

      白長老及柳副幫主忙笑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左右南星派攻打不進來,先歇一晚再理會。”

      平煜靜了片刻,也起身道:“既如此,便明日再來商議。”

      傅蘭芽在外聽得一清二楚,忙提了裙,悄悄退回了暗道,回到隔壁廂房。

      秦勇因是主人,細細安排了眾錦衣衛的下處後,才告辭而去。

      平煜令林惟安和許赫替換了陳爾升及李瑉,自己則回房歇息,立在房中,忍不出看向空盪盪的床,今夜一行人在秦門別院裡,耳目眾多,他是不用在跟傅蘭芽主僕睡在一間房了,可以盡情睡在床上,而不是莫名其妙地總窩在榻上或地上。

      他若無其事收回目光,到淨房草草洗漱一番,正準備歇下,下人忽送來一套乾淨衣裳,笑道:“當家的讓給眾位大人送來的。”

      平煜見從鞋到襪都齊全,十分周到,本不欲收下,仍打算換上先前的髒衣裳,可一拿起,便瞥見衣領上沾了幾滴血漬,想起跟傅蘭芽在一處時情景,腦中轟然作響,臉上燒得厲害,只得受了。

      *******

      傅蘭芽回屋後,因掌握了太多線索,睡得並不踏實。

      一覺過去,已到早上。

      簡單梳洗完畢,下人來送早膳。

      昨夜來時已是半夜,她無從窺得院中全貌,眼下便借著下人送早餐的機會,打算好好打量一番院中格局。

      誰知剛一開門,就見下人手中捧著熱氣騰騰的早膳,秦晏殊立在一旁,正耐著性子跟陳爾升和李瑉周旋。

      見傅蘭芽出來,秦晏殊低眉看著她道:“傅小姐,昨晚太累,你用了早膳,不如再歇一會。”

      傅蘭芽笑著點點頭道:“多謝秦公子。”

      微微仰頭,正要越過他肩膀,細看院中的格局,忽然瞥見平煜從鄰房出來,分明已聽到這邊動靜,卻沒有轉頭的打算,自顧自下了臺階,往院外走去。

      讓傅蘭芽意外的是,平煜身上穿著件雪青色的長袍,顏色簇新,以往從未見過,不知從何處所得。想了一會,意識到是秦門中人安排下的。

      平煜走了一段,聽秦晏殊仍在跟傅蘭芽搭話,腳步又突兀地停下,立在原地,默了片刻,又轉身朝院中走來。

      這一回,視秦晏殊於無物,徑直走到傅蘭芽面前,對傅蘭芽道:“我有話要問你。”

      傅蘭芽不知他何意,見他帶著不容置疑的語氣,抿了抿嘴,靜靜讓開一旁,等他進來。

      平煜揚揚眉,看向秦晏殊,用再尋常不過的語氣道:“秦掌門,吾等審問罪眷,不容不相干的人旁聽,請回避。”

      秦晏殊見平煜雖進了房,卻還記得敞開房門,分明是有損傅蘭芽的閨譽,雖冒了一肚火,到底不再停留,轉身走了。

      傅蘭芽跟在平煜身後進了房,垂眸立在一旁,等他的示下。

      等了半晌,見他背對自己立著,不見半點反應,只覺餓得頭暈,不肯再陪他莫名其妙地罰站,走到桌旁,自顧自坐下道:“平大人,我餓了,容我先用了膳再回話。”

      平煜聽得輕微的匙筷聲從身後傳來,這才動了動身子,走到桌旁,將繡春刀放下。

      林嬤嬤正好從淨房出來,見平煜在一旁看著小姐用膳,訝道:“平大人,您用過早膳沒,可要跟此處一道用早膳?”

      平煜臉上尷尬之色閃過,卻並沒有一口回絕。

      傅蘭芽滯了一下,抬眼看向他,這才發現他眼下有明顯的青黑,顯然昨夜也未睡好。

      林嬤嬤揣摩一番平煜的神色,見他顯然有在此處用膳的意思,便走到桌旁,從那晚熱氣騰騰的粥裡另盛出一碗,放到平煜面前,殷勤道:“平大人,用了早膳再問話吧。”

      平煜見林嬤嬤已盛了粥,不好浪費糧食,便勉為其難地坐下。

      兩人正默默無言地相對用著早膳,忽然院外有人進來,陳爾升敲了敲門,極其認真道:“平大人,李將軍、秦當家他們還在等著你過去用早膳呢。”

      平煜險些嗆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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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5:34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陳爾升說完話,耐心等待平煜回應,渾然不覺周圍的氛圍因他這句話而變得古怪。

      他只知道,為著商議昨晚之事,一大早,秦當家那邊便已經遞過話來,請平大人過去一道早膳。

      平大人當時也爽快應下了,怎麼一轉眼功夫,又在傅小姐處用起了膳。

      如今那邊又派人來催促,他作為屬下,自然有義務提醒平大人。

      傅蘭芽心中微訝,持箸的動作有一瞬間的停滯。

      林嬤嬤眼觀鼻鼻觀心,拼命維持著臉部表情,唯恐一個不留神,就讓平大人更加不自在。

      主僕二人空前的默契,雙雙避免跟平煜目光相碰。

      只有李瑉和陳爾升不知死活,仍立在門邊困惑地望著平煜。

      平煜好容易才沒嗆出來,握穩粥碗,拿出跟三軍對峙的氣魄,不緊不慢將那碗粥喝完,心裡將陳爾升問候了上百遍,當時出京時,他帶誰不好,怎麼就把這傢夥給帶了出來?越想越覺得後悔。

      一頓早膳用得說不出的累。

      放下碗,林嬤嬤極有眼色地遞過巾帕,平煜接過,胡亂擦了一把,起了身,拿起繡春刀便往外走。

      也不知是忘了,還是臨時又改了主意,再不提起剛才「有話要問」的那一茬。

      傅蘭芽主僕並無自找不痛快的自覺,自然不會主動提起,見平煜欲離開,也跟著起了身,做出恭送的姿態。

      平煜走到門口,驀地想起一事,停了片刻,又回身走到屋內,一言不發從懷中取出一樣東西,丟於桌上。

      “你不是懂陣法麼,無事時看看,路上遇到南星派時,不至於總等著旁人來救。”

      不等傅蘭芽抬頭看他,便撇過頭,往外走了。

      傅蘭芽低頭一看,見是本書,立在桌旁。拿到手中,扉頁上卻寫著《天工開物》。她流露出古怪之色,這本書跟奇門五行有關係嘛。

      林嬤嬤自小服侍傅蘭芽,耳濡目染,也跟著認得幾個字,覺這書名眼熟,想了一回,憶起從前小姐也曾在閨中翻閱過,恍惚明白過來,難道平大人是怕是見小姐長日寂寞,特給她帶了書,好供小姐消遣?

      她微微有些動容,萬沒想到平大人那樣桀驁一個人,竟能心細到這般地步。

      只是以她這些日子的觀察,按照平大人的習性,就算背地裡為小姐煞費苦心,也從來不肯在小姐面前流露出來。東西送到小姐手裡,也大抵會謊稱是旁人所送,態度十分強硬,今日依然如此。

      思忖一番,回頭一望,小姐已若無其事地坐下,似是難得有東西可供翻閱,連早膳也顧不上用,興致勃勃地翻起書來。

      再細一打量,發現小姐眉眼雖沉靜,白皙的耳朵卻染上了層淡淡粉紅……

      林嬤嬤心中亮堂不少,微有些錯愕,又細看了傅蘭芽好幾眼,這才盛了小半碗傅蘭芽愛吃的糖蒸酥酪,心事重重地放到小姐面前。

      ***

      平煜一出來,便順手將門關上。

      隨後目露凶光地看向陳爾升。

      陳爾升冷不防見平大人眼裡似乎有什麼鋒利的東西直朝他射來,眨眨眼,還未說話,平大人已經越過他,大步走了。

      因宅子裡滿布機關,院外早候了一位秦門子弟,一等平煜出來,便領著他往議事廳去。

      平煜昨夜睡得不好,早上起來時,本是一肚子鬱氣,可經過剛才那一遭,想起傅蘭芽用膳時的安靜姿態,竟無端化解了不少。

      蹙眉走到議事廳,秦勇等人已候著了。

      平煜一進來,堂上便倏的一亮。江湖中人本甚少品鑒男子相貌,可白長老、柳副幫主等人卻同時覺得,原來男子也有賞心悅目之說。

      陸子謙昨夜就知道傅蘭芽主僕跟平煜等人安置在同一個院落裡,雖然知道傅蘭芽身邊危機四伏,平煜這麼做無可指摘,仍不免鬱鬱,一邊端坐飲茶,一邊忍不住上下掃他一眼。

      秦勇見平煜身上果然穿著昨夜送去的衣裳,忽然有些不敢看他,起了身,笑著引平煜入座。

      李由儉也從座上起來,正要跟平煜寒暄,忽瞥見秦勇臉色有些微紅,心裡的疑惑直如破土春筍一般露出一點筍尖,莫名不舒服,

      等平煜入座後,秦勇仔細打量他,這才發現平煜雖然不見得比平日高興 ,眉眼間卻仿佛蘊藏了春風,比往常柔和許多。

      正自疑惑,下人過來呈膳,只好按下。

      哪知李攸見平煜來得晚,隱約猜到緣故,一個勁的添亂,添了無數點心,又盛了一大碗粥,笑嘻嘻令下人放於平煜面前。

      平煜面不改色,硬生生又吃了一回。

      撤下膳具,下人奉了茶,洪震霆面色凝重地對平煜道:“平大人,剛才我與秦當家商議一回,除了林之誠以外,另有一件異事要說與你聽,只是此事事關錦衣衛,也不知可有什麼避諱之處。”

      平煜微微一笑,道:“錦衣衛之事平某可一力承擔,洪幫主但說無妨。”

      洪震霆贊平煜痛快,道:“昨晚我等追襲林之誠,忽從半路殺出一行黑衣人,有阻攔我等追捕林之誠之意,我等先前以為是南星派的弟子,可從招式上來看,跟南星派顯見得並非一路,林之誠對那幫人似乎頗為忌憚,原本打算跟我比量一二,一見那幫人冒出來,便施出輕功遁走。”

      平煜眸光不易察覺的動了動,聽這番描述,這行人十之八九是東廠,蟄伏了這許久,總算出手了。

      如此一來,前前後後都對上了,林之誠身上果然至少也有一塊當年的寶貝,東廠好不容易誘得林之誠出馬。怎肯讓他落在旁人手裡。

      洪震霆又道:“那行黑衣人中,旁人也就罷了,領頭那人,輕功太過駭人,招式古拙,偏偏迅如疾鷹,說不出的怪異,且明明見到我派陳副幫主的長劍到了跟前,竟不退不避,硬吃陳副幫主這一劍,事後不見血液湧出,行動也不見半點遲緩,著實少見,不像光明正大的武功,倒像邪魔外道。”

      平煜下意識跟李攸對了個眼,難道是王世釗?

      便聽洪震霆道:“因此人武功令人印象深刻,我驚訝之餘,於清晨跟白長老等人提起,不料白長老卻大吃一驚,告訴我說,他們近日盯著的那人正是習的這等邪術。”

      秦勇神色凝重,看向平煜道:“不知平大人可記得昨夜南星派前來進犯之前,我曾有急事要找你商議,可還沒來得及細說,林之誠便來了,我等被琴聲所擾,這才不得不擱下。其實,當時我正要跟平大人商議王同知所習邪術之事。”

      平煜面色微變,道:“你們用來試驗王同知的法子已有了定論?”

      秦勇點點頭,隱含不安道:“我們為了試探王同知究竟練的是百年前曾失傳的五毒術,還是夷疆普通的用蛇血來滋長功力的採納大法,特在他飲食中做了手腳,放了些去了味的雄黃。若王同知習的不過是普通的蠱法,不過三頓飲食,蠱法便會不告自破,內力也會被打回原形,可幾日過去,王同知內力絲毫不見減退跡象,反倒日益精進,我等便知他多半是習的五毒術,心下不安,這才急忙去找平大人商議對策。要知道五毒術是極為邪門的邪術,源自蒙古,盛起在百年前的夷疆,習得此法者,不但可刀槍不入,且這邪術可催發練術人的劣根性,原本暴虐之人,練功之後,只會變得越發暴虐,而原本心術不正之人,會更加作惡多端。只是,練這法子,需得內力達到一定程度,否則會有走火入魔之嫌,王同知顯然練功初始時,並未達到能練五毒術的境地,所以那晚我等夜宿雙月湖畔時,王同知才會突然發作,險些走火入魔。也不知究竟何人教了他這法子,明知他可能承載不起,仍強行讓其操練。”

      平煜臉色陰沉起來,果然如他和李攸所料,王世釗習此術是在那晚於客棧中被東蛟幫所傷之後,臨時起意,強行給王世釗灌入。畢竟覬覦傅蘭芽的人馬已湧至雲南,王令既要忌憚旁人奪走那幾樣物事,又要防備自己,不得不將主意打在了王世釗身上。

      王世釗雖然腦子不好使,但練了此術後,至少能成為王令手中一柄聽話的利器。

      看來那晚左護法所言不差,王世釗跟王令果然毫無血緣關係,否則,王令何以如此罔顧王世釗的死活。

      他垂眸不動,腦中卻細細回想左護法的原話——“看來布日古德已將不少好本事傳給你這假侄子,不過,也得看你有沒有那個造化能克化得了這門邪門功夫。”

      他反復推敲,布日古德,布日古德……

      忽然冒出個前所未有的想法,昨日聽洪震霆說起,林之誠二十年前曾路遇扮作中原人的北元貴族,雙方廝殺一場,將那幫北元貴族全數殺死在蜀山。

      有沒有可能就是那一回,林之城從北元人口裡知道這世上有起死回生之術?以他驕狂的性子,初始時,並不見得會相信這等無稽之談,後經一對雙生兒夭亡後,痛不欲生之下,想起當日之事,這才遠赴夷疆,找尋復活孩子的契機?

      而王令既原名叫布日古德,不知跟當年那場看似毫無關係的廝殺有無關係?

      秦勇道:“照如今情形來看,王同知已渡過初劫,克化住了這門邪術,漸入佳境,融會貫通,往後斷難對付,在找到破解他邪術的法子之前,我旁的不怕,就是見王同知似乎對傅小姐有垂涎之意,如前所說,這邪術會催發練術人心中所想,就怕他——”

      她掙扎了下,最後總算找到個還算體面的詞,憂心忡忡道:“就怕他傷害到傅小姐。”

      話剛出口,平煜眉頭一跳,看向秦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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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難道這邪術就沒有法子能應對得了?”李攸抱著雙臂看向秦勇,語氣中既有不忿又有疑惑,“世間萬物相生相剋,就算五毒術再了得,勢必也有與之相對的化解手段,而且我記得上回白長老曾提過,這邪術已失傳多年,除了少數幾個消息廣雜的門派,少有江湖中人知曉這邪術的來歷,可見當年定有法子能克制這邪術,否則好端端的,五毒術為何會失傳?”

      白長老下意識看一眼李攸,捋捋鬚,接話道:“李將軍說的不錯,法子一定是有,但翻遍敝派這些年的宗卷,關於五毒術的記載只有隻言片語,旁處或許有些散落的資料,但需得費功夫去打聽,故此事恐怕無法一蹴而就,還需從長計議,。”

      秦晏殊關心則亂,情急之下忍不住道:“既咱們能在王世釗的飲食中做手腳,何不索性下毒?就算不能廢其武功,總好過日日夜夜懸心。”

      秦勇不滿地蹙蹙眉頭,東廠犬牙遍佈天下,王世釗身為王令的侄子,一旦出了差錯,東廠勢必不會善罷甘休,弟弟說話渾無顧忌,張口便能說出給王世釗下毒的話,此話若傳揚出去,萬一王世釗日後被人算計,就算不是死在秦門手中,也會惹來東廠的猜忌,滋生出無窮無盡的麻煩。

      她下意識看向平煜,見他雖然臉上明顯籠了層輕霜,卻始終一言不發,不由得暗歎口氣,弟弟跟平煜比起來,到底失了浮躁和閱歷,要知道這一路行來,不論平煜和王世釗之間如何暗潮洶湧,也不論平煜如何防備王世釗,至少平煜從來不會平白落了把柄在旁人眼裡,可見論起城府和歷練,平煜勝過弟弟不知多少。

      她不由想起西平侯府的往事,當年平煜正是因在宣府軍營火海中救了先皇,才讓西平侯一家恢復爵位。

      又聽聞,回京之後,先皇見平煜機智善謀,有意委以重任,先讓其去五軍營歷練,一年後,為了讓其名正言順入職錦衣衛,特於當年恢復祖制,重新選拔武舉。平煜也當真爭氣,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在武舉中脫穎而出,一舉奪魁,先皇龍心大悅,順理成章欽點平煜進了錦衣衛,短短數月後,便讓平煜取代平庸無能的原指揮使王大鵬,成為本朝最年輕的三品大員。

      她不用想也知道,王令上臺後,因平煜不肯歸順,多半沒少在新皇面前給平煜使絆子,但據她近日細細打聽得來的消息看,新皇雖不理正事,卻最重孝道,因著平煜當年對先皇的救命之恩,一向對西平侯一家青眼有加。王令的確有意讓王世釗取代平煜,然而叔侄二人卻始終找不到平煜的紕漏。

      由此可見,西平侯一家當年家逢巨變未必不是件好事,照平煜如今的情形來看,若沒有三年流放生涯的風吹雨打,焉能被打磨得如此出類拔萃。

      洪震霆略略沉吟一下,“諸位,王同知所練邪術究竟如何克制,我會派門人幫著秦門四處打聽,若有能化解的法子,咱們何妨幫王同知改邪歸正?只是,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在未找到好法子之前,咱們只能多加戒備,謹防王同知突然發難。”

      李攸聽得暗暗好笑,師父將對付王世釗說成「幫其改邪歸正」,給日後留了多少餘地,當真外圓內方。又不免悵然,師父向來行事豪放不羈,可如今為著防備東廠,竟也不得不謹言慎行。心裡如此想著,不免沉寂了下來。

      平煜餘光瞥瞥靜坐不動的陸子謙,一本正經接話道:“王同知素來勤勉,在雲南境內時,又不幸遭歹徒暗算,為求傷口痊癒,不慎被夷人蠱惑,好端端操練起了邪術。此事若傳揚出去,想必王公公也會覺得顏面無光,事不宜遲,我會即刻去信至京城,詳細向皇上彙報此事,王公公處,也會提前跟他打個招呼。王同治誤入歧途,我身為王同知的上級,對管教下屬責無旁貸,萬不得已時,也只能當斷則斷,總不能看著王同知走火入魔。”

      說完,話鋒一轉道:“如今林之誠蹤影不見,我等與其在別院中無休無止地等待下去,不如早日上路,那林之誠既然存心要擄罪眷,定會一路尾隨。”

      又對洪震霆一拱手道:“洪幫主不遠千里從宛城趕來鋤奸,對吾等來說,直如雪中送炭,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洪幫主傳授些粗淺的對付林之誠禦琴術的內功心法,有心法傍身,吾等再遇到林之誠時,就算不能與其正面交鋒,至少可避免被其琴聲傷及肺腑。”

      江湖門派最忌諱將心法外傳,此話真說起來,略有些冒犯,但平煜料定洪震霆當初吃過林之誠的大虧,恨不得天下人都能輕輕鬆松破解林之誠的禦琴術,將林之誠視未笑話,多半不但不會拒絕他的提議,還會樂得分享。

      果然,洪震霆連眉毛都未皺一下,便痛快應道:“平大人言重了,我此次前來,一是受陸公子所托,守護傅小姐順利進京,二是查出二十多年前江湖上究竟發生過何事,林之誠及東蛟幫為何會重出江湖,這幾樁事連在一處,疑點重重,危機四伏,若坐視不理,說不定會引得江湖大亂,我身為武林盟主,對查清此事義不容辭。等一會議事完畢,平大人可召集屬下,我會分三回將入門心法交與各位,諸位習練兩日,等再遇到林之誠時,至少可抵擋兩個時辰。”

      平煜見目的達到,笑了笑,拱手致了謝,又掃向屋中諸人道:“林之誠雖然武功少有人能敵,然而性情孤傲,寧肯孤軍奮戰,也不屑與跟旁人聯手。南星派孤立無援,對我等來說,無疑是件天大的好事。只要能克制住林之誠的禦琴術和十大陣法,林之誠必定手到擒來。如今有了洪幫主相助,禦琴術已不足為慮,林之誠手中籌碼便只剩下南星派的十陣圖。”

      “上一回在寶慶來竹城途中,我已畫好可能出現的陣法變化,各位想必都已看過。為了能在再遇到林之誠時一舉將其拿下,接下來這幾日,我等不但要儘快熟悉洪幫主的心法,還需將陣法熟記於心。若能一舉將林之誠拿下,當年夷疆究竟發生過何事,就不難得知了。”

      他話一出口,眾人忙應是。秦晏殊雖然不服氣,卻也不得不承認平煜的確有幾分快刀斬亂麻的本事。這一路上,不知發生多少怪事,各路人馬層出不窮,乍一想去,只覺如一團亂麻一般毫無頭緒。他卻能抽絲剝繭,化難為易。

      洪震霆一指陸子謙,對平煜笑道:“可是巧了。陸公子也甚懂得奇門五行術,來時路上,我還曾就南星派的十大陣法請教過陸公子,他雖不知那書是出自南星派,卻一眼便指出那陣法的奧妙,後來我才知,陸公子自小便深好此道,頗有造詣。若路上遇到南星派的陣法,陸公子也可偏幫一二。“

      平煜靜了一瞬。

      陸子謙道:“洪幫主過譽了,我也是小時跟摯交一道讀書時,無意中受了他的薰陶,這才迷上了此道,不瞞各位,南星派那本書我曾在那位好友家中見過,因覺書上陣法圖委實畫得精妙,曾跟好友一起反復翻閱,故洪幫主一跟我描述陣法,我便想起那書上內容。”

      平煜聽得耳朵刺痛,猛的起身。

      等眾人訝異朝他看來,又緩了臉色,道:“事不宜遲,此時恐怕不是敘舊的時候,等一會用過午膳,我等便開始操練洪幫主的心法,我這便去交代屬下。各位,容我先行告退。”

      秦勇和李由儉等人忙跟著起身道:“我等也需去召集門下弟子,不如就此散會。”

      平煜率先出了議事廳,李攸因洪震霆仍在場,畏於師父之尊,不敢跟著平煜一道離去。

      秦勇和白長老落後平煜幾步,看著平煜的背影,見他腳步有些虛浮,面色漸轉凝重。

      “當家的,平大人似是受了內傷。”白長老皺眉道,“莫不是那晚用笛聲對抗林之誠時傷及了肺腑?”

      秦勇面色微白,錯愕道:“當時平大人曾用笛聲對抗過林之誠?白長老,我一直以為那晚奏笛的是您,卻不想是平大人。”

      白長老將當晚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道:“老朽和掌門奏笛之前,都服了雪蓮丸,雖然當時覺得萬般難耐,卻只浮於表面,並未傷到內裡,可平大人無雪蓮丸幫著續氣,難保不在林之誠的琴聲下吃虧。”

      秦勇心急如焚,“這可如何是好。雪蓮丸數量有限,當時我帶眾人去搜尋林之誠,曾給自己和眾人分發,一粒都未剩下,”

      白長老想起一事,疑惑道:“不對,當家的,當日在驛站下榻時,您不是曾給過平大人兩粒嗎?”

      秦勇怔了一下,歎氣搖頭道:“平大人雖得了雪蓮丸,卻一粒未服用,全給了傅小姐和那位老嬤嬤。”

      白長老滿臉詫色,“當家的怎會知道?”

      二人擔憂平煜,說得專注,不料陸子謙從身邊走過。

      見到他二人,陸子謙勉強一笑,便匆匆往前走了。

      秦勇心亂如麻,顧不得揣測陸子謙是否已將剛才的話聽到耳裡,只道:“平大人素來要強,就算受了傷,也多半不肯讓旁人知曉,但一味隱忍不發,免不了會大病一場,白長老,您這就拿了保寧丹的方子去城中藥莊抓藥,就算藥效不如雪蓮丸,服下藥後,也可克化瘀血,不至於落下病根。”

      白長老略奇怪地看一眼秦勇,沉默了一會,應了是,下去安排。


        陸子謙邊走邊迴響剛才秦勇和白長老的對話,腦中嗡嗡響個不停,漫無目的走了一會,又怔怔地停下。

      原來他先前的猜疑竟是真的,平煜果然對蘭芽起了心思,那麼昨夜他看到自己時的冷淡和打量也就可以解釋了。

      可平煜的心意,蘭芽知道嘛?

      想了一回,譏諷地笑笑,平煜本就深惡傅伯伯,又那般精明強幹,怎肯做無本的買賣?若是蘭芽對平煜毫無回應,想來以平煜的為人,絕不可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

      頭頂秋陽籠住他大半個身子,微風拂過他衣袍。

      雖是初秋,但因身處南國,風裡並無寒意,可陸子謙只覺得身周陣陣發涼,一直涼到心底。

      當年他跟傅蘭芽雖只是媒妁之言,但自從兩家親事塵埃落定,他就日夜盼著娶她,只要一想到她的一顰一笑,他就如同置身春日曠野中,高興得恨不得跳起來大叫大喊。也因懷著這份魔障,當初才會意亂情迷,中了圈套,徹底葬送了跟她的親事。

      他一想到數月前發生的事,心底便痛得發麻。

      當時王令在朝中日益得勢,傅伯伯卻逐漸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母親見王令清算傅伯伯,生恐波及陸家,為了讓自家迅速跟傅家劃清界限,未跟父親商量,便自作主張,和祖母合謀,讓表妹扮作蘭芽,引他上當。

      那計謀籌謀已久,幾乎沒有破綻。最重要的是,他萬沒想到親生母親會算計他。

      事發後,他恨自己瞻前顧後,不夠果決,在表妹哭著懸樑自盡時、在母親成日在他面前以淚洗面時,他雖滿心憤懣,到底屈從了這份可笑的算計,做了讓步。

      如今木已成舟,他再沒臉面面對她,也知道她外柔內剛,決不肯再原諒他。哪怕他千里迢迢前來相救,哪怕他費盡綢繆,護她周全,她此生註定與他無緣。

      種種道理,他再清楚不過,可真知道她可能心悅旁人,他仍覺心底如同上刑一般,備受煎熬。

      懵了一晌,忽然前頭傳來一陣男子說話聲,聲音再熟悉不過,他猛地抬頭,看向前方,等看清來人,眸光一冷,到底迎了上去。

      “平大人。”

      平煜正跟許赫及林惟安說話,見到陸子謙,想起剛才他所說陣法書之事,心底的不痛快又湧了上來,並無停下腳步的打算。

    陸子謙牽牽唇角,從容道:“平大人,實不相瞞,本來我來,除了為了搭救蘭芽之外,更是為了尋找救傅伯伯和延慶出獄的機會,可一見到平大人,我就知道此事斷無可能,不得不打消先前的念頭。”

      平煜雖然頗覺陸子謙刺眼,不欲理會他,但只聽這一句,便明白他存了挑事的心思,心中冷笑,反倒不走了,對林惟安和許赫道:“你們自去通知旁人,我稍後就來。”

      等林許二人走了,這才轉頭,淡淡瞥向陸子謙道:“陸公子,你從未跟我打過交道,恐怕還不清楚我的性子,你若直來直去,我反倒高看你幾分,一味挑三撥四,當真叫人瞧不起。”

      陸子謙見他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分明油鹽不進,想起那晚傅蘭芽掀開窗簾殷勤叮囑他的情景,心裡越發如同被絞過一般,隱痛中竟還夾著澀意,臉色不變,卻笑道:“平大人何出此言。我倒不是不為別的,只是想起我跟傅家兄妹畢竟有這麼多年情誼,延慶「星斗其人、赤子其人」,實乃難得一見的偉才。蘭芽更是被傅伯伯視為掌上明珠,一路嬌養著長大,如今卻陷入風雨飄零的境地,頗為不忍罷了。

      偏不說他跟傅蘭芽的親事,只拿情誼說事。

      又道:“當然,我也聽說西平侯府宣府流放三年,不但平夫人吃足了苦頭,連侯爺都因不慎被瓦剌俘虜,日夜做苦活,累壞了雙膝,如今大部分辰光只能坐於椅上,每到冬日,便會膝痛發作,頗為難熬。想當年侯爺雖不如老侯爺那般威震四方,卻也是馬背上的常勝將軍,到了晚年,反倒落得個行走不便的境地,當真可歎。想來平大人最重孝悌,哪怕我說破了天,為著侯爺和侯夫人,也不肯再插手傅家之事。”
  
    說罷,重重歎氣。

————————————————————————————————————————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出自張充和給沈從文寫的悼詞。原文是“不折不從,亦慈亦讓。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特此標明。後面兩句我覺得形容傅延慶很妥帖,就拿來用了。至於前面兩句,我覺得很適合芽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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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平煜只覺陸子謙的話猶如一道迎面淩厲襲來的利器,瞬間將他這幾日包裹起來那層盔甲徹底擊潰。

      他自欺欺人的心思再也無所遁形,羞恥和愧疚感如同一層巨大的陰影當頭罩下。

      周圍的事物似乎感應到了他心底的煎熬,連風聲都瞬間靜止下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眼前只有陸子謙那雙靜若古潭的眸子。

      良久之後他極力忽略肩上那種沉重恥辱滋味,譏諷地扯扯嘴角,“陸公子,倘若我沒記錯,傅冰案發時,令尊身為傅冰多年知交故友,從未替傅冰上過請命的奏摺,傅冰父子下到詔獄中後,一度染了風寒,陸家更是連件衣裳都未送過,不知陸公子此時又千里迢迢趕來雲南,惺惺作態給誰看?你若真想救傅蘭芽,不如將你知道的趁早說出來,好過在我面前陰陽怪氣。”

      陸子謙臉色驀地變得蒼白。

      平煜嗤笑一聲,不再理他,掉頭便走,心裡卻一點不覺痛快,他知道,自從他意識到自己對傅蘭芽的心思,對父母的愧疚便如附骨之蛆,緊緊覆在背上。只要他一日放不下對她的渴望,便一日無法擺脫那種背叛雙親和家族的羞恥滋味。

    ─ ─ ─ ─ ─ ─ ─ ─ ─ ─ ─ ─ ─ ─ ─ ─

      傅蘭芽窩在房中看書,聞著那久違的書墨香,心中一片清寧,一整日都樂在其中。

      期間,聽到院外人聲走動,似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不知何意,曾出門察看。

      就見除了守在門前的李瑉和陳爾升,剩下錦衣衛都被許赫召至院外,像是奉召去操練要事。

      到了傍晚,連李瑉和陳爾升也被召走,而取代他二人的林惟安和許赫則滿身汗氣,似是剛在外頭練了許久的功夫。

      她疑惑,笑吟吟地向許林二人打聽,那兩人卻因早前平煜曾交代他們不許跟罪眷搭話,漲紅了臉,無論她如何旁敲側擊,都不敢接話。

      傅蘭芽見他二人不肯上當,無法,只得回房。

      坐到榻上,托腮望向院外,見小院中花草蔥蘢,疏疏朗朗,極為賞心悅目,於結構上,又暗合九星排局,當真花了不少心思,不免對秦門在江湖上的煊赫重新有了認識。

      發了晌呆,聽外院隱隱傳來比劃招式時的呼喝聲,忽然靈光一閃,想起昨夜那位能抵抗林之誠琴聲的洪幫主,會不會李瑉他們突然操練功夫,跟對付林之誠有關?

      念頭一起,忽然對前路生出極大信心,不論那些人為了什麼要捉她去做藥引,若是能在這幫江湖人士的相助下將林之誠一舉擒住,何愁問不出真相?

      可惜平煜一整日未見人影,昨日洪幫主吐露的東西太多,她整理推敲了許久,仍覺有許多地方不通,若是晚上能見平煜一面就好了,至少能跟他討論幾句。

      她想了一回,重新坐到桌旁拿了平煜給她的書在看,渾然不覺自己臉上籠著層輕紗般的笑意。

      可惜直到深夜,她已將整本《天工開物》讀完,仍未見平煜的身影。她有些失落,但很快便想起他們此時身處秦門的私宅中,周圍耳目眾多,加上平煜忙於對付南星派,事情繁雜,未必能想得起她。

      雖如此說,她仍抱著一絲希翼,直等到深夜,最後經不住林嬤嬤催促,這才起身去淨房沐浴,上床躺下,想了回心事,未能抵擋睡意,睡了過去。

      許是臨睡前多喝了半碗秦門送來的枇杷清露,到半夜時,竟迷迷糊糊醒了,她睡眼惺忪,爬過林嬤嬤腳旁,摸索著往淨房走。

      等從淨房出來,沒等她走到床旁,卻聽到榻前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她寒毛一豎,睡意頓時消散得一乾二淨,可靜立片刻,意識到是平煜,懸著的心又迅速定了下來。

      他的呼吸聲為何會這般紊亂?她心頭掠過一絲不安,等眼睛稍適應屋中的黑暗後,借著窗外灑進來的月光,往榻前走去。

      月光甚是皎潔,越到窗旁,眼前事物便越發清晰可辨,等傅蘭芽終於到了近前,凝目看清平煜的情形,暗吃一驚,忙俯下身,一邊細看他,一邊低喚道:“平大人。”

      就見平煜側身躺著,眉頭蹙著,滿臉通紅,呼吸尤為急促,分明是生了急病,高熱難熬的狀態。

      她喚了兩聲,平煜不答,心裡焦慮頓起,猶豫了片刻,忍不住伸手去探他前額,果然燙得厲害。

      沒想到平煜竟會生病,她越發心急,起了身,在榻旁惶然四顧,該怎麼辦?謊稱林嬤嬤生了急病,請李瑉他們去拿藥?

      不行,事關她們主僕,李瑉和陳爾升不能擅作主張,定會先去請示平煜,而他們一旦發現平煜不在房中,三人共宿一房的事難免會傳揚出去。

      她憂心如焚,怔忪了一會,想起茶或有退熱之效,忙摸索著走到桌旁,用茶碗斟了一碗茶,端到榻旁,預備扶起平煜,給他餵茶。

      平煜人雖燒得迷迷糊糊,卻已被傅蘭芽的動靜弄醒。

      其實早在昨日跟林之誠交手後,他便知道自己受了內傷,這兩日運氣調息時,總覺得血脈不暢,然而眼下太多急事要操持,他根本未得片刻功夫調理。

      早上在見過陸子謙之後,白長老送來了治內傷的保寧丸,他詫異一晌,見白長老誠心誠意,含笑道了謝,服下。

      白長老又叮囑,保寧丸雖能最快時間內打通淤滯的血脈,卻因藥性剛烈,服藥期間不宜憂心動怒,否則難免會催發體內熱性,重者甚或會高熱一場。

      接下來一整日他都忙於安排上路事宜,一刻都未得閒。
  
      等他回院,夜色已深,一進來,便忍不住將目光投向東廂房,見到房間裡流露出的燈光,想起跟她一道用膳時那份充盈至整個心房的隱秘的快樂,只覺那暖黃光暈裡仿佛生出了看不見的鉤子,牽引著他往前走。

      他到底是有自製力的,只掙紮了片刻,便打疊起冷硬心腸回了房,可等到沐浴完,又一個沒忍住,打開門走到廊下,打發走了許赫和林惟安。

      眼見他二人回房,想起陸子謙的話,頓時又後悔起來,他明知陸子謙懷了別樣心腸,可那番話仍如一道重鞭,重重抽打到他臉上,說不出的火辣生疼。

      他羞愧難當,回到房中,上了床躺下,心裡的煎熬如同海浪一般,層層疊疊,無休無止,需得拿出全部意志力,才能將身子釘死在床上,不至於失卻自控去找她。

      到了後半夜,他在煎熬中入睡,睡著後,身子失卻了最後一份抵抗力,終於不敵保寧丹那份霸道的藥性,發起熱來。

      他身上冷得厲害,呼吸卻滾燙,頭仿佛被什麼極為剛硬的東西給箍住,壓榨般的絞痛。

      他以往經歷過許多次病痛,本不將這等小病放在眼裡,可不知為何,一想到她就在鄰房,竟覺得自己病得很重,萬分無助,很需要人照顧。

      他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翻來覆去,越到後頭,越渴望去她身邊。

      到最後,他終於晃晃悠悠起了身,一路出了房,到她窗下,爬窗進去。

      是的,他生病了,若繼續一個人躺在鄰房,多半病死了也無人知曉,而且剛才已經將守在她房外的人支開,無人守護,萬一秦門中有人打壞主意如何是好,所以他爬窗爬得很是理直氣壯。

      奇怪的是,一躺到榻上,聽到兩夜未聽見的輕緩呼吸聲,他便覺得身上那份難受減輕了許多,一閉眼,很快便睡了過去。

      可藥性一旦起了頭,並不會因為主人心情見好便甘休,不過半個時辰之後,便在他體內越發肆虐了起來,到最後,他意識模糊,渾身滾燙,喉嚨也乾痛得仿佛吞下了沙礫。

      因著常年的習慣,傅蘭芽一往榻邊走,他便驚醒了過來,可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試圖睜開眼,太陽穴便被牽扯出整片跳躍的劇痛。

      後來傅蘭芽輕柔地撫他額頭,他恍惚間只覺得身上仿佛拂過清涼的微風,原本繃緊的肌肉霎那間鬆懈了不少。

      可等到她扶他起來餵茶時,他卻又躁動起來,只覺每動彈一下,身上如同散架了一般,說不出的痠脹難耐。

      這藥太能摧枯拉朽,他前所未有的燒得厲害,意識和視線同時變得模糊,恍惚間,一股幽暖的甜香不經意鑽入他鼻端。

      他意識深處的渴望被這味道喚起,心中越發燒得滾燙,睜開眼,便看見她小巧的下巴近在眼前,再往上移,便是猶如甘泉一般的唇瓣。

      他眼睛仿佛燃起了火苗,渴望了許久的東西就近在眼前,他為了這份求而不得整日裡倍受煎熬,煎熬到最後,生生熬出了一場病。

      他眸色一暗,一偏頭,便吻了上去,仿佛沙漠中行了許久的旅人,驟然間見到水源,萬分焦渴,半點猶豫都無。

      傅蘭芽好不容易給平煜餵了茶進去,見他總算睜開眼睛,正自欣喜,誰知還未等她軟言安慰,平煜便一把將她攬到跟前,吻了上來。

      他炙熱的呼吸拂到臉上,她徹底驚住,整顆心都靜止在胸膛,一瞬之後,又不受控制的劇烈的砰砰直跳起來。

      這傢夥!

      她呆過之後,怒意上來,抬手正要推他,誰知茶碗從她手中滑落,發出一聲驚雷般的響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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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伴隨著茶碗墜地的聲音,傅蘭芽神魂都嚇得一顫,僵了一瞬後,想起林嬤嬤可能被這聲音驚醒,忙掙扎起來。

      可平煜卻並沒有半點放開她的打算。

      傅蘭芽對他來說就是解渴的清泉,他渴了這些時日,整個人都要燒得冒煙了,好不容易汲上了泉水,抵死也不鬆手。

      傅蘭芽怎敵得過他的力氣,掙扎了一晌未果,身後已傳來林嬤嬤慌裡慌張找鞋子的聲音,她清楚地知道,等林嬤嬤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一眼便能看到她和平煜在做什麼。

      更讓她驚慌失措的是,平煜如同貪心攫取糖果的孩子,在最初的探索後,已不再滿足於僅僅碾吻她的唇瓣,竟還開始笨拙地撬她的牙齒。

      她驚慌得快要暈過去了,電光火石間,再顧不得什麼了,牙關一鬆,狠狠咬了下去。

      平煜吃痛不過,悶哼一聲,箍著她的胳膊隨之一鬆。

      傅蘭芽連忙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慌不擇路地退到桌旁,手撫住胸口,大喘地看著他。

      正在這時,林嬤嬤終於摸到了腳踏旁的火石,抖抖瑟瑟點開燈,屋子裡登時亮堂起來。

      平煜被那亮澄澄的燈光一照,昏沉的意識終於被喚醒,晃了晃依然劇痛的頭,抬頭一顧,就見傅蘭芽站在桌前看他,臉上紅得要滴血,眸子裡卻分明含著怒意。

      在她身後不遠處,林嬤嬤手持著燈,滿臉錯愕,似是不知發生了何事。

      正自驚疑不定,唇上傳來一陣銳痛,伸手一探,沾了滿指的血跡,剛才發生的片段在眼前閃過,心中大驚,連身上的病痛都忘得一乾二淨,連滾帶爬從榻上下來。

      好不容易立定,他窘迫得幾乎無法思考,只盼剛才不過是一場夢,然而傅蘭芽羞怒的面容和林嬤嬤閃躲的目光都清楚地告訴他,他剛才分明已可恥地將連日來的心中所想付諸了行動。

      尷尬和羞恥不言而喻,如果這個時候眼前有座懸崖,他估計都會毫不猶豫跳下去。

      突然,外面傳來急促的敲門聲,李瑉在外急聲道:“傅小姐,發生了何事?”

      屋子裡的三人同時嚇了一跳,什麼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大抵如此。

      平煜素日的冷靜自持此時早已丟到了爪哇國,林嬤嬤也慌亂得忘了作答,最後還是傅蘭芽最先冷靜下來,極力穩住自己的聲線,揚聲道:“我無事,剛才飲茶時,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李瑉聽傅蘭芽聲音跟平日無異,在門外凝神聽了片刻,見房中又無其他響動,便放了心,自回了房。

      房裡重新恢復安靜,三個人誰也不說話,氛圍依然處於冰凍的膠著狀態。

      傅蘭芽悶了一會,忍不住瞥平煜一眼,見他一副狼狽不堪的模樣,雖仍恨他唐突,心中到底軟了幾分,撇過頭,不肯再理他。

      平煜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腦海裡的記憶越發清晰,她掙紮的動作讓他無地自容,唇上的銳痛更是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對他的嫌惡。

      他再無任何理由賴在她房中不走,更不敢再看她,狼狽轉過身,沉默地翻窗出去。

      傅蘭芽眼看他走了,怔了一晌,回到床旁,心亂如麻地躺下。

      林嬤嬤見她雖然極力作出無事的模樣,但臉上紅霞久久未退,嘴唇更是紅得離奇,還帶著些許腫意。

      心裡突突一陣亂跳,壓著聲音,小心翼翼道:“小姐,你告訴嬤嬤,剛才到底發生了何事。”

      她沒有漏看剛才亮燈後第一眼看到平大人時,他黑眸裡那抹一縱而逝的狂亂,也清楚地知道,之前那聲茶盅打碎聲絕對不尋常。

      想來平大人就算再正派,到底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人,如今又對小姐有了好感,夜間共宿一屋時,難保不會生出旁的心思。

      傅蘭芽聽到林嬤嬤出口詢問,連忙翻個身,對著床內躺著,默了許久,等喉嚨裡那種哽著的感覺減緩少許,才悶悶道:“無事。我剛才去淨房時,聽平大人似乎有些不舒服,給他送了碗茶,他沒接穩,不小心摔碎了茶盅。”

      林嬤嬤看著傅蘭芽散亂在枕上的烏鴉鴉的秀髮,靜了片刻,不敢接話,小姐雖然竭力克制,但剛才的語氣裡,明顯帶著些委屈之意,也不知剛才平大人究竟唐突到了什麼地步,能讓小姐這般失態。

      正自胡思亂想,傅蘭芽卻仿佛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似的,忽道:“嬤嬤,時辰不早了,再過不多久,就要天亮了,不如再睡一會。”

      林嬤嬤見她分明不想再提起剛才之事,也不知是太過羞澀,還是正對平大人生著悶氣,於是不敢再開口,猶豫了下,伸手輕輕拍撫傅蘭芽,用她長久以來的方式撫慰她,助她心定,哄她入睡。

      傅蘭芽聽著林嬤嬤的輕哄聲,慢慢閉上眼,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紛亂的思緒平穩下來。

      翌日清晨,李瑉等人起來後,不等平煜吩咐,便自動自發到外院練習昨日洪幫主傳授的心法,只留下兩人看守傅蘭芽主僕。

      一直到晌午,平煜都未見人影,李瑉等人練功回來,頗覺納悶,忍不住到外頭各處轉了一圈,未見平大人,只得回到院中,正議論平大人去了何處,忽然抬頭見平煜緊閉的廂房門,詫異地面面相覷,咦,該不會平大人到現在還未起吧?

      念頭一起,李瑉第一個奔到平煜門前,敲門道:“平大人!”

      敲了一會,無人應門,正心急,突然房門洞開,平煜出現在門內,低斥道:“在我門口聚著做什麼,去練功!”

      不等李瑉打量他神色,速速偏過頭,邁過門檻,快步下了臺階,避免跟任何人目光相碰,往院外走,

      陳爾升卻最是眼尖,眼睜睜看著平煜低頭擦身而過,詫異莫名道:“平大人,你的嘴怎了?怎麼好端端的豁了個口子?”

      他話一出口,其他人目光齊齊朝平煜掃來。

      平煜身形一僵,拒不作答,往外走了。

      沒走多遠,便聽見李瑉和許赫好奇地問陳爾升道:“你剛才瞧見平大人嘴上有傷?”

      陳爾升渾不知死活,認真道:“我看清楚了,平大人下嘴唇上有個傷口,似乎早前流了血,已結了血痂。”

      眾人奇道:“平大人武功高強,怎麼會傷到嘴上去了?”

      平煜腳步一頓,閉了閉眼,一瞬間對陳爾升的忍耐已到了極點,立在原地忍了許久,才按耐住回頭讓陳爾升連日滾回京城的衝動,匆匆邁步往前走了。

      傅蘭芽人雖在房中,卻免不了聽到院中的動靜,聽見李瑉和陳爾升的對話,耳朵都燒了起來,唯恐被他們猜到端倪,懸著心在房裡聽了許久,直到眾人散去,才羞惱地咬了咬唇,回到桌旁,心神不定地拿著書看了起來,看了半晌,一個字都沒看進去,不耐地將書放下,一偏頭,卻見林嬤嬤正在榻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她只覺林嬤嬤的目光能洞察一切似的,越發局促起來,然而房間狹小,她無處可逃,索性起了身,走到床旁,自顧自脫了鞋,上床躺下,“昨夜未歇好,我睏了,睡一會。

      說完,見林嬤嬤十分體諒她,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說,略鬆了口氣,拉著被子至頭頂,用力閉上眼,仿佛只有這樣,亂了一早上的心方能平靜下來。

      接下來兩日,平煜連個人影都無。

      到第二日傍晚,李瑉便過來通知她,說明日一早便要出發去嶽州。

      傅蘭芽知道嶽州是湖南最後一處落腳處,接下來,便要離開湖南境內,取道荊州,沿著運河北上了。

      便應了,跟林嬤嬤收拾一番,早早歇下。

      翌日,傅蘭芽主僕一早便起來了,到了宅邸前,天還是一種暗沉沉的幽藍色,晨風涼涼拂到身上,帶著秋日特有的蕭瑟。

      林嬤嬤替傅蘭芽緊了緊衣裳,候在門口,只等著馬車驅過來。

      片刻,秦門及行意宗一干人等擁著洪幫主出來,陸子謙神色鬱鬱,跟在眾人身後。

      傅蘭芽不等他看過來,便淡淡轉過頭,靜立在一旁。
  
      半盞茶功夫過去,連李瑉李攸兄弟都出來了,平煜卻遲遲不見人影。

      “咦,平大人去了何處?”李由儉訝道。

      秦勇皺了皺眉頭,這兩日,她根本連個照面都未跟平煜打過,只知道他跟李將軍在一處排了不少陣法,然而無論錦衣衛練習心法時,還是用膳時,平煜都有法子推脫,從未露過面。

      她先前以為他服了保寧丹,身子有些不適,可聽李將軍話裡話外的意思,平煜似乎並無不妥,只不知為何,總未能碰上一回。

      正想著,忽然有人從裡走出來,抬頭一看,不是平煜是誰……

      兩日不見,他似乎瘦了些,眉眼越發深邃,在淡青色晨光下,整張臉龐天工雕刻般的俊美。

      她再一細看,目光卻一凝,就見平煜的唇上赫然有一道血痂,看起來傷口還不淺,絕不是乾燥上火所致。

      她驚訝地迎上前,問道:“平大人,你嘴上這是怎麼了?”

      平煜臉上大不自在,不跟她對視,只走到馬旁,翻身上了馬,低聲道:“不小了磕到了。”

      李攸卻沒忍住怪笑起來,等眾人朝他看來,又忙斂了笑意,一本正經道:“平煜前日不是服了保寧丹嗎?晚上回去發起熱了,起來喝水時,不小心撞到了桌角,這才磕破了嘴唇。”

      這說法是平煜告訴他的,他起初信以為真,可這兩日,他越想越都覺得平煜不像那種會磕到自己的人,加上平煜這兩日形跡可疑,他早就起了疑心。

      所幸在場諸人大多是粗人,都並未多想,見天色漸亮,紛紛上了馬。

      傅蘭芽在一旁鎮定自若地站著,耳朵卻早已染上了紅色,所幸有林嬤嬤做遮掩,不至於讓旁人看出端倪,等馬車過來,忙如蒙大赦,扶著林嬤嬤上了車。

      秦勇本已上了馬,剛拉起韁繩,忽然瞥見傅蘭芽正上車,臉上仿佛氤氳出桃花般的紅暈,分外嬌美,想起平煜情形,忽然一怔,直到秦晏殊在一旁催促,才滿腹狐疑地催馬往前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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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從竹城出來,沿著官道往嶽州走。

      一路上,平煜及洪震霆似乎有意引南星派的人露面,比平日走得慢上許多,自拂曉直行到晌午,才走了不到一半路程。

      嶽州富庶,路邊的商販車馬絡繹不絕,且每隔一段距離,路旁便會出現商販搭起的寬大涼棚,棚前支起熱氣騰騰的砂鍋,鍋裡不知烹著何物,香味被迎面拂來的風送進眾人鼻端,說不出的撩人。

      眾人被路邊香味引得饑腸轆轆,不時回頭張望,平煜及秦勇等人看在眼裡,想著已到飯時,索性令停馬,在此處用些熱食墊墊肚子,好過一味用乾糧涼水來打發。

      傅蘭芽主僕未得准許,並未跟著眾人下車,只在車上稍息。

      過不一會,李瑉在外道:“傅小姐。”

      林嬤嬤應了,起了身,掀開簾。

      李瑉笑著將一個食盒遞給林嬤嬤,道:“這東西很能填肚子,味道也不差,傅小姐和嬤嬤快趁熱吃了吧。”

      林嬤嬤道了謝,放下車簾,捧著那食盒回轉身。

      打開食蓋,香味熱氣蒸騰,直飄上來。

      傅蘭芽心緒不佳,又顛簸了一上午,本來無甚胃口,卻生生被這香味勾得起了饞意。

      等林嬤嬤將東西從食盒裡取出,卻是兩碗麵條似的物事,面身是淡綠色,熱湯卻分外白濃,裡頭還點綴著醬紅色的肉末和綠色蔥花,晶瑩油亮,色味俱佳。

      傅蘭芽立刻認出這來時路上吃過的一種當地小食,那麵條是用綠豆研磨成粉製成,極寬極韌,醬色肉末是湖南當地一種醃制肉,名喚「臘肉」,兩樣東西配在一處,再佐以大蔥,味道跟旁處大有不同,出了嶽州,恐怕再也吃不到了。

      一碗麵吃完,傅蘭芽心情舒暢了不少,由著林嬤嬤細細用絲帕淨了手面,正要讓林嬤嬤跟李瑉討兩碗茶水來喝,聽得車外官道上傳來陣陣馬蹄聲,且聲勢不小,來人似是不在少數,到了近旁,卻又紛紛停馬。

      再下一刻,就聽鄧安宜帶著幾分驚喜的聲音在外響起:“益成!”

      這是陸子謙的表字,傅蘭芽眉頭微蹙,往外一看,果然是永安侯府的車馬。

      鄧安宜下了馬,大步走到陸子謙面前,笑道:“我等正要前往荊州,萬沒想到會在路上跟爾等巧遇。”

      是「巧遇」嘛,傅蘭芽心中冷笑,放下窗簾。

      自從在曲駝穆家與永安侯府一干人馬相遇,這位鄧公子便如附骨之蛆一般緊緊跟隨了他們一路,明明有無數次機會跟他們分道揚鑣,偏要想方設法跟他們同行。

      只要一有機會,便會有意無意接近自己,之前在六安客棧時,為了騙取她對他的信任,鄧安宜甚至不惜跟賊子裡應外合做出一番好戲。

      種種行徑頗耐人尋味。

      且那日在南星派的陣法中,鄧安宜寧願讓妹妹也跟著身陷險境,也不肯錯過渾水摸魚的機會,武藝高強又遠遠超過自己想像,若果如她所想,鄧安宜真是沖著「藥引」一說而來,那麼他對她的那份志在必得,顯然不在南星派及鎮摩教之下。

      可是,他身為永安侯府的堂堂嫡子,為何要捲入江湖上的紛爭?而此事永安侯府和皇后又是否知曉?

      她歪頭想了一番,又緩緩搖頭,一路上已經出現好些跟二十年前懸案有關的江湖人士,個個難纏,明裡暗裡的廝殺不知進行了多少場,虧得平煜嚴防死守,才未讓這些人得逞。

      換言之,這幫人對她這個藥引的「搶奪」已到了白熱化的程度,稍有不慎,就會讓旁人搶了先,永安侯府若真參與了此事,明知情況棘手,無論如何都不會單獨讓鄧安宜一個人來雲南接妹妹回京。

      所以此事多半只是鄧安宜自己的主意。可是,他年紀輕輕,又自小長在京城,怎會跟二十多年前夷疆的江湖傳說攪到了一起?

      此事當真蹊蹺。

      也不知平煜可曾想到這種種不合常理之處,他有能力、善推斷,她能想到的,他不可能想不到。

      可惜這兩日他蹤影全無,別說晚上過來跟她討論幾句洪幫主所說之事,便是白日也輕易碰不上一面,分明是有意在回避自己。

      想到其中緣故,她惱怒地咬了咬唇,那晚他對自己那般魯莽,明明該生氣的是她,怎麼反倒他受了委屈似的,不但一句賠禮的話都沒有,這兩日乾脆讓她連面都見不到了。

      她越想越覺得胸悶,索性冷冷將身子往後靠到車壁上,閉上眼不再糾結此事。

      她才不要將心思放在無聊的人身上呢。

      繼續推敲鄧安宜之事。

      想了一回,怒意稍緩,思路越發清晰,正想到關鍵處,外頭忽傳來李瑉的聲音,“傅小姐,洪幫主他們要到後頭樹林中走動走動,不放心你們主僕二人繼續留在車上,著我帶你們去樹林。“

      怎麼突然想起要看風景了?傅蘭芽雖覺奇怪,仍應了一聲,主僕二人下車。

      在李瑉和陳爾升的引領下到了涼棚後的樹林中,傅蘭芽隔著幃帽的紗簾遠遠眺望一眼,這才發現涼棚依著一座樹冠濃郁的樹林,沿著山脈一路蜿蜒往前延伸,頗為繁茂。

      再往前,隱隱可見山霧繚繞,濃鬱樹影隱沒在盡頭,似是穿過眼前這座樹林,別有洞天。

      秦門和行意宗的子弟三三兩兩聚在林中,說話的說話,飲水的飲水,再隨意不過,作風與往日有微妙的相異。

      錦衣衛一眾人更是只有一半在林中,練功閒談,比秦門和行意宗的人更顯得肆意幾分,而剩餘諸人,則不知去了何處。

      傅蘭芽心念一動,一邊往前走一邊暗自思量,這樹林明明太過廣茂,不適合歇腳,平煜和洪幫主不過在此處用了午膳而已,怎麼臨時又改變主意要進樹林了。

      抬頭掃一眼,未見平煜,身旁卻突然射來一道銳利目光。

      她一頓,迎著那視線轉頭,就見不遠處立著一群衣飾顯目的僕婦,當中一人,嫋嫋婷婷,妝扮貴而不俗,被眾人簇擁在其中,正是那位鄧小姐。

      哪怕隔著簾幔,傅蘭芽也能察覺出她看自己目光裡的那份審視之意。

      驚訝於這位鄧小姐的毫不掩飾,她從容轉過頭,繼續往前走,心底不無遺憾,可惜她沒有機會跟鄧文瑩接觸,若能跟她搭上話,一定能從這位不善於掩藏情緒的鄧小姐身上,打聽到不少鄧安宜的事。

      林中除了參天大樹,另有不少奇形怪狀的林石,高高矗立在樹與樹之間,突兀又怪異。

      繞過一座林石,前方傳來一個年輕男子低沉的嗓音,“照我的吩咐去做,每一步都要掐准了,一分一毫都不許錯。”

      她猛的收住腳步,往前看去,就見平煜正負手站在林石旁,身旁除了許赫等人,另站著李攸和秦當家,似是正商議要事。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平煜似有所覺,轉頭看來。

      傅蘭芽冷不防跟他對了個眼,幾日不見,他似乎瘦了幾分,一雙眸子在身上竹青色的袍子的掩映下,越發黑得如墨。

      最要命的是,薄唇上赫然可見那道被她咬出口子的血痂。

      借著頭頂的日光,她這才發現那傷口遠比自己想得要深,尷尬中頓時添上一分窘迫,連忙撇過頭,不肯再看他。

      心卻如吹皺了的池水一般,起了圈圈漣漪,怎樣也無法平息下來。

      可平煜卻比她更難堪,目光只在她臉上停留一刻,見她神色淡然,那種無地自容的感覺又來了,一句話未說,轉過頭,往前走了。

       許赫及李攸等人連忙跟上。

      傅蘭芽餘光瞥見平煜離去的動作,怔了一下,眸子裡浮現一抹惱意,這人還真就躲她多上癮了?深覺那日咬他咬得實在是太輕了。

      片刻,前方傳來沙沙的樹葉聲,她忽略胸腔裡那種脹悶的感覺,抬頭望去,就見秦勇正迎面走來。

      見到傅蘭芽,秦勇停步,對她點了點頭,微笑道:“傅小姐。”

      傅蘭芽盈盈一禮,莞爾道:“秦當家。”

      秦勇失神地看著傅蘭芽,只覺這一笑說不出的嬌豔明媚,竟有種剎那間滿園姹紫嫣紅開遍之感。

      好不容易回過神,強笑道:“還有些要事要商議,容我告退。”

      兩人擦身而過時,傅蘭芽憶起一事,想起這幾日平煜的行徑,當真可恨,念頭閃過,回頭道:“秦當家,多謝那日你送來的蒿子糕。”

      說完,靜靜打量秦勇的神色變化,不出她所料,秦勇果然露出迷茫之色。

      可秦勇到底因機變過人,少頃,又迅速恢復常色,含含糊糊道:“傅小姐喜歡就好。”

      傅蘭芽將她神色變化看得一清二楚,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不敢讓秦勇看出自己的羞澀,衝秦勇點點頭,轉過身,在李瑉和陳爾升的指引之下,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可是走著走著,明知帶著一份孩子氣鬥氣的意味,嘴角仍情不自禁勝利地彎了起來。

      不料沒走兩步,陸子謙忽然從一株樹幹中繞出來,目光沉沉看著她道:“傅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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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不等陸子謙說話,李瑉和陳爾升便上前一步,公事公辦的口吻道:“陸公子,平大人有令,為免橫生事端,無他准許,任何人不得接近罪眷。”

      說完,一禮,護著傅蘭芽越過陸子謙, 往前而去。

      陸子謙有備而來,好不容易尋著機會跟傅蘭芽說話,怎會被這兩句話給震懾住。

      聽得此話,並不理會,只將目光緊緊鎖住傅蘭芽的側臉。

      可傅蘭芽分明早已聽見他的話,卻目不斜視,毫無停步之意。

      他看在眼裡,心裡的那份淡淡酸楚如同發酵一般直湧上來,並且在這份酸楚的衝擊下, 他腦海中早先還搖擺不定的念頭愈發變得堅定。

      眯了眯眼,疾走兩步,衝著傅蘭芽的背影昂聲道: “昔年蘇峻之亂,桓彝駐守涇縣,不幸為小人江播讒中, 後身陷危境,慘被殺害。其子桓溫日夜泣血,誓為父報仇,苦練三年,終弒其子,博得天下美名,可見但凡七尺男兒,家仇一日不可輕忘。 ”

      他聲音闊朗,語氣卻說不出的陰鬱,傅蘭芽聽得一怔,腳步情不自禁緩了下來。

      她如何不知道桓溫的典故。

      聽聞桓溫父親被江播連累致死後,哪怕江播已死,桓溫為償夙願,依然刺殺了江播的三子。可見一個人對仇人的恨意,可以從父輩遷延到子輩,且這等臥薪嚐膽的行為,似乎頗為天下士大夫所認可。

      估且不論她對此事的看法,單說陸子謙為何突然要好端端地在她面前提起這典故?

      難道是拿平煜比作桓溫,拿她比作江播之子?

      當真荒唐。

      她冷笑,毫不理會,邁步繼續往前走,可心思到底被陸子謙這番話給挑動得浮動起來。

      陸子謙一眼不錯地看著傅蘭芽的背影,見她雖然對他的話置若罔聞,然而步伐匆匆,到底失了幾分穩健,顯見得已將他剛才的話聽進耳裡,原本空落落的心底頓時閃過一絲快意,轉過身,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三日前,他跟平煜談話時,本來還抱著一絲希翼,盼著一切不過是他的無端揣測,傅蘭芽和平煜之間清清白白,什麼瓜葛也無。

      可當日平煜雖然態度十分強硬,卻難掩話裡話外對傅蘭芽的維護之意。

      事後回去,他反復推敲平煜當時說話的語氣和神態,越發篤定自己的判斷。

      也因如此,哪怕他明知那番話會喚起平煜對傅家的舊恨,也明知傅蘭芽多半會繼續對他拒於千里之外,不肯接受他的好意,他依然不後悔那麼做。

      因為來時路上他對傅蘭芽那份虛虛晃晃的思念,在時隔一年再一次見到她之後,全都化為了不捨得放手的執念。

      她於他而言,不僅僅曾是名義上的未婚妻,更曾是少年心中一份肖想多年的夢幻般的癡想,他千里迢迢來雲南尋她,是為了贖罪也是為了救她,可她卻寧願將主意打到一個對傅家有敵意之人身上,也不肯接受他的援手。

      尤其一想到今晨在秦門別院門口時的情形,他心口仿佛被利箭當胸射過,痛得嘴唇都發白。

      他本就時時關注傅蘭芽,今晨平煜被李攸取笑嘴上的傷口時,他沒有漏看她臉上一閃而過的羞惱之色,上了馬後,想了一路,等想明白其中緣故,只覺整個人如同被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心都涼了半截。

      難道他們兩個人已經到了這一步?

      一瞬間,說不出對是平煜嫉恨還是對傅蘭芽失望,只覺各種陰鬱憤恨情緒如熱流般灌入他胸膛,幾乎要將他焚毀。

      她那麼聰明,不可能不明白平煜之所以肯關照她,不過是被女色沖昏了頭腦,一不會娶她,二不會幫傅伯伯和延慶洗刷罪名,論起對她的真心程度,平煜還不及他一個指頭。

      可她卻依然如此做了。

      除了別無選擇之外,更多的,還是看中了平煜有能力護住她吧。

      可他怎能容忍她投入別的男子的懷抱?

      剛才那番話,也許撼動不了她依傍平煜的決心,但至少能在她心底種下一粒懷疑的種子,往後不論平煜對她是好是壞,她只要時時記住這個男人就如桓溫一般永不肯放下家仇,那就夠了!

      而一旦兩人之間生出了隔閡,在接下來的進京之路中,他總有辦法在她面前證明他也能護住她,繼而重新打動她。

      至於打動她之後如何安置她,他暫且沒有頭緒。

      可無論如何,他已錯失過她一回,就算不能娶她為妻,至少會給足她正妻的體面。

      只是,不知她跟平煜到底……

      念頭剛起,胸口便是一絞,怔忪了好一會,好不容易等胸口那種激蕩感平息少許,這才握了握拳,又往前走去。

      這樣低頭走了一路,思緒依然說不出的繁雜,耳旁卻出奇安靜下來。

      四處一顧,見林中格局越發微妙,忽然想起自進林後,平煜便未跟傅蘭芽待在一處,愣了一下,嘴角忽而揚起莫名的笑意,猛然掉轉頭,朝傅蘭芽剛才消失的方向走去……

      他知道,從剛才進林後的舉止來看,平煜不可能沒看出這林中的古怪,卻依然只派了兩名錦衣衛守護傅蘭芽,可見平煜待蘭芽著實有限。

      一旦這林中機關啟動,豈是兩個近身之人能護住?

      這樣想著,心裡竟生出一種隱秘興奮感,腳下的步伐越發行得快起來。

      疾行一路,眼見前方便是樹林深處,正要細找傅蘭芽的身影,卻發現她主僕二人被一眾錦衣衛護在一座山石旁。

      而且除了錦衣衛一個不少外,還另有二十餘名神色冷淡的精壯護衛。

      這些人早先他曾在秦門別院見過,似是平煜不知從哪處軍營借調來的人馬。

      他沒料到平煜對傅蘭芽如此嚴防死守,大感意外之外,竟還隱約有些失望,腳步也不自覺緩了下來。

      冷眼看了一會前方交流穿行的秦門及行意宗之人,眼看各人按照應對百星陣的法子各就各位,他目光忍不住重又回到傅蘭芽身上。

      她身上穿件藕荷色秋裳,顏色雅致素淨,身形卻說不出的婀娜玲瓏,一眼望去,只覺她跟周圍淡淡林霧已融為一體,有種出塵離世的美。

      他緊緊盯著她,看了久了,忽然發現一點不對勁之處……

      就見她身旁一名護衛裡,腳下踩的方位有些偏差。

      一雙腳看著似踩在坎位上,可右腳卻不動聲色往後挪動了半寸。

      他不由得暗吃一驚。

      要知道要想於百星陣中護住傅蘭芽,她身旁陣法中的護衛每一步均需踩得極準。

      不但要剛好避開啟動機關的脈絡,且一旦定住方位,絕不能隨意走動。

      這個人不可能未得平煜的吩咐,卻仍故意如此,分明有問題。

      念頭閃過,一撩衣擺,往傅蘭芽奔去,疾呼道:“小心!”

      剛奔兩步,就見那名暗衛似乎耳朵一動,突然身形微妙一轉,緊接著腳底下便傳來奇異的地動感,聲如悶雷,速度卻不慢,如蛟龍般腳底筆直往傅蘭芽腳下蔓延開去。

      傅蘭芽主僕被李瑉和陳爾升引至樹林邊緣,走時,李瑉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們注意腳下。

      行了好一段路,到了林中一處寬闊的空地處,李陳二人停步,讓她們主僕在此稍息。

      迎面刮來獵獵的風,再往前,便是一處山坳,那風正是從山坳刮來。

      傅蘭芽暗覺奇怪,挨著林嬤嬤在林石後坐下,抬頭打量周圍環境。

      就見他們所在之處頗為空蕩,仿佛當頭砸下一塊巨石,林中樹木受了波及,白白空出一塊。

      兩旁各有一塊林石。

      李瑉和陳爾升安置她們主僕後,便往旁走開一步,似是在等候接下來安排。

      秦門和行意宗的人卻分佈在不遠處的樹林中,小心翼翼變換著方位,如臨大敵,獨將他們幾個圍在這空地裡。

      她看了一會,想起剛才下車時,就已發現官道兩旁樹林有些不對勁。

      右邊這處山林,明明地處陽面,樹木卻比左邊樹林來得稀疏,且林中的參天大樹狀若棋盤上的棋子一般散亂分佈,毫無規律而言,腳下土壤又鬆軟得出奇,細辨之下,正是南星派陣法中最難應對的百星陣,取天與地彼此呼應、「天遁月精華蓋臨,地遁日精紫雲蔽」之意。

      這奇門術龐大又精深,不知已準備多久,多半是林之誠知道他們勢必會路過嶽州,早在那晚之竹林跟他們交手之前,便沿路設下,只等有朝一日平他們路過此處時,可伺機將她擄走。

      洪幫主和平煜選擇突然在此處歇腳,多半也是看出不妥,知道再往前行不過半裡,百星陣可以變幻成七絕陣,屆時,一干人會被南星派前後包抄,陷入被動局面,故而不肯再前行。

      李瑉他們將她主僕帶至此處,極有可能是在平煜的授意下,想設下個陣中陣,好將她主僕護住,他們可以抽出餘力全心全意對付南星派?

      思忖了一會,見平煜依然未出現,又因身旁只有李陳二人,她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好暫時放下。

      她不得不承認,她已被剛才陸子謙的話引得心思煩亂,眼下有些靜不下來。

      她一方面懷疑陸子謙突然在她面前提起桓溫的典故,是已經看出了她和平煜之間的不尋常,羞惱還是其次,更多的是堪破他居心的齒冷。

      另一方面,她也知道平煜從未在她面前掩飾過對她父親的惡感,既然一日未放下,又這樣待她,到底是怎麼想的呢……

      她一向不肯被旁人牽引情緒,更不肯讓自己陷入自怨自憐的境地,可想起平煜連日來的態度,心中免不了生出一種惘然之感。

      林風微微拂在她臉上,出奇的溫柔,仿佛記憶中母親拂過臉龐的手。

      她閉目調整了片刻,心緒稍稍寧靜了些。

      睜開眼,見眾人依然不斷在林間穿行,起身,立在原地,平靜地對李瑉道:“這林中有異,能不能幫我請平大人過來,我有重要的事想跟他說。”

      自然,林中有異不過是藉口罷了。

      她不想繼續胡思亂想,而要確認一個人的真實想法,幾句話或是幾個眼神便足矣,不必耽誤他多少功夫。

      李瑉甚少見傅蘭芽用如此鄭重的語氣對他說話,怔了一下,思忖著點頭道:“好,我這就去找平大人。”

      說罷,小心十足地踩著腳下土壤,往一旁走去。

      走了約莫五十步,便停下,轉過一座林石,未幾,傳來說話聲。

      傅蘭芽一愣,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她還以為平煜離她多遠呢,原來就在這麼近的地方。

      念頭閃過,越發氣悶,既這麼近,為何就是不肯露面?

      平煜的確就在傅蘭芽不遠處。

      他自進林後,便一刻未得停歇。

      因來時路上準備充分,短短時間內,他便已經跟洪幫主、李攸、李由儉等人安排好一切事宜,只要一會守在傅蘭芽身旁的手下不出差錯,林之誠定會手到擒來。

      本來議事時他們可以選旁處,可他雖然暫且還沒想好如何面對傅蘭芽,卻委實不願意離她太遠。知道李瑉和陳爾升已將她領至安排好的空地處,他放心不下,也跟著過來了。

      等洪幫主和李由儉去安排秦門及行意宗諸人,他又將剩餘的錦衣衛及那二十名護衛招在一處,一人分發一張圖,重新交代了一遍百星陣的關鍵處,告誡他們一會務必要踩好腳下方位,稍有偏差,定會誤中陣法。

      交代完,剛要令眾人下去,目光無意間掃過,忽然瞥見一名暗衛右手小指上顏色與旁處不同,仿佛沾了鍋灰一般。

      他蹙了蹙眉,正要細看那人兩眼,李瑉卻忽然走過來,對他道:“平大人,傅小姐請你過去一趟,似是有事找你。”

      李攸和秦勇因還有些細節要跟平煜商量,暫未離去,聽得此話,忙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手中陣法。

      可秦勇雖然厚道,李攸卻向來促狹,繃了一會,想起平煜下唇上的傷,到底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平煜正不知如何接李瑉的話,聽得這笑聲,想起唇上的傷,頓覺說不出的難堪。

      雖已過去兩日,但他只要一想到那晚他犯下的行徑,就覺自己當真魯莽可恥,無論是在對他毫無好感的傅蘭芽面前,還是在父母面前,都有無從交代之感。

      他陷入了死胡同,生生熬了幾日,熬到最後,只覺眼下這窘境比世間一切陣法都難解,放眼世間,恐怕再也找到如他一樣被不幸困在其中的人了。

      往前走太難堪,可往後退……不不不,他的心思已經在傅蘭芽面前昭然若揭,又能退到何處去?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她此時叫他過去,莫非氣還未平?一時間,羞恥心和自尊心壓倒了去見她的渴望,僵了一會,皺眉道:“暫且無空。”

      李瑉見平煜神色不佳,只當他眼下真抽不出空,哦了一聲,自去找傅蘭芽。

      秦勇頗有默契地保持沉默,李攸笑了那一聲後,也未再作怪。

      可平煜卻只覺眼前的陣法圖已經跳了起來,再也看不下去。

      突然放下陣法圖,開口說了句:“我去看看李瑉他們部署得如何了。”

      說罷,不顧李攸促狹的目光和秦勇的注目,一臉淡然往前走去。

      他知道她向來通透,眼下有事找他,未見得是要興師問罪。

      越往前走,心不自主跳得越快。

      剛一繞過林石,忽然聽見一聲大喊:“當心。”

      平煜一凜,猛一抬頭,就見圍住傅蘭芽的一干人等腳下突然生出一道狹長的裂縫,一轉眼便露出一個豁大的洞口。

      因發生得太快,傅蘭芽首當其衝。

      眼看腳下出現破綻,她心知陣法出了問題,還未抬頭找尋到底哪處出了差錯,便驚呼一聲,直直往下落去。

      林嬤嬤跟傅蘭芽隔得近,雖然也被那地面的震動顛倒在地,卻幸得錯開了一步,見傅蘭芽跌入洞中,面色頓時煞白,忙也要掉進去,可李瑉卻已一把扯住她的衣角,將她從洞口邊緣拽回來。

      “小姐!”她趴在洞口邊緣,見裡頭出奇的黑,什麼也看不見,一顆心直沉下去,怔忪了片刻,聲嘶力竭哭喊起來。
  
      陸子謙已經面色蒼白趕到傅蘭芽墜落處,可眼見那洞底深不見底,邊緣又有合攏之意,本已到了近前,又猛的止步。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終於閉了閉眼,咬牙便要跳下去,不料人影一閃,有人已風一般奔至眼前。

      就聽那人斷喝道:“將彭護衛給我拿下!”語氣極陰厲。

      卻是平煜。

      他臉色已經差得不像話,話音未落,便趁那地縫合攏之前,拔出腰間繡春刀,毫不猶豫跳下。

      “平大人!”林中餘人怔了一晌,好不容易明白發生了何事,忙急奔上前。

      李攸和秦勇肝膽俱裂,速度遠在其他人之上。

      可轉眼間,地面便恢復光滑,仿佛剛才什麼都未發生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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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7:02 |只看該作者
第69章

      掉入洞中的那一霎那,傅蘭芽驚慌得無以復加,只聽耳旁風聲呼呼,不知要跌向何處。

      閉著眼睛墜落片刻,猛然想起這陷阱是南星派設下,忽然心頭一鬆。

      是啊,她差點忘了,林之誠擄她的目的是用她做藥引,眼下還未達成所願,怎會讓她死於非命。

      墜落之處十有八九另有玄機。

      果如她所料,那洞雖然不知被人做了什麼手腳,看上去黑漆如墨,也甚是廣袤,在剛跌落之時,她曾誤以為底下是深淵,可實際上,洞底遠沒她想得深,不過落了一會,便跌到了一處厚厚的墊褥上。

      她閉了閉眼,胸膛裡那顆幾乎撞出的心迅速鎮定了下來。

      然而還未等她鬆一口氣,身旁便無聲無息襲來一陣掌風,看起來,早在傅蘭芽誤中機關之時,便已有人在此守候。

      傅蘭芽沒有武功,等察覺身旁有人時,還未來得及掙紮,便被那人一把抓住了胳膊,只覺那人手勁大得出奇,直如鐵鉗一般,竭力掙紮了一番未果,被那人毫不留情地從地上一把拽起。

      她竭力不讓自己表現得太過慌亂,低喝道:“你們到底要擄我做什麼?”

      話音未落,又有腳步聲從前方傳來,似是眼見獵物入籠,前來接應。

      傅蘭芽心底閃過一絲絕望之感,這一路上追襲她的人雖然層出不窮,但在平煜的嚴防死守下,從未有人得過逞,今日卻不但落入陷阱,還被對方近身擒住。

      聞得擒住她那人身上不知是汗氣還是什麼味道,驚恐之下,更有種說不出的煩膩噁心之感。

      那人似是擔心繼續留在原地會有變故,明明聽到傅蘭芽的話,卻並無作答之意,將傅蘭芽拽起後,飛一般往前走,欲與前方之人接應。

      剛走兩步,聽得身後傳來一陣獵獵的衣袂拂動聲,似是又有人跟著墜落了下來。

      傅蘭芽怔忪了一下,仿佛有預知似的,扭頭朝如墨黑暗中看去,心不由自主砰砰狂跳起來。

      而拽著傅蘭芽一路疾行的那人身形也是一緩。

      他大感意外。

      據他所知,那機關從啟動到閉合不過短短功夫,林幫主為了防止旁人跟著一起跳下,又有意在洞口做出萬丈深淵的假像,等獵物落入機關,即便有人跟隨。見了這洞口,出於對未知的恐懼,多半會立即止步,不會隨著獵物一道落入陷阱。

      沒想到這人為了搶奪「獵物」,竟如此不管不顧。

      聽那人落地後,出奇的沉默,連呼吸都幾不可聞,似乎正不動聲色觀看周圍環境。

      他渾身寒毛都因感應到危險豎了起來。

      出於經年累月實戰的直覺,幾乎在這人一出現,他便敏銳地察覺到來人絕對不好應對,

      不等那人適應環境,目光中戾氣暴漲,猛的一把將傅蘭芽推向已迎至身前的同伴。

      隨即先發制人,揮動長劍,拔地而起,直朝那人落地之處刺去。

      可那人反應卻遠比他想得要快,幾乎在他拔劍的同時,便已辨明他所在位置,他的劍還未刺到對方身上,便聽嗖嗖幾聲銳響,那人迎面射來數道透骨釘。

      一道直擊他的面門,一道直擊他喉結,另一道卻彈向他握劍的手腕。

      所謂兵不厭詐,洞中漆黑一片,正是使用暗器的最佳時機。

      他大吃一驚,劍鋒明明已刺到一半,察覺對方來勢洶洶,又不得不硬生生收住去勢。

      左支右絀躲過直奔頭面部而來的那兩道勁風,手腕卻遲了一步,不幸被那人擊中腕上的太淵穴,一股麻癢難忍之感如閃電般從腕上一路直通到肩上,手中的劍都險些脫腕而出。

      他心知此時正是九死一生的時刻,不敢有絲毫懈怠,咬牙強忍著整條胳膊的脫力之感,正欲將劍換至另一隻手,可那人卻根本不給他喘息機會,一躍而起,身形迅捷如電,幾步踏中一旁洞壁,如獵鷹撲食一般直直朝他飛縱而來。

      他只覺寒意凜凜的銳器迫至面門,忙倉皇大喝道:“快通知幫主!”

    一邊喊一邊使出渾身解數往旁一躲,不料那人不過是虛晃一刀,見他往側閃躲,似乎正合心意,刀鋒凜然一轉,轉而刺向他的肋間。

      這招式怪異無比,他還未來得及罵對方一句「奸詐之輩」,便覺有什麼極涼的東西穿膛而過,身子一僵,下一刻,挖心般的劇痛順著被刺中之處襲卷全身。

      所幸刀鋒離心脈偏了幾分,不至於斃命。

      平煜一擊得中,再不戀戰,俐落將刀刃從那人肋間中拔出,抬步朝前追去。

      那人捂著傷處滾燙的東西汩汩而出,跌跌撞撞在他身後追了幾步,轟然倒下。

      平煜剛急追兩步,便聽前面傳來傅蘭芽的急喚聲:“平大人!我在這。”

      平煜沒想到她這麼快便猜到是他,心裡微微一暖,想到她依然在對方手中,愈發焦灼難耐。

      還未來得及回應,傅蘭芽的聲音便似乎被什麼所擾,消隱下去。

      原來南星派那晚跟秦門及行意宗交手時,多多少少都受了傷,雖然在此處樹林下方設下了百星陣,卻因樹林占地廣闊,東南西北各佈置了機關,每處只留下未受傷的五六人看守。

      他們未料到傅蘭芽會這麼快掉入陣法中,更沒料到平煜也會跟著跳入機關中,心知眼下首要任務是將傅蘭芽完好無損地交到林幫主手裡,並不一味纏鬥。

      可未跑多遠,聽得傅蘭芽呼喚平煜,心知不妙,一面點了傅蘭芽的啞穴,強扯著她離去 ,一面紛紛從懷中取出玉塤,放於唇畔幽幽嗚嗚吹奏起來。

      這塤聲既能損耗對方內力,使對方騰不出餘力再用暗器傷人,又能通知教主及其他教徒。

      誰知塤聲吹了一路,平煜卻越追越快,顯見得根本不受塤聲所擾。

      正自驚疑不定,突然聽得滋的一聲低響,洞穴內倏然一亮,卻是平煜追得不耐,為求速戰速決,點亮了夜行燭。

      電光火石間,平煜看清借那幾人方位,忙拂滅夜行燭,就地一滾,躲過對方擲來的一柄長劍,隨後憑著記憶中的方位,揚出數枚透骨釘,射向那幾人的前額穴位。

      他本就於武學上極有造詣,前幾年在宣府時為求活命,旁門左道沒少學,心知在戰場上近身殺敵時,暗器往往有能起死回生之妙,曾下了許多功夫來學,幾年過去,早已是耍弄透骨釘的一把好手,不但出招迅如閃電,且辨位極准。

      聽黑暗中傳來幾聲悶響,緊接著便傳來兵器落地的聲音,心知得手,那幾人一時半刻都解不了穴,沉聲道:“別動。” 這話卻是對傅蘭芽喊的,知道傅蘭芽能領會他的意思,並不多加解釋,只沿著洞壁一路急追而去,等到了跟前,悄無聲息伸手往前一探,摸到她的柔軟身子,果然站在原地乖乖不動,說不出是激盪還是失而復得的狂喜,忙一把將她撈到懷裡。

      傅蘭芽雖然口不能言,剛才洞中情形卻聽得清清楚楚,想起平煜所為,喉頭都有些發哽,並不作聲,無聲任他摟著。

      兩人默了一瞬,不遠處忽然琴聲驟起,裹雜著塤聲,溪流一般汩汩湧來,漸至波瀾壯闊,勢如破竹,仿佛暗夜中生出無數利刃,淩厲無比朝平煜擊來。

      二人一凜,林之誠。

      平煜忙依照洪震霆的心法調勻內息,知道這心法最多能抵抗兩個時辰,一句話不敢說,一把將傅蘭芽背到身上,循著剛才點亮夜行燭時所見洞中景象,朝另一側甬道直奔而去。

      如今傅蘭芽失而復得,他再也不必被困住手腳。

      這些時日,他早已將南星派的百星陣和七絕陣研究得透徹無比,對這地下脈算得了若指掌,雖然陣法已有微妙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若他剛才沒看錯,陣眼正在狀若棋盤的甬道盡頭。

      難得林之誠自動送上門來,他只需在最快時間內找到陣眼,將傅蘭芽送出生門,隨後通知洪震霆及李攸等人前來,便可順利圍剿南星派。

      奔了一段路,琴聲越發高亢,再一轉彎,眼看甬道深處透來一點亮光,心知陣眼已找到,正要將傅蘭芽送出,那琴聲卻又如崩斷了一般驟然消失,惟餘餘音嫋嫋。

      平煜心知不妙,奔得越發快,就聽背後遠遠傳來一個沉鬱的中年男人的嗓音,透著幾分不甘道:“將她放下。”

      平煜見生門已近在眼前,嗤笑道:“林之誠,你日日被東廠追殺,如今也是強弩之末,不如趁早跟我錦衣衛合作,將你知道的都說出來,至少可保你一條性命。”

      說完,毫不猶豫提起一縱,背著傅蘭芽一把破開頭頂那道隱隱有日光灑下的生門,一躍而出。

      可剛將傅蘭芽放下,身後便襲來一股怪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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