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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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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引 雙美齊下

  江陵郊外,江口碼頭,小柒坐在茶鋪子裡,一邊剝小核桃,一邊等船靠岸。她不是心血來潮要離開,是有明確的打算的,知道接下來自己該去哪兒,又該做什麼。

  小核桃肉很難挑,小柒也不用內力,拿個小鎚子敲開來,剝了一刻,就吃到半粒肉。

  想挑戰她的後遺症,看看自己的食量能減到什麼地步都不會反嘔出來。她不嫌自己胖得不好看,只嫌福娃身段太招人注目,拖累了小山,浪費了師父教她的本事。

  隱弓堂那麼強,而隱弓堂堂主是小山的娘親,小柒不想讓小山獨自去面對。

  不過,話是說得很滿,有生以來第一次抱定了獨自闖蕩的念頭,真的出來了,她心裡又很忐忑。

  她知道小山怎麼想的!

  肯定覺得她熬不了幾日,把銀子花光了,就灰溜溜回去了。

  但她瞞了小山一件事。

  紀大伯感激她找到了救治他夫人的方法,給了她一枚印章。這枚印章,可以到各地通寶銀號取銀兩,既不用愁沒錢花,也可以報平安。

  她要是告訴小山的話,小山一定會把印章偷走。

  小山做得出這種事。

  小柒知道,一直知道,自己從來沒缺過親情,撇開小時候那段沉香欺負自己的日子,她所受的寵愛太多了,比故作堅強,沒有母親,被鳳來縣百姓指脊樑骨長大的小山,多得多。

  小柒嘆口氣,被寵壞了的自己,真得能獨自闖蕩,不會被小山料中,沒幾日就回去從前的日子了麼?

  「柒小柒,千萬不能再說大話了!」她一拳頭敲下,小核桃碎成屑屑。

  嚇得來添茶的小二哥大茶壺掉地,動作發僵得拎了空茶壺,打算跟櫃檯後面的掌櫃咬耳朵去,卻撞上一位剛進門的客,趕緊又哈腰說對不住。

  小柒全沒注意那邊的情形,但想到赫連驊,粉白的臉突然起了紅暈,讓她不由托起雙腮,想用涼手散熱,結果手心卻被烘暖了。

  臭小山一定想不到,赫連驊說喜歡她呢。

  那麼漂亮的俊哥兒,說就喜歡她胖乎乎的模樣,還有大大咧咧可愛直率的性子呢。

  那麼傲驕的赫美人,用力抱著她,求她不要走,留在他身邊,並肩作戰,還說她的醫術絕對是不可缺的力量,幫大家對付那些陰險的敵人呢。

  她也不是只會留爛攤子的,她也不是只會吃吃喝喝的,她也不是只會被寵,依賴著別人的——

  糟了,糟了,惰性又出來了!

  小柒望著江面那條靠過來的客船,用力搖了兩下頭,長吁一口氣,拍拍心口,「還好,還好。」

  她對赫連驊說,她不能再滿足於現狀,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事,她謝謝他的喜歡,但她不知道會出去多久,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所以不能回報他的感情。

  然後,她就走了。

  雖然,她告訴自己,如果赫連驊像王九那樣死纏爛打,非要跟著來,她也不會趕他走。

  她喜歡和赫連驊鬥嘴,非常好玩有趣,很開心,沒有牽腸掛肚的情念,但日久也能生情,故而不是很困惑。更何況,她心裡其實很害怕獨闖。

  長那麼大,沒有真正離開過師父小山和年顏的保護範圍,只聽從他們的決定,很少自己決定什麼。如今,雖然決定了目標,卻又時刻在動搖,怕自己錯了,而錯了又該怎麼改,她還沒想到。

  但,赫連驊沒跟來。

  小柒有過那麼一點點失望,卻清楚是虛榮心作祟,加之大而化之的心性,轉念之間就放下了。

  只不過,還沒踏出第一步,光是一個人坐著等出發,小柒就覺得腦仁疼。

  托腮的動作,改為抱頭,柒小柒自言自語,「有什麼呢?就當臭小山又指派我幹活,嗯,這樣就好!」

  突然,一片明光,在小柒眼角放亮。

  小柒呆呆托腮抬頭,望見對面那張令她可以不用呼吸就能活的俊容。

  君子如明琅,華貴而清雅,讓人目不轉睛,小爪撓心,卻絕不敢隨便拿著把玩。

  「小柒——」楚地的風,暖入心懷,但那雙眼,灼燒情思,「你讓我好找。」

  「明琅你……」聲音頓啞,小柒清清嗓子,卻還不完全回神,「我還以為你生我氣呢。」

  兩人在曲芳台見面,她為救赫連驊而拋下他,之後再沒見過面。

  「你知我生氣,還出遠門,連說一聲都省了?」十二公子,因為眼前這個姑娘而解開心結,不再刻意裝溫潤君子,有脾氣,還挑剔,小毛病絕不少。

  小柒見到這樣的十二,回神了,「呃?我不是不說……九公子知道我去了哪兒,我就以為……我想寫信給你,又想到你不識字,怕你誤會我嘲笑你……」

  她是個壞姑娘!

  剛才還想著給赫美人機會,這時卻為明琅十二心肝亂跳,明知自己配不上!

  小山在就好了,可以問小山,花心怎麼治!

  看吧!看吧!她就是個沒出息的,還沒離開江陵,就又想依賴小山了!

  王楚風瞧小柒慌神,自己卻不慌不忙,「我雖不介意多跑幾趟江陵,找不到你,卻會擔心。」

  「你來找過我?」小柒聽出來。

  王楚風點頭,「拜訪過紀府,紀大伯說你去正天府接小山姑娘,不知何時回轉。還好,這一趟沒白跑——」眸瞳深深,凝住了小柒的影子,「不過,你又要出門?」

  九哥告知他小柒已回江陵,他就立刻趕過來了,正巧,在去紀府的路上看到姐妹倆逛街,但姐妹倆說話的神情讓他覺得有事發生。隨後赫連驊追著小柒出城,他當然也跟著,聽清兩人對話,才知小柒決心自己闖蕩。至於赫連驊向小柒表明心意——

  王楚風墨眉微挑,嘴角悄翹,還好赫連驊沒追到底,還好老天偏愛他。

  小柒沒注意明琅公子的「惡魔」表情,把和小山說的話挑重點又說了一遍。

  王楚風故作深沉哦了一聲,沉吟片刻,開口,「你我同行,如何?」

  「欸?」小柒完全沒料到,「可是,我不想依賴別人了。」

  「你想瘦身,找法子治好後遺症,我可以幫你做不會長胖的零嘴,負責你的飲食起居,但我不會武功,不懂治病救人,甚至連路牌店名都不認識,從來也沒自己一個人出過遠門,萬一遇到危險,一定要靠你救我。」

  小柒懵。

  「你看,你不但不能依賴我,我卻還要依賴你,這是多好的歷練。」

  小柒恍然大悟,當下,「同行,同行。」

  安陽王氏,子弟看著挺貴,可比王孫,其實,個個屬賴,沒臉沒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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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1:2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一引 江上賞雪

  轉眼十二月,家家都在準備年節,到外面經商的人一批批回到江陵,似乎未受到北燎亡國的絲毫影響。

  節南把該逛的景點都逛了兩遍以上,把該吃的特產都變成了日常膳食,只覺江陵城裡一日比一日人多,百無聊賴到和赫連驊下棋的地步。

  這日,迎來初雪。

  紀寶樊興沖沖跑進來,一身賞雪的裝扮頓讓節南太陽穴跳,千萬別又要她參加什麼社的活動。

  節南已經深刻意識到,觀鞠社是最好混的社,一幫愛看蹴鞠,不學無術的姑娘追追蹴鞠小將之外,就是閒磕瓜子,玩玩擲箭,打打牌,崔玉真是其中個別的,會寫寫畫畫的姑娘。但到了江陵之後,紀寶樊帶她去的社,都是玩高深的,詩畫社,錦繡社,曲社,琴社,棋社,鬥茶社,諸如此類,根本不是她能插科打諢的地方。玩一圈下來,腦僵死。

  當然,像節南這樣的姑娘,是絕不怕動腦子的,但動了腦子沒回報,白費勁,瞎折騰,她就一點興趣也沒有了。

  於是,節南袖尾一掃,弄亂了棋盤,起身就往屋裡躲,「哎呀,我頭疼,不下了。寶樊,對不住,你自己玩去。」

  赫連驊的腦袋往棋盤上一撞,歪倒,感覺解脫。他也是自找的,跟桑節南下什麼棋啊,沒贏過一盤。

  紀寶樊一個箭步逮住節南,已經很熟悉這姑娘的刁性子,「今日哪兒都不去,就上自家的船,到江面賞雪。」

  節南卻讓紀寶樊誠實的樣子騙過好幾回,感嘆果然更容易上自己人的當。

  紀寶樊看節南狐疑,「真的。」說著要笑,「你就那麼怕千金社啊?又不是鬥不過!」

  「鬥來無用,偏你爹又不讓我跟他學做買賣。」要不是早定下過完年才走,節南真是一日都待不下去,太閒!

  「你是來作客的。」紀寶樊拉著節南往外走,「好了,走吧,賞雪景去,你不去一定後悔。」

  節南心一動,對赫連驊招招手,「赫兒來,跟主人我一塊兒去。」

  紀家家風開明,本就有北嶽弟子來來往往,因此赫連驊作為節南的隨護,出入女眷的住處也很自由。

  「主人?」紀寶樊聽著新鮮,「他不是請來的嗎?」

  「他說他要是再輸一盤,就當一天小狗。我不是主人,又是什麼?」節南嘻笑。

  赫連驊低咒一聲,「我還沒輸呢。」不情不願,到底跟了上來。

  紀寶樊也笑,「我瞧他和小柒倒是互相逗樂逗得凶,在你面前卻溫馴。」

  「這叫一物降一物。」節南大言不慚。

  赫連驊聽見了,沒法反駁,氣死自己而已。

  岸上是初雪,江上是小雨。

  「說好的賞雪呢?」茫茫無際,天水一色,「混沌初開,哪來的雪景?」

  紀寶樊撐著繪青花油布傘,「等等,就快到了。」

  不多久,蒼茫中出現一線青,很快變成大片陸地。原來,她們竟然過江到了對岸。岸上也沒景緻,光禿禿一片灘地,秋草冬枯,只有一排排絕對稱不上好看的大倉房子。

  節南的眼睛反而亮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紀家江邊排庫。」

  要說商道中最好賺錢的方法之一,就是投資沿江碼頭兩岸的庫房,因為水道通商便利,船上的大宗貨物都需要臨時儲放的庫房,很多地主以此起家發家,地價比城裡的房價還貴,租金更是源源不斷的便利生財之道。

  而紀家作為首富,早就吃下一大片黃金地皮,建造了江邊庫房區,不僅供自己用,也租賃給別人,單這一樁買賣的進項就流油了。

  節南自從打開了香藥和交引的路子,手上有些閒錢,就想買庫房收租,無奈她的日子過得不安穩,解決了舊敵,又冒出了新敵,賺錢只能快進快出,暫時做不了這種放長線釣大魚的買賣。

  不過,對紀家排庫,已是久仰。

  「我爹在等我們了。」

  岸上,那位斯儒的,並不像商人的商人,臨風當立。而在他身側約摸半里,車水馬龍,卸貨取貨的漢子們川流不息,船隻進出有條不紊,一副欣欣向榮的景象。如此熱火朝天,別說雪,雨絲兒都重新蒸回雲裡去了。

  節南瞧見了,心念一動,「原來這才是賞雪的好地方。」

  紀寶樊手中的傘轉了轉,水滴飛入江邊的蘆花叢,笑聲朗朗,「你不是嫌無聊麼?我爹好不容易抽出空來了,讓我帶你來玩。那邊是主碼頭,這裡是我紀家專用。」

  說罷,這姑娘蹬欄而出,傘花悠悠轉下,一落地就衝著節南招手,「南姐姐下來吧,就咱們三個,別再麻煩船大放舢板了吧。」

  節南和赫連驊雙雙飛下,一個蜻蜓點水,一個豹下石崖,讓紀寶樊亮了亮眼,道聲好身手。

  紀伯丈見怪不怪,神情如常,「跟我來。」

  紀寶樊和她爹並肩,說小弟偷懶,好幾日不做早課,要她爹出面罰一罰淘氣包,又說三叔家的女兒在外開私鋪子,便宜東西賣天貴,打著紀氏的名號,云云。

  赫連驊好笑,低聲道,「看紀大姑娘氣度不凡,又說不管家中生意,竟喜歡背地裡告狀。」

  節南有些了悟,「不能這麼說。咱們看紀家家風開明,長輩們好相處,各房和和睦睦,兄弟姐妹相親相愛,但咱們畢竟是客,看不到水面之下暗潮湧。家族越大,問題越多,與其粉飾太平,不如像寶樊這般,一有問題就說出來,大家想辦法解決。如同治水,疏通才是正道理。」

  紀家好,是因為抱作一團的凝心力,就算紀叔韌那麼喜歡往外跑的,最終還是會回家。再大的事,沒有家大。這是紀家守得最緊的一條家規。

  節南突然駐足,往方才上岸的地方看了看。

  赫連驊不遲鈍,也往後看,詫異道,「什麼時候多了這些人這些船?」

  一排身著北嶽錦蘭衣的佩劍劍士,背對著他們,面對著蘆花,手握劍柄。另有十幾隻小舟,在蘆花蕩裡穿梭,船槳不時打出水花。

  蘆葦蕩十里,冬草等春榮。

  豎晃水邊的蘆桿,似魚鉤上的浮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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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二引 破釜之舟

  「南姐姐?」紀寶樊喊節南。

  「來了。」節南斂眸,回頭淡笑,大步追上。

  赫連驊也緊隨不捨,唇動密語,入節南耳,「怎麼回事?」

  紀寶樊已在眼前,節南卻無秘密,大方回赫連驊,「水裡多半有人。」

  紀寶樊聽得清,笑道,「我們的船出發時就被跟蹤了,不過南姐姐放心,要是連這麼點事都辦不好,我江陵紀家還好意思招待客人麼?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節南笑,「我放心得很。」

  紀伯丈一直沒說話,和紀二爺全然不同的性子,儼然有一家之主的威嚴,卻愛妻如命,對子女算得上是嚴父,又很公正明理。

  四人走上灘地坡頂,來到最裡頭的一間庫房前。

  庫房大門緊閉,只開一道小門,節南進了裡邊,卻見紀大夫人也來了。她心中更篤定今日所為何來,當下過去行禮。

  紀大夫人的陰寒氣,先經小柒用奇藥散去北嶽罡正內功,再經過節南用純清氣勁逼出,已經不再損蝕經脈,如今只需長久將養,就能恢復尋常人的健康體質。

  紀伯丈即便沒特意顯露情緒,節南也能看出他眉宇間的開朗,與她剛到江陵時所見的鬱鬱鎖眉山大不同。

  「多虧了你們姐倆。」紀伯丈言語上沒有多表示,但紀寶樊卻是謝了又謝,「我娘一日好過一日,我們總算不用擔心爹了。」

  「這是什麼話?」不擔心娘,擔心爹?

  「自從我外公外婆說娘身上的傷不好治,只能延幾年壽命,我爹就沒啥活頭的樣子。我們都覺得,萬一娘走了,爹也會跟著去的。如今,阿彌陀佛——」絕對是大大鬆口氣。

  「紀大伯的優點,紀二爺哪怕學到三成,也不至於成孤家寡人。」節南也就那麼一嘆,隨即打量這間大庫房。

  一張巨大的海帆布罩著,最高的地方幾乎頂到房樑,像一座小山。

  赫連驊是知情人,眨兩眼,「要是這麼大傢伙的話,可能還真有看頭。」

  懷疑黑火武器雷聲大雨點小的人,不止節南一個。

  節南嗤鼻好笑,「這麼大的傢伙,一座運起來都很有看頭,更別說要排滿邊城了。」

  赫連驊頓時氣癟,「也是。」

  這時,紀大夫人卻走了過來,帶著節南來到龐然大物面前,「不是我沒想起來,而是伯丈沒告訴我。」

  節南望望紀伯丈。

  紀伯丈才道,「你大伯母的事我都知道,她已經把你說的話都告訴了我。我仔細看過木蘭銅雕,起初當真一點頭緒也沒有,後來才想起來了。」

  節南就知道,「所以,大伯母手上確實還有趙家之物。」

  紀大夫人不語。

  紀伯丈搖頭,「你大伯母不知道,是因為我一直沒告訴她。就在北都大戰前半年,我曾收到過——呃——」大概糾結了一下稱呼,「趙大將軍的親筆信,說當年為你大伯母準備了一些嫁妝,放在趙府多年,還是決定送來江陵。」

  紀寶樊顯然不知道母親的身世,「爹,你說得趙大將軍,是南頌趙家軍的大元帥嗎?他幹嘛要給娘準備嫁妝啊?」

  紀伯丈既然能讓女兒來,就是打算如實相告的,「正是那位元帥,你娘是他獨生女,你現在的姥爺是趙大將軍的妻舅,所以你真正的姥爺應該是——」

  紀寶樊驚喝,「趙大將軍是我親姥爺?!」

  赫連驊都嚇了一跳。

  紀大夫人神情沉靜,「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趙家已然絕後,你們只是外孫,算不得趙家後人,只因你是家中老大,你爹堅持要告訴你,你知道就可以了,暫不必告訴奇兒他們。」

  面對母親的淡然,紀寶樊心裡可是跌宕起伏,說話語氣不能連貫,「就算外孫……也……也算後人吧?而且,這麼大的事,瞞著……不……不太好……大弟他們生氣起來……」

  「最近因你二叔,家裡氣氛不好,就不要再給老人們添堵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也是你爹的意思。」紀大夫人的話,就是紀伯丈的話,夫妻一心。

  紀寶樊抿攏了嘴,嘆口氣,看節南面色不改的模樣,立時無聲吐三個字——你知道?

  節南點點頭,但對紀伯丈道,「大伯請接著說。」

  紀伯丈就道,「我知你大伯母不喜歡提趙家任何事,因此決定等東西到了再跟她說,哪知這船快到排庫時,沉了。我當時接到消息,趕到出事的江段,船已經完全沉入水中。然後正在我打算打撈的時候,趙大將軍的第二封信到了。他說也不是什麼貴重物品,要是會惹得你大伯母不高興,就讓我代為保管,不用跟她說。我想既然如此,乾脆不打撈了。」

  紀伯丈說到這兒,讓紀寶樊和赫連驊將帆布掀開。

  那是一堆船骸,木頭千瘡百孔,因為還有半根桅杆豎著,才撐到了房樑高。

  但節南一眼就看到了,庫房正中間,黝黑的鐵板四四方方,圍成和底艙差不多大小的鐵箱子。

  紀伯丈道,「昨晚才打撈上來,你大伯母說趙大將軍設下的謎局是你解開的,就應該由你來打開它,我們只是清理了一下。」

  節南卻搖頭長嘆,「無論是誰設計的,從四份地圖到藏東西的地點,從木蘭辭到破釜沉舟,全套謎局,真是讓人驚豔。」

  「破釜沉舟?」紀大夫人問。

  「這個箱子造得幾乎和底艙一樣大,表明這條小船是專為箱子量身定做,造了一半之後,將箱子放進去,再封船板。趙大將軍寫得第一封信是告知紀大伯要送嫁妝過來,無論紀大伯您是否會告知夫人,至少您二人中有一個可以知情。第二封信是特意等著沉船之後才送達的,很可能就是運送箱子的人送的信。一個目的是為了讓您知道沉船的地方,另一個目的就是暗示您不用打撈。」

  節南解釋完畢,對紀大夫婦驚訝的神情沒有多看,上前推了推箱子,「這麼重的鐵箱,沉進江裡也不怕被水流捲走,但紀氏運貨的大江船還能拖得動,而且也只有在這個碼頭靠岸。」

  所有的細節都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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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三引 機關盒子

  趙大將軍,或給趙大將軍出主意的那個人,和師父一樣,布下一個需要時間化解的巧局,等到時機成熟,才會真相大白。

  節南之所以覺得未必是趙大將軍的主意,因為趙大將軍是能征善戰之人,而非設計這種精巧謎局的人。

  紀大夫人也有同感,「確實不像我爹能想得到的。不過,是誰設計此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你將鑰匙放進去,此局就全部解開了。」

  節南看紀大夫人遞來木蘭銅雕,「這真是鑰匙?」

  紀伯丈走到鐵箱前,指著一個形狀古怪的洞,「這裡。」

  紀大夫人對節南點點頭,「若我所料不錯,這是照我娘設計的機關盒打造而成,必須用精準形狀和重量的鑰匙才能打開。我小時候見過,卻想不到能造出這麼大的。你要小心,沉在水底多年,說不準機關失靈,有鑰匙也未必安全,誰也不知道有什麼樣的機關,但肯定不是機關小盒子裡放出的煙霧和紙箭。」

  節南雙手接銅雕,「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節南才拿過鑰匙,紀伯丈就過去扶起妻子,叫上女兒,說他們一家在庫房外等,讓她打開鐵箱後再知會。

  紀寶樊不敢置信,「這是臨陣脫逃!我不走!親姥爺既然把東西說成是嫁妝,交給爹娘保管,不會再有致命機關的,畢竟能拿到鑰匙的人一定是經過重重考驗,且爹娘信任的人。」

  紀大夫婦互看一眼。

  紀大夫人重新坐下,「伯丈,寶樊說得對,我其實也想親眼看著箱子打開。」

  紀伯丈不太贊同,但他尊重妻子的決定,站到她身旁,「好,不過一旦有什麼異樣,我們先出去再說,到時候別再和我爭。」

  紀大夫人頷首。

  節南看看赫連驊,「赫兒可以到外面等,我保證不笑你膽子小。」

  赫連驊撇笑,「我怎會錯過最強殺器現世?死都要看上一眼才瞑目!」

  「看來大家達成一致了。」節南笑道,「要是最強殺器失控,好歹咱們黃泉路上還有伴,挺好。」

  紀寶樊嗔道,「南姐姐——」

  節南卻沒聽紀寶樊往下說,施展輕功,眨眼已到鑰匙洞前,做了幾回嘗試,最後將銅雕底座對合上去。

  紀寶樊屏息。

  眾人屏息。

  但什麼也沒發生。

  赫連驊開口,「就這樣?」

  節南輕捉木蘭像,很小心左右轉了一下,忽聽哢噠一聲,就有股強大的吸力,將銅雕整個吸進了鑰匙洞,只聽到骨碌碌滾動的聲音,隨後又全然安靜下來。

  赫連驊喊節南,「你能不能退後點兒?以防萬一?」

  節南沒動。

  赫連驊就上來拉她退後,還擋她身前,是真得緊張,「我送死,本是無足輕重,你罵得我狗血淋頭,你卻是我們老大,你不怕死,我們怕你死。還請幫主愛惜自己的小命,行不行?」

  節南一個漂亮的轉身,同赫連驊換了位,嬉笑,「左拔腦功夫不好,還是讓老大罩著你吧。」

  赫連驊再怎麼也不能讓節南擋前,轉而站在她身側。

  紀寶樊噓了一聲,「你們快聽!」

  咯啦啦啦——咕嚕嚕嚕——輪子傾軋,鏈條拖曳,什麼東西收起來了,又有什麼東西彈開,動靜越來越大,各種聲音擠在一起,還有幾聲連著爆破的響動,最後箱子四角騰出幾股青煙,箱蓋子被往上頂了頂,三度安靜。

  沒人說話,也沒人動,等了整整一刻。

  紀寶樊小聲,雖然也不知道為啥要小聲,總之不敢大聲,問,「娘?」

  紀大夫人聲音也低,「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東西聽起來比我小時候看到的複雜得多。」

  赫連驊眯了眯眼,「我去看看?」

  他的話音未落,身旁人已經點足飛上。

  「算你是老大!」赫連驊當下也不猶豫,提氣奔竄上鐵箱頂。

  這兩人一動,紀寶樊想都不想,緊隨其後。

  三人分落箱頂三面。

  在節南帶頭下,赫連驊和紀寶樊捉住已經鬆動的頂蓋沿,一起往上抬。

  第一抬,沒成功,因為誰也沒想到那麼重。

  第二抬,三人用了全力,勉強打開一條可以讓一人鑽下去的窄縫。

  赫連驊去拿了火把上來,往裡頭一照。

  紀寶樊蹙起柳眉,「還是進水了。」

  節南看得仔細。

  紀大夫人問,「裡面是什麼?」

  紀寶樊道,「呃——鐵箱是雙層的,裡面其實小了一半……」答不上來了。

  節南接過話,「大概考慮到船體載重量,內層用得是厚木板。隔層當然就是機關所在,各種木軸鐵鍊錯綜複雜,卻不盡關聯,顯然考慮到會浸在水裡很久,設造了幾閥啟動裝置,以免出現無法開啟的狀況。箱蓋四角是磷石打火裝置和爆破火粉,另安裝搖輪啟頂託盤。雖然箱子底裡進了些水,大概也在設計者的考慮之中,內層應該造了排水閥門,隔層則有儲水的地方,不拆開是看不到的。不過,積水肯定超過了閥門水平位,內壁綠苔蔓延嚴重,這箱子頂多再撐半年。」

  眾人聽得一愣一愣。

  紀寶樊好奇地問,「南姐姐還懂機關術?」

  「我師父和小柒懂得多,我只學了皮毛,因為造弩機需要。」

  「你還會造弩?」赫連驊也好奇。

  「追月弓就是神弓門所造,你說我會不會?」節南眨眨眼,再來一記勁爆,「呼兒納戰甲的浮屠鐵,是我師父和神弓門工匠鍛造而成,只不過被這任門主偷偷獻給了盛文帝,連帶整個神弓門都投靠大今,不然如今戰無不勝的就應該是北燎了。」

  赫連驊才發現,自己對這位老大原來一點都不瞭解,不過,「假設或後悔,皆無意義。」

  「你想通就好,因為我們只會往前走,復國這種蠢事,是不會去做的。北燎被滅,氣數已盡。」節南就是試探。

  紀寶樊眼睛不眨,盯著赫連驊,暗暗吃驚他到底有什麼過往,還牽扯出復國?

  「我又不是皇族,復國關我什麼事,再說四皇子已死。」赫連驊還是很明白的,朝黑黝黝的下方努努下巴,「現在最要緊的是,你趕緊下去看看?」

  「你下。」節南才不想蹚渾水,壞笑,「老大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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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四引 水銹水鬼

  出了庫房,裹著紀大夫人的裘皮披風,赫連驊的牙齒還在上下打架,但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

  「你真壞。」紀寶樊同節南嘀咕。

  節南俏皮眨眨眼,「冤枉。我不知道裡面積水那麼深,而且是他自己滑倒的。」

  「那是因為你說箱子底裡進了些水,怎料到那麼多水。」紀寶樊嘀咕歸嘀咕,沒多少同情心,純屬八卦,「不過我更奇怪的是,他居然一個字都不埋怨。難道是因為他對七姑娘有心思,咬牙都要討好你這個小姨子?」

  「他和小柒不可能,他自己也清楚,但他卻確實是一個勇士,不愧是北燎第一武將的親兄弟。」節南喜歡耍壞,心中卻比多數人明澈,「他還有一個強大的仇人,因此比我更在意鐵箱子裡的東西。」

  「是誰?」紀寶樊問。

  節南答,「魑離。」

  紀寶樊困惑,「草原牧民部落?」

  節南輕嘆,「已經不是簡單的牧民部落,而是擁有彪悍騎兵的一個國。」

  紀伯丈是商人,聽到這樣的消息,自然敏感,「魑離要立國?」

  節南道是,「沒準已經立國,消息還沒傳過來而已。就我所知,魑離的勢力已經伸到大今南頌,大概沒有什麼力量能阻止他們崛起,因為他們已經準備了很久,利用人們以為他們只是單純牧民的輕忽。大伯父若同他們有買賣往來,最好要打探清楚,我這邊若有消息,也會知會您。」

  紀伯丈點頭。

  紀大夫人也不禁參與到對話中來,雖然乍聽與魑離無關,「我……爹留下的那箱子東西真的沒用了麼?」

  原本一直耷拉腦袋的赫連驊,突然抬眼,聲音聽著咬牙切齒,「一堆零碎東西,全都浸了水生了鏽,怎麼用?」

  紀寶樊苦笑,「我能說我本來就沒抱很大的希望麼?」

  千辛萬苦,絞盡腦汁,破解了一環又一環,不惜生命所守護的,最終只剩生銹廢鐵,別說殺威,連威懾的架子都沒有,成了零碎。

  紀大夫婦神情卻沒多大變化,到他們這樣的年紀,已經很難期望過高。

  紀伯丈問節南,「這箱東西你想如何處置?」

  節南也神情如常,「請大伯父幫我運到都安城外雕銜莊,哪怕我們再失望,只怕口說無憑,有人會笑話我有眼不識金鑲玉。」

  紀寶樊不知雕銜莊裡有個王九,赫連驊卻知道。

  但他嗤鼻,「就算魯班在世,也不可能把一堆破爛東西變成無敵武器,更何況王九郎只是一家小作坊的東家,除了出錢,什麼都不懂。」

  王泮林到底只是出錢,還是出錢又出力,節南不想拿出來論。

  「抓到水鬼八名,如何處置還請師姑示下。」一名劍宗弟子迎上前來。

  紀寶樊踮腳尖往蘆花蕩那邊瞧,果然瞧見跪著一排身穿江色水衣的人,插嘴問道,「可有漏網的?」

  「因為師妹你說對方兇狠狡猾,我們今日請了刀魚幫的人佈置水下,天羅地網,一條也沒漏出去。」劍宗弟子很有自信。

  紀寶樊就對母親道,「娘,交給我和南姐姐處置吧,本就是衝著南姐姐來的。」

  紀大夫人同意了,只囑咐小心些。

  看爹娘上了另一條船,紀寶樊就急衝衝往那些水鬼走去。

  赫連驊想跟。

  節南卻道,「去換了乾衣服再來,省得心裡罵我壞。」

  赫連驊搖頭似想否認,最後卻什麼話也沒說,慢吞吞走回船上去了。

  節南明白,這人原本憋著口氣,如今竹籃打水一場空,心裡萬分失落。而她沒對任何人說自己其實也失望,因為失望還沒變成絕望,比赫連驊多憋了一口氣。這口氣,在沒聽到王泮林的想法之前,會一直憋著。

  忽聽紀寶樊一聲嬌叱,「你們!」

  節南心道不好,連忙趕到紀寶樊身旁,但見水鬼們歪倒,口吐白沫,很快就沒氣了。

  紀寶樊要上前查看,節南卻一把拉住她。

  「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毒,小心為上。」

  紀寶樊氣道,「莫名奇妙!我說能放過他們,只要老實回答我的問題,他們答應得挺痛快,結果我才問了一個問題,他們就突然一起服毒。難道還讓鷓鴣叫嚇到了不成?」

  「鷓鴣叫?」節南急問,「哪個方向傳來的?」

  紀寶樊往東一指,節南立即縱去。

  紀寶樊立刻明白過來,可能有人用鷓鴣叫逼這些水鬼自絕,急忙也要追,卻讓方才那位師兄攔住。

  紀寶樊瞪眼,「大師兄讓開!我要幫南姐姐去!」

  大師兄紋絲不動,「師妹還是不要過去添亂了,我瞧你那位姐姐比你厲害不知多少倍,只消一眼就看出這些人的毒可從皮膚沾染,而且你那位姐姐輕功也是頂尖的……」

  紀寶樊,長長,長長,嘆口氣,堵上耳朵。

  家醜,不可外揚。大師兄婆婆媽媽,真的不是她紀寶樊的錯。

  且說節南腳下追風,很快就看到前方一抹淡影跑進了灘地楂樹林,連忙抄近路,借蘆桿反彈力,施展「海鷗紮浪」,如箭穿入林中。

  「站住!」節南冷喝,半空直落,停在那人面前。

  青眉如月,烏髮一束,沒有蒙面,容顏姣好,目光嫺靜。

  「月娥姑娘。」節南微微笑起。

  月娥眼波輕轉,居然還對節南鞠了個禮,「月娥見過六姑娘。」

  「初雪好看嗎?」節南笑著,抿攏了唇。

  月娥直起身,不答,但道,「六姑娘的功夫好不驚人,出乎妾身意料。早知如此,妾身就不用跟來了。」

  「是啊。」節南這聲感嘆似挺遺憾,「月娥姑娘替延大公子辦事麼?雖然我這麼問,你肯定不會承認。」

  月娥道,「為什麼不承認呢?我確實是替大公子來看望六姑娘的。」

  節南突然想起對手厲害,少說為妙。

  月娥又道,「大公子很喜歡六姑娘,將六姑娘當親妹妹看待,擔心六姑娘在江陵不習慣,特意叮囑月娥過來照看,只不過六姑娘似乎防心極重,不讓月娥靠近,月娥因此只能遠遠跟著。不過,今日好像不太平,江裡藏了水鬼,還好紀氏實力不俗,能保護六姑娘周全。」

  「水鬼變成鬼,月娥姑娘真是一身輕啊。」

  人說三句,她桑節南好歹回一句,不然不禮貌。

  「我讓月娥姑娘更輕鬆一點吧?」

  節南出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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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五引 遙遠娘家

  安平,三城之中最小,在都安只能算二流門戶的劉氏,在這裡卻是書香名門,備受當地人的尊敬。劉氏不經商,只開一間學堂,原本江南一帶盛名不衰,不過近來名氣有些萎縮,因為劉彩凝的傳聞。

  劉彩凝嫁安陽王五,別說劉家,對整個安平都是很光彩的事。雲深公子,受年輕文人們推崇,其華明曜如日,即便不少人知道他的長相不太一般,也不會惡意去宣揚。

  但劉彩凝嫁進去沒幾日,就傳出讓雲深公子吃閉門羹,嫌棄他的外貌,後來更是回了娘家,令安陽的文人學子大感不滿,紛紛抵制劉氏學堂。不少大戶人家也為孩子退了學,覺得劉氏連自家的女兒都教不好,又怎能教好孩子們。

  這種情形,即便劉彩凝已經回到王家,也沒有太大變化,因為又有新的傳聞,說劉彩凝不但仍對雲深公子冷眼相待,還對一位欣賞雲深公子才華的王家丫頭大打出手,鬧到了王家連夜請劉大學士過府的地步。

  於是,另一波傳聞又起,說劉彩凝本來蠢笨,都是沾了她表姐,趙侍郎之女的光,冒充才女,其實本身並無特質,又虛榮,又心胸狹隘。

  所以,即便快過年了,劉學士府門前冷清之極,前兩天下的雪還光潔一片,只有自己府裡人的幾串腳印。

  反倒是對街不遠,劉學士庶弟,劉昌在劉員外家門庭若市。一來劉員外的兒子娶了炎王爺獨生女,二來劉員外學問當真做得好,在安平這一年交了很多朋友。

  劉學士回府的時候,正遇上劉睿出府,人們向劉睿拜早年的聲音,與劉學士踩著厚雪的聲音,簡直對比鮮明。

  劉學士氣哼哼進了後宅,本想向夫人抱怨一番,卻見女兒劉彩凝又回娘家來,還在哭哭啼啼,他心火立刻燒起來,抓了手邊一把茶壺,就往女兒腳邊砸去。

  劉彩凝嚇得縮腳,想藏母親懷裡,哪知母親冷冷將自己推開。

  劉學士怒道,「你又回來幹什麼?我告訴你,和離是不可能的,除非我死!」

  劉彩凝眼淚流花了妝容,樣子再稱不上楚楚可憐,「不是我要和離,是——是——」

  「你的好女兒就快拿著休書回來了。」劉夫人幫女兒說完整。

  「什麼!」劉學士吼,「你讓王家休了?」

  劉夫人雖然將女兒推開了,但到底還是要面子的,對丈夫說道,「你女婿對你女兒說,他對她沒感情,她也沒法對著他過日子,兩廂不情願,實在沒必要將就。趁著過年,讓你女兒回來散散心,免人說閒話。等你女兒想好了,就可以由咱們這邊提和離,他背所有的責任,否則只能他那邊直接休書一封。至於王家,你女兒可以不用再回去了,等過一陣子事情都了結,他會派人把東西送過來。這不是和休了沒兩樣麼?」

  劉學士額角爆青筋,衝上去就給女兒兩巴掌,「什麼叫你沒法對著他過日子?你上回鬧完之後不是明白過來了嗎?」

  劉彩凝從沒被父親打過,還是重重兩巴掌,兩眼冒金星,捧著臉大哭,「你們說得容易,和王五過日子的卻是我!我管他是才子還是文豪,我就是受不了他的侏儒相,只要想到他碰我,我就噁心得想吐!」

  劉學士只恨生了個蠢女兒,好不容易能和王家結親,結果這女兒一點幫不到自己不說,還拖累了學館。因書香門第這塊牌子,祖訓不能做買賣不能投資,他只能通過辦學牟利,如今倒好,謠傳一波一波不停息,毀了他和夫人這些年為女兒建立起來的才女名聲,生源少了一大半,明年還不知如何是好。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節骨眼上,女婿要休女兒?

  劉學士扶著桌子坐下來,一氣喝了兩杯燙茶,「那你就和他當名義夫妻,相敬如賓就是。」

  劉彩凝眼淚啪啪掉,「娘剛才都說了,不僅僅是我這邊,而是他對我沒感情。」

  劉學士好歹也是男的,嗤笑,「怎麼?你爹我讓自己的學生寫詩誇你,讓人以為你受年輕學子們的傾慕,捧你成為安平第一才女,難道你自己都當真了?面對一個嫌棄自己相貌的夫人,你無德無能無才,王五郎難道還能待你感情深?」

  劉彩凝臉色削白,淚盈盈看向母親,「娘——」

  「你若連撒嬌哄人都施展不開,我就不知你還有何用處了?」劉夫人卻不比丈夫寬容多少,「我和你爹在你身上花了那麼多心血,早知今日,不如待雪蘭好一些,成全了她和王五,至少她還會對我們夫婦感恩戴德。」

  劉彩凝死死咬住了唇,半晌才道,「我是你們的親生女兒麼?你們怎麼忍心?」

  劉夫人終於冒出火腔,「我們是把你賣給人家當童養媳了,還是把你嫁給老頭子當小妾了?你自己不懂事,枉費父母一片心,還問我們是不是親生的?王五郎相貌雖說不出眾,他要不是安陽王氏,你爹和我也壓根不會多看一眼,但在王家之中他口碑最好,為人相當惇厚……」

  劉彩凝突然冷哼,吸吸鼻子,「別騙我了,分明是你們知道高攀不上王家,故意選了王雲深,因為王雲深有缺陷,而我有才有貌,王家才可能考慮這門親事。」

  劉夫人噎了噎。

  劉學士卻道,「沒錯,不然安陽王氏的嫡子孫,為何要娶一個學士之女?就算你真有才有貌,也是我劉氏高攀,更何況你的才貌雙全是我和你娘捧出來的。」

  劉彩凝雙目怒睜,「所以,我的虛榮也是你們教出來的!我告訴你們,我不會回王家!我也不要再和一個賤婢搶王五那樣的侏儒!我照娘說的,打得賤婢差點斷氣,可我一點都不羨慕她。看王五抱著她哭,我也沒有半點心痛的感覺。你們可以打死我,我死,也要死在這個家裡。」

  劉學士眼睜睜看女兒跑出去,撫額喊頭疼。

  忽然有管事來報——

  送小姐回來的九公子還在客廳候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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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六引 寧拆姻緣

  不盡園裡,王雲深正在批一篇文章。他批得那麼專心,對屋外一大一小的笑聲置若罔聞,直到王泮林進來,在他身前喊一聲五哥,他才皺起眉。

  「九弟這文章膽大有餘,措辭過於激烈,只怕難斷好壞,還是收斂著些性子,中規中矩得好。再說,你的目標是三四五甲,不是狀元。」

  王泮林看都不看那張批滿紅圈的紙,淡望仍然熱鬧的野園子裡舒風華和商花花若隱若現的身影,「舒姑娘身體好些了?」

  王雲深這才往外定定看了半晌,「好多了,給花花做了新襖送過來,才逗他玩一會兒,馬上就會走。」

  王泮林一笑,「五哥何必急著撇清?你一向相信清者自清,是不喜歡多言的。」

  王雲深的笑卻無奈,「我是這麼相信著的,可是更多人相信默認。我不開口說清楚,就會連累他人。」

  「直說舒姑娘就是。」王泮林挑眉,嘴角抿彎,「不過能讓五哥表明心意,也不枉舒姑娘挨了幾十板子。五哥放心,舒姑娘看似柔弱,卻是堅強的姑娘,否則早在她家破人亡時就撐不住了。」

  舒大人被貶,是官場冤案。舒大人病死永州,舒夫人緊隨而去,舒風華的一對兄弟還在服苦役,是一門慘禍。

  「我沒……我只是就事論事……劉氏不喜我,卻也不應遷怒小華。」王五長嘆,「我與小華只是朋友,從無半點踰矩。就算劉氏打得是其他人,我也一樣會護著。僕人不是奴隸,南頌也沒有奴隸,他們應獲得尊重。」

  「完全贊同,只要想到魑離還以農奴數量的多寡決定牧主的地位,就讓我寒毛直立。」王泮林難得論制,點一句就過,「知道五哥你拉不下這臉,所以身為弟弟的我,幫你做了件事。」

  即便是王五的聰明腦袋,也想不出王九能做什麼事,因為不夠壞。

  王泮林繼續道,「我以五哥的名義告知劉氏,如果她不和離,你就休了她。為了讓劉氏能考慮清楚,我送劉氏回了安平。」

  王五愕然,「你說什麼?」

  「五哥明明聽得清楚,就不要讓我重複一遍了。」王泮林墨眸閃幽光,「然後,我還見到了劉學士劉大人,和他達成了共識,劉大人已經同意女兒和離,不過他提出考慮到女兒的名聲,能否等到明年年底,謠言都平息了,再辦正式手續。這期間,劉氏還是會住王家,但絕不會再干擾五哥的生活。」

  王五很驚訝,「上回劉氏吵著要和離,她爹娘說死都不會同意……」靦腆的性子,絕非遲鈍的性子,「什麼條件?」

  王泮林雲淡風輕,「把劉大人長子安排進三司。」

  王五搖頭撇笑,「那位大舅兄不學無術,走科考根本不可能,而三司主管財政,掌握國之經濟要脈,劉家好大的胃口。」

  「我答應了。」王泮林神情不動。

  王五認真看著自家兄弟,「你答應有何用?」

  「我答應,就是我父親答應。父親再不濟,安排一個三司小吏的位置給你家大舅兄還是輕而易舉的。」

  王五聽了,「九弟這話也太霸橫了。二伯為何要答應這等無理要求?」

  「和王劉聯姻一樣的道理,聯姻若走不通,就要走另一條路。五哥大概沒想過,祖父為你選劉氏為妻的真正原因。」

  王五道,「我洗耳恭聽。」

  「因為有些東西我安陽王氏不能出面爭,就需要有人為我們爭。這樣的人選當然不會太多,而劉學士恰恰合適。劉學士謹守家規,只敢開學堂賺小利,可見膽子小。他在官場經營也不善,只會將女兒捧成安平第一才女,通過聯姻這種穩妥的方式,可見不聰明。劉學士的庶弟劉昌在卻混得風生水起,一年不到,隱有取代他的勢頭,他這會兒正焦頭爛額,不知如何保住自己嫡系地位。所以,只要我安陽王氏願意給他撐腰,他必鞍前馬後,聯不聯姻倒是其次。對他而言,長子要是能出息,當然比女兒嫁得好更有用。對我而言,五哥能擺脫劉氏,劉學士能為我辦事,同時阻止劉昌在根植勢力,一箭三雕。」

  王五怔然,好半晌才道,「九弟不愧是祖父看中的接班人。」

  王泮林哈哈一笑,「這話從何說起?我不過早同祖父和父親商量過,先得了他們點頭,才敢如此作為。別說你爹娘,連祖父都看不過眼劉氏之蠢。那樣的孫媳婦,敗壞安陽王氏之名,不若休了,還換個家和萬事興。而如今崔相和延樞密使把握朝政,中書省權力削減,今後可能完全成為虛設,父親要另圖高職,需要……」

  王五打斷,「九弟無需多說,我都明白。安陽王氏,仍保有士族傲氣,卻也活在當下,大今虎,魑離狼,南頌江山岌岌可危,有些事是必須去做的。這件事上,還能一箭三雕,已經十分幸運。」對王泮林作一長揖,「是我無能,自己的事都處理不好,有勞了你。」

  安陽王氏,兩三輩中出一高官,承接家族之名,為百姓謀福利,不至於浪費老天爺賜予的才華,足矣。

  王泮林斂了笑,「自家兄弟,五哥不必客氣,我不止為了五哥,也是為了——」

  書僮氣喘吁吁跑進來,「九公子,雕銜莊送來急信,請公子趕緊過去一趟。」

  王泮林抬了抬眉,轉眼就想到了,「可是同小山有關?」

  「不曾提及。」書僮的回答卻令人失望。

  王泮林興致就消了一半,「小山還真打算在江陵過年了,好沒意思。」

  書僮咧嘴樂,「小山姑娘不過來,九公子就過去啊。」

  王泮林搖搖頭,「不去,我忙著呢,今晚要去林侍郎府吃飯,而且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有飯局。等那會兒,她就回來了。那之前,我就掰著手指頭,盼星星盼月亮吧。」

  王五好笑,「九弟你也太……」

  「直白?」王泮林知道王五的意思,「五哥,不是當弟弟說你,男子漢大丈夫,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要是連自己喜歡的姑娘都不敢追,還如何做到頂天立地?」

  這話說得,真是讓王五沒法辯駁。

  「十二都追到江陵去了,你那位近在眼前,障礙你弟弟我都已幫你掃清,你要再一本正經,可就矯情了。」

  王泮林說完,出門去,拎了花花,喊了書僮,留下窗裡窗外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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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七引 雙官高照

  南山樓,水亭外,一葉扁舟,兩根魚竿,兩身青衣。

  崔衍知怎麼都想不到,自己還能和王泮林同舟釣魚。他不會再對這個人偏見,甚至承認這人很聰明,希望借助這人的力量,但並未打算成為朋友,或者他感覺不大可能成為朋友,卻如今——

  釣魚?

  太彆扭了!

  「我剛從安平劉學士府上回來,打聽到幾件有意思的事。」一身青衣,屬於王泮林,神情悠閒,語氣悠閒,一點彆扭也無,「你與懷化郎可曾見過面了?是否有收穫?」

  「見是見了,他與往常並無不同,而且趙大將軍說的是延大人,不是延昱,我和延昱認識了一輩子……」

  「崔大人才多大歲數,小半輩子都沒有。再說,延夫人帶著懷化郎到北都時,懷化郎十歲左右,延大人三十五,剛當了太學學長,當時延夫人的美貌引得多少人豔羨,這就不說了,之後延大人被俘,懷化郎追父千里,一去五年。所以,你認識懷化郎的時間,滿打滿算,八年不到。而且那會兒崔大人讀書勤奮,沒有多少工夫玩樂,懷化郎卻呼朋喚友,結交甚廣,並非整日和你一起混。」

  「話雖如此,延昱一向行為坦蕩——」崔衍知忽然覺察一點,「聽十二郎說,你之前一直住在外面,不曾到過北都。」

  「這種事一打聽就知道了。」王泮林早有準備,「不過,我說了那麼多,崔大人可明白了?」

  「你想讓我查延昱在大今那段時日做了些什麼。」崔衍知以為,延文光如果在北都之戰時就背叛了南頌,他被俘也必定是幌子,肯定有線索可查。

  王泮林卻是搖頭,「這種事崔大人肯定想得到,無需我多說。我的意思是,反正都要挖坑了,當然挖得越深越好,畢竟到延大人這般歲數,城府極深,我們這些後生晚輩,是很難找到他的破綻的。」

  崔衍知懂了,「我記得延大人的故鄉在永州。前幾日你提起舒大人的案子,我跟上官說了,他同意我向永州官府調取相關文書,我正好可以——」恍然大悟,「你早有此打算,才讓我以舒大人的案子掩人耳目,不會驚動延府。」

  王泮林表情訝然,「怎會?」

  崔衍知張張口,最終,算了。

  「崔大人要是沒有可信的手下差人幫辦此事,我兔幫可以出份力,只需崔大人的官憑蓋印。」說著怎會,事事已在王泮林的盤算之中。

  崔衍知卻道聲不必,「永州有我同窗,正直可信。」

  「那就好,但請他小心行事,為了他的小命著想。」

  崔衍知聽得此言,皺眉,「何至於如此?」

  王泮林也皺眉,「崔大人若以這等輕忽的心態辦案,一樁案子也破不成。且不論延大人到底是不是居心叵測,他受二帝寵信,還受盛文帝禮遇,年紀輕輕就成太學學長,如今更是一品樞密使,他的學生遍佈各州縣,短短數月掌管全國兵防。你我縱是施展全力,也抵不過他一根手指頭,若再不以為然,豈不是雞蛋碰石頭,自尋死路?」

  崔衍知駁道,「你也不必說得誇張,延大人還未必有罪。」

  王泮林輕嘲的語氣就起來了,「我以為提刑司斷案,不以對方有罪沒罪進行區別對待,而是一視同仁,認真尋找證明其有罪或沒罪的證據。崔大人要是偏心,這案子還是不要親自辦了,都交給我就是。」

  崔衍知悶了,最後咬牙,「你說得對,我總想證明延大人無辜,延昱無辜,故而態度輕忽。但我不會再這麼做,延家在永州的事,我一定好好查證,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王泮林笑,「崔大人不必同我表態。」

  崔衍知瞪著湖面,魚線至今一動不動,「方才你說打聽到有意思的事?」

  「啊,對了。」王泮林才想起來的模樣,「據劉學士所說,他的庶弟劉昌在,也就是劉郡馬的父親,分家之後只領到鳳來縣一片農地,如今回到安平,置地購房,出手闊綽,前陣子捐五十萬貫造橋修路,買到了太平鄉紳的名頭。劉學士還說,劉昌在平時在家裡會客,隨手贈送古玩字畫,均價值不菲。而且我也聽聞,劉昌在幫劉郡馬求官,表面看來只是請客吃飯這些,靠太學長傅秦走通關係,其實傅秦受了百萬貫的好處,才為這對父子那麼賣力。工部新任尚書母親大壽,劉郡馬贈一塊海南風音石,沒有幾百萬貫可運不過來。」

  「劉昌在哪兒來那麼多家財?」崔衍知大覺有問題。

  王泮林笑得有些意味,「你前丈人家的家財啊。」

  崔衍知一怔,隨即了悟,「桑家。」

  王泮林也不瞞,「其實我們在正天府的時候聽到一則消息,說劉昌在不僅是盛文帝的影衛長風,還是隱弓堂的人,具有雙重身份。」

  「隱弓堂卻為魑離賣命。」崔衍知已不會計較為何現在才說這樣的事,卻想到一個可能,「劉昌在是桑家滅門的真兇麼?」

  「可能是直接執行者。」王泮林的說法存有奧妙。

  崔衍知聽得出來,「你似乎也知道真兇可能是誰。」

  「小山大概也知道,不過崔大人就不要猜了。你是推官,不能像我們這麼不負責任,養成臆測的陋習。」這話絕非諷刺。

  崔衍知也沒作評價,「劉昌在是隱弓堂的人,劉睿進工部的目的就絕不單純。他與延昱爭執,公開不合,以至於楚州邊防工事被擱置,其實卻是各自代表魑離和大今?」

  王泮林又搖頭,「我不這麼認為。自從出了劉睿和延昱打架的事,最明顯的變化,就是炎王爺對女婿讚口不絕。這個女婿雖然是炎王爺自己挑的,聽說有段時間挺後悔,對劉睿的冒進很是不滿,也不肯出力幫他。而劉睿動用工部的人脈,和延昱唱對台,推動炎王爺大力贊成的巴州水利工事,炎王爺很高興,如今翁婿齊心。但你應該知道,炎王爺真正想要推動的工事。」

  「王爺一直關注錦關山邊防。」崔衍知目光一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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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2:45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八引 不上青雲

  崔衍知終於想到,「你難道覺得劉睿故意和延昱鬧不合,為了獲取王爺的信任——」

  「邊防工事總要有人做。誰去做,怎麼做,才最重要。偷工減料,做成紙城牆,不費吹灰之力。」

  王泮林說得也似不費力,「我想,你該給你爹一些暗示了。」

  崔衍知發覺自己在王泮林面前簡直無知,「暗示什麼?」

  「就我所知,皇上表面駁回了炎王爺的摺子,其實還是想要加固錦關山邊防的,不敢明目這麼做而已。皇上很快就會下旨,讓炎王爺代天子巡檢西北道,押送巴州水利工程所需物資,兼任工事督監。當然,造水利是假,造邊防是真。你說,炎王爺一定會舉薦誰與他同行?」

  「劉睿。」崔衍知自嘆不如,「真是機關算盡。」

  「所以,要讓延文光算計落空,讓劉睿前功盡棄,單憑你一個五品推官,我這連官身還沒考上的人,是不可能做到的。但你爹可以。只有崔相,能與延黨分庭抗禮。」

  崔衍知知道王泮林說得不錯,「可我爹和延大人皆是主和派,崔延兩傢俬交甚篤。也是我爹,提議讓延大人主持兩國和談,延大人才有機會回朝。」

  「那是因為崔相根本沒料到延大人歸勢洶洶,一回來就成了樞密使,滿朝文武一半成為延黨,藉著掌握全國兵防,還有他當年太學學長的聲望,令各州縣官員服服貼貼。樞密使一般由宰相兼任,延大人坐上了樞密使這個位置,難道還能容你父親繼續當宰相?聽說最近崔相推舉的中書舍人封還詞頭,拒絕皇上兩道旨意,皇上大為惱怒,向崔相抱怨,責他推舉不當。崔相有苦說不出,因那名官員是牆頭草,已是延黨一名。」

  「你為何知道朝中這麼多事?」崔衍知愈來愈驚訝。

  「我父親到底還是中書令,中書舍人是中書省管轄之下,不過皇上知道此事與我父親無關,是崔相直接下令的。」

  宰相權力可越過中書令,直接安排人事。

  「可見崔相雖還念及兩家交情,延大人出手卻不大給面子。朝堂風雲,變幻不過朝夕之間,相信崔相比我們這些小輩都清楚。雖然我們並無延劉合謀的真憑實據,你父親和延大人都是主和派,但你父親總不是賣國派吧。」

  「當然不是!」黨爭哪朝沒有?崔衍知很清楚自己的父親不是清正廉明,反而深諳為官之道,處心積慮經營,才有今日高位,但他相信父親不會賣國求榮,「我會暗示父親,他一定有辦法。」

  「那就行了。」王泮林目的達到,「今天沒魚上鉤,收穫卻不小,是吧?」

  崔衍知不得不同意,「但我們不能光憑猜測,延劉兩家究竟是否聯手,延大人是否真已叛國,都需要確鑿的證據。」

  「只怕——」王泮林搖頭,「不會有崔大人你想要的那種確鑿證據,只會看到各種關聯,讓我們確信無疑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在做什麼樣的事,但無法用南頌的刑法來判他們有罪。」

  「為何?」崔衍知突覺自己的官道太順,並非一件好事。

  「因為他們就像章魚,你以為能砍他們的腦袋了,他們卻只不過放棄一根觸角,照樣穩坐高位。」王泮林是吃一塹長一智,「要按小山的說法,我們就得跟他們拼壽命,看誰活得久,誰才是贏家。」

  其實,就是腳踏實地,不要想著一步登天,等著水到渠成,時機成熟。

  崔衍知卻沒那麼容易轉過彎來,「若延大人,還有延昱,他們真成了大今或魑離的爪牙,我絕不會放任他們。」

  王泮林聳聳肩,收魚竿,上水亭,「崔大人走好,恕不遠送。」

  崔衍知搖舟遠去。

  一直在水亭裡候著的書僮終於能表達自己的意見,「崔五公子真倔性。」

  「合作罷了,他怎麼當官,可不歸我管。」王泮林語氣略頓,「不過,他善惡分明,該狠的時候絕不軟弱,比他父親胸襟寬廣,將來青雲直上,是能做些實事的。」

  書僮撇撇嘴,「他青雲直上,還不如九公子你上。」

  王泮林呵笑連連,「鶴立雞群,砍頭先砍鶴頭,我再不會那麼傻了。咱當官,就當雞群裡面不高不矮的,怎麼都砍不著,上頭依賴著我,下頭依靠著我,默默無聞,卻萬事皆成。」

  書僮咋舌,聞所未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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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說延府這日,過小年,請了不少客。

  延昱喝得頭暈腦熱,從前堂裡出來,坐一塊沙丘大石上,喝湯醒酒。忽聞大石底下撲通一聲,他才要往下看,卻見一道黑影飛上來。

  延昱藝高人膽大,坐著不動,但等瞧清來人,笑了。

  「小六兒終於回家來了。」

  節南也笑,「一回家,就聽到延府好樂好歌,趕緊過來拜個早年。」

  延昱拍拍身側,「小六兒坐,大哥給你講個故事。」

  節南環顧一週,坐下,「延大公子真會留客,我本來打算說句話就走了。」

  「小六兒對我是不是有誤會?我們在崔家別業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難道是因為我太像一個嚴厲的兄長,而小六兒偏偏是個叛逆的妹妹,不喜歡他人管束?」延昱將節南警惕的神情看在眼裡。

  「說對了。」節南不含糊,「我想延大公子也不會喜歡別人對你的事指手畫腳。」

  「話是這麼說,我對小六兒卻當真關心。」延昱聲音沉厚,顯得很有誠意,「罷了,我還是說故事得好,免得小六兒一火大,不聽就走了。」

  節南沒說話。

  「從前草原上有個公主——」

  節南撲哧一聲,「對不住,只覺得像延大公子這樣的人講故事,應該從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開始說起,怎麼都和公主沾不上邊。」

  延昱可沒笑,「小六兒,你太皮了,你知不知道?」

  節南作個請勢,「有娘生,沒娘教,你知道的。」

  延昱眉頭攏川,「你知道這個公主是誰?」

  「我娘。」

  說她皮?

  總比她發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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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2:57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七十九引 魑離戰神

  一般人家都愛種上一株幾株梅,臨水種一片水仙,延府卻乾沙漠土,有幾分冷風刻骨的漠原氣息。

  延昱聽節南說公主是她娘,不否認,也不承認,「那公主漂亮聰明,自小不同,讓一位高人看中,收為徒兒,學了一身本事,但她性格溫婉,從不仗著自己的本事欺負人。直到有一日,她的部落被大部落侵佔,她的父母慘遭殺害,她的族人淪為奴隸,那時她不過十五歲。她帶著仇恨,四處求助卻四處碰壁,最後決定靠自己,隱姓埋名躲進母系表親的部落中,成為神廟一名小小女祭司。」

  節南面無表情,其實,聽得很認真。

  善惡之分,只需要一個契機。

  「她憑藉自己的智慧,贏得大祭司的賞識,參與王族的軍事策略,親身參戰,幫王族連打勝仗,讓這個部落很快稱霸草原一方。她為了復仇,放棄了很多東西,包括她心愛的男子,終於一切準備就緒,到了復仇的那一日。那場戰,大概是草原百年來最慘烈的一戰,贏得很辛苦,但她還是贏了,滅了仇族,親自追殺逃出去的一支仇敵,斬下最後一顆仇人的頭顱。也因為那一戰,各部落紛紛俯首稱臣,草原一統,有了自己真正的王。王登基之後,她卻推辭了公主封號,繼任大祭司,發誓終身不嫁,侍奉草原之神,效忠王室,要助王統一天下。」

  「延大公子說錯了吧?她不是嫁人了麼?」從復仇的本願,走向了一統天下的野心,這條路本身不錯。

  「不,她從沒嫁過人,她只是生了一個孩子。」延昱不看節南,看明燈照耀下的那片枯黃草地,彷彿無限依戀,「她追殺仇人,從草原追進大山,最終雖然將仇人斬殺,自己也受了重傷,失去意識。等她醒過來,已經被一男子所救,但她那時什麼都想不起來,相信那男子說的,她是他的妾室,跟那男子到了一座小縣城。她沒多久就恢復了記憶,卻發現自己已有身孕,因此在那座縣城待了大半年。我想,那大概是那位公主一生中最清閒最舒坦的時光了。」

  「想像得到。」節南一笑,「也許延大公子不適合說故事,我對那位堪稱巾幗的公主,她坎坷的半生,還有比男子還厲害的淩雲壯志,一點都不覺得感慨。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我是她放棄掉的東西之一,無法欣賞欽佩。」

  延昱終於收回遠眺的目光,望著節南略帶譏諷的面容,「她若已然放棄你,我為何又要跟你說這個故事呢?」

  節南唉喲一聲,「還好我已經放棄她了。不過,我就好奇一件事。」

  「你好奇她在哪兒。」延昱以為。

  「我好奇你是誰。」節南偏偏不讓他如意,「說起那位公主,不像在說我娘,倒像你自己的娘親,而你又一直當自己是我兄長——呃——雖然我可能想多了,你跟我難道是同母——」

  「你想多了。」延昱神情好笑。

  節南立刻鬆口氣,「我就知道,老天不會那麼待我的,兩個笨蛋哥哥還不夠,再送一個來。」

  這麼說來,延夫人,絕對,應該,不是生她的那位了吧?

  那就好。

  她還挺喜歡延夫人的。

  延昱豈能聽不出其中的意味,卻也不在意,「故事聽完了,小六兒也是時候決定了。」

  「決定什麼?」節南眯起眼。

  延昱跳下大石,仰望她,如仰望月亮,「回你的母國。」

  腳底升起一股寒意,節南禁不住打個冷顫,隨之卻是冷笑,「延大公子糊塗了。我家就在你家對面,你我就站在母國的土地上。」

  母國?!

  風吹動了延昱腳下的黃沙。

  濃眉虎目,棱角分明,這張面相,一直很正氣,但今夜,讓這小片乾沙枯草映襯著,竟透出尊貴之氣來。

  從來沒覺得,然而節南剛剛發現,「你——不是中原人。」

  那雙眼,渴望豐沃的水源草地,渴望富饒的山川大澤,眼前的美景吸引不了它們,永遠只追逐遠方星辰的,狼性。

  延昱望著節南,「你也不是。」

  節南眼裡起了火焰。

  延昱笑了,開懷的笑容,「你會比她還要出色,因為你是天生的戰神,我魑離的戰神。你發怒的樣子,真是漂亮,小六兒。」

  「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節南站起來,立在石上,睨著延昱,「就算我左手劍還不錯,戰神這個稱號可擔當不起,也對當花木蘭這樣的事毫無興趣。今日我來,只想告訴你,你放了仙荷,我就放了月娥。」

  魑離戰神?

  這可是最近聽到的,最荒謬的話了!

  就算她親娘出現,她都不會孝順,更何況是幫遠在千里之外的魑離打仗。

  「心太軟可不是一件好事。」延昱神色如常,「而你現在可不是擔心這些小事的時候。小六兒,魑離正月十五那日就會有自己的國號,你還有十六日可以決定。」

  節南哼笑,「延大公子心腸真硬,我以為像月娥這般的紅顏知己是十分難得的。」

  「小六兒,你以為我在說笑的話,是對你自己不利,與我無尤。不過,我最後提醒你一回,你有十六日,決定回魑離。」

  「不決定又如何?」節南早覺不對,沒得選啊。

  「到那時,你不能決定,我就幫你決定。」這麼簡單。

  「……這麼重要的決定,就憑延大公子一個故事?」節南沉思片刻,「我要見見那一位。」

  「哪一位?仙荷?」延昱明知故問。

  「生我的那一位。」節南不介意直說,「好歹聽聽她的故事,對我默默付出了多少,看能否感動我對她行孝。」

  延昱顯然不喜歡節南毫不尊重的語氣,「小六兒,她是你娘親,無論你對她有何不滿,你的命是她給予的。」

  「我學你硬心腸。」節南的口才刁賴,語氣陡轉直下,沉冷道,「別讓我說第三遍!放了仙荷!」

  節南左手成刀,往延昱脖頸砍去。

  一道疾影,從大石後面竄出,雙袖朝節南揮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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