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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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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凝隴]鹿門歌(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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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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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7:35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平煜萬沒想到林之誠輕功如此出神入化,明明剛才琴聲還在一丈之外,眨眼工夫便已如鬼魅般追至身後。

      抬眼往前一看,發現他們所在之處早已越過樹林邊界,地勢微凹,正位於林旁的一處山坳中。

      這地方極隱蔽,林中之人若非按圖索驥,斷難發現此處藏有陣眼,顯見得林之誠在原有陣法基礎上做了改動, 。

      恰好風聲刮來,送來一點輕微的動靜,他百忙之中凝神一聽,心中一定,猛的將傅蘭芽推遠, 斷喝道:“快跑!”

      與此同時,察覺身後之人已撲抓向他肩頭,忙作勢掉轉手中刀鋒往後刺去,不等招式用老,左手卻不易察覺一抖,變出一把雪亮匕首。

      傅蘭芽被推得一趔趄,倉皇回頭一望,見有人已如靈猴一般從洞中一竄沖天,招式說不出的怪異迅猛,心知正是林之誠本人,她雖不懂武功,但單看這架勢,身手也斷非常人能比。

      情勢危急,繼續留在原地於事無補,她來不及再看平煜的情形,忙手腳並用朝山坡上爬去。

      出了這山坳,便是樹林,為免平煜受傷,她要在最快速度通知旁人,越快越好!

      聽得身後兵刃相接,搏鬥激烈,一時間擔心到無以復加,卻硬起心腸,頭也不敢回,用最快速度爬上山坡,奔了一段路,抬頭見前方林中有人急奔而過,似是聽到召喚,欲往旁處而去,忙張嘴欲喊,卻發現自己依然口不能言。

      她心急如焚,四下裡一顧,蹲下身撿起一塊石頭,使出最大力氣揮動胳膊,欲往前擲去。

      誰知剛一揚臂,就聽林中傳來紛雜的腳步聲,緊接著,就聽李攸焦躁無比道:“再找不到他們,乾脆把這地底下的坑坑窪窪一把火都燒了得了!“

      秦晏殊急聲道:“點火豈不會誤傷到傅小姐?還是按洪幫主說的法子,一個一個排查生門,時間尚短,平大人和傅小姐多半還在林中。”

      傅蘭芽聽得再明白不過,大喜,忙丟下手中石頭,往前奔去。

      片刻,李攸、洪震霆及秦晏殊姐弟率領一眾人等出現在眼前,驟然見到迎面奔來一人,先是戒備地停下腳步,等看清是傅蘭芽,秦晏殊面色一鬆,第一個迎上前,大喜道:“傅小姐!”

      李攸和秦勇一怔,忙也大步趕至身旁,臉上都有焦急之色,齊齊出聲。

      “平煜呢?“

      “平大人呢?“

      傅蘭芽顧不上奇怪秦勇的神色和語氣,衝眾人點點頭,急惶地指指身後,掉轉身,欲引著眾人往來路走。

      “你被點了啞穴?”秦勇發現不對勁,急追兩步,替傅蘭芽解了穴。

      傅蘭芽大喘口氣,只覺喉頭仍堵著一團棉花般,說不出的哽噎難受,啞著嗓子道:“平大人帶我從陣中逃出後,被林之誠追上,現下二人已交上手,就在前方的山坳中。”

      眾人大驚。

      諸錦衣衛都知道這位南星派掌門人武功都多了得,聽得平煜孤軍奮戰,面色一變,齊刷刷拔出繡春刀,一言不發奔向山坳。

      尤其是陳爾升,雖然反應稍慢,又素來寡言,此時越發悶頭不響,一張臉憋得通紅,轉眼便追上李瑉,牛犢一般跑在最前方。

      洪震霆聽得多年老朋友再次露面,怔了一下,隨即長嘯一聲,越過眾人,如飛鷂般往前而去。

      秦晏殊雖然極想將傅蘭芽單獨帶離此處,卻也不願讓平煜身陷險境,猶豫了片刻,拔劍跟上。

      只暗想著,一會無論如何要看好傅蘭芽,不能讓她被人趁亂擄走。

      傅蘭芽滿心都只有平煜,對諸人心思無暇揣測,只恨自己跑得不快,一時未注意腳下,一不小心絆到裙角,跌倒在地。

      她顧不上疼,忙要爬起,卻有人已提著她的胳膊,將她扶起。

      傅蘭芽自覺此人力量極大,動作卻溫柔,抬頭一看,卻是秦勇。

      秦勇臉色蒼白,似是頗為擔憂南星派不好應對,扶起傅蘭芽,衝她勉強一笑,又往前而去。

      傅蘭芽心知以她的功夫早已可將自己遠遠甩開,卻仍時刻不忘關照自己,心中感激,強壓著滿腔憂心,低聲道:“多謝。”

      行了一段,還未到山坳處,便聽到激烈過招聲,傅蘭芽不知平煜是否在林之誠手下吃虧,心頓時高高提起,忽聽一聲悶哼,不知是誰受了傷,忙要急奔幾步,便見山坳中有人已一躍而起,落到一旁地上,趔趄了幾步,到底穩穩站住。

      眾人定睛一看,正是平煜。

      恰在此時,山坳中有一身著玄衣的男子跟在平煜身後一衝而出,片刻不讓,屈爪朝他抓去。

      而他身後,塤聲齊齊響起,原來是南星派的弟子已經彙集在一處,正紛紛從陣眼中奔湧而出。

      平煜哪等林之誠欺至跟前,咬牙翻身往後一躍,硬生生拔地而起,幾下竄上身後樹梢,而洪震霆不等林之誠使出下一招,早已橫刺裡斜縱躍出,抓向林之誠肩頭。

      林之誠聽得身後拳風渾厚,顧不上再對付平煜,轉而跟洪震霆交起手來。

      平煜在樹梢辨認一番底下情形,順了順胸口繁亂的氣息,從樹梢上一躍而下,朝傅蘭芽奔來。

      李攸等人心知平煜跟林之誠纏鬥這許多功夫,斷不可能未受傷,忙要去至平煜身邊,不料剛跑兩步,南星派弟子已從山坳中殺將而出,眾人頓時被絆住手腳,只得撇下平煜,持劍相迎。

      傅蘭芽落在眾人身後,離山坳尚遠,未受所擾,迎到平煜身邊,仰頭看他,見他唇邊有血,心頭一慌,一時忘了在旁人面前掩飾,忙從袖中取出絹帕,踮腳欲替他擦拭,又急聲問:“到底傷到了何處?是不是很難受?”

      平煜不動聲色一掃,眾人都忙於對付南星派,獨有秦晏殊百忙之中不時看傅蘭芽一眼,見狀,臉上似乎帶著困惑之色,連眉頭都蹙了起來。

      平煜一點也不想傅蘭芽被人議論行止,忙不動聲色將傅蘭芽擋住,接過她手中絹帕,擦了兩把道:“無事。”

      只覺那絹帕上香氣清甜幽暖,絲絲縷縷沁入鼻端,跟她身上香味如出一轍,擦著擦著,心中靈光乍現,滯了一下,正要確認似的看向傅蘭芽,斜刺裡卻殺過來一人,平煜只覺那人招式平平,將傅蘭芽護在身後,抬腿便朝那人當胸踢去。

      須臾,又有不少人前赴後繼湧到他身邊,目標直指傅蘭芽。

      平煜雖然受了內傷,對付這些鼠輩卻不在話下,手起刀落,殺得極輕鬆。

      忽然間,琴聲大起,二人抬頭一望,卻見林之誠不知何時已盤腿穩穩坐於一株參天大樹上,身形巍巍,低眉斂目撫起琴來。

      傅蘭芽頭一回得以仔細打量林之誠,見他身穿玄袍,約莫五十許人,氣度高華,眉目朗疏,看得出年輕時定有一副好皮囊,可此時神情卻說不出的陰鬱。

      再一打量,卻見他身上一前一後背著兩個鼓鼓囊囊的包袱,裡頭不知裝著何物。

      她看了又看,想起那晚洪幫主所說,忍不住悚然地蹙眉,難道那包袱裡真裝著他兩個孩兒的遺骨?

      說起來也是費解,他兩個孩兒已經夭亡二十餘年,他日日將他們的遺骨放在身旁做何用?他如此執著,難道那藥引一說,當真有起死回生之效?

      思忖一番,想起一事,甚覺不解,林之誠消隱二十年,他那位溫柔賢淑的夫人又在何處?林之誠如此捨不得他的一雙孩兒,想來當年跟夫人感情必然極深厚,為何這些年他只一心要復活孩兒,身邊從未有過他夫人的蹤影?

      正想著,那琴聲如流水般傾瀉而下,曲子卻從未聽過,只覺曲調說不出的哀怨悲淒,聲聲慢慢,直抵人心。

      平煜聽在耳裡,卻是另一番光景,只覺那琴聲如利刃一般,將他原本被洪震霆護住的隱形盔甲撬開一條縫,琴聲蘊含的無數密針順著那條縫直紮過來。

      看得出來,林之誠已經耐性告罄,眼下已做了破釜沉舟的準備,將全部內立傾注在這一曲上,務求在最短時間內力克眾人……

      平煜本就已受了內傷,一時支撐不住,身形一晃,後退一步,看清形勢,揚聲道:“這曲子不對勁,那心法恐怕支撐不了多少時候,需得速戰速決。”

      李瑉和陳爾升等人頓時想起在別院時商議好的圍剿林之誠的法子,忙極有默契一對眼,留下一半人馬在原地對付南星派散在弟子,剩下諸人,則紛紛縱上樹梢,前後包抄殺向林之誠。

      誰知越離得近,那琴聲越發刺耳,胸中氣息被這琴聲挑動得如同沸水般滾動起來,根本無法調順。

      平煜見狀,本打算躍上樹梢幫洪震霆解困,可一想到之前傅蘭芽掉落陷阱的情形,走開兩步,又停下,無論如何也不肯留她一人在此處,又放心不下旁人,只喝道:“不用管旁人,只需速速幫洪幫主解困便可。“

      恰在此時,李攸及一干人等終於極力抵住那琴聲,幫洪震霆甩開那幾名南星派長老。

      洪震霆心無旁騖,幾下縱至林之誠身前,化拳為掌,頂著那聲聲挑動心弦的巨大聲浪,朝林之誠胸前劈去。

      林之誠忙豎起那柄琴擋住來勢,又往後一掠,與洪震霆拉開距離……

      可秦勇及白長老等人早已從後頭包抄而來,劍氣一漲,逼向林之誠。

      東西兩側,則是洪震霆的門下高手及行意宗的李由儉等人。

      林之誠見琴聲已無法克敵,索性將琴拋下,目光一掃,忽然面色一冷,輕飄飄擊出一掌,直指眾人中內力稍弱的餘長老。

      可眾人早已在別院中研究透了林之誠慣用招術,只作出未識破他伎倆的模樣,然而不等他欺到餘長老身前,便四人合力,使出一招八卦遊龍掌,給予林之誠背後重重一擊。

      這一招集合了四人內力,可謂滔天巨浪,林之誠哪怕內力再了得,一時也招架不住,只覺心脈都有被震斷之嫌,連內力都無法繼續維繼,不慎從樹梢跌落。

      他懷中不知何物,隨著他下落之勢跌出,正好落在傅蘭芽腳下。

      平煜怕那東西有詐,不等傅蘭芽俯身,便搶先撿到手中,展開一看,卻是一幅畫卷。上面畫著一名中年男子,面白無須鬚,長眉入鬢,頗為陰柔。

      傅蘭芽在一旁看見,一震,失聲道:“我見過這人!”

      平煜一眼便認出畫上所畫之人是王令,忽然想到其中關鍵處,心裡生出一個猜測,凝眉不語。

      傅蘭芽卻又道:“平大人,你可還記得那回在六安客棧時,我曾跟你提起過,那客棧中的佈局跟京城流杯苑的格局極像,而畫像上這人,正好是我當年我哥哥帶我去流杯苑聽曲時在外頭撞見的。我記得這個人當時看了我許久,眼神又頗奇怪,故而印象深刻——”。

      平煜怕傅蘭芽想通其中緊要,心中湧起濃濃隱憂,不等她再往下說,將那畫卷收起,只道:“世上長得相似之人不少,許是你記錯了也未可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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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7:56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擊落林之誠的那一掌,早在秦門別院時,眾人便已操練過無數回,可以說集合了眾人畢生所學,一旦出招,斷難抵擋。

      林之誠一時不防,內力都被這一掌卸去一多半。

      平煜在一旁看得極明白,在出手對付林之誠時,無論是洪震霆還是秦門行意宗等人,都留了三分餘地。

      林之誠眼下雖受了重傷,卻未損及根本,只要將養數月,內力便可恢復如前。

      而當初對付鎮摩教的左護法時,眾人卻生生將其內力盡數摧毀。

      可見在這些江湖人士心中,林之誠雖然性情孤冷,多年來,到底未行過大奸大惡之事,江湖中人對其為人性情雖頗為不滿,卻免不了有惜才之意。

      而鎮摩教卻在江湖中惡名昭彰,人人得而誅之,下起手來自有不同。

      為防東廠之人突然前來滋擾,平煜知道需得儘快將南星派一干人等拿下。

      李瑉等人似有所悟,不等平煜吩咐,已從林之誠身邊撤離,轉而去專心對付南星派剩餘子弟。

      平煜見他們分得清輕重緩急,不由得臉色稍緩,從京城行來一路,這幾個臭小子行事已比從前大有章法。

      起初,林之誠仍強撐著負隅頑抗,別說武功低微之人,便是秦勇、白長老等人也一時近不了他的身,然而在洪震霆率領下,眾人越戰越勇,林之誠內力消耗,漸漸施展不開。

      支撐了一炷香功夫,不慎被秦勇一劍點中肩頭的臑上穴,胳膊頓時又麻又癢,重重垂下,再無招架之力。

      李攸最會見縫插針,見狀,忙急撲上前,點住他身上幾道大穴,又令李瑉幾個取了錦衣衛特製的能防犯人逃脫的捆繩,將林之誠結結實實捆住。

      林之誠面如死灰,緊閉雙目,。

  其餘南星派弟子見大勢已去,打鬥時頓時少了三分氣勢,不一會功夫,便被眾人打得七零八落。

      李瑉等人將南星派等人一一卸了下巴,又將他們個個捆好,丟到平煜腳邊。

      平煜早前跟林之誠交手時,不慎受了他一掌,眼下只要一動,胸口便是一陣劇烈絞痛,心知一味硬撐,定會血氣逆流,故不敢再妄動。

      當然這原因還是其次,經過剛才那一遭,他無論如何都不肯再將傅蘭芽交給旁人,因此無論旁人鬥得如何激烈,只管厚著臉皮釘死在傅蘭芽身邊不動。

      見爭鬥消停,林之誠也已被擒住,為防生變,將錦衣衛招至跟前,解下腰間權杖,遞予李瑉,道:“去嶽州路上恐怕不會太平,我們需連夜在此處審問林之誠,你們速將林外封死,但凡過路車馬,一路不許放進來。”

      洪震霆及秦勇姐弟一旁聽見,心知東廠不會放任追逐了這麼久的林之誠落入錦衣衛手中,定會前來滋擾,只不過耳目眾多,有些話,平煜不好在明面上說出來。

      於是不等平煜提議,便自動自發挑了手底下一干武藝高強的子弟,讓他們跟隨錦衣衛一道在林外佈防。

      平煜心照不宣,笑著道了謝。

      餘人便在林中找尋適合搭建帳篷之處,順著那山坳往深處再走了片刻,眼前豁然開朗,就見山坳低緩處竟連著一座極靜謐的林中湖。

      湖面幽藍,波光粼粼,林霧如輕紗一般繞著湖繚繞,一眼望去,頗有人間仙境之感。

      眾人大喜,此處視野寬闊,若林中有異,坐於湖畔,很快便能發現不妥,正是用來搭建宿營處的好地方。

      便自動自發在湖邊搭建起帳篷來。

      傅蘭芽到了湖畔,正四處找尋林嬤嬤,許赫及林惟安將林嬤嬤領來。

      後面卻是跟隨洪幫主而來的兩位武林高手,陸子謙在他們的庇護下,毫髮無損。

      見到傅蘭芽,林嬤嬤和陸子謙都是一怔。

      陸子謙臉上先閃過慚色,又怕傅蘭芽受了傷,想近前幾步細看她幾眼,可眼見傅蘭芽身邊不遠便是平煜,想起剛才情形,心裡一時間五味雜陳,腳步又停了下來。

      林嬤嬤卻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她剛才親眼目睹傅蘭芽跌落深淵,只當小姐無救,命都駭得只剩下半條,正失魂落魄時,不防見小姐好端端回來,趔趔趄趄奔到傅蘭芽身邊,一把摟過她看了又看,哭道:“我苦命的小姐,真讓嬤嬤心疼死了!”

      傅蘭芽忙替她拭淚,軟聲安慰好一陣,林嬤嬤的哭聲才漸漸止住。

      林嬤嬤又抬目看向平煜,心中說不出的感激,只是見他忙於安排事宜,未見得有空聽她說話,感激的話湧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從頭到尾,都未見永安侯府的人,不知是見剛才驟然生變,已趁亂離去,抑或有旁的安排。

      眾人各行其事,不過短短時間內,便將諸事安排妥當。

      傅蘭芽主僕分得一間帳篷,傅蘭芽換下髒衣裳後,低頭一看,這才發現經過方才一遭,身上擦破了好幾處,傷痕映襯著雪白的皮肉,頗有幾分觸目驚心之感。

      傅蘭芽記掛著林之誠要吐露之事,見到傷口,並不以為意,卻把林嬤嬤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姐自出生到現在,一身細皮嫩肉,連摔跤都少有,一路上卻不知遭了多少罪,好不容易腳上的崴傷好了,身上卻又跌傷了。

      可惜手中一無金創藥。

      經過這些時日,林嬤嬤心中已經多少有了底,替傅蘭芽換好衣裳後,便掀開帳篷,向李瑉討要金創藥,果不其然, 李瑉很快便去而複返,將一罐藥送了過來。

      李瑉到了跟前,並不往帳內多看一眼,只殷切地叮囑道:“嬤嬤,傅小姐的傷口在收口前不能沾水。”

      林嬤嬤知道李瑉家教極好,人又熱情善良,一向對他極有好感,雖知這金創藥定是平煜給的,仍笑眯眯致謝道:“知道了,多謝李大人。”

      李瑉笑了笑,起身離去,自去向平煜彙報。

      平煜眼下正急於審訊犯人,他心知林之誠是塊硬骨頭,攻城為下,攻心為上,只放任洪震霆、白長老、柳副幫主等人好言相勸。

      自己則第一時間將先前害得傅蘭芽跌落陷阱的那名「彭護衛」提來細檢。

      當然,此人早在害得傅蘭芽跌落險境時便已咬毒自盡,此時已是一具屍體。

      他蹲下身子,先將那人右手抬起,見小指上果然沾了黑色汙跡,遠遠看去,狀若鍋灰,近看卻發現是種膠黏之物,用指尖搓了搓,卻又化為粉末。

      他心中越發有底,放下那人胳膊,抬手在那人鬢邊摸索一番,片刻,撕下一層人皮面具,面具底下卻是一張完全陌生的面孔。

    而面具邊緣,則是「彭護衛」手上沾著的黑色粘物,想是為了跟髮色接近,特將用來粘面具的膠物做了黑色。

      這易容手法當真少見,這些年,他只在那晚用媚術對付他的鎮摩教教徒身上見過

      看來假扮彭護衛之人是鎮摩教的教徒無疑。

      可是,此人又是何時假扮上彭護衛的呢。

      “平大人。”林惟安道,“剛才屬下已問過程護衛他們,來時路上,彭護衛並無異常,據程護衛說,彭護衛素喜飲一種家鄉帶來的酒釀,味道極怪,旁人別說嘗試,連那味道都難以忍受,剛進樹林時,彭護衛還飲過一盅,且毫無勉強之色,按理說,假扮彭護衛之人哪怕扮得再像,卻無法連那酒釀都能若無其事飲下去,因而彭護衛就算被人掉包,多半也是在飲完酒釀之後。”

      平煜不語。也就是說,彭護衛是在進了樹林之後才被人下了黑手?

      可彭護衛名義上是護衛,實則是荊州大營借來的軍士,無論武功還是應變之能,都算得萬裡挑一,能無聲無息將彭護衛殺死,並在眾目睽睽之下假扮他混入軍士中,對方手段何其高明。

      而他們之所以故意讓傅蘭芽跌入南星派的陷阱,多半是見林之誠已是功敗垂成之相,與其從錦衣衛手中搶奪傅蘭芽,不如協助林之誠將傅蘭芽奪走,再從林之誠手中搶回傅蘭芽。

      此人從謀劃到實施計謀,步步算准,唯一沒算準的就是他也會跟著傅蘭芽跳入陷阱,繼而將傅蘭芽救出。

      若是當時有一步未拿準,對方已然稱願。

      事後回想,幕後之人當真有謀略,絕非鎮摩教的普通教眾所能為。

      然而左護法已然武功盡廢,鎮摩教教主又已去世多年,難道是那位右護法親自出馬不成。

      可當中林中人馬一目了然,除了錦衣衛、眾江湖人士,便只剩永安侯府一干人等,右護法想要混在永安侯府諸人中,首先得過鄧安宜這一關。

      且從他們假冒彭護衛的逼真程度來看,他們多半早已觀察了一路,連彭護衛的表情動情都模仿得極像,絕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功。

      如果鄧安宜平庸無能也就罷了,偏是個極有城府之人,身邊混進了右護法,一日不發現不足為奇,難道始終未發現?

      他眉梢微挑,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這個鄧安宜,似乎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水深,當真是霧裡看花,怎麼也看不明白。

      左手控制了東蛟幫,右手竟還跟鎮摩教搭上了關係,自己一時不防,險些被他背後捅了一刀,看來之前自己多少還是小瞧了他,以後還需花費成倍精力盯著他才行。

      計議已定,便正了正臉色,鄭重吩咐許赫等人道:“彭護衛的屍首應該就在林中,你們細細找尋,找到屍首後,將其暫且裝裹起來,等到了嶽州,報備嶽州府,記錄在案,之後另派人將屍首送回其家鄉,好生安葬。”

      交代完,自出了帳,知道林之誠絕對還未鬆口,本想在湖畔隨意走走,順便理清理清思路,可走著走著,竟不知不覺走到她帳外。

      他猛的止步,想起藏在懷中的絹帕,不得不承認,從剛才起,他便一直在揣摩和回味她看待自己的關切目光。

      他哪怕再遲鈍,如今也多少意識到了那目光裡的含義,仿佛一份渴求了許久的東西驟然放到眼前,狂喜之餘,又不免擔心是夢,想要求證,真到了眼前,又生出近鄉情怯之感。

      另一方面,他也隱約有種預感,只要再往前近一步,某些在心底固守了幾年的東西悉數會轟然倒塌。

      事到如今,他早已明白,摧毀這些東西,對她而言,往往只需一滴眼淚,或是一句對他的軟言回應。

      屆時,他所謂的孝道和幾年來的臥薪嚐膽,全都會淪為笑話。

      他自然不怕旁人笑話,可是一想到父母和兩位兄長那幾年受過的磨難,他就怎麼也無法釋懷。

      他走到湖畔,望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只覺整個肺腑都被一隻無形的手攪動,片刻不得安寧。

      傅蘭芽因心裡惦記平煜的傷勢,在他來時,正好掀簾往外看,見他過來,正要好生細看他臉色,誰知平煜明明已走到帳篷前,低頭發了半晌呆,又陰著臉轉身朝湖畔走去,

      她怔了一下,立在帳後,看著他挺立的背影。

      想起他這一路來的陰晴不定和陸子謙那日說過的話,漸漸的,回過一絲味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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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洪震霆等人輪番勸了許久,林之誠一如既往地沉默,毫無開口的打算。

      審到後半夜時,林外突然傳來異動。

      平煜料定東廠會來滋擾,早已在林外布下天羅地網,聽得李瑉等人的彙報,只令他們按照之前的部署應對便是。

      交戰一番後,到底將東廠之人逼退。

      事後,平煜見林之誠依然不肯說話,索性將其中一名東廠之人的屍首扔到林之誠跟前,似笑非笑道:“林之誠,我知道你有骨氣,但你該認得出這些人都是誰的手下,就算我肯你一馬,布日古德也未見得肯放過你。”

      林之誠聽得布日古德這四個字,猛的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平煜。

      平煜見他終於有了波動,心知王令這劑藥方下對了地方,反倒不急了,微微一笑,不緊不慢道:“若我沒猜錯,布日古德便是當年林幫主在蜀山用禦琴術殺害的那群北元人中一員,他雖被林幫主打至重傷,卻詐死逃過了一命,之後不知何故,從蜀中一路逃到了夷疆,而在幾年之後,為了搶奪那塊所謂的寶貝,又與林幫主有了淵源。

      說完,看向林之誠,“我說得可對?”

      他這番話絕大部分是推測,因從他如今手中掌握的線索來看,沒有一個跡象能證明林之誠和王令早在夷疆之前便認識。

      但他沒忘記,那晚王世釗給王令傳的密信上分明寫著一句話:平煜尚未跟林之誠聯手。

      到底王令有多忌憚林之誠跟他聯手,才會特意讓王世釗彙報此事?

      王令又如何敢肯定,林之誠這等目無下塵的江湖人士,會願意跟錦衣衛聯手?

      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可能:林之誠恨王令,且這恨意遠在他的想像之上。

      這個猜想在他今日見到林之誠懷中藏著王令畫像後,越發篤定。

      “你怎麼會知道布日古德這個名字?”林之誠終於開始正眼打量平煜,開了口,語氣寡淡。

      平煜挑挑眉,笑道:“林幫主無需知道其中緣故,只需知道我可以幫你對付布日古德,你這些年做不到的事,我可以想法子做到就行了。”

      見林之誠複又沉默下來,心知他已有動搖之意,繼續道:“想必林幫主也已知道,南星派在江湖中消隱多年,聲勢已大不如前,而布日古德卻正如日中天,哪怕你傾盡全力,也無法與之抗衡,何必早些將你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好幫你一起對付布日古德。”

      林之誠依然不吭聲。

      平煜笑意維持不變,“林幫主,別怪我沒提醒你,你眼下別說擄走傅小姐,就連能否活著走出湖南境內都成問題。而一旦沒了性命,不要說通過復活一對孩兒求得夫人原諒,連最後見她一面都成了癡心妄想。”

      最後一句話終於如打破平靜湖面的巨石,在林之誠心中激起驚濤駭浪。

      他滿臉驚詫,甚至比剛才聽到布日古德這四個字時更吃驚無數倍,“你怎會知道?

      洪震霆等人也是詫異莫名。

      平煜笑了,“林幫主別忘了,我們錦衣衛最善打聽各路消息,對林幫主的家事,略有耳聞。“

      其實他也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聽到一點消息,知道林夫人如今還活著,但卻未在竹城境內,而是孤身一人住在寶慶老家,且早在二十年前痛失一對孩兒之後,便已遁入空門。

      所幸寶慶甚近,來回不過兩日,要想知道詳情,只需一匹快馬。

      據去寶慶打聽消息回來的人說,近二十年來,林之誠幾乎每年都去寶慶尋林夫人,之後便沉默寡言地立於林夫人所在的庵門外,一站便是一天。

      林夫人卻從不肯見他。

      由此可見,對林之誠而言,除了當年雙生兒的死,最讓他耿耿於懷的便是林夫人了。

      可惜的是,就在兩年前,一夜之間,林夫人不知去了何處。

      平煜起初以為林夫人或許是不耐煩再見林之誠,故而躲去了旁處,可從剛才林之誠的反應來看,林夫人多半還活著。

      那麼極有可能一年前東廠終於發現了林之誠的蹤跡,林之誠怕連累夫人,才會將她藏到了旁處。

      “剛才我等雖已逼退了第一輪東廠的人馬,但東廠知道你落入了我等手中,勢必還會派出第二輪第三輪人馬,林幫主若不想讓當年真相湮沒,最好在東廠人馬到來前將所知道的都說出來,免得我等永遠找不到對付布日古德的法子,而林幫主也永無報仇之日。”

      平煜頓了頓,又笑著補充一句:“更別提跟林夫人團聚了。”

      林之誠臉上表情有了絲變化,未幾,緩緩開口道:“當年我的確是在參加武林大會後,於蜀山中撞見當時扮作中原人的布日古德一行人……”

      傅蘭芽躺在帳中,夜已深,帳外可聽見啾啾蟲鳴,身旁,林嬤嬤已起了鼾聲。

      剛才林外似乎曾起了一陣喧騰,似是有人來襲,她擔憂了片刻,見外頭複又轉為平靜,又鎮定下來。

      是了,林之誠好不容易落網,東廠和鎮摩教的右護法不可能沒有動靜。

      一個時辰之後,外頭第二次嘈雜起來,似是東廠再次派來前來擄林之誠的人馬。

      連帳門口的許赫和林惟安都忍不住揚聲問道:“來人很多?可需要我們相幫?”

      似是李瑉的聲音遠遠傳來,“不必,你們只需守好傅小姐就行。”

      傅蘭芽猶豫片刻,聽得外頭越來越鼎沸,心知此時是最好的時機。

      帳篷深處有一個暗道,似是早前南星派的在此處所挖,她早前發現後,曾揭開看過,見那地道乾燥低矮,從那地道的深度和形狀來看,不難判斷裡頭四通八達,似是曾被打算用來做百星陣的陣眼。

      看得出,林之誠因湖畔地勢凹窪,只帶人草草挖了一小半,便告停工,轉而選擇了那處山坳。

      審問林之誠的那個帳篷,就在她們主僕帳篷的鄰旁,好不容易發現這個未完工的百星陣眼,她只要順著地道下去,走個幾步,便能摸到林之誠的帳篷外。

      她剛才曾試圖讓林許二人傳話給平煜,問她可不可以旁聽林之誠的審訊,平煜卻始終未有回應。

      她等了許久,想起平煜傍晚立於湖畔沉思時的背影,心情也跟著沉寂下來。

      最後無法,只好無聲挨著林嬤嬤躺下。

      輾轉至大半夜,卻久久未能入睡,直到剛才有人前來滋擾,寂靜的湖畔再起波瀾。

      聽得外頭人聲鼎沸,她情知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忙悄悄從被中起來,穿上外裳,躡手躡腳走到那地道口處,摸索著打開地道,下到其中,彎著腰摸著牆壁走了片刻,伸手推了推頭上的隔板,果然鬆動,忙直起腰,吃力地從地道中探出頭,就見她所在之處正是一處帳篷外,周圍一個人影也無,像是大半都去林外對付東廠。

      帳篷裡,清晰傳來林之誠的聲音。

      她忙躡手躡腳從地道中爬出來,卻因地道髒汙,身上衣裳蹭得髒兮兮的。

      她急於聽林之誠的供詞,顧不上拍打衣裙,半跪在地上,屏住呼吸,將耳朵悄悄貼在帳篷上。

      就聽林之誠道:“那東西叫坦兒珠。名為珠,實則是塊五棱鏡似的物事,可一分為五,也可合五為一。當年布日古德為了從鎮摩教教主手中奪回坦兒珠,心知單憑一人之力,根本無法成行,見我武藝高強,當年又教眾甚多,可堪與鎮摩教匹敵,便將主意打了我身上。”

      “有一年,布日古德見時機成熟,從夷疆趕至岳州,易過容之後,扮作販貨郎,日夜在君山島去往嶽州城的官道上守候,守了不知多久,終有一天,等到我家僕帶著孩兒出門玩樂,布日古德便將藏了毒的飴糖賣與我兩個孩兒吃。”

      “什麼——”洪震霆震驚無比的聲音傳來,“你是說,當年你的孩兒不是急驚風,而是中了毒?”

      傅蘭芽也聽得怔住。

      林之誠的聲音雖低啞,卻透著濃濃恨意,“那毒藥性子溫吞,服藥後,先是發熱,後是抽搐驚厥,症狀與尋常急驚風無異。我也是後來去夷疆找尋坦兒珠時,無意中發現我孩兒之死全是布日古德所為,他既為了報當年我殺死他同伴之仇,又為了讓我捲入爭奪坦兒珠之戰,故意引我前去夷疆尋寶,想讓我南星派跟鎮摩教爭奪得兩敗俱傷,他好坐收漁翁之利。誰知,當時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又引來了旁的江湖門派,在爭鬥中,坦兒珠一分為五,一片混亂中,也不知都落到了何人手中。而當年用作藥引的那名蒙古女子,更是趁亂逃出鎮摩教,再也沒了消息。”

      傅蘭芽的心幾乎停了下來,她隱約有個感覺,林之誠口中那位年輕女子,十有八九就是當年的母親。

      原來母親果然是蒙古人,怪不得會隨身帶著印有韃靼文字的古書。

      “當時那場混戰中,布日古德被鎮摩教教主打得筋脈全斷,我等一度以為他活不下去,誰知半年之後,去他葬身之處確認,卻發現那棺木中空空如也,才知他依然活著,我一心要替孩兒報仇,又想找尋其他四塊坦兒珠,便隱姓埋名,四處打探布日古德和藥引的下落。誰知直到六前,才在京城中發現布日古德的消息,時隔十四年不見,沒想到他搖身一變,竟成了太子身邊的近侍,而且看情形,還頗得太子的信重。

      “我找了許多次機會,都未能將布日古德除去,一來,太子身邊守衛森嚴,動輒會引起軒然大波。二來,王令不知習了什麼邪門功夫,無論輕功還是內力,都比從前精進百倍,我曾蒙面跟起近身交過一回手,發現他武功竟已不在我之下。

      “我見一時奈何不了他,只好在京城蟄伏下來,將他畫像放於身旁,日夜觀摩,暗中等候機會。

      傅蘭芽一顆心直沉下去,原來那畫像上的人竟是王令。

      難道她當年在流杯苑外遇到的那個人是王令?

      林之誠又道:“兩年後,我發現布日古德手中似乎有了不少閒錢,在京中建了一座流杯苑,又暗中結交權貴,似是另有所圖——”

      傅蘭芽聽得流杯苑三個字,耳旁倏然一默,心中升起一種強烈的不祥之感。

      “我懷疑布日古德已找到了當年的藥引。要知道當年的藥引之人定是做了易容改扮,又尋得了有力之人庇護,才會藏身這麼多年。如今布日古德沉寂多年後,突然好端端結交起權貴,除了幫太子拉攏人脈外,更多的,恐怕還是發現了什麼蛛絲馬跡,想從這些人家中找尋到當年用來做藥引的那個女子。”

      傅蘭芽腦中白光一閃,臉色變得煞白,猛的起身,身子砰的一聲,無意中碰到帳篷。

      她毫無所覺,跌跌撞撞朝前走去,林之誠的話語如同奪命的魔音,一字一句在她耳旁回蕩。

      “布日古德始終在京城找尋藥引。”

      “他開了一家流杯苑。”

      “藥引極有可能藏身在權貴之家。”

      等她回過神,她已不知失魂落魄地在昏暗中走了多久了。

      慘白月光照著她孤零零的影子,怪異細長,仿若遊魂。

      刺骨的山風刮在耳旁,帶著凜冽寒意,分外冰冷,猶如她此時的心境。

      身後似乎有人在喊他,但很快又被人制止了似的,那喊聲靜默下來。

      是誰在叫她?

      她模模糊糊地想,回頭一看,卻見平煜遠遠跟在她身後,目光裡滿是擔憂,不知已這樣跟了多久了。

      “跟著我幹什麼!”她心中一刺,記起這一路無數個被他嫌棄挑剔的片段,滿心憤懣,低吼一聲。

      不等他作聲,便失魂落魄地轉過頭,朝湖畔走去。

      是了,母親當年雖然以為王令死了,卻一日不肯放下戒備。

      所以才會易容,好躲避追捕。

      所以她和哥哥才和母親長得一點也不像。

      所以她越長大,母親就越不願帶她出門。偶爾出門,也會萬分謹慎,要麼用幃帽遮蓋她的容貌,要麼將她寸步不離地帶在身旁。

      可她卻因為自己該死的好奇心,任性地背著母親跟著哥哥出去聽曲。

      去了一次還不夠,還去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到在流杯苑遇到王令。

      怪不得就在那一年,素來康健的母親會好端端患了怪病,不過短短數月,便撒手人寰。

      怪不得母親一句話都來不及交代,自起病便陷入昏迷。

      她只要一閉眼,便能想起當日王令在流杯苑外見到她時那如獲至寶的眼神,心痛得仿佛被人狠狠揪住,連呼吸都變得異常困難。

      直到腳下傳來冰冷的濕意,她這才發覺已不知不覺走到了湖水中。

      “娘。”她痛得彎下腰,對著幽暗湖畔哀哀哭了起來,“我聽話,求求您回來好不好。”

      身後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追了上來。

      下一刻,有人將她扯到懷中緊緊摟住。

      “傅蘭芽。“

      她淚眼模糊地回頭,見是平煜,透過淚霧,清晰可見他神情焦灼,臉色不比她好看多少。

      淚水順著她臉頰磅礡而下,一直以來支撐她的意志力更是化為流沙,瞬間崩塌。

      她下意識地奮力掙扎起來。

      平煜沉默異常,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抵死也不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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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8:23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哀慟和絕望,如同潮水一般將傅蘭芽湮沒。

      她一貫的理智和自持再也無力維繫,哭得肝腸寸斷。

      而她每哭一聲,平煜就覺得心上有刀狠狠剜過,痛的程度,遠比他想像中還要來得尖銳。

      除了用自己的力量支撐她、不讓她倒下去之外,他沒有旁的法子可以安撫她。

      到最後,她哭得脫了力,在他懷中厥了過去。

      他俯身將她背到背上,沉默地朝帳篷走。

      她的痛苦和悲悔,通過她的淚水,深深沁進了他心上的紋理,叫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感同身受的滋味。

      他也知道,這一路上,她獨自承受的東西已然太多,多到幾乎壓垮她的脊樑。

      而今晚這重重一擊,無疑將她生生逼到了絕境。

      他捫心自問,她的喜怒哀樂,他永遠也做不到置之不理。她的命運和歸宿,他更不想讓旁人來擺佈。

      既然躲不過去,那就承擔吧。

      他幾乎可以預見到前路會有多艱險,但腳下的步伐卻前所未有的堅定。

      就這樣吧,往後的風風雨雨,都自有他來替她遮擋,再也不會放任她孤零零去面對。

      到了帳前,他無視李瑉等人錯愕的目光,背著傅蘭芽進了帳。

      又吩咐一臉焦躁的林嬤嬤取了水來,輕輕替她搓揉冰冷的手腳。

      為了替她取暖,帳前升起了篝火,所能搜羅到的被褥,也悉數搬到她的帳中。

      然而經過這半晚的摧殘,傅蘭芽已到了身心煎熬的極限,雖然平煜竭盡全力避免她的病症發作出來,可睡下去半個時辰後,她終究還是發起了高熱。

      平煜心知她這病因心病而起,一旦起病,來勢洶洶,絕不可能短時間內便能痊癒,再在林中耽誤下去,病情勢必會愈發不可收拾。

      於是吩咐立刻拔營,連夜往嶽州城而去。

      所幸經過剛才的幾輪夾攻,東廠的人馬暫且被擊退,無暇再來滋擾,一路算得太平無事。

      一進城,平煜一邊讓李瑉去請城中最好的大夫,一邊帶領眾人用最快速度在城中一座宅邸安置下來。

      李攸和秦勇見平煜前所未有的焦心,都極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剛才審問林之誠時,他二人就在一旁旁聽,傅蘭芽在帳外偷聽發出異響時,他們也都曾跟隨平煜出帳查看。

      接下來湖畔發生的事,他們都看在眼裡。

      傅蘭芽的遭遇,他們自然是萬分同情。

      而平煜的態度,更是前所未有的明朗。

      二人心下雖然各有滋味,但見到傅蘭芽起病,均不約而同幫著出謀劃策。

      李攸在湖廣一帶混跡了半年之久,知道湖廣輩出能人異士,認識不少三教九流,聽得平煜讓李瑉去請大夫,只說在嶽州城認識一位元善針灸的能士,自告奮勇去請那位高人。

      而秦晏殊雖然因為東廠來襲時,正帶領眾門人在林外阻擋刺客,對今晚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但見秦勇命白長老找尋疏寒散鬱的方子,也連夜派門人去取了秦門門下藥鋪中最上等的藥材,令速速做了藥丸,給傅蘭芽送去。

      平煜將傅蘭芽主僕安置在宅中一處僻靜院落,直到大夫開了方子熬好藥後,看著林嬤嬤給傅蘭芽餵下去,這才默默下去安排旁事。

      傅蘭芽病了幾日,起初,無論施針還是服藥,病情都毫無起色。

      好不容易施針將熱壓下去,到了半夜,熱度勢必又起來。

      到最後,連那位施針的能人都宣告無策。

      到第四日晚上,傅蘭芽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她雖然病得睜不開眼睛,意識卻還留著一絲清明。

      聽到林嬤嬤在一旁壓抑著的小聲啜泣,她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再下一刻,聽見房門外傳來的低聲交談聲,房門吱呀一聲,似乎有人進來了。

      林嬤嬤含含糊糊地喚那人:“平大人。”

      那人卻低聲說了句什麼,林嬤嬤遲疑地應了一聲,片刻,傳來腳步聲離去的聲音,房門關閉,屋內重新歸於寂靜。

      她忽然想起小時生病時,母親也是如林嬤嬤這般寸步不離地守著她,念頭一起,澀痛的滋味毫無防備地在胸膛裡蔓延開來,她沉寂了呼吸,無心再理會外界的動靜,正要放任自己的意識重新墮入無邊的深淵中,忽然有人走到床旁,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

      這個人的手指修長乾燥,掌心卻有繭子,絕不會是林嬤嬤。

      她察覺到上方注視自己的目光,微有觸動,吃力地試圖睜開眼睛,那人卻輕輕撫上了她的額頭,默了許久,啞聲道:“傅蘭芽,你母親的死也許另有隱情,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就再繼續這麼自責自毀下去,別說查明真相,永遠都見不到你的父親和哥哥了。”。

      仿佛黑暗了許久的屋子剎那間湧入一縷陽光,傅蘭芽呼吸靜了一瞬,可那人不等她細細品讀這句話,突然俯身,在她臉頰上輕輕印下一吻,他的呼吸灼熱不穩,動作卻帶著幾分壓抑的苦澀意味,

      未幾,又倏的起身,開了門出去。

      她閉目聽著他離去的腳步聲,忽然眼眶一熱,淚水順著眼角滑落,沁濕了耳畔。

      第二日早上,大夫再來給傅蘭芽診視,聽林嬤嬤驚喜地彙報說小姐昨夜熱度低了好多,到了第三日清晨,傅蘭芽總算睜開了眼睛,精神依舊懨懨的,卻不再水米不進,總算能在林嬤嬤的幫助下地飲藥和用粥了。

      等用完粥,她虛弱地靠在床頭,轉頭朝窗外看去,見夜色散去,曙光乍現,天空顯出一種拂曉特有的鴨蛋青色。

      正沉靜地想著心事,突然聽外頭廊下傳來腳步聲,細聽之下,可發現那腳步聲帶著迫切的意味,她仿佛有感應似的,轉頭朝門口看去。

      開了門,果然是平煜。

      他面色疲憊,神情卻含著幾分期盼,似是一得了消息,便趕來看她。

      兩個人目光相碰,傅蘭芽心驟然一暖。

      似乎什麼也不必說,一瞬間,她已明白了他目光裡的所有含義。她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輕喚他:“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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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28:37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平煜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頭,喉頭都有些發澀,沉默地立在門旁看著傅蘭芽,一時忘了往房內走。

      短短幾日,她的臉龐清瘦了不少,面色略有些蒼白,說話也顯得有氣無力。但她身上的沉沉暮氣已然消失不見,目光也恢復了往日的清澈平靜。

      她的堅強遠遠超過他的想像,她的通透更叫他分外動容,他一時間百味雜陳,渾然不覺自己的目光透著幾分憐惜意味。

      兩個人正默然相對,林嬤嬤突然走到桌旁,將一碗冒著熱氣的濃濃藥汁端起,笑著對平煜道:“這是今日要服的第二道方子,剛熬好,再不用就要涼了,平大人,您請自便,奴婢這就給小姐餵藥。”

      平煜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

      其實他外頭還有一堆要緊的事要處理,而且按理說,她如今已經好轉,人又尚且躺在床上,他來看她一眼就該知足,接下來就該自覺回避。

      可他好不容易見她醒轉,怎麼也捨不得就這麼草草看她一眼就走,杵了一會,索性走到桌旁坐下,將繡春刀解下,一邊若無其事端著茶盅飲茶,一邊看著林嬤嬤給傅蘭芽用藥。

      經過這些時日,林嬤嬤早已不將平煜當外人,加上小姐醒轉,她心情大好,不過餵個藥而已,平大人願看便看吧,也不管他。

      誰知前幾日平煜一度擔心傅蘭芽活不下去,煎熬得連個囫圇覺都未睡過,此時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床上,心竟激盪得怎麼也靜不下來。

      見林嬤嬤給傅蘭芽餵藥前,連個涼熱也不試,第一勺送到傅蘭芽嘴邊時,燙得她往後一縮,忍不住不滿地蹙起了眉。

      其實這真是冤枉了林嬤嬤,傅蘭芽幾日水米不進,嘴唇都幹得裂了細微的口子,那藥的確已經不燙,但溫熱的液體驟然碰到傷口,難免有些刺痛。

      可惜平煜離得遠,並未看見其中緣故,只覺今日看林嬤嬤說不出的不順眼,不說別的,光餵藥這一項,若是由他來做,絕不至於燙到傅蘭芽。

      傅蘭芽默默飲了半碗藥,見平煜出奇的安靜,忍不住悄悄瞥他一眼,卻發現他正皺眉看著林嬤嬤,目光裡透著幾分不滿。

      她微怔,不明白林嬤嬤到底什麼地方得罪了平煜。

      林嬤嬤雖然未回頭,卻也能時時感覺到一旁射來的不善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平煜,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想不出自己怎麼就好端端礙上了平大人的眼……

      屋子裡的氛圍頓時變得有些微妙。

      所幸未過多久,李瑉便在外敲門,說有急事找。

      平煜不得不起身,往外走了。

      傅蘭芽看著他出了門,微微鬆了口氣,她自然願意他來看她,可說實話,剛才他在一旁看著她用藥時,她還是免不了有些難為情。

      而且一想到他剛才對林嬤嬤莫名其妙的不滿,就覺得頗古怪。

      接下來兩日,傅蘭芽一日比一日見好,不但能下地走動,且胃口也比從前見好,只不過幾位大夫給傅蘭芽診過脈後,說傅蘭芽病根雖去,病氣仍在,都拘著不讓傅蘭芽恢復往日的飲食。

      於是傅蘭芽日日粥湯不斷,清淡得不能再清淡。

      許是考慮到傅蘭芽身子尚未復原,平煜這幾日都未提離開嶽州城之事,只是日日都忙得很,雖說一早一午,勢必會來看望傅蘭芽,然而跟她說不上幾句話,便會被李瑉等人叫走。

      到了晚上他過來歇息時,傅蘭芽因為身子的緣故,不敢熬得太晚,多半時候都已經睡下,兩人連面都見不上。

      所以傅蘭芽雖盼著見他,實際上這幾日見他的次數少得可憐。

      所幸她們主僕所住的小院算得幽靜別致,院中種滿清桂,正是花季,枝頭綴滿金黃花蕊,秋風爽朗,不時送來馥鬱暗香。

      林嬤嬤在廊下扶著傅蘭芽,陪著她打量院中景致,感歎道:“平大人雖然脾氣不好,這一路上,於食宿上可從未委屈過小姐,嬤嬤沒什麼見識,卻也知道犯婦或罪眷被押送時,路上能遇到不知多少糟心事,遇到那等行為不檢的官吏,哪怕受了委屈,只能打落牙齒活血吞。可見平大人路上當真關照小姐,只不過平大人性情剛硬,不肯讓旁人知道罷了。”

      傅蘭芽忙不動聲色側過身子,免得讓林嬤嬤看到她微熱的臉頰,忽然一抬手,指了指院中道:“咦,嬤嬤你瞧,有兩隻雀兒在打架呢。”。

      林嬤嬤知道小姐這是害臊了,故意拿別的話岔開呢,笑眯眯看她側臉一眼,見她肌膚雪膩,目光皎皎,又因每日燕窩湯水不斷,蒼白臉頰又重新有了血色,此時在秋日暖陽照映下,當真美若天人。

      她暗歎,若是小姐沒有這份容貌,也不知平大人還能不能對小姐這麼上心。

      念頭一起,又想起這幾日小姐病中平大人的所做所為,自覺這念頭當真多餘。忙又笑著搖搖頭。

      傅蘭芽在院中四處走動一番,想起平煜前所未有的忙碌,也不知是為了林之誠的事在忙,抑或有了旁事。

      憶及林之誠那日所說供詞,她臉上笑意一淡,立了許久,直到胸口那種生扯般的痛感好轉些許,才木然對林嬤嬤道:“嬤嬤,身上有些涼,我們回屋吧。”

      對她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讓自己速速好起來,身子養好了,她才能有精力查清當年真相。

      那日平煜點醒她後,她雖知他許是為了讓她醒轉,這才故意在話裡留了三分引人細想的餘地,但她事後回想,依然覺得當年之事和林之誠所說的供詞有幾處連不上。

      一想到母親之事處處透著疑點,她就怎麼也靜不下來,只是,平煜這幾日許是怕她胡思亂想,哪怕偶爾跟她說話,也從不肯在她面前提起林之誠之事。

      一味逃避不是辦法,眼看日色漸暮,她一邊提裙往臺階上走,一邊暗忖,也不知平煜今日傍晚能否過來一趟,若能見上他一面,務必跟他再探討探討林之誠的供詞。但若他深夜才來,此事恐怕只能在心裡想想罷了。

      平煜既不願意將林之誠交出去,又需防備東廠明裡暗裡的挑釁,這幾日當真是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

      那晚他們一進嶽州城,王世釗不知從哪冒了出來,縱馬到了他跟前,連聲說:“平大人好不地道,將我獨自一人撇在竹城,自己卻率人來了嶽州。”

      眾人都知道他這一路上都跟東廠的人混在一處,此時反倒倒打一耙,也懶得戳破他的謊言。

      平煜憂心傅蘭芽的病情,更是連敷衍他的心情也無。

      只想起他和王令所練怪功夫毫無二致,而林之誠曾跟王令交過手,好不容易王世釗出現,倒是個對付王世釗的絕佳機會。

      如此想著,便皮笑肉不笑讓王世釗歸隊,暗中另派兩名身手一流的江湖高手日夜盯住王世釗,將他練功時的招式比劃給林之誠看。

      林之誠是百年難見的武學奇才,將王世釗的招式拆開研究一番後,就算想不出克制王世釗的法子,至少可以找出王世釗的破綻。

      李攸想起前些時日還曾將林之誠視為心腹大患,怎麼也想不到不過短短幾日,平煜竟會想到利用林之誠對王令的恨意,轉而去克制王世釗。

      罵他狡詐之餘,卻也不得不生出幾分佩服。

      到了今日,平煜發出的密信有了回音,中午過後,便跟李攸一道去岳州知府處。

      等從岳州知府出來,二人緩緩縱馬從街道走過,想起信上所言,一時都有些寡言。

    忽然迎風送來一陣濃香,二人一抬頭,卻是街旁有人在賣糕點,熱氣騰騰的,隱約透著桂花香味,不知是何物,看得出頗受歡迎,貨攤前圍了不少孩童,全都吮著手指,眼巴巴看著貨郎。

      平煜素來對這些街頭小食沒有興趣,正要一縱而過,忽然想起上回在竹城時傅蘭芽垂涎蒿子糕時的模樣,心中一動,猶豫了半晌,到底厚著臉皮下了馬。

      少頃,平煜將那包熱騰騰的桂花糖新栗粉糕放入懷中,若無其事上了馬,李攸忍得肚子都疼了,終於沒崩住,一指平煜,哈哈大笑道:“說出來誰能信,誰能想到在京城威風凜凜的平大人,竟能親自在街頭買小食!”

      平煜不由暗悔,方才明明一個人去岳州知府也就足夠了,怎麼就把這廝也帶出來了?

      被李攸打趣了一路,等到進府,到底耐性告罄,使出蒙古人的摔跤把式,出其不意招呼了李攸一頓,直到打得出了一身汗,這才去正房換了衣裳,自去找傅蘭芽。

      這幾日在嶽州城,林之誠斷斷續續吐露出不少東西,如今坦兒珠的其中一塊已落入他手中,其餘上路事宜也已安排妥帖,只等這兩日傅蘭芽身子再穩固幾分,便要啟程,取道運河,往京城而去了。

      一進院子,他就發現傅蘭芽房門緊閉,敲了半晌,未見應門,想著這才日暮時分,有些吃驚,不知她主僕二人在房裡做什麼。

      過了許久林嬤嬤才來開門,一進門,就見傅蘭芽好端端坐在窗前榻上,小幾上放著藥碗,已經飲了一小半。

      再一打量,就見她身上衣裳齊齊整整,只髮絲上沾了些許水意,一雙眸子濕漉漉的,臉頰氤氳著粉色,如海棠般綻開,紅唇更是嬌潤無比,猛然恍悟過來,原來她剛才在淨房中沐浴,臉一燙,忙若無其事咳了兩聲。

      “平大人。”傅蘭芽萬沒想到平煜會在傍晚過來找她,不由莞爾,笑盈盈從榻上起來。

      林嬤嬤笑著請平煜落座,又奉了茶,趁那藥碗中的藥未涼透,忙不迭坐到榻上,端了藥碗,繼續給傅蘭芽餵藥。

      平煜耐著性子飲了口茶,抬眼看傅蘭芽,見小勺每送到傅蘭芽唇邊時,她櫻唇便微微張開,隨後藥汁便順著她飽滿的唇瓣滑入,說不出的旖旎誘人,一時竟有些失神。

      他忙定住心神,強行將注意力放到林嬤嬤身上,看了一會,只覺林嬤嬤的動作前所未有的粗魯,一會擔心她的勺子會碰到傅蘭芽的牙齒,一會又擔心她端不穩茶碗,會不小心灑落藥汁,繼而將傅蘭芽身上的粉色裙裳給弄汙。

      等他反應過來,他已經起身,淡淡道:“嬤嬤,你去淨房洗衣裳吧,我有要緊的話要跟你家小姐說。”

      傅蘭芽和林嬤嬤同時怔住,滿臉錯愕地看著平煜。

      “可是,平大人,小姐的藥——”林嬤嬤見平煜透著幾分不耐,越發驚訝,可話一出口,驟然回過味來,忙放下藥碗,二話不說起身就往淨房走,一邊走一邊不忘給平煜找臺階下,“是了,小姐的衣裳剛換下來,正該洗了,免得明日上路時還未乾 。”

      平煜僵了片刻,在傅蘭芽不解的目光中走到榻前,順理成章接過林嬤嬤做了一大半的活,端起那藥碗,紅著臉給傅蘭芽餵藥,嘴裡卻鎮定自若道:“她餵得太慢,我有要緊的事跟你說。”

      傅蘭芽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抬眸看他一眼,咬了咬唇,嗔道:“你就不能好好跟嬤嬤說嘛。”

      見他並不接話,手中湯匙已送到唇邊,不忍拂逆他,只好忍著羞臊,乖乖張嘴,任他餵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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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平煜藉故將林嬤嬤趕走後,順利接手人生中第一份伺候人的活。

      原以為自己定能比林嬤嬤做得妥帖,誰知因著一份緊張和生疏,餵了一晌下來,速度竟一點也不比林嬤嬤來得快。

      期間,還因為心猿意馬,幾度走神,險些在藥涼透之前都未餵完。

      所幸傅蘭芽極沉得住氣,知道他一番苦心,任他磨磨蹭蹭,並不催促他。

      只是她難得有機會跟平煜好好坐在一處,吃藥時,忍不住抬眸悄悄打量他,見他雙眉斜飛入鬢,鼻樑高挺,雙眸亮如皓星,當真耐看,身上穿件霜色袍子,布料和針腳都是上等,尋常衣裳鋪子輕易買不到,看得出,多半是西平侯府有手藝的繡娘所做。

      其實這顏色的衣裳,父親也曾穿過,卻因父親膚色較黧黑,穿在身上本並不打眼,而此刻穿在平煜身上,卻覺得說不出的出眾。

      她仔細瞟一眼他領口的精緻網底,揣摩了一番西平侯府如今的景況,默了默,目光上移,落在平煜的唇上。

      過了這些時日,他下唇上的血痂已脫落,一眼望去,看不出半點痕跡,可一想到那晚的事,依然有些難為情,心一熱,臉頰出於本能偏了偏,因著這動作,平煜手中的小勺失了準頭,不小心全撒到了她嘴邊。

      所幸的是,藥碗裡的藥總算餵完了,撒出這幾滴也無所謂。

      平煜卻覺得,哪怕就剩一滴藥未餵到傅蘭芽嘴裡,對她的病情也有掛礙似的,懊惱了片刻,想起自己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再餵傅蘭芽時斷不會如此了,臉色又稍緩。

      既餵完了藥,便從懷中掏出那包點心,推到傅蘭芽面前。

      又趁傅蘭芽朝他看過來之前,不自在地偏過頭,看著窗外道:“裡頭有點心,看著還不差,剛才已問過大夫,吃了不至於損傷脾胃,趁還未涼透,便吃了吧。”

      傅蘭芽剛剛才生受了一回平煜的服侍,正用帕子輕輕拭嘴,見狀,驚訝地抬頭看向平煜,少頃,想起上回那蒿子糕,紅著臉甜甜一笑,接到手中。

      打開那包得厚厚的油紙包,見是兩塊桂花糖新栗粉糕,一塊只有半個雞蛋大小,做得尤為精巧,且一打開紙包,便聞撲面而來桂花香味。

      用帕子包起其中一塊放入口中,只覺糕體軟糯卻不粘牙,香甜卻不膩人,加之隨著咀嚼,桂花香在口中慢慢溢開,當真齒頰留香。

      她素愛吃點心,卻因從小到大見過無數佳饌,口味不可謂不挑剔,此時卻不得不承認,這點心味道當真算得上佳。

      她在心底滿足地輕歎一聲,一抬眼,卻見平煜不知何時已轉過頭望著自己,目光裡除了一份專注,竟還有些繾綣意味,心中一暖,將剩下那塊也高高興興吃完,笑道:“病了這些時日,許久未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了。”

      平煜鎮定地輕咳一聲,心中卻想,明日還會在嶽州城滯留一日,她既喜歡吃,大不了明日再去買些便是了,這麼想著,便道:“你這兩日好生休憩,後日我們便要出發前往金陵了。”

      傅蘭芽難得見他流露出留下來跟自己好好說話的意思,猶豫了一下,開口道:“林之誠這幾日是不是吐露了很多東西?他有沒有說過那塊坦兒珠到底是做什麼用的?”

      說出這話她很坦然,平煜心中卻掠過一抹擔憂,這幾日他為著不想惹她傷心的緣故,一直有意避免在她面前談及此事,沒料到她此事竟主動提起林之誠。

      抬眼細細看她一眼,見她神色平靜,踟躕了下,從腰間解下一個荷包,打開繫繩,掏出那塊坦兒珠,放到她面前,道:“這是林之誠身上的坦兒珠,共有五塊,這是其中一塊。”

      “據他所說,當初這東西本在蒙古人手中,當年太祖皇帝驅趕蒙古人時,一位北元太妃跟隨蒙古皇帝從宮中逃出,身邊夾帶了一堆宮中密物,逃亡途中無意中跟皇帝沖散,又不慎撞見鎮摩教的教主。鎮摩教教主猜出太妃的身份,見財起意,殺死太妃及她身邊的僕從,將一眾寶物奪走。他潛回夷疆後,琢磨了坦兒珠多年,卻始終猜不出坦兒珠的用途,只得當作寶物供起。誰知當年太妃身邊有位僕人並未死成,回到蒙古,將此事洩露出去,布日古德得知後,便扮作中原人,千里迢迢趕往夷疆,試圖從鎮摩教手中奪取坦兒珠。

      “當時他們一行人中有不少人習練某種不知名的邪術,因尚在練功初階,為了快速滋養功力,生吃蛇蟲毒蟻還不夠,竟還偷了當地百姓家的嬰兒來食。

      “當時林之誠剛好從蜀山參加武林大會下來,無意中聽得一對夫婦哭著四處找尋丟失的孩兒,便帶領教眾順著那群賊匪的蹤跡追蹤,後在一處密林內,終於發現了布日古德一行人,他本就深恨韃子,沒想到亡國之後,他們竟還敢在中原境內為虎作倀,便二話不說使出禦琴術,將那群敗類如數殺死,不料唯獨漏了布日古德,這才釀成了日後的大禍。”

      傅蘭芽聽完,靜了一會,垂眸看向桌上那塊坦兒珠。

      見那東西似銅又似鐵,狀若三角,顏色烏黑油亮,無論正面還是側邊,都畫有無數奇怪暗紋符號。

      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從形狀上來看,的確像是從五棱鏡中分出的一塊,末端還有個扇形凹陷處,可以想見,若五塊拼在一起,坦兒珠中間應該有個圓溜溜的盛放東西的地方,頗有些墨硯的意味,只不知那圓坑裡需要盛放什麼。

      她看了一會,胸膛裡忽然生出一種心悸般的感覺,忙撫著胸口將那東西放下,抬眼看向平煜,含著嗔意道:“我母親那本書呢?事到如今,你還不給我?怎麼著也得讓我比對比對那書上的圖騰。“

      平煜見她雙目晶瑩、語氣低柔,話裡明明有不滿的意思,卻又透露出撒嬌意味,心上竟仿佛拂過輕柳一般,生出種酥麻之意,忙移開目光,不肯再看她,只從懷中取出那書,遞給她。

      傅蘭芽見他雖然神色淡淡,難得肯這般老實,瞟他一眼,暫且饒過他當日在蝙蝠洞中對她唐突之罪,接過書,翻到畫著圖騰的那頁,比對著坦兒珠一看,果然是山下眾小人叩拜的那圖騰的一部分。

      她目光瞬間沉寂下去,想起母親於二十年前便隨身藏著這本書,死時卻未有半句交代,會不會母親根本不只是所謂的藥引?而父親身為母親的夫君,又是否知道母親身上藏著這麼腥風血雨的秘密呢。

      此題暫時無解,她蹙眉想了一會,又問平煜:“林之誠既然當年曾參與搶奪坦兒珠,想必該知道剩下四塊都在哪些人手中,為何不肯透露其他人的消息?”

      平煜順手接過坦兒珠和那書,比對著細看,口中卻道:“當年一眾江湖門派去鎮摩教搶奪東西時,為防被旁派認出,除了掩住臉面之外,連武功招式都有意做了改動,故而雖經一番混戰,彼此卻都不知對方來路,也因這個緣故,王令查不到當年都有何人搶走了坦兒珠,不得不利用你做誘餌,設下這個局。因他知道,單單有了藥引無用,還需將其餘四塊坦兒珠湊齊才行。”

      傅蘭芽聽得心中一刺,怪不得王令發現她可做藥引後,仍暗中蟄伏了這麼多年,想來他也知道,將她成功擄到手中還只是第一步,而要從其他武功高強的四派手中搶奪寶物,又談何容易?

      不但需要大量人力物力,且需防備旁人將他好不容易湊齊的坦兒珠重新奪走。

      放眼當今天下,除了王令之外,還有幾個人有本事下這麼龐大的一盤棋。

      就是不知,他得勢之後第一個便想到要對付父親,是僅僅急於用她做局呢,還是對父親還有別的敵意?

      而母親的死,果真是王令所為麼,所謂藥引,可有母親傳給女兒一說?

      “我猜。”她思忖一番,道,“那位永安侯府的鄧公子,多半也是衝著我而來,就是不知他手中有幾塊坦兒珠?“

      平煜微微一震,見她一點就透,只覺說不出的輕鬆,摸了摸下巴,乾脆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她道:“鄧安宜早已跟東蛟幫勾結在一處,手中那塊,多半是從東蛟幫手中所得。鎮摩教左護法已武功全廢,就算手中有一塊坦兒珠,恐怕也已被右護法所得。

      “剩下三塊,一塊在王令手中,一塊本在林之誠手中,如今落入了我手裡。也就是說,當年散落的五塊,如今僅有一塊尚且下落不明。

      “這兩日,李攸和洪幫主等人已將二十年前能與鎮摩教抗衡的門派名單整理出來,剔除掉一些近日毫無異樣的名門正派,剩餘三個邪魔外教最有嫌疑,都蟄伏在江南一帶,這一路上,暫且未冒頭,我等近幾日已派人去細查,最好能在持有最後一塊坦兒珠的門派動手前,打探到對方的底細。”

      傅蘭芽好奇:“都是什麼樣的邪魔外教?”

      平煜想起那幾個門派的汙糟名聲,不願汙了傅蘭芽的耳朵,只道:“這些事你不必細打聽,這幾日你只管安心調養身子,我總歸不會讓他們得逞就是了。”

      傅蘭芽只覺這話裡似乎含了好幾層意思,不由微微動容,低下頭去,紅著臉細細揣摩。

      平煜話一出口,本覺得有些尷尬,正要用旁的話自找臺階下,瞥見傅蘭芽眸光流轉的模樣,想起她前幾日一度病得奄奄一息,心裡那種濃濃疼惜之意又湧上來,轉頭看向窗外,低聲道:“往後都有我,你少操些心。”

      傅蘭芽一震,抬頭看向他的側臉,見他說完那話,複又沉默,但側臉線條卻分外認真,全無半點戲謔之意。

      忽然想起那日在湖畔見到他的背影時的情形,當日雖離得遠,她仍可感受到他心中的沉鬱和不甘。

      而剛才那句話,雖不過短短幾個字,卻不知需掙紮多久,才能在他口中鄭重說出,一時說不出什麼滋味,除了如釋重負,竟對他生出幾分心疼,默了許久,輕輕聲嗯了一聲。

      兩人都沉默下來。

      這時,林嬤嬤在淨房已用傅蘭芽慣用的胰子將她的裡外衣裳都洗得乾乾淨淨,連襪子都漂得無數遍,手也泡得有些起皺,不肯再待下去,偷偷摸摸往外看一眼,見平大人和小姐一個看著窗外,一個低頭,兩個人臉上都有些不自在,也不說話。

      她暗吃一驚,因不知二人剛才說了什麼,只當平大人彆扭勁上來,又跟小姐吵了架,忙訕訕往外走,想借話頭替他二人轉圜。

      當然,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她寧願冒著被平大人遷怒的風險,也不想在淨房窩著了。

      剛走到一半,突然門外有人敲門,卻是僕人送了晚膳過來。

      天既未黑,平煜並無回避之意,看著那僕人將飯食放下,退了出去,便等著林嬤嬤開口留他在此處用膳。

      林嬤嬤早已摸清了平煜的脾氣,不等平煜眼風掃來,便笑道:“平大人,既眼下無事,不如在此處用了膳再走。”

      平煜端茶飲了一口,嗯了一聲。

      傅蘭芽瞧他一眼,見他留下用膳,雖歡喜,卻也有些好笑。

      於是林嬤嬤在一旁忙著擺碗碟,平煜和傅蘭芽在榻前默然相對,傅蘭芽托腮看他一會,看見他放在幾上的繡春刀,一時好奇心起,忍不住拿到手中把玩起來。

      倒是比想像中來得輕巧,刀身頗長,呈弧形,不用拔出刀鞘,她也知道刀刃有多鋒利。

      因是皇家所賜之物,這柄刀無論刀鞘還是刀柄,鑄造上都費了不少心思,平煜又是都指揮使,繡春刀所用材質更是上上之選,自與旁人不同。
  
      她想起他拿繡春刀禦敵時的情景,有所觸動,握著刀柄,正要細細摩挲一番刀身,忽然覺得那刀柄有些奇怪之處。

      怎麼說呢,她曾在平煜身上觸碰到過好幾回繡春刀的刀柄,每一回都是如眼下這把繡春刀的刀柄這般堅硬,但論起粗細,似乎略有不同。

      譬如上回在躲避林之誠追捕時,她無意中在他腿間碰到的那把,就比眼前這把還要粗上一點。

      她有些困惑,難道平煜身上還有旁的武器不成?

      平煜餘光早已看到傅蘭芽在把玩他的繡春刀,起初不以為意,只想到本來要跟李攸及洪幫主等人一道用膳議事,眼下既在傅蘭芽處絆住了腳,一會還需派李瑉過去通知他們一聲才行,免得他們白等。

      誰知過了許久,傅蘭芽都沒有將繡春刀放下的意思,且左手握著那刀柄,右手竟也虛空地圈成一圈,頭歪著,面露思量之色,竟似在認真比對大小。

      他猛然想起一事,臉刷的一紅,一口茶嗆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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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風波急

第76章

      平煜唯恐傅蘭芽當著林嬤嬤的面說出那日的事,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一把奪過繡春刀,狼狽地起了身,大步往外走。

      走了兩步,怕她多想,又停下腳步,解釋道:“……我還有些急事需跟洪幫主他們商議,你今日便自己用膳吧。”

      傅蘭芽正詫異他突然說走就走,聽得此話,又釋然了。

      可依然覺得他的舉動太過古怪,起身送他到門旁,瞥見他側臉有些發紅,更加不解。

      想起他那日跟林之誠交手時的情形,憂心忡忡問:“你的傷……真的好了嗎?”

      自她醒轉,這問題她便已問了平煜不下十遍,雖被他敷衍得勉強相信他無事,可每回他臉色有異常時,她就免不了生出擔憂。

      平煜沒料到她突然會問起他的傷勢,窘迫感忽然緩解許多,立定,回頭看她一眼道:“無事。”

      說罷,望著她桃花般的嬌顏,忽然又捨不得走了。

      可剛才自己已變過一回主意,此時若再變卦,多半會叫她主僕費解,尤其她那麼聰明,萬一再順著剛才的事胡思亂想就不妙了。

      只囑咐一句:“你脾胃未恢復,晚上不宜用得太多,我晚上需議事,你早些歇息。”便橫心往外走了。

      這回輪到傅蘭芽窘然了,難道在他心裡,她就這般愛吃嘛?大夫都已經囑咐了要忌口,她為著身子的緣故,總不至於由著性子胡來。

      有些不滿地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立在門邊,又想起剛才平煜狼狽的神態,暗自揣摩了一番,最後隱約總結出一個規律,卻也只是猜測,做不得準。

      這時,林嬤嬤怕飯菜涼了,催傅蘭芽用膳,她只好將此事撇下。

      到了晚間,平煜未過來就寢,只派了李瑉和陳爾升幾個將傅蘭芽的院落守住,自己則歇在正房。

      他倒不是為著傍晚之事在作怪,只是想起後日便要出發,怕路上生變,不敢再拖著不服用保寧丹了。

      可他又怕服了藥後,會像上回那般夜起高熱,做出什麼唐突傅蘭芽之事,為求慎重,還是決定離傅蘭芽遠點。

      晚間服完藥後,他歇下,雙手枕於頭下,望著帳頂出神。

      雖然耳畔少了她輕緩的呼吸,他有些空落落之感,但一想起傅蘭芽這幾日對他的眷戀和關切,胸中便有一股暖意輕輕蕩漾。

      她對他的心意,經過這些時日的相處,越發清晰和確定。

      尤為觸動他的是,她似乎從未想過要在他面前遮掩過這一點,信賴或是關切,從來都流露得自然而然。

      他每一想起此事,哪怕人躺在床上,都沉不住氣,恨不得立刻到外頭耍一套刀法。

      今夜自然也不例外。

      輾轉反側了大半夜,最後他在一份隱秘的滿足中入睡。

      許是心情不錯的緣故,這回服下藥後,他未像上回那般激出一場大病,整個晚上都風平浪靜,再睜開眼睛時,已經天亮。

      次日,眾人整理好行裝,出發前往渡口。

      行了半日,於傍晚在荊江江段上了船,一路沿江東去。

      在船上時,傅蘭芽因大病剛癒,起初那兩日,整日被江水顛簸得昏昏欲睡,胃口也不佳,調養了幾日,才逐漸好轉。

      身子爽利了,傅蘭芽便時常坐在艙中,透過隔窗,遠遠眺望煙波浩渺的江上風光,天氣晴朗時,也會戴上幃帽,跟林嬤嬤到甲板上四處走動。

      每回路過洪幫主的船艙,總能聽到裡頭有人高談闊論,除了秦門及行意宗諸人,有時連平煜和李攸也在房中。

      她倚欄望著江面,聽得耳畔豪氣幹雲的笑語聲,被這種恣意和灑脫所感染,嘴角也會跟著彎起。

      可惜的是,那船雖大,路上同行的人卻眾多,分住在各船艙中,抬頭不見低頭見,彼此都毫無私隱可言。

      平煜為了怕落人口實,甚少到她房中去看望她。真算起來,兩人倒比往常在路上趕路時見面次數還要少。

      所幸路上行得頗順,預料中的魑魅魍魎一個未出現,一路輾轉了數個渡口,終在十來日後的日暮時分,到得金陵。

      下了船,渡口早有留守陪都的錦衣衛及官吏候著了。

      除了給平煜等人備了馬,另備妥了馬車。

      傅蘭芽上馬車前,察覺不遠處有人在看她,轉頭,就見陸子謙正坐於馬上看她。

      半月不見,他瘦了不少,望著她的目光越發幽沉沉的,叫人捉摸不透。

      傅蘭芽沒料到陸子謙也跟著一道來了金陵,奇怪一路上從未在船上見過他,連那位惹人憎厭的王世釗都不曾見到。

      一偏頭,望見停泊於渡口的數艘大船,頓時有所恍悟,原來他們在另一艘船上。

      路上事宜均由平煜說了算,此事多半出自平煜的手筆,她怔了下,下意識四處找尋平煜,卻見他正被幾名官吏簇擁在其中。

      似是有所感應,轉頭朝她瞥來……

     兩人目光相碰,傅蘭芽頰邊微熱,一轉眸,低頭上了車。

      陸子謙瞬也不瞬在一旁望著傅蘭芽,不曾漏過她每一個表情變化。

      他從她臉上讀到了羞澀、找尋、專注,甚至還有默契,可以說,各種女兒姿態均展露無遺。

      然而這種種叫人心馳神往的表情變化,竟沒有一種是屬於他。

      他沒想到自己可以被她無視到這個地步,原有的酸澀中,又添幾分難堪和懊喪。

      最後,在她的馬車啟動後,他終於熬不住這份失落感,陰沉沉地出了一回神,末了,對洪幫主一拱手,只說自己要去城中探望父親的故交,暫且告了辭,朝另一方向絕塵而去。

      金陵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富貴風流之地,進到城中,傅蘭芽坐在車中,只覺街上人煙阜盛、靡麗繁華,處處不輸京城,可惜此時她仍是罪眷身份,不能隨意走動,否則的話,在城中四處看看,想來極妙。

      一行車馬緩緩往城北走,路過一處寬闊的街道時,一側酒樓上,投過來兩道審視的目光。

      “呀。”看清馬上的人,一位嫵媚的紅裳女子咯咯笑了起來,“姐姐,有趣,沒想到這位都指揮使這般俊俏年輕,接下來這幾日好玩了。“說話時,帶著地道的金陵腔。

      另一名子綠裳女子似笑非笑地將拈了桌上葡萄放入口中,拉長聲調道:“不過模樣生得稍齊整些,倒叫你沒出息成這樣,你可別忘了尊主他老人家怎麼吩咐咱們的?‘速戰速決’!”

      紅裳女子仍盯著平煜,嘴角輕勾道:“速戰速決?說得沒錯,最好能速戰速決才好呢。”

      話完,狀似無意,拂了拂桌上的浮塵。

      綠裳女子眼尖,一眼看見她袖子所過之處,桌面全如被劈過一般,瞬間裂出無數的細縫。

      她面色一陰,旋即又若無其事地笑了起來,道:“我勸你別仗著自己連了尊主教你的心法,便覺得天下無敵了,我且告訴你,你仔細瞧瞧,不說那位平大人,這些人裡頭,可有一個吃素的?

      紅裳女子卻不耐煩聽她呱噪,眼見平煜等人已走,起身,往樓下而去,笑道:“我除了功夫,還有一樣好處,便是腦子。功夫不及之處,不是還有腦子麼,再不濟,還有張看得過去的臉,你且少囉嗦,成與不成,三日後再見分曉。”

      說完,極為自信的一笑,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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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到了城北一座寬闊大宅,平煜停馬,令在此安置。

      傅蘭芽顧不上打量那宅邸情形,一進到內院,便幫著林嬤嬤一道收拾行李,以便早些休憩。

      她們主僕不比武林中人,在船上行了小半月,早已累得骨頭都痛,加之安置完行李後已是深夜,未等平煜過來,主僕二人便沐浴歇下。

      第二日起來,榻上沒有平煜的蹤影。

      傅蘭芽昨夜睡得太沉,散著頭髮,坐在床邊,努力回憶了一番,怎麼也想不起平煜後半夜有沒有來過。

      想問林嬤嬤吧,畢竟眼下不比從前,林嬤嬤對她和平煜的事心知肚明,一旦問出口,誰知林嬤嬤會不會端出那套閨閣規矩來訓她。

      因此她反倒不如從前坦盪,琢磨了半晌都不知如何啟齒。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不著痕跡的問法,烏眸滴溜溜朝林嬤嬤一瞥,誰知林嬤嬤不等她開口,便瞟她一眼,自言自語道:“昨晚平大人來時,都已近寅時了,早上天剛亮又走了,一整晚都沒幾個時辰可睡,說起來當真辛苦。照嬤嬤看,這都指揮使委實不好當,每日不知多少事要操勞,片刻不得閒。所以嬤嬤說,這天底下的東西,歷來沒有白來一說。”

      傅蘭芽聽了,擔憂地蹙眉。

      到了金陵之後,情勢更比從前複雜,為了防備東廠,平煜自然不敢有半點懈怠,她不用想也知道平煜眼下必定事忙,可平煜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舟車勞頓了近半月,好不容易到了金陵,竟連個喘息的功夫都沒有,長此以往,熬病了可如何是好。

      她味同嚼蠟地用完早膳,在庭院裡走了一圈,又回房拿了母親那本快被她翻爛了的小書來看。

      行程已過了一半,離京城越來越近,她沒有坐以待斃的打算,除了想幫自己之外,更想幫平煜。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書上的圖騰便是坦兒珠上的花紋,比起從前的毫無頭緒,再看此書時,多多少少有了底。

      她也知道,王令所有的秘密都跟蒙古離不開關係,母親甚至極有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藥引,母親背負了這麼多秘密,死後又留下這本滿是韃靼文的古書,若說這書沒有古怪,怎麼也說不過去。

      因為這個原因,她總覺得,若是能早日勘破這書裡的秘密,平煜對付王令時,也許又會多一份勝算。

      盯著畫著圖騰的那頁細看一番,發現那圖騰位於山峰之巔,而那山峰線條兩旁凸起,當中卻又凹陷下去,狀若駝峰,又似雙月,不由暗忖,若是此山在當年的北元境內,不知單憑這幅圖,可否找到山的具體位置?

      近日暮時,僕人來送膳。

      那僕人剛擺好膳具退下,平煜來了。

      傅蘭芽見他果然滿臉疲色,忙從桌邊起來,迎過去,“平大人。”

      仔細瞧他一眼,又柔聲道:“可用過膳了?”

      平煜怔了一下,只覺她這句話如清泉一般緩緩灌入心間,說不出的熨貼清涼,一整日的奔勞頓時消彌於無形。

      他心頭微喜,嗯了一聲,在桌旁坐下,道:“還未用過膳。”

      林嬤嬤見狀,不等吩咐,忙從拿食匣中取出一道乾淨碗箸,放于平煜面前。

      平煜動箸前,踟躕一下,抬眼望向傅蘭芽因路途顛簸而瘦了幾分的臉頰,少頃,指了指桌面,道:“這道醺燻魚銀絲麵,是金陵小食,頗能開胃。那道菜名碧絲鹹水鴨,是本地廚子所做。金陵人素愛食鴨,自前朝起便常有百姓醃制鴨肉來食,有一鴨多吃之說。你不妨都嘗嘗。”

      說完,垂下眸子,不再作聲,沉默地提箸用膳。

      傅蘭芽看向桌面,果見桌上擺了不少以鴨肉做的佳饌,想起從前曾在哥哥書房見過一本《金陵風物》,上提到金陵板鴨,曾說:“購覓取肥者,用微暖老汁浸潤之,火炙色極嫩,秋冬尤妙。”

      記得她當時見了,還對板鴨頗為嚮往,沒想到時隔兩年,竟真在金陵吃到。

      她心一暖,默默看平煜一眼,先撥出幾塊鴨炙,給林嬤嬤留著。吃了一晌,又夾起自己覺得最好吃的那道鹹水鴨,微微笑著,夾到平煜碗裡。

      平煜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傅蘭芽。

      她用膳時,儀態最是嫻雅大方,胃口卻極好,不言不語便能將碗中飯食吃得乾乾淨淨。哪怕食欲再不佳,看到她用膳時的模樣,胃口也能跟著好起來。

      他殘存的那點繁雜心事頓時一掃而空,一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用完膳,二人在榻前相對而坐,傅蘭芽將那本書推到他跟前,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平煜:“這畫上的山,你以往行軍時,可曾在北元境內見過?

      平煜皺了皺眉,他當初一從傅蘭芽手中拿到此書,便認出書上文字是古老韃靼文,也曾在記憶裡搜羅了一番跟畫上相似的山,一無所獲。

      後來他索性令人找來一份北元地圖,試圖找出蛛絲馬跡,可惜畢竟未親臨其境,地圖又粗陋,看了許久,依然未能看出端倪,眼下聽她這麼說,沉吟片刻道:“北元廣袤無際,山多無名,光從形狀想要推測出此山所在之處,恐怕有些不易。不過我曾跟你提過,有一回我隨軍夜行時,在旋翰河邊見過一座古廟,因廟中壁上刻著這種文字,那廟又出現得突兀,印象極深刻。奇怪的是,一月後,再路過旋翰河時,那座古廟卻憑空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傅蘭芽思忖著道:“嗯,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事後我想了許久,總覺得此事雖古怪,卻未必跟怪力亂神有關,沒准是有人在古廟周圍設下了奇門之術,故弄玄虛。“

      平煜見她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合,點頭道:“是。那古廟外應該是設下了什麼機關,平日裡此廟隱匿無形,那晚不知何故,有人啟動了機關,卻未及時關閉,我們誤打誤撞,才不小心闖入廟中。如今想來,那廟中藏著不知什麼秘密,虧得當時行軍人多,對方不好動手,若是人少,我等恐怕已被滅口。”

      他說話語氣再尋常不過,傅蘭芽卻聽得心底起了波瀾。

      這樁事當時尋常,可事後回想,卻藏著無比的兇險,最讓她不安的事,此事竟還不過是他發配宣府時,經歷過的無數事的其中一樁。

      可見他當時在宣府過得有多艱難,稍有差池,恐怕早已丟了性命。

      她愧疚又心疼,默默看著他,半晌無言。

      平煜卻神色無改,繼續道:“後來我聽聞旋翰河不遠處有座古山,名曰托托木爾,聽說山裡有些古怪,韃子將其奉為神址,瓦剌現今的大汗坦布營下有位異士,能預知吉凶,聽說便是坦布從托托木爾山上請下來的——”

      他說著,想起當年被虜時那女巫師的行徑,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噁心,怕讓傅蘭芽看出來,忙起身,負手往屋中走了兩步,等胸膛裡的憤恨和不適稍見平緩,這才繼續道:

      “可惜我未親眼見過,而托托木爾山恰好在那古廟附近,我在想,這書上的山會不會便是托托木爾山。就算不是托托木爾山,旋翰河邊那座古廟,多半也有些不妥。 ”

      傅蘭芽聽他聲音有些陰沉,只當他想起當年被發配時的艱難歲月,沉默了一會,輕聲問:“林之誠有沒有說過將坦兒珠湊齊後,在何處啟動陣法?那陣法當真是用來復活死人的麼?”

      平煜道:“他如今一心等著我派出去的人護送他夫人來金陵,在見到他夫人之前,什麼也不肯說。洪幫主也說當年之事他多少也有些責任,如今林之誠身受重傷,萬一落到東廠手裡,勢必性命難保,這幾日沒少在我面前說項,求我高抬貴手放林之誠一馬,我礙於情面,不便對林之誠用刑,一切只好將林夫人接來再說。”

      說完,轉身看向傅蘭芽,“當然,林之誠是當今世上少有的知道王令底細的人,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中,我還需用他來指證王令就是布日古德,怎麼也不會讓他被東廠的人擄去。”

      傅蘭芽心中一動,暗暗點頭,當今皇上哪怕再昏聵無能、再倚重王令,想來也絕不能容忍一個蒙古異族來禍害他祖上打下的江山。

      這時外頭日影橫斜,暮色熹微,從窗戶透過,淡淡灑在榻上。

      兩個人各自想了一番心事,傅蘭芽抬頭,看向平煜的側臉,見他垂眸思量,神情凝重,眉宇間透著深深的疲憊。

      她心中一動,微微轉頭,就見林嬤嬤不在屋中,不知何時早已躲去了淨房。

      她踟躕了一會,下定決心,突然起身,微紅著臉道:“你晚間是不是還要去跟李將軍他們議事?我見你十分疲乏,趁此時有空,不如在榻上歇一會。”

      平煜錯愕了下,回頭望她,見瀲灩的紅自她臉頰上氤氳開來,當真是嬌羞無限,可語氣雖嬌軟,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意味。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在傅蘭芽面前睡覺有些難堪,本能地便想回絕,然而在她擔憂的注視下,這句話仿佛有魔力似的,竟將他身上隱藏的疲乏盡數勾出。

      兩個人對視一晌,他只覺身子的確睏倦得厲害,不在榻上歇一會都不行了,於是順水推舟,鎮定點頭道:“便依你所說。”

      說罷,表情卻如石雕般固定得極好,人卻走到榻前,抱著繡春刀,合衣躺下。

      傅蘭芽早已摸透他性情,見他裝模作樣,也懶得戳破他,見他閉上眼,怕他著涼,轉身走到櫥前,踮起腳,吃力地取下枕頭和一床薄被,小心翼翼抱到榻前,紅著臉替他安置好,不敢多看他,又輕手輕腳離開,坐到桌旁,重新翻那本書。

      平煜眼睛雖閉著,卻能感覺到她輕緩的動作,周身都暖洋洋的,只遺憾她抱來的被子和枕頭均不是她自用的,若是她自用的,想來那上頭都有她身上的甜暖氣息。

      忍不住睜開眼,轉頭瞥她一眼,從他的角度看,她脊背挺直,纖腰卻不盈一握,纖腰下麵,臀線竟是渾圓,他以往從不品鑒女子身段,可此時卻覺得傅蘭芽的身段說不出的養眼。

      他心卻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幾分,忙閉上眼。

      片刻,身子也跟著熱起來,他經歷前幾遭,此時多少已有了經驗,為防鼻血突然溢出,忙抬起胳膊擋住鼻子。

      所幸傅蘭芽正想著怎麼能去旋翰河邊親眼看一眼那古廟才好,專注得渾然忘了一切,並未察覺身後平煜的怪異舉動。

      誰知平煜等了許久,好不容易身子鎮定下來,自覺再無流鼻血的顧慮,剛要拿下胳膊,好重新入眠,卻聽外頭傳來僕人的敲門聲:“公子,那幾位錦衣衛大人正四處找你,似是府外出了什麼怪事。”

      平煜和傅蘭芽同時一怔。

      傅蘭芽訝然回頭,朝他看來。

      林嬤嬤也如蒙大赦,抓緊機會從淨房中出來。

      片刻,平煜匆匆掀開被子,從榻上起來,往外走去。

      傅蘭芽不及跟他說上話,見他關上門走了,心懷隱憂往窗外一看,見天色不知何時已是墨黑一片,也不知府外出了什麼怪事。

      平煜到了宅子後頭的小巷中,李攸及秦勇等人早已先他一步趕到,未幾,洪震霆、秦晏殊、李由儉也先後趕來。

      “平大人。”見平煜出現,許赫迎上前,“剛才屬下跟林千戶在此處輪值時,聽得巷子裡有異響,等趕到跟前,就發現了這女子的屍首。”

      平煜走到近前,果見一名女子躺在地上,身著紅裳,年約十七八,面容豔麗,嘴唇卻慘白如紙。

      伸手探了探屍首的脖頸大脈,確已斷氣,屍身卻仍溫熱,顯見得剛死不久。

      緩緩掃過屍身,落到女子雙手處時,忽然目光一凝,探手向前,隔著衣裳抬起她胳膊細看,就見她手指比常人生得略長,指端如鉤,指尖卻結著厚厚繭子,一望而知是常年習武之人。

      而且看這架勢,多半武功還不低。

      秦勇沉吟一番,抬頭朝平煜看來:“平大人,若在下未看錯,此女所練功夫名叫玄陰爪,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昭月教的獨門功夫。”

      昭月教?平煜蹙眉,前些時日,洪幫主和秦勇姐弟提供給他的懷疑藏有坦兒珠的江湖門派名單中,昭月教便排在第一位。

      難道昭月教為了摸清底細,特派了門人來探路?

      他眯了眯眼,道:“搜搜她身上。”

      許赫和林惟安領命,搜檢一番,果然從這女子身上搜出一塊權杖和一包藥丸。

      平煜接在手中,打開那包藥丸聞了聞,只覺一股香味沖鼻而來,心神都隨之一盪,忙繫好絲絛,重新丟還給許赫。
  
      “媚藥。”他道。

      且藥力還不輕,不知這位昭月教的教徒打算用來對付誰。

      秦勇臉幾不可見地紅了紅,洪震霆卻拿了那塊權杖在手中仔細察看,見上面一面寫著: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另一面卻寫著: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

      他面色一凜,沉聲道:“的確是昭月教之人,且權杖乃銀制,佩戴之人為昭月教裡的「奉召」。奇怪的是,能做到昭月教奉召之人,要麼極得尊主的賞識,要麼武功天賦不差,算得有頭有臉,怎會無聲無息死在此處?”

      李攸摸了摸下巴,開口道:“這女子的心脈已生生被人震斷,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將有武功之人心脈震斷,兇手內力遠在她之上,難道是昭月教的人為了搶奪坦兒珠打了起來?不對,他們連宅子都未能闖入,傅小姐的面更未見到,怎會在牆外就打了起來。”

      平煜垂眸想了片刻,昭月教既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不會專養些酒囊飯袋, 起身,抬頭看了一眼窄巷周圍環境,道:“從發出響動到許赫發現此人屍首,時間極短,與其相信此女是死於內訌,我倒願意相信她是被人滅了口。”

      “滅口?”一直沉默不語的秦晏殊挑眉朝平煜看來。

      平煜看向女子屍首道:“不過是推測而已,未屍檢前,做不得準。光從外頭看,此女似乎除了胸前那致命一掌外,別無傷口。也就是說,此女多半是想潛入府中所以會摸到巷中,可不知何故,跟兇手撞見,這才被兇手一招斃命。”

      秦晏殊這些時日看平煜極不順眼,聽得此話,帶著挑釁意味道:“就算如此,怎麼能證明她不是死於內訌?也許她跟同伴一道到了巷中,為著利益,突然起了衝突也未可知。”

      平煜看著他,淡淡道:“昭月教之人不全是傻瓜,來之前,想必知道這宅子布下了天羅地網,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我手下。她們好不容易闖過重重關卡,進到了巷中,怎會失心瘋突然打起來,就不怕被我等生擒,前功盡棄?”

      說著,蹲下身子,又看一眼那女子細細暈了胭脂的臉頰,心中閃過一絲怪異之感,這女子前來探路,吉凶尚且不知,竟還有心思塗脂抹粉。

      心中冷笑一聲,繼續道:“因此兇手跟此女絕非一路人。照我看來,兇手多半也是潛入巷中,試圖摸索府中情形,不料跟此女撞上,二話不說使出殺招,又在許赫等人聞聲趕來前,飛快遁走——

      “這就是我想不通之處,就算他被昭月教的人不小心撞見,聽得許赫等人趕來,只管逃走便是,何必多費一番功夫,非要將這女子殺死後再逃走?尤其這女子武功不弱,兇手那一掌需得耗費十成功力——”

      李攸恍然大悟,一拍掌道:“是啊,怎麼看都覺得兇手活怕這女子洩露他的消息,故而半點餘地都不留。難道說,他唯恐旁人知道他身上也有一塊坦兒珠?或者,平日裝模作樣慣了,被人不小心撞見真面目,怕這女子傳揚出去,所以才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面面相覷:“真面目?李將軍的意思是?”

      秦晏殊這時也已想通問題關鍵,卻不肯助漲平煜的囂張氣焰,只悶不作聲。

      平煜複又蹲下身子,看一眼女子胸骨凹陷處,抬頭問洪震霆道:“洪幫主,能否從女子傷口處,判斷出用掌之人的來歷?”

      洪震霆毫不顧忌自己的武林盟主形象,趴在地上,從側面看了看女子的傷,搖頭道:“這招式雖蘊含了兇手的全部內力,卻極為簡單平直,光從傷口看,無從判斷對方武功路數。”

      平煜起身,負手望向窄巷盡頭。見街上流光溢彩,熙熙攘攘,當真繁花似錦,臉上忽露出一絲玩味,道:“看來這人不但武功一流,思維還極為縝密,金陵城果然藏龍臥虎。”

      秦勇在一旁望著他,見他眉眼含著絲笑意,眸光卻凜然,五官在一片月暗燈明下勾勒出無可挑剔的曲線,神態更是說不出的飛揚,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忙轉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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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這時,洪震霆道:“昭月教行起事來毫無底線可言,教中從尊主到新入弟子,無不狠辣無情,且私底下做派極為淫靡混亂,教中不少弟子跟尊主名為師徒,實為從小養起的孌童或是寵姬,故而在江湖上名聲極差。此前平大人問起二十年前能與鎮摩教抗衡的魔教,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昭月教。”

      平煜不語,到金陵後,昭月教的人雖然第一個露面,可照今晚情形看,昭月教卻不見得持有坦兒珠,沒准只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想趁機分一杯羹罷了,而擁有最後一塊坦兒珠者,也許另有其人。

      如果這個推測成立,也就是說,他們連接下來要面對的對手的真實身份都尚且不知。

      平煜令人給那女子屍檢完畢,送去金陵知府報備。

      他心知昭月教聞得消息,勢必會藉故前來滋擾,便重新在府外做好佈防,直到連只蒼蠅都飛不進來,這才跟李攸去外書房議事。

      兩人剛一坐下,李攸想起剛才秦勇看著平煜的目光,古裡古怪地看平煜一眼,忽道:“近些時日,你覺不覺得秦當家有點不對勁?”

      平煜心中警鈴大作蹙了蹙眉,放下茶盅道:“怎麼了?”

      李攸仔細看一會平煜,見他毫無所覺,忙又笑了笑道:“無事。就是覺得秦門不愧是百年名門,從這兩姐弟身上來看,家風不錯。”

      平煜狐疑地看他一眼,怎麼也想不明白李攸為何會在這個當口表揚秦勇,正要追問,可李攸卻又話鋒一轉,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鄧安宜?”

      平煜面色無波:“鄧安宜為了裝模作樣,一從嶽州出來便取道去了荊州,就算跟在我們後面往金陵來,畢竟耽誤了兩日,此時多半還在江上漂著。且金陵守衛處我已打過招呼,一旦永安侯府的人冒頭,他們會立刻前來通知我,目前尚未得到任何消息,因此照我看來,此人多半不是鄧安宜。”

      李攸困惑:“那會是誰?除了鄧安宜,還有誰需要這麼裝模作樣?”

      平煜身子靠在椅背上,一手擱在桌上,摩挲著茶盅,面色沉靜道:“急什麼。那人好不容易見到目標出現,只會比我們更心急,過不幾日,必會興風作浪。只不過這一回不比之前的鎮摩教和南星派,我們暫且還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罷了。”

      李攸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揣摩著道:“事發時,此人正處心積慮欲潛入府中,可見不會是府中這些人。真是奇怪了,這天底下除了林之誠和我師父之外,誰還有這麼高的武功。

      平煜抱著臂看著他,笑道:“你該不是第一次聽說「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吧?不過你說得沒錯,此人武功奇高,行起事來不拖泥帶水,十足叫人好奇,也不知究竟是何方神聖。”

      李攸想起一事,道:“對了,你大哥如今正任著江寧左都尉,你都到了金陵,怎麼這兩日不見你去看望你大哥?”

      平煜道:“他哥前些日子去淮安視汛,這幾日暫且未回來。再則,王世釗這狗皮膏藥就在一旁粘著,為著避嫌,我總不好跟我大哥往來太密切。”

      李攸嫌惡地皺起眉頭道:“昨日傍晚他剛一到金陵,聽說珠市有貌美名妓,連府都未進,便改道去聽十八摸去了,當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眼下正是搶奪坦兒珠的要緊關頭,他卻時刻惦記尋歡作樂,也不知當年王令怎麼會認了這麼個蠢侄子,不怪扶了這幾年都如爛泥一般,怎麼也扶不上牆。”

      平煜嗤笑一聲,他派去跟著王世釗的人早上過來跟他回報,說王世釗的的確確在珠市招了幾位美姬,樂了整晚,他正是樂觀其成,便道:“王世釗要是扶得起來,這一路上,咱們得添多少麻煩?如今我只盼著秦門那邊能早日找到對付五毒術的法子,再不濟,林之誠處最好能勘破王世釗招式中的破綻,無論如何,先要將這個心腹之患對付了再說。”。

      “也對。”李攸心底湧起一種不祥之感,“此人不除,終是一患,只是王令畢竟明面上尚未跟你撕破臉,一旦王世釗死在你手裡,勢必會借機發難,咱們需得想法子做得乾淨俐落些才行。”

      “法子是有。”平煜笑起來,“就是不知道王世釗發起瘋來時會有多駭人,我怕他誤傷其人,在沒有十成把握之前,輕易不想動手罷了。”

      李攸聽得一驚,依照從前,哪怕在他面前,平煜也甚少堂而皇之說出對付王世釗的話,可見為了傅蘭芽的安危,平煜已經迫不及待想要除去王世釗和王令。

      便道:“咱們許久未在京中,有些消息未必聽得准。過兩日你大哥回金陵,勢必會派人來找你,你且向他打聽打聽軍中動態,問問他關於王令要皇上親征之事,江南這邊的王令一黨是否已有動靜。若是,我看咱們也不必回京了,揮師直奔蒙古,搗了王令的老巢才好。而且照我看,王令為了得到坦兒珠這麼大費周章,坦兒珠的效用恐怕遠遠不是復活人的性命這麼簡單,而真正用來做什麼,只有王令自己知道,連林之誠當年得到的消息也未必準確。”

      平煜沉吟不語。

      江寧左都尉府。

      一位元三十出頭的長眉鳳目的男子帶領一眾下屬風塵僕僕從街道盡頭奔來,到得府前,剛要下馬,身後忽有人道:“平都尉。”

      平焃轉頭,銳利目光朝那人一瞥,卻見是位二十出頭的儒雅男子,看著頗面熟,卻一時記不起對方是誰。

      那男子早已近前,一禮,微微一笑道:“不怪平都尉不記得晚生了,晚生姓陸,名子謙,表字益成,以往在京中時,曾跟平都尉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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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7-7 21:33:33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秦勇在偏廳中驗屍,李由儉和秦晏殊在院外等了一會,見秦勇一時半刻出不來,索性下了臺階,兩人沿著一側曲徑,緩緩並肩而行。

      小徑兩旁花木暗香浮動,月光灑在地上,泛著薄紗般的銀光。

      兩個人都各懷心事,走了一路,沒有開口的打算。

      李由儉想起先前在巷中所見,眉頭緊了又鬆、鬆了又緊,末了,終於沒忍住道:“晏殊,你覺不覺得,阿柳姐對平大人——”

      話剛起了頭,又頓住,他對秦勇除了傾慕之外,更有一份敬重,「有意思」三個字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你最近怎麼了?”秦晏殊回過神,狐疑地看向李由儉,“總是話說一半做甚?”

      私下無人時,李由儉在他面前向來是三句話不離「阿柳姐」,這幾日提到大姐時,卻總是欲言又止。

      李由儉仔細回想方才秦柳的神色,雖然巷中月色昏濛,但阿柳姐臉上那一抹而過的紅霞他沒有錯看。

      且這情景,早已不是第一回。

      巧的是,每回都發生在對著平大人的時候。

      可這事畢竟尚未得到證實,他不想胡亂猜疑,私心裡更不願承認。

      “無事。”他暗悔方才衝口而出,險些讓阿柳姐陷入難堪的境地,臉色沉了沉,頭一側,避免讓秦晏殊看出自己的頹然之態,只道,“我是覺得阿柳姐滿了二十一了,婚事不宜再拖了,等咱們護送傅小姐進京,我就央我父親上秦門提親。”

      他的話音剛落,秦晏殊便無奈地搖頭笑了起來,“這話你都跟我說了八十遍了,我當然沒有意見,問題是,我姐鬆口了嗎?”

      李由儉想起秦勇態度,臉色一黯,旋即嘴硬道:“她日日要忙的事太多,暫且無暇想此事,等回到蜀中,我們行意宗上門提親,她自然就會鬆口了。”

      秦晏殊唇線一抿,本想搖頭,然而瞥見李由儉神色不虞,又改口道:“我姐的性子你比誰都清楚,看著溫厚,實則極有主意,終身大事豈可兒戲?你最好先提前跟她打個招呼,若連她的心意都未摸透,你就貿貿然上門提親,姐沒準覺得你不尊重她,就算原本願意,說不定都不同意了。”

      李由儉聽得這話,眉頭擰成一個川字紋。

      他這些年心心念念都是秦柳,每回秦門有事,他總是第一個站到秦柳身旁。

      鎮摩教的左護法重出江湖,她要帶領秦門諸人對付鎮摩教,他二話不說領著行意宗加入剿滅鎮摩教的行列。

      傅小姐救了晏殊的性命,阿柳姐為了報傅小姐的大恩,決定護送傅小姐進京,他也毅然跟著阿柳姐北上。

      總而言之,阿柳姐在哪,他就在哪。她要做什麼,他從來都是全力支持,從不曾皺過眉頭。

      可是為何阿柳姐就是不肯接受他的心意?每回他在她面前提起二人的親事,她要麼推脫,要是顧左右而言他,怎麼也不肯給他半句回應。

      他心頭湧起不安,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難道他就這麼差勁?

      不對,他模樣不差,武功不在她之下,論家世,行意宗和秦門更是門當戶對。

      而且兩家人往來密切,他自小便跟她姐弟二人玩在一處,對彼此性情再清楚不過。

      除了他比她小兩歲之外,他實在找不出他有什麼跟她不般配的地方。

      他心事重重,想得出神,重新沉寂下來。

      直到前方花園耳畔傳來輕急的腳步聲,他才回過神,抬眼一望,見平煜匆匆而過,絹袍玉扣,穿戴齊整,似是準備出府,身後跟著李瑉等人。

      平煜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著什麼。

      李由儉見到平煜,好不容易壓下的念頭又冒了出來,沒忍住,上下掃他一眼,暗忖,難道說,阿柳姐真的看上了平煜,所以才不肯接受他的心意?

      可是,他望著平煜修長挺拔的背影,疑惑地想,平煜有什麼地方值得阿柳姐中意的?

      別說江湖人士壓根就跟勳貴人家搭不上邊,就說這一路下來,連他也看出平煜對傅小姐不一般,阿柳姐比他細心不知多少,不可能不知道此事。

      所以會不會是他想岔了呢?

      他左思右想,被纏磨得心一刻也定不下來,走了兩步,又頓住,不行,他得親口去問問阿柳姐才行。

      “我去找阿柳姐。”他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轉頭,皺眉看向秦晏殊,“你去不去?”

      “姐不是還在給那女子屍檢嘛。”秦晏殊詫異莫名,“去了咱們也見不著,你急什麼?”

      “那我出府走走。”李由儉帶著幾分煩躁道,“一個時辰後我再回來,不必尋我。”

      說罷,將錯愕的秦晏殊撇在原地,抬步往前走了,順著出府地方向走了一路,下意識抬頭找尋平煜的身影。

      好不容易在一處影壁追上平煜的步伐,他正要上前,試探平煜幾句,誰知身後忽然繞出來一人。

      見到他,對方似乎嚇了一跳。

      “李少莊主。”

      李由儉看清那人,臉色一冷,淡淡看著王世釗:“王同知?”

      王世釗詫異地看看李由儉,又轉頭看看已走到大門口的平煜,眼珠一轉,往李由儉身後望去,似笑非笑道:“噫,怎麼不見秦當家?”

      李由儉戒備道:“不知她在何處。怎麼,王同知有事找秦當家?”

      “無事。”王世釗似是心情不錯,難得沒計較對方話語中的刺意,只道,“李少莊主這是要出府?”

      “隨便走走。”

      “甚好。”王世釗意味深長地點頭,高深莫測道,“莫漏了珠市,裡頭美人數一數二,照我看來,一點也不比蜀中的美人差。”

      李由儉臉色一變,怎麼都覺得此話有拿秦勇尋開心之意,心頭怒意上湧,忍了許久,這才悶聲道:“不必了,在下不比王同知,對這些鶯鶯燕燕沒興趣。”

      說罷,隨意一拱手,不再理他,往前走了。

      王世釗卻饒有興味地立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等他走了,左右一顧,見身側沒人,忽然臉色一陰,施展輕功,輕飄飄地跟在李由儉身後。

      ***************

      平煜好不容易將事忙完,正要去找傅蘭芽,下人卻報說世子已回金陵,差人來請公子去往江甯都尉府說話。

      平煜沒想到大哥竟這麼快便回了金陵,且一回來就心急火燎請他前去,只當江南這邊出了什麼急事,不敢耽誤,將府中一應事項鄭重交給李攸,這才換了衣裳,出了府上馬。

      經過一條大街時,剛好與一行車隊擦身而過。

      他一眼便認出領頭那人是鄧安宜,緩了一下,心中冷笑,來得還真快,他們前腳才在金陵安置下來,鄧安宜後腳就跟來了。無暇應對此人,目不斜視,拍馬一縱而過。

      他的身影剛消失在巷尾,那輛垂香飾玉的馬車上掀開一條縫的窗簾便放下,有人在裡頭敲了敲車壁。

      鄧安宜早已看見平煜,聽見那敲壁的聲音,自然知道妹妹為著什麼在喚他,臉色微有不耐,默了下,這才下馬,上了車。

      “怎麼了?”他心知肚明地挑眉,神色冷淡。

      鄧文瑩方才見到平煜,本想跟二哥打聽幾句,不料見到他陰陰的神色,話都嚇得縮了回去。

      “沒什麼。”她乾巴巴地笑了笑,將手中的小金橘丟回幾上,百無聊賴地躺下,心底卻生著悶氣

      鄧安宜焉能不知道她又為了平煜在作怪,眸光冷了冷,想斥她幾句,可看著她那幅煎熬模樣,又生生忍了下去。

      “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他輕歎口氣,抬頭扶了扶她頭頂的發,自己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縱容她了。

      鄧文瑩眼睛微亮,可有了前幾回的經驗,仔細覷了覷他的神色,不敢放肆,只拐彎抹角道:“二哥,記得你上回說過,在出湖南之前,定能將傅蘭芽擄走,可咱們都追到金陵來了,連個傅蘭芽的頭髮絲都沒碰過,眼下還丟了林之誠,照這樣下去,咱們什麼時候才能成事啊。”

      鄧安宜在平煜手上未占到好,心頭正是千愁萬緒,聽得此話,更添鬱氣,橫她一眼,知道跟她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便只耐著性子道:“二哥心裡有數。”

      鄧文瑩知道二哥素有本事,聽得這句底氣十足的保證,心略微定了定,轉過身,仰頭看著車頂,眼睛亮亮的。

      “你在想什麼?”鄧安宜一眼不錯地望著這個名義上的妹妹,心底一片柔軟,自從他在五年前順利取代鄧安宜後,這個妹妹便纏磨上了他,時常跟在他身後,「哥哥」長「哥哥」短。

      在此之前,他原本以為自己胸膛下藏著的不是心,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沒想到在她一聲聲充滿依戀的「哥哥」聲中,那顆冰冷的心竟漸漸有了熱度。

      這滋味當真叫人上癮,哪怕五年之後,他依然沉溺其中,怎麼也捨不得放手。

      鄧文瑩不敢讓二哥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咬了咬唇,只含含糊糊道:“我在想,要是能用傅蘭芽成就大事,大姐的中宮之位再也無人能撼動了,咱們永安侯府也會一日比一日更好,這都多虧了二哥慣會運籌帷幄。”

      這傻丫頭,鄧安宜嘴角不易察覺地勾了勾,還真是他說什麼她都信。

      倘若除了這份信賴,她能將放在平煜身上的心思都轉嫁他身上就好了。

      想到平煜,他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一垂眸,見她含著幾分希翼的模樣,心頭火起,忍不住戳破她心事道:“你別以為二哥不知道你想什麼,實話告訴你,就算傅蘭芽做了藥引,平煜頂多傷心一場,過兩年,自會娶旁的女子,怎麼也不會娶你的。”

      鄧文瑩臉色一僵,怒極反笑道:“平煜是誰?我早就忘光了!二哥再這麼胡亂揣摩人,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憤憤轉過身,將後腦勺背對著鄧安宜。

      少頃,見鄧安宜出奇的沉默,紅著臉,沒好氣道:“那日在荊州,二哥想必也聽到外祖母說了,母親信至,說我三年姻緣劫已過,要重新在京城替我選親事,咱們不在京城的這兩月,母親已擬好了三家,不出今年,定會給我訂下人家。我知道,這一回是怎麼也躲不過去了,二哥若真心疼我,不如細細打聽打聽那幾個人的品行,也免得妹妹我嫁人後日子過得不順遂。”

      鄧安宜眸中戾氣陡然暴漲,靜了一瞬,卻又笑了起來,道:“知道了,二哥會將此事放在心上的。”

      說罷,彎彎唇角,替她攏了攏被子,起身往外走,他草莽中長大,之後又墮入魔教,算起來,心思比誰都陰毒,在過去的人生經驗裡,由來只有你爭我奪,全無道義可言,他看中的東西,不容旁人覬覦。

      而這種種心愛之物裡,自然也包括她。

      是以,他怎麼也不會讓她離開他身旁。她的姻緣,只能由他來決定。

      就像……五年前那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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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4-27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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