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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清楓聆心] 霸官 (全文終)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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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5:09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引 從根治起

  正月十二開大朝,百官賀新年,閣部無大事,江山挺穩固,皇帝很高興。

  散朝後,崔衍知步出宮門,忽聽有人叫他,神情一正,轉過身卻笑,「延昱。」

  延昱大步而來,「大過年的,唯有你崔推官腳步匆匆。怎麼,難道還有什麼大案子發生,讓你不能過完元宵?」

  崔衍知回應,「我近來不管案子,還在整理舊案文庫。」

  延昱皺眉,「整個年節都找不到你人,敢情還在吃灰。你的上官仍跟你過不去,為了救玉真之事責怪你不盡公職?如果這樣的話,我要請父親出面了。那件案子已經水落石出,你沒有任何責任。」

  「沒有,這回是我自己請求的。遷都之後很多舊案記錄沒有人整理。去年王老大人整理了一本《推案百錄》,很多同僚說深受啟發。所以我和上官商量了一下,打算和學士閣一起作一套《十州要案典實》。」

  延昱笑,「這個想法好。」

  「是啊,一直以來提刑司辦案多憑個人經驗和口述相傳,但王老大人的《推案百錄》中百樁奇案,涉及到地域,氣候對驗屍和證物的影響,如何分辨證詞,並總結推案思路,如今提刑司人手一冊,奉為辦案手冊。讓我深覺,有關破案的書太少了,明明提刑司存放著那麼多記錄,若都能整理出來,不僅幫助提刑官,與大理石,六扇門,各州縣衙門辦案都有益。」

  「王老大人是前朝宰相王端嚴王閣老?」延昱問。

  「正是。王老大人還答應幫我們作這套典實,由我收集案冊,再交給老大人過目,選取其中典案進行詳細取證,有時還要跑當地衙門再行確認,所以今年我不得不到處走。」崔衍知抬掌,拍拍延昱的肩,「玉真就拜託你了。」

  延昱目光朗然,「還用你說?她是我的妻。」

  崔衍知收回手,「說起來,我最近整理建州一帶的記錄,其中就有你家鄉寧平府一樁奇案。」

  延昱神情不動,「寧平府繁榮地,數十萬人口,每天都有不少惡案發生。我卻好奇,什麼案子還能讓衍知你稱之為奇。」

  「一宗拐賣小兒案。」崔衍知接著道,「十幾年前,寧平府接連數日發生小兒失蹤的事,弄得人心惶惶,父母們一不見了孩子就慌張,結果當地衙門一個月內接到百餘起報案,引起軒然大波。然而,經過查實,多數都是誤報,真正有九個孩子被拐賣。」

  延昱聽到這兒,想起來似得,「這案子我知道。說起來好笑,我娘那會兒就是誤報者之一。那年我六歲,父親給我在鄰縣找了位大儒當先生,大管事帶我去拜師,大儒嚴格,說好要住上一年不能回家。哪知我娘竟忘得一乾二淨,一聽說到處有孩子被拐走,回家又找不到我,嚇得六神無主,趕緊報了衙門。」

  「我正要說這事。看到你的名字在冊,我著實吃了一驚,想你從來也不曾提過。」崔衍知的眼神也平常。

  「又不是什麼值得宣揚的事。」延昱笑搖著頭,「你不知道,家裡僕人後來提醒我娘,我娘居然不信,自己跑出去找我,結果摔下陡坡,昏迷了好幾日,醒來也是迷迷瞪瞪,神智不大清楚。知府大人派衙差尋到先生府上,親眼瞧見了我,回去跟我娘說,我娘仍戰戰兢兢。一年後我回家,我娘竟認不出我,魔障了似的,說我不是她兒子,又跑到衙門大吵大鬧。最後,連遠在北都的我爹都驚動了,特意趕回家安撫我娘,而我為此停學半年。」

  「原來如此。」崔衍知笑了笑,「案冊上雖然記載了你娘身體狀況不佳,並未詳說。看延伯母如今的模樣,真是福泰安康,難以想像她當年認不出你,跑到衙門吵鬧。」

  「說句實話,我娘出身不好,容貌卻出色,我爹起先就喜歡她的模樣,也沒想別的,就娶回家了。兩人年紀相差挺大,我爹心氣又高,為官之後非要混出名堂,故而我娘那幾年特別焦躁,怕我爹拋妻棄子,總是過度緊張。大夫說,我娘受到小兒失蹤案的刺激,心裡那根弦繃斷了,才會意識不清。後來我爹特地在鄰縣租了宅子,讓我娘能就近瞧見我,我娘才慢慢恢復了。」

  「延大人怪罪家中僕人照顧不周,你娘搬到鄰縣後,就辭退了所有人?」崔衍知說道。

  「老宅本來就沒幾個僕從,不滿意我娘出身,又仗著資格老,確實有些輕慢我娘。我娘找不到我之時,他們還看我娘笑話,故意拖延著不告訴她我的下落,後來更是隱瞞我娘的病情,直至我回家,我娘的身體已經十分糟糕。別說我爹生氣,我也很氣憤。」

  「還有這等隱情?那就怪不得了。」崔衍知神情頓時瞭然的模樣,「要說做人還是要厚道些,這幾個僕人離開延府之後似乎都不長命。」

  延昱詫異,「是麼?」搖了搖頭,「這我還真不清楚,先生嚴厲,我娘又病著,實在無暇顧及其它。衍知,你說的奇案,難道就是指這件事?這頂多算是我的家事吧。」

  「自然不是,我只是在拐賣人口案中發現了你的名字,有些好奇而已。要說奇特,那幫人販子來無影去無蹤,當年一點線索也沒有,想不到這麼多年後竟然有了新線索。」

  延昱眉頭一攏,卻很快平復,笑問,「什麼新線索?」

  「有個自稱是當年被拐的孩子,不但找回了寧平府親生父母家裡,仍記得人販子的模樣和藏匿的窩點,甚至還有幾名孩子被賣的地點。」崔衍知看看不遠處的隨從,「司裡有事,我先走一步。元宵節玉真要回門,你來不來?」

  延昱點頭,「那當然是要陪著她回的,元宵見。」

  崔衍知道聲好,大步走到坐騎旁,上馬。

  延昱臉色這才沉了,幾乎甩袖,轉了身。

  崔衍知回頭,正好瞧見那道甩袖而去的背影,抬眉,神情漸漸冷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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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5:22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一引 尊明與真

  湖光山色,雲蒸霞。

  漁船忙著拉最後幾網魚,一隻畫舫,悠哉。

  「不管他會不會上當,我看得出他動搖了。」崔衍知苦笑著對王泮林道,卻彷彿對正看漁夫撒網的節南視若無睹。

  他知道節南已經住進了王家,也知道這兩人的默契讓自己沒有絲毫插足的餘地,但他懂得了喜歡一個人的正確心態,那就是希望自己喜歡的人笑容常在,哪怕那樣的笑容不是自己帶給對方的。

  有什麼關係呢?

  她開心,他就開心,還本歸原,感情其實純粹。

  「他會上當的。」王泮林在削一塊長條形的木頭,「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還是一面舊牆,我們只要撒上幾顆草籽,他們自己就會把牆挖開。延夫人已經承認自己是魑離大祭司和隱弓堂堂主,她與延昱情同母子,以草原人對血脈極其重視的傳統來看,不可能僅僅因為延家父子投靠了魑離。」

  既然和崔衍知合作,王泮林也挺誠摯,分享多數情報。

  「本來不知延家曾鬧過那一齣也罷了,一旦知曉,立刻覺察不少疑點,只是苦無證據。」崔衍知輕嘆,「不瞞你,我第一回希望自己判斷出錯,畢竟我認識延昱也算得久了,他從未有過半點異常的舉止言談。」

  「那是因為還不到最後時刻。」王泮林睨看削得是否直,「而他們前期的佈局是天衣無縫的,即便如今隱弓堂浮出水面,延夫人想要認回節南,延昱更是對節南光明正大說魑離是他的母國,真相一件又一件,是由他們親自擺到我們眼前,因為他們篤定——」

  「沒有證據,我們就拿他們毫無辦法。」崔衍知很清楚。

  「對,沒有證據。」王泮林神色卻淡然,「延大人是兩朝天子近臣,迄今為止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照著天子的心意走。你說他怯懦無能,他當初一力主戰,陪著暉帝被俘,直至暉帝薨逝。你說他賣國求榮,他為兩國和談確實出了很多力,沒讓南頌再讓出半寸江山。」

  「可如果我們能證實延夫人和延昱的身份,延大人也百口莫辯,再多政績又有何用。」崔衍知抱著期望。

  「崔大人可能過於樂觀了。我雖說延昱會上當,一定會對平寧府那面舊牆出手,但牆要是完全不見了,證據何在,所謂口說無憑啊。」

  崔衍知目瞪口呆看著王泮林笑,「這不是你出得主意嗎?你還笑得出來?」

  節南托著腮幫子,轉過眼來,「九公子的意思是,就別想著證據了,能說服我們自己,延昱不是延昱,如此而已。」

  王泮林墨眉起山,「小山山窮水盡,我卻柳暗花明。誰說如此而已,沒有證據又如何,崔大人是提刑的官,做事就得捧著頌刑統,我們做事卻不用太講究,石頭碰石頭,來一個解決一個。」

  這是她的風格啊!節南噘噘嘴,「你要硬來?」

  「難道還跟他們來軟的?」王泮林反問。

  崔衍知看不懂這兩人互相拆臺,橫豎他只能乾瞪眼,歸為一類,「你們到底如何打算?」

  「他們不留證據,我們不留活口,削減隱弓堂殺手數目,想辦法找出他們的暗堂,一個個拔除。」王泮林手下的木條有了劍的雛形,「崔大人別對著我們執法辦差就行了。」

  「你們?」崔衍知眯了眯眼,很快明白了,「兔幫。」

  「尊明社。」王泮林糾正崔衍知。

  節南兩眼亮晶晶,「新名字?」

  王泮林炫耀般笑道,「尊重光明,嚮往光明,大氣否?」

  節南想了想,「大氣不大氣我不知道,就知道如果改為尊明教,直接就是一邪教了。」

  這下,連崔衍知都笑了出來。

  「我讀書少,要不還是幫主取一個,一聽就是名門正派的?」王泮林謙遜得很。

  節南嘴角往下一彎,雙手抱拳,無聲告饒狀。

  崔衍知一面心羨,一面鬼使神差,「我這邊有任何隱弓堂的蛛絲馬跡,也會立刻知會你們,即便稱不上證據。」

  節南驚奇看著崔衍知,嘆道,「崔大人跟我們學壞了。」

  王泮林吹開木劍上的薄屑,「小山不能這麼說,應該說崔大人終於知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少扯。」崔衍知正色打斷,「如節南所說,即便沒有證據,我能說服我自己正在做正確的事,非常時期非常法。」

  「崔大人能想通,那就最好了,還真怕你半信半疑,用著我們又不信任我們。」王泮林眼鋒犀銳,「小山會領著尊明社追擊隱弓堂,崔大人暗中提供線索,一旦有大宗命案之類的,且幫尊明社兜住。」

  節南忍笑,這人真是無堅不摧,但再一想,就覺不對,「我和崔大人忙活著,你幹嘛呢?」

  「我還有大考啊。」王泮林一副理所當然。

  反而崔衍知憂心忡忡,「後日就是十五,延昱會陪玉真回崔府過節,節南很可能面對的是延夫人。延夫人的功夫高過節南,到時又當如何?」

  「崔大人該擔心的是自家妹妹,聰明小山的家事,她自己會處理好。」

  「比起崔大人,你簡直沒心沒肺。」節南嘲罵,語氣卻妙,「就知道不能依賴你,我已經想好怎麼做。」

  「你倆要是故意在我面前裝不熟,還是免了,怎麼看都是打情罵俏。」能逼得崔衍知說出這樣的話,除了桑六王九,也沒誰了。

  「至於玉真,我也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崔衍知無力。

  節南卻道,「我們也許都小看了玉真姑娘。」

  王泮林問,「怎麼說?」

  「都以為她柔弱,但她喜歡孟元,為他多年不嫁,淡定地瞞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她為孟元奮不顧身,可以拋棄擁有的一切。這樣的勇氣,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她如今只是絕望,絕望之後迷惘,不知自己該討好丈夫,還是該堅守自己心愛。這麼放任著不管,遲早她自己會毀了自己,用她的勇氣。」

  「所以呢?」王泮林再問。

  節南淺笑,「我們應該把實情告訴她,尊重她的選擇,成全她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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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5:33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二引 送我一程

  正月十四,陰雲低沉。

  牡丹菜園,所有的植物都在蓄力,等待那一聲春雷。

  崔玉真走進園子,看到節南在瓜棚架子下摸竹枝上的青藤。

  她冷聲道,「那是假葡萄藤。」

  節南好似很感興趣,「像真的一樣。」這才轉回頭來,輕笑,「玉真姑娘新年好,崔大人說你要見我。」

  崔玉真這日素顏,人比黃花瘦。

  昔日瑩潤清高的大美人,如今只剩一副骨架,似乎能讓那身繡著紅梅的桃粉長襖壓垮。

  相思之毒,可比赤朱。

  只是,比起上回相見,崔玉真眼裡不再乾涸,絲絲泉光。

  「我要聽你的實話。」崔玉真沒再走近,眼裡的桑節南,從來不失光華,一日盛一日,怒放不敗。

  桑節南不會知道,她多羨慕她。

  節南眉眼都彎了起來,「崔大人是玉真姑娘的親哥哥。」

  「正因如此,他只會揀選他以為是為我好的話來說,而我已經膩煩聽『都是為了你好』這句話。」崔玉真是個痴人,不是個傻人。

  節南難得贊同,「這倒是,我從五歲開始就特別聽不得人說這話,一聽就渾身長骨刺,不叛逆都不行。」

  崔玉真一默,慢慢挑高了一邊眉,「你的意思是,我雖然開竅晚,總算開了竅?」

  崔玉真說話一向有大小姐氣,節南已經很習慣,「不是,我什麼意思也沒有,就那麼一說。我這人從來自顧自,對玉真姑娘無意說教,每個人活法不同,而同樣的活法,換做不同的人,結果也不一樣,都得靠自己摸索。不過,玉真姑娘怨天怨地怨所有人的毛病可以改一改,今後遇事先自省一番,別一開口就讓別人覺得不痛快。想想你怎麼容忍孟元,拿出三分那樣的寬容心,日子會好過很多。」

  崔玉真嘴角不經意微翹,「這叫無意說教?」

  節南輕打自己的嘴,「大年節下,瓜子吃多了,嘮叨。」

  崔玉真笑顏一點點發澀,「我曾真心想交你這朋友。」

  節南淡笑,「我知道,但你也要知道,交朋友這樣的事是不需要特意去想的。」話鋒一轉,「玉真姑娘要聽什麼實話呢?」

  「孟元沒死?」

  「是。」

  「他真正的身份是大今盛文帝?」

  「是。」

  「他接近我,只是為了一份秘密地圖?」

  「……至少是他的初衷。」

  崔玉真突而咄咄,「他對我其實一點感情也沒有?」

  節南望了崔玉真半晌,「以那位的性子,若不是他心儀的,他也懶得陪著做戲。再說,你與他相處得久,應該比我明白。」

  能讓梟雄起掠奪之心的女子,不會毫不起眼。

  崔玉真的呼吸有些急,雙肩起伏,「我不能確定,因為我從前自視太高。」

  「能有覺悟也是好事。」節南語氣刁壞,眉跳,一笑,「卻不用妄自菲薄,畢竟玉真姑娘還是有驕傲的資格的。」

  崔玉真在書畫方面的造詣,若不是鑽進牛角尖,她桑節南望塵莫及。

  「五哥希望我離開延昱,好好想清楚,但並不希望我去找孟元。他是大今的皇帝,後宮三千,即便他待我有過真心,宮門深似海,五哥覺得我不會快活。」

  節南見崔玉真目光渴切看著自己,好笑,「玉真姑娘剛剛才說膩煩了都是為了你好這句話?」

  崔玉真咬唇。

  節南再道,「你五哥說得不錯,大今後宮沒有三千,卻有九宮絕色,以大今宰相之女嫻妃和魑離公主離妃為首,熱鬧可想而知。玉真姑娘要是抱著原本和孟元一人一心廝守一生的念頭去找他,無疑自尋死路。」

  「……我知。」自從聽五哥說了,崔玉真心中悲喜交加,一面為孟元活著而感覺自己也能活了,另一面卻為孟元的身份痛苦到窒息,她第一個想到的,唯一想到的,可以幫她一把的,就是桑節南。

  「可是你不能死心。」節南時而想想,其實崔玉真挺可憐的,一直活在謊言裡,人人當她柔弱,以至於她也當自己弱小,苦求可以全心依賴的人,結果——

  明明是塊好材料,可以長成大樹的。

  「……不能。」崔玉真眼中的泉光聚成一片明亮,「我想見他一面,當面問清楚,若他對我真的只有欺騙,至少可以給我自己一個交代,知道是自己太蠢,才能徹底放開。」

  「我想也是。」

  崔玉真被保護得太好,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保護她一輩子。節南也毫不懷疑,等延昱的真面目露出來,崔玉真會落到無比淒涼的下場,被所有人的謊言折磨到生命終結。

  「真相雖遠不及玉真姑娘的美好嚮往,但還是有選擇的。」

  節南忽覺,延夫人說得挺對,選擇總是有的。

  崔玉真又是默然。她今日說話,一直很謹慎。

  良久,崔玉真長吐一口氣,彷彿要將心中長久的鬱結全吐出來,「我要去大今見盛文帝,你可有能力幫我?」

  「可以,但我有條件。」節南看崔玉真眯眸,又道,「我早說過,我有私心。」

  「桑節南,知道我為何總能對你說心事麼?你就是一盆冰水,每每潑我透心涼,卻讓我看到自己沒什麼了不起。你也對我說謊,可你從不遮掩你在說謊,而我知道,只要我問你真相,你就會告訴我的。」

  節南不語,自知刁心眼。

  崔玉真也不在意,「不管你有什麼條件,大概都要建在盛文帝對我有些真情意之上。」

  節南眼中芒光悄燦,「玉真姑娘要是發揮了才智,九宮絕色有何了得?」

  崔玉真神情不動,「你不必暗示我什麼,但你如果能把我送到大今,安排我和他見面,我就欠你一份人情。之後的事,之後再說。」決定了,與其當活死人,不如求痛快一死!「節南,請你送我一程。」

  節南看在眼裡,「好。」

  上了馬車,往某九腿上一躺,出了崔府,節南揉著額角,「我太壞了。」

  王泮林一手梳理節南長髮,一手捧書,拿眼珠子啃文章,「她應該知道真相,而她這麼決定,是她遵從內心的本願,只是她被人決定慣了,才向你求助,其實根本沒有你插嘴的餘地。」

  「話是這麼說,可是大今後宮也許比延府更危險。」節南覺得自己都不一定有本事應付。

  「至少她為了她的心愛,會感受到活願強過一切,如我為了你,小山。」

  王泮林俯身,笑吻他之心愛。

  無情天,落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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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三引 金夜迷沙

  正月十五,元宵夜,雪如柳絮,燈如長河,萬德商樓砸金磚,看初五請來的金裝財神爺,開一場黃金大市,金價又高一分。

  節南受邀前來,芷夫人隨她而來,再不用男裝打扮,出手吸納黃金,有多少吃多少,令富商巨賈咋舌,想不到王芷就是紀連紀老爺,只知不再是紀家婦。

  不知哪家多金的爺,英俊瀟灑,上來與王芷攀談,一談就不願走了,節南聽兩人說起市舶司與南海各國的貿易,倒也長了不少知識。

  忽然桌旁的狸子立正就喊,「紀二爺來了啊。」

  節南轉頭往樓梯口看,豈止紀二來了,紀老夫婦,紀大都來了,只是沒看到紀大夫人。不過紀大夫人一向不大在人前露面,眾傳她身子骨弱,紀家也樂得正好,以此保護她。

  紀二一個眼神,原本和王芷說得很起勁的爺訕訕起身,退回自己的小桌去。紀老夫婦則招呼著王芷一塊兒包間坐,王芷自然推不掉,但她如今有節南這個女兒擋前,對紀二全然無視,挽著老夫人的臂彎走過去。

  紀二冷冷看節南,見她也冷冷回看著自己,哼笑,「過年不拜年,也不叫人?」

  節南立刻笑得甜,「給二爺拜年,願二爺今年鴻運當頭,財源廣進,風流依舊。」

  紀二聽到最後四個字,「丫頭扇我臉,當真不怕我報復,是麼?」

  節南見好就收,「不是不怕,而是二爺不會那麼做的。二爺千不好萬不好,但只要對乾娘還存著一份憐惜,就不會和我這個小輩真生氣。」

  紀二睨過,什麼也沒再說,砸來一個紅包,走進包間去了。

  節南好奇,打開紅包一瞧,葉兒眼閃亮,有錢還大方,是很難能可貴的,連忙收收好,跟進去。

  包間是商樓最大的品字間,分為三間,用紗簾隔開。

  紀二走入正中一間,瞧見紀寶樊已經在座。他看看節南,再看看寶樊,抬起眉來。這兩姑娘,從頭到腳,穿得一模一樣,同樣的髮式,同樣的配飾,身高身段又差不多,初看竟分辨不出。

  江陵首富,當然不是沒有秘密的人家,紀二神情如常,一個字不問,「不管你倆打算幹什麼,大過年的,小心些,別讓你乾娘,我大哥,還有老人家們擔心。」

  寶樊早已知會過家裡,反倒是毫不知情的王芷,皺深了眉心。

  她問,「這是怎麼回事?」

  節南笑回,「外面可能有人盯著我,所以讓寶樊替我坐一會兒,我好出去一趟。」

  王芷還想問為什麼有人盯。

  紀二坐王芷身旁,給她倒茶拿點心,「那麼大的人,又是不一般的丫頭,她有分寸的,你別太嘮叨了。」

  王芷不一定聽得進紀二的話,卻聽得進道理,對節南道,「你自己當心。」

  節南應了,走到紀寶樊跟前,打量她,「真像。就算瞧正面,都可能錯認。」

  紀寶樊笑道,「我倆本就是姐妹。」

  然後紀寶樊拿出一套丫環裝,拉節南去隔壁間換了,又幫她稍微變了一下髮式,將她的臉抹成薑黃,「你這麼出去,肯定沒人認得出來。」

  節南照了照銅鏡,滿意點頭。

  不一會兒,紀家邀請的客人們陸陸續續到了,節南混在僕從中,出了萬德商樓,走出很遠,換騎馬,到一處不起眼的安靜河渡,讓一道健碩的黑影擋住。

  節南看清那人,高興極了,「吉平?」

  方正臉,老實漢,即便在王泮林的壓力面前,都會偷偷偏心她的吉平,回來了。

  那感覺,簡直就是看見自己的心腹。

  「奉堇大之命,來接六姑娘。」吉平抱拳,咧笑。

  「你傷及心脈,哪兒能那麼快出任務?」高興歸高興,節南仍清楚記得吉平受傷的那一刻。

  「多虧七七姑娘的藥,全都好了。」

  節南作勢要打吉平的傷口,但看吉平眼皮子不眨,只好收回拳頭,「胡說,你傷得是心脈,看著恢復了,也不是真得痊癒,需要養上一年半載。你趕緊回家去,要是實在閒得發慌,可以成親,趁養傷期間當個爹什麼的。」

  吉平憨紅了臉,「我只是來接六姑娘,這點小事還是能勝任的,還請六姑娘上船。」

  節南拗不過這位好漢,跳上小船,但見搖櫓的是吉康,心中才放心下來。

  吉康道,「六姑娘,大師兄說了,怎麼也不能錯過今日這等大日子,可比他成親重要。」

  吉平瞪師弟,「划船。」

  節南笑而不言,坐進小小的船艙中去。

  出了城,小船停靠江岸,等換大船,堇燊親自來迎節南,一聲掌社。

  節南也不驚,開心看見一船兔子臉,威武之中不失活潑。

  今日起正式成立尊明社,但兔面具會是尊明社行走江湖的標誌,兔幫會是暱稱。

  崔玉真跟在堇燊後面,一身素錦,一隻包裹,神色沉靜。

  大吉大利的日子,適合遠行,適合送行。

  送崔玉真去大今的江船也已在等。節南將半塊神弓木牌交給她,又給一顆樟木珠。經堇燊點頭,崔玉真可以用樟木珠換取正天府鯤鵬莊的幫助,但不再有無限制討人情的特權。

  這份特權,只屬於特別的人,比如桑節南。

  崔玉真沒去想這麼跑出來,娘家會如何,婆家又會如何。她想得太多,做得太少,所以這次絕不會再猶豫,接過節南交給自己的東西,道聲謝。

  「也請轉告盛文帝,他想我找的東西本來到手了,最後卻讓人劫走。對方十分厲害,我想來想去,只可能是他託付我的消息走漏,我才被人盯上的,請盛文帝小心他身邊有對方的細作。至於本來說好的酬勞,我當然也不好意思要,請盛文帝不用再掛心。」

  崔玉真點頭,本來轉身要走了,忽然又轉回來,緊緊抓住節南的手。

  節南知道,崔玉真在怕。但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緊緊回握了崔玉真的手,直到崔玉真自己鬆開,重新走上舢板。

  「保重。」節南道。

  崔玉真身形一頓,沒再回頭。

  節南上了大船,等雪飛盡,看霧散清,熟悉的水道讓她想起與馬成均的那一戰,還有王泮林那船老樹發枝的煙花。

  尊明社,竟然,成了迷沙群島的新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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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四引 光明一線

  到了一座小島,節南才下船,就有個少年跑過來喊南姐姐。

  「大馬?」她當然記得馬成均這對兒子。

  弟弟叫大馬,哥哥叫二馬。

  「南姐姐啥時候空了,跟我講講神臂弓。」大馬跳左跳右,指指不遠處的船,「那上面的大傢伙,我哥不讓我碰,氣死我啦。我要造火銃,借助神臂弓的強發弩機,突破一千步,讓我哥再不敢小瞧我。」

  節南知道這少年的天賦,答應得爽快,「改日把造圖畫給你。」

  大馬往上一竄,大叫好欸。

  「火銃缺乏威力,不在於射發力,而在於目前調製出的火藥炸力不足。你連這都沒搞懂,還想改進火銃,做夢哈哈哈!」二馬青年,打著呵欠,沒睡飽的樣子,哈笑聲卻響亮。

  他身後,畢正江傑兩位大匠,不知道說什麼,心無旁騖的專注神態。彩燕和仙荷走在一塊兒,比劃手勢,仙荷邊學邊說,交流也挺順暢。歐四爺,李羊,祥豐,三人並立,身後三方列,代表三股力量合一。丁大先生與關門弟子赫連驊一起,赫連驊畢恭畢敬,不時瞥向節南,作各種苦瓜表情,讓節南大感好笑。

  「丁大先生什麼時候回來的?」節南問堇燊。

  「沒離開過。」堇燊答道,「自從長白幫垮了之後,一直在這座島上。」

  這座島,原本是馬成均藏身的地方,不大,但位置最為隱秘。看似慵懶的某九,其實一直很忙,不僅在這裡建起尊明社,還將真正的火弩坊遷到此處。

  「我以為丁大先生說王泮林的病情不能再拖,去找醫鬼前輩了。」尊明社氣候已成,然而有一個大隱患——王泮林的怪病。

  這其中,固然有節南的私心,卻也是這裡所有人的私心。

  在艱難的時局中,幫節南建兔幫,領文心閣走出危局,挽救長白幫最核心的力量,全在王泮林這個幫腦巧妙的謀劃。

  節南從不將自己居於首位,自覺是前鋒,愛殺愛拼,其他事上一律偷懶,都推給了王泮林。以至於最近她頻繁地想,如果師父在世,和王泮林比腦子,大概也不一定穩贏。

  「良姐姐已找到了醫鬼,他正在趕過來的路上,由東海分社的人親自護送,二月初能到。」

  新代良姐姐,也就是希姐兒,這時同王泮林走在一起,一雙勾魂眼放媚,那隻妖爪擱在王泮林肩上,整個人就要纏過去了。

  節南心裡大不爽,忽然小腿上感覺一沉。

  她低頭狠瞪,卻見花花,立即笑開,將小傢伙抱到肩上,開始「自言自語」,「這個希姐兒真是多情啊,之前明明說對我一見鍾情,這才過了幾日,就勾搭別人去了?而且,誰不勾搭,偏勾搭你先生,豈有此理!花花,等會兒找機會咬他,知不知道?」

  花花兩條小胳膊圈著節南的額頭,眼睛鼓鼓,「咬掉他耳朵!」

  「那傢伙靠臉蛋吃飯的,沒了耳朵沒飯吃,而且他死皮賴臉非要加入咱們,很快就是自己人了。所以,咱咬得他喊疼就行。就那個穿花衣服的,記住咯。」節南眯起一隻眼,刁笑。

  花花短腿空踢兩下,做準備運動,「好。」

  於是,節南直直走過去,看準希姐兒的脖子,將花花放上去。

  花花張開口,啊嗚——

  希姐兒啊呀叫,妖爪與王泮林的肩膀分離,和花花搏鬥去了。

  王泮林似笑非笑,墨眼已然看穿節南的小心眼,知她吃醋,卻不說她吃醋。今日立社,也立掌社,兒女情長要等改日。

  他雙袖合攏,雙掌合併,作揖,讓身。

  沒有桑節南,又怎有他王泮林?

  所有人,皆正色,一齊行禮,讓身。

  花花鬆開了口,希姐兒收斂了豔,讓身。

  火光,忽然全滅。

  寬闊的大道盡頭,天水之間漆黑無邊,一尊銅鼎發出幽幽蒼青,兩桿大旗卷合,就等第一縷敬香,啟開光明。

  節南大步走去。

  一身杏白,黑暗難掩其華。

  ------------------------------

  深夜,酒席方散,燈街卻未靜,還有最後一場煙火。

  節南陪王芷走出包間,恰見官樓那邊來了一群貴婦。

  夥計們忙著清理臨窗的桌子,重新擺上點心甜酒和花茶。

  延夫人當首,笑與王芷打招呼,「說是這邊看煙火最好,芷夫人也來一塊兒坐吧。」

  林溫娘親林夫人也在,直接勾了王芷的胳膊,坐到窗邊去了。

  延夫人則順勢挽入節南的肘彎,「王芷和紀家人似乎都對你很好。」

  節南想要往前走,竟拽不動對方,但也不倔,「的確很寵我。」

  「這話是在怨我這個娘親不寵你?」延夫人低笑。

  「怎會。」節南淺笑,「還不知生我的人是誰時,我是愛恨交加,如今知道是誰,反倒沒感覺了。就好像你也不把我當女兒,我只是武器,工具,還是你身上一塊肉,應該乖乖服從你的意願。」

  延夫人笑容反而深了,「看來你作出了讓彼此都艱難的選擇。」

  「不。」節南眼兒彎彎,「我一個都不選,讓你選。」

  延夫人怔住,「什麼意思?」

  節南不答,但道,「正好,今晚能否將蜻螭還給我?偷了我的劍,手法已經不夠光明正大,居然又偷偷摸摸,想進芷園。延夫人親自教大的徒兒難道連正面挑戰的勇氣都沒有?」

  提起這個,延夫人眼神就有些冷。

  看似勢衰的安陽王氏,防護竟然十分周密,紮那才到芷園外圍就被人發現,沒能還劍。

  「你連自己的劍都守不住,不可能是紮那的對手,蜻螭又是廢鐵,我拿著毫無用處。」延夫人開始走起來,拉著節南一起,「我雖理解你所有像耍賴孩子的幼稚行為,也儘量容忍你,但不可能一直放任下去。節南,我的要求並不過份,隨我去魑離看看,再決定其他的事。」

  「延夫人和延大公子打算什麼時候回去呢?」節南似很好奇。

  延夫人想了想,看不出這問題有什麼問題,就道,「我很快會走,延昱要再等一等。」

  忽然,官樓那邊有個丫頭慌裡慌張,找到延夫人,立刻跑過來,湊耳說了幾句話。

  延夫人神情大變。

  節南立在窗邊,聽煙花炸鬧,滿街綻彩,眼裡清淺笑意。

  都不要等了,哪兒來的,趕緊滾回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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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五引 求之不得

  江水滾滾,黑暗無際,雪已停,烏雲壓沉了桅杆,風帆鼓足。

  延昱手中攢著一枚珠花,拇指摩挲中間那顆珍珠。

  這枚珠花,是延家送給崔玉真的聘禮之一,然而跟其他聘禮不同,這是他買了最貴的珍珠,請珍寶名匠特別打造,唯一自己費了心的禮物。

  在母親面前說得對崔玉真毫不在意,順著母親的心意誇節南好,可是他心知自己逞強。

  他迷戀崔玉真,她的絕色容顏,她的冰蓮脾性,她的才氣靈氣。他等了十年,看崔玉真和王七郎定親,看崔玉真為孟元心碎,終於等到他的機會。

  他娶了崔玉真,眼看她為自己動搖而得意。他耐著性子等她喜歡自己,全心全意仰賴他而活,待她傾折驕傲奉他為天。

  他這麼期待著,今日卻晴天霹靂。

  午後,崔玉真說要回崔府幫忙準備家宴。他其實也沒什麼事,不過欲擒故縱,藉口同僚小聚,沒同她一道走,而且拖到天黑才去了崔府。那時已經要開宴了,崔衍知問他怎麼玉真沒來,他才驚覺不對勁。

  這事當然也因此驚動了崔家人,崔相夫婦沒有好臉色,和他一樣,想的也是崔玉真跑了,怎麼都不敢聲張,只讓崔衍知他們幾個兄弟靜靜出去找。

  延昱沒去,等在崔府,滿腦子都是崔玉真和孟元。孟元從懸崖直接落進水中,雖說有暗礁,也並非全無倖存的可能。經過半夜焦灼的等待,他已認定孟元還活著,所以崔玉真才跑了。

  漸怒,漸覺恥辱,漸漸想起崔玉真昨日今日的異樣,分明是不安且雀躍的。

  如果月娥還在,一定會發覺並提醒他,

  然後,崔衍知回來了,說四處都找不到,卻讓他回延府看看,也許玉真已經回家。

  他並不以為是,但等在崔府只讓他越來越憤怒,於是他出了崔府。

  哪知還在半路上,他派出打探的人終於傳來消息,說有人看見崔玉真上了城東碼頭的一條船,但樣子很奇怪,讓四名大漢圍著,腳不沾地上的船,而且他的人還拿到了崔玉真的珠花。

  他急忙趕到碼頭,找附近的店家仔細查問,發現不少疑點,又沿河出城,問了一路,在田邊碰上一名老農,說看到了迷沙江盜的船影子。

  迷沙江盜一直都很猖獗,六扇門最近更有不少拐賣女子案,明線暗線直指這群江盜。

  他覺得鬆了口氣,至少崔玉真不是與人私奔,同時立刻讓紮那調動隱弓堂的船和人,上江追趕。即使紮那勸他先稟報延夫人,他也沒聽。

  他知道,如果先告訴娘的話,娘根本不會在乎崔玉真的生死,就算顧慮到崔家,也可能延誤救人的時機。

  「我還是要說,你太衝動,師父會不高興。」紮那的影子,與桅杆的影子合一。

  延昱將珠花往懷袋裡一放,「無論如何,她目前還是我的夫人,又關係到崔延兩家交情,我不能看她被江盜擄走都無動於衷。而且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早讓人送出了消息,娘這會兒應該已經知道了。」

  「我不想挨訓。」紮那的聲音沙沉冷酷,「你也不必找藉口,我並不關心你在意哪個女人,我只是不太喜歡水。」

  「江盜只是烏合之眾,而我們這船上的每個人都能沉掉一條江盜的船,有何可擔心?」隱弓堂堂主所在地,就是隱弓總堂,精銳盡在都安,隨時聽堂主命令,執行最高難度的任務。

  紮那沉默半晌,「我的感覺告訴我不妙,再行三刻,要是追不上,我們就返回。」

  延昱不答,猛地站起,撇笑,「不用等三刻,你看前面是什麼。」

  烏雲變淺,月行雲中,銀光縷縷投在江面,映出一隻船影,還有那面讓人聞風喪膽的凶煞鬼旗。

  延昱下令加快行進,很快就只差了五百步,能很清楚地看到對面的人影。

  「再近些。」延昱命道。

  「不能再近,江盜有勁弩,三四百步就進入射程,且稍安勿躁。」桅杆下的影子化為兩道。

  延昱這回倒是聽從了紮那的話,卻不料原本往前行駛的江盜船突然調頭,衝著他們奔來,一下子拉近了三百步。

  江盜船頭一名身材短魁,頭戴赤紅鬼面的大漢高聲喊道,「船大滾出來,深更半夜跟在老子們屁股後頭,等著吃屎啊!」

  延昱大步上前,紮那的手捉了個空。

  「延某無意與鬼泊幫作對,只是貴幫大概搞錯了,誤抓我夫人上船,還請貴幫放人。」

  赤鬼賊頭仰天大笑,「我管你姓鹽還是姓糖,我船上的男人女人都歸鬼泊幫,搞錯的人是你。本幫主今日要和美人拜堂成親,心情好,不和你計較,趕緊滾遠點兒。」

  延昱一聽,自覺赤鬼賊頭說得美人正是崔玉真,不禁怒氣衝天,一抬手,對身後下令,「給我殺!誰摘了那赤鬼的腦袋,我賞百金!」

  剎那,帶著繩索的鋼鉤纏上鬼泊幫賊船,幾十道黑影簌簌飛去。

  不消片刻,火光閃爍,兵刃相接,慘呼驚叫一大串,黑影頻晃,顯然已佔了上風。

  也許是水流,不知不覺兩船並齊,側身相距不過數丈,拾武狀元延昱再也不能乾等著,拽著繩索跳上了鬼泊幫的船,無視身後紮那的勸阻。

  然而,延昱的雙腳才落上船板,就發現上當了。

  兩方都穿黑衣,只是鬼泊幫眾手臂上紮了赤巾,黑燈瞎火的,混淆了他的視線。他的人根本還沒有佔上風,甚至處於下風,因為鬼泊幫的人多出他們兩倍,而且身手也出奇得好。

  紮那冷聲刺耳,「上當了,快走!」

  延昱剛要蹬腳,眼前劍光無數,交織成一張網,當頭覆下。

  紮那雖然老和延昱唱反調,關鍵時候護主不含糊,身形拔長,雙手雙劍,動作又快又狠,劈里啪啦將劍網打碎,拽著延昱跳出對方的攻擊圈。

  四柄長劍,四身黑衣,臨風而立。

  延昱看著自己的手下一個個被收拾掉,再不明白就傻了,「你們不是江盜。」

  赤鬼賊頭仍高立船頭,手往船艙那兒一指,「你看,那位是不是你家夫人?」

  延昱眯眸一看,從艙裡出來一個人,身穿崔玉真的雲錦牡丹雪袍,但等那人抬頭,赫然一張明媚兔面,令他的心沉到谷底。

  如雷貫耳,兔幫!

  不是圈套,還能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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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六引 血流成河

  長街,人潮已退,明燈盞盞熄去,王家馬車馳入那座古樸的宅邸,大門沉合。

  不一會兒,兩道矯捷的身影,從芷園旁的側牆躍出,往城東飛奔。

  兩道身影後方,突現四道影,走屋頂,遠遠隨行。但跟得好好的,突然發現兩道身影不見了,四人急追到前頭,從屋頂跳下,在空無一人的小路兩頭來回望。

  「找我?」一聲輕笑。

  四個蒙面人同時抬頭望去。

  屋頂上,那雙葉兒眼涼水般寒,笑顏無溫,「不是隱弓堂的人站出來。」

  四人背對背,靠作一團,同時伸手摸向腰間。

  忽然一隻煙花鼠從路旁的屋子裡溜出來,在四人面前炸開。

  兩旁十幾扇窗子齊翻,箭疾發。

  也不管對方成了刺蝟,又有十幾道黑影從各道門裡閃出,補刀要命,並拿掉了死人的蒙巾。

  節南睨著其中一張臉。

  那是給延夫人報信的丫頭。

  她特意記住了,因為確定那丫頭身份的瞬間,已決定遲早要對方的命,只要敢出現在她面前。

  她桑節南的眼裡容不下一粒沙子,尤其是隱弓堂出來的沙子。

  而且,就要以多欺少,怎麼著?!

  南頌是尊明社的地盤,隱弓堂滾出去!

  「走吧。」紀寶樊喚節南,再對下方的眾人點點頭,「有勞各位清場。」

  黑影們迅速動了起來。

  節南道聲多謝,轉而往洛水園的方向去了。

  這下再無尾巴。

  沉默行了一段路,紀寶樊忽道,「你和王九定出這個計策時,我本來覺得挺卑鄙,也不向人宣戰,一言不發直接從蝦兵蟹將殺起。可是,看那幾人的眼神才知道是死士,不殺他們,他們一直捲土重來,難以清靜。」

  「相信我,我們要是跟對方宣戰,還不等開戰,就死光光了。」開玩笑,延文光是樞密使,朝堂一半是他的人,勢力早就培養成熟,「我們能做的,已經沒有多少。所以敵人卑鄙,就只能比敵人更卑鄙,以多欺少,地頭蛇壓死強龍,打一個措手不及,打得他們發懵,稀里糊塗犯糊塗,還不知道能否爭取一兩年的太平。」

  紀寶樊愕然望著節南的背影,心嘆不如,卻覺熱血奔騰,提氣追上,「桑節南,本姑娘跟定你啦。」

  節南乾笑,「不要,我怕你夫君買兇殺我,他那麼有錢,請得起高手。」

  紀寶樊笑哈哈,「他敢!」

  兩人說話間,就落在洛水園一間美屋前。

  燕子娘的屋子。

  紀寶樊守在外,節南推門而入。

  既然要血流成河,不如讓敵人血流成河。

  ---------------------------------

  江上,月走雲。

  中圈套的延昱,帶著他自誇的幾十名能沉幾十條江盜船的高手,成了困獸。對方既不是烏合之眾,也有萬全準備,多出三倍的人數,以三打一的默契打法,穩操勝券。

  對付延昱和紮那的,更是誇張。

  十二人的劍陣,佔了一半的甲板,任紮那攻擊,只防禦,不主動出招,直至紮那的招式出現遲滯,才突然化防守為進攻,一步步收攏包圍圈。

  延昱突然對紮那喝道,「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你自己走!」

  紮那毫不猶豫,雙劍出兩輪彎月殺鐮,不用顧慮延昱,終於讓他突破了劍陣最弱的一角防禦,往船欄衝去,想要跳進江中。

  延昱嘴角才上揚,但見一片陰影從頭上飄過,頓覺不好,「小心!」

  紮那回頭,什麼還沒來得及做,就被一道掌風扇離了船櫞,又覺握不住雙劍,眼睜睜看它們飛出船櫞,自己重摔在甲板上,噴出一大口血。

  立來幾把劍,架在紮那脖子上。

  紮那狠瞪襲他之人。

  白雲大袍,流風袖,一頂寬沿斗笠擋住臉,只露瀟灑黑髯,「功夫還不錯,就是鬼鬼祟祟的樣子不討喜,今後行為坦蕩一些。」

  說罷,這人就走回艙裡去了,彷彿只為打紮那一掌,奪紮那兩柄劍,其他事與他無干。

  沒有紮那護著的延昱,身前身後都是劍尖,倒也沒有懼意,「讓桑節南出來見我。」

  別人不知,延昱知道得清楚,兔幫幫主是誰。

  赤鬼大漢啊了一聲,「誰?」

  延昱只覺胸口一團火氣就要炸了,「你們不是兔幫?」

  赤鬼漢子好像剛想起來,大笑道,「當然不是,我鬼泊幫為啥要裝那群兔子?只是最近流行戴兔面具,老子買來討好新夫人的。」

  延昱不信,「我看你對兔幫知道得挺多。」傲抬下巴,斜睨艙門前穿著崔玉真衣裙的女子,「讓她摘了面具,我要親眼看看是誰!」

  赤鬼大漢道聲廢話,「要是連兔幫都不知道,老子還混什麼江湖。」

  而艙前女子嬌笑,「聽說兔幫幫主是個漂亮姑娘,這位公子似乎認識她,你看看我可像她?」

  兔面摘下,一張明豔面容,桃目粉腮。

  延昱只看一眼就能分辨,不是崔玉真,更不是桑節南,但問,「你為何穿著我夫人的衣裙?」

  「這是你夫人的衣裙麼?」美人明眸善睞,顧盼生姿,「哎喲,不瞞公子說,我家漢子本來還真是看中了尊夫人的美貌,打算拐她賣錢的。誰讓今天是好日子呢,我瞧她可憐,就當做善事,勸我家漢子放人。她瞧我喜歡她那身衣裙,就送給我了。她還說,她丈夫面善心惡,日子過不下去,要到北方尋她的心上人。可我看公子這模樣,挺俊挺好啊,以為你夫人被我們拐了,奮不顧身追過來。」

  延昱告訴自己這人是胡說八道,但又壓抑不住怒火中燒。

  「我沒騙你。你夫人已經坐上去大今的船,早走遠了。」美人拋個媚眼,「我看這位公子還是不要傷神了,趕緊寫封家書,讓你爹娘送上百萬錢來贖你。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保住小命回家還能娶美嬌妻的嘛。」

  延昱聽得大今二字,眸子幽暗,「她去了大今?」心中信了七八分。

  美人沒再說話,進艙去了。

  赤鬼大漢大叫,「來人,把糖公子押下去,給他紙筆寫信。」

  延昱不禁困惑,「你們真是江盜?」

  赤鬼大漢再說一句廢話,「把眼珠子瞪白咯,看清楚江面,兔子幫能有這陣仗?」

  延昱看出去,怔住。

  不知何時,江上多了七八隻大船,月光遊映,皆揚鬼面大旗。

  真是鬼泊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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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七引 紮堆從惡

  赤鬼大漢走進船艙,拿掉面具,卻是李羊。

  他揚著手裡的信,「姓延的真被我們搞糊塗了,憑此信可索要百萬錢。」

  艙中美女變美男,赫兒美人臉色發臭,嘀嘀咕咕,「……騙我,說不用我再扮女裝,結果呢?」

  白雲袍的師父很通情達理,「為師今日才發現,小驊你在男扮女裝上確實天賦驚人,上了妝之後,面貌與男相截然不同,且你的動作聲氣當真半點看不出男子——」

  赫兒美人惱火,「師父!」

  師父就是師父,「小驊,天賦是難能可貴的,最重要是你有一顆男子漢的心,抓緊娶一個好姑娘,謠言可以不攻自破。」

  謠言不攻自破?什麼謠言?!赫連驊想找個地洞。

  不過,正事要緊,赫連驊問,「要我說,直接殺了延昱,把屍身沉了江,管他是魑離什麼人。」

  丁大先生搖頭,「泮林賭延昱自尊心強,會上江追妻。小山賭延夫人在意兒子,會答應我們的條件。狗急了跳牆,真讓他們無所顧忌,撕破了臉,我們的損失更大。」

  最短時間內,最大限度內,從外圍往裡滅殺,讓對方突然感受巨大壓力的同時,給對方全身而退的選擇,而且誘對方作出這個選擇。

  這是王泮林和桑節南的急智。

  赫連驊道,「是誰說,強龍難壓地頭蛇?」

  丁大先生卻看得很清楚,「小驊,你忘了一件事,這條地頭蛇還是剛剛孵出的小蛇,而死在強龍手裡的強者不計其數,你甚至親嘗過苦頭。所以,千萬別自以為是,但讓這條龍吃吃苦頭,最好還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就是這回對局的贏家了。」

  赫連驊聽師父說到這兒,國仇家恨湧上心頭,無聲長吐一口氣。

  「我去給王九報信。」的確,他操之過急了,但要怪尊明社給他太強烈的期待。

  李羊將那封家書交給赫連驊,「有勞左明使。」

  赫連驊接信就走,約摸一刻以後,上另一條大船,見王泮林和崔衍知站一塊兒接他。

  延昱看到的,其實沒有一條鬼泊幫的船,只是江陵紀家出借的幾艘貨船,豎了幾根木桿子,依葫蘆畫瓢弄了大旗,看起來像賊船而已。

  王泮林讀過信,再給崔衍知,「剿滅鬼泊幫,就交給崔姐夫你了。」

  鬼泊幫兇殘,仗著奇霧和複雜的水流,在迷沙水域為非作歹多年,官府剿了幾回都不能滅盡。王泮林先接管了馬成均藏身的小島,故意大張旗鼓讓鬼泊幫的人上來找麻煩,又藉著談判的機會摸清了鬼泊幫所佔主島的位置,提供崔衍知地圖。

  而今夜冒鬼泊幫的名,擒下延昱,除了不留任何明顯的證據,也是圖謀借朝廷的手清理江上亂賊,尊明社可以不費一兵一卒,控制迷沙所有島嶼,達到一箭雙鵰的目的。

  崔衍知也讀了一遍,居然道,「百萬錢不過延大人一年俸祿,是不是少了些?」說著,自顧自磨墨蘸筆,竟想往信上添數目。

  赫連驊聽過崔衍知的名聲,那可是人人稱道的年輕有為,剛正不阿,哪知這位拐彎不帶眨眼的,半張著說不出話來。不對,王泮林叫崔衍知什麼?崔姐夫?崔衍知喜歡的不是他們的掌社美人,什麼時候娶了王家女兒?

  赫連驊滿腦袋冒問號,王泮林卻跟崔衍知哥倆好似得,捉過了筆,「崔姐夫的謹慎小心呢?」

  「延昱不是延大人親生子,且延昱的字跡我還是熟悉的。」崔衍知已不記得王泮林何時開始喊自己姐夫,也不記得自己給了他多少白眼,不過王泮林真是和節南契合,一模一樣的霸道,所以他又放棄糾正了。

  「雖說懷化郎不是延大人的親兒子,以延大人的才智和眼力,看出字跡不同的可能性極大。就算他看不出來,還有那位厲害之極的延夫人。」王泮林坐下,反覆看著信上的字跡,「我來添吧。」

  等墨蹟乾了,崔衍知拿起一看,完全分辨不出,確實比自己強多了,不禁問,「你常仿他人字跡?」

  王泮林雲淡風輕,「還好,上一回仿的是成翔知府的字,讓小山送去孟將軍那兒,哪知被孟將軍看出來,小山差點挨軍棍。但那回我只想著哄小山心安,有些應付她,仿得草率。」

  不止崔衍知,赫連驊都聽得挺起勁。

  赫連驊好奇得問,「你害她差點挨軍棍,她居然就這麼放過你,如今還郎情妾意的?」

  「那會兒——」回想當初,王泮林眼裡就有了笑意,「我對她又沒動心,彼此利用。再說,她後來報復我了。」那一腳,絕對把他游離的魂魄踹回了身。

  但王泮林又道,「現在想想,不打不成交,是歡喜冤家,註定天生一對。」

  赫連驊抱臂一抖,甩甩頭,目光拐到神情沉沉的崔衍知,撇笑,「你收斂點兒吧,誰不知崔大人喜歡你的小山,而且你倆還沒成親,崔大人說不定先苦後甜,笑到最後。」

  崔衍知冷看赫連驊一眼,又抬眉瞧王泮林,「難說。」

  赫連驊拍桌大笑,幸災樂禍。

  王泮林卻很認真地想了想,「有崔姐夫在,若我走在小山前頭,倒也放心。」

  赫連驊笑聲嘎止,莫名懊喪。

  崔衍知哼了哼,「你要死,就死得早一點,遲了我會變心。」

  王泮林吃驚狀,「你居然對我家小山不是海枯石爛永不變?」

  「可以是可以,但你得從此消失。」交道打多了,崔衍知也琢磨出來了,跟王泮林說話,必須豁出臉皮。

  赫連驊對崔衍知簡直都生出欽佩來了。

  王泮林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只是不再給對方希望,「老天爺待我不薄,而且客氣話要客氣聽,崔姐夫還是過於一本正經,變心也不會太順利,等到開了春,本家姐姐妹妹們過來玩,幫你挑一個,咱們真當親戚。」

  崔衍知冷道,「你好像從來不記,我祖母是安陽王氏,你我本就是表兄弟。」

  王泮林托住下巴,「也對——」

  堇燊進艙。

  節南那邊,來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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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6:5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八引 孤獨之主

  正月十八,延夫人三夜難眠。

  延昱自從元宵夜之後一直未歸,幸好她讓延文光打點過了,大理寺和兵部暫時不會有人留意。

  那晚紮那曾派人送來消息,說崔玉真被江盜劫持,延昱堅持要追,臨時調用一批好手。

  但她賽朵爾・泰赤兀是什麼人?當時聽到這個消息,震驚江盜如此大膽的同時,嗅到了不同尋常的陰謀味道,立覺此事極可能與桑節南有關。

  上元夜,桑節南一直在萬德樓沒錯,可她清楚女兒手下有一兔幫,短短一年滅長白,大顯龍頭之威,江南各路紛紛順服,所以根本不需要親自動手。

  延夫人曾以此衡量女兒的能力,還挺驕傲,卻如今,突覺隱弓堂可能正處於長白幫去年的情勢,心生大不妙。

  隱弓堂不是長白那種靠人數欺壓的雜牌幫,但隱弓堂不能像長白幫那樣光明正大造勢。

  隱弓堂和神弓門相同,都是暗司,黑暗裡悄悄滋延,而隱弓堂比神弓門選人更嚴格,核心力量只掌握在她一人手中。

  隱弓堂當初從神弓門分立出來,就是因為她的祖師爺不滿神弓門長老們之間的內部較勁,想要建立一個絕對服從領袖的組織。但分立之後,祖師爺遭遇背叛,又沒有強權可以依靠,大多數人離去。到她師父,隱弓堂幾乎名存實亡,只有師父和她的幾個師兄弟。

  自她接任堂主後,將隱弓堂,神廟,和魑離王權結成強大的力量,挑選最強的文者武者,重新振興了隱弓堂。她牢記祖師爺傳下來的教誨,寧缺毋濫,堅持獨掌霸權,而這些年跟著她輾轉各地的每個人,更經她親自挑選,哪怕只是報信的雜事丫頭,或執行任務的外圍殺手。

  但這幾日來,她發現她親手建立起來的這個核心,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壞。

  延昱沒回來,紮那沒回來,一船子的人當然也沒回來。

  她身邊的丫頭少了一個,連帶那丫頭帶著的,盯著節南的眼線,全都不見了。

  觀音庵慧智圓寂,她任命了新一任庵主,每隔幾日會來取香油錢,可是元宵後還不曾出現過。因為出了不少事,她擔心觀音庵也有意外,今日一早派人去庵裡。結果,這都晌午了,庵主沒來,派出去的人也沒回來。

  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堵了她的耳朵,遮了她的眼,預感大凶,猜得到是節南在暗中操縱,又不大願意去相信節南已有那麼大的力量能夠操縱。

  有本事是一回事,有力量是另一回事。

  「來人。」延夫人有些心浮氣躁。

  一個走路無聲的丫環進來,屈膝福禮,「夫人有何吩咐?」

  「你去趟觀音庵——」延夫人卻突然消聲,眼眯鋒芒,改變主意,「你和其他人分配一下,去府裡各道門前探看仔細。記住,不要踏出府門一步,不要讓外面的人看到你們,每個人探完立刻直接稟報我。」

  丫環道是,無聲出去了。

  過了兩刻,幾名管事來報。延夫人聽後,很快找到共同點。延府各道門外,都有少年。

  延夫人神情中閃過狠意,沉聲下令,「把那些孩子都給我安靜地帶進來。」

  眾管事領命而去。

  然而延夫人等了半個時辰,才有一婆子跑進來,還只是普通的婆子。

  婆子十分驚慌失措,「夫人,老婆子是守東小門的,本不該擅闖夫人的園子,可一時怎麼都找不到其他管事的。」

  管事的,都是她的心腹,自然去幫她辦事了,不過看這婆子的樣子——

  延夫人面色發沉,心裡下沉,「直說。」

  婆子驚道,「方才趙管事帶了兩人出東小門,那裡有兩個孩子在玩,趙管事才碰到他們,他們就大喊大叫。一群人突然出現,二話不說就跟趙管事三人動上了手。老婆子都不知道趙管事他們練過拳腳,還很厲害,所以一開始對方討不到便宜,誰知後來那些人拋出一大把鐵彈丸,冒黑煙,趙管事三人突然倒地不起,被那些人拖走了。」

  「你看清那些是什麼人了麼?」延夫人問是問了,卻也不抱希望。

  婆子搖頭,「都把臉蒙著,看不清。他們還看到了老婆子我,本來要過來抓我,我趕緊鎖了門,就給夫人來報信了。」

  延夫人上一刻還陰沉的神情,下一刻卻笑了,一如從前,溫和。

  婆子看著心更驚,「夫人,要不要……是不是……趕緊告訴老爺?」

  延夫人揮揮手,「你下去吧,把好門,管好自己的嘴。」

  婆子連聲道是,退下去。

  延夫人走到花園裡,獨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喊人備車。

  馬車一直行到王家,她也沒叫車伕遞帖子,親自上去敲門,把王家大總管驚了出來。她始終淡雅笑著,說正好路過,也沒什麼事,就是來找南姑娘聊聊天,要是南姑娘不在家,就罷了。

  大總管穩穩當當不怠慢,直道南姑娘在的,一邊派人往芷園通報,一邊親自領了不速之客去後宅。到了後宅門外,兩名婆子接了延夫人繼續走,而煙紋等在芷園外。

  煙紋年紀雖小,說話也很穩當,「延夫人新年好,來得正巧,蘿江郡主帶了異邦的瓜果來,姑娘聽說延夫人到,就吩咐等您進了園子再上果盤。」

  延夫人聽得蘿江郡主也在,眉悄挑,「郡主何時來的?」

  煙紋回答,「郡主快晌午的時候來的,和姑娘一道用了午膳。」

  延夫人沒再問,不一會兒就聽到姑娘們的笑聲,再轉過長廊,瞧見了湖亭裡的節南和蘿江郡主。

  湖光明亮,杏林新栽,兩位如花似玉美人兒的歡聲笑語,春色彷彿已經候在白牆青瓦上。

  一見延夫人上亭,蘿江郡主起身來迎,「延夫人好。」

  節南比郡主慢兩拍,落在郡主後面,似笑非笑,語調平平,「延夫人好。」

  兒子失蹤三日才找上門來,這位的耐心也真夠好的了。

  節南對煙紋點點頭,「上果盤吧。」

  延大公子的那封家書,也該上了,給這位的「夫君」,還是「屬下」,或是「家臣」,不管了,給樞密使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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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9-13 10:17:01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霽山有色,水無聲 第四百九十九引 今年必生

  用完瓜果,小廝就來傳話,說郡馬爺同中書大人說完了話,問蘿江郡主何時回府,要不要一道走。蘿江郡主便起身告辭,說晚上家裡還要宴客,得回王府幫母親的忙。

  蘿江郡主一路神態如常,直到瞧見等在馬車旁的劉睿,眸瞳才起一絲火焰色,卻眨眼平息,撐著劉睿的手上馬車,回望劉睿,「郡馬同我一起坐車吧。」

  劉睿有些意外,但點頭道好,招來小廝牽走他的馬,坐進車裡。

  郡主的車駕十分寬敞保暖,街道的嘈雜聲傳不進來,兩人的說話聲也傳不出去。

  只是,劉睿不太習慣。

  除了大婚那日曾與郡主同車,兩人婚後各走各的,哪怕他接她送她,目的地相同。

  他娶得是王爺之女,皇帝的堂妹,同入贅無異。他的媳婦去婆家一趟,他爹娘要跪迎,見面要隔著簾子,一套規矩下來,再到府門前跪送,連他妹妹都抱怨膝蓋疼,所以他內心希望,他媳婦最好今後都不要再去他家了。

  他爹告訴他,這都是為了他們的將來,讓人再不敢小瞧庶出,可以光宗耀祖,比嫡子更有出息。

  自從知道他爹的秘密後,他才明白為何爹要教他拳腳功夫,為何瞞著娘,為何這麼多年不顧家裡。他明白了,但他也怕了,怕得要死。他爹的雙重身份,他爹強加於他的雙重身份,一旦在大功告成之前揭曉,就會萬劫不復。

  叛國之罪,怎會有活路?

  而他原本只想考取功名,當南頌的官,平步青雲,卻因為他爹的固執,讓他攀附炎王府,當了炎王爺的女婿,成為皇親國戚。說起來真是一步登天,可面對郡主這般高貴的妻子,他沒有丈夫的尊嚴,郡主呼之則來揮之即去,他只能唯唯諾諾,小心伺候。

  雖說,蘿江郡主待他不算太差,面子過得去,日子也過得去,卻也是他咬牙忍耐,踐踏了自己的自尊,才換來得平寧。

  他沒忘蘿江郡主如何鬧騰,逼母親帶季淑打掉了他的第一個孩兒。他也沒忘岳丈如何責備他貪婪忘本,好好的肥差不要,卻想要實權高位。他也不會忘,他的岳母從沒滿意過他,每回都不給他好臉色,嘲他寄人籬下。

  娶了郡主的郡馬爺,卻是同僚們背地的笑料,笑他吃軟飯,笑他靠臉靠關係,笑他只是炎王府一條狗,沒本事給結巴的妹妹找個好妹婿。

  他爹知道一切,卻根本不在乎,只說顧全大局,忍辱負重,總有一日否極泰來。

  總有一日?

  他怕這一日還沒到,他可能就會被當做逆黨,砍頭了。

  「聽說三月就要在巴州修水壩,工部應該很忙了吧?」蘿江郡主聊起。

  劉睿點頭,「是挺忙的。」

  「工部之前出了那麼多ㄠ蛾子,如今要做如此大的工事,也怪不得閣部要派都水監察官范大人專管。」蘿江又道。

  劉睿不知此事,很是驚訝,「我以為會由尚書大人調派和任命主監官員。」

  「皇上對工部尚有疑慮,而去年剛升任都水監察的范令易范大人,是巴州百姓敬仰的好官,在當地的政績顯著,也是。皇上很是欣賞,示意閣部擬旨,破格任用范大人主管巴州水利。」

  南頌官職品階是一回事,實際負責的職務又是另一回事,根據能力口碑,或者皇帝高官們的私心,由低品階的官員做高品階的事務,是很普遍的現象。

  「我完全不曾聽聞,郡主這消息從哪裡聽來?」劉睿挪用千萬錢,這時換工事主管,還得了?

  蘿江隨口道,「自然是聽我爹說起,今早才知道的。不過,從擬旨到頒旨,大概還需幾日。」

  劉睿手心發汗,一時心思煩躁。

  蘿江全看在眼裡,卻當沒注意,「這麼一來,我爹可能就不用代天子巡視巴州了。范大人在當地有很好的口碑,而巴州水壩的工程圖都是范大人設計的,有范大人在,工程一定順利。而且,就算我爹去,你也不用去。我求到一支好籤,說今年可得子,但要是錯過今年,就得等上三年。你出門就是半年,那怎麼行?」

  劉睿只覺雪上加霜,腦子裡面一團亂麻,神情大不好,「男兒當有所作為,生孩子的事不急,郡主年紀還不大,三年後再……」

  蘿江的驕橫頓顯,「一般男兒當有所作為,可你是郡馬,郡馬就是郡主的男人,當以郡主為尊,為皇族延續血脈就是你最大的作為。你我成親都大半年了,趙雪蘭比我晚成親,卻已有了身孕。你不急,我急!我爹我娘急!我都十八了!再等三年,就二十一,老得生不出來了!」

  劉睿遲疑,還是說出,「只怕同僚說我公私不分。」

  蘿江哼道,「我不管!反正你今明兩年別想著出遠門,就在三城之內逛逛吧!再說,誰敢說你的不是,郡馬只管抬出本郡主來。」

  這些蠻不講理的話,只有蘿江郡主說得出來。

  劉睿心念一動,本就不想幫爹做事,拿郡主當擋箭牌,也許是個不錯的法子。而他也要儘快告訴爹,范令易會主管巴州水利,還來得及填補虧空。說實在的,他不懂挪動這筆錢的意義何在,他爹只說是給對方設下的陷阱,要剷除異己,徹底掌控工部。而他爹從來不跟他商量任何事,也不給他理由,只告訴他要做到什麼事。

  劉睿兀自想得出神,始終沒發覺他妻子犀利的眼鋒。

  蘿江郡主今日聽到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曾讓她六神無主,但多虧講故事的人給她出主意,她已經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慶倖,劉睿是個不夠出息,且懦弱的男人。因為不夠出息,因為懦弱,她還能控制得住,避免他做出連累炎王府的事,釀成大禍。

  節南利用劉家父子心意不合,將他們的事透露給蘿江。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即便尊貴如蘿江郡主,也不能免俗,而且只要不是窮途末路,一般都會選擇繼續過日子。更何況,節南的口才不錯,智謀早備好,能夠說服蘿江配合。

  劉睿,被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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