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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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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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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 07:58: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五節 布局

大約半個時辰后,那位離開的長水騎兵軍官莊幸,就帶著兩輛牛車回來了。∪雜Ψ志Ψ蟲∪

車上滿載著煤炭,差不多有個一兩千斤(漢制)。

“侍中公,這些就是泥炭了!”可能是怕張越不認識不知道泥炭,莊幸介紹道:“用于生火,最是持久,而且不比木炭弱!”

張越上前,察看了一番,將這些黑色的礦物拿在手里,捏了一番。

“不錯,是上好的煙煤!”張越在心里暗自點頭。

就聽著莊幸在旁邊說道:“王校尉囑托末將轉告侍中:今日忙于公務,未及來拜見侍中公,改日必定登門拜訪……”

“哦……”張越聞言也沒有放在心里,只是點點頭,道:“請為我多謝校尉好意,來日必定掃榻相迎!”

長水校尉,屬于北軍的野戰軍。

這種精銳部隊的指揮官,沒有天子命令,張越和對方都不會在私下會面和見面。

莊幸卻道:“我家校尉還說了,前時,執金吾互戶寺轉來公文,要調長水隧營往新豐,但丞相府的準書未到,所以按照制度,校尉不敢發令調兵,還望侍中明察!”

張越聞言,終于色變。

原先他還以為是執金吾那邊的官僚們還在走程序,所以也就沒有放在心里面。

也就耐心的在新豐等著了。

如今看來,是有人在給他使絆子啊!

“丞相府是吧?”張越笑著道:“待我回轉長安,去丞相府催一催吧……”

但在心里面,張越卻是清清楚楚。

公孫賀父子在拿這個事情來逼他去丞相府見面。

無所謂,見就見吧。

正好,張越也想見一見,這位丞相。

“將這些泥炭,丟進灶火中燒吧……”張越吩咐一聲,田禾兄弟立刻帶人上前,接管了工作。

“多謝諸位相助……”張越則對莊幸和他身后的長水校尉士兵們拱手拜道:“今日多虧了諸位幫忙,令我少卻了不少事情……”

“不敢,能為侍中效命,是我等的福氣!”莊幸立刻笑著道:“況且只是區區小事而已……”

“哎!”張越擺擺手,從身上摸出一小塊金角,大約有一二兩的樣子,塞給對方道:“區區薄禮,就當本官請諸君喝酒的酒錢……”

莊幸拿著金角,臉色立刻就泛紅了,事實證明無論在什么時代,黃金總是有力量的。

他立刻便拍著胸膛道:“侍中公實在是太客氣了,今后有任何事情,侍中都可以吩咐我等!”

這倒是沒有說假話,對漢人來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真理。

連宮廷宦官都守這個規矩,收了錢一定辦事。

事情沒辦成,還可以退款!

真正的童叟無欺,誠信經營。

“本官卻是有事相求閣下……”張越笑著道:“今日見足下所運來的泥炭甚是合用,不知此物從何而來?”

煤炭是個好東西!

雖然中國的煤炭含硫量很高,用于冶煉的話會導致鐵器變脆。

但假如只是用來取暖的話,就很有性價比了。

在這個西元前的世界,也不需要怕什么環保問題,完全可以放心敞開了用。

旁的不說,只需要找工匠做個煤爐子和煤模子,就可以將后世的蜂窩煤搞出來了。

蜂窩煤一出,威力就大了。

不止可以賺錢,說不定還能鞏固國防呢!

邊塞漢軍,特別是居延、輪臺的漢家軍民,遇到的最大問題,從來不是匈奴人侵襲,而是當地冷冽的寒冬!

在呵氣成冰的冬季,任何可以取暖的東西,都能救命!

對方聽了,卻是沒有想太多就答道:“回稟侍中,末將聽說,這些泥炭乃是從湖縣和藍田一帶開采而來的……”

“哦!”張越點點頭,將這個事情記在心里面。

“侍中公……”莊幸卻是忽然有些憋不住,指著那正被蒸煮的大釜問道:“您這是在做什么?”

“呵呵……”張越神秘的一笑,道:“閣下過上幾日就知道了……”

再過最多五天,白紙就要誕生了。

而白紙出現了,雕版印刷術也就不遠了。

造紙術印刷術意味著知識和學說,從此不可能再被人壟斷。

當精英階級無法再壟斷知識,屬于寒門和大眾的時代就降臨了。

作為穿越者,張越知道,這必將打破現有的格局,將整個世界重新洗牌。

在這次洗牌中,誰占得先機,誰就能制霸未來。

所以,他得提前布局,提前準備。

蒸煮的大火,熊熊燃燒著。

前來看熱鬧的人群,看了一會,也都覺得無聊,各自散去。

但,這個事情卻立刻經由他們傳向四面八方。

到傍晚時分,長安城就知道了。

“這個張蚩尤跑回南陵去煮竹子了?”很多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難以想象。

特別是谷梁學派的眾人。

“這個張子重一定在憋什么壞主意!”很多君子紛紛斷言,只是沒有人敢去南陵親眼看上一眼。

而過去的領袖江升,現在卻還在‘養病’。

據說至少要養半年……

于是,沒有了主心骨的儒生們,蜂擁著去找太子太傅石德,希望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能夠出山為他們主持公道。

可惜,等他們到了石府就被告知:太子太傅近日思靜,去了祖居靜養讀書。

這就尷尬了。

于是,他們就像無頭蒼蠅一樣,在長安城里到處打轉。

北闕城頭上,天子在兩個宦官的攙扶下,輕輕走下臺階。

“朕聽說,董越想要代父收徒,收張子重為董仲舒的再傳衣缽弟子?”他輕輕開口,問著旁邊的執金吾王莽。

“回稟陛下,確有此事!”王莽低頭道:“陛下的意思是?”

“董仲舒……”天子呵呵的笑了一聲,想起了那個和自己一樣倔強的老頭。

那老頭的脾氣和性格犟起來,有些時候,連他都有些控制不住,想要宰了他!

但終究還是沒有下那個決心,只是讓董仲舒的弟子呂步舒和自己一起唱了出雙簧,使得他知道了厲害,不敢再言那些胡說八道的災厄說和更加混蛋的所謂‘以奉一人’的說辭。

只是……

這老頭死了這么多年,說真的,還有些怪想他的。

如今,董越玩了這么個把戲。

讓他立刻就看出來了。

董仲舒雖然死了,但他還在和自己斗法!

其實他和董仲舒君臣之間,一輩子斗法次數不知道有多少次了。

董仲舒想要做什么?他清清楚楚。

他想要做什么?董仲舒心里面也明明白白。

兩人爭斗,爭奪的核心,就是——究竟是君王規范學術?還是學術規范君王?

哪怕是在現在,這場較量也依然在繼續。

“不用去管……”天子揮了揮手,望向茂陵的方向,那里葬著董仲舒和他門下的幾位高徒。

他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董仲舒啊董仲舒,朕倒要看看,究竟朕和汝,誰能贏?”

“對了……”天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問道:“朕前些時日,卿上報給朕,太仆卿吞墨了北軍軍費,現在查的怎么樣了?”

“臣還在查……”王莽低頭道:“不過,已經查到了許多證據,證明太仆卿確實有截留北軍軍費的行為……”

“哼!”天子搖搖頭,似乎這個事情他早有預料。

“連北軍軍費都能貪墨……”他笑著道:“看來,朕的大臣們已經有太久沒有聽到過執金吾的聲音了……”

他扭頭問道:“卿之劍可利否?”

王莽聞言,立刻拜道:“臣之劍,削鐵如泥,可斬天下亂臣!”

“善!”天子點點頭:“朕過些時日,打算任命光祿大夫公孫遺為廷尉,卿去兼任衛尉!”

公孫賀父子,就是他養的肥羊。

養了這么多年了,是該宰了。

吃了這頭肥羊,好過年!

李廣利不是嚷嚷著沒有錢打仗嗎?

抄了丞相和太仆,不就有錢了?

這還是當年楊可教給他的技能。

要善于存錢啊!

王莽聽著,卻是熱血沸騰,俯首拜道:“臣夙興夜寐,以候陛下之詔!”

以執金吾兼任衛尉卿,哪怕只是暫時的任命,也給與了他空前的權力!

至少這長安城里,他說了算!

“此外,行刺張子重的人的案子查的怎么樣了?”

“臣查知光祿勛和不少內宦,也都可能參與,只是現在證據還不足……”王莽稟報道:“不過,臣發現,最近光祿勛和馬氏兄弟,在朝野內外串聯,似乎還和廣陵王、燕王、昌邑王都有聯系……”

“光祿勛嗎?”天子目光中閃過一絲殺意:“朕可不相信,只有一個光祿勛,江充就敢收買刺客行刺國家侍中!”

“江充還沒有那個膽量!”

江充是他的狗,他知道這條狗的膽量。

韓說撐死了只是一條狼,宮廷們的宦官最多是一群老鼠。

沒有那個資格和能量,讓江充去給他們做馬前卒。

所以,背后一定有更大的靠山。

“臣明白!”王莽匍匐著拜道:“臣知道!”

天子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必須也一定要有一個處心積慮,陰謀反對天子的賊臣。

這個人的地位必須必韓說高!

哪怕沒有這個人,執金吾也要制造出這個人出來。

不然,國家就要永無寧日了!

甲亭,狂歡已經進行到了最后。

一桌桌的酒肉,都已經被消滅掉了。

村中老少和來此赴宴的士子們,都喝的伶仃大醉,滿意無比。

張越放下手里的酒樽,起身對眾人拜道:“今日夜深,諸位父老,請各自回家安歇,待來日,小子再與諸位父老痛飲……”

旁邊,已經聞訊趕來服侍張越的袁常,帶著許恢等人恭立在旁,然后緊緊跟著張越,朝著張家而去。

進了家門,張越看了看這個熟悉的家宅。

和過去一樣,這個宅院沒有太大變化,依舊是兩進一堂的小地主家庭格局。

在過去在這甲亭,也就他家和王大家能蓋得起這樣的宅子。

但在現在,甲亭大半人家都已經住上了這樣的宅院。

其他人家明年也都打算蓋新屋了。

這個宅子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顯眼了。

嫂嫂也說過,想要整修一番,蓋一座高堂大屋,來煊赫家世。

但被張越拒絕了。

因為,他知道,這個宅子本身就是他將來裝X的利器。

袁常等人進了門,都是執弟子禮,恭立在旁,滿眼崇敬。

特別是許恢等人,他們在這甲亭一邊維系著張越留下的共享書籍任務,一邊研究和學習張越丟給他們的人口論和珠算進階訓練法。

只覺得真是博大精深,受用終生。

雖然沒有拜入張越門下,但卻也已經以弟子自居了。

“都坐下,不要拘謹……”張越招呼著他們來到自己的臥室內,讓他們都坐下來。

然后才道:“明日吾將回長安……”他看著袁常,道:“汝與吾一起回去……”

“諾!”袁常聞言,欣喜不已,拜道:“謹遵老師命!”

而其他人則都是羨慕不已。

誰不知道,如今這位的地位?

與一個月前相比都是不同了!

“諸君……”張越看向其他人,笑瞇瞇的問道:“前時,我曾留書與袁常以授諸君,君等可有所體會和心得?”

上次離開甲亭時,他就將自己翻譯后的人口論留下一部分給袁常,還留下了一些珠算運用的進階法門。

為的就是今天來收割。

還有比檢查作業更好的收集書簡的辦法嗎?

眾人聽了,紛紛從身上取出許多書簡,放到張越面前,拜道:“張公,此乃我等抄錄、注釋之書,請張公斧正!”

一下子,張越面前就擺滿了大大小小十幾件書簡。

這讓他很滿意,點點頭,道:“吾先看看,下次回來,再給諸君講一下疑難,若果有真誠實意,愿隨我道者,我可酌情收錄……”

“諾!”眾人聽了,興奮不已。

別說張越現在拿出來的東西已經證明了他的學問遠超眾人,就是他才學一般,想拜入一個這樣的貴人門下的人,也是絡繹不絕。

對于他們來說,若能有一個拜入張越門下的機會,那就是登天之基。

張越看著卻是滿臉笑容。

想做大學閥,門下就一定要有幾個能耐得住寂寞,愿意一心一意搞教育的人才。

沒有這樣的人才,就別想當大學閥,特別是造紙術馬上就要出世的現在,誰掌握教育,誰就掌握輿論!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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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 07:59:21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六節 兩小無猜

翌日一早,張越便拜別長嫂,帶上柔娘和小棕馬細君,出發前往長安。

袁常則乘著他家的馬車,帶著人緊隨其后,在馬車中興奮不已。

因為他已經知道了,老師這次要帶他去赴宴。

奉車都尉霍子孟(霍光表字子孟)的婚宴!

這可是連他爹都沒有辦法得到邀請,只能跟著桑弘羊一起去赴宴的頂級宴會!

整個關中,像他這個年紀,能有資格列席的人,不超過十個手指。

他昨夜興奮的一夜沒睡。

現在他深深為自己當初的機智而驕傲。

就連乃父,也是深以為然。

倒是柔娘,坐在張越車內,興奮的手舞足蹈,就差唱歌了。

對她這個年紀的,能去長安,本身就很開心了。

更別提,還能跟著小叔叔一起,開心x2。

就這樣,一路走到長安城,小丫頭立刻就震驚的目瞪口呆。

她從未想到過,人類居然能建得起這樣恢弘的城市?

“小叔叔,這就是長安城啊……”趙柔娘拍著手,睜著眼睛,驚嘆不已:“好大!”

在仔細看了看后,又吐了吐舌頭,說道:“也好丑!”

是的,漢長安城,最出名的其實不是‘雄偉壯麗’。

雄偉壯麗那是說未央宮和長樂宮。

當然現在還要加上建章宮、明光宮。

漢長安城最出名的就是丑!

丑到爆!

連長安居民都覺得這座城市的外形太丑了。

本來,漢長安城在建成后是一個北部斗形,南部正常的城市。

但架不住當今大興土木,于是,南部和北部都成了斗形。

兩個斗形合在一起,要有多別扭就有多別扭!

所以,在私底下長安城居民自稱自己‘居于斗城’,就和后世的上海人民自嘲自己住在魔都一樣。

不過,等進了長安城,趙柔娘就興奮起來。

因為,這座城市的繁華,超乎她的想象。

她從未想過,這個世界上居然還存在著如此龐大、秩序井然和人口眾多的城市。

小眼睛立刻就眨個不停,看的眼睛都花了。

張越見了,也忍不住抱起她,笑著逗她:“柔娘以后就住這個大城里怎么樣?”

“好啊,好啊……”小丫頭立刻拼命的拍手,道:“再去將阿姊也接來,柔娘和叔叔,阿姊一起住在這里就好了!”

“好!”張越笑著摸摸她的頭,是該在長安城里買個宅子了。

只是,這長安城的宅院都有點小貴啊!

像是戚里、尚冠里和嵩街的宅邸,動輒就是占地數十畝甚至一百畝,庭院深深,閣樓幾許,要價通常都在一千萬以上!

所以,長安的官吏也買不起。

著名的故事‘閨房之樂,有甚于畫眉’就發生在章臺街,而彼時故事的主人公張敞同學已經是兩千石的京兆尹了。

連他也買不起尚冠里和嵩街的房子。

可想而知,住在那些地方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不過……

張越忽然愣住了,作為前公務員,他很清楚,有需求就有市場。

長安官吏這么多,富商這么多。

大家是不是都想買一個既大又接近未央宮和長樂宮,交通方便,治安良好的宅邸呢?

而長安城恰好就有這么一塊地方空在那里,日益凋零。

這就是桂宮和北宮以及武庫之間的那塊土地。

在數十年前,當地是南軍在長安城的營壘所在,如今南軍被廢黜,這個地方也就荒廢了。

若是其他地方荒廢了,可能就有人去占了。

但南軍營壘哪怕荒廢了,也沒有人敢去動。

于是就這么荒廢了下來。

如果利用的好,開發得當,就那塊地皮,起碼可以建他數百套大小宅院,平均每套賣個兩百萬,就是幾萬萬的收入啊!

此外,太學和博望苑之間,也有著大片的荒地可以利用。

歷史上王莽就在這塊荒地上,建了大量的太學建筑,一度容納士子數萬人!

這樣想著,張越就覺得,此事大有可為啊!

正好可以拿這個事情來當糖果給于己衍吃。

張越驅車來到未央宮門口和袁常在此分別,約定明日傍晚在此匯合后,便驅車進入未央宮。

在宮門口,張越遇到了麻煩。

因為,只有他和車夫有宮籍,但柔娘沒有宮籍,小棕馬細君也沒有宮籍。

所以守門的衛尉候司馬不敢放人。

當然他也不敢刁難和阻攔張越(經過李廣殺都尉事件的教育,已經很少有低級軍官敢頂撞高級官員的事情了),只能是一面笑著請張越在宮門口喝茶,一邊立刻派人去請示宮中。

張越也不為難他,反正如今還早,就抱著柔娘在宮門下,等了起來。

大約等了半個時辰,郭穰就帶著人急匆匆的趕來了。

“張侍中……下次若要帶家眷入宮,記得早些與我說啊……”郭穰笑著對張越道:“也免得耽誤侍中行程……”

“卻是我孟浪了……”張越笑著道:“勞煩郭謁者跑這一趟了……”

“不勞煩,不勞煩……”郭穰笑著,讓人取來兩個竹符,登記好趙柔娘和小棕馬,然后將其中一份交給張越,道:“天子聽說侍中帶家眷入宮,就讓奴婢立刻便宜行事,將事情辦好了……”

說到這里的時候,郭穰滿是羨慕的道:“侍中圣眷之濃,真是讓人嘆服!”

可不是!

漢家宮禁無比嚴厲,要是再向前推幾十年,休說沒有宮籍就進入宮禁范圍了。

哪怕是有宮籍,沒有在規定時間出入宮闈,也是大忌。

當初,先帝就經常被張釋之堵在宮門口……

哪怕是現在,宮禁也是嚴格無比。

前幾年,長平侯衛伉就是沒有攜帶宮籍,就進入宮門,而被奪候!

再往前推,當今的好幾個表哥、表弟,因為擅闖宮禁而被奪候。

張越自也知道這些故事,事實上他很清楚,所謂擅闖宮禁而被奪候,其實只是一個借口。

歸根結底,是這些人被當今厭惡了。

所以,抓住一個小錯就予以嚴懲。

不然,若這宮禁真的抓的那么嚴,這些人哪里敢不帶宮籍就擅入宮門?

當然了,知道歸知道,表面上還是得裝作非常后悔和害怕的樣子。

與郭穰寒暄了一番,張越就帶著趙柔娘進了未央宮。

比起長安城,未央宮的奢華與壯麗,顯然更上一層樓,趙柔娘看的可真是目不暇接,不敢眨眼。

張越抱著她,一邊走,一邊問著郭穰:“敢問郭公,如今南信主何在?”

郭穰聽了,立刻答道:“侍中公問的正巧,奴婢剛剛離開的時候,見到南信主在建章宮的神仙臺下玩耍,還問奴婢侍中公什么時候去見她呢!”

張越聽了道:“多謝郭公提醒……”

“張侍中不是回長安了嗎?”小公主滿是郁悶的嘟著小嘴,走在花園的閣樓中,一臉的不開心,寫在臉上:“為何不來見我?”

是啊,前幾次張侍中都說好了的,回長安一定會來看自己。

但為何這次沒有來?

伐開心!

小公主揪著自己面前的幾朵鮮花,一下一下的掰掉花蕾,丟進前面的池子里,引得那些鯉魚紛紛聚攏到一起。

這些天來,托著公主的福,神仙臺下的池子里養的鯉魚都已經知道,只要有人往水里丟東西,就有免費的大餐吃了。

左右的宮女宦官,見了她這個模樣,紛紛拿出魚食,遞給她,道:“許是侍中還有事,可能馬上就來了,殿下不妨喂喂魚……這魚兒可聽話了……”

這位公主殿下,是這個宮里面的宮女宦官們伺候過的最好伺候的公主了。

沒有脾氣,溫柔善良,最最要緊的是,這位殿下將她身邊的人,都看做親人一樣。

誰能拒絕效忠這樣一位美麗的小公主呢?

是故,不過兩個月,這些人就都已經成為了她的死忠。

而宮里面的很多宦官侍女們,也都爭相想要來伺候這位殿下。

原因很簡單,不是所有人都想往上爬,更多的人只是安安樂樂的渡過這一生,有一個好的下場。

這樣一來,這位善良的公主就成為了宮里人的指望。

以至于連小公主自己也不知道,她現在在宮里面居然也成為一方勢力的首領。

雖然沒有什么權力,但很多人都愿意為她做事。

聽著眾人的安慰,小公主勉強露出笑容,拿著魚食,有一沒一的往水里丟。

就在這時,忽然遠方傳來一個聲音。

“侍中領新豐令張子重,覲見南信公主殿下!”

小公主立刻開心的將手里的魚食全部丟到池子里。

“張侍中來了!”她臉上露出名為幸福和知足的笑容,她年紀小,還不懂什么感情,但她知道,只要張侍中在她就是安全的、幸福的。

張越牽著趙柔娘的小手,走上神仙臺前的臺階,對趙柔娘道:“等會,小叔叔介紹一個小妹妹給柔娘好不好?”

趙柔娘從小長在張家,也沒有什么朋友。

聽著張越的話,立刻就美目流轉,驚喜的拍手道:“好呀,好呀!”

小丫頭今年才十二歲,心性正是愛玩的年紀,聽到有朋友可以一起玩,自然很高興。

張越聽著,就牽著她的手,走上那高臺。

然后,他就看到了南信小公主,悄悄的從轉角的回廊處探出頭來,一雙漂亮的小眼睛,一下子就落在他身上。

“張侍中……”小公主立刻提起裙子,一路小跑,來到張越面前,伸出手來道:“奴奴要侍中抱抱……”

張越愛憐的蹲下身子,拜道:“臣張子重又來見公主了……”

然后他拉了拉柔娘的手,對柔娘介紹:“柔娘,這是南信公主殿下,快給殿下問好……”

趙柔娘聞言,立刻微微道了個萬福:“民女見過公主……”

看樣子這些日子在南陵,她自也被教育過一些宮廷禮儀,至少在張越看來,還是蠻和規矩的。

只是,這個模樣只撐了不過片刻,她便原形畢露。

“你就是的南信公主妹妹嗎?”她伸出手,對南信道:“我是趙柔娘!”

微微的抬起小胸脯,趙柔娘驕傲的道:“我比你大!”

“所以我是阿姊!”

南信公主聽著,眨了眨眼睛:“阿姊?”

然后她高興的伸手,道:“我是南信,小名叫奴奴……”

兩個小丫頭很快就打成了一團,沒有發生任何的不愉快。

不止張越,周圍的宦官侍女,都是目瞪口呆,不可思議。

什么時候,劉氏的帝姬這么好說話了?

仔細想想,這位公主殿下,還真就是這樣的人!

只是……

這些人看著張越,心里面更是畏服,只能說,真不愧是張蚩尤嗎?

連家里的小女孩也敢叫公主阿妹?甚至都不拘禮。

只有張越,站在旁邊,看的很是舒心。

他清楚,在事實上來說,劉氏基本上不管自己的帝姬的行為,也不在乎公主們去和誰交朋友。

更別提這種小孩子之間的胡鬧,劉家基本都是默許的。

而將柔娘帶進宮里面,和南信成為好朋友,這是張越鋪墊已久的事情。

如今,見到她們玩的開心,玩的好,張越自然也就放下心來。

小女孩嘛,只要玩的久了,自然就成了閨蜜了。

有了南信的庇護,即使日后自己在政治斗爭之中落敗,柔娘和嫂嫂也可得到庇護,至少能保全自身。

而他有空間之助,也不可能有什么危險。

最多不過是出去躲幾年,等風聲過了,又能起復歸來。

“公主……”張越笑著上前,微微拜道:“臣先去覲見陛下,稍候再來看望公主,這一段時間,就拜托公主照顧好柔娘可以嗎?”

“嗯!”有了小伙伴的南信公主,開心的小酒窩都露了出來,笑著點頭:“侍中放心去吧!”

她如同一個小大人一樣,拉著趙柔娘的手,道:“南信一定會保護好、照顧好柔娘阿姊的!”

張越聞言,放下心來,對趙柔娘囑咐道:“柔娘在此和公主殿下一起玩一會,小叔叔去去就回!”

去見天子是肯定的。

因為,他必須求得這位陛下同意和許可,他才能成為董仲舒的再傳弟子,并且得到國家承認。

這很關鍵!rw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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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1 08:01:3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三十七節 君前對奏(1)

順著臺階,張越在一個宦官引領下,一路攀爬,直上玉堂。正好看到了上官桀緩緩的從玉堂內趨步退出。

“上官兄……”張越笑著上前,對上官桀拱手拜道:“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上官桀回過頭來,看到是張越,一張臉立刻就堆滿了笑容:“托張侍中的福,愚兄一切安好……”

這宮里面,他大概是對張越最感激的人了。

能不感激嗎?

這個侍中官一來,就幫他清除了兩個最大的競爭對手——馬通兄弟。

自己更是離了長安,去了新豐。

如今,他是唯一的隨駕侍中官,雖然可能地位不如眼前這個年輕人,但權勢和權力,卻要比對方高。

旁的不說,外朝大臣們想要覲見天子,不多得找他‘意思意思’。

而天下郡國兩千石們,更是紛紛巴結。

現在,他家里的子侄,都因此飛黃騰達。

就在前不久,他的一個表侄,都已經升官為天水某縣縣尉了。

上官家族,在隴西地區正冉冉升起,成為新一代的耀眼明星。

是故,他現在可是得意的很,尾巴都已經快翹到天上去了。

也就是在張越面前,他還會露出笑臉。

若是其他人……

呵呵呵……

“陛下如今可在玉堂?”寒暄完畢,張越就問道。

“陛下剛剛吃了雜糧粥,活動一下,現在正在由太醫按摩……”上官桀聞言,低頭欽佩的道:“還是張侍中懂陛下啊,這養生之法一獻,陛下試用數日,龍顏大悅,如今每日都按照侍中所說的方法,早晚鍛煉,多吃清淡、粗糧……”

張越聽著,只是笑了笑,謙虛的道:“此乃陛下神靈自用,下官安敢居功……”

張越可以這么說,上官桀可不敢這么看。

尤其是張越獻的法子還真有用!

天子這些日子堅持下來,身體還真的漸漸恢復了些元氣。

每天都是早睡早起,精神也越發的抖索起來,前不久甚至還召集了李廣利等大將,召開了一次御前軍事會議,商議了西域和匈奴的事情,連續四個時辰聽取將軍列侯的建議,中途連一次哈欠和睡意都沒有。

讓朝野上下都震驚不已。

許多列侯勛臣,紛紛打聽,爭相想要得到那份‘養生秘笈’。

不過,天子把的很緊,到現在連一個字也沒有傳出去。

正因為如此,那些老臣們反而更是趨之若虞,找著各種借口入宮來套近乎,就想著討天子歡喜,賞賜一點養生之法。

正因為知道這個事情,所以,上官桀根本不敢在張越面前拿大。

這可是一個懂養生的天子近臣!

且是經過天子認證的養生專家!

這漢家朝野,年邁的元老大臣們,可都眼巴巴的看著他,想要從他身上得到養生之法,好讓自己也能延年益壽,活到八十、九十甚至一百歲!

這樣的人,誰敢得罪?

“張侍中太謙虛了……”上官桀低頭說道:“陛下這些日子,可是時常稱贊侍中,說侍中:忠孝兩全,文武全能,為人臣楷模呢!”

張越聽著上官桀的吹捧,只是笑笑,沒有說話。

上官桀這個人,別看他現在似乎只是一個阿諛奉承的小人、馬屁精。

但是……

昭宣中興的軍功章里,有他的一半!

盡管史書上,對他后來秉政的所作所為不置一詞。

但也記錄了,當霍光有事外出或者休沐時,朝政實際上是由他處理的事情。

更緊要的是,他和霍光一樣都是鷹派。

昭帝早期和中期的多數軍事行動,都是他和霍光制定的。

只是因為是失敗者,所以,所有的一切都被抹掉了。

所以說啊,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誰能知道,在如今這個時間點上,霍光是外人眼里‘不學無術’的中庸官僚,而上官桀只是一個‘阿諛奉承,以為幸進’的小人。

但就是這兩個人,締造了昭宣中興,在李廣利大軍全軍覆沒后,重建了一支更強大、更精銳、更可怕的漢軍!

于是,一掃宇內,制霸六合,在中國歷史上實現了第一次雄霸東亞的偉業。

當然,讓張越更感興趣的是……

“對了……”張越忽然笑著輕聲問道:“小弟聽說,近來太子舍人李禹想要求為侍中,上官兄可曾有耳聞?”

上官桀的臉色忽然怔住,看著張越一臉嚴肅,然后就又換上一副笑臉,道:“愚兄不過是隴西養馬的馬夫出身,如何敢攀附大名鼎鼎的李氏呢?”

隴西李氏,曾經是隴西將門的驕傲。

但是,李禹在李陵宗族被誅后,連李陵族人的尸骨都不敢去收容安葬,令整個隴西將門輕視。

其后李禹又跟著谷梁學派鼓噪和平,更是刺激了無數主戰派。

如今在隴西,沒有人再敢說自己和李禹是朋友這種話。

那是會被人瞧不起的。

只是……

上官桀的話和他的那個神情,卻分明出賣了他。

張越知道,這個家伙恐怕不止知道,還深深的參與其中了。

說不定,還可能已經拿了李禹的錢了……

這并不難理解。

這就像當今世界的那些儒門的鴻儒們,別看他們天天唾棄商賈,痛罵商人為富不仁,嚷嚷著要殺光商人。

但誰私底下沒有幾個商人朋友甚至知己呢?

畢竟,你可以不喜歡某人,但沒辦法討厭他的黃金啊!

所以,張越也只是意味深長的笑了一聲,在心里面有了底了。

李禹看樣子,真的是想當這個侍中了!

他想做這個侍中,估計已經都要發瘋了。

“聽說李禹這些年來,靠著太子的關系,收了無數好處啊……”張越舔了舔嘴唇。

李禹可是長安城里出了名的‘貪財好利’,據說假如有人想要求太子辦事,最好的辦法就是重金賄賂李禹,那么事情就沒有辦不成的。

這么大一頭肥羊就在眼前,可惜,他卻沒有辦法在這頭肥羊身上宰一刀!

真是……

這有點像后世的中國軍火商們看三哥的感覺。

雖然哈喇子早已經流了一地,但卻也只能流哈喇子。

“其實……”張越看了看博望苑的方向,在心里說:“我也是可以嘗試賄賂賄賂的嘛……”

反正,李禹是不可能成功的。

因為,有霍光存在,他再掙扎也是徒勞。

所以這個錢,不拿白不拿啊!

此刻,張越有種想要馬上去找李禹,告訴他——集齊所有侍中官的推薦,一定可以召喚神龍的沖動。

和上官桀打了照面,張越就抬腳跨入玉堂的建筑范圍之內,推開殿堂之門,就走了進去。

他是侍中,是天子近臣,連皇宮里的后妃宮闕也可以百無禁忌的出入。

所以不需要和外朝大臣一樣,還得在門口等候傳召。

進了殿中,張越就看到了,在殿內的一個木榻上,天子正閉著眼睛,極為享受的接受一個似乎是太醫的按摩。

這種穴道按摩的力度和方法,張越已經畫了個圖,留在宮里,甚至還寫了許多要點和注意點。

皆是他曾經伺候的領導們曾經用過的方案,在舒緩神經和促進血液循環方面,最是有效。

“臣張子重,覲見陛下,吾皇萬壽無疆!”張越走到天子面前,微微恭身行禮。

“張卿來了啊……”天子微微睜開眼睛,露出笑意,吩咐道:“賜座!”

立刻就有著宦官,搬來一個坐席,讓張越坐到天子的榻前,方便他們君臣可以就近交流。

這是天子特地給張越的特權。

自從當年汲黯離開長安后,張越算是第二個有資格這么接近天子的大臣了。

雖然可能還做不到,連天子在如廁時,都可以跑進去勸諫的地步。

但也差不了多少了。

這也算是張越獻了養生術后的賞賜。

張越卻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坐到天子面前,俯首道:“陛下,臣是來述職的!”

“哦……”天子只是躺著,沒有說話。

“公考已經結束,按照陛下的命令,臣循制安排了諸位士子,進入各機構……”

“此外,臣還打算和大司農聯手,做一點改革,在新豐建立一個工商署……”

張越將他在新豐的工作成績和各種事情,一一報告,說的很慢,足以讓這位陛下都能聽清楚,并且知道新豐的事情,現在是個什么情況?做到什么地步了?

這對于張越來說,沒有任何難度。

甚至是他最拿手的。

匯報工作嘛,他在今天之前,曾經向無數領導匯報過N次了。

甚至在小學的時候,就已經學會和掌握了這一技能。

所以,他無比熟悉這其中的竅門,更清楚該怎樣向上級介紹自己的成就和面臨的問題,而不至于引起上級的反感或者不悅。

這是一個公務員成功的必備技能。

天子聽著,果然漸漸的露出笑容,等張越說完,才道:“卿安排的都不錯,新豐事情有卿在,朕就放心了!”

至于張越在新豐要和大司農玩改革的事情?

他是樂見其成的。

漢室是一個處在變革中的社會,改革是漢室王朝的使命,甚至可以說是天命所在。

尤其是對于當今這位陛下來說。

改革或者說革新,就是貫穿他的整個統治生涯,始終不絕于耳的主題。

他最喜歡和最在乎的,也是革新。

只是……

他忽然坐起來,看著張越,問道:“朕聽說,卿近日得董越贊賞,董越欲代其父,收卿為董子之徒?有這個事情嗎?”

張越聽了,立刻頓首道:“這正是臣此番入宮要向陛下匯報之事!”

若在穿越之初,張越可能還不會有這個認知。

但當他漸漸融入這個世界,特別是在固化和回溯了大量公羊學派的思想主張之后。

他已經明白了——學術和君權,是缺一不可,是相輔相成,是無法割離的兩個事物。

尤其是在漢室這樣的制度下,在如今這個時間點上。

他進入董仲舒門下的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或者公羊學派的事情。

這個事情,甚至可能關乎未來天下。

張越對此有深刻而清楚的認知。

就像現在,天子問這個事情,其實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是在問他:卿覺得公羊學派未來要往哪里走?

更直接一點,其實就是在問:公羊學派打算跟朕走,還是跟董仲舒走?

這個問題很要命!

為什么?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首先要解答,什么是公羊學派?公羊學派有什么主張?公羊學派是怎么在歷史之中,成功上位,又是為什么衰落下去?

張越現在對此,已經有了足夠清晰而深刻的認知。

腦海之中,那一本本被牢記的公羊學派的論述,此刻都在心里浮現著。

那些文字,就像一顆顆釘子,釘在他心中。

只是隨便看了看,他就明白,假如不做改變和變革,公羊學派遲早會被君王懟死!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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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八節 君前對奏(2)

公羊學派是什么?它的主張是什么?它因何崛起,因何衰落。

這個事情講起來很復雜,恐怕三天三夜也說不清楚。

即使是現在的張越,一時間也難以理清楚頭緒,但他心里卻差不多有個底了。

此刻,他望著已經蒼老的天子,心里面卻是想起了兩個故事。

第一個是再過大約十個叫眭弘的儒生,會上書昭帝說:先師董仲舒有言,雖有繼體守文之君,不害圣人之受命。漢家堯后,有傳國之運。漢帝宜誰差天下,求索賢人,禪以帝位,而退自封百里,如殷、周二王后,以承順天命!

意思就是說啊:我的祖師爺董仲舒說了,即使有即皇帝位并且遵守道德仁政的君王在位,但是呢,一點也不會妨礙有比他更好的圣王從天下人中脫穎而出,老劉家是堯帝之后,有讓位禪賢的天命,所以陛下您趕緊找到那位賢人,把帝位讓給他吧……

于是,眭弘先生,被毫不猶豫的砍了腦袋。

順便說一句,這位眭弘先生是正兒八經的公羊學派董系大儒。

他老師是董仲舒的門徒贏公,他的門徒里也有著嚴彭祖、顏安樂這樣名留青史的鴻儒。

而且,他沒有發神經,是真的發自內心這樣希望的。

第二個故事,則是成帝大臣谷永。

這也是一位大能!

著名的成語,捕風捉影就是他發明的。

漢書之中記載了谷永曾經給成帝上的一封奏疏。

谷永是這么說的——天生蒸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理之,方治海內,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列三正,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而很不湊巧,這位谷永先生也是公羊學派董系的門徒。

想著這兩個故事,張越就感覺有些毛骨悚然,甚至渾身顫抖。

因為在他回溯的史料和他現在所見所聞所接觸的公羊學士子之中,像眭弘和谷永這樣認為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抓一大把。

按筐裝,按斗載,多到你想象不到。

當然,現在來說,像谷永那樣去想的是少數,而像眭弘那樣去想的是多數。

在事實上來說,董仲舒和公羊學派的理想與訴求,根本不是后世儒生所謂的‘輔佐君王,修身治國平天下’。

他們想做的是,將自己凌駕于君王頭頂上。

讓他們的思想與主張,凌駕在世間萬物之上。

所以,后來的君王,毫不客氣的將它懟死了。

尤其是光武帝阿秀哥,不惜以君王之軀,親自下場,給左傳學派撐場子,極力打壓和限制公羊學派。

這才是公羊思想在東漢衰落的根源。

在事實上來說,在東漢,玩讖諱的早就不止一個公羊了。

谷梁、左傳也都在玩,而且玩的不亦樂乎。

所謂的公羊思想過于枯燥、迂腐和宣揚封建迷信,那只是別人攻擊它的借口。

在事實上來說,公羊思想是儒家所有派系中最適合中國,也最有進取心和開拓性的思想。

不然,晚清的仁人志士們,也不會從故紙堆里將它翻出來,抖落抖落,然后企圖以此為基礎,重振諸夏,維新變法,再造中國了。

可惜,在那個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

滿清的權貴,又舍不得和北魏鮮卑氏一樣,徹底化夷為夏,反而死守著自己那個小群體的利益,說什么寧與友邦不與家奴。

想著公羊學派的那些主張和思想,再想著那些公羊學的知識分子們,在歷史長河中的所作所為。

張越就嘆了口氣。

在中國這樣的社會,想限制君權,搞什么虛君共和,垂拱而治圣天子?

那是不可能的。

更別提,公羊學派的野心,實在是太大了!

大到根本不可能實現!

至少在現在,在目前這個生產力的情況下,公羊學派的那些理想,還是先收著吧。

學術終究不敵權勢。

而作為穿越者,而且還是一個前公務員。

張越面對這個情況,卻是一點壓力沒有的。

這個事情,他已經知道應該怎么處置和回應天子的問題了。

在目前來說,類似谷永那樣的緩則,在公羊學派內部只是少數派中的少數派。

所以,要解決的是眭弘那樣的理想主義派。

于是,微微的整理一下思路。張越就長身拜道:“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蒙長孫信用,必以匡扶漢室,致君堯舜上為己任……”

天子聽著,卻是眼皮子跳個不停。

致君堯舜上?

你也跟那幫緩則一樣?想要騎在朕的腦袋上耀武揚威嗎?

好在,他對張越非常寬容,而且特別信任,覺得這個臣子不會背叛和傷害他,所以才耐著性子繼續聽著。

不然,要換一個人,早就被趕出去了。

張越俯首在地,拜道:“臣聞之,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故臣當持砥礪之心,奮勇而前,為漢制法,宣陛下之義,明臣子之節……”

天子聽著,臉色終于露出了笑容來,道:“卿請繼續……”

張越一聽,就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他方才所說的這一段話,其實通俗的來講,翻譯成白話文就是:臣覺得,大漢應該高舉改革、革新的旗幟,繼續深化改革,永遠在路上。如此則天命永在,國運長存。

“臣前時曾奏《王命論》以獻陛下,臣以為天命在漢,此早定之事,漢之興乃順承天意民心,陛下圣君臨位,和陰陽,布圣德,嘉于四海,澤被蒼生,天下糜不承德,若能秉政持善,則漢祚萬萬世……”這個時候,張越自然毫不客氣的將從前埋下的伏筆挖了出來,那篇《王命論》就是為今天準備的!

聽到這里,天子坐直了身體,鄭重的道:“愛卿請為朕詳論,何以國祚萬萬世之法……”

于他而言,當年信了董仲舒的邪,扶持了公羊學派,本以為這個濃眉大眼的家伙該不會包藏什么壞心思。

哪成想……

真是悔不當初!

更讓他無奈的是,公羊學派上臺后,和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事業,而且搞得有聲有色。

令他有些無從下嘴。

更要命的是,隨著時間推移,公羊思想漸漸興盛和制霸天下。

搞到現在,連他也不敢說可以輕松的鏟除這個學派的影響了。

投鼠忌器之下,也就只能嘗試著和公羊學派溝通,希望他們別給自己添亂了。

好在,如今,在對匈奴戰爭的情況下,公羊學派勉強還能壓制住他們內心蠢蠢欲動的那些緩則想法。

還能繼續團結在他的旗幟下,驅逐匈奴,建立一個新世界,開創一個新時代。

但問題是——匈奴滅亡以后呢?

所以,他迫切的需要找到一個新的思想,一個新的理論來支撐漢室王朝。

張越見著,連忙再拜。

公羊思想發展到今天,其實已經到了非變不可的時候了。

再不變革,或者說妥協。

公羊學派的學者,自己就能把自己玩死!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西漢王朝在滅亡的前夜,剛好攀升到了古代封建王朝的極盛時期!

按照漢書記載‘百姓訾富雖不及文景,然天下戶口最盛矣’

強盛到什么地步呢?

在哀平年間,西漢王朝最后統計全國土地、戶口的數據顯示當時,全天下共有墾田八百二十七萬五百三十六頃,有戶千兩百二十三萬三千六十二,人口五千九百五十九萬四千九百七十八。

后世的章太炎認為西漢末年‘家給人足,天下艾安。’

霓虹的漢史研究者內藤湖南甚至認為西漢晚年,民政正常進行,人民安居樂業。

但就在這樣強盛的王朝鼎盛之時,西漢王朝卻轟然倒塌。

王莽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篡取了西漢王朝的果實。

而且,除了少數人和匈奴人反對,連劉氏宗室都閉上了嘴巴,接受了這個現實。

以至于王夫之嘆道:莽之篡如是其速者,合天下以奉篡!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在一個封建王朝已經天下無敵,內無大的內患,至于外憂?

連匈奴人都已經跪下喊爸爸了。

舉世之中,漢家拔劍四顧心茫然,只想高唱一首無敵是多么寂寞。

然而,西漢王朝,還是迅速的,忽然的,立刻滅亡。

甚至沒有流血就實現了政權更替。

王莽篡漢,天下一片歡騰,當時的士大夫和天下人甚至都覺得——俺們終于有救了!

在向前推一點,當王莽宣布自己拒絕接受漢天子賜給他的新野封地時,總計有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上書當時的王太后,一定要王莽接受這個恩賜,不然他們就去北闕絕食抗議!

為什么會這樣呢?

從前張越不知道,但現在他很清楚。

因為……

公羊學派從來就不相信有什么千年不變的制度和萬世不易的王朝。

董仲舒老早就說了——從變從義,一以奉人!

更可怕的是,公羊學派的學者,充滿了激情和對他們理想的追求。

為了心里的理想和夢中的追求,他們可以舍棄一切,包括他們的生命。

而他們理想,最重要的一條叫做‘致太平!’

看清楚了,是致太平!

連小康和溫飽,也不能滿足他們的胃口,他們要求的是一個老有所依,幼有所養,人民安居樂業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世界。

他們追求是一個人民道德修養和水平都極高,幾乎比肩社會的社會。

特別是年輕人和少壯派們,熱血沸騰,難以自抑。

從昭帝開始,一直到宣帝、元帝、成帝、哀帝、平帝。

公羊學派的年輕人和少壯派們就不斷鼓噪、串聯和喧嘩。

發展到成帝的時候,公羊學派覺得——劉家已經不足以帶領大家繼續‘致太平’了。

大家覺得,劉氏的制度和律法還有追求都太低級了。

所以他們強烈要求換一個人來,換一個君王。

而公羊學派強盛的時候,別說是公羊學派的學者了。

連帝王都已經被他們忽悠瘸了。

哀帝在世時就想著禪讓給他的寵臣董賢……

成帝晚年更是一臉憂慮,曾經深深的覺得,自己是不是找個賢人來禪讓?

就是在這樣的情況,在這樣的輿論影響下,一夜之間,西漢王朝變成了新王朝。

不然你以為王莽篡漢,為什么國號要叫‘新’?

而不是其他什么?

因為,他要迎合社會的這種訴求和希望。

他要將自己塑造成公羊學派希望和要求的那個圣王,那個帶領天下人走向大同世界,開創太平盛世的圣王!

知道了這些,再去看王莽改制的那些改革方案,你就能知道,王莽其實不是穿越者。

他只是被公羊學派架到了火盆上。

天下人給了他那么高的期待,給了他那么好的條件。

就必然要求他做出成績,做出政績來。

不然的話……

哥哥們可以扶你上臺,也可以叫你滾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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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九節 三世發展理論(1)

微微整理了一下思緒,張越就道:“臣聞之,孔子曰:周監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今漢監于三代,陛下以圣德,立垂垂之教,申春秋之義,故臣以為,使孔子生于當代,恐當嘆曰:漢監于三代,郁郁乎王哉!”

天子聽著滿意無比的點點頭,感覺張越的話真是說到他心坎里面去了,只是這個態度,他就會極力的支持張越去控制公羊學派。

由此達到他對學術思想的鉗制目的。

能不鉗制嗎?

董仲舒那個緩則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大言不慚的宣稱:天之生民,非為王也,而天立王以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民者,天予之;其惡足以賊害民者,天奪之……故夏無道而殷伐之,殷無道則周伐之,周無道則秦伐之,秦無道則漢伐之,有道伐無道,從來久矣。

又說什么:月編于時,時編于君,君編于天,天之所棄,天下弗佑,桀紂是也,天之所誅絕者,臣子弗得立!

簡直就是一派胡言,神經錯亂,該被楊教授拉去治療!

要不是這貨還有點自知之明,宣稱:道之原出于天,天不變則道亦不變。

當時他就想將這個渣渣剁碎得了!

看聽著張越繼續說道:“臣聞之,董子曰:春秋分十二世以為三等,所見、所聞、所傳聞,所見者三世,有聞四世,所傳聞者五世……臣愚以為,所見者當為昭、定、哀,巳與父時事也;所聞者,文、宣、成、襄,王父時事也;所傳聞者,隱、恒、莊、閔、僖,高祖、曾祖時事也!“

“臣愚鈍,私自揣測孔子之義,合孟子之所謂:其事則齊文晉恒,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之,又聞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之深切著名!”

“故臣竊以為,孔子作《春秋》,乃見恩有厚薄,義有深淺,時恩衰義缺,將以理人倫,序人類,因其治亂之法!”

“故其所見之世,恩已與父之臣猶生,而其所聞世,王父之臣恩少殺,其所傳聞世,見治起于衰亂之中!”

“故臣愚以為,所傳聞世者,為據亂世;其所聞世者,升平世;其所見世,太平世也!非其事如之,乃孔子知后有劉季,當為新王,故借事喻之,以曉后王!”

張越一點也不客氣的將何休先生的《春秋公羊解詁》一書中的核心論述三世理論給抄襲了。

抄襲何休先生的這個理論,是他籌謀已久,處心積慮的謀劃。

為的就是在當代,給公羊學派套一個枷鎖和外衣,給這匹奔跑起來連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的烈馬,套一個韁繩,進行控制、調控它的速度,免得它跑的太快,將馬背上的人摔下去。

在事實上來說,三世論算是公羊學派最后的努力和自我救贖。

可惜,一切都來的太遲了。

在東漢末年的那個時代,流行于漢人士大夫之中的天命論已經開始破產,人們開始自我懷疑。

他們不再認為自己是特殊的那一個,也不再相信自己身負著世界的希望和重擔。

于是進入魏晉南北朝,清談之風席卷天下。

在后人看來,他們是作死。

但在當時,卻是因為理想破產,希望破滅,而導致的必然結果。

天子聽著,卻是臨襟正坐,問道:“以卿之見,朕當以何行而致太平世?”

在事實上來說,漢代君王,其實也很想致太平。

為什么?

因為按照春秋的說法,若能致太平者,就是新王。

就是三代之后的第四代。

必將垂于青史,受萬民擁戴,國祚萬萬年。

所以,漢代帝王,自當今開始,無不孜孜以求。

哪怕當今這位和他的孫子宣帝,其實開始只是想要掛著羊頭賣狗肉。

但內心深處,卻是深深希望,自己能‘致太平’。

只是問題是……

無論是孔子、孟子、荀子,還是董仲舒,都只說要致太平,但太平世界是個什么樣子?

卻描述的含糊無比。

孔子說了,所謂太平盛世,就是天下為公,而所謂小康之世,是天下為家。

除了這個沒了……

太平世界是個什么樣子?人民生活是什么標準?

小康之世又該如何?人民生活該是個什么情況?

沒了!

你叫他如何去做?怎么去做?

公羊學派士大夫們卻根本不管這些,他們只想伸手向君王要他們期許的太平盛世。

不給?

那你就不是天下王,非為天下主,俺們就要去找俺們的新王了……

儒生們也素來如此。

就像當年,魯儒們嚷嚷著要封禪,要建立明堂。

但是,封禪該怎么封?明堂的結構和樣子是什么?

一問三不知。

但不管!

你皇帝不做這些就是昏君,就是無道。

沒辦法,他只能去找方士神棍們求教了。

這也是儒生一直以來的毛病,當初已故的太史公司馬談就講的很明白,這些渣渣——博而寡要,勞而少功,是以其事難盡!

真是一針見血!

董仲舒那個老頭也明白這些缺點,所以就找上了法家,搞起了儒皮法骨。

一下子就解決了儒生的毛病,瞬間美滋滋。

但法家終究是法家。

法家才不要什么太平盛世呢!

法家追求的是富國強兵。

所以,這就成為了漢室未來發展的隱患和問題。

如今,聽到張越明確劃分了三世,提出了前所未有的理論。

他的興趣一下子就來了。

這是他第一次聽到有人明確劃分了三世,并且似乎有完整理論支持。

是故,一下子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因為,倘若張越的理論能有效,哪怕只是理論上可行,也可以為他和他的子孫解決一個關鍵問題——漢室法統和統治合法性。

其實本來,老劉家是有一套自己的統治理論和合法性主張的。但可惜,隨著儒家上臺,公羊學派大行其道,舊有體系現在已經徹底崩潰。

新的統治理論和合法性來源,卻缺失了。

公羊學派說要致太平,谷梁學派就嚷嚷著要尊尊親親。

在感情上,他更傾向谷梁那一套。

但問題是——谷梁學派只能討好大貴族大地主。

而無法解決漢室發展遇到的問題。

況且,那些渣渣,連公羊學派的指頭都比不上,完全就是扶不起的爛泥。

董仲舒活著的時候,一個指頭就掐死了他們。

所以,他只能指望從公羊學派的思想之中解套,獲得一個他可以接受,天下人也能接受的統治理論和政權合法性。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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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節 三世發展理論(2)

張越微微附身再拜道:“回稟陛下,以臣觀之,所謂據亂世者,治起于衰亂之間,此高帝斬白蛇伐暴秦,創立漢室基業,太宗、先帝,施仁政,布大德,嘉于四海也!”

“故治從亂中生,及至陛下臨朝,更化國政,易服色,改正朔,北擊匈奴,伸春秋之義,南服三越,東取朝鮮,天下已然至升平世矣!”

為了怕這位陛下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張越趕緊補充道:“升平世,既孔子所謂小康之世也!”

“只是如今,尚處于升平世之初,是故天下百廢俱興,有所磨難和挫折……”

“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天有大任,將于劉氏漢季,亦如是哉!”

嗯,道路是曲折的,但前途是光明的!

這個理念和信念,張越不止要說給君王聽,還要講給士大夫們聽。∝雜√志√蟲∝

不要動不動就覺得,劉家沒救了,俺要去找新王。

上蒼早有安排,咱們應該發揚‘強勉’精神,盡人事行天命。

那么,太平世一定會到來!

天子聽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濃郁起來,贊道:“卿之奏,朕深以為然矣!”

他很清楚,只要他還活著,或者匈奴人還沒有滅亡。

士大夫們就會一直支持他和劉家。

他也有能力控制局面,掌握局勢。

但問題是……他百年之后呢?

太子的性格,根本不像能夠控制的住那些滿腦子‘致太平’‘興太平’的士大夫們。

長孫雖然可以期待,但長孫終究羽翼未豐,而且萬一中間有變數呢?

秦始皇建不世之功,但秦二世而亡,教訓深刻!

特別是秦亡后,秦始皇被天下人不斷鞭笞,唾罵的現實,讓他無比恐懼。

而張越的這個解釋和釋義,算是公孫弘后,最讓他滿意的解釋了。

若這個理論被天下人接受,那么劉氏起碼可以續命一百年。

至少可以續命四代。

只是……

“以卿之見,何為太平世?何為升平世?”天子終于忍不住問出了這個當年他問過董仲舒的問題,可惜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

董仲舒說的非常含糊。

只是拼命慫恿他改制,改元,改服色、正朔。

按照董仲舒的解釋是——是故漢之得天下以來,常欲善治而不可治者,失之于當更化而不更化也。

他進一步指出——古人云: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今臨政而愿治七十余歲而不可得,不如退而更化。

于是他從善如流,于太初元年,改漢德為火德,色尚赤,數用五,更頒布太初歷,改歲首為正月,以符合公羊學派的理論——春秋王正月,大一統。

可是……

然并卵……

所謂的大治壓根就沒有出現,老天爺也沒有給他什么獎賞。

再去問董仲舒,這老貨就裝啞巴了。

逼急了就開始罵人,懟天懟地懟君王。

反正錯的不是他,而是這個世界。

至于什么太平世和小康世,翻來覆去,也只是孔子的那套解釋。

太平世——天下為公,大同!小康世,天下為家!

除了這個沒了。

反正,皇帝你就照著這個方向去努力吧!

張越聽了,卻是心里暗喜。

當世儒生答不出來這個問題,其實不是他們不想去思考,思考不出來,而是貧窮限制了他們的想象力。

對于穿越者來說,這個問題簡直太好回答了。

更別提,張越還曾是一位接班人……

在他四歲那年,老師就告訴他了——將來,這個世界,這個天下,將由你來繼承,我們的事業,最終會在你手上實現!

年幼的張越曾一度深信不疑。

他甚至沒有多想,就拜道:“回稟陛下,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

“所謂小康之世,以臣之愚見,分為初級、中級與高級,三個階段……”

“小康之治之初級階段,孟子曾經有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

“若漢室能至于此,則小康之治初治之盛也!”

天子聽著,卻是嚇了一跳,心里面嘀咕著:“這張卿的標準也太高了吧!”

但心里頭卻是沉靜了下來。

有標準,總比沒有標準強,對嗎?

“至于小康之治的中級階段,臣以為,當如老子之所言:至治之極也,雞犬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當其之世,民戶皆有田畝之教,無饑寒災害之憂,縱有七年之水,三年之旱,民不必破產流亡,天子垂拱而治,畫衣服而民不犯,非其無惡人,實無可行惡之動機!”

“而小康之世臻于極盛,謂之高級階段,其時天下混一,海內并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養,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貧窮者,可得天子津貼,以養其兒女,其富貴者,獻財帛以助天子教化、恩養萬民!”

“當其之世,百姓無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師教之,授之以謀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術!”

“當其之世,天子之法,雖詳盡萬萬字,網羅所有,以圣人之行,垂為天下典范,而民皆知而不為煩憂也!”

“當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縱其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猶可得藥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員持天子詔而葬之,四鄰皆哀……”

“當其之世,圣王之法,垂于天地,明教世人以天地之法,順陰陽四時之教,既不幸有水旱湯蝗之災,天子一令可降雨露,可散烏云,可驅暴風,能知地動之時,能測不測之事!”

“至治于此,小康至矣,漢之治將垂于萬古,歷萬年而不衰!”

天子聽著目瞪口呆,更是心潮澎湃。

張越描述的那個世界,尤其是最后的小康之治的高級階段的描述,讓他神往不已。

若真的能做到那個地步,劉家的基業,一定可以穩固萬萬年。

誰會反對,誰又可以反對呢?

“至于太平世……”張越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奏道:“當小康之世,臻于極致,則太平臨矣,當其之世,因治已至極,米面肉魚,無窮無盡,油鹽柴米,用之不竭,民無三餐之憂,唯憂今夜夜宵食何?王無政事之煩,唯煩天下無事矣!”

其實,這就是他盜版的社會主義三個階段和共產主義世界的描述。

當然做了些微調,以符合當世世人的三觀。

一拿出來,別說天子了。

就連站在旁邊的宦官和太醫都是目瞪口呆,然后在心里面幻想著那樣的世界。

別說是那個所謂‘米肉魚面,無窮無盡;柴米油鹽,用之不竭……’的太平世了。

就算只是那個小康世的高級階段!

即使只是中級階段的描述,都足以讓他們頭皮發麻,血脈僨張,恨不得自己能生于那樣的時代,在那樣的社會,享受那些圣王圣制。

天子更是收斂笑容,鄭重的起身,對張越拜道:“愿卿教朕,何以臻治于此!”

這樣的世界,這樣的社會,對于如今的漢人,簡直是致命的吸引!

哪怕是君王,也無法拒絕,無法不同意。

因為,漢人自認自己受命于天,承擔了世界之責。

而當今更是無比深信,自己就是那個承擔了天命和職責的帝王!

張越卻是被嚇了一大跳,他想不到,這忽悠的效果居然有這么強!

他連忙誠惶誠恐的匍匐在地,奏道:“臣竊聞荀子曰: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故萬里之行,始于腳下!臣前奏曰:當世處于升平世之初,治世之始,故當以小康世初級階段為目標!”

天子聽著卻是微微有些不太滿意,覺得張越的追求也未免太低級了些吧。

不說那個高級階段,這漢家現在起碼也得超中級階段努力吧?

畢竟,這個小康世初級階段,按照張越的那個解釋,屬于孟子見梁惠王所言的那個世界。

在從前,他或許會覺得那樣的世界也很不錯了。

但現在聽了張越的描述,他卻有些看不起了。

比起其后那些神話版的天堂世界,孟子追求的那個世界,確實太low了!

只是冷靜下來,他也知道,一口吃不成胖子,確實應該慢慢來。

但,有一點他很明確——有了張越所獻的這個版本和解釋,劉氏哪怕只是做到那個初級階段的世界,恐怕就已經可以功邁三代,德配五帝,甚至能與三王之治相提并論!

于是他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狂想,輕聲問道:“那卿以為,朕當以何行,而臻于此?”

此刻,他確實是真心實意的向張越請教了。

“陛下,臣年少學淺,見識不足,難以說此天下之事,不過……”張越俯首拜道:“以臣之見,即使只是小康世之初級階段,也當分為數個步驟,逐次推進……”

“臣愚以為,如今漢室,當以民皆有五十畝之田,兩畝之宅,種兩桑、半畝葵,五十本蔥、家養二母彘、十雞……”

這是張越在宣帝朝名臣,同時也是公羊學派少見的治世大臣龔遂的勃海郡治理政策的基礎上改進而來。

龔遂是公羊學派甚至可以說整個西漢儒家大臣中少見的實踐派!

他治渤海,就親自下到基層,發動士大夫貴族帶頭,發出了‘人人都種一樹榆,百本薤、五十本蔥、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雞。’的號召。

更難得是他沒有打嘴炮,真的讓他辦到了!

史載,他到任前,勃海郡‘渤海左右郡歲饑,盜賊并起,二千石不能禽制。’,當他離任時‘秋冬課收斂,益蓄果實菱芡。勞來循行,郡中皆有蓄積,吏民皆富實。’

確實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更是戰斗力爆表的大能!

既然龔遂可以通過自己的奮斗,實踐了理想,那么張越覺得,公羊學派的其他儒生們也要應該都學習一下。

想要太平盛世,只靠嘴炮和對君王伸手,怎么可能有?

說到這里,張越就對天子深深拜道:“臣愿為天下先,以三年之功,令新豐全縣,踐此目標!”

“然后以五年,使關中踐此目標!”

“二十年,天下大半踐此!”

說完,他就深深一拜,道:“臣愿立軍令狀!”

“若不能,提頭來見!”

他當然有這個自信,可以做到。

龔遂兩手空空,一窮二白,上任渤海,接受一個爛攤子,都能做到!

而他現在既有空間之力,還有天子和劉進支持,憑什么不能?

更不提,他還能搞出無數先進工具,拿出大量先進的工具。

起步基礎和資源,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于龔遂!

而張越相信,只要他在新豐做到了那個目標,再將關中也變成他所描述的那個世界。

那么,公羊學派的士大夫們有什么理由拒絕他的領導?

天子見了,卻是一拍手,道:“卿真忠臣也!”

若非不是忠臣,焉能如此?

若非不是真的為了他家的利益著想,豈能如此?

于是,他越看張越越喜歡,心里面只覺得滿滿的都是歡喜。

“果然不愧是神君指引之良才啊……”他不無得意的想著,于是拉著張越的手,道:“朕在此溫酒以待,待卿功成之日,朕當不吝以春秋之賞!”

這就是發出,要將張越作為未來漢室,在他之后的掌權人和領袖來培養的信號了。

所謂春秋之賞,不就是酬之以封國嗎?

而無軍功而封侯的人,只能是丞相!

當然了,他更愿意讓張越去馬上取功勛,立不世之功!

張越見到這個情況,知道自己賭對了!

只要天子能接受他的理念和想法,那么天下人遲早也會不得不接受。

他知道,自己終于踏出了影響世界的第一步!

對于任何一個穿越者來說,都難以拒絕這種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來塑造和改造世界的誘、惑!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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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7 08:48:40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一節 皇后邀請

當張越走出玉堂時,渾身上下都為之一輕,只覺得身體充滿力量和干勁。

不知道當年董仲舒獻天人三策,走出未央宮時,是否和他現在感覺一樣?

“張侍中……張侍中……”他剛剛走下玉堂臺階,就聽到身后有人喊他。

扭頭一看,發現是一個陌生的宦官。

“足下是?”張越微微皺眉問道。

對方氣喘吁吁的跑到張越面前,拱手拜道:“奴婢是皇后大長秋黃公下屬,奉皇后之命,請侍中于后日入宮,參與家宴……”

說著,他就將從懷里一封請帖,拜道:“皇后囑托奴婢:本當令大長秋親至而請,奈何大長秋賜告于家……”

“哦……”張越倒是不在乎這點禮數,且衛皇后一直很給他面子。

只是……他接過拜帖,忽然問道:“不知足下可知還有誰受邀赴宴?”

這宦官沒有多想,就答道:“丞相葛繹候及衛氏諸公、太子太傅石德皆已受邀,家上與長孫也將親臨!”

說到這里,這宦官還特地強調:“奴婢聽說,此番家宴,乃特地為侍中公所舉行……”

“知道了!”張越不悲不喜,收下請帖,恭身回道:“請閣下轉告皇后:臣恭奉懿旨,當沐浴更衣,以朝鳳駕!”

對于衛皇后,張越是很尊敬的。

這位家奴之女,以歌姬而母儀天下,幾十年了天下沒有傳出半句有關她的壞話。

張越也沒有聽說過,她曾經假皇后之權,而干涉國政的事情。

一直以來,這位皇后就安靜的宅在長樂宮中,起居都很儉樸,沒有什么鋪張浪費。

這和長平烈候衛青的性格和習慣是一脈相承的。

只是……

丞相公孫賀和衛家的那些紈绔子們,還是算了吧!

衛青英雄一世,卻是虎父犬子。

衛青和匈奴人打了一輩子仗,衛氏功勛和基業也都是建立在對匈奴的功勛上。

但現在衛青的三個兒子,卻都爭相開始呼吁和平。

特別是幼子衛登!

當年,衛登剛剛出生,有一個衛青的老部下特別出塞,抓了一匹野馬回來,獻給衛青作為賀禮。

衛青特別高興,就給這個剛剛出生的兒子取了個小名叫‘’意思是良馬、駿馬。

連其表字也叫叔馬。

結果,衛家三兄弟里,和平呼聲喊得最高的就是他了。

只能說,慈父多敗兒!

除此之外,張越還發現了一個奇怪的事情——沒有請霍光!

不可能是那宦官遺漏了。

霍光的地位不在公孫賀父子之下,假如請了霍光,這個宦官應該不至于漏掉。

換而言之……

“霍光早就被人排擠出了太子系……”張越心里面想著。

那么問題來了,是誰這么大膽?這么狂妄?居然將霍光排除在太子系之外。

而且,看這個情況,這個事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當然,霍光被排除,其實也是情有可原。

畢竟,霍光不是衛家人。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異母弟弟。

在霍去病功成名就之前,霍光甚至都不在長安。

更關鍵的是——對于衛家來說,或許霍光的存在是一個恥辱吧。

因為,霍去病是私生子——他的母親衛少兒,年輕的時候只是平陽侯府的一個女奴。

而且還是女奴的女兒,既世俗所稱的家生子。

這樣的女性,在貴族家里的地位,就和工具一樣。

被用來籠絡人的。

所以霍去病的出身就是一個污點。

于衛家而言,在衛青死后恐怕,恨不得將這段過去的家族史徹底遺忘吧。

只是……

“這也未免太小家子氣了吧?”張越搖了搖頭,感覺這些家伙真是作死啊。

霍去病當年,可一點都不計較這個事情。

他甚至坦然面對自己的出生,絲毫不以為意。

或許在他眼里,真英雄不問出生。

而且,他也不需要什么顯赫的身世來襯托他了。

他自己就是顯赫,本身就是傳奇。

想到這里,張越就忍不住低聲唱起了霍去病當年所作的一首戰歌:“四夷既護,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未央兮。載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這才是真英雄!才是諸夏民族的軍人!

吾雖持長戟,驅策萬里,征討萬國,屠戮天下,然吾真正追求的是止戈,是和平。

以和平求和平,則和平不可得。

以戰爭求和平,則和平成!

打碎匈奴,征服世界,不就沒有戰爭了嗎?

唱著這首歌,張越步步走下臺階,遠方,趙柔娘和南信公主的笑聲,如銀鈴般傳入他的耳中。

見到他來,兩個小丫頭,立刻就手拉手,跑了過來,圍在他身邊。

南信公主更是眨著一雙可愛的小眼睛,一臉萌萌噠的糯聲道:“張侍中,奴奴要抱抱!”

張越哈哈一笑,蹲下身子,抱起這個可愛的小精靈,又牽上趙柔娘的手,道:“今天,我給你們做好吃的!”

頓時,就引來一片歡呼聲。

“我要吃餃子!”南信公主催聲道:“我還要吃煎餅!”

“柔娘要吃雞蛋羹!”趙柔娘也歡呼起來:“好吃的雞蛋羹!”

“好!好!”張越笑著道:“都做!都做!”

夜幕徐徐降臨,東宮的宮燈逐一點亮。

太子劉據正看著手上的一份報告,這是他現在最信任的大臣王沂給他規劃的食邑縣治理計劃。

他一邊看,一邊點頭,覺得這王沂真是大才!

區區十余日,就拿出了這樣條理分明的施政計劃。

這時,有一個侍從,急匆匆的走進來,捧著一份帛書,跪到劉據面前,奏道:“家上,此天子急傳與家上所閱之書帛!”

劉據沒有回頭,只是哦了一聲,問道:“書中何事?父皇有何吩咐?”

“回稟家上,此乃侍中張子重今日君前對奏之記錄,陛下命臣傳與家上閱讀,陛下說了:此謀國之策,社稷之制,望太子細心閱讀,然后呈奏于朕前,朕當親覽焉!”

劉據聽了,立刻好奇了起來。

他老爹這么嚴肅認真的要求他閱讀某個書簡或者報告的事情可并不多啊。

更別提還特地要求他寫一封奏疏,談談感想。

“難道,這張子重又做出了什么事情?”他微微詫異的接過那帛書,然后就挪不開眼睛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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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7 08:50:5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四十二節 震動(1)

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之,故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長長的帛書,被打開來,攤在案幾上,劉據感覺自己的胸膛里的心臟在砰砰砰的跳動著,他發現自己的手腳都在無法控制的戰栗。ζ雜↑志↑蟲ζ

一時間,口干舌燥,面紅耳赤,雙手甚至緊緊的抓著腰間的綬帶,難以自抑的握成了拳頭。

“這是……”他想要說話,想要呼喊,但卻發現自己已經沒有說話的力氣,甚至已經失去對聲帶和口舌的控制力,只能在心里狂呼:“這是孤想要的!這正是孤孜孜以求的!”

他俯下身子,看著帛書上的那些文字,只覺得每一個字都熠熠生輝,散發著光芒,充斥著無窮無盡的吸引力。

就像是魔鬼的低語,讓他無法控制自己,又像三王的唱誦,令他不由自主的就想要投入其中。

他使勁的咽了一口水,然后鄭重的坐在案幾前,雙手顫抖著捧起帛書,忍不住再次閱讀。

這一次他要從頭開始,將每一個字都看一次。

然后,又看一次。

接著再讀一次。

直到將這帛書上的文字,都已經背熟了,記牢了,他才放下手中的帛書。

然后微微站起身來,腳步有些踉蹌,稍顯狼狽的對左右侍從吩咐:“去請老師來此!”

“再派人去請太子太傅來此!”

他知道,這篇帛書上的文字內容一旦被公之于眾。

谷梁學派的末日就已經到來。

根本沒有人能抗拒,這帛書上描繪的那些偉大世界發出來的召喚。

哪怕是谷梁學派的基本盤,那些大地主大貴族,也拒絕不了!

半個時辰后,江升就和太子太傅石德,匆忙的趕到了東宮。

“江公您怎么也來了?”石德見了江升頗為詫異。

太子在深夜召喚他本已是罕見之事,同時召見江升,更是前所未有。

“家上急詔……”江升看著石德,問道:“太傅可知是何事?”

石德搖了搖頭。

江升見了,心里面一疙瘩:“難不成發生了什么大事?”

但近些天來,長安城并沒有什么大事發生啊?

“先去見家上再說吧……”石德對江升微微拱手道。

“也好!”兩人于是聯袂走進東宮,在宦官引領下,很快就來到了劉據面前。

“老臣拜見家上!”江升微微頷首行禮。

石德則是微微恭身致敬:“臣受命而來,不知家上有何吩咐?”

劉據卻是嘆了口氣,將自己手里的那疊帛書遞了過去,道:“今日夜幕時分,父皇使使送來了這個……”

“兩位老師看看吧!”

見太子如此鄭重,石德和江升對視了一眼,然后拱手道:“諾!”

石德恭身上前,接過了帛書,然后拿在手里,打開來看起來。

“唯漢延和元年夏七月丁亥,侍中領新豐事張子重陛見,臣尚書忽奉詔隨駕備于玉堂屏風后以錄起居……”輕聲念著帛書上抬頭的文字,石德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這是‘故事’?”

劉據微微點頭,道:“然也!”

石德與江升立刻變色,看向那帛書的眼神都變了

所謂故事,在漢室朝堂上特指那些曾經發生過并且對國家起到了重要影響的君臣議論。

某些情況下,甚至會涉及數十人。

譬如諸侯大臣共誅諸呂,就是一個典型的故事。

商山四郜見高帝,也是如此。

這些‘故事’,每一個都曾在歷史上發揮了重要作用,并在曾經和現在與將來還將發揮重要作用。

譬如,當國家再次遇到相關問題或者君王想要重新解釋這一問題時,就會命令御史大夫、廷尉從蘭臺取來相關記錄文牘,當眾宣讀,百官共議。

而君臣兩人的單獨對奏,還被記錄為‘故事’的事情。

哪怕在過去百年,都是極少極少的。

歷代天子在位期間,類似的故事十個手指數的清楚。

但每一件都曾經影響了天下,甚至有些在今天依然發揮了重要影響。

譬如先帝時,晁錯獨奏君前,于是削藩策下。

又如當今在元光年間,召見董仲舒,于是罷黷百家獨尊儒術。

毫不客氣的說,每一次出現了被列為‘漢家故事’的事情,都將深深影響整個天下!

只是……

那張子重何德何能,居然能在這樣的年紀,就獲得如此地位?

石德感覺,自己這輩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因為,他今年已經五十多歲,但卻連一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年輕都已經比不上了。

江升更是臉色劇變,有些不太自然。

他走到石德面前,微微拜道:“太傅可先讓老朽來看看嘛?”

石德自也不會拒絕,將帛書遞過去,道:“正要請江公先看……”

論起學問,還是江升強!

這一點,石德很清楚。

江升接過那帛書,立刻就看了起來。

起初還有些不以為意,因為,在最開始這只是一次尋常的大臣向皇帝回報工作的記錄罷了。

講的雖然細致,但江升卻根本看不懂。

他甚至不知道,記錄的那些數據有什么意義。

但很快,他就收斂了笑容,神色凝重了起來!

因為,天子居然直接詢問這個張子重是否要成為董仲舒的再傳弟子?

他的心臟,立刻就砰砰砰的跳了起來。

江升很清楚,若公羊學派出現一個由天子承認和認證的‘董仲舒門徒’。

那以這個年輕人的年紀,恐怕能壓谷梁至少六十年!

這怎么可以?

但他甚至來不及非議這個事情,就已經被一段文字刺激的暴怒不已,狂暴的跳了起來。

“一派胡言!胡說八道!不知所謂!”江升就像一條暴怒的公牛,額頭上的青筋都因為憤怒而鼓了起來,雙手抓著帛書恨不得將之撕碎。

因為他看到了一段文字:侍中對曰:臣受陛下知遇之恩……臣聞所謂政教文質者,所以云救也,當時則用,過則舍之,有易則易,守一而不變者,未睹治之至也。

這不是一派胡言什么是一派胡言?

這非是胡說八道,又有什么是胡說八道?

這都不是不知所謂,還有什么可以算得上不知所謂?

當下,江升就對劉據拜道:“家上,這張子重所謂什么政教文質之言,不過歪門左道,假五德終始之說,緣飾圣言而已,不可信也,不足信也!”

話雖如此,但他內心深處卻是真的害怕了起來了。

因為,這一段話,表面上似乎是引用了鄒衍的五德終始理論。

但實際上,卻是公羊學派的三統論為主。

作為公羊學派的老對頭,江升對此當然是無比熟悉的。

所謂三統論乃是董仲舒在鄒衍的五德終始論的基礎上發散而來,不過在董仲舒看來,這個世界不是五德相互輪替取代,而是夏商周三代不斷治亂循環。

既黑、白、赤的交替上升。

以此作出相應的改制,來迎合這個階段的天意民心。

譬如說,改制易服色之類。

但這一段話,卻在董仲舒的理論基礎上,更進一步。

它不止要求簡單的改制易服色改正朔了。

連律法制度,也被要求做相應調整。

更要命的是,這段話摒棄了董仲舒原本理論里的神秘思想和天人感應之類神神道道的東西,而是直白的闡述出來。網

這對谷梁學派的威脅,幾乎是致命性的,更是針對性的!

因為他的谷梁學派是復古為主,而董仲舒的公羊學派則是托古為目的。

不同的主張就決定不同的道路。

公羊學派認為,在孔子寫春秋的那一刻,周王朝實際上已經滅亡了。

所以在里,能找到多處強調‘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記錄。

董仲舒雖然沒有明說,但現在他的門徒已經開始公開宣稱,孔子之作目的就是要‘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

一部就是一部亂臣賊子的恥辱記錄書。

這就是所謂的春秋之誅。

將那些亂臣賊子們掛華表,吊城頭,鞭笞萬萬年!

而谷梁就不一樣了。

谷梁不認為有什么‘上無天子、下無方伯’的時代,但當時周王朝確實已經沒有力量控制天下了。

所以谷梁尊時王。

什么時王?

齊晉恒文!

是故兩者幾乎南轅北轍,各類主張自相矛盾!

對于江升來說,他是絕對不能接受公羊學派的三統論繼續被發揚光大的。

因為那意味著,谷梁學派所尊的‘時王’,將變成一個個可笑的玩具。

更關鍵的是,若公羊學派接受了這個主張,那就意味著,他們的力量將會被大大增強,尤其是對于君王的影響力會大大增強!

它將給君王提供,更有力和更靈活的施政手段和辦法。

想到這里,江升就有些跺腳,在心里暗恨:“天子為何不尊我谷梁呢?明明比起公羊,吾之谷梁更有利于君權啊!”

這確實是事實,因為在公羊學派眼里,天地之間的一切事物都在不斷變化,君王和國家需要不斷調增自己來迎合這些變化。

而谷梁就不一樣了。

谷梁認為君王凌駕于世間萬物之上,就像貴族凌駕于庶民之上。

皇帝永遠是皇帝,貴族永遠是貴族,而泥腿子永遠是泥腿子。

可惜,除了一些大地主大貴族外,很少有人瞧得起谷梁,甚至哪怕是大貴族大地主也有許多人鄙夷谷梁學派的這個態度。

就像前不久的廢奴運動,公羊學派的人一呼吁,無數大地主大貴族響應。

這讓江升真是無可奈何!

劉據聽了,卻是嘆道:“老師還是接著看下去吧……”

江升聞言一楞,輕聲嘀咕著:“難道這張子重還能有比這個理論還強的東西?”

于是,他低著頭看了下去。

然后……

一個核彈落在了他的心神之中,讓他搖搖欲墜,差點跌倒在地,還是兩個侍從眼疾手快,連忙扶起他。

“三世說……”江升顫抖著手指,手里的帛書在眼里如有千鈞之重。

三世體系!

在董仲舒的三統論上更進一步!

開明宗義,直至孔子本心!

更可怕的是這個全新的三世體系邏輯自洽,粘合的極好!

還有“王命論是什么?”江升額頭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孔子知后當有漢使劉季承天命為新王?又是什么意思?”

他感覺完全看不懂,也完全沒有辦法應對了!

因為,他連對手手里拿的牌是什么都不清楚?拿什么來應對?

更要命的是帛書上記錄著:上聞之,大悅,長身而起,拜曰:以卿之見,朕當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見,朕當以何行而致太平!

以卿之見……

這一句話,立刻在江升腦子里回蕩,始終不絕,讓他震耳欲聾,讓他嫉妒萬分,讓他羨慕無比!

當他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就曾經幻想過,有朝一日,蒙天子之詔,以問天下之事,畫社稷興衰之策!

然而,等了五十余年,啥都沒有等到。

而這個他日思夜想,苦苦等待的榮譽,卻被一個小年輕,一個孫子輩的年輕人輕而易舉的摘走了。

這讓他無法接受,無法相信!

但莫名的……

他卻無法對此產生什么恨意。

哪怕那個張子重完全是站在谷梁學派的對立立場上,哪怕他說的話,連一個字,江升也不想信。

但……

只要閉上眼睛,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描述就不可避免的浮上心頭,縈繞在他的思維之中。

“或許……”忽然內心中有一個聲音在低聲吟唱著:“此也可為我谷梁未來之基!”

這個念頭一起,立刻就如海嘯般席卷江升的整個思維。

似乎好像大概,拿來改一改,也可以作為谷梁的主張啊!

抄襲算什么?

谷梁又不是沒有抄過公羊的東西。

譬如說,在伍子胥的問題上,谷梁學派幾乎是照著公羊學派的說法抄了一遍,只是去掉了贊揚伍子胥復仇的文字而已。

自戰國至今,諸子百家之間,儒家各派之間。

誰沒有抄過對方的東西啊?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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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三節 震動(2)

這個念頭一起,立刻就化作無窮無盡的動力,讓江升精神抖索,振奮百倍!

學習(抄襲)其他學派的精華,這是戰國諸子的優良傳統。

也是歷代學派振興自我的根本法門。

不能跟左傳一樣,連抄襲都抄不好,結果被那個張子重抓住一個漏洞,直接捶進了土里。

所以……

該怎么抄呢?

據亂世、升平世、太平世的三世理論和名字,是可以保留的。

也只能保留,因為這個事情已經得到了皇權的背書,被認可了。

自己再去搗鼓一個不同體系,可能會承擔很大的風險,而且說不定還很難被人接受。

借用的話,那風險和宣傳,就都在公羊學派那邊了。

這樣想著,江升就高興了起來。

“任你狡猾如狐,還不是得為我做嫁衣?”江升甚至忍不住想要哼上小曲,多日來籠罩在心頭的霧霾更是徹底散去。

他迫不及待,想要馬上回家,立刻閉關,開始在谷梁思想的基礎上構筑谷梁的三世理論。

以至于連后續的內容,他都不想看了。

直到他發現,一直站在他旁邊,一起看著帛書的石德,像個傻子一樣,一動不動的矗立在身邊。

仿佛一個雕塑般,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微張,連呼吸都近乎停滯了。

“太傅……太傅……”江升輕聲喚著,石德卻沒有半點反應。

江升忍不住用手推了推對方,石德才晃過神來,然后滿眼驚懼,使勁的咽了一口口水,深深的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太傅您怎么了?”江升皺著眉頭,疑惑著問道:“那張子重之所謂三世說固然精妙,但太傅不止于此吧?”

江升承認,那三世理論確實震撼人心。

但也就僅止于此了。

就像董仲舒當年提出了大一統理論和天人感應思想,天下雖然聞而震怖,但醒悟過來后,各個學派立刻就拼命抄襲起來。

譬如韓詩學派,直接將公羊學派的大一統和天人感應思想,寫進了自己的經書里。

谷梁學派也是一般,趁機將董仲舒學說里契合谷梁的部分吸收了進去。

但石德的反應,卻是太奇怪了。

石德望著江升,精神恍惚不定,他忽地苦笑起來嘴里反復喃喃自語著,嘟囔著一些含糊不清的話。

江升湊過去,仔細一聽,才知道對方在說什么。

“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而后《春秋》作,孟子誠不欺我也……”

“太傅這是怎么了?”江升滿眼疑惑。

孟子思想,在當世屬于典型的廁紙,有用的時候才會有人想起來,去拿來給自己充作解釋的背景。

而無用之時,則丟在一邊,連看都不會看。

谷梁學派甚至一度有過‘非孟’的思潮和想法。

因為,孟子是子思先生的門徒,而子思先生是孔子的曾孫,曾子的弟子。

和出走魏國,自立門戶的子夏先生,那是針尖對麥芒的異端啊!

春秋各學派興起后,就痛斥了子思、子張這些‘異端’的行為,對他們分裂儒家的行徑予以了嚴厲斥責!

尤其是谷梁學派,曾經一度以‘道敵’的態度對待流傳下來的思孟學派。

為什么?

因為這些異端,非但沒有終止他們宣揚子思和孟子的異端行徑,反而鼓吹什么‘義者,利之合也’‘民貴君輕’。

完全應該送去楊教授的感化室好好感化一下!

也就這些年,被公羊打壓的太慘了,谷梁才會拉起思孟的小手,一起對抗霸權。

但骨子里,卻是嘲諷和輕視思孟學派的那些東西的。

君子豈能言利?

君子又怎么可以非君?

帽子再舊那也是戴在頭上的,鞋子再新,那也是被踩在腳下的。

尊尊親親之道,君子仁義之風,斷不能有分毫玷污!

若在以前,像石德這樣的谷梁學者,是斷斷不可能在太子面前引用孟子的話。

更別提還是這一句!

這一句否認了春秋有王者的話!

石德看著江升,苦笑著指著帛書上,最后的那些文字,大笑著道:“江公自己看吧!”

他仰著頭,望著房梁,大聲說道:“谷梁亡矣!谷梁亡矣!”

他這一生的所學所求,在真正的大道面前,不值一文!不值一文!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但為什么自己聞道,卻沒有半分欣喜?反而充滿了恐懼和震怖?

莫名的,石德想起了兩個月前,他曾見自己的兩個孫子,在院子里嬉戲玩鬧時所說的話。

“……到那個時候,我就叫我的門徒們,入你的門下,穿你的儒袍,著你的儒冠,篡改你的經典,修改你的文字,破壞你定下的法度,叫這世間所有的人都來信奉我的道理,讀我的書,做我今日想做而做不成的事情,而所有的罪孽都將歸于你身……”

難道……

吾所學所讀所求的不是孔子的書簡。

而是……

少正卯的邪說?

這個念頭一起,石德的眼角就老淚縱橫。

江升看著,卻是莫名其妙,在心里嘀咕:“那張子重還能有什么更好的見解不成?”

在感情上,江升不想相信,但理智卻告訴他,似乎很有可能。

于是他拿著帛書,朝著后面看去。

整個宇宙在眼前破碎,星河在以可見的速度崩解。

帛書上的文字,化作一把把利刃,扎進他的心里,突入骨髓之中,攪碎了他的五臟六腑,碾碎了他的思想。

“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今天將降大任于漢室劉氏亦如是!”

“如今乃升平世之初,小康之治之始也!”

“所謂小康世,分為初、中、高三個階段……”

“孟子曰: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小康之治,初之盛也……”

“所謂小康之治中級階段,老子曰:至治之極也,雞犬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

而有關小康世的全盛描述,更是讓江升感覺自己內心有一個聲音在呼喊著:“那就是吾要的!這就是孔子追求的,這就是三王五帝之治!”

“其時天下混一,海內并為一家,幼有所教,老有所養,百姓自生至死,皆由圣王照拂,其貧窮者,可得天子津貼,以養其兒女,其富貴者,獻財帛以助天子教化、恩養萬民!”念著帛書上的文字,江升感覺手腳都在顫抖,空前的寒意襲上心頭。

谷梁學派的尊尊親親,在這個世界面前破碎。

“當其之世,百姓無分男女,皆可受九年之教,有名師教之,授之以謀生之技,修之以道德之術……當其之世,百姓有疾病、送葬之事,而天子之恩垂之,縱其孑然一身,無依無靠,猶可得藥石之治,既不幸死,有吏員持天子詔而葬之,四鄰皆哀……”

繼續讀著,江升感覺自己的心臟在怦然挑動,那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在召喚。

幾乎沒有人能抗拒這種召喚,先王和先賢們,早已經在諸夏百姓的靈魂里篆刻下了對于這樣的理想世界的向往之情。

這是根深蒂固的情節,更是無法拒絕的召喚。

而更深的震怖,卻如影隨形,立刻投入他的靈魂。

“當小康之世,臻于極致,則太平臨矣,當其之世,因治已至極,米面肉魚,無窮無盡,油鹽柴米,用之不竭,民無三餐之憂,唯憂今夜夜宵食何?王無政事之煩,唯煩天下無事矣……”

已然破碎的世界,瞬間重新恢復。

江升甚至感覺到了,他看見了那個璀璨的世界。

名為太平世的輝煌之世。

那是天堂,士大夫們畢生孜孜以求的終極夢想。

哪怕是江升,都感覺到了,自己早已經冷卻的血液,竟有再次沸騰的跡象,那早已經冰冷的軀體,重新發散出光和熱。

他吞了吞唾液,手上的帛書,忽然變得沉重無比,仿佛手里拿著的不是薄薄的帛書,而是泰山之重!

壓得他有些把握不住,忍不住弓下了腰背。

江升已經不敢再看了,也無法再看了。

因為他感覺,腦子有些昏昏沉沉,整個人的意志,似乎都已經渙散了。

一切的執念與一切的追求,在此刻化作了一聲嘆息。

心中甚至有聲音在質疑。

質疑他的所有!

他所堅持的,他所執著的,他所深信不疑和所虔信的,似乎都被狂風肆虐了一般。

至于抄襲?借鑒?

江升知道,帛書上所言的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那些偉大世界的召喚,是建立在公羊學派的理論基礎上的。

它們指向的是建筑于公羊思想所指導的未來世界。

谷梁學派執著的尊尊親親之道,所主張的君子墨守,所強調的尊卑禮法秩序,根本抵達不了那樣的世界。

這個念頭一起,那沸騰的血液,立刻被寒霜籠罩,那燃燒的光與熱,落入了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

直至此刻,江升終于知道了,為何石德會出現那樣的樣子?

“谷梁要亡……”江升的內心,也同樣蹦出了這樣的念頭。

“不行!”他立刻就將內心的所有相關念頭全部攪碎。

若谷梁消亡,那他的整個人生,就將失去了所有的意義!

他這一生的追求和努力,都將成為笑柄。

甚至很可能,他和他的徒子徒孫都將淪落到楊朱學派那樣的可悲下場中。

“必須要想辦法,在這樣的危機中,獲得生機!”

江升在內心思索著,可是,這又談何容易?

江升知道,天下人渴望太平世,渴望小康世,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不是十年二十年。

而是數以百年!

當平王東遷,宗周秩序轟然倒塌,列國紛爭,亂世降臨開始。

這種渴望和渴求就已經深入人心了。

孔子作春秋,六儒散于四方。

子夏先生在河西開講,法家初生。

齊威王建立稷下學宮,黃老思想萌芽。

墨翟從儒而墨,赤腳蓑衣,立下墨家道統。

許行先生率領門徒,從墨家脫離,專心于農稷之事。

荀子入秦,儒法漸漸合流。

諸子百家歷代先賢,或奔走于列國,或主政于朝堂,或扎根在基層,或將希望寄托于縹緲之中,甚至不惜掀起滔天血海,制造無窮災難。

但所有人的目的,都是相同的——終結亂世,再造太平!

而在今天,在現在,有人終于登高一呼,將通向太平的道路,展現在世人眼前,將通向太平世界旅途上的美好展現人前。

毋庸置疑,必是從者如云,附者如雨。

人人爭先恐后,為了抵達那最終的太平盛世,有的是人愿意為王前驅,有的是理想主義者愿意將自己化作火炬,化作燃料來點燃照亮前方道路的火炬。

因為這是祖祖輩輩,幾百年來,數十代人的夢想。

也是諸子百家先賢們共同的夢想。

為了這個夢想,無數人將不惜一切。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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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四節 坑爹

“怎么辦?”江升顫抖著雙手,他想不到解決的辦法。

而倘若找不到解決的辦法,那等于舉手投降。

從今以后,公羊學派將徹底壟斷對春秋的解釋權!

谷梁和左傳,將徹底失去在春秋的話語權!

就像夾氏傳和鄒氏傳,成為一個只能在小圈子里自娛自樂的自嗨之物。

不會有新鮮血液,也不可能有年輕人加入。

甚至連本身的學者,也將離開、拋棄谷梁!

這種事情,又不是沒有發生過!

甚至就是如今,不也是這樣嗎?

太子和太子太傅石德的神色與表情,就已經說明了,谷梁學派的存亡,就在今天!

在這個生死存亡的時刻,江升不得不開動他的全部思維,努力去想解決方案。

猛然間,一道閃電,劃破江升的心頭。

“或許……吾還可以這樣……”他在心里想著。

只是……

這樣做的話,對于谷梁本身,也是殺敵千。

甚至極有可能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以,他立刻就搖頭:“不行,這樣絕對不行!”

但……

很快就放棄了掙扎。

因為他發現,只有這一條路,還能為谷梁贏得一線生機。

也唯有如此,才有可能阻止這一切!

但這個事情絕對不能告訴太子!

甚至不能告訴石德!

因為,這個事情本身就是一顆毒藥。

這樣想著,江升對劉據拜道:“家上,可否讓老臣抄錄一份,帶回去研讀?”

劉據聽了,根本就沒有回過神來。

此刻的他,整個心神,都沉浸在帛書上描述的世界里。

腦子里甚至在不停的憧憬那些美好世界的細節。

如今,他已經無可救藥的沉浸其中了。

腦子里更是在不斷的暢想和狂想著未來有朝一日小康之治在他手里實現的時候的情況。

沒辦法,張越描述的那些世界,對于漢人而言,根本就拒絕不了!

江升見了,嘆了口氣,內心的想法卻更堅定了。

他對左右揮了揮手,吩咐道:“為我準備筆墨,我要抄錄!”

事實上,類似這樣的帛書,自然不可能只給了劉據一個人。

在這天傍晚,在長安的重臣,幾乎人手被發放了一份。

丞相公孫賀算是這些人中第一個得到的。

這是他的特權,也是他丞相身份的象征。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前來送書的宦官,甚至都沒有留下任何來自天子的指示,就揚長而去。

“天子此時忽然送帛書……”公孫賀不免揣測起來:“究竟有何用意?”

帶著這樣的想法,他將帛書打開來,低頭一看,瞬間目瞪口呆,久久不能自語。

直到他將帛書合上,心緒依然難以平靜。

“三世說……”公孫賀望著眼前的油燈,低低嘆息著:“小康世三個階段,太平世……”

“倘若我再年輕三十歲,說不定也要熱血沸騰,為王前驅了……”他沉聲嘆著。

理想、抱負和追求,他年輕的時候自然也有。

只是……

在官場和政壇上,活躍了這么多年,經歷了這么多事之后。

他的心早已經死寂,血也早已經冷卻。

雖然在看帛書之時,他那早已經死寂的心,重新跳動了一下,那早已經冷卻的血液,忽然有了一絲溫度。

不過,也就僅僅是這樣而已。

理想和抱負以及追求,那是年輕人才關心的事情。

成年人和政客,則只關心利益和因此導致的變化。

“看來,這個張子重真的要一飛沖天嘍……”公孫賀無奈的嘆息著:“柔兒恐怕只能在船獄之中渡過這一生了……”

那個侍中地位越高,他孫子公孫柔就越不可能出獄。

甚至,還可能殃及整個公孫家族的未來!

“必須與他媾和了!”公孫賀在心里想著:“哪怕是跪下來,縱然是負荊請罪,即使是顏面盡失,也必須與此子言和!”

再不和他講和,和他冰釋前嫌,難道還要等到他凌駕到公孫氏頭頂上那一天嗎?

公羊學派的人,一直都是暴脾氣。

當年,公孫弘能夠因為他老師胡毋生與董仲舒之間的學術紛爭,就處心積慮的給董仲舒下套,甚至要置對方于死地。

要不是董仲舒名氣太大了,說不定就被公孫弘給坑死了。

即使如此,董仲舒也只能辭官回家,等公孫弘病逝才敢再出來。

連同門之間,都能搞得如此激烈。

對付仇人,公羊學派的人素來講究不留余地。

說殺全家,就真的會殺全家的!

“后日的皇后家宴,就是最好的機會!”公孫賀在心里盤算著,計劃著如何與那個侍中官和解。

他已下定決心,不惜代價了。

至于面子?至于丞相的體統?

那值幾個錢?

“長平烈候都還曾給李夫人的父親賀壽呢!”公孫賀在心里自我安慰著自己。

就在這時,忽然,他見到長子公孫敬聲鬼鬼祟祟的從丞相府的后門,溜了進來,悄悄的向著長史辦公的衙門那邊走去。

“這個逆子這個時候來丞相府想干什么?”公孫賀忽然感覺心里面一疙瘩,緊張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很早就千叮嚀萬囑咐過他,現在是非常時期,除非有十萬火急的事情,不要隨便來丞相府,甚至最好別出門的嗎?

這個蠢貨難道不知道,執金吾早就盯上他了?

“還嫌吾家不夠亂嗎?”公孫賀嘆了口氣,走了過去,大聲道:“逆子!吾不是交代了汝,近日不要出門,不要在外面和那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來往嗎?”

公孫敬聲回過頭來,見到是自己的父親,頓時三魂七魄都嚇了出來。

“父親……”他勉強露出一個笑臉,對公孫賀拜道:“兒子只是來丞相府隨便看看……”

“隨便看看?”公孫賀信他才有鬼了!

“長史!”公孫賀厲聲喊道。

旋即一個官吏從衙門內跑了出來,見到公孫賀父子,立刻拜道:“丞相、太仆,有何事?”

“吾問汝,太仆最近可有來過丞相府找汝?”公孫賀盯著對方,逼問著。

對方看了看公孫敬聲,又看了看公孫賀,猶豫不決。

這下子,公孫賀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寶貝兒子又瞞著他干蠢事了!

“太仆究竟讓汝做了什么事情?”公孫賀邁步上前,盯著對方,道:“不要妄想隱瞞,也別想給這逆子打掩護!”

對方見了公孫賀的模樣,知道隱瞞不住了。于是拜道:“回稟丞相,上月京輔都尉李善轉來執金吾公文,調長水隧營往新豐聽事,太仆命下官不要批復……”

“逆子!”公孫賀甚至不等聽完,就一腳將公孫敬聲踹倒在地:“吾家遲早要毀在汝這逆子之手!”

“蒼天拉,吾究竟造了什么孽?竟有汝這般的不孝子!”

“說!汝究竟還瞞著吾干了什么好事?”公孫賀現在恨不得將眼前這個不孝子剁碎了!

他苦心積慮,甚至舍下臉皮,去托皇后,邀請那張子重,居中說和,為此他甚至不惜舍下老臉,去求長樂宮的好幾位大人物。

結果這逆子倒好,還嫌他這個老臉丟的不夠,拼命的搞事情!

要不是今天自己撞見了,后天晚上去了長樂宮,在皇后面前還不知道要丟多大的臉!

更可怕的是,這個事情要是被皇后知道了,皇后會怎么想?

本宮為了汝家的事情,耗盡心思,處心積慮,汝就是這樣回報本宮的?

皇后脾氣再好,也要暴走!

恐怕以后皇后再也不會管他家的破事了!

公孫敬聲卻是根本不敢回嘴,只能跪在地上,磕頭拜道:“回稟父親大人,除此之外,真的沒有了……”

他小聲的嘟囔著:“此事也是兒子受陽時主的托付才做的……”

“陽時?”公孫賀對這個兒子已經徹底絕望了:“你這逆子和你那個不孝子你們父子是要聯手起來,將吾家這上下數百口統統害死了才肯罷休是吧?”

這個事情看似很小,但……

公孫賀知道,很多人就是死在了這樣的小事上面!

顏異、咸宣、義縱還有王溫舒,都是這么死的。

這個事情要是傳到了長孫耳朵里、太子耳朵里、甚至天子耳朵里。

他們會怎么想?怎么看?

你們公孫家很有本事嘛!

連朕(孤)長孫(長子)的事情也敢耍花樣,拉后腿?

甚至,夸張一點的話……

“此泱泱者,非少主之臣也!”

先帝的話,在耳畔炸響,公孫賀莫名的渾身打了個冷戰。

條候周亞夫,有安社稷之功,卻因為一塊牛肉,丟掉了性命。

甚至條候家族也因此從此隕落,消失在政壇上。

他和周亞夫相比,連周亞夫的指頭也比不上。

“吾教訓過汝多少次了?”公孫賀氣的胡子都要倒立起來了:“不要搞事,不要搞事,汝怎么就聽不進去呢?”

“汝怎么就不知道呢?”

“父親大人,兒子知錯了!”公孫敬聲現在也是悔的腸子都青了,他一邊磕頭,一邊帶著哭腔求道:“兒子怎么知道,那張子重居然能做出那樣的事情來……”

要是早知道那個張子重能補全三世體系,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啊!

“父親大人,您可得救救兒子啊!”公孫敬聲此刻是真的感覺到害怕和恐懼了。

那三世體系一出,他就明白了,自己小命危在旦夕!

以那人的心胸和素來的行為來看,他一定會報復!也必定會報復!

旁的不說,僅僅只是如實將情況上報,他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原因很簡單。

在以前,他指使丞相長史,故意拖延調遣長水隧營的行為,撐死了也就只能算是‘瀆職’,罰點黃金而已。

但在現在,在這個節點,要是這個事情被捅了出去。

性質就徹底變了,情況也完全不同了!

現在,他的行為屬于‘蓄意破壞天子圣制,阻擾漢家‘致太平’’。

傳出去不用天子動手,士林的唾液也能淹死他。

都不需要鼓噪,就會有無數人組團,來他家家門口,天天唱挽歌。

也不需要動員,就會有無數小孩子往他家院子里丟石頭砸臭雞蛋。

也正因為明白這一點,公孫敬聲才會立刻趕來丞相府,想要亡羊補牢,企圖讓丞相長史幫他將責任推給其他人。

公孫賀卻是嘆了一聲,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自己的報應!

他一輩子都在玩弄陰謀詭計和權術,一輩子都在算計別人。

到老來,卻被孫子、兒子,一個個爭先恐后的挖坑,還一個個生怕坑不死他,生怕他死的慢了。

“逆子!”公孫賀現在要是手里有把刀,恐怕已經將公孫敬聲砍成肉泥了。

但可惜沒有!

“跟我來,馬上進宮去向皇后解釋!”

現在能救他們父子的也就只有皇后了。

但愿皇后能念在長平烈候的舊情上,給他幾分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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