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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懇辭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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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3:1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引 搬家預備

  節南竟快不過那道影子,讓那雙衣袖擊中,橫飛了出去,翻滾幾圈才穩住身形,嗓子眼泛甜,嘗到血腥味。但等她嚥下那口血,再找那影子,影子卻又閃回大石後頭去了。

  節南雖知延府是虎穴龍潭,卻料不到延昱身邊的暗樁比木子珩的身手還要高,心中吃驚之極,面上卻帶微笑。

  「是我魯莽。」知錯就改,她很明白的,「延大公子,我一定好好考慮,正月十五之前,你給得很充裕。仙荷——」

  「我拿著她作何用?你前腳進我延府,仙荷後腳回了趙府。」延昱的自信來自強大的影子。

  「那我也回去了,一確定仙荷無恙,我立刻——」風向不對,趕緊走。

  「月娥已死,小六兒不用哄我了。」延昱這時的笑模樣,不藏陰險,真不在意一朵解語花,「但我不能怪你。換做我是你,我也不會留活口,畢竟蜻螭名聲在外,一見飛仙,而月娥被你識破且捉住,本就是她的無能。」

  不寒而慄的感覺再度湧上,節南咬住牙,「她還是害我師兄的兇手之一。」

  藏在影子裡的敵人,終於來到她面前。

  如她所料,他們佔盡天時地利人和。

  「哦,你知道了。」延昱語調平淡,「那是我和小六兒初次見面,我本意只想月娥殺了馬成均夫婦,哪知半途殺出你那位師兄。他以為月娥也要對你不利,爭搶之下月娥才下重手。別看月娥在陸上的功夫平平,在水下只怕蜻螭劍主也無力。」

  「我一向運氣不錯。」節南轉身就走。

  「站住。」延昱淡道。

  節南面前頓時出現一柄劍。

  劍閃赤光,劍後那身黑衣好似惡鬼,斗篷帶帽,帽沿擋去大半張臉。

  節南學乖了,站住不動,「延大公子剛說我還有十六日考慮的時間。難道說話不算話?」

  「怎會?」延昱愈發氣定神閒,哪裡還有半分醉意,「小六兒不是說要見你娘麼?約大年初二觀音庵,如何?」

  節南的心砰砰重擊,幾乎透不過氣來,目光卻無懼意,「好。」

  「母女團聚,就不用告知外人了。」

  節南知道延昱警告她不能帶幫手,又答一聲好。

  「小六兒——」

  節南耐性忍到極限,「你有完沒完?我從江陵趕回來,沒睡過一晚好覺,這會兒睏得眼睛睜不開,還被你的人打了一掌,也不知道有沒有內傷。」

  「好心再告訴你一句話罷了。你原本想運到雕銜莊的東西,已經在我手裡。」

  延昱平靜的語氣,卻讓節南恨得牙癢。

  「說完了,你趕緊回去歇著吧。」

  延昱關心的語氣,更讓節南想撕人。但這是延昱的地盤,她已經吃了虧,不得不忍,否則對方不再給她十六日,她可能走不出這家的大門。

  節南一回青杏居,仙荷和碧雲就急忙迎了上來,赫連驊坐在石桌上,對她只瞥了一眼,就繼續對著他手中的酒壺了。

  赫連驊近來酒量漸長。

  「讓六姑娘擔心了,仙荷沒用,明知月娥故意接近,仍中了她的計。」

  節南將仙荷從頭到腳打量仔細,「他們沒對你怎麼樣吧?」

  「沒有,月娥給我下了迷藥,醒來也不知自己在哪兒,有人看守,直到剛才放了我,我才知道那是延府。」仙荷面色有些憔悴,精神確實還好,「月娥她……」

  節南淡搖頭。

  仙荷垂了眼,「她待我不惡。」

  「各為其主罷了。」節南自覺自己亦善亦惡,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仙荷再抬眼,清明無比,「是的。」

  碧雲卻顯得無措,七姑娘走了,仙荷被捉又被放,感覺青杏居飄搖不安。

  節南看出來了,摸摸碧雲的頭,「沒事的。」

  碧雲苦笑,「我一直覺得青杏居雖小,卻固若金湯。」

  節南的笑卻安定人心,「不是青杏居不穩固,而是外頭的風浪變大了。不過,不怕,這是早在意料之中的變化。明天過大年,咱們熱熱鬧鬧慶賀一番,再去想明年。」

  仙荷對節南點點頭,拉著碧雲回屋。

  節南走到石桌前,奪過赫連驊手裡的酒壺,一氣喝了三杯,才覺身上寒顫全退,卻咳出一些血絲。

  赫連驊大驚,伸手就來抓脈,「你!」

  節南輕鬆揮開,「不妨事,延府藏有高手,不小心挨了兩袖子。」

  赫連驊眸中豹金點點,「兩袖子就能震你五臟六腑,這個延家到底什麼底子?」

  「隱弓堂的底子。」節南掏出一把小丸子嚼了,看赫連驊有些出神,知道他可能想起小柒,毫無同情心的拉他回神,「延家投靠了魑離,至少。」

  「至少?」赫連驊又喝一杯酒,「至多呢?」

  「至多就是魑離人。」節南拍拍杏樹,「當真待不下去了,我才把這兒當做家呢。」

  「淺灘困不住你罷了。」赫連驊倒挺會安慰。

  「延昱說他拿到了那堆破銅爛鐵。」節南不敢再喝酒,她剛才是一時氣忘了,「還約了大年初二觀音庵,安排我給生我的那位拜年。」

  後面那句話才讓赫連驊睜了睜目,隨即豹眸笑起,「那你一定很期待。」

  「你跑一趟,告訴王泮林,魑離正月十五建國,也就是說那日大吉大利,要給兔幫改名,讓咱們揚名立萬,也選那日就最好了。」

  「你自己不去?」赫連驊以為節南一回來就會直奔南山樓,結果仙荷的事都解決了,她還不去會情郎。

  「我得養傷,而我和他不急在這一時,日子長著呢。」節南還囑咐,「觀音庵之約你可以告訴他,但讓他不要去看熱鬧。雖然延大公子警告我不得帶幫手,不過我也不希望有人打擾我和那位重逢。還有,你帶上自己的行李,讓他安排你住處吧。」

  赫連驊眯眸,「說搬就搬啊?」

  「搬家這麼丁點兒大的事,就不用選黃道吉日了,我和仙荷年初二那日搬。」雖說心裡對青杏居有家的眷戀,但要打包裝箱的行李真不多。

  「你們搬哪兒?」赫連驊很關心。

  「你搬哪兒,我們搬哪兒。」節南笑。

  橫豎,就是聽王泮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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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3:24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一引 趙府宴散

  大年初二一早,趙府全家難得齊全,一起用完早膳。

  趙琦完全不知節南搬家的打算,還封給節南一個大紅包,就帶著家裡的少壯男丁們出門拜年了。桑浣也約好了,要到林侍郎府,和夫人們聚玩一日。趙雪蘭則要去拜訪丈夫同僚的女眷們。

  不過,桑浣和趙雪蘭是知道節南要搬的。

  桑浣出門前,讓節南送自己上馬車,語氣還像長輩,說得話卻已不帶鋒芒。

  「想不到我能功成身退竟是託了你的福。」神弓門最終敗在金利撻芳手裡,桑浣再不用擔心這麻煩的出身來歷,可以安然當著侍郎夫人了。

  節南笑笑,沒多言。

  正天府發生的那麼多事裡,她只挑了和神弓門有關的消息告訴桑浣,雖有漏洞,但她篤定聰明如桑浣,是絕不會多問的。

  「今後,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過,趙府固然不真是你的娘家,外人卻並不清楚,完全不來往反倒引人猜度,還以為你有了乾娘就忘了親姑。只要你還在都城,就算難得,也要回來看看,再說你和雪蘭不是變得挺要好的嘛。」

  節南點頭應是。

  桑浣這話雖然都是為自己的小家滿打滿算,可節南早已習慣。桑浣對她當然算不得好,除了提供給她一處棲身之所,似乎也沒給過其他好處,不過桑浣是個好娘親,所求僅僅有一個自己的小家,能夠安居樂業。這點自私自利,其實並不過份。

  「出嫁要請我和你姑丈喝喜酒。」

  節南聽了這最後一句,失笑,「姑姑真是半點探子的自覺都沒有了?真當我搬出去是過好日子去的?」

  桑浣美目但凝,「不懂你在說什麼。你是紀王兩家的千金姑娘,如今搬到你乾娘家住,自是為了在王家兒郎中挑一個如意郎君,各家夫人都等著喝喜酒呢。你記得定下親事之後就知會我,免得眾人皆知我不知,還當我虧待你。」

  前塵往事,皆忘記,人生煥然一新,真好。

  節南笑著再應,「好。還請姑姑也記得,我這侄女當得委實不壞,住進趙府之後,趙府鴻運高照,將來肯定能繼續給姑丈帶來好運,關鍵時候姑姑可別犯糊塗。」

  桑浣笑意深深,「我心裡有數。」

  送完桑浣,送趙雪蘭。

  節南語調就要輕鬆得多,「怎麼回事?明明要搬出去的人是我,我卻成了送人出門的那個。」

  趙雪蘭握住節南的手,真心不捨的表情,「你沒良心,說走就走。」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雖然我很喜歡青杏居。」節南反握趙雪蘭的手。

  「留著給你回來住。」趙雪蘭近來的性子越發柔和,有母性光輝。

  節南心念一動,捉摸了趙雪蘭的脈,忽然笑開,「不用,給你肚裡的孩兒住吧,青杏居的風水好。」尤其是那張桌,曬曬月光吸吸靈氣,滿血復活。

  趙雪蘭以為節南說笑,紅了臉笑打她,「胡說什麼哪!」

  「找個大夫確診一下。」節南很認真。

  趙雪蘭愕然,眼中漸漸充滿欣喜,「可能麼?」

  節南哈笑,「瞧你這話問的。一個嫁得如意郎君的少夫人問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趙雪蘭已經信了九成九,手禁不住摸向平坦小腹,「我要當娘了嗎?」

  節南嗯了一聲,「時候不早,趕緊玩兒去吧,不過可別飲酒了,儘快找大夫看一看。」

  趙雪蘭欸應,上了馬車,才想起來好些話都沒說,掀開簾子,「碧雲的約契我讓橙夕一早拿給她了,多發了兩個月月錢給她。」

  「多謝。」碧雲已經不適合留在趙府,節南請趙雪蘭提早解契,放碧雲自由。

  見趙雪蘭欲言又止,節南卻明白她想說什麼,「等我安頓好,會告訴你住哪兒的。再說你我又不是絕交了,今後還會常來往,你別弄得像見不著面了似得。」

  趙雪蘭默然,點了點頭。

  「還有,隔壁家的那位少夫人,你儘量少來往。」崔玉真的八字太差,挑來選去,最終竟還是跳進龍潭虎穴之中,吉凶難卜。

  趙雪蘭神情略猶豫,「你不知道,她怪可憐的。」

  節南瞪眼扮凶,「聽我的不會錯,你別再主動和她來往。她心態不正,越活越陰暗,你卻恰好相反,大好日子還在後頭呢,別受她影響。」

  趙雪蘭也是聰明的,又對節南深信不疑,鄭重答,「知道了。」

  趙雪蘭的馬車馳出趙府大門,節南才往青杏居走去。

  小門開著,兩駕大馬車正等,仙荷在院裡盯著腳伕們搬箱子,碧雲手裡拎著個小包裹候在小門旁。

  「要我幫忙麼?」節南沒進院子,最後看一眼小小的居所,心中淡淡離別依惜。

  「不用,六姑娘先上車吧。」仙荷很忙。

  碧雲趕緊出門,拿出墊腳板凳,笑得像哭,「六姑娘記得安頓好了,要來找碧雲啊,碧雲還想伺候六姑娘的。」

  節南嗔道,「我說話這麼沒信用啊。」

  碧雲嘀咕,「不是六姑娘沒信用,而是六姑娘七姑娘都是自在慣了的人,來去像陣風。」

  「就算你家姑娘來去像陣風,只要王家還在,你都可以找上門的。」車簾捲起,舒風華垂頭而出,同節南見禮。

  碧雲頓時高興,笑著退到小門後面,幫仙荷去了。

  節南笑道,「到底年紀小,再機靈也還只是孩子。舒姑娘怎麼來了?」

  舒風華伸手扶節南上車,「六姑娘要住到芷夫人的園子裡,我又是六姑娘安置在芷園的丫頭,自然要來接六姑娘。」

  「你不是我丫頭。」但節南也不好說自己把舒風華當成雲深公子的人,「我只是看舒姑娘沒地方去,暫時給你提供一個住處,你是我的客人才對。」

  舒風華感激笑笑,「聽九公子說六姑娘回芷園之前要去觀音庵,巧得很,今日蘿江郡主邀我觀音庵上香,我可與六姑娘同去。」

  節南原以為王泮林讓舒風華來的,想不到蘿江郡主和舒風華約到觀音庵,不過她再一想,新年伊始,今日觀音庵會有很多香客,而延昱只說不能帶幫手,舒風華不會武,跟她也不熟,算不得一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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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3:40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二引 良禽之木

  節南再到觀音庵的時候,看著絡繹不絕的香客,忽然發覺這處佛門清靜地其實從來沒清靜過。

  「舒姐姐。」蘿江郡主的聲音。

  節南一回頭,笑望一身珠光寶氣的郡主,與舒風華一起,淺淺施禮,「郡主新年好。」

  蘿江神情更加歡朗,「你從江陵回來了?不是說要在那兒過年麼?」上來就扶住節南和舒風華,「有沒有帶那邊的特產給我?」

  「有。等我搬好家,就派人送到你府上。」節南才說完,就見蘿江那輛豪華馬車後面轉出一個人。

  劉睿。

  節南想,劉睿的爹劉昌在是隱弓堂的人,而自己是隱弓堂堂主的女兒,莫非她和劉睿訂親是因為這層緣故?不過,若是如此,怎麼就能讓她那麼容易退了親呢?難道劉夫人真不知丈夫的身份,所以擅自作主?

  「郡馬爺也來了。」時至今日,節南已經完全沒有向郡主說往事的打算。

  本來還怕劉睿哪天發瘋,如今篤定他一定會守口如瓶,因為她「特殊」的身份。

  「是啊,我婆婆和小姑小叔都來了,他順便全家團聚。」蘿江笑嘻嘻眨眼。

  蘿江和崔玉真的境遇有一點點類似,都對她們的丈夫沒有感情,但蘿江讓自己過得很快活,崔玉真卻只會怨,怨天怨地怨所有人,就是不會怨自己。

  「你怎麼和舒姐姐一塊兒來的?」蘿江不知節南同舒風華的淵源,「哎呀,我忘了,你也算安陽王氏的千金,舒姐姐住在王家,你倆自然是認識的。」

  「其實是六姑娘收留了我,將我安置在芷夫人的園子裡。」舒風華坦言,不想抬高自己身價。

  節南大概說了遇到舒風華的經過。

  「還有這麼巧的事。」蘿江卻不細問,但笑道,「所以,這就是老天爺的意思了,讓舒姐姐和雲深公子住在同一屋簷下。」

  節南拉蘿江下水,「要不是郡主之前跟我提起過觀鞠社有位姑娘仰慕雲深公子,而恰好舒姑娘戴著觀鞠社的社徽,我才不會管閒事。所以,郡主才是功不可沒的那個。」

  蘿江笑得促狹,「那我要一封大大的謝媒紅包,比節南的大。」

  舒風華但笑不語。

  節南察言觀色,「看來舒姐姐的好事將近,我本來還擔心劉彩凝會為難你呢。」

  提起這個,蘿江就來氣,「你在江陵,所以不知道。劉彩凝從娘家回來之後,依舊不讓雲深公子進園子,卻將舒姐姐當成王家丫環,毫無理由就打了她二十棍子,折騰得雞飛狗跳。我起初還不知劉彩凝打得是舒姐姐,只覺這女人不知所謂,自己膚淺,還好意思吃醋。後來聽說那是舒姐姐,可把我氣壞了,怎能饒過?」

  舒風華才知道,「外頭那麼多謠言是觀鞠社放出去的?」

  蘿江得意,「我們觀鞠社一向只放真相。」

  節南忍不住,撲哧笑道,「對,觀鞠社只放真相,對市井中各種不符真相的謠言一概不負責。」

  蘿江還點頭,「沒錯。」

  三個女人一台戲,三十個女人抵得過千張嘴,觀鞠社雖然沒有才女,仗著一二三品的靠山,八卦的份量和靠山一樣重。

  進了庵門,人潮擠窄了路,蘿江和舒風華走在前面,節南落後,很快與劉睿並排。

  「是你麼?」節南瞥劉睿一眼。

  這人,真是,書呆一張臉,日日年年不曾變。

  「什麼?」

  至少,語氣不再那麼沖。

  「北燎大王子被刺那晚,有人跟蹤我,又消失在炎王府附近。」想想看,她和他也算得上一起長大的。

  「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語氣不沖,聲音發冷。

  「你知道你爹的事。」

  子承父業,劉夫人和女兒不一定知道的事,劉睿身為長子,極可能是劉昌在的左右手。劉昌在不方便行動的時候,在外求學的劉睿可以行動。

  節南特意讓出右側的位置,左掌蓄了十成勁,隨時可以發力。

  劉睿面上彷彿結了冷霜,嘴皮子蠕動,看似無聲,卻字字撞進節南耳中。

  「桑節南,我爹是我爹,我是我。」

  節南挑眉,「哦?你這是要背叛隱弓堂的意思麼?」

  劉睿冷睨節南,「你可以試著說服我一下,不過色誘就免了。」

  色誘?節南真想笑,可是一看到劉睿那張一本正經的臉就覺沒意思,「我要是燕子姑娘,也許會認真考慮色誘,好在我這人挺有自知之明。從前我年少無知,以為你家貪圖我爹有錢,如今才知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那你我為何要訂親呢?」

  劉睿沒再裝不懂,大概也因為答案無關緊要,「如此桑劉兩家名正言順走得近。」

  「就這樣?」節南哦了一聲,「那為何又容我退親了呢?」

  「我娘自作主張。不過,顯然,那位本來就不可能中意我這個女婿。桑節南,你多了不起,桑大天那麼心狠手辣的人,不知情的時候就寵你上天,知情後仍待你公主一般,而等你回去,公主,國后,最尊貴的位子全都等著你坐。我算什麼?若獲得你的青睞也還罷了,如今不過一個臣下,將來縱能官居一品,也——」

  劉睿突然看遠。

  節南順著劉睿的目光看出去,見延昱立在偏廊下,對她笑著。

  廊下香客遊客熙攘而過,偏偏那條廊上只立他一人,也許是廊口兩名佩劍軍士威武,也許是他一身懷化郎官袍讓人退避三尺。

  「我知道你想什麼。」劉睿轉過身,背對著延昱,對節南道。

  「說說看。」節南朝延昱揮揮手,回笑。

  「你想和你娘作對,就像和桑大天作對一樣,興風作浪,撒潑耍賴,最後桑大天總會妥協,你總會贏。可你已經不是孩子了,魑離也不是桑家,任你胡鬧。」

  劉睿要走。

  節南捉住劉睿的胳膊。

  劉睿大驚,立刻掙脫,且回頭不安地往延昱那邊看了一眼。

  節南看在眼裡,冷笑,「看起來雖然劉延兩家都是隱弓堂的爪牙,劉家父子的地位卻遠不及延家父子。劉睿,你真的甘心嗎?你若參加科考,說不定能三元及第,可以不受任何人控制,在南頌官場闖出一番名堂,而不是當魑離的狗!」

  劉睿眸瞳顫了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而良禽擇木而棲。」

  他甩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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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三引 端茶磕頭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節南走向延昱,腦中一直在想這句話。

  劉睿是說南頌將滅,在南頌當再大的官也無用麼?

  「小六兒來得真遲。」延昱看節南踩上廊欄,大喇喇跳過來,目光帶賞,「我就喜歡你毫不扭捏的性子。」

  節南跟著延昱走,出了庵,走上庵旁的山道,她也不問為何,但笑,「劉郡馬怕延大公子呢。」

  延昱竟坦言,「當然。他父親縱是你母親最器重的屬下,終究也是主從關係,更何況劉睿的才智遠不如他父親。」。

  留意到節南得逞的表情,延昱已然看穿她,反過來譏嘲,「你即便知道了我和劉睿是假裝不合,又如何?小六兒最好早點看出來得好。」

  節南收斂了表情,「看出魑離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麼?」發出嗤笑,「且容我說句實話,對貴部落還將人口當牲畜買賣這一點,我就無法苟同。窮兵黷武,就算你們真能打進來,其破壞力也遠大過你們所謂的天下太平,讓我們倒退回春秋戰國罷了。」

  延昱何曾聽過這等論調,直罵魑離是不開化的野蠻部落,怎不惱火,一把捉了節南的腕子,一手推著她的肩,朝山道旁一棵大樹撞去。

  節南豈容得延昱上手,皓腕靈活一轉,就往腰間捉去。

  卻有一團影子,撞到她的腰。

  碧光抽離,蜻螭隨影子閃入半山腰的林子中。

  同時,節南後背狠狠撞到了樹幹,面對延昱的怒容。

  「這個世道需要強大的王權統治和絕對的服從,而不是一群書呆子的指手畫腳,老百姓讀太多書了。因為人生來都是自私的,懂得越多就渴望越多,人心不齊,世道才會亂。魑離制度分明,等級森嚴,牧民就該放牧,農民就該種糧,皇貴乃是上天選中的優等統治者。」

  「愚民政策?貧賤天生?」節南咳笑,「敢情我還高看你們了,連商周都不如。」

  「南頌先被北燎打,再受大今欺,越縮越小,皇帝連加封個妃子都要看文官們的臉色——」延昱目中輕慢,「南頌還真是開明,比商周還靠前,帝位就不要老子傳兒子了,何不禪讓給我魑離?」

  「昱兒。」山道那頭,忽現一身姑袍,「新年開春,別說那麼正經的話了,開心過幾日再憂國憂民。」

  延昱收回手,神色仍不好看,低聲道,「聰明固然比蠢好,聰明過頭就不討人喜歡了,小六兒今後慎言,尤其回去以後。」

  節南都懶得問回哪兒去,快步往山道那頭走去,漸漸看清了姑袍的主人。

  大大出乎意料!

  觀音庵庵主?!

  節南雖然見過這位庵主好幾回,卻實在是個不大起眼的人,五官沒有一處特別,而且看起來年約六十,呈老尼相。

  她桑節南的長相是一直讓人誇漂亮的,本以為既然不隨她爹,就應該隨了那位生她的人。

  節南站在庵主面前,反覆打量她那張臉皮,看不出半點易容的痕跡。

  「我的模樣讓你失望了麼?」庵主溫慈笑一下,返身走到半山腰的亭子裡。

  延昱顯然還惱節南的大言不慚,落在後面,遲遲不到亭前。

  節南就問,「你易容了?」

  「沒有,不過年紀大了,自比不得當年。」庵主斟了一杯茶,熱氣騰騰,「節南二字,是貧尼給你取的,希望你與眾不同,如嵯峨之終南山,肩負蒼天。結果桑大天給你取了小山的小名,真是俗人。」

  節南一聽來氣,「我爹雖又土又俗,只能由我這個女兒來笑,由不得別人說三道四。呃——庵主法號是什麼來著?不好意思,來觀音庵幾回了,沒用心記。」

  「記不得就不用記了。」這回答有一分出塵,但下一句立墜魔地,「端茶磕頭吧。」

  節南自然要笑,「我以為出家人無親無故,剃去三千煩髮,從此一心侍佛。」

  偏那位會說話,「我是假出家人,過年還想喝一杯女兒孝敬的熱茶的。」

  節南道,「不急,您先跟我敘敘舊。」

  庵主目中慈祥,「我以為你已經聽昱兒說了。」

  節南搖頭,「但他沒說你為何丟下我,為何這麼多年沒出現,如今為何又想認回我了。」眼一拐,見延昱已在亭階外,背對著她們,似無意進來看母女相聚。

  「當然是因為——」

  忽然,林子那邊,紅庵牆內,一串美妙琴聲。

  「庵裡今日來了那麼多貴客,不親自招待麼?」節南問。

  「樞密使夫人借貧尼的後庵沐琴聽經,不用貧尼露面。」庵主語氣一敬。

  節南的目光移到庵主那雙手上,心念轉,「聽聞庵主鳳尾琴的技藝一絕,可否讓我欣賞欣賞?」

  庵主怔道,「我……」

  「你不會鳳尾琴。」節南似笑非笑,「不是我以貌取人,只是看庵主十指粗短,實在不像會彈一手好鳳尾琴的。」

  節南說得大聲,引延昱進亭子,自己卻往外走,「她不見就不見,你何必找人冒充?」

  「端茶磕頭。」延昱擋住。

  「不端茶不磕頭。」節南不高興,「本尊在此我都要考慮,更何況還是冒充的。」

  庵主忽然笑,「早聞這姑娘是又聰明又倔性,今日親眼瞧過,才知厲害。既然是個不愛聽話的,那我這個作長輩的,就只能動手了!大公子且容我一試——」

  一道掌風,淩厲帶囂,明明往外走的節南,突然拉回身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無留手。

  節南在延府吃過暗虧,剛才又被搶了蜻螭,經受著出師以來前所未有的打擊,但她半句抱怨也沒有,連蜻螭兩字都不提,憋著一口氣。

  這口氣,在庵主說要動手時,終於決定吐出來。

  庵主笑聲嘎止,身軀弓成蝦,似乎躲過了節南那一掌,卻覺胸口壓上千斤,逼得她連連後退,全身血脈不暢之感。

  「原來你不止劍法好。」庵主雙掌翻花,咳一口,「好得很。」

  節南身輕如燕,穿出半山亭,杏裙半片輕折入腰帶,葉兒眼鋒芒犀利,左臂成刀,右掌托肘,作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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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四引 說誰歹毒

  延昱立在亭上,看亭外兩人掌對掌,氣勁捲起滿地枯葉,似乎功夫相當。不過,他內心卻再度驚詫。節南不僅比庵主年輕得多,還只是單掌對戰。以她今日的功夫,實在不難想像將來,成為宗師級的人物也不在話下。

  庵主顯然也感覺到了,本來還有前輩的自覺,不欺節南的右翼,然而二三十招下來沒討得便宜,她就有些心急了,突然手掌成爪,捉進節南的右袖之中,打算抓住那隻廢手,再踢斷其右肋骨頭,速戰速決。因為這姑娘一身叛骨,不斷不折骨氣。這種骨氣,如果是為了魑離,當然好,目前只能挫其銳刺。

  但,節南的右袖,突然捲裹了庵主的手。

  庵主暗道不好,想要收手。

  節南笑叱,「哪裡走!」

  庵主慘呼一聲。

  杏花雪袖鼓風張開,一支三寸長的鐵箭,插透庵主右手掌心。

  「你好歹毒!」庵主又痛又怒,面目猙獰,不顧右手穿箭,雙掌化觀音千手,以畢生絕學困住節南,朝她天靈蓋打下。

  節南腳下雖然動彈不得,但翻花袖,左掌護住頭頂,右手五指扣拳,衝著庵主的臉,袖中彈出四道青煙。

  庵主自覺已有準備,拿袖子去揮青煙。煙散開,卻驚見暗器竟穿破了她的衣袖,直直朝她的臉打來。她吃過節南暗手的虧,只得收勢讓開,但還是讓什麼打中了額角。

  砰!

  一層黑霧飄入眼簾,庵主右眼刺痛,眼前立刻敷了一片豔紅色,隨即黑下。她下意識用手一摸,額角皮焦肉爛,鮮血發熱。

  一而再,再而三,被暗算,瞎了一隻眼,穿了一隻手的庵主,終於有了殺意,然而氣勁才膨起她那身尼姑袍,突然噴出一口血霧。

  黑色的血霧!

  庵主一屁股坐地,抬起右臂,盯著掌心那支黝黑的鐵箭,驚道,「箭上有毒!」

  延昱也大吃一驚,急忙奔過來,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顆藥丸,給庵主服下。

  庵主吃力盤坐,左手裹袖,將右掌中的毒箭拔出,嗆咳道,「別放這丫頭走。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說完這句話,已疼得滿頭大汗,嘴唇發紫,眉宇發黑,再無力說什麼,閉目調息。

  延昱嘆口氣,起身,回頭看向冷著神情的節南,「她不過試探你的功夫底子,你何必下盡毒手?」

  節南笑了起來,「明知我右手使不上力,卻攻我右翼,這叫試探?延大公子身邊高手如雲,我要是毫無心眼,獨自赴今日之約,豈不是傻子?一上山,延大公子的人就偷了我的劍,我手無寸鐵,不靠暗箭,難道還讓你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而且,我也就不說你們以多欺少了,拜個年還搞這麼多事!」

  身上讓老尼姑打了好幾掌,只不過她耐打,沒老尼姑會喊疼而已。

  延昱竟無法反駁。

  節南走進亭子,看著桌上茶杯,再看地上跪墊,立得更加筆直,左手擺弄著杯子,忽然往下一按,杯子竟縮進石桌裡去了,再單腳往跪墊上用勁一踩,再踢墊子前的一塊紅磚,石桌下發出啪一聲,露出一條地縫。

  「有機關就說有機關,說什麼端茶磕頭,非要看人屈膝的小心眼也是夠幼稚的了!」

  節南捲起右袖,卸下手臂上的暗弩,再捲左袖,給延昱看清楚再沒帶暗器,「現在放心了吧?請延大公子帶路。」

  延昱沉眼,冷盯著節南腳上那雙繡花鞋,「小六兒鞋子裡沒藏東西?」

  節南蹙眉,目光更冷,俐落脫了冬袍,拍拍全身,再脫了鞋,脫了襪,乾脆赤足,甚至露了露小半截腿,才重新直起身,挑眉嘲問,「滿意了沒?」

  延昱走過來,「你這性子實在——」拿起冬袍,似要給節南披回去。

  節南一把搶過,不著痕跡退一步,「不勞延大公子動手,我自己來。」

  她知道自己,怕這個人,怕這個人身後那團深不可測的黑影。

  可她也並不膽怯,敢面對自己的恐懼。

  「打我一掌,還搶了我蜻螭的那位,不會就是我要拜年的人吧?」無懼,才敢問。

  延昱推開桌下石板,「隨護這樣的小事,怎能勞動她?」

  「可那位隨護的本事比庵主大。」節南跟延昱鑽下去,不意外發現自己在一條地道裡。

  延昱突然拉住節南的手腕,感覺節南要掙脫,「你可以自己問他,他在你身後。」

  節南驚回頭。

  真的!

  一團藏在黑斗篷裡的影子,離自己一劍蜻螭之距,而蜻螭就在他手裡。

  節南訕笑,「要不,我走延大公子前面,給你開道?」

  延昱對這姑娘說風是雨的性子覺得好笑,「小六兒方才周身殺氣凜冽,比得最狠毒的殺手,轉眼卻活潑俏皮,討人喜愛,性子是否也太極端?」

  「可不是嘛,這毛病自己控制不了,還叫人膽顫心驚。延大公子最好離我遠一點,可以不用看那位的面子對我好。等會兒見了她,我也保證不會埋怨你冷落。」節南往自己臉上「抹黑」。

  結果,只引得延昱笑了一串。

  之後,任延昱說話,節南再不回應一個字。

  密道走完,兩人進入一間寬敞石室,但節南發現黑斗篷不見了。

  「這裡是隱弓堂密議廳,上面就是觀音後庵……」延昱看節南堵住耳朵,不由又好笑,「你作甚?」

  「延大公子不用告訴我這些,我沒興趣。」秘密知道的越多,她這隻老虎會被直接關籠子,還是被宰了剝虎皮?

  延昱明白了,「但你知不知道這些,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琴聲又錚錚。

  延昱靜默片刻,忽道,「現在你可以上去了。」

  節南看著石室中唯一的石階,卻完全不明白,「上去?」

  「這是她的琴聲。上去之後,你就會知道她是誰。」延昱卻往密道口走,「不過,你大概不至於嚇一跳。」

  節南心口一緊,「她既然在庵裡,你為何要大費周章領我走密道?」

  「這不是明擺著麼?」延昱沒回頭,「庵主想要先教教你這個常年放養的野丫頭,見她之前,先折你幾根骨頭,讓你學乖一點,免得大過年的,沖煞她的福氣。」

  節南上石階,淡笑,「煩請延大公子給庵主捎句話,來世再對那位盡忠吧。」

  小柒製毒,豈是普通解毒丸能解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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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4:1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五引 她娘的好

  石室上面是一間簡單的寢屋,大概也應該是庵主的屋子。

  節南打開屋門,門前廊下一個人影也沒有,屋前一座七步園,琴聲很近。她踏出小園子,繞過假山,看到相思古樹下的廣亭,王泮林送她相思花的地方,一群女子靜靜圍坐,正在賞琴。

  彈琴者,面對著她,容貌因發福而不顯山露水,絲毫看不出故事所形容的堅毅不屈,或戰無不勝的決斷之力,從頭到腳沒有半分違和,甚至連目光都是溫和慈柔的。

  相思花已謝,相思豆已落,心上人不在,而給她生命的人已拋棄她。

  延夫人。

  的確,不至於嚇她一跳,卻讓她覺得痛楚。

  她雙手握拳,搜尋記憶裡每一個有延夫人的片段。烹茶招待她的延夫人,認親宴上巧言打擊崔相夫人的延夫人,然後,就是今日了。

  三個片段,僅此而已。

  人發福,手指卻靈。那架鳳尾琴,讓節南想起弄丟在劉府魚池裡的訂親信物。一首她不知名的曲調高低起伏,靜如高雲,動若流水,曠遠悠揚。

  延夫人說她喜歡樓蘭,其實暗指草原。黃沙乾漠,總是與草原相伴的,如處在沙漠中的樓蘭一樣。延夫人曾是名動北都的美人,而那位公主的美貌也受草原之神的祝福。延夫人隨丈夫和兒子四處遷移,那位公主也從來不在神廟或魑離王宮裡乖乖待著,神龍見首不見尾。

  延昱說,那位公主一生未嫁。

  也就是說,延夫人與延大人的夫妻關係是假的。

  那麼延氏父子又是什麼人?

  延大人是科考入仕,在南頌當了幾十年的官了,又比延夫人大十多歲。延大人當官的時候,延夫人大概十五六,剛發生滅族之禍,還輾轉於草原。所以,延大人是魑離人的可能性不大,只能是後來勸服投靠了魑離的。

  但延昱對魑離的感情很不一般,說故事之時就對那位公主深懷敬佩,之前的言談舉止裡也與延夫人母子情深,看不出半點假情假意。

  延昱可能是隨延夫人一起的。十歲到北都,人人以為他是延大人之子,考取武狀元,考上進士,按部就班一步步成為拾武狀元。延大人被俘,母子倆似乎流離失所,追隨延大人流浪,但誰也沒親眼瞧見這對母子到底跟沒跟著。即便那些感人的事蹟都是真的,也可能找人替身。橫豎隱弓堂隻手遮天,什麼難事都不是難事。

  他們的目的,是捧延文光上位嗎?

  多聰明啊。

  北燎捧了個韓唐,南頌捧了個延文光,大今有魑離公主,還有長風劉昌在。而劉延兩家明明同屬一國,卻在南頌朝堂對峙,是打算挑動大今和南頌的戰爭,魑離漁翁得利麼?

  一環扣一環的謀略,錯綜複雜的因果,從很多年前就開始佈局。節南半途入局,到今日能看出全域形勢,已是幸運,但要翻盤——

  一曲終,掌聲熱絡,不似恭維而已。

  延夫人起身,微笑而望,與節南的目光對上。

  二十年過去,兩人終於見面,以母女的清晰關係。

  節南一步都不想動。

  痛楚很快就過去了,這時,心中涼冷無盡。

  她對那位生下自己就離開的生母毫無好感,做不到寬宏大量,不管那位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

  與良姐姐和小柒的失散截然不同,那位索性丟下她也還罷了,暗中觀察著,看她不笨,就給她找個好師父,練得差不多成材了,又強勢介入,打算接管她,讓她當什麼魑離戰神。

  只要想到這些年,自己毫不知情,而那位對自己的關注可能無處不在,節南一點歡喜感都沒有,只覺得毛骨悚然。

  她是一件兵器,還是一件首飾?

  磨煉鋒利了,可以用來殺人?打磨精緻了,可以用來炫耀?

  延夫人對周圍的人說了什麼,然後離開人群,朝節南的方向走過來。

  節南看到舒風華坐到延夫人方才的位置,蘿江郡主的侍女們放上鳳尾琴,再聽舒風華撥起一曲,竟是耳熟能詳的《木蘭辭》。

  忽然,節南覺得自己並不孤單了,因為舒風華的身後也有影子——

  王泮林的影子。

  「節南。」

  節南調回目光,溫柔的眼,慈和的笑,除卻發福的地方,五官皆美,年紀也正好。

  「延夫人,新年好。」

  她還能稱呼對方什麼呢?名姓,年齡,一無所知。

  「我的漢名叫池賽朵爾,雖然如今年紀大了,叫賽朵爾不太合適,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名字也是一樣的,不好隨自己的心意亂改。」延夫人語氣很平和,「如我給你取名節南,縱然不像女兒家的名字,卻有我對你的期盼。」

  「像終南山嵯峨。」節南對魑離瞭解得不多,沒法將池姓和魑離部落的姓氏聯想到一塊兒,「庵主剛剛已經傳達過了。」

  延夫人聽得出節南的冷淡,「她對你出手重了?」

  這個話題開得好,節南笑起,「沒我出手重,一不小心要了她的命。」

  延夫人溫柔的神情竟然沒有一絲裂縫,「她不該激怒你,我早吩咐過,不過可能執掌江南久了,就把自己當成了主人。你別看我好像又是堂主又是祭司的,其實不服氣的大有人在,敵人圍伺。」嘆口氣,輕搖頭,「昱兒同你說起回去的事了麼?」

  節南心想,別呀,這就完了?

  果然,給壞人當手下,都是傻的,生命沒保障。

  「你這孩子,腹誹什麼呢?」延夫人一招手,上來兩個小丫頭,煮水挑茶,擺盤鋪碟。

  節南看延夫人在茶蓋中放了一顆圓不溜丟的墨綠丸子,挑起眉來,「我沒腹誹,倒是夫人這丸子不像茶丸,有點像毒藥。」

  延夫人點頭,「眼光不錯。」

  節南表情無辜,心裡呸呸呸,「給我吃的麼?」

  「是啊。」延夫人的笑容很純淨,雙眼如寶石,依稀可見當年絕色,「不過這藥不是致命的。柒珍吃了,桑大天也吃了,你可曾見他們被這藥折磨?」

  她師父,她爹,都是死人了,好不好!

  她娘的不致命!

  節南只知道,世上再沒有人,比她更有資格罵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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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六引 彼此相欠

  節南道,「這座觀音庵裡的觀音娘娘,可能遠遊去了,任魔魘猖獗。」

  延夫人彷彿沒聽見,用熱水衝開了墨丸,一杯碧螺春色。

  「你要知道,如果你不隨意出手殺人,我是不會這麼做的。」延夫人靜靜推杯,「而我今日本來只想和你一起喝杯茶,聽你罵我無情,生了你,卻又拋棄了你,還敢厚顏認女兒。可是,節南哪,你的脾氣真要好好收一收。月娥,木子珩,慧智,他們對你都沒有殺意,但都死在了你的手上,而你明知他們是我的手下。」

  節南笑得無聲。

  「縱是我親生女,你如此下狠手,我就不能庇護你,否則豈不讓跟隨我的人心寒。」延夫人也笑,溫和得很,「喝吧。這藥說毒也不毒,一定期限不服解藥,內力就慢慢消散,一兩年以後和普通人無異。我已經挑了最輕的懲罰,別讓我為難。」

  「不喝又如何?」只要她一聲呼救,就會驚動不遠處的女人群,「而且延夫人這話不對。月娥害我師兄,木子珩偷襲我,慧智老尼氣焰囂張,也因為他們都是隱弓堂的人,我與隱弓堂有不共戴天殺師殺父之仇,管他們是否留手,我的殺氣不曾有過一絲隱藏。」

  「不共戴天,殺師殺父?」延夫人笑容淡下去一些,「那你也會殺我?」

  「不著急。」她桑節南對報仇一向充滿耐心,「你我頭回母女見面,我死要面子的毛病也沒徹底改掉,今日怎麼都要客客氣氣一番的。」

  「……涼了就會苦。」延夫人突然起身,一手按著節南的肩,換坐節南身旁,端起杯子,「我餵你吧。」

  節南用力一掙,全身竟然動彈不得,口也合不攏,任那杯綠水大半流過咽喉。

  然後延夫人坐回去,沒事人一樣,遞來一方白帕,「你以為你這身好根骨是隨了誰?我五歲拜師,十五歲之後超過了師父,再未遇過敵手,柒珍也是我手下敗將。不過我最近才知你師父是蜻螭劍主,南頌重文輕武,限刀令讓幾家人合用一把菜刀,中原武林怎能不凋零。」

  節南沒接帕子,袖子擦過嘴角,初生牛犢不怕虎,她不能急中生智,卻能臨危不亂。

  也沒什麼好亂。

  赤朱絕朱都熬過來了,還怕一兩年後失去功力,這麼遙遠的毒?

  自師父死後,她都是活好當下,踏踏實實,一日一過。

  「延夫人早露一手,我就乖乖喝了。」節南嘴裡討巧,「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延大公子身邊的影子已讓我連連吃虧,卻想不到延夫人也功夫了得。」

  「紮那是我徒兒,自小跟著我,得我五分真傳。」

  才五分?節南神情自若,吸收得到的情報,「延夫人連女兒都不要了,卻還能帶徒弟,看來只能怪我生下來的面相太笨?」

  「想聽實話麼?」延夫人再推來一杯清水,「漱漱苦味。」

  節南沒碰,「教會了徒弟,餓死了師父,你忌憚我。」

  延夫人自己端了杯茶,垂眼抿著,「以你現在的功夫底子,學我的本事也不難,只要你懂道理些,不要再像個吃不到糖的孩子任性耍賴。節南,我是你娘,可我也是泰赤兀部落的公主。泰赤兀當年滅族,上千族人為了救我而死,我發誓不僅要手刃仇人,還要振興泰赤兀。如今,泰赤兀是魑離王族奇兒只最信任的部族,魑離王與我歃血為盟,允我泰赤兀部與奇兒只共享天下,你明白這其中的意義麼?」

  節南沉吟,淡淡呵笑,「有趣真有趣!我十五歲那年,心中宏圖大志,男子不可比擬,原來竟是像你。可惜,在你隱弓堂逼迫我師父致死之後,在我和小柒戰戰兢兢當廢物之後,我對野心派一點興趣也沒有了。因為我看得太清楚,如盛親王,金利撻芳,韓唐,你,這樣的人掌握著強大的力量,卻毫無寬仁之心,明明出自私慾,卻編造美好的謊言。你要泰赤兀輝煌,超越你父母你先祖所創的榮耀,泰赤兀部落的人成為貴族,分享天下財富,顯然普通老百姓根本就不在你偉大的宏願當中。還說什麼意義?」

  節南越說越好笑,「公主殿下,恕我愚鈍,你來教教我吧。不過先說好,標榜自己是蒼天選中,非要說人天生分為三六九等,牧民就該放牧,農民就該務農,這樣的歪理就實在不必了,我不是白傻子。如果照你兒子的說法,魑離部落就該待在草原放馬放羊放牛,敢進中原,會被草原之神詛咒!」

  延夫人良久不語,隨後抬起眼,笑顏明朗,「你說對了。我確實不為天下人,我只為我族人一支的至上榮耀。只是,世人愚昧,需要說些大道理,才能讓他們盲從。」

  節南對她的坦承還挺出乎意料,以為這人怎麼都會扛著大旗裝到底,「延夫人既然明白,就該特別理解我才對。我只為我自己,求安居樂業,平靜度日。你生了我,我感謝你。你拋棄我,我憎恨你。如今重逢,我總算知道了你的長相,名姓,來歷,就到此為止吧。」

  延夫人再度默然抿茶。

  「你欠我的。」節南其實很不喜歡囉嗦,今日說了好多話,差不多了。

  「你也欠我的。」延夫人緩道,「我欠你二十年養育,你卻欠我一條命。」

  「……」節南搖頭哈笑,「我逼你生我的嗎?要不要我再跟你多算一筆?為何隨便把我生下來,也不問問我願不願意!」

  她上輩子是不是很淘氣,讓溫柔無比的娘親傷了心,所以這輩子受到懲罰,攤上這麼個娘?

  延夫人也笑,氣死人不償命的笑法,「問過了。」

  啊?節南愕然。

  「從我知道懷了你,到懷孕五個月,我常問你願不願意被生下來。而且,我還試著跑,跳,落水,摔倒,你在我肚子裡的時候就很倔,紋絲兒不掉。最後我還弄了打胎藥,卻讓桑大天發現。你讓我知道了你想被生下來的強烈意願,這筆賬應該可以當作清算過了。」

  節南猛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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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七引 拼圖完畢

  「要走了麼?」延夫人自問自答,「也好。昱兒已經告訴你了吧?正月十五魑離建國,你需要作出選擇。」

  節南哼了一聲,「二選一嘛。回魑離,還是回魑離。」

  「不,你還是可以選擇的。」延夫人仍坐著,「那位舒姑娘,琴藝雖高,卻有些心不在焉哪。」

  「延夫人還是說正題吧。」節南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你可以選擇自願回魑離,或者選擇被迫回魑離。若是後者,你的身邊會血流成河。」長得福相的一個人,帶著福氣的神態,說出血流成河四個字,那可一點都不好笑。

  「你讓自己有很多弱點,你意識到了麼?柒珍死後的那三年,除了柒小柒,你已經做到絕情絕義,我覺得接你的時機差不多成熟,才借呼兒納之手屠鳳來縣。你是我女兒,一旦我認回你,很多人會查探你的底細,查到你,就會查到我當年,他們會以此攻擊我詆毀我,挑起王對我的猜忌。所以,鳳來縣不能留。」

  想不到連呼兒納偷襲大王嶺這麼重要的行動,都由魑離挑起,節南不知該說什麼。

  「大今一直欺壓我魑離,氣焰囂張跋扈,不斷向我魑離討要馬匹草料,若能攻下大王嶺一線,與南頌的關係勢必再惡化,和談破裂,兩國大軍壓邊境,大今就無心顧及魑離,魑離就得以休養生息。」

  「延夫人不用同我說這些,只需告訴我,滅我桑家滿門的是不是你?」說那麼多國爭,都只是滿足一己私慾,節南無興致。

  延夫人輕嘆,「桑大天雖是土地霸,卻很聰明。弱肉強食,他正是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從不顯弱,哪怕他其實是個心地很好的男人。他是我的救命恩人,也對我一見鍾情,看我失憶,就騙我是他的妾,我與他生活了一年多,直到你出生。他待我千依百順,對我卻從無要求,所以我恢復記憶之後,沒有怪他。更何況,我懷了你,也不能立刻回魑離去。」

  節南沒吭聲,想聽下去,這人和她爹的故事。

  「而且我也確信,即便我回了魑離,他也會好好將你寵大。後來,我果然沒料錯,他寵你上了天,你還不懂事的時候就成了鳳來縣的小霸王,只好由我暗中幫你找師父。柒珍也不完全算我安排給你,因他並不信什麼根骨奇佳,倒是聽說桑家霸道,本想要去為民除害的。不過,你顯然對了他的眼緣。」

  節南內心有些釋然。

  「你爹待我雖好,我對他卻只有恩情,他既不知我來歷,也不知我去了哪兒,整整十三年,我沒給他半點音訊。他似乎有你萬事足,也沒有拚命找我。劉昌在就是那時候加入隱弓堂,我還傳授了劉昌在幾套師門功夫。劉昌在資質很不錯,大器晚成,足智多謀。表面看起來是桑大天強求的娃娃親,其實是劉昌在設了巧計。劉家就是我在鳳來縣的耳目,桑家發生的事我幾乎一清二楚。」

  「十三年後呢?」

  「也是因緣際會。十三年後,你引韓唐到北燎,韓唐從柒珍那裡知道了隱弓堂,大感志同道合,願為魑離開闢疆土,因此看中桑大天生財的本事,以四皇子的名義請他購買糧草兵器。起初桑大天毫不懷疑,為了幫你在北燎站穩腳跟,根本不在乎身外物。但桑大天從來是聰明的,沒多久就起了疑心,暗中查到四皇子並沒有屯養私兵,才找你師父商量。劉昌在察覺桑大天的動向,為免意外,向我報告了此事。」

  節南忽然明白,「你聯絡了我爹。」

  延夫人頷首,「我見了他,告知他我所有的過往,還有要準備做的事,他答應幫我。那些糧草兵器,全都運到了魑離,通過西原,避開大今。」

  「那你為何還要殺我爹滅口?」她爹對這人不是百依百順麼?

  「桑大天背叛了我。」延夫人神情中閃過失望。

  節南不懂,「怎麼說?」

  延夫人但道,「那之後又過去了三年,桑大天突然同劉昌在鬧翻,拒絕再運送物資。那時正好大今攻破北都,南頌在江南建立新都,而我們得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

  節南知道,「趙大將軍的侄兒帶著四分之一地圖到鳳來當縣令。」

  「劉昌在就讓桑大天奪圖,做最後一件事,桑大天答應了。」

  「我爹卻不知道你會讓人滅口。」節南已知她爹殺縣令取地圖的事,還好她爹將地圖交給了年顏。

  延夫人沉眼,「有句話叫做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將鳳來縣的事都交給了劉昌在打理,不可能事事過問,等我接到消息時,桑家已經滅門。」

  撇清了?節南眯眸,「劉昌在明知你和我爹的關係,沒有你的授意,他敢自作主張殺我桑家滿門?」

  「桑大天與我有何關係?」延夫人反問。

  節南一懵,氣笑,「不敢相信。」

  延夫人繼續道,「那時候我也想不太明白,桑大天為何突然變了。如今知道柒珍是故意將神弓門門主位讓給金利撻芳的,對隱弓堂生了異心,最後更是不惜死遁,我才明白,桑大天極可能和柒珍選了同一條路——和我作對。柒珍死了,桑大天死了,你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才對我恨之入骨,報師仇父仇。這恰恰是他們的目的,要挑撥我們母女感情。」

  「明明是因為他們不願意助紂為虐。」節南的心絲毫不受動搖,「你們施展的手段都不光明磊落,害這個殺那個,強取豪奪,挑動兩國戰爭,不知死傷多少無辜。」

  隨即,節南一嘆,「算了,說這些也是白費。延夫人即便沒有直接下令滅口,我師父之死,我爹之死,也脫不掉干係。大年初二,給長輩拜年,趁此機會也跟延夫人說清楚,我桑節南沒有親娘。今後再找我認親,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不打誑語。」

  「至於你剛才餵我的毒,我忘了說了,本姑娘已養得百毒不侵。」

  拼圖已經完整,節南再無困惑。

  「再會,延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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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4: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八引 兩位娘親

  「娘,就這麼讓她走了嗎?」原本節南坐著的位子上,換成了延昱,泰然自若,端壺泡茶,自斟自飲。

  「今日到此為止吧。」延夫人淡眼看節南走到亭邊,舒風華和蘿江郡主迎上去,三人說笑著走了。

  延夫人看延昱,「她還不知我是她娘時,沒有敵意,謹慎卻不失坦率,很討我的喜歡。桑大天養得很好,柒珍教得更好,她既有公主的驕傲,又具有大智大謀,魑離將來一統天下,你的國后又捨她其誰。」

  延昱眸裡閃光,笑應,「娘說的是,只是她對我們恨得咬牙,下手不容情面,不太可能乖乖跟我們回魑離。」

  「錯過了最佳接她的時機。」延夫人的笑容裡卻有著驕傲,「連我都被她騙過了,以為柒珍一死,她的右手廢了,人也真變成了廢物。哪知她置死地而後生,從大王嶺殺千眼蠍王開始大放異彩,每一步都超出了我的預料,連帶我們早佈置好的局面也被她攪亂不少。」

  「所以說,血脈騙不了人,她和娘很像。」延昱也望著節南的背影,「父王和娘非要我娶她,說實話,本來我極不甘願。」

  「我知道。」延夫人笑眯了眼,「你是我接生的,親自養大,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你想什麼,我怎能猜不到。你對崔玉真自小迷戀,而以你的性格,越是得不到就越不會放棄。然而,崔玉真是紫藤花般的女子,美麗得乏味,那麼柔弱,渴望攀附,又渴望對方全情投入。她需要的是另一株紫藤花,兩人同命可憐,緊緊糾纏,不用有所作為,一起開過花期就無憾了。可你是狼,是鷹,是龍,給不了她想要的,一旦和她朝夕相對,你也會很快覺得無趣。」

  「都讓娘說中了。早知就該聽娘的話,不娶的。」延昱攏眉,神色懊惱。

  「不娶,你的迷戀就永遠解不開,如今明白過來就好了。」延夫人起身,「而且,崔延兩家結了親,崔相才會疏忽大意,讓我們迅速穩固勢力,崔玉真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甚至今後還有可能把崔相拉過來。」

  延昱微聳肩,不太在意的樣子。

  「節南也一樣。她這會兒對我恨之入骨,積壓了二十年的怨氣,總要讓她發洩出來。我將真相全盤托出,只想她明白,一切皆因她與我們立場不同,只要她轉換立場,就沒什麼怨恨不能化解。對她而言,我之前不是個好母親,但我有我的苦衷,也希望用我後半輩子補償她。」

  「小六兒若不肯站過來呢?」

  「那我這個當娘的,只能再狠狠心,哪怕折了她的手腳,打斷她全身的骨頭,也要帶她過來。她是我的骨肉,是泰赤兀的公主,要將我的血脈傳承下去。這是她必須承擔的責任,也是她欠我的。」

  延夫人說到這兒,扶欄站了起來,「讓紮那把蜻螭還給她。雖然如今我做什麼,她可能都不會感激,但我真心希望她到魑離親眼看一看,知道她的根在哪兒,明白這麼多年我所背負的,能同我一起生活一段日子,到時她要再折騰再決絕,那我也就死心了。」

  「泰赤兀的鷹神會照亮小六兒回家的路。」延昱隨延夫人站起,笑著安慰她。

  -------------------------------

  看蘿江上了馬車,節南握著舒風華的手突然一緊。

  舒風華連忙扶住節南回馬車,「你沒事嗎?臉色從剛才起就很不好看。」

  節南連吐幾口氣,敲著膝蓋骨,苦笑,「郡主面前我只好死撐著,其實腿一直發軟,郡主要再慢兩步上車,我估計就給跪了。」

  舒風華今日雖只是第二次見節南,卻有些瞭解這姑娘不同一般,但道,「我適才瞧你同延夫人說話。」

  節南靠上車壁,看舒風華半晌,「等舒姑娘成了我五嫂,我再跟你說。」

  舒風華慧眼明覺,見節南一臉疲累,自然沒多問,只吩咐車伕回王家。

  約摸三刻時,車伕的聲音傳進來,「前面有駕馬車堵了巷子。」

  閉目養神的節南睜開眼,正好舒風華掀開簾子,讓她看清馬車旁的那個婆子。

  那是她認得的臉。

  「劉府馬車。」節南忽然全身來了力氣,鑽出車,「舒姑娘在車裡等我,我過去看看。」

  舒風華沒動,看節南走過去,又留意到車伕以萬分警惕的眼神掃著四周。她童年無憂無慮,一朝變天,吃盡了苦頭,對週遭的變化十分敏感,所以明白時局動盪,看似溫婉輕柔的江南,亦有危機四伏。正因為明白,她比普通女子睿智,以靜制動,不由盲目的好奇心牽著走。

  節南上了車,語氣淡而有禮,「劉夫人。」

  命運捉弄,不是她說緣盡就真盡了。

  劉夫人神色不佳,甚至可以說慌張,突來捉節南的手腕,「六娘,幫幫我!」

  但劉夫人捉了空。

  節南抬手捉袖,目光疏冷,「這話從何說起?」

  「你和你娘見面了,不是麼?」劉夫人促聲道,「我剛剛瞧見你倆坐一起說話。」

  節南心想這位劉夫人也是強人,既然開口,當然有把握,就不否認了,「二十年過去,她的樣子和劉夫人跟我之前提及的大不相同,劉夫人居然還認得出來。她要是知道,可能會驚訝的。」

  劉夫人慌忙搖頭,「不,別告訴她。我已見過她幾面,可直到今日,看你和她坐一塊兒,我才能認出她。她的面廓確實發了福,五官卻變化不大,一如當年——」

  「是麼?」節南笑了笑,「劉夫人要我幫什麼忙?」

  劉夫人遙想當年的感慨還不及收住,語氣陡然發急,「求你幫我向她求情,放過明軒我兒。」

  明軒,劉睿的字。

  節南腦思轉了又轉,神情作出困惑狀。

  劉夫人就道,「你當初問我,劉家和你爹的死有沒有關係,我說沒有,其實——其實——」咬牙吐露,「我隱瞞了些事。可是,我一直覺得這些事,與你爹,與你桑家,是沒有關係的。真的!」

  「看來今日劉夫人要跟我說說這些事了。」節南挑眉。

  「我曾以為我家老爺他和你娘有私情——」

  但劉夫人這一開口,節南就沒有聽下去的興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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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4:56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八十九引 二人世界

  「劉夫人誤會了。」節南打斷。

  劉夫人卻沒被打斷,「我如今知道了。不過,我家老爺確實是在認識你娘之後,變成了另一個人。他說要做學問,時常出門,從來不說去哪兒,也不提外面的事。即便回家來,也是自己待著,不喜歡我打擾。孩子們出世,他仍我行我素。可我撞見過他和你娘進了同一間屋子,我後來質問他,他卻只說我是愚婦,根本不懂他的心思。」

  節南一撇嘴角,「劉老爺的心思大如天,自己家的事都沒空管,哪裡會有閒暇風流,劉夫人可以寬心。」

  隱弓堂,都是一群志向高遠之士,哈!

  劉夫人搖搖頭,「你還沒嫁人,不知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提心吊膽。我家老爺是庶出,分得一些薄田就被趕出本家,他一直憤憤不平,卻又只會空談,沒有賺錢的本事。你出生那年,我劉家還住在只有三間屋子的小院裡,因為我家老爺花錢如流水,我不得不刺繡貼補家用,而明軒常常餓著肚子。」

  「這些事,我是知道的。」鳳來縣的劉家就是靠「書香門第」那塊牌匾值大了面子。

  「你娘到了鳳來後的半年,也就是我覺著她和老爺有私情的時候,老爺手頭突然寬裕起來了,還給足我家用。你娘走後不久,老爺買了大宅,我問他錢從哪裡來,他也不說。再後來,老爺給我一大筆本金,跟我說你爹賺錢的本事大,讓我跟著你爹合夥做買賣,但他因為祖訓不方便出面,叮囑我對外千萬別提及他,而且他也確實從不過問買賣上的事。我早前跟你說的,並無半句謊話。」

  節南都知道,但也不囉嗦,「就算劉老爺有事瞞著夫人,和劉睿又有何牽扯?」

  「我可以對老爺不聞不問,卻不忍看我兒身不由己。」

  節南心嘆,別人的娘多正常。

  「我本以為是為了讓明軒科考才搬回安平的,誰知老爺請傅大人向炎王爺舉薦明軒為郡馬,我十分吃驚,就問明軒怎會放棄科考。明軒什麼都沒說,但我那時才發現,其實他在成翔的時候就不對勁了。那會兒你退親,他得知之後很不高興,我苦勸無果,老爺答應會幫著勸。父子倆秉燭長談,我還挺開心的。」劉夫人哼笑一聲,卻是充滿了無奈,「而我也以為明軒後來悶悶不樂,仍是因為退親的事,想著總會過去。」

  節南想,劉昌在多半把實情全盤托出,打算培養兒子接班吧。

  「可是,直到明軒娶了郡主,性情越發冷沉,像他爹一樣,變了個人似得,回家就和他爹關起門來說話,一說就是一兩個時辰,也不大理會家裡人了,我才覺得這麼不聞不問是不行的。」

  「劉夫人做了什麼?」節南終於有些興趣。

  「我直接問了明軒,知道老爺他……」劉夫人面露怯意,「老爺他在幫延大人做事,所以讓明軒娶了郡主,好以郡馬身份暗中行事。具體的我也不清楚,明軒他不肯說。」

  「他說的已經足夠多了,讓劉夫人看到延夫人,並向我求救。」

  眼前這位能讓她下出一步好棋嗎?

  節南暗忖。

  「她生下你就離開了桑家,肯定覺得對你虧欠,認回你自然是想彌補,只要你為明軒說句好話,我別的什麼都不求……」劉夫人嘴唇顫動,傳達出心中恐懼,「我家老爺怎麼做,我可以不管,但明軒是我大兒,他本來前途光明,我不能眼睜睜看他做危險的事!」

  「危險的事?」節南斂眸,「延大人是皇上器重的樞密使,手握全國兵防部署,劉睿能為延大人做事,今後前途不可限量,能有什麼危險?」

  「明軒對巴州水利工事的賬面做了手腳,以劣質的木材充優等木材,從中差價五千萬貫,交給了延大人。」

  「劉睿親口說的?」來了,她的好棋!

  ---------------------------------------

  南山樓外冷風呼嘯,南山樓裡,整層地板都是暖的,下面燒著地炕,上面燃著火盆。

  花花不在。

  書僮說小傢伙最近賴在十公子那裡看道德經,不肯挪動屁股一下。

  這說法,節南是不信的。

  王十崇尚清修,他那園子據說是照著山洞造的,家具都是天然石,花花的品味卻讓南山樓養刁了,喜歡聞木頭香味,趴木桌,抱木偶,睡木床。

  唯一正解是,小妖孽得罪大妖孽,被懲罰了。

  滿地滿地的書。

  節南掂著足尖,小心翼翼落腳,往一排排書櫃後面走。

  窗下,暖木板上,鋪著一張黑白山水的大氈毯。氈毯前放著麒麟桌案,案上白紙黑墨紅圈圈,一支筆滾在紙上,龍飛鳳舞寫著四個紅字——

  狗屁文章。

  那身青衫洗白躺平,風袖罩臉,人正睡覺。

  節南進樓時就脫了鞋,這會兒脫襪上氈毯,拿了被批「狗屁文章」的那張紙,坐上窗棱,靜靜讀。

  風袖一甩,左手捉了她的腳踝,王泮林笑得魅惑,輕輕使力,設計她掉進自己懷裡,抱個正好,親個正好。

  一邊風聲怒吼,一邊暖陽春濤,屋裡熾烈情火,燒得滿地書卷恨不能化作飛灰。

  然後,節南笑著從王泮林身上翻下來,彈著那張紙,「這文章不是寫得挺好麼?直指官職與實職脫節嚴重,機構龐大冗贅,不做事的官員比做事的官員多得多,而且一人擔任多部之職,職責不清……」

  「寫得好,不一定能拿好評。」王泮林不是不知道,搶過那張紙,揉成團,扔進不遠處的火盆裡,「不說這麼無聊的。如今除了吃飯睡覺做正事,就是背書看書,來我這兒的兄弟個個都說考題,再要和你聊這個,我要變成呆子了。說說,你今日和你娘見面,有沒有掐起來?」

  節南哈哈好笑,「知我者泮林公子是也。」

  絮絮叨叨,說了一遍經過。

  王泮林絕對會總結,「所以,你今日弄丟了一把劍,殺了一個尼姑,喝了一杯毒藥,知道了你娘是誰,將迄今為止的謎統統解開了。而最最幸運的是,遇到了劉夫人,說她兒子幫延大人偷了巴州水利的預算銀子,讓你替她兒子求情。」

  「你也覺得幸運吧,可以下一步好棋。」面若桃花,笑意盈盈。

  「倒覺得你最近正走霉運,諸事不宜。」王泮林眨眼,意味深長。

  烏髮青絲,緊緊交纏,心中彼此情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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