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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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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52:3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引 才情白打

  崔玉真如今多少知道一點節南的性子,是個不怕生事的姑娘,所以嗔道,「你怎麼不想自己輸了當如何?」

  節南搖搖頭,「還沒比就想著輸,玉真,這麼悲觀可不行。」

  瀟瀟菲菲見崔玉真來了,便歡呼一聲,「郡主,玉真姐姐來了!」

  蘿江郡主跳過來,「玉真,你來我們就贏定的!」

  節南笑道,「原來玉真還是玩蹴鞠的好手?」本以為只是為了湊人數。

  蘿江一致對外的時候很團結,「那當然!玉真十四歲那年還在瑞明太后娘娘的壽誕上表演過蹴鞠,創出好些新花樣,至今也沒人能玩出一模一樣得來。」

  崔玉真神情波瀾不興,「你也說了,是十四歲那一年。自那以後,漸漸荒廢,再沒勤練過,這兩年更是碰都不碰。要是指望我,今日必定要挨人鞭子。還是別比了,那麼多人看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行!我都答應了!」蘿江著急。

  崔玉真蹙眉不語。

  這時,對面走上來一姑娘,柳色襦裙,米黃褙衫,烏髮輕綰,一支彩蝶金步搖顫巍巍,小小臉龐丹鳳眼,點朱唇塌巧鼻,容貌很討喜,尤其身段豐美傲人。

  「雪蘭表姐怎麼也在?你真出家了?!」雙手捂嘴,愕然睜起勾魂丹鳳眼。

  節南馬上就知道這是誰了。

  劉彩凝!

  比起清冷不愛笑,瘦長平板的趙雪蘭,無怪乎劉彩凝的名字總在前面。

  趙雪蘭立在崔玉真身旁,眼神冷然,不答話。她那身姑袍當真讓人退避三尺,原本圍得挺近的男子們自覺站遠了一些。

  蘿江這才留意了趙雪蘭,立表不滿,「趙雪蘭是採蓮社的,不該同我們站一處。」

  崔玉真沒說話,節南也沒說話,兩人很有默契,要看趙雪蘭如何應對。

  趙雪蘭抿了抿唇,「我已退出採蓮社。」說罷,從腰間挑出一件蓮花玉飾,遞給傅春秋,「原物奉還。」

  傅春秋沒多說,收回玉珮,但看劉彩凝欲言又止,伸手將她拉回去,「走,咱們換衣服去,打她們一個落花流水。」

  採蓮社的姑娘紛紛跟走。

  趙雪蘭退出採蓮社,蘿江也不好再發難,說回對賽,「出賽就是我,玉真,桑六姑娘,瀟瀟,菲菲,玉好六人了。比得是白打,一炷香之內,誰的動作難度高,球落地不超過三回,就贏了自己那局。六局中拿下四局就穩贏,我們之中玉好和瀟瀟不擅長蹴球,可以放棄,其他人都要盡全力才行。」

  崔玉真還是不肯出賽,「隨你們去鬧,我可不跟她們比。」

  蘿江噘嘴,「我都應下了。」

  崔玉真眼中不悅,「郡主應下之前,可曾先問過我?而且郡主這種對人不對事的衝動性子最好改一改,本來觀鞠社和採蓮社相安無事,從郡主入社後,兩邊才水火不容。」

  蘿江的郡主脾氣可不敢對崔玉真發,嘟囔道,「你們心大我心小,見不得採蓮社嘲笑我們觀鞠社沒才情,只會跟在鞠英社後面跑。」

  節南沒良心地暗笑,哪回活動不是為了看鞠英社踢球,可不是跟著跑麼?

  崔玉真神態涼淡,「觀鞠社本就因為喜歡蹴鞠才結起來的,管他人說什麼。」

  「可是……」蘿江眼見說不動崔玉真,給瀟瀟菲菲玉好,甚至節南,使眼色。

  節南見沒一個敢開口,又想到桑浣吩咐自己混好千金圈,就道,「別怪郡主氣不過,方才還多虧她們過來幫我撐腰,不然還不知如何收場。」

  蘿江馬上接腔,「就是。她們要是不找事,我也沒打算對著幹。觀鞠社是太后老人家親許的,長公主當年還是社員呢,也曾穿過鞠英社隊服上過場,早有先例。誰知採蓮社找桑六娘麻煩,說她輕賤自己,與男子廝混玩球,所以男子才會看不起女子,既可以隨便支使,又當女子做不了大事。」

  崔玉真沉了臉,看向節南,「當真這麼說?」

  節南點點頭,「說得雖比郡主斯文,差不多就是這意思,還說應該同男子比學問才是女子自強的正道。」

  崔玉真露出一抹嘲意,「照這個歪理,她們應該去考狀元。好!算我一個!」

  蘿江對節南眨眨眼,暗翹大拇指。

  節南挑了挑眉,不驕傲,再接再厲,「趙大姑娘可會玩?」

  劉彩凝既然會出賽,節南就覺得趙雪蘭也能玩蹴鞠。這對姐妹從小玩到大,興趣愛好應該差不多。

  「會。」趙雪蘭說這話時,眼眸眯冷,一股子待發的怒怨。

  於是,節南對蘿江道,「如何?這個新社員收是不收?」

  任性刁蠻的姑娘多腦子活絡,斬釘截鐵,「收!採蓮社的人成了我們觀鞠社的人,看她們還敢不敢說我們沒才情。」

  過了一炷香,烏雲已經密佈在上空,風也忽慢忽緊,但觀鞠社和採蓮社要對賽白打的消息傳開了,引來更多人圍觀。

  白打不設球門,兩個球隊分別派出球員,在場中輪流表演,以頭、肩、背、膝、腳等身體部位頂球,做出各種高難度動作,而球不落地,玩得是技巧,也是姑娘們能適度展現自己身姿的遊戲之一

  由蘿江和傅春秋請來三個她們認為能夠公正的評判,分別打分,分數總和高者勝出。

  根據趙雪蘭提供的情報,以傅春秋技巧最好,劉彩凝其次。蘿江看過節南的身手,就提議由玉真和節南分別對賽那兩人。

  崔玉真反對,「我許久不玩,當真生疏,桑六娘對傅春秋,趙大姑娘對劉彩凝,這樣才好。」

  蘿江有些猶豫,因劉彩凝的名聲高過趙雪蘭太多,怕趙雪蘭輸給劉彩凝。

  「這樣好。」節南同意崔玉真,「玉真姑娘的實力難料,萬一發揮得好,那就是一招田忌賽馬,穩贏了。」

  「不,真要用田忌賽馬的計策,應該由我對賽傅春秋,六娘對賽劉彩凝。我與劉彩凝平時玩蹴鞠多為平手,而她心態比我佳,越到關鍵時候越穩。」趙雪蘭道。

  蘿江想了想,「那就這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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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52:47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一引 真心表妹

  蘿江去跟裁判交名單時,節南趁崔玉真她們在熱身,對趙雪蘭道,「我以為你想讓劉彩凝嘗嘗敗在你手上的滋味。」

  這日趙雪蘭表現可圈可點,不過節南並不因此就相信這位大姑娘變乖變好了。

  「我可不想因為自己輸了,讓觀鞠社整個輸了,事後要和你們一起挨罰。別看採蓮社多是書香門第的好出身,變著法子讓人喊疼的手段卻不少。」

  「原來你是從大局出發。」節南點點頭。

  趙雪蘭的膚色近來一直白裡透白,慘白兮兮的,「我雖已看清劉彩凝,看清我大舅大舅母,但我也不會再天真到相信另一個劉彩凝。你逼我出家,剪了我頭髮,說是替我想法子,其實卻有幫你姑母整治我之意,別當我瞧不出來。不過,你要小心。」

  節南笑問,「小心什麼?」

  「小心崔玉真偏心了我。雖然聽你說來,崔玉真對讀書和才情十分不以為然,但她畫功不凡,作得詩詞歌賦,其實極具才情。適才她與我聊書法,看法極相似。而你是讀書多呢,還是會琴棋書畫呢?」

  節南瞧著趙雪蘭說得神采要飛揚,卻不潑冷水,難得謙虛一下,「我確實什麼才情都沒有,你要是收起自私自利的小心眼,或許會有崔玉真偏心你的一日。」

  節南索性還說心裡話,「你說你不會再相信另一個劉彩凝,這話卻是錯了。你若待崔玉真好,崔玉真也會待你好。崔玉真不是劉彩凝,你應該因人而異。而你記住,崔玉真比劉彩凝聰明,崔相夫人也比你舅舅舅母聰明。我剪你頭髮,不是給崔家看的,而是讓你放聰明點兒,穿著這身姑袍,就好好約束自己,別著急嫁人出惡招。劉家固然利用了你,你又何嘗不是利用了劉家,結果卻先被劉家拋棄。你已經嘗盡被人陰損的苦頭,本來還值得同情,何必讓自己變壞,得罪不該得罪的人。」

  桑浣只想讓趙雪蘭洗刷汙名,然後嫁她挑選的男子。那樣的男子,估計不會是劉氏的乘龍快婿。

  節南就覺,要是自己運用得當,趙雪蘭或可成為自己制約桑浣的一步棋。她並無害趙雪蘭之心,說實話,趙雪蘭唯一的錯就是天真,看不清自身條件而妄攀高枝。但這本來無可厚非,聽說南頌太后的出身都不高,像趙雪蘭那般對未來夫婿有要求,實在不算大錯,甚至跟別人是毫無關係的。

  桑浣不是尋常側室,也不是尋常姑母,節南說不服桑浣幫自己,就必須要防備桑浣。桑浣讓她做的事,她表面喏喏遵命,卻要想辦法設下隱患。趙府是桑浣的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金利撻芳以子女拿捏著桑浣,可那也是趙氏血脈,也是趙雪蘭的弟弟妹妹。趙雪蘭如果轉變,對桑浣不利,對她就肯定有利。

  她這步棋,落下了,是否能圍住桑浣,這會兒還很不好說。

  不過,起手無回,大丈夫。

  趙雪蘭聽了,半晌沒說話,但當崔玉真喚節南過去時,突道,「桑六娘,你這算是真心話?」

  節南回眸,笑得狡黠,反問趙雪蘭,「你說呢?」

  這時,蘿江回來了,笑道,「剛才瀟瀟說採蓮社儘是才女,可能瞧得出我們用田忌賽馬那招?結果,你們猜傅春秋說什麼?」

  崔玉好問,「說什麼?」

  「說少時了了大未必佳,她十二歲就能踢出玉真在瑞明太后辰誕上表演的那套蹴鞠,而且這些年過去,不曾聽說玉真還玩球,讓玉真上場是找輸呢。」蘿江又指向節南,「還說你。」

  節南相當有閒情,躲到崔玉真身後,堵耳朵。

  崔玉真失笑。

  蘿江照說不誤,「說你剛才已經丟過一回臉,完全靠鞠英社其他人的表現才贏了太學院,濫竽充數的傢伙居然還敢和劉彩凝比。」

  節南聳聳肩,「讀書多就變鸚鵡,動輒搬別人的話,自己都不會說話了。」

  崔玉真看著天色陰沉,才有些憂心,「這風一陣一陣的,說不定還會下雨,大家盡力就是,不必勉強自己。」

  一聲長笛一聲短笛,讓人上場,按照蘿江郡主,崔玉好,張菲菲,趙雪蘭,崔玉真,桑節南的順序。

  再說崔衍知,踢完蹴鞠就和太學院的人到亭中見幾位學士老爺去了,不知採蓮社生事,更不知採蓮社和觀鞠社對賽白打,只是閒暇時轉頭望草地那頭看一眼,見烏壓壓一大堆人,立刻皺眉。

  林溫注意到了,順眼瞧過去,奇道,「我們比賽時都沒那麼多人看熱鬧。」

  崔衍知招來小廝豆童,吩咐,「瞧瞧去。」

  「崔賢侄?」太學院長突然從一干年輕人當中認出崔衍知,連連招手,「來,我給你引見,這是劉大學士親侄劉睿劉珂兄弟倆,剛遷居安平。」

  崔衍知是推官,舉一反三,觸類旁通,馬上從劉姓想到鳳來劉家,又從親侄想到桑六娘未婚夫,故而走上前,一邊行禮一邊打量兄弟倆,且一眼就看出那個相貌周正嚴肅的男子是劉睿。

  崔衍知垂眼,難以想像一身文氣的劉睿和惡霸之女桑六娘結為夫妻的樣子。

  豆童去了一會兒,跑回來,掂著腳尖輕喊五少爺。

  崔衍知就對太學院長淺致一禮,「小侄還有事,先走一步。」

  不待太學院長說話,崔衍知轉身走出亭子去了,也不管別人會否想他架子大。

  林溫鑽出人堆,也悄悄溜過來,問豆童,「如何?」

  豆童畢恭畢敬,「觀鞠社和採蓮社的姑娘們比賽白打,咱六姑娘也要下場。」

  林溫興致大漲,「哦?當年我沒瞧見崔六姑娘玩蹴鞠的風采,今日可要一開眼界。」

  崔衍知卻很是詫異。自從王希孟過身後,六妹就再不玩蹴鞠了,反而讀書學畫,做這些原本她只覺枯燥乏味的事,彷彿那麼做才能表達對故人的緬懷。可是,怎麼突然跟人對賽?

  他想到這兒,就問豆童,「桑姑娘是不是也下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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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53:00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二引 明眸皓齒

  豆童點頭答是。

  崔衍知就想,果然那姑娘能折騰,這才伴讀一個月,就讓六妹重拾少時的玩興。

  忽然,一滴,兩滴,三滴雨。

  林溫一摸臉,哎呀惋惜,「這下可沒得看了。」

  草場邊看客中有一些散去,但有更多的人拿了傘來,顯然觀興非常濃厚,不計較這點雨。

  崔衍知雖然希望六妹能像從前那樣活潑些,又擔心她連好勝心也恢復了,頂著雨也非要比賽到底不可。

  林溫突喊,「你六妹正比吶。」

  崔衍知加快腳步,找到玉真的丫頭們,本想讓她們把玉真勸回來,卻忽聞歡呼陣陣。

  他側目一望,玉真就地點足空翻一圈,將球穩穩接住,再拋再翻再接,再拋再翻再接,竟一口氣重複了這個漂亮的動作三回,風時而轉向,她也接得準確無誤。旁邊那位採蓮社的姑娘,球早不知滾哪兒去了,呆看玉真玩球。

  林溫驚張著嘴,「崔兄,你其實騙我吧,說玉真姑娘早不踢蹴鞠了。」

  崔衍知自己都很詫異,「……也許是我外放這三年……」

  林溫拿扇子當傘,一邊好笑,「你這哪是外放三年,根本是和尚還俗尼姑蓄髮,連自己家的事都一概不知,還敢自稱是疼愛妹妹的好兄長。」

  崔衍知沒好氣瞪林溫。

  林溫皮厚,不在意被人目光掃射,「不過,玉真姑娘應該已經勝了這局,為何還踢?」

  玉真的大丫頭說道,「限了一炷香的工夫,落地超過三回才是必輸無疑,採蓮社的球剛落一回地,姑娘大概想等一炷香燒完。」

  雖然崔玉真並沒有再做方才那種高難度的動作,雨卻密集起來。崔家僕人也送了傘,丫頭們忙為崔衍知和林溫撐著。

  崔衍知看玉真衣肩已被淋成深色,再看玉真的對手居然跑到傘下躲雨去了,不由皺眉,「等什麼等,對手離場就視為認輸,較那個認真勁作甚。」即對丫頭們吩咐,「去把姑娘拉回來,萬一淋病了,你們誰能擔待!」

  「崔大人別掃興,讓玉真姑娘痛快淋一回雨又何妨?」笑音起,一道纖影從旁飄出,也不打傘,往碧油油的草場去,「而且,很快就輪到我了!」

  崔衍知凝目一望,見是桑節南,頓然啞聲。

  雨絲密成一張白簾,油傘嘭嘭響,一圈竹尖落急線,蹴鞠跳躍在崔玉真的肩,頭,腿,足,雨水滴滴浸入她的烏髮,再匯成一股,流過她美麗的臉。她的眼烏黑閃耀,她的臉色白裡透紅,然後不知節南說了什麼,她開懷大笑,如一朵忽放的桃花,春風得意。

  崔衍知不記得多久沒瞧見這般快活的六妹了。

  「這才是明眸皓齒哪。」林溫也驚豔。

  評判吹笛,一炷香燒完。

  崔玉真抬膝,將蹴鞠頂得老高,向後下腰,單手撐地,雙足轉上,正好踢出蹴鞠,給早就準備接球的節南。

  節南跳身頭頂,接到球。

  風來,球偏。

  她身手敏捷,快幾步過去,用腳打高,球就乖穩了。

  人人喊好。

  崔玉真這才跑到傘下,任丫頭們給她擦濕髮披外衣,呼吸雖急促,卻直盯著節南那邊。

  崔衍知還沒張口數落,小妹玉好和蘿江郡主她們就把他和林溫擠到一邊,圍在玉真身旁說話。

  蘿江高興說道,「我贏一局,玉真你贏一局,菲菲贏一局,三比二,六娘就算輸,也是平手,採蓮社整不著咱們了。」

  這個六娘,當然是指桑節南,桑六娘。

  玉好也興奮得很,「不會是平手的,桑姐姐之前一腳將球打過風眼,差不多就是這兒到風眼的距離。頂替上場那會兒,她的位置是左邊防,又用不著踢花巧。」

  林溫聽見了,臉一苦,「敢情我這個右邊防是不用技巧的。」

  崔衍知沒理林溫,再度看向場中,眉頭始終不展,「採蓮社怎麼沒人上場?」

  他一說,大家就都注意到了。

  蘿江郡主哈笑兩聲,「劉彩凝呢?我還等著看安平第一才女的好身手呢!」招來她的使女,「去問問,怎麼回事?」

  使女連忙去問,又很快過來回話,「稟郡主,劉姑娘突感不適,剛剛離開,採蓮社沒有人能替代上場,所以這局就作罷了。」

  「啊?」蘿江郡主愣了又愣,開始上火,拿了手裡的帕子扇著,「剛才和玉真對局的那位,好歹還堅持了半柱香,劉彩凝一句不舒服,腳趾頭都不帶點地的,就這麼走了?真是——她以為自己是公主啊!」

  菲菲和瀟瀟嘰咕咬耳朵嘻嘻笑,其中一個道,「可能快嫁人了,怕得風寒,錯過婚期嫁不出去。」

  蘿江郡主恍然大悟,轉頭問一直靜立在後的趙雪蘭,「趙大姑娘,你表妹幾時成親?」

  「五月。」趙雪蘭臉上沒表情。

  「那還早吶,得兩三遍風寒都來得及。」蘿江郡主撇撇嘴,「好了,採蓮社輸定,你們想想待會兒怎麼罰她們!可惜,讓劉彩凝狡猾逃過。」

  「我們贏了就好,不必較真。」崔玉真揮了揮帕子,想把節南招回來。

  蘿江郡主沒應,只是衝著場中喊,「六娘,不用踢啦!」

  沒有對手的節南,不似崔玉真,除了接球的動作一氣呵成,只是低著腦袋翹著腳尖,玩最簡單最基本的踢球技巧,給人一種得過且過的感覺。但只要稍稍用心看的人就會知道,剛才還是時緩時急的風,這會兒卻持續刮,而且就處在水邊的草場,風向亂流,能將蹴鞠這般輕鬆踢在足尖,委實不是那麼簡單的技巧。

  林溫知道,崔衍知也知道。不過林溫感嘆的是,不能小看姑娘家的對賽,論起勝負來,這些姑娘的認真一點不亞於男子。而崔衍知看著雨簾快變成不透明的白簾,眼中那姑娘身影模糊,臉色沉得比烏雲還陰。

  崔玉真那局比完後,眾所期盼的安平第一才女遲遲不上場,節南又是名不見經傳,踢相再懶,原本冒雨觀看的人們就頓減了大半,除了觀鞠社這邊一堆人,場邊站得零零落落,屈指可數。

  節南卻似乎很專心盯著足下,看不見崔玉真揮帕,也聽不見蘿江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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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三引 為誰撐傘

  方才見玉真淋雨,但旁邊有採蓮社的姑娘傻站,後有節南跑出去相陪,崔衍知固然擔心妹妹,卻與這時看著節南一人踢球的感覺全然不同。

  沒有對手,沒有看客,桑節南獨自淋著大雨,垂頭踢足的模樣,讓崔衍知心頭悶得受不了。

  突然,崔衍知拿過丫頭給他和林溫撐著的傘,大步走上草場。

  林溫頓覺頭頂一涼,卻不好往崔玉真那堆姑娘的傘下躲,等人再添傘,已經淋了不少雨。但他就算躲過去,估計也沒人注意他。

  一雙雙眼睛都瞪大,瞪著崔衍知走到桑節南身前說話。雖然沒人聽得到他說的一個字,也看不見垂著頭的桑節南的表情,崔衍知的身影後來還擋去了桑節南的身影,只能瞧見崔衍知的背影,然而眾目睽睽驚驚驚——

  蘿江郡主眉毛都快豎直了,「崔五哥他……他是給桑六娘撐傘去的嗎?」

  眾所周知,崔家五郎從不與姑娘家站得近,自家之中也只和崔玉真稍親些,就算一大堆人聚一起,他都必定和女子保持至少一丈開外。一有女子靠近,不管有意無意,他立即拉開距離。

  當然,這樣的崔五郎,只有桑節南看出他恐女,別人則以為他品德良好,不過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姑娘們的欽慕就是了。

  崔玉真雖然也驚,但卻暗幫兩人,「五哥不過看六娘聽不見我們喊,耐不住性子,過去把人領回來而已。」

  林溫是夠義氣的好友,也幫著,「君子當此作為,我只是比崔兄晚一步。」

  崔玉真的視線若有若無瞥過趙雪蘭。

  趙雪蘭原本心中又驚又酸,但立刻在崔玉真的目光下涼卻,且想起節南的那番話來。崔玉真聰明,她最好不要自以為是耍心眼。

  節南先感覺雨打不著自己了,稍抬眼皮就看到鞠英社員統穿的踢球皮靴。

  她也不抬頭,笑喊,「姐夫。」

  崔衍知哼了一聲,「你真是……屢教不改!萬一來的不是我,你當如何?」

  說話總歸分心,節南用過力,球飛高了,但她一個箭步,一招鯉魚擺尾,又接連幾個利索的動作,將球重新穩住。

  「別跟我說話,差點沒接著。」節南背對著崔衍知,用袖子抹過臉。

  崔衍知以為節南擦雨水,沉聲道,「哪有你這麼笨的?只顧悶頭踢球,連對手沒上場都不知道。下去吧,你已經贏了這局。」

  節南輕嘿,突然連踢兩記,一記踢高,躍起再一記,將蹴鞠打過五丈外的球門風眼,最後過癮一把,這才轉身高抬起頭,笑眯了眼。

  週遭零落的掌聲,但節南並不以為意。

  「姐夫也太小看我了,我自然知道對手沒來,不過想學學玉真姑娘,雨中玩球是否更加痛快。」節南隨即看向崔衍知手中的傘,眼珠子一轉,「還是姐夫周到,過來給我打傘。」

  崔衍知伸直的胳膊往回略縮,但見節南一邊肩衣讓雨點打得凹凸起泡,立刻向她跨近一步,好讓這姑娘整個待在自己傘下。

  斜雨襲來,他不動聲色挪一步,幫側旁的人擋了,語氣卻冷淡,「我看是你喜歡炫耀自己的蹴鞠技藝比玉真高巧罷了。」

  節南居然不否認,仍眯眼而笑,「啊呀,讓姐夫看穿了,可惜大家還是只喜歡玉真姑娘,玉真姑娘一比完,就沒人看我玩了,我踢得好沒意思。」把他為自己擋雨的動作看在眼裡,微微跨開。

  崔衍知想問,既然沒意思,還獨自在雨中踢個不停。然而,再幾步就走進自家人堆裡。崔玉真吩咐一句,幾個丫頭哄上來,把節南包在乾爽衣袍中。

  他沒機會再問,也沒在意那些詫異的目光,只是囑咐眾僕趕緊收拾東西,又去和管家商量,要找地方躲過這陣大風大雨。

  節南就更不在意了,自覺因為知道崔衍知的糗事,所以很好逗他。

  「怎麼罰採蓮社?」頭髮半乾,裹著大袍,節南很關心。

  玉好年紀小,心眼少,笑道,「郡主剛才也讓我們想呢,可六姐說算了。」

  節南看看崔玉真,「要是輸的是我們,採蓮社會這麼容易放過我們麼?再說,你我這雨也不能白淋。」

  節南轉眼又去看蘿江郡主,知道這位一定和自己「志同道合」,「郡主,你說呢?」誰知,蘿江郡主眼睛一眨不眨,瞧著自己。

  節南反應很快,想起蘿江郡主對崔衍知有好感,多半看到崔衍知給自己撐傘就冒酸泡了,不由無奈,「郡主……」

  蘿江郡主卻猛地一點頭,「沒錯,重新定個日子,讓她們採蓮社出來受罰,劉彩凝也跑不了。」說到這兒,一手拉一個,帶著瀟瀟菲菲就走,「我給傅春秋寫信去,有消息就告訴你們啊。」

  節南看著蘿江郡主逃也似得頭都不回,失笑,「還以為她又要仇視我。」

  崔玉真明白節南的意思,邊往馬車那邊走,邊輕聲道,「我父親前幾日去過王府,聽說王爺已請最好的官媒開始挑郡馬人選,郡主應該也知道了。」

  別說郡馬,崔家連駙馬都不會貪。想想看,晨昏定省,崔相一家子要給公主請安,還送最好的兒子去做給公主提鞋的活兒,再不用想仕途留名青雲直上……

  玉好這回擠上姐姐的馬車,神秘兮兮地說,「剛才瀟瀟告訴我,極可能會是她遠房表兄。」

  都說沒有巧合,怪不得蘿江郡主會同中丞夫人和她娘家人來踏青。

  崔玉真興致來了就問一問,「可是官身?」

  玉好點頭,「連慶八年科考上得榜,如今掌管御馬房,很是安穩的一個人,家道中落,父母早逝,只得一個弟弟,寄住在中丞夫人娘家,不過聽說長得很俊。」

  趙雪蘭不由說一句,「除了長相,似乎全然配不上郡主。」

  「就是啊,郡主眼光那麼高,像五哥哥一樣優秀的男子她才看得中吧。」這消息雖然是玉好聽來的,但顯然也不理解選郡馬的標準。

  趙雪蘭是幾乎接觸不到貴族,玉好則是年紀小不曾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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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四引 候你雕銜

  馬車停在雨中不動,仍等崔衍知到哪兒躲雨的決定。

  崔玉真就道,「其實玉好你說得那些都是當選郡馬的優勢。這人父母雙亡,只有一個弟弟,家人簡單。又因家境不好,成婚後,他肯定就搬進王府去住,炎王爺也不用難過蘿江郡主嫁出去。一個連慶年間就考上的進士,至今只管著馬房,說明他對仕途不關心,成婚後不當馬房官也不會難受。長得俊,有些才氣,領著郡馬的俸祿,也許很適合他。」

  「正是,而且也有權衡各大家族的考量。中丞夫人父親是前朝禮部尚書,退出朝堂多年了,她弟弟外放當了長史,一直沒有回過都城,更何況那位公子只是遠親。出身好聽,實則無勢力,怪不得瀟瀟說極可能。」節南也道。

  玉好哦哦表示長知識,又對節南特別佩服的模樣,「桑姐姐知道得這麼清楚啊,我都不知中丞夫人的弟弟是長史。」

  趙雪蘭雖然沒說什麼,神情也是這意思。

  節南一笑。

  崔玉真忽道,「你莫非把社裡那本名冊背下來了?」

  「沒有,只是看了一遍,菲菲瀟瀟都提到過她們的小舅,故而記住了而已。」節南不好說自己搞情報的,對這種細節特別留心。

  玉好仍是驚奇,「我就領到冊子那天翻了第一頁,再沒看過第二眼。」

  節南打哈哈,「我這人讀不了正經書,對地經族譜縣誌野史這些的特別有興趣。」

  「地經?」就是地圖嘛!玉好也笑了,「那有什麼好看的?如果是書畫院出得地經自然另當別論,一張張跟山水畫似的,被當成寶貝。」

  趕車的婆子在外傳話,「姑娘們,五公子說等會兒風雨更大,暫到三里外的雕銜莊避一避。」

  馬車一動,簾也動。

  節南眼尖,透過簾隙,瞧見方才踢蹴鞠的場地邊還站著兩人,瞬間心頭一動,不禁伸手撩住簾子,想看仔細,但那兩人卻轉過身走了。

  「怎麼?」崔玉真也是心細如髮。

  「沒什麼,還以為是認識的人。」節南淡答。

  那兩人卻真是節南認識的。

  一個是堇燊,文心閣的武先生。一個是王九公子王泮林。

  堇燊打著傘,王泮林悠得閒。

  吉平跑過來,「如九公子所料,一聽雕銜莊開放,各家都過去避雨了。」

  王泮林說聲多謝。

  堇燊這才問,「九公子究竟有何用意?莫非長輩逼婚太緊,今日出來踏青的千金又多,你打算借我們文心閣的地方就近看個清楚,給自己挑一個稱心的?」

  吉平半張著嘴,表情微愕。

  王泮林說中吉平心裡所想,「吉平,還是你給我打傘得好,你家大先生明明主動撐了傘,卻心不甘情不願,對我怨氣衝天,才說出這種不顧身份的玩笑話來。」

  吉平當真去接傘,卻被堇燊一眼蹬縮了手,乖乖退到兩人身後。

  「其實,堇大先生雖是開玩笑,猜得卻真差不離,我是想挑個稱心的——」

  堇燊腳步一頓,目光詫異,看向王泮林,「文心閣看重九公子,才將雕銜莊借出。九公子若抱著玩心,還是不要白佔了地方。而且——」心知肚明,「桑姑娘聰明得很。」

  「所以,才要弄得像她自投羅網,而不是我故意候著她。」

  王泮林笑了笑,踱步雨下,且推開堇燊伸過來的傘柄,垂頭看著自己的鞋尖,就那樣淋著雨,走遠了。

  堇燊心想,又來了,又來這種「見者有份,先到先得」的歪理了。但想到這兒,又忽然想起王泮林曾被那姑娘五花大綁,就覺好在那姑娘也厲害。

  吉平有些好奇,「九公子雖然善謀,但到底又有什麼別的本事,能說服丁大先生借出雕銜莊?」

  堇燊不答,斂眸搖首,長吐一口氣,跟過去。說實話,他也不知道丁山為何這般決定。文心閣如今雖是民間組織,也不排斥官府差事,多限於金錢往來,一筆清帳就了結,從來不曾像這回,將文心閣一部分借人使用,不計報酬。

  ------------------------

  再說雕銜莊。

  由雕銜莊的小婢領著,節南隨眾人穿過前庭堂屋,只見後面一條青磚路直通莊內,不像城內那些一進進容易迷路的園子,這裡十分講究對稱,而且路寬頂高,多造廣閣大屋,沒有花園,只有花壇,不顯呆板,反而有些大氣,視野開闊。

  「不是說雕銜莊是工坊嗎?怎麼到處空蕩蕩,連個人影子都瞧不見?」崔玉好左看右看。

  小婢停在一排廂屋前,「剛接到姑娘太太們要過來的消息,大管事就把師傅們都集中莊後去了,姑娘們不用擔心受驚衝撞。這幾間屋子平時接待來訂版的客人,日日打掃乾淨,請姑娘們更衣或歇息。伙房正趕午膳,等會兒婢子再來請各位姑娘用膳。」

  小婢走後,崔玉好道,「難道因為這雕銜莊也屬文心閣,一個小丫頭說話都文縐縐的。」

  趙雪蘭不知選郡馬的標準,卻知文心閣用人的標準,「文心閣用人要考默詩經。」

  崔玉好吐吐舌頭,「我只會背三字經。」

  崔玉真只道要小憩一會兒,由丫頭們陪著進了一間屋子。

  屋子挺多,節南和趙雪蘭各自分到一間,倒是清靜了。碧雲幫節南換過衣物,累得直打呵欠,節南讓她睡了床,獨自出屋,沿著大路旁的長廊慢慢走。

  早在車上,崔玉真說雕銜莊是文心閣製版工坊的時候,節南就有心逛一逛,還想能否碰上伍師傅,正好可以打個招呼。

  走進中庭,見一間大屋敞著門,裡面散堆著一疊疊木板,節南便拐入屋內。

  雨聲風聲吵得無休無止,但看著大屋之中,滿眼刻著字雕著畫的木版,風雨彷彿就吵不進耳了,突然心寧氣平。當初選中鳳來縣那家小小作坊,不惜死皮賴臉求伍枰收她當學徒,第一眼感覺正是此時這般。

  節南拿起一塊版。

  年畫版,福娃抱鯉魚,喜氣可掬,還刻著「丁山」二字。

  她自然想起文心閣的那位丁大先生來,卻不知是否巧合同姓,不過看刻版的線條很流暢精巧,是塊上好版子。

  突然,兩雙腳步,比雨急湊,停在節南對面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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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五引 壁角真相

  以為是躲雨的,節南沒在意,正想往大屋另一頭走。

  「他還活著?他……怎麼可能還活著?我……我親眼瞧見他落了懸崖。那麼高的地方,下面也沒有河……」

  那聲音惶惶不可終日,呼吸喘抖。

  另一個聲音冷靜,「那不是他,而是王家九郎。聽說王端嚴大人和中書大人本就像雙胞胎,所以王九郎也和他像極。但我觀察過,王九郎頑劣,行事懶散,為人尖鑽,除了五官肖似,並無一處能與他相提並論。」

  節南站住了,手指輕摩那塊年畫雕版,望著窗紙上的兩道人影,眸裡深褐沉光。

  這個聲音的主人,她是認識的。

  「可是……」惶惶仍惶惶,「會有那麼相像的人麼?剛才只看了一眼,我就覺得他的冤魂終於找來了。你不知道,他剛死的半年裡,我夜夜做惡夢,夢見他拉我一起死,要和我同歸於盡!」

  「人死燈滅,而且是他自己心志不堅,非要走絕路不可。你雖有錯,卻算不得大罪,實在不必那麼自責。」

  「不!我就不該到都安來!像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臉面成就大器。只要王家的人知道他尋死的真相,我也是死路一條。」

  「我倒覺得你想得不錯,大丈夫應頂天立地,成就自己,你不能為已經死了的人得過且過,浪費自己的才華。更何況你為此自責了好幾年,也足夠了。你不是說那日崖上只有你和他兩人,下山時沒見到別人?就算有人瞧見了,又不是你害他推他,他自己跳下去的。總之,好不容易進了軍器司,你一展長才才是正理,別辜負了我師父的推薦。」

  這聲音一向嚴肅又磊落,節南從不曾懷疑聲音主人的人品,想不到會聽到他說不磊落的秘密。

  「伍枰……」惶惶聲音終於指名道姓,「你知道我有多後悔嗎?他那樣的天才,百年難得的天才,竟然因為我……」

  「事已至此,後悔何用。我當初曾苦苦勸你,你仍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固執己見,以為能帶人遠走高飛。但你可曾料到今日這個結果?」這聲音屬於節南的版畫師傅伍枰。

  窗紙上的一個人影漸漸往下沉,節南能聽見那人近似喃喃自語的哀嘆。

  「是我天真。」

  「好了,振作起來!男子漢掉眼淚像什麼話!」伍枰卻一把拉住那人,「孟元!想想你當年的淩雲壯志!你老說我沒出息,那就出息給我瞧瞧!走!」

  兩人走了好一會兒,節南才走出大屋。

  廊下無人,雨小了,風卻狂躁,捲得雨密如針,統統紮進白牆,似要拆了才甘心。

  她聽到了什麼啊——

  孟元說得那位尋死的王家公子,除了王希孟,還會有誰?!可是,王希孟不是病死的麼?得一種急病,無藥可醫,幾日後就故去了。

  她得到消息的時候,不能離開北燎,要說有疑心,也很快打消了。王希孟是暉帝看重的天才少年郎,不但親自得他教習,更允諾光明未來,連她那種掃地的小宮女都聽得到他的消息,可想而知他當時有多紅,又是名門出身,家族傍佑,誰能害得到他?

  不是病死的,是尋死的?!

  節南站在廊簷邊上,本該紮牆的雨針全紮進她的裙襬,她也不覺得涼,只是出神怔想著,沒瞧見園子側門溜過一道人影,然後又溜了回來,穿雨走到她面前。

  「真巧啊。」那人一身青衫讓大風颳拍著,墨眼卻似夜海,身姿拔立如勁松,定然且閒。

  要不是那涼漠的語氣,要不是那疏寒的笑意,節南自覺又要讓他那張臉騙過一回。

  「九公子。」她回神,目光也淡,落在他手上那把合著的傘,頓然額頭跳黑線,「巧麼?」

  「這話何意?」王泮林的笑容剎那變了,趣味盎然的。

  節南撇笑,「估摸著九公子兜過莊子一大圈,不找我給你打傘,今晚絕對睡不著覺。我剛才瞧見你在草場邊,應該看我玩蹴鞠了,也應該知道我來雕銜莊。」

  這人走路的背影很好認,少有的散漫卻出挑。

  王泮林還真遞出手中傘,「看小山姑娘踢個蹴鞠都嫌寂寞,所以特來帶你去瞧熱鬧的東西解悶。」

  節南瞪他,「你怎麼知道我嫌寂寞?」

  「不是踢著踢著就哭起來了麼?還背著崔大人擦眼淚。」王泮林說得漫不經心,「小山姑娘真是不喜歡示弱,大王嶺上殺了仇人,也是伏地垂腦袋哭的。哭了那麼久,某還以為小山姑娘鐵心給自己造座雪墳,與家人相會去了,幸虧某出言相救。」

  「明明是為了救你自己。」讓誰瞧見不好,哭了兩回,兩回都碰上這位。

  節南走過去,悠悠打開傘,不說她想起兩個哥哥教她蹴鞠才哭了,也不承認自己好奇想看熱鬧東西。大風突然往上竄,她一偏頭,避過正臉,齊眉海卻被掀起,露出一小片額。

  她沒在意,走出一步,同時回頭問道,「往哪兒走?」

  但想不到,王泮林竟然伸手過來,撩開節南齊眉海,看著她額頭上的那道疤。

  節南也不避讓,眼眸清湛,微笑望回。

  「很好。」王泮林神情不變。

  節南怔了半晌,「……不是破相可惜討人嫌棄?」

  「有何可惜。若是瞧了這道疤就可惜你嫌棄你,這種人必然膚淺,小山姑娘立刻就能省下分辨人品的工夫,不用再多費力氣與之深交。多數人一輩子都知人知面不知心,小山姑娘卻只要露一露額頭,多有福氣。」王泮林用手輕撥節南的齊眉海,將那道疤遮去,「別隨便讓人瞧,免得福氣沒了。」

  他隨即從節南身旁走過,忽覺淋到雨,回頭見他的傘沒跟上,「小山姑娘?」

  「九公子可知,你不是第一個誇它的人。」節南走上前,「只不過你七哥說它很漂亮,就算我長大了,也能很容易認出我來。」

  「早知你與他相識,不然怎會看著我屢屢發呆。」王泮林又走了起來。

  風雨飄搖,這回,傘穩穩撐在他上方。

  「七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那時卻只是個小丫頭,不過一面之緣,說過一句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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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六引 何等人物

  母燕在屋簷下抖雨,小燕子唧唧歡叫。

  「王希孟究竟是何等人物?」王泮林背手一笑,「莫非三隻眼睛四隻手?我雖不曾見過他,聽那麼多人說他天賦驚人,才華驚世,然而說到底,他僅僅作了一幅畫而已。」

  「僅僅作了一幅畫而已?」節南不能容忍這等輕忽,「江山千里曠古今,長夜萬星獨月明,如今七郎英靈去,山河無處哀知音。」

  王泮林穿廊入堂,又走進漫漫雨簾,「好吧,就算他畫了一幅了不得的畫,獲得無數驚豔驚嘆讚賞,然後呢?」

  「這幅畫名垂青史,他的名字萬古流芳,自然讓世人崇敬懷念。」節南不知還要什麼然後。

  「他的這一幅畫,是幫頌人打贏了大今,阻止了北都淪陷,還是能將那些被大今擄去的無辜頌人救回來?」可笑的名垂青史!

  「……」節南張張嘴,「九公子的想法好不偏激!北都淪陷,南頌兵敗,半邊江山被大今所佔,這與七公子毫無干係,應該就事論事。」

  「就事論事?哈哈!」王泮林笑了兩聲,「我正是就畫論畫,才如此不以為然。七郎畫下富貴繁華的大山大河之時,餓殍千里,饑民十萬,朝廷毫無作為,任大今肆虐邊境而無措舉,要麼就是天真得不知人間疾苦,要麼就是與腐壞的朝官們一丘之貉。」

  「他英年早逝,如何來得及有所作為?」節南堅定捍衛。

  「他十七歲一畫成名,二十歲病故,其間三年,怎麼來不及?」王泮林輕哼一記。

  「罷了,死者已矣。」節南不想再爭論下去。

  她心裡卻知道,王泮林說得不錯,從十七歲舉國聞名到二十歲過世,那三年似乎靜止,沒有七公子的半點消息,只有對那幅江山圖無盡的唱頌。然而她從沒深想,不過同別人一樣,感傷於這位天之驕子突如其來的故去,理所應當地忘卻了那三年的空白。

  「是,死者已矣,我勸小山姑娘早點放下對死者的敬慕之情,讓我可憐的七哥好好輪迴去吧。」王泮林在一座石屋前站定,用力推開一扇石門。

  節南沒反駁,默默收了傘。

  敬慕就敬慕,她就是敬慕王七郎又怎麼了?而且自己放不放下都不關他王泮林的事!七公子不會輪迴的,升仙才是!

  走進去,但見這座石屋就像雕銜莊的其他建築,又大又高,還特別長,完全用巨大崗岩砌出來的。然而,讓節南驚訝的,不是屋子本身,而是屋子裡的東西。

  到處是木頭,到處是工具,而且多數物件她已看得太眼熟。

  節南對不遠處靠牆的巨大弓床看了又看,差點說出——

  追月弓!

  「像不像追月弓?」王泮林自如穿行在雜亂無章中,最後坐到一張長桌前,「小山姑娘過來幫我瞧瞧。」

  節南站在門口,沉著雙眼。

  她學劍,也學造弓。雖說造弓的心思不純,只為幫師父坐鎮神弓門中的器胄司,但亦用足十成努力。

  追月弓不是她所創,卻是器胄司眾匠所創的北燎名弓,容易操作,專用齒車搖拉弓弦,發力更強,射程更遠,一次可發射十二支大鋼箭。

  問題在於,她知道自己學弓造弓,王泮林卻從哪兒知道的?也許,他只是試探自己?

  「我怎麼瞧得明白?」節南沒動。

  「你若瞧不明白,誰能瞧得明白?大今所向披靡的浮屠戰甲正是柒珍一生的最高傑作,追月弓箭的箭頭用得是和浮屠戰甲一樣的密煉鐵,偏偏小山姑娘又是柒大師的關門弟子。」王泮林垂眼鋪開一筒紙卷,嘴角噙著淡笑。

  節南心裡暗暗叫苦,真不知道王泮林怎麼知道這些事的,神情一板,「你!」

  「我說過,我有個朋友在北燎做官,神弓門如今投靠了大今,對北燎而言就是叛徒,無需再保守秘密。再說,令師是我朋友極為尊重的友人,他的死,你們的敗,我朋友深感痛心。若神弓門主讓你師父當了,北燎或許不會退至西原,落得和南頌一樣,丟掉半邊江山的下場。」王泮林放好紙鎮,抬頭看住節南,好整以暇等她過去。

  節南腦中靈光一閃,「你說的朋友莫非是韓唐大人?」

  王泮林沒有否認。

  韓唐就是節南十三歲那年說服的不得志官員,經由她,前往北燎做官,現官居一品,深受皇帝器重的要臣。

  「韓唐大人已年逾五十。」會與他這種眼睛長腦袋上的人有交情?

  「忘年之交。」王泮林坦然答道,「否則怎好意思在他府上白吃白住。」

  每每聽他說話,條條不著調的歪道理。同時,節南想到鳳來縣裡初見王泮林,他也是一副賴在林先生家不肯走的模樣。

  「敢情九公子的忘年之交都是蹭好處用的。」她嘲笑他。

  「待我到那般年紀,自然也會招待小友。」他絲毫不臉紅,「小山姑娘為何如此防備王某?我若想對你不利,你早已蹲大牢去了。」

  節南嗤了一聲,「說得好聽,還不是為了利用我麼?」

  「這倒是。」王泮林大方承認,「所以人還是要有真才實學。」

  「即便你抬得出韓唐來,我卻不必給他面子。師父為他鋪好錦繡前程,他卻沒為我師父做過任何事,痛心諸如此類的空話實在虛偽之極。」節南不再想跟王泮林較口舌之勁,姍姍走到桌前,但只看一眼紙卷,神情就變了。

  要仿像追月弓的弓形並不難,但要把握每部分的精確設計,包括特殊材質用料和製作秘方,才能發揮出真正追月之力。

  這張追月弓的精造圖紙,卻幾乎與神弓門保存的造圖一模一樣。

  王泮林瞧得分明,眼角眯如柳葉尾梢,「如何?」

  「不如何。」但節南不誠實。

  王泮林沒多問,將圖紙捲起,「果然還是造圖有問題。」

  他這般坦然,讓節南自覺小心眼,再想到神弓門如何對待自己,不由就洩了密,「制弦之法錯了,要是九公子為我磨墨,我就給你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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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七引 弓與火銃

  王泮林二話不說,磨墨鋪紙,連筆都給節南蘸好了,遞到她手邊,「多謝小山姑娘指正。」

  這要求雖然是節南自己提的,但看王泮林這麼麻利,忍不住哈哈樂笑,「以為九公子高傲,其實卻是市儈,平時連條擦手帕子都要人遞,一有好處卻巴結得快。」

  「做人本該見機行事。」王泮林說得刁滑,聲音卻冷極,眼中甚至有一抹厲色,只是眨眼之間就剩了不以為然的表情。

  節南沒能察覺,說話算數,將弓弦的製法寫給他,這才想起來問,「朝廷規定不得私造兵器,九公子如此以身犯險,不怕連累整個家族,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麼?」

  「小山姑娘以為呢?」王泮林反問。

  節南挑眉,隨即恍然大悟,「我真是多問了。九公子聰明人,借文心閣的地方來造弓,想來禁令對此地無用。」

  「文心閣是官府承認的一處兵器設造所,不過不能隨意洩露官樣造法,也不可進行兵器買賣。」王泮林往石屋中的一扇門走去。

  節南又問,「九公子怎會對造弓感興趣呢?」

  王泮林答道,「小山姑娘這話好不奇怪,我何時說對造弓感興趣?」

  剎那,節南就想拍得他「一佛出世」。

  她咬牙謙笑,「你沒興趣,讓我指正作甚麼?」耍她很好玩?

  「北燎追月弓,大今鐵浮屠,南頌神臂弓,各有優勢,我想親眼瞧瞧它們的優勢,才能造出遠勝過它們的兵器來。」這才是他的目的。

  「且不說鐵浮屠的造法我都不知道,你造勝過它們的兵器卻是為何?」

  不是很奇怪嗎?南頌重文輕武,更何況王泮林是士大夫之子,他那些兄弟就算不走文質彬彬的仕途,也是朝著才子先生為目標上進的,他造兵器這種事要是傳揚出去,恐怕會讓王家成一鍋沸水。

  節南突然發現,自己算不算掌握了他的把柄?

  她正想得意笑一笑——

  「因為無聊啊。」

  節南讓王泮林這聲長嘆噎住,笑不出來了。

  「戴上。」王泮林手裡變出一隻兔子面具,粉澈澈可愛。

  節南聽到門那邊有人說話,知道王泮林不想讓人瞧見自己的真面目。她戴上兔面,一跨過門檻,就見和南山樓的結構差不多,是三面牆一面敞的石閣,對面是寬闊半山地,山地上插著各種各樣的箭靶。

  「劍童,你來了!」書僮跑過來,和節南猶如兄弟姐妹一般,熱絡打過招呼,又對王泮林道,「九公子,就等您來啦。」

  王泮林走到忙碌著的七八人中間,繞一堆形狀奇怪的木管子轉了起來。

  問王泮林總有碰一鼻子灰的挫感,節南就聰明地改問書僮,「九公子打算幹嘛?」

  哪知,書僮奇怪地看節南一眼,「你連煙火筒都不知道?」

  節南暗道自己沒記性,怎麼能忘了這位小書僮傲性大,但總歸比他家主人好對付,「煙火筒為什麼用木管做呢?」

  「公子說這樣就可以多用幾回。」書僮稍頓,又道,「大概省得浪費吧。」

  節南心想,這才是小糊塗蛋,壓根兒不知道王泮林的心思。

  「小山姑娘。」王泮林又叫她過去了。

  節南看他那手招得,跟招小狗似的,但偏生她好奇啊——

  王泮林等節南走近了就道,「之前說得熱鬧,就是這個了,看看能否給小山姑娘解悶玩。」

  節南要去拿一根木管,卻被旁邊人喝止不能亂碰。

  王泮林抱臂走開些,同時以眼神示意節南跟他站一塊兒。

  節南只好走過去,學他雙手抱臂,卻抱怨道,「看煙火算什麼解悶,我從來都是手裡拿著大爆竹放的,那才好玩。」

  王泮林一笑,說不出的古怪意味,「稍安勿躁。」

  方才阻止節南的人將木管固定在地面,管口衝著斜上,另有一人點著管尾引線,兩人連忙跑開了。

  節南正奇怪,就聽砰一聲巨響,木管就地炸開,化作無數碎片疾射四散,劈里啪啦撞上石柱石牆石頂,還能反衝出好遠。要不是王泮林拉她又退了好幾步,她差點也被紮到。就不知她的肉身像不像硬石頭,能否把碎片反彈出去。

  節南再看書僮,嘿,這孩子也有天賦,拿著一片和他身高差不多的木板,躲都躲得比她靈活。她還瞧見靶子那邊,兩個穿著雨蓑的人反覆打叉黑旗。

  「九公子,還是不成哪!」架木頭管子的那人跑過來,腦袋上頂著一鐵鍋,模樣可笑,「管子怎麼又炸了呢?咱可已經用上楠木了。」

  什麼都要人服侍的王泮林自己撿起地上的碎片,看了好一會兒,「楠木如此堅硬仍能被炸開,可見火藥的威力,無論如何也是收穫。」

  隨後,王泮林看向節南,笑問,「熱鬧嗎?」

  眾目睽睽之下,節南不能睜著眼睛撒謊,點了一下頭,但道,「九公子原來想造的是火銃。那東西動靜大,噴起火來很嚇人,卻一點殺傷力也沒有,要是連熱鬧都製造不了,就比爆竹還沒用了。」

  火銃是南頌極盛時發明的一種兵器,曾引發軒然大波。

  當時,人人以為這種利用火藥的新式兵器將淘汰以往的兵器,成為克敵制勝的絕招。然而,經歷北都之難的將士都知道,最終還是強弩強弓強鎧決勝負,大今有鐵浮屠的黑盔甲,連發十二箭的追月弓床,攻城如入無人之境。而大家寄予厚望的火銃,要衝到敵人面前噴火才能把人嚇一跳,簡直成了一大笑話。

  周圍幾個人聽了節南的話,面露詫色,似乎沒料到這姑娘挺懂行。

  「別小瞧我家劍童,尤其她曾是造弓能匠,對火銃這等小玩意兒自然看不上眼。」王泮林一開口,就為眾人解惑,以一種暗嘲節南的拐彎方式。

  節南聽得出來,卻也不以為然。她造弓的右手已廢,隨人挑釁,都激不起她的好勝心。

  更何況,事實勝於雄辯,如果火銃比弓箭好用,大今神弓門也好,南頌軍器司也罷,為何仍投入大量人力物力改造弓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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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54:14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八引 不肖子孫

  「火銃的失敗不是火藥的失敗。」還是那位頂鍋子的匠人,目光炯炯,「只是世人根本不知道火藥的神奇力量。」

  節南挑眉,偏頭想了一會兒,微笑道,「我明白了,你們不在造火銃,而是在造一種激發火藥神奇力量的兵器。」

  那匠人吃驚張著嘴,半晌才對王泮林作一長揖,「我雖奔著優厚的工錢來的,打心底卻瞧不起公子,只當有錢人家的少爺玩心重,心血來潮才召集了我們造火器,但今日方知公子認真,也是懂行的。江傑服了,今後公子再有吩咐,絕不背地裡再說公子指手畫腳。」

  王泮林笑意閒散,「我說怎麼一直不大順當,原來各位師傅還沒有服我。你們背地裡怎麼說我這個人我是不管的,不過我花錢請你們來造火器,我指手畫腳得不對,你們就一定要告訴我。我半路出家學造火器,比不得你們這些十幾年幾十年的熟匠師傅。」

  叫江傑的匠人儼然是工匠中的頭頭,他一嘿應,周圍的師傅們齊聲嘿應,表情與節南剛見到的大不一樣,有一股水漲船高的熱切勁兒。

  王泮林再與江傑說了幾句,便和節南往石屋裡走。

  書僮追了兩步,抓抓腦袋,沒再跟。他一直以為九公子造得是煙花筒,想不到卻是叫做火銃的東西,甚至都不知道火銃是什麼東西,所以有點受到打擊了。

  節南卻是不滿,「那位江師傅真奇怪,明明是我說對了,怎麼把功勞算在你頭上?還有,說什麼半路出家學造火器,聽著就荒謬,他們居然也信。」

  王泮林還笑,「他們把你當作我的劍童,自然歸功於我,而我也確實未撒謊,學造火器已有三年,雖然玩的時候比學的時候多得多。」

  節南停下腳步,盯著王泮林看。

  王泮林與她對視,「怎麼?還是不信?大王嶺上,小山姑娘和千眼蠍王那一戰,我從蠍王所用的暗器悟出鐵火彈,雖然屢次試用無果,卻還尚未放棄。」

  「你不回家,是因為想要造火器,但家裡不允?」節南這時不是不信,卻不能理解而已。

  安陽王氏,一門三相,那就是文官的典範,文人的表率,士大夫家族的榜樣。王泮林造火器,絕對得不務正業,所以他逃得那麼勤快?

  「不是。」王泮林否認了,但也沒往下說。

  「如果你家裡人知道的話……」節南這時心裡冒壞念頭——

  告狀!

  「把我趕出家門的話,那就再好不過。」

  節南嘆口氣,她又犯傻了,這人就是不肖子弟,她怎麼老想用安陽王氏的家族壓力砸扁他呢。

  「你為何學造火器?」名門啊!追溯至祖上,文學大師書畫大師可以照著王氏族譜直接念,父子,兄弟,個個聞名。

  不過,造兵器?

  就是不肖!

  「亂世之中,學文無用。」王泮林語氣散漫。

  節南愣住。

  「難道小山姑娘不這麼想?」王泮林似散漫,目光卻銳,節南的表情逃不過他的眼睛。

  「……以前是亂世,若談和順利……」北都之難,半壁江山淪喪,數年內連換三個皇帝,迄今還有大批皇族落在大今手裡,過著都安的貴族們無法想像的悲慘日子。

  王泮林笑了一聲,這回哼氣重,「一塊肉,已經嚥了一半,會放過另一半麼?和談不過是奸佞之臣的奸佞之計!」

  節南微驚,隨即撇笑,「九公子似乎忘了,你父親主和。」

  「他主和,談和的卻不是他……」王泮林忽然消聲,再開口就半點不犀利了,悠哉哉到漠然,「其實,今日請小山姑娘來,另有它事。」

  節南眉一跳,「果然不是巧遇。」

  王泮林卻道,「至少看到小山姑娘蹴鞠時,是碰巧的。」

  節南也乾脆,「九公子直說吧。」

  「你替我出面,收購硝引。」王泮林直說。

  節南好笑,「九公子高看我了,我沒那麼聰明,聽得懂這話。」

  「冷煙山有硝洞,硝是造火藥的重要成分,但朝廷禁止硝私賣,必須用硝引換購。我不好出面,小山姑娘又做過交引買賣,交給你,我很放心。」

  「不過——」就像她闖萬德商樓,哪有那麼簡單的事。

  「不過,冷煙山一帶的硝引三年來一直只發給一個人。」王泮林看節南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笑意只是更深,心想和聰明姑娘打交道真輕鬆,「這個人,很快會和小山姑娘打交道,是江南一路何氏當鋪的財東歐四爺。」

  「姓歐的人怎麼開了姓何的當鋪……」節南自覺有趣,但瞧王泮林要笑不笑的,立刻正色,「九公子對我的事當真關心,連我周圍的人都打聽得一清二楚。不錯,九公子的朋友是高官或先生,我的朋友卻是市井混混,為了在都安開賭場,拜過歐四爺的山頭,歐四爺沒給面子。」

  「可是你朋友卻不以為然,今晚仍要開張。」王泮林笑。

  節南也笑,沒有要問王泮林從哪兒打聽的想法,橫豎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只怪自己落入這人的眼裡,「是,開了張,各路英雄才會不請自來,省得一趟趟白跑。」

  「我要是小山姑娘的朋友,也會這麼做,只要有小山姑娘的劍。」王泮林完全領會節南的意圖。

  「別說得這麼野蠻,我是講道理的人。再說,對方手下那麼多人,我一支劍也砍不了所有人的腦袋。」節南神情明燦,一點兒陰森沒有,「還是說回九公子的事吧。如果硝引真得都在歐四爺手裡,今晚我可是得罪定了歐四爺的,他怎麼可能和我再做買賣?」

  王泮林哦了一聲,「得罪定了?原來小山姑娘朋友的賭場只打算開一晚上。」

  節南撇撇嘴,「真不好糊弄你,不過我也說句實話,今晚到底得罪還是不得罪,我心中是沒底的。都說刀劍無眼——」

  王泮林忽然手裡多出一張兔子面具,往自己臉上一比劃,「像不像?」

  節南無比警覺,「像什麼?」

  「兔子幫。」

  啊?節南愕然瞪著眼前人!

  她能不能罵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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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8 10:54:25 |只看該作者
卷二 青杏黃梅,馬蹄漸 第一百六十九引 心上之人

  烏雲變淺,雨漸收,王泮林站在簷下,不知想什麼,有些出神。

  「自從你回來之後,還不曾見你這般放鬆。心情很好?」

  丁大先生站在王泮林身旁的一丈開外。

  王泮林一笑,身影再不寥落,「見到了——故人。」

  「哦?我以為你最怕見到故人。」丁大先生問。

  「我怕,是因為我不想他們認出我來,但那位故人卻與別人不同。」王泮林仍望著天空,「她是那裡少有的,不帶目的,欣賞過我才華的人。」

  「既然如此,你何不告訴她真相?」丁大先生又問。

  「真相是什麼?」王泮林淡然反問,「我已不是那人,她亦長大了,而今我和她各有各的麻煩要解決,還是不知道自在些。」

  「她不知道,你卻知道了。」丁大先生意味深長。

  王泮林目光幽深,笑容清淺,「無妨,多為她費點神而已。」

  兩人走進石屋去。

  -----------------------------

  這時,節南獨自往回走,心事惦惦。

  王泮林找她出面買硝引,銀子他出,她賺佣金,聽起來她自己不會有什麼損失。只是,她可沒忘,那位不是普通人,把她騙去給孟長河報信,她的死活卻不在他的關心之內。

  但是,節南也在想,她現在其實面臨很大的困境。桑浣選神弓門或選趙家,絕不會選她。年顏選神弓門或選金利沉香,絕不會選她。她有小柒一個知根知底的,而李羊只打下手,不找其他幫手的話,走不出如今的局面。

  而她也很難預料金利撻芳的下一步,雖然金利撻芳在師父臨死前發誓不會為難她和小柒,然而她一直認為金利撻芳只在等待殺她們的合適時機而已。她甚至懷疑,金利撻芳能這麼容易放她和小柒到都安來,就想神不知鬼不覺,遠遠處置了她們。

  無論如何,正如王泮林早說過的,她需要和人聯手。如王泮林,出身世家,父系高官,要是一般文謅謅的公子,主動向她示好,她可能毫不猶豫利用起來。不過,王泮林太厲害了,幾番算計看著不分勝負,他棋高一著,她也遑論不讓,可不知為何,總有自己稍遜一籌之感。到了這日,自己的身份已經在對方面前無所遁形,而對方一身的謎,心思深不見底。

  剛才分開前,王泮林說,她現在幫他,他將來就會幫她。

  王泮林說得那麼輕鬆,就好像閒話家常,隨口拋出來的,一般人都不會當他認真。可是,她當時竟然信七分,哪怕她的疑心比一般人多得多,哪怕走出這大段路之後,七分信變成了一分信,還覺得自己可笑。然而,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他讓她做的事,她都莫名有點興趣,有點甘願,跟欠抽似的。

  還有——還有——這人——可能嗎?

  節南心思雜亂,眼看就要進入她們暫歇的園子,忽覺前方來風,讓得就有些慢,乾脆使暗力撞倒了那道影子。

  那人是個男子,倒地翻滾一圈,歪帽坐起,狼狽得很。但他樣子雖狼狽,五官卻十分俊美秀氣,唇紅齒白,細目明湛,讓普通女子自慚形穢。

  不過,節南不是普通女子,不為這男子的俊樣神魂顛倒,冷冷質問,「雕銜莊誰人不知有女客來,你好大的膽,竟敢偷闖?」

  「六娘,讓他走——」園門那頭傳來一聲弱音。

  節南走上兩步,瞧見崔玉真一手扶牆,一手撫著心口,全身抖若篩糠,站都站不住了。

  她急忙過去扶住,冷眼看那男子跑開,又打量過四周,見無人才問崔玉真,「你出來怎麼也不帶個丫頭?還好是讓我碰見,若換成別人,指不定要傳成什麼樣子。」

  崔玉真無力靠著節南,聲音也微微發顫,「我……六娘……扶我到亭子裡坐坐。」

  節南扶崔玉真進亭子,又去找了一壺熱茶來,將杯子塞進她手裡,靜靜坐在她對面,也不主動再問,只看外面變淺的天色。

  雨一滴滴落慢,雲中出現一輪白日的時候,她忽聽崔玉真說了一句話——

  「那人曾是我心儀之人。」

  節南立刻轉頭看向崔玉真,「可那人不是王希孟!」

  崔玉真臉色黯淡,眸中卻燃兩團明焰,一向溫良的氣質剎那蕩然無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我怎能奈何?」

  節南將之前聽到的孟元和伍枰的對話稍加整理,再同此時此刻的崔玉真聯想起來,驚詫轉為忿然,「所以,世人為你白白惋惜,也白白讚你至死不渝的深情,都盼望再出一個王希孟那樣的兒郎,才能配得上你這般美好的女子,不至於辜負了死去的王希孟。卻不知你心裡所思所想的,是另一個男子。」

  節南後悔今天出門了。

  不出門,就聽不到這種醜事!

  她十三歲隨師父和小柒到南頌北都執行任務,被選進宮中當差,其實是找機會接近韓唐大人,充當師父的傳聲筒。當時韓唐大人只是一個清閒學士,她就在學士館外當清掃宮女。

  有一回,她同韓唐大人到書畫院,見到了那幅《千里江山》,完全沉陷於浩瀚磅礡的青綠山水之中,從此對那位十七歲的天才少年崇敬無比,且到了一種只要聽到王希孟三個字,耳朵立刻捕捉得到的地步。但她是細作,一切行動,除非必要,儘量不在不相干的人前走動,因此也不過遠遠看過王希孟幾回。

  她性格不好,小小年紀心思重,總以為盛譽之下必摻水份,唯有王希孟,已被眾人捧得那麼高,她竟不覺得過份。

  千里江山,江山千里,那麼老道的筆鋒,那麼大氣的格局,那麼傳神的「江山如畫」,似乎踏遍了畫中每一寸土地,才展現出山河驚魄壯麗又婉約美好,所以即便親眼見過此畫,也難以相信是出自一個十七歲弱冠少年的筆下。

  所以,王希孟是天才。

  王希孟的聰慧之名自小就有,但《千里江山》讓他的聲名上了巔峰,震驚了天子,震驚了朝堂,哪怕已經去世,他的名字仍被世人樂此不疲傳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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