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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迷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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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要離刺荊軻】 我要做門閥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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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7 10:51: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八十五節 墨家門徒?

心里面雖然猶豫、忐忑,但丁緩卻沒有什么畏懼之色。

甚至他根本就不怕眼前這個在長安城里號為‘張蚩尤’的侍中。

原因很簡單。

這是游戲規則!

漢家的士大夫權貴們,自己相互打生打死,那是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但誰要敢把爪子伸向底層的平民、商賈,做出仗勢欺人,魚肉百姓的事情,那就是獲罪于天,無可禱也了。

劉氏天子是絕不會允許他的臣子之中出現這樣的人的。

發現一個處理一個,從不含糊。

當年,魏其候竇嬰,堂堂外戚,三朝元老,尚且因為灌夫一案被拖下水,落得一個腰斬棄市的下場(竇嬰明面上的罪名是‘矯詔’,但在事實上,漢代‘矯詔’分三等,最嚴重的才可能被腰斬,而竇嬰所犯的只是最低級的‘矯詔不害’,既雖然矯詔,但沒有造成害處,充其量也就是罰金削爵,不至于腰斬棄市,而田蚡打擊和攻擊竇嬰的罪名,也從來不是矯詔而是‘縱容灌夫族人,橫行不法,魚肉百姓’,而這才是最致命的,也是竇嬰為什么會被腰斬的緣故)。

是故,百姓對于公卿們雖然有忌憚,但要說畏懼、害怕,這卻是不可能的。

而漢季盛行的血親復仇思想,又給平民們一些對抗權貴的底氣。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大不了同歸于盡。

匹夫之怒,血濺三尺,如是而已。

攝于國家制度和民間持械盛行的現實,一般也沒有那個傻瓜會蠢到親自下場,去對身份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動手。

故而,公卿貴族們畏懼張越,害怕得罪他引來打擊報復。

但像丁緩這樣的人,卻一點都不怕,甚至很好奇。

丁緩的幾個兒子,甚至滿臉興奮的瞪著眼睛,觀察著張越這個年紀和他們差不多的同齡人,眼中分明帶著崇拜和驚訝之色。

甚至還有人小聲的議論著:“這就是張蚩尤啊,怎么生得這么好看,一點也不像傳說中的那般兇惡呢……”

“噓!小聲點,別被人家聽到,那樣不禮貌……”

張越聽著,卻只能保持自己的儀態,還得面帶笑容,滿面春風,免得萬一被人傳出去,影響自己的形象,說他沒有胸懷,不能容人。

“侍中公請恕罪……”丁緩也有些不好意思:“小兒輩胡言亂語,不知輕重,回頭小人一定教訓!”

“無妨……”張越笑著擺擺手,對丁緩道:“丁公難道不請在下進門喝杯茶?”

“請……”丁緩連忙對張越拱手再拜,將張越和劉進請進宅邸。

一進丁府,張越就看到,偌大的院子里,隨處可見各種器械零件與工具。

顯然,這是丁緩的門徒弟子們在練習手藝。

而在丁府正廳門口,張越看到了讓丁緩名聲大噪的七輪扇。

那是一個巨大的立式機械,其主體由七個相互緊密聯系、咬合的巨大木齒相連,一條粗大的繩索,將一個巨大的半開合的木箱與之聯系起來。

在穿越者眼里,這個器械簡陋非常,甚至可以說有些丑陋。

但在這個時代,這卻是巧奪天工,發前人所未有的奇思妙想和精湛到極致的工匠精神造物。

旁的不說,單單就是這些木齒,怎么精密的咬合在一起,這就需要極為高超的手藝。

張越見著也是贊嘆不已。

后世之人常常羨慕什么霓虹、瑞典、德國的工匠精神,覺得他們做事認真、一絲不茍。

卻不知道,諸夏民族才是真正的工匠民族,才有真正的工匠精神。

至少在現在這個時代,這個地球上,再沒有比諸夏工匠再強大的匠人了。

旁的不說,就長樂宮大夏殿門口立著的那十二尊金人,在現在的地球上,除了中國還有誰能鑄造?

一個也沒有!

當然……

張越也明白,現在的強大和先進,只是現在的。

諸夏民族必須不斷發展和強盛,才能始終確保自己處于世界第一。

丁緩在旁看著,見到張越盯著自己的杰作發呆,內心也是自豪不已,炫耀著道:“當年為造這七輪扇,吾曾嘗讀監督數十石,采前人之技藝,歷三年方得!”

“可謂精妙無上,堪稱當世瑰寶也!如今長安公卿,紛紛相求,一扇之價已至百萬錢!”

劉進在旁邊看著那七輪扇,也為其構造之妙而驚訝,更為其昂貴而咋舌。

一臺七輪扇一百萬錢,相當于一個食邑五千戶的列侯一歲租稅所得。

等于十戶中產家庭的全部訾產。

張越看著丁緩滿臉自豪之色,卻忽然問道:“丁公可曾想過改良此物,使之更加輕便有力?”

張越此話一出,立刻就引發了無數人質疑。

“改良?”丁緩的門徒子侄紛紛道:“如何再改良啊!老師(父親)之作,已是盡善盡美,縱然魯班在此,怕不能再非其一木!”

他們都是親自參與過七輪扇制造的。

深知此物的制造要求之高——為了讓其能順利運轉和長久使用,不僅僅每一木齒都需要千挑萬選,精選最好的木料,木齒的齒輪大小,甚至每一個齒的長度、寬度,都必須保持一致。

一個不慎就要毀掉十幾日的辛苦!

更緊要的是,目前這個設計,幾乎是最佳的完美設計了。

再大一些,則人力轉不動七輪,再小一些則扇力不夠!

唯有丁緩聞言,深深的看了一眼張越,道:“不瞞侍中公,這數年來小人一直在私底下尋思和考慮改進之事……”

他望著這七輪扇,他的得意之作,也是他的遺憾之作,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道:“只是……小人嘗試了數百種方法,甚至用精鐵、銅料,做了許多小型的七輪扇,然而卻無一能滿足……”

“侍中公難道有辦法?”丁緩忽然抬頭看著張越,如同美人一般,拱手拜道:“若侍中愿教我改進之法,緩愿以全部身家相換……”

張越聽著,呵呵笑著扶起丁緩:“丁公言重了……”

“倒不需要如此……”

“只要丁公能答應本官一事!”

“何事?”丁緩鄭重的問道:“還請侍中吩咐!”

對于熱愛技術的人而言,技術就是生命。

而對于丁緩來說,技術不僅僅是他的生命,也是他的財富之源。

錢,不算什么!

技術才能擁有一切!

“請丁公出山,為新豐匠作魯班,主全縣工匠之事,作魯班之訓!”張越看著丁緩,正色道:“若丁公答允,莫說改進七輪扇了……”

張越豪氣沖天的道:“便是飛天之器,也能授公!”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是目瞪口呆。

飛天之器?

丁緩更是呼吸急促,難以自抑。

飛天之器,所有諸夏匠人的夢想!

自魯班輸開始,歷代大匠皆孜孜以求!

而匠人們誰沒有做過制造出一臺可以翱翔天際,代表自己一生技巧最高水平的器械呢?

若是換一個人,在丁緩面前這么夸夸其談,丁緩早就趕人了。

飛天之器,那怎么可能?

祖師爺魯班輸究其一生,做出來的木鵲能翱翔三日三夜而不落下,卻被墨子批評說:此物不能利天下,不可以稱巧也。

但眼前這個人,卻是發明了張氏車的張子重!

張氏車的精妙和實用,丁緩早已經領略過了。

他看著張越,用力的咽下一口口水,遲疑道:“即使有能飛天之器,又能如何?”

他看著自己的門徒與子侄們,苦笑著搖頭:“子墨子曾曰:利于人謂之巧,不利于人謂之拙,魯班造木鵲,尚且曰拙……”

這話一出口,張越的眼睛就亮了。

墨家門徒?

或者說,已經放棄了墨家理想,轉而開始擺弄器械的墨家門徒嗎?

這可真是來的太好了!

現在張越下屬,有儒家的俊杰,有法家的英杰,加上他自己出生黃老學派。

就已經湊齊了戰國諸子里最強的四個學派之三。

若再加上一個墨家之人,這樣就齊全了。

哪怕是出于集郵的考慮,也得拿下此人啊!

更何況……

墨家就這么消亡,太可惜了!

張越一直想要給墨家續一下,看看能不能搶救搶救。

只是這種事情不好明目張膽的去做,也不好光明正大的去辦。

畢竟,在表面上來說,儒墨那是死敵啊!

想當年,孟子和墨家對噴。

孟子說——墨家無君,楊朱無父,無父無君,禽獸也。

墨家就回噴——儒生豬狗是也!

墨翟先生生前,專門搜集孔子的黑材料,寫了一篇《非儒》,洋洋灑灑數千字,極盡輕蔑和鄙視之意(這在戰國初年的那個時代,幾乎就等于今天有人不爽某人寫了五百萬字的來黑他一樣)。

只是,如今儒家鼎盛,罷黷百家,唯我獨尊。

墨家則早已經式微,消失在主流視線之外,到了后代,甚至連個余波也不存在。

張越一直很惋惜,有心想要復活墨家。

但又礙于身份地位,不好光明正大的去操作。

如今遇到丁緩,內心的沖動再次活躍起來。

當然了,這個事情,得小心翼翼,得低調低調再低調。

至少在現在,這事情得小心操作。

最好套個馬甲……

嗯,反正董仲舒已經干過一回,援墨入儒了。

身為弟子,再做一次,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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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節 邀請

當然,丁緩的話,張越是不會接的。

他只是微微笑著,對丁緩道:“我聞丁公,曾立有門規:不交不孝之人,不處不信之士,不見無義之人……可知丁公也是心懷壯志,胸藏鴻鵠之人……”

丁緩聽著,也是臉色微微動容。

張越一見,就知道有戲了。

事實上,他也是在聽說了丁緩的這三個規矩才動心的——若真的沒有半分政治野心,丁緩何必立下那三個規矩?

立那三個規矩,其實就表明了他也有所抱負。

只是……張越現在還不知道,他的抱負是什么?

望著丁緩的神色,張越在心里猜測著:“此人是哪一家的墨子流派?”

與儒家一樣,在墨翟先生時期曾經團結如一人,以嚴格的紀律和強大的向心力而聞名天下,與儒家、楊朱學派共為顯學的墨家,在墨翟先生去世后也陷入了與孔子的儒家一樣的命運:分裂!

因為理念、主張和追求的不同,墨翟之后的墨家分為三個主要流派:相里氏之墨、相夫氏之墨、鄧陵氏之墨。

其中,鄧陵氏之墨,在漫長的歷史演變之中,發展成為了今天天下興盛無比的游俠群體,不過現在的游俠們給當年的鄧陵氏弟子們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全盛時期的鄧陵氏門徒,是真正的俠客。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他們存在之時,讓列國公卿膽寒,使貴族官僚戰戰兢兢,不敢刻薄過甚。

不然,天知道會不會進入鄧陵氏墨者的刺殺名單。

那些狂熱的相信墨翟先生兼愛非攻、尚同尚賢的墨者們‘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危’。

不過,這種靠著信仰和精神支撐,而且很惹人厭煩的派系,在戰國中期就漸漸消亡。

其徒子徒孫們,演變成為了今日的游俠。

而相夫氏之墨,則一直延續到了戰國晚年。

莊子就曾遇到過好幾個相夫氏之墨的大拿,與之辯論,他們大約是墨家三派里最虛幻的理想主義者,追求的是思想上和哲學上的解放,寄希望于墨翟先生預言的‘新圣’出世,輔佐‘新圣’建立一個沒有戰爭沒有饑餓的中國。

這一派系,將中國古典時代的邏輯辯證思想發展到了極致。

莊子也受過他們的一些影響。

而最后,也是最強大的派系就是曾經在戰國時期威名赫赫,與法家共同締造了大秦帝國并吞天下基業的相里氏之墨。

這個派系,以技術為本,追求發明創造,希望通過器械之利‘興天下之大義’,最終尚同尚賢,為新圣出世后,一統四海,再造盛世奠定基礎。

在秦代時,這個墨家派系,執掌了幾乎整個秦庭所有的科技研究、軍械制造、基礎材料研究的工作。

他們在秦庭擁有著超人的地位。

秦代的法律,號稱誰都能管,誰都能處置。

但獨獨,相里氏之墨犯法,不歸秦律處置。

他們接受的是更加嚴苛、殘酷的墨家家法處置!

秦惠文王時,當代的相里氏之墨鉅子‘腹鞟’之子犯法殺人,秦惠文王憐憫‘腹鞟’年老功高,只有這么一個兒子,特別下令赦免。

結果‘腹鞟’說:墨者之法曰:‘殺人者死,傷人者刑。’此所以禁殺傷人也。夫禁殺傷人者,天下之大義也。王雖為之賜,而令吏弗誅,腹鞟不可不行墨者之法!

于是其子被以墨家之法處死。

這個故事被記載在《呂氏春秋》之中,生動的反應了墨家相里氏這一支的思想面貌與主張。

不過……

在如今,無論是鄧陵氏、相夫氏、還是相里氏,曾經在戰國時期,任意一支都可以與儒家分庭抗禮,甚至教儒生們做人的墨家學派,都已經被歷史長河所掩埋。

到今天,想要找一個正統的傳人,都是無比困難的事情!

原因也很簡單。

在戰國時期,曾經興盛無比,號稱‘弟子豐彌,充滿天下’的墨家三派。

在混亂的戰國時代和隨后的秦末戰亂之中,已經消耗殆盡了。

這些滿腦子‘興天下之利’,想要再造新世界,打造理想國的家伙們,一個又一個倒在了沖鋒的道路上。

以至于‘姓名撕裂,與草木同盡’。

而隨著漢室建立,殘存下來的少數人,得不到國家支持和扶持,再也不能像秦代那樣有國家為靠山,做支撐,可以愉快的做他們想做之事。

更可怕的,因為他們的先輩們紛紛‘姓名撕裂,與草木同盡’,一個個都赴湯蹈火,死不旋踵。

于是,墨家的著作和思想論述以及發明創造,能夠流傳下來的百中無一。

漢季的儒生可以從廢墟里挖出先人們的簡牘,接續被斷絕的傳承。

實在不行,還可以學習孔安國、左傳諸生,開動腦洞,來一次‘俺尋思著應該是這樣……’,搞起古文經學來。

但漢初的墨家門徒們,能從廢墟里挖出來的,只有那些不會說話,不會寫字的器物。

制造它們的人與設計它們的人,已經死光了。

而墨家的東西,又不像儒家,嘴炮就可以了。

于是連和儒生們一樣,開動腦洞,再創造都已經是奢望。

于是,自然而然,陷入了惡性循環。

秦滅不過三十年,到漢太宗之時,天下的墨者就已經消亡殆盡。

到今天,張越甚至覺得,已經找不到正宗的墨者了。

更悲哀的是——墨家學派的思想總綱《墨子》一書,居然還是法家保存下來的……

至于其他著作與論述?

就只能從孟子、莊子、荀子和韓非子、呂不韋等人的著作里去找了。

眼前這個丁緩,在張越看來,應該與相里氏一脈,有著淵源。

只是,不知道他為什么放棄了理想與抱負?

不過沒有關系……

張越相信,他拋出來的‘三世說’同樣對墨家具有致命吸引力!

因為在事實上來說,第一個拋出‘新王說’的正是墨家。

若丁緩果真曾是一個墨家門徒,那他就不可能拒絕的了自己伸出來的橄欖枝才對!

這樣想著,張越就看著丁緩,輕聲道:“公既有鴻鵠之志,何不出山,與吾共佐長孫,以興小康,致太平,厥不世之功?”

丁緩深深的吸了口氣,咽了咽口水,咬著嘴唇,對張越道:“侍中難道沒有聽說過嗎?當年,少府卿欲辟我為千石之吏,吾對曰:千石之粟,其價幾何!”

他望著張越,雖然他的內心很激動,但理智卻告訴他。

這已經不是他和他的父祖們期望的時代了。

這個世道也沒有他施展理想與抱負的空間。

可是……

這些日子來,長安城內外議論紛紛,引發無數人追捧和熱議的‘三世論’與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卻令他內心燃起了熊熊火焰。

許多個夜晚,他想著聽說的那些事情,在床榻上輾轉反側。

先賢們曾在歷史上,為了大義和天下大利,義無反顧的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前仆后繼。

無數仁人志士,身死于荒郊野外,尸體與草木同朽,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

哪怕是現在已經墮落為權貴走狗鷹犬的游俠們,也依舊保留了先賢們的傳統。

口諾之,而身必行之,即使身死族滅,也不眨一下眼睛。

又何況是他?

可……

想著家人妻小,念著門徒弟子,他又不敢。

他死也就死了。

但家人妻小何辜?

況且,早在二十年前,他的父輩就已經放棄了理想,脫下了褐衣,穿上了木屐,住進了高屋大堂。

張越卻是看著丁緩,過了一會,才道:“丁公之富,本官早已有聞……”

“千石之粟,不過十萬之錢,恐怕還不及丁公一扇之利……”

“且新豐縣也沒有一個千石之職……”

“本官挖空心思,窮其所有,最多也只能提供一個六百石之職……”

“張侍中是在拿小人尋開心?”丁緩奇了。

就連劉進也感覺有些莫名,連忙拉了拉張越的袖子,想要阻止張越激怒對方。

卻聽著張越道:“在下豈敢在這種事情與丁公開玩笑?”

“新豐與本官,確實最多只能拿出一個六百石之職,甚至可能只有四百石……”張越輕輕笑著,在這個時候他已經知道了,對方跑不掉了!

因為丁緩的神色、面部表情以及其他細節,都已經深深的出賣了他!

其他人聽著,卻都紛紛變色,對張越怒目相對。

六百石?四百石?!

見過欺負人的,沒有見過這么欺負人的!

甚至有人準備開口逐客,就聽著張越道:“丁公難道是那種眼中只有利祿之人嗎?”

“公,家訾數千萬,聲名顯赫,長安內外,甚至天下之間,皆曰:長安人丁緩,技巧天下無雙!”

“然則,公就真的甘心,只在這長安城,做一個匠人?終年以營造七輪扇、常蒲燈,以取悅于公侯?效倡優之事?”

“吾聞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公有大賢,有大能,能利天下,能佐君王!”

張越走上前去,盯著丁緩的眼睛,說道:“難道,明公不想親眼看到,通過吾與公之手,一點一滴,將天下人從困苦、離散之中拉出來?”

“難道明公想要眼睜睜看著,那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發生在天下?”

看著丁緩,張越伸出手來,發出邀請:“南陵張子重,昧死敢情長安丁緩,為天下蒼生之念,出山助我,以佐長孫、天子之志!建小康,興太平,齊三代之政!”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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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七節 拒絕?

張越此刻,心情其實也很緊張。

這是他第一次,對一個特定的對象,用召喚。

成敗很關鍵啊!

更可能直接影響他未來的自信心。

想想看,第一次出山,向人召喚(忽悠),卻慘遭拒絕。

恐怕以后,他都會記住這次教訓,不敢再隨意召喚(忽悠)了。

更別提,此事若敗,說不定以后那谷梁的‘君子們’少不得拿這個事情取笑他。

說他‘妄自尊大’‘不自量力’,甚至于創造出一個成語來嘲笑他。

這就不是很好了。

但丁緩更緊張!

比張越還要緊張十倍!

此刻,他內心進行著激烈的思想斗爭。

他已經不是年輕人了。

也早就過了那個血脈僨張,熱血沸騰,可以為了理想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年紀。

時間和歲月,在他的心里留下了無數印記。

他見過無數人,無數的公卿列侯、大儒名士。

那些平日里滿嘴仁義道德,張口天下蒼生,閉口就是社稷江山的人。

但私底下,這些人,這些看上去清廉的人。

每一個都是出手闊綽,奢侈無比。

譬如說,那位曾經多次想要征辟他的少府卿。

這位老明府,坊間都以為他清廉無比,平素見人待客,也是麻粗衣,招待客人只用兩菜一湯,吃的是粗糲之米,喝的是無油之湯。

連天子都以為其乃清官,廉潔奉公。

可是……

誰能知道,這位老明府的麻粗衣之下,套著的是精美華麗的貂蟬之衣,是價值百金的蜀錦花布?

誰又能知道,這位老明府家宅后院,內置五廚,光是為他和他的家人做飯的廚子就多達十五人?

每次吃飯,三鼎不足用!

假的讓丁緩感覺惡心!

而類似這樣的人,這樣做作的人,丁緩這些年來見過不止三五個。

與之相比,現在聲名狼藉的公孫敬聲雖然可恨。

但人家起碼不偽作,很真誠。

從不掩飾他的貪婪與無恥。

丁緩不確定,眼前這個年輕人,是否也是和那些人一個路子?

甚或者包藏禍心?

譬如說,他只是覬覦自己的財產和技術,就拿這個所謂‘建小康、興太平’來誆騙自己。

只要自己上鉤了,成為了官吏,那不就是對方氈板上的肉了嗎?

類似的事情,丁緩也不是沒有聽說過。

可……

在心中,卻還有一個聲音在極力呼喚著、唱諾著:“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再造新王!”

他曾聽說過的那些小康世、太平世的描述,更是令他熱血沸騰,幾乎不能自已!

沒有人能拒絕得了那些偉大世界的召喚!

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即使是身無長物的城旦司空,也是不能!

丁緩更想起了自己父親臨終之時的哀嘆:“恨不從義死,留做今日羞……有何面目去見歷代先師于九泉之下呦!”

于是遺命自己等兄弟姐妹,不許厚葬,只以竹席裹身,不許立碑建冢,只準每年祭日,在其陵前拜祭一次。

身在此世,丁緩自然也受到了來自公羊思想的影響。

他知道,他父親已經墜墮諸淵,成為了先師們的罪人!

能挽救他的唯一辦法,只有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們,重建被斷續的傳承!

可是……

怎么重建啊!

父祖先師們,苦苦煎熬百年,一無所成。

自己不是早就已經絕望了,早就已經放棄了嗎?

但為何……為何……如今那心臟還在跳動?

為何還會如此難以自抑?

在這樣的復雜的情緒困擾之中,丁緩舉棋不定。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接受對方的邀請,為了心中的血與父祖先師們的夢去賭一把,還是……接受命運,接受現實呢?

兼愛非攻、尚同尚賢!

子墨子的道路,在今天還存在嗎?

以百工之力而興天下之大利,用百工之器以作四海之王器的世界是否存在?

丁緩不知道,也給不出答案。

但是……

他看了看周圍的門徒與子侄們。

這些年輕人,這些充滿了朝氣的年輕人。

他們有的跟隨自己已經十五年了,也有的才剛剛開始追隨自己,臉上的稚氣甚至還未褪去。

若自己貿然踏入仕途,進入名利場。

若事敗身死,他們會是個什么下場?

想到這里,丁緩終于做出了決定,他不能也應該為了自己個人的追求而將門徒弟子們置于不顧!

他不是墨翟先生那樣的圣人。

能夠為了天下大利,而赤腳蓑衣,奔走于列國之間。

能為了阻止楚國伐宋,連續十日十夜,不吃不喝,疾馳數千里而至楚都,消弭大戰。

他更非孟勝,能為了一個承諾,堅守孤城,身死族滅。

更不是腹,可以置父子之情不顧。

他甚至比不上任何一個曾經的先師門徒。

可以將天下人看的比自己還重要,可以為了救助一個孤寡,寧愿自己挨餓受凍。

他不行,他只是一個凡人。

卑微的活在這個世界,靠著技藝與一點點微末之術,在這亂世為家人營造一個溫暖的港灣。

別說天下了,他甚至連自己的父輩也拯救不了。

想到這里,丁緩就看著張越,長身拜道:“侍中公厚愛抬舉,緩誠惶誠恐……”

“只是……緩本小人,只求茍全性命于當世,不求聞達于天下……”

“況,緩已近不惑之年,身衰意弱,恐難佐侍中以舉大業!”

“愿侍中再擇良才……”

說著丁緩就深深的頓首,將頭抵著地面,這一刻丁緩仿佛感覺到了,自己的內心都在迸裂、炸碎。

他甚至很想馬上反悔,立刻頓首道:“蒙公不棄,愿以余生,為公門下走狗,為公大業盡微薄之力……”

但他的理智,強行抑制和控制住了他的行為。

他知道,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要為別人和自己負責。

“父親大人神靈在上,原諒兒子不孝……”他在心里哽咽著,對著亡父的神靈喃喃自語著。

直到此刻,他終于明白了老父親當年臨終之時那句話的意境:恨不從義死,留做今日羞!

“若我能生于墨翟之世……不,哪怕只是生于田橫之世……也當拋棄所有,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可惜,如今是墨家的末世。

別說墨翟先生了,連墨者都已經絕跡了。

他還能怎么辦?

又能怎么辦?

那些撕裂性命的先賢啊!

那些與草木同盡的先師啊!

是丁緩不孝,不義!

死后,九泉之下,吾羞與諸君相會!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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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節 助攻

出了丁府大門,劉進有些失望,這是他第一次遇到有人拒絕應辟。

“張卿別難過……”劉進安慰著張越:“能工巧匠,也非獨一個丁緩……大不了,孤去少府卿東園署調幾位大匠來……”

東園署掌管皇宮禁物與御用品制造,其中的大匠,哪怕不如這丁緩,也應該差不了多少。

張越聽著,卻是神秘的一笑,道:“殿下勿憂,臣以為,明日早上,這丁緩就會自己來找臣的……”

他回頭深深的看了一眼丁府。

丁緩是拒絕出仕了……

但是,他能堅持多久?

若是其他人,張越可能還要擔憂。

但,已經確認丁緩與墨家有淵源了,這就不需要擔心了。

墨家的人,是諸子百家之中,最為感性的人。

方才的事情,也證明了,此人心有熱血,他之所以拒絕,大約是有著顧慮。

但……

他能顧慮多久呢?

張越覺得,恐怕一個時辰對于此人都是煎熬。

是故,他壓根就不著急,也不沮喪,反而笑著道:“殿下,請容臣先回去收拾行囊……”

很快,很多人就知道了,張越想要征辟丁緩卻被拒絕的事情。

“這張子重真是不自量力,他以為他是誰?”韓說聽說了此事后,心情立刻就愉悅的想要手舞足蹈了。

被張越敲詐、勒索了整整一套的《公孫子》。

這讓韓說憋屈、郁悶就很久。

心里面更是堵得慌!

三十多年了!他按道候什么時候受過這種恥辱?

被人生生的威脅、逼迫,偏偏卻還得按照對方的意思去做,甚至不敢拖延!

老韓家就沒有吃過這樣的虧!

現在,聽到張越吃癟,韓說感覺和吃了仙丹一般酸爽。

對于拒絕了張越的丁緩,自然立刻就喜歡了起來。

“來人,為我備禮,送去篙街丁府,就說吾久慕丁公賢名,愿得一見……”韓說立刻吩咐著。

他覺得最好的情況,當然是自己出馬,許以高官厚祿,收服那丁緩。

如此,自然能在天下人,特別是天子面前大大長臉!

“老師!大喜啊……”博望苑中,一個中年儒生,滿臉喜色,奔向自己老師江升的臥室,一進門就拜道:“那孺子終于遇挫了!”

說著就將自己剛剛聽說之事講了出來。

在座諸生,聞言都是面帶喜色,大受鼓舞。

甚至有人覺得,這是那個豎子將要敗亡的先兆!

江升聽著,卻是面無表情,道:“不過一匠人而已,有何歡喜之處?”

工匠、技術,對于公羊學派來說,或許可以利用、可以重視。

但谷梁不行。

谷梁學派崇尚和推崇公休儀,認為一切技術和工匠都可能導致機變械飾,亂人心扉。

雖然私底下,大家家里都喜歡養許多匠人,以其產品牟利。

但是,在表面上這反對工匠,輕視工匠的態度,卻必須保持。

在谷梁的理想國中,萬事萬物,永恒不變。

工匠、商賈,都是可能會導致禮樂崩壞的萬惡之源!

況且,江升覺得這個事情,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現在谷梁學派的生死存亡的關鍵,乃是在于,如何在哪個豎子拋出了‘三世說’后樹立谷梁的三世體系。

但這需要時間,更需要無數才俊的智慧。

在那之前,谷梁學派應該要做的就是,蟄伏起來,不要出頭,等待時機。

神龜雖壽,也需要躲過天敵和獵人的落網,才能生存下去啊。

故而,他已經分別去信了自己的兩位師弟,本來分歧很嚴重的臨淄徐自為與雒陽許終。

此外,他也已經布下了計劃。

就等著那邊回信,就能趁勢而動,無論那邊成敗,都可以保留下谷梁道統的火種和血脈。

但,江升的門徒弟子們,卻根本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狂喜之色。

只是在江升面前,他們不敢頂嘴,出了就門,就各自交談起來。

“那丁緩雖是工匠,但也有君子之風啊……”江升的得意門徒之一,現在博望苑之中的少壯派領袖榮廣就很是贊嘆的道:“能知那張子重的虛偽,言辭拒絕,不為小人所用,吾輩也是自嘆不如……”

“善!”一個和榮廣年紀差不多大的儒生也是撫掌道:“榮兄所言甚是,如此君子之人,吾輩自當有所激勵和鼓舞,不若兄與我,聯名書信一封,往而嘉之,以勵其心!”

榮廣聽著,立刻點頭道:“善!固所愿爾!”

在他們看來,那個叫丁緩的匠人,既然已經得罪了那張子重,如何還敢拒絕自己等人的善意?

到時候……

張子重所不能折服之人,卻拜在他這樣的君子門下。

那傳出去……

榮廣已經激動的不能自已了。

更別提,榮廣還聽說,那丁緩家訾數千萬,富裕無比。

若是……

想著數以千萬的小錢錢,躺在自家地窖里的情形,他就興奮的都快顫抖了。

于是,這天下午,篙街丁府門口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熱鬧。

一輛輛馬車,載著各種各樣的人,帶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和一位位名動天下,至少也是顯名一郡的大人物的書信,絡繹不絕而來。

其中,像韓說和榮廣等人這樣,是為了鼓勵和激勵丁緩繼續和張越對著干的人只是少數。

大多數人都只是來蹭熱點的。

別以為西元前的人們就不會蹭熱點這個技能了。

事實上,西元前的士大夫貴族們蹭熱點的手段和技術,比后世還要精湛。

他們可含蓄多了,蹭熱點的時候,是打死都不會說自己是來蹭熱點的。

他們只會謙虛的表示‘俺久仰明公’‘緣慳一面’然后略備薄禮,敬拜明公,望明公不棄……

但無論是來蹭熱點的,還是來鼓舞、激勵甚至懷揣著不可言說的目的的人,統統都吃了閉門羹。

丁府大門,緊緊關閉,還上了鎖。

門口貼了一張告示——蔽府小人抱恙,不能見客,乞請諸公海涵。

這可就急壞了所有人。

但在主人家閉門的時候,是沒有人敢去強闖府邸的,強行見面的。

那和找死沒有區別!

哪怕丁緩的家人能放過他們,京兆伊、廷尉也不會放過他們。

私闖民宅,可是‘殺之無罪,縛之有功’的。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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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節 義之所在

夜幕徐徐降臨,丁府之主也燃起了燈火。

常蒲燈的明亮光芒,更是將丁家的祠堂照的猶如白晝。

丁緩跪在一塊蒲團上,望著上首的那一塊塊神主牌。

香火冉冉升起,那些已經亡故的先人與先師們的神靈,仿佛順著香火,再次回歸陽世。

丁緩凝視著那些神主牌,重重的磕頭頓首拜道:“父親大人、叔父大人、祖父大人及列位先師神靈在上,不肖子孫緩有請祖宗神靈、先師神靈指引!”

對于墨家門徒來說,相信鬼神的存在,就和相信墨翟的思想一樣,屬于與生俱來的本能。

每一個墨家門徒,都敬畏和崇拜著鬼神。

高高居于上首的神主牌們,一動不動的立在那里。

裊裊升起的青煙,將它們籠罩在其中,若隱若現,仿佛真有先人之靈,從九泉歸來,自鬼伯的國度回歸陽世,想給在世子孫以指引和預示。

久久的凝視這些先人的神主牌,丁緩內心之中的思想,陷入了空前的糾結。

他的父輩們,那些如今已經成為這宗祀之中祭祀的先人們,曾經懷抱著無窮的熱血和昂揚的斗志,欲要振興墨翟之學。

于是,游于淮南壽春,與淮南王劉安為賓客,與同樣胸懷大志的伍被、左吳、晉昌等人為友。

那時,他們結成了浩大的反儒聯盟。

黃老學派、墨家、雜家,一起聯起手來,在壽春開始宣揚學術,集結英才。

鼎盛之時,僅僅是在壽春,就有各家士子上千人。

眾人聯手,編寫出了《淮南子》這樣的一部囊括了思想、哲學、技術、政治、軍事和文化等各個方面的不朽著作。

哪怕是公羊學派的人讀了《淮南子》也是贊嘆不已,評價甚高。

然而……

劉安謀反事敗,株連宗族,所有曾經服務劉安的學者、士大夫,亦被牽連,死者數以萬計。

雜家、墨家、黃老學派最后的精英階層幾乎被一掃而空。

他的父親雖然僥幸逃得性命據說是因為當時負責審理淮南謀逆一案的呂步舒手下留情,將他的名字從‘附逆’名單里劃掉了。

但回來后,卻是郁郁寡歡,消沉不已。

直至生命的最后時刻,都再未穿上褐衣,戴上蓑衣。

年少之時,他還不懂。

但及至年長,他漸漸明白。

父親脫下蓑衣,是因為心已死,穿上絲帛,是因為夢已滅。

這個世道,再沒有了墨翟思想的生存土壤。

執著于理想的傻瓜們,已經死的死,傷的傷。

禮崩樂壞的世界,在持續崩解。

世無圣人,連賢能也沒有幾個。

漸漸的,他也開始冷漠了起來。

可是……

他閉上了眼睛,想了今日白天的那個年輕侍中。

想著他的話,想著他的所作所為。

“建小康,致太平……”

坊間流傳的小康世界和太平世界的描述,紛紛涌入腦海,為他構建起一個又一個理想世界。

尤其是那太平世界的描述。

那個米肉魚面,無窮無盡,柴米油鹽,用之不竭。

再也沒有饑餓、戰爭、痛苦的世界。

丁緩知道,那個世界,也是他的父輩、祖輩甚至是墨翟先生和他的門徒們。

那些甘愿撕裂姓名,與草木同盡的仁人志士們的追求。

那是理想國。

若真有那么一個世界存在,丁緩知道,自己應該不惜一切,傾其所有的去追求。

可是……

想著妻兒,想著父輩們的遭遇,他又不敢。

父親與宗族兄弟、師兄弟們數十人共赴淮南,最終卻只有他一人歸來,余生在悔恨與痛苦之中掙扎的情況,他不想再發生在自己或者自己的后代身上了。

他現在生活很不錯。

家中魚肉米面,數之不盡。

積累的財富,足夠子孫揮霍數代。

若置身事外,自己完全可以繼續這樣的生活。

每年隨隨便便給人做幾個七輪扇,順便維護一下已有的七輪扇。

等到五十歲,就可以將事業交給子孫,自己在家養兒弄孫,盡享天倫之樂。

不必與父祖輩那樣,為了天下,為了理想,赤腳蓑衣,吃盡苦頭。

甚至說不定,還能青史留名,不必和先賢先師們那樣,雖然付出了所有,但最終卻只能撕裂姓名,與草木同盡,成為大地的沃土,變成他人的踏腳石。

可……

為什么……我為流淚呢?

丁緩伸手擦了擦自己眼角的淚水,他不太明白。

正想著這些,忽然一個身影從祠堂外走了進來,丁緩回過頭去,見到是自己的妻子陳氏。

她手里拿著一件褐衣。

那件自從買回家后,他就沒有穿過的褐衣。

陳氏走到丁緩身邊,緩緩跪下來,看著宗祀的神主牌,然后將褐衣披在了丁緩身上。

“夫人,您這是何意?”丁緩不明白,看著自己的妻子。

“夫君的心思,能瞞得過別人,還能瞞得過妾身?瞞得過祖宗神靈?”陳氏低著頭,為自己的丈夫穿好衣服,凝視著這個深愛的男子,陳氏低頭道:“妾身雖然只是婦人,但妾身在家之時,父兄也教訓過了:大丈夫志在四方,為人妻子,不要束縛大丈夫的志向!”

“這么多年了,夫君時常深夜起身,抱此褐衣,喃喃自語,妾若不知,豈非愧為妻子?”

“夫君既有鴻鵠之志,妾自當在家教訓子孫,操持內外,讓夫君可以大展抱負……”

“可是……”丁緩凝視著自己的妻子,道:“此事若敗,我恐宗族難全……”

他若只是去做一個工匠,倒也沒什么。

但他若出仕,又豈會甘心只做一個工匠?

必定會以振興墨家思想,重振墨家聲勢為目標。

至少也會宣揚墨家的主張,運用墨家的理念來處置事情。

屆時……

那就真的是有進無退,甚至可能禍及子孫!

“大丈夫做事,何必瞻前顧后?”陳氏笑著道:“況且,妾身聽說,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夫君若欲成仁取義,哪怕事敗,妾身與家人,又怎會怪夫君?怕是愛都來不及!”

“那位張侍中的名聲和抱負,妾身也聽說了……”

“而今日,那些來我家門外,送禮結交夫君的人的目的,妾身也能大概知道……”

“今夫君雖然看似沒有卷入張侍中與其他公卿的紛爭之中,但實則已經卷入其中了……”

“既然如此,夫君自當知道取舍之路……”

望著妻子,聽著她的話語。

丁緩忽然深深的一拜,道:“吾有賢妻,何其幸也!”

然后,他轉過身去,看著那些縈繞于青煙之中的先人神靈們。

他知道,自己應當如何決斷了。

子墨子的道路,現在還存在嗎?

當然存在!

路就那里,只看有沒有人想走。

道路雖然充滿荊棘,可終究是道路啊,是通向理想國的道路啊。

就像真理,就像先王的教訓。

無論你怎么非議它、攻仵它。

真理始終是真理,先王也始終是先王。

就像子墨子所言的那樣:吾言足用矣,舍言革思者,是猶舍獲而拾粟也。以其言非吾言者,是猶以卵投石也。盡天下之卵,其石猶是也,不可毀也。

第二日清晨,張越一大早就起來了。

將需要帶回新豐的東西,一一打包,又指揮著宦官們,將閣樓的各個房間清掃一遍。

等到事情做完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半空。

于是,張越叫來兩輛馬車,將自己的物品搬上去。

又牽上棕馬細君,將趙柔娘帶上,便驅車出門,在一個宮闕門口與劉進匯合,一起返回新豐。

剛剛走到建章宮的司馬門門口,張越就看到,有許多人都在那里等候了。

他只是輕輕掃了一眼,就發現其中不少居然還是熟人。

“張侍中……張侍中……”隔著老遠,韓說的聲音就傳入張越耳中:“聞說侍中今日欲返新豐,本官特來‘送行’……”

“不知道本官上次所贈之書,侍中可讀的開心?”

韓說雖然說的客氣,但話里話外,卻都是帶著濃濃的諷刺。

張越深深的看了韓說一眼,掀開車簾,笑道:“有勞光祿勛關愛,光祿勛所贈這書,下官愛不釋手!”

韓說聽了,真想挑起來打這個家伙一頓。

只是,想了想對方現在的地位和武力,他只能訕訕然的強行壓抑住內心的沖動。

現在,當初江充找的那八個刺客的背景和來歷,都已經被執金吾查的清清楚楚了全部是漢軍之中的王牌精銳作戰部隊的官兵,雖然都是逃兵,但,每一個都曾經在沙場上百戰還生,這些人彼此間又默契非常,曾經在太原和隴右等地刺殺過在官衙之中的官員。

但就是這樣的一支小隊,卻被這個侍中砍瓜切菜一樣的徒手干趴。

簡直是恐怖!

韓說雖然覺得自己的武力值也還可以。

但在這個家伙面前,就根本不夠看了!

“哼!”韓說咬著牙齒冷哼一聲,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的了。

本來按照他的心性,這種事情他應該藏起來,在邊上看看笑話就好了。

但,只是想起自己在這個可恨的侍中面前丟過的臉和吃過的虧,他就無法壓抑自己內心的沖動,根本控制不住的出現在了這里。

連他自己都覺得萬分可笑。

這豈非與年輕的時候,跟人爭風吃醋,于是就小題大做,非要與對方生死決斗一樣可笑?

可明知道,這樣的行為無比幼稚,甚至愚蠢無比!

傳出去更將笑掉別人大牙堂堂九卿、光祿勛,都快五十歲的人了,還跟一個二十歲都沒有的小年輕較勁……

他的亡兄若泉下有知,恐怕會氣的從墳墓里爬出來,將他吊在祖宗的靈堂里反復抽打老韓家的臉都快被你丟光了!

然而……

有些事情,卻根本不以人的個人意志來轉移。

韓說現在就是這樣。

他看著張越那張在他眼里可恨無比的臉龐,大聲冷笑著問道:“聽說張侍中欲辟長安人丁緩,卻被其所拒?本官聞之,甚為侍中惋惜……不若這樣,本官府邸,也有幾位巧匠,就送與侍中好了……”

韓說這話一出,其他圍觀的人就紛紛笑了起來。

尤以馬家兄弟和榮廣等人為最。

“侍中喜歡工匠,在下不才,也認識幾個手藝不錯的城旦司空,侍中若有需要,在下愿為引薦……”

“哈哈哈哈……”榮廣高聲叫嚷著,心里面得意無比。

你張子重連一個工匠都征辟不了,還談什么三世、小康、太平世?

乖乖的回家去玩泥巴,豈不是更妙?

谷梁君子們,更是和過節一樣歡快。

容易嗎我們?!

這兩三個月,可被這個張蚩尤折磨慘了,臉都被抽爛了!

終于!終于!你張子重也有今天?!

大快人心啊!

在另一側,董越帶著門徒們,遠遠的站在一個小亭里。

“老師,吾等要不要出去為張侍中聲援?”一個弟子拱手問著。

董越看著這個情況,卻是擺擺手,道:“不急,再等等……”

昨日的事情,現在已經傳遍了整個長安。

張子重想要征辟一個工匠,卻被拒絕,聽說此事后,董越昨夜一夜沒睡,今天天還沒亮,就帶著門徒們進城準備給未來的‘小師弟’撐場面。

但董越知道,這只是下下策。

雛鷹總有一天要翱翔天際,他需要學會面對和解決問題。

就在此時,卻有一輛馬車,從南而來。

一個頭戴進賢冠,身著儒袍的年輕人,站立在馬車之上,羽冠巾綸,猶如濁世佳公子。

“解延年?”榮廣一眼就認出了對方:“他來干什么?”

自從上次太學之事后,這個毛詩學派的年輕俊杰,就近乎從長安消失了。

有些人甚至以為他已經離開了長安。

但沒有想到,此時此刻,他竟出現在這里!

這讓榮廣聞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信號。

董越也看到了解延年,臉上露出微笑:“看樣子,張子重果有天助啊!”

解延年來此,董越差不多已經猜到了對方的用意。

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貫長卿收了個好徒弟啊!

解延年架著馬車,直抵司馬門門口。

他的時間掐的很準,剛剛好是張越抵達宮門口的時候。

這說明,他也有人在宮里面。

他望著張越的馬車,一個翻身下車,持著一份書簡,亦步亦趨,走上前去,猶如弟子拜見老師一樣,長身而拜,再拜而謁:“齊國解延年,恭問侍中領新豐事張公:前在太學,聞公教訓,若晨鐘暮鼓,發延年心扉,今聞侍中欲建小康,興太平,此天下士人之所孜孜以求者!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愿請為侍中門下之士,為侍中大業略獻微薄之力,縱賤軀以填溝壑,在所不辭!”

說完解延年深深俯首。

他確實是發自真心實意的,想要為小康治、太平世貢獻力量。

不止是他,天下士大夫,十之都是如此。

倘若小康之治真的存在,真的可以實現。

若太平世界,有路可走。

誰能拒絕的了參與這樣的盛事,加入這樣的偉業之中,為它貢獻自己那一份微薄之力呢?

更何況,這說不定還能實現自己學派長久以來的夢想!

解延年的忽然出現,讓韓說等人措手不及。

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

“豎子爾敢!”韓說的臉色都快青了。

榮廣更是氣的幾乎想要爆炸。

解延年,毛詩學派下一代的領袖,被其師貫長卿親許為衣缽傳人。

別看毛詩學派很年輕,成立都不過三四十年。

但它的發展速度卻非常迅猛,在現在已經在北方開始挑戰韓詩學派的地位了。

其精神領袖小毛公,更是連天子也要尊敬的鴻儒,儒家詩經一系里的活化石!

解延年的出現和表達的支持,立刻就粉碎了他們原有的良好感覺,甚至感覺臉上火辣辣的。

“張子重,休要猖狂……”榮廣旁邊的一個谷梁學者,甚至不管不顧的叫嚷了起來:“汝連一個工匠都折服不了,還能折服天下人嗎?”

撒潑打滾,這一直就是谷梁學者的專長。

然而,連他也沒有得意太久。

下一刻,一個粗啞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鄙人丁緩,聞侍中大義,深受感染,侍中不棄,親臨寒舍,再三相邀,緩卻因一己之私,幾陷侍中于困境之中,深感死罪!”丁緩帶著門徒子侄們,走上前來,遠遠的拱手恭拜:“若侍中依然不棄,緩愿以余生追隨侍中……”

丁緩認真的用手摸了摸那件被他套在內衣之中的褐衣。

他在心里發誓:有朝一日,他要光明正大的穿上這件褐衣,赤腳行走在長安的道路上,公開的告訴人們墨家思想永不滅亡!真理永不褪色!

赴湯蹈火之士,死不旋踵之人。

如今,重歸人間!

張越掀開車簾,看著恭身拜在自己前方的解延年與丁緩,臉上露出微笑,他扭過頭去,對劉進道:“殿下,臣說過的吧……”

“義之所在,必有千萬人而來!”

這個時代的諸夏,這個時代的中國。

仁人志士,何其之多!

故而,諸夏民族,每逢大難,總能鳳凰涅,重生歸來!

劉進看著這一切,卻是有些呆了。

他沒有想到,更沒有想過,書上所說的事情,居然會有一天,發生在他面前。

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

韓說等人此刻,卻是如墮三九冰窟。

渾身上下,都冷的有些顫抖。

韓說更是臉色蒼白,嘴唇發抖。

他們原本只是來看笑話,出氣的。

但誰知道……

他們卻因此成為了笑話,成為了笑柄。

今日之后,長安城里的八卦黨們,恐怕會將這個事情編成無數個段子。

而他光祿勛韓說很不幸,將成為段子里的主角反面的那個。

就像是掩耳盜鈴里的那個家伙,就像是守株待兔的那個主人公,也像是拔苗助長的那個傻蛋。

當明白這一點,韓說和榮廣等人恨不得地下有條縫,能讓他們鉆進去躲一躲。

這太尷尬了!

遠方,董越看著這一切,放心的拍了拍手,起身對弟子們道:“走,回太學,準備十月的祭典!”

有此民心士氣,十月公羊學派諸山頭齊聚太學之日,誰能非議自己做出的決定呢?

說不定能借著這個勢頭,進一步整合和團結公羊學派上下。

尤其是那些一直只是打著公羊思想的旗號,實則我行我素的家伙……

若能整合起這些資源……

未來之天下,必是公羊之天下!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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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節 迷茫與振奮的人們

新豐縣,驪鄉之中。

趙過穿著麻枲粗衣,在幾個隨從的引領下,攀爬上陡峭的驪山,站在山巔,他凝視著這驪鄉的土地。

驪鄉地方不大,攏共就八亭三社,戶口也不多,攏共編戶齊民只得五百三十五戶,人口三千。

最小的一個亭,甚至只有二十戶人家。

這里的百姓與人民的生活,全然處于靠天吃飯,隨緣而獲的時代。

老天爺賞臉,能風調雨順,百姓的日子就能過的下去,不然……

就是賣兒賣女,典妻當田,甚至出賣自己,茍活下來。

若在以前,驪鄉的問題,根本就是無解的。

但現在,卻有了一絲轉機。

驪鄉最大的地主馬氏,已經成為了新豐縣最大的‘張吹’。

這一個多月來,馬家主動配合了驪鄉新任游徼、薔夫,將那些被自己家隱匿的‘寄客’‘逆旅’報了上去,還將隱匿的上千畝土地,申報到了官府,重新繳納了今年未繳的田稅、口賦。

不止如此,馬家還積極在各亭鼓動和宣講新縣尊的法令和政策。

與驪鄉薔夫曾勝等人,動員了兩百多名青壯,利用秋收前的空余時間,重新修葺了驪鄉通向新豐城的道路。

有了地方上的豪強配合與合作,自然,驪鄉的事情就好處理的多了。

可是……

“水啊!必須解決驪鄉缺水的問題!”趙過望著驪山的風光,嘆了口氣。

這十余日來,他已經四次來到驪鄉走訪和調查了。

為了解決驪鄉百姓土地產出少的問題,他鞋子都踏破了好幾雙。

但……

卻一直沒有什么思路。

驪鄉多山地,超過六成的土地,是在驪山之上的梯田。

山上的梯田,想要引水,千難萬難!

哪怕是張侍中計劃的小水利,對于這些在山上的田地也是無能為力。

而不能解決這個問題,驪鄉百姓就得世代貧困下去。

“是得解決水渠的問題啊……”跟在趙過身后,驪鄉現在的薔夫曾勝,聞言也是感慨不已。

作為太學生,曾勝到驪鄉這里上任也有一個月了。

在上任之初,這個過去太學之中的天之驕子,也是躊躇滿志,想要造福百姓,通過自己的雙手,建立一個世外桃源。

但很快,曾勝就發現,書上所學的東西,沒有多少可以用到實際理政上。

縱然,自己上任的時候,天時地利人和齊備,驪鄉人民也都很支持他這個新來的薔夫。

特別是張侍中前些時日在長安面奏天子之時,提出了‘建小康、興太平’并得到了天子的肯定和贊賞,將新豐縣列為漢家‘致太平’的試點。

輿論、民心和人心,一下子就都被鼓舞起來。

除了馬家外,驪鄉的其他十幾戶地主、士大夫甚至是貴族,也都紛紛表示‘愿為明公建小康、興太平鞠躬盡瘁,傾其所有!’。

馬原甚至還親口承諾,鄉官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像他開口。

他就算是賣掉全部家產,也一定會支持‘侍中公建小康,興太平’。

不止如此,還有長安來的貴人,也表示,驪鄉是他的第二故鄉,愿意出錢出人出力,為驪鄉‘建小康、興太平’。

可問題是——驪鄉超過六成土地,是山上的梯田。

錢再多,物資再多,也不能把這些土地,從山上搬下來,更沒有辦法將這驪山搬走。

“也不知道張侍中何時歸來……”曾勝嘆息著,望向長安方向:“侍中公天縱奇才,或許能有辦法解決驪山的難題……”

“或許吧……”趙過也是嘆了口氣。

自上任為新豐農都尉以來,他就一直奔走在新豐各鄉亭之間,其他鄉的事情,都好解決。

就這個驪鄉,讓他無從下口。

可越是如此,他就越和驪鄉犟上了。

趙過就不信了!

驪鄉的問題還解決不了了!

即使他不行,不是還有張侍中嗎?

想著張侍中,趙過心里面就踏實了起來。

張侍中在長安面呈天子,提出了‘三世說’,更立下軍令狀,三年令新豐家家戶戶達到‘五十畝之田,兩畝之宅,種兩桑、半畝葵,五十本蔥、家養二母彘、十雞’的目標,再用五年,使關中達到,二十年令天下大半如是!

這個承諾和宣言一出,不止是公羊學派的士大夫們熱血沸騰,腦子里滿是‘沖沖沖’。

其他學派的人,也都是戰戰兢兢。

哪怕是趙過這樣的官吏,也是只覺得振奮不已!

漢興百年,這是第一個明確提出奮斗目標和計劃的聲音!

而且,這個計劃,還不是很難實現。

或許,小康世界或者太平世界的階段太高,暫時高不可攀。

但這個初級目標,卻只要認真去做,就能夠做到的。

甚至當代人都能見證成果!

只是想著此事,趙過心里面就充滿了斗志!

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逝者如斯夫。

既然生于此世,總該做點什么,留點什么給子孫后代。想到這里,趙過就充滿期待的看向長安方向,在心里想著:“張侍中回來后,必定可以有辦法解決驪鄉的問題!”

這個侍中官,既敢于在天子和天下面前,立下這樣的誓言,他就一定有辦法解決驪鄉的問題!

與趙過一般,胡建現在也稍微有些迷茫。

他如今正在新豐縣的縣獄之中巡視。

作為執掌新豐司法與刑獄的縣尉,胡建上任以來,便埋首于新豐的獄訟中。

和儒家的官吏,對于獄訟唯恐避之不及不同。

胡建特別重視獄訟。

上任以來,不僅僅下令抽調過去的全部案卷,逐一審核,平反了許多冤假錯案,釋放了數十名被誤判、誣陷的百姓,緝捕了三十多個過去靠著保護傘保護的罪犯。

他還每斷一案,就將案件的詳細經過和情況,講解給左右官吏,特別是那些公考后分配到他手下的年輕人聽。

這也是法家的傳統了。

只要有一個法家士子當官,很快就能帶出幾十個甚至上百個精通法律和刑訟的中低級官員。

只要這些人里,能有三五個能成才。

十年后就能爆出數百甚至上千人的法家官僚組織。

迅速就能在人數和質量上與儒家取得平衡。

只是……

胡建卻總感覺有些別扭。

渾身都有些難受。

上任這一個多月,差不多兩個月。

他每日加班加點,每月除了休沐日后,一直都在堅持辦公。

寫下來的簡報,堆起來足足有一尺多高。

辦的案子也有數百件了。

內心的困惑和疑問,卻是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特別是當長安傳來張侍中要‘建小康,興太平’后,他內心的困惑和疑慮就更多了。

他是法家門徒,信奉的是商君、韓非子的學問與道理。

可現實,卻與理想出現了巨大的鴻溝。

而他又是家傳家學,沒有師長可以請教,只能自己琢磨。

這讓他很難受。

“或許,等張侍中回來,我可以向他請教一二……”胡建在心里想著。

法家弟子向儒家或者黃老學派的人請教,這不算什么恥辱。

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法家的傳統了。

李悝先生在子夏先生門下聽講,隨后發動了諸夏的第一次變法。

商君與尸子為師,隨后就輔佐孝公,變法于秦。

韓非子就更了不起了,作為荀子門徒,他卻成為了戰國最后一位集大成者的法家思想家。

漢季的法家代表人物,先帝大臣晁錯,也曾師從鴻儒伏生,授以《尚書》。

以春秋決獄,而與儒家結盟的當代法家巨頭,故御史大夫張湯,更是曾求教于董仲舒。

而在胡建看來,自己的頂頭上司,或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解答他疑慮的人了。

與趙過、胡建的迷茫不同。

貢禹現在感覺渾身都充滿了力量,整個世界在他眼里都已經變得豐富多彩,美妙無比。

他穿著一雙布鞋,走在臨渭鄉的道路上。

過往行人與百姓,紛紛向他問好:“貢公子安!”

貢禹滿臉笑容,一一回應著。

而在他的身前與身后,數百名青壯,正在奮力的揮舞著手里的工具,將鄉中各亭的道路整修起來。

十幾個通過公考分配到臨渭鄉的年輕人,則在督導和指揮著,甚至親自帶領著人民,將道路拓寬、加固。

以為秋收后的渠道建設做準備。

走到一個亭中,貢禹帶著人進了亭里,讓人將一塊木牌立起來。

亭中的父老,立刻就圍了過來。

“貢公子……貢公子……”一個稍微有些駝背的老人,拄著拐杖,將幾個煮熟的雞蛋,塞到貢禹手里,咧著嘴笑著道:“這是老朽剛剛煮好的雞蛋,公子和諸位明公都吃一個吧……”

貢禹連忙推辭道:“晚輩吃過朝食了……況且,也不敢勞煩長者……”

那位老人卻是怎么都不肯依從,強行將那幾個雞蛋,塞到貢禹手里,他的力氣是那么的大,以至于貢禹根本推辭不掉。

拿著手里的那幾個還帶著余溫的雞蛋,貢禹心里滿是感慨,身體更是充滿了力量!

他對老人深深一鞠躬,拜道:“老大人拳拳愛意,小子心領,獨愿盡力于侍中‘建小康、興太平’之倡!令我父老,無災無害,溫飽富足!”

老人聽著,滿帶笑意的點點頭,拄著拐杖,巍顫顫的離開。

望著老人遠去的背影,貢禹內心感慨萬千。

自上任臨渭鄉以來,貢禹已經走遍了全鄉十二亭,幾乎可以閉著眼睛背出全鄉各亭的人口、土地、戶數和民風習俗。

而鄉中的百姓,也因此幾乎都認得了他,更親切的稱他為‘公子’。

在漢室,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被百姓稱為‘公子’的。

特別是官吏!

能被人民稱為公子的人,一定是年輕,且為百姓辦過事,深得名望的才俊。

就像現在的御史中丞暴勝之,在齊魯一帶,甚至整個天下,無數人都親切的稱他為‘暴勝之公子’。

而貢禹之所以能如此得民心,最重要的緣故,就是他一上任就宣布——我要修渠道!

而且不是修一條,是七八條!

也不是嘴炮,而是拿出了規劃,秋收以后就修!

一開始,鄉中百姓還有些不信。

但隨著時間推移,當貢禹每天都跑到各亭,不厭其煩的宣講政策,表示‘一定會修’。

加上鄉中的士紳地主,也都紛紛站臺。

人民自然信了。

而關中人民,恐怕是漢家天下最熱衷于水利修建的人民了。

這是有著悠久傳統的。

當年秦國,甚至為了修鄭國渠,連最愛的戰爭也不打了。

上上下下都擼起袖子,大干特干,花了十幾年,將鄭國渠修成。

故而,在關中人民心里,誰給他們修渠道,誰就是親人!

這令貢禹立刻就在臨渭打開了局面,贏得了百姓的擁戴。

像現在這樣,一言不合就塞雞蛋、水果的老人,近十幾天來,貢禹幾乎每天都會遇到。

他手下的屬下官吏們,也隔三差五會遇到幾次。

現在臨渭鄉的情況,不是小好,而是大好!

就差一點就能達到書上所說的三王之治時‘畫衣服而民不犯’的境界。

這令貢禹,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也令他麾下的太學生們和公考士子們,沉浸于一片樂觀和昂揚的奮斗情緒之中。

很多人都覺得,民心可用!

臨渭鄉三年之內別說什么‘五十畝之田,兩畝之宅,種兩桑、半畝葵,五十本蔥、家養二母彘、十雞……’了。

就是嘗試一下,挑戰孟子所說的‘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于,說不定能達到老子之所謂的‘雞犬相聞,民至老死而不相往來’的境界。

而處于這樣的社會之中,貢禹感覺,自己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舒服的吶喊著。

如今,在新豐,不止臨渭鄉的氣氛和情況,好得不得了。

以貢禹所知,王吉所在的枌榆社、楊望之所在新豐鄉,都是如此。

人人都充滿了干勁,個個都充滿了力量。

恨不得將一個時辰當兩個時辰用。

理想之中的世界,更是似乎在像他們招手。

以至于貢禹興奮的寫信回家給自己的長輩說: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禹今聞道,愿殉道而死!

而事實也確實如此!

此刻的貢禹與他的師兄弟們,以及聚集在他們身邊的士子、吏員們,差不多都有類似的感覺。

人人都處在理想可以實現,抱負就要實踐的亢奮與興奮之中。

帶著這樣的情緒,貢禹將手里的雞蛋交給身后的一個吏員,然后重重的將那塊木牌砸進亭前的土地里。

木牌上,用著顏料匯出了一條渠道。

這將是新豐縣即將動工的第一條渠道!

將渭水引入臨渭兩岸高地的渠道。

雖然不長,最多十里長。

但它將只是一個開始!

更將是拉開新豐‘建小康、興太平’事業序幕的開始!

從這條渠道開始,在今年冬天,僅僅是臨渭,就有七條大小不一的渠道將要動工,還將有數十臺水車,將被安置到臨渭兩岸,將水帶到原先灌溉不到的高坡上,帶到原本貧瘠的鹽堿地里。

灌溉全鄉八千畝土地,使之增產增收。

“諸君!”貢禹大聲招手,說道:“讓吾輩來干一番大事業吧!”

“小康之治,太平之世,從此而起!”

立刻,歡聲雷動。

對于這些年輕人,以及臨渭鄉的百姓們來說。

他們渴望著富足、安定的生活,已經很久很久了。

所以這條即將開工的渠道的名字,貢禹已經想好了。

就叫太平渠!

為了太平世而建的渠道!

為了理想而建的渠道!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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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7 10:56: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一節 明悟

在百余名期門騎兵的護送下,張越與劉進,再次回到了闊別十余日的新豐縣縣城。

一進縣城城門,張越便發現,這座小小的縣城在闊別十余日后,已經發生了翻天地覆的變化。

整個城市,都已經變成一個工地!

到處都是忙碌的工匠和堆積如山的磚瓦木梁。

“張侍中與長孫殿下回來了!”在城門口,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瞬間整個城市都活了過來。

無數百姓爭相涌來,在道路和街道兩側排著隊迎接。

人人臉上都帶著興奮與自豪!

“侍中公公侯萬代!長孫殿下福壽無窮!”許多人大聲喊著,長身作揖。

對于新豐人來說,過去的這幾十年,他們受夠了昏官、貪官和庸官的苦頭了!

數十年來,這一任任縣尊、縣尉,除了吃喝玩樂,互相吹捧,就沒有干過一件實事。

但在現在,他們終于看到希望了。

天子派了長孫殿下和一位侍中官來拯救他們了。

這兩個月來,新豐縣和新豐城的變化,實實在在,看在眼里。

特別是新豐城的百姓們,一下子就得到了利益。

僅僅是公考的時候,大家就賺的盤滿缽滿了。

而最近一段時間,新豐城里更是各種大興土木。

有少府要在城里建一個大工坊,由之吸引了四面八方的商賈,紛紛來新豐城里開一個商鋪。

各家的青壯,一下子就找到了工作。

今年總算可以過一個安逸的肥年了!

諸夏民族最懂感恩的民族。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自古以來概莫如是。

當年,兒寬擔任左內史,只是修了一條六輔渠,就讓整個京畿的百姓和豪強感恩不盡,一聽說兒寬可能被罷免,全境總動員,在三天就將錢糧賦稅全部送到了長安。

使得兒寬不僅僅完成了征繳賦稅的任務,甚至大大超額!

憑此政績,兒寬遷為三公,為御史大夫。

劉進看著這個情況,心情激動不已,內心之中一下子就充滿了斗志。

在長安時沾染的頹廢和沮喪之色,更是一掃而光。

“民心可用!民心可用!有此民心,孤的大志何愁不踐!”他微微握緊了拳頭,在心里想著。

而隨行的丁緩和解延年,看到這個情況,都是面面相覷。

“想不到,張侍中在這新豐城中居然有這樣的民望了!!”

“有著這樣的民心士氣,什么事情做不成?”

解延年和丁緩一下子就振奮起來。

在他們看來,新豐的情況,遠比想象中更好。

而有了這樣的基礎的新豐,大事可成矣!

張越卻是看著這樣的情況,既是感慨萬千,又心中警醒,感覺如履薄冰。

因為他想起了王莽。

王莽最初的時候,民心民氣加于其身時,可比他現在還要牛逼一萬倍!

在他回溯的歷史記載中,當時的王莽,不僅僅折服了人民,就連士大夫貴族,乃至于谷梁學派、左傳學派、思孟學派的學者,也都俯首稱臣,視其為救世主,認定他就是那個將帶領世界前進的男人。

最強盛的時候,王莽一言而天下景從。

甚至有許多貴族地主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和利益,真的按照王莽的要求和指示去做事。

只是……

最終,王莽灰飛煙滅。

新王朝與興太平的理想一同被戰火覆滅。

而首先起來反對王莽的,甚至不是張越曾經認為的貴族士大夫地主,而是來自底層的人民。

活不下去的老百姓,可是不會管你有多么崇高的理想,多么偉大的志向。

中國農民,從來都是——你讓我活不下去,我就讓你活不下去。

而更可悲的是,取代王莽的,居然是一個不僅僅比王莽所代表的勢力腐朽、落后的政權。

甚至是一個連王莽取代的漢室王朝還要落后、腐朽和墮落的東漢王朝。

士大夫貴族們,開始跑馬圈地。

門閥政治發展的如火如荼。

以至于東漢王朝實際上只是一個披著國家外衣的門閥。

是故……

張越知道,一切繁華的表面之下,永遠潛藏的是危險。

他必須小心,不能驕傲。

要想不重蹈王莽覆轍,要想不讓這股民心士氣最終變成殺死他的武器。

他只能也唯有去不斷的推動生產力的進步與發展。

因為,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王莽的失敗,是因為經濟的失敗,是生產力的失敗。

新王朝的托古改制不是不可行,而是因為沒有承載其可行性的經濟基礎。

簡單的來說,就是無根之萍,無源之水。

就是泡沫,就是虛幻。

故而,王莽的失敗早已經注定。

而他現在比王莽提前一百多年,在這西元前的時代,倡議興太平。

要想成功,就得從基礎著手。

從土地畝產,人均所得著手,想盡辦法的提高生產力和經濟水平。

帶著這樣的念頭,張越的馬車在縣衙門口停了下來。

陳萬年與桑鈞,早已經帶著縣衙官署的全體官吏在門口等候。

見了劉進與張越的馬車,他們立刻迎上前來,拜道:“臣等恭迎長孫殿下、侍中公歸來!”

“諸君辛苦了……”劉進走下馬車,一一上前扶起眾人,寬慰著道:“孤與張卿,離開新豐半月,縣中事務多賴諸公……”

“不敢……”陳萬年立刻拜道:“此乃臣等本分!”

這時,張越帶著解延年與丁緩走了上來,對眾人道:“今日就不與諸公寒暄了,如今秋收在即,新豐上下事務,都要抓緊時間處置……”

“陳縣丞……”張越看向陳萬年吩咐道:“請君立刻召集縣衙上下有司,整理所有文牘檔案,本官與長孫殿下要馬上看到相關報告……”

“諾!”陳萬年聞言,立刻領命。

“桑令吏……”張越又對桑鈞道:“請令吏立刻將工商署的籌備情況以及縣中市集商賈、工坊的相關情況整理好……”

“諾!”桑鈞也領命而去。

“再派人去通知胡縣尉,本官今夜要看到新豐上下案卷的簡報……”張越接著吩咐:“此外,通知全縣上下百石以上官吏回縣城,本官要聽取全縣事務的匯總……”

一條條命令發布下去,整個縣衙立刻就進入了工作狀態。

張越這才對身后的解延年與丁緩拱手道:“解公子、丁公,今日就勞煩兩位在縣衙暫歇,明日本官再安排兩位的工作!”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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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7 10:58:1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二節 摸著石頭過河

端坐在縣衙之中,張越和劉進,仔細聽著陳萬年和他的屬官們的報告。

不時提出問題,而對方自也解答如流。

這令劉進非常滿意。

“陳卿這些日子辛苦了……”等陳萬年報告完畢,劉進就道:“孤定當會上報皇祖父,為卿等請功!”

“不敢!”陳萬年等人雖然聽得心里面雀躍不已,但還是很謙虛的表示:“一切皆是陛下圣德垂憐,殿下用政寬厚,臣等只是守職而已!”

不得不承認,陳萬年的馬屁技術一點也沒有因為新豐繁瑣的政務而拖累,相反,他甚至還有所進步了。

這讓張越聽著也是無可奈何。

不過……

無傷大雅。

總不能說別人追求進步也是錯誤吧?

張越微微閉上眼睛,在心里將陳萬年和他的屬下方才匯報的事情整理了一下。

然后就大概的理清了自己與劉進離開新豐后這些天來新豐的變化,主要是新化城的變化和各種事務的總結。

首先是少府考工室那位‘成源成大兄’,一點也沒有敷衍張越這個小弟。

人家說建工坊,就真建了起來。

而且,規格直接是朝著超大型復合工坊來的。

據說,最終建成的工坊,將集合生產、制造和手工業,將有上千工匠和數十名少府官吏及其家人搬來新豐。

甚至,他還從少府卿那邊搞到了上千萬的啟動資金。

本來,是不可能這么夸張的。

畢竟,少府的吝嗇與小氣,天下皆知。

想從少府嘴里掏錢出來,可比去大司農衙門,找桑弘羊要錢還難!

而這次少府卿能這么大方,也是托了張越的聲勢的福。

打著‘支援新豐建小康’的旗號,成源在少府卿上下一路綠燈。

休說是考工室對此表示沒有任何意見了。

就連少府卿六丞也紛紛表示沒有問題。

要錢給錢,要人給人。

唯一的要求,就是讓自己家的那個‘不成器’的‘不孝子’能到新豐工坊這里‘鍛煉鍛煉’。

這種內舉不避親的高風亮節,立刻就感動了成源,自然滿口答應。

于是,這新豐工坊還沒有開始建設。

少府六丞十三司的頭面人物的子弟,就已經霸占了未來工坊的大小職務。

這讓張越也是有些無奈。

“得想個辦法,讓這其中的沒有能力的紈绔子們主動離開才行……”張越在心里尋思著。

畢竟,這個工坊可是張越的命根子。

它未來的發展直接關乎新豐縣建小康事業的成敗。

關系戶們可以有,但站著茅坑不拉翔和不能做出貢獻的渣渣,還是走吧!

當然,不能太粗暴,得注意方式方法。

最好是讓他們中的大多數,主動選擇離開,且是沒有怨言,歡天喜地的離開。

這可真是張越傷透了腦筋。

不過,卻也不算太難辦就是了。

畢竟,張越覺得,真正沒有能力,純粹只是來混日子的渣渣,應該不會很多。

少府卿的官僚們雖然腐朽,但也應該沒有蠢到敢在這種事情上面敷衍的地步。

要知道,在這新豐坐鎮的可是皇長孫啊!

而少府各有司,名義上是國家官員。

實際上卻只是劉氏的管家、家臣。

換言之,劉進一句話就能決定他們的烏紗帽的去留。

而托少府在新豐縣城里大興土木的福,京兆伊附近甚至左馮翊和右扶風轄區的商賈豪強們紛紛跟進,在新豐城里跑馬圈地。

一下子就抬高了新豐縣縣城的地價。

特別是少府工坊周圍五百步內的地價,如今已經漲到了五萬錢一畝的水平。

這個價格,幾乎媲美長安九市的地價了。

哪怕是縣城的其他區域,現在地價也已經不低于一萬錢每畝了。

“現在來新豐投資置業的大小商賈,幾乎有四百多人了……”張越回想著方才陳萬年報告的事情,微微握緊了一下拳頭。

現在,舞臺已經搭好了。

能不能留下這些投資商,甚至進一步刺激他們繼續擴大在新豐的投資,就得看自己和新豐工商署未來的努力了。

作為一個來自后世的公務員,張越就算沒吃過豬肉,但長期耳聞目濡這些,也早就熟練掌握了各種招商引資和擴大規模的技巧。

雖然那些經驗,不能直接放在這個時代。

但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商人們來新豐投資,不是來做慈善的,是來賺錢的。

只有讓他們看到好處,得到利潤,才能刺激他們繼續擴大投資。

“陳縣丞……”張越看著陳萬年吩咐道:“將已經在新豐官署備案的商賈資料留下一份,本官今夜要看……”

“諾!”陳萬年立刻點頭應是,讓人將已經整理好的商賈資料,送到張越面前。

好家伙,足足有兩個箱子。

其中,皆是記錄這些來新豐置業投資的大小商賈的戶籍資料、訾產資料和背景資料。

張越隨便看了看,就非常滿意的點點頭。

在漢室做生意,經營工商的人的戶籍是單獨列為市籍的。

甚至大多數商業活動,都被限定在只能在市集之中開展。

百年來這些規定,早已經根深蒂固,深入人心。

不過……

連秦代的嚴刑酷法和嚴格管制之下,尚且都有寡婦清等大富商崛起,甚至在政壇上得到一席之地,有說話的地方。

在漢室,就更是如此了。

正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特別是經過當年楊可的教育,如今漢家商人們,只要富裕了起來,都會想方設法,將自己的戶籍從市籍挪出來,變為地主、官員。

反正,在漢室五銖錢大神連死刑都可以買,爵位也可以換。

區區換個身份,簡直不要太輕松!

故而現在的漢室商賈們,基本上都已經完成了身份的洗白。

像袁廣國這樣的豪商,甚至可以列為九卿座上賓。

但問題來了——按照法律規定,非市籍不可以經商。

怎么辦呢?

聰明人很快就想到了解決辦法,別戶一系為商賈,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搞到現在,天下商賈,大部分都有兩個甚至更多的馬甲。

譬如說,現在在張越手下,擔任枌榆社游徼的太學生王吉,他哥哥就是蜀郡有名的大商人!

還有太宗名臣張釋之,也有一個特別有錢的商人仲兄。

不止如此,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漢室儒家各個學派的主要贊助者,也都是商賈們。

而這樣的社會風氣和環境,讓漢季的士大夫學者患上了嚴重的人格分裂癥。

一方面,人人都在唾棄商賈,鞭笞這些為富不仁的渣渣和暴發戶。

而在另一方面,很多人都有親戚、朋友、故舊經商,而且,自身受到這些富商的資助。

故而,抑郁癥在這些人中發作率極高。

甚至是名士、文豪的標配。

久假而不歸的詛咒,蔓延在整個漢季士大夫之中,讓人毛骨悚然,聞之變色。

張越卻沒有這些糾結。

商人也好,資本也罷,無論它們有多么骯臟和惡臭。

在張越眼里,都只是一個工具。

用來積累社會財富,提高生產力的工具。

他也知道,在這個時代,去拷問自己的內心‘我有一個商人朋友,我還經常幫他的忙,我這樣是不是很不道德?’,純屬無病呻吟。

簡單的來說,就是活的太好了,也活的太空虛了。

將這些資料略微過了一遍,張越就差不多知道了,這些來新豐投資置業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除了袁廣國和他的小伙伴們——主要是買了新豐債券的商人們外,絕大多數,其實都是長安城的一些公卿貴人的白手套。

譬如張越就在這些簡牘看到了好幾個姓張和姓霍以及姓暴的商人。

不要懷疑,他們肯定和張安世、霍光、暴勝之、上官桀等脫不開干系。

不用看別的東西,就看住址就知道了。

長安尚冠里、長安戚里、長安陽樹里……

所以,這些人只是來捧場的,隨便做個樣子,砸點小錢的,也不在乎能不能賺回來,純粹只是來撐一下張越的。

真正看到了商機,來新豐投資的,其實也就三五十人。

張越放下這些簡牘,想了想,道:“去為我請桑令吏來……”

“諾……”

片刻后,早就等在門外,準備著匯報工作的桑鈞,帶著工商署的官員們,抬著簡牘走了進來。

“臣工商署令鈞拜見長孫殿下,張侍中……”桑鈞微微恭身,面帶笑容。

他的工商署,已經在數日前,得到了大司農方面的批復,可以掛牌了。

而工商署的成立,意味著他掌握了一個刷政績的最佳場所!

作為漢家第一個歸地方管轄,同時又受大司農指導的專業工商機構。

目前工商署的職責,也已經被明確了下來。

按照大司農方面的公文,新豐工商署負責‘監督市集、平準物價、征收稅賦,并執行鹽鐵、酒類官榷。’

而成立這個工商署的目的,則是為了‘建小康、興太平,改易制度,以便人民’。

大司農方面甚至將新豐工商署的成立,當成了自己的政績來宣揚了。

按照桑弘羊的解釋是:易云:通其變,使民不倦。故三代不同法,五代不相復禮,陛下秉行圣德,澤被八荒,恩及鳥獸,欲闕太平!今新豐改易制度,以立工商署,實乃順人心、合天意,行圣道。

總之,就是拿著大司農支援新豐,為新豐建小康提供政策扶持和保護當幌子。

還別說,這次輿論就沒有什么反對聲音了。

連一直嚷嚷著‘請烹弘羊’的一些人,現在也明智的閉上了嘴巴。

不過,桑鈞知道,他們只是暫時沒有發聲。

一旦新豐這邊出了問題、漏子,或者有把柄落到他們手里,他們一定會跳起來的!

所以,桑鈞根本不敢懈怠和驕傲。

“桑令吏來啦……”劉進看著桑鈞,笑著道:“令吏請坐……”

張越也是笑著看向桑鈞。

方才陳萬年的報告里,也說了桑鈞許多好話。

雖然可能有些話是看在桑鈞的老爹桑弘羊面子上說的。

但最起碼可以證明一件事情——桑鈞和他領導的工商署,這些日子來做的還不錯。

桑鈞聞言,連忙拜道:“臣謝殿下賜……”便坐到張越下首,讓官吏們將文牘都抬了過來,然后就開始一一介紹起工商署成立后這些日子來,他的工作與工商署的籌備情況。

總的來說,現在的工商署草創,一切制度和規矩都要摸著來。

桑鈞呢也不敢自作主張,于是基本沿襲了過去大司農的鹽鐵官署和市集市吏的規章制度。

張越聽完桑鈞的敘述,便先對劉進一拜,然后對桑鈞道:“令吏所做,確實穩妥,只是……”張越笑了笑,道:“步子要邁大一點,膽子也要再大一點,工商署是新機構,新事物,不要怕犯錯!摸著石頭過河嘛……”

“侍中教訓的是……”桑鈞聞言,立刻恭身答道:“只是卑職等見識淺薄,還請侍中提點一二……”

“這樣……”張越想了想,摸著剛才陳萬年呈上來的名單,道:“過兩日,本官與令吏去視察和考察一下少府工坊的建設,請令吏順便召集一下,諸有意在新豐置業的商賈名流,就在工坊附近,舉辦一個宴會,本官到時候再安排其他事宜……”

說完,張越就對劉進拜道:“屆時,還需請殿下也駕臨,略作激勵!”

劉進聽著,雖然心里面有些猶豫,對于商賈,他是本能的有些反感和抗拒。

但想了想,還是點頭笑道:“孤一定前去……只是,侍中打算做什么?”

“臣想在新豐建一個工業園區……”張越笑著拜道:“就以少府作坊為核心,打造一個產業鏈,使參與者,人人得利,國家更得稅收之利……”

“嗯……”劉進有些不明白,什么叫工業園區,什么又叫產業鏈。

張越也知道,這個事情一時半會解釋不清楚,于是道:“殿下,若此事成功,則未來新豐田稅和口賦的收入,甚至只會占到每歲收入的三成!”

工商業當然是暴利!

若計劃的好,運作得當,哪怕只是上馬一個簡單的密集產業。

瞬間就能爆發出無窮威力。

若是以前,張越可能不敢搞。

畢竟,桑弘羊玩鹽鐵官營,就已經被噴了個半身不遂了。

但打著‘建小康’的旗號,卻是可以搞了。

因為,在公羊學派的理解之中,欲建小康、興太平,開創新世界。

維新變法必不可少,改易制度,更是一定要做!

王莽的新王朝為了迎合這個觀點,甚至將整個世界都改了一遍。

與之相比,在新豐建設一個封閉的手工業產業園,就算不得什么了。

若其中的產品是有利于農業的,那就更不是問題了。

張越現在就是打算打一個這樣的擦邊球。

作為公務員,他最擅長的也是打擦邊球了。

行走在邊緣之中,在鋼絲上跳舞。

只要能一直走下去,并且獲得成功,那么,新豐的一切就將變成標配,變成標桿。

很快就能在思想上撕開一個口子。

更重要的是,還是掌握住資源。

劉進一聽,可以將田稅和口賦在新豐財政收入中降到三成,立刻就來了興趣。

這位長孫殿下,如今的政治立場,已經差不多偏到了孟子和荀子的主張上去了。

他不再相信,可以靠道德就把事情做好,讓人民生活變好。

相反他已經認識到了,想要天下人的生活變好,一定要有錢。

沒有錢,哪怕是孔子,也要困于陳蔡之間,餓的前胸貼后背,瑟瑟發抖,惶惶不可終日。

而只要有錢……

那就能做很多很多事情!

所以一聽張越的話,他就立刻同意了:“孤屆時一定抽時間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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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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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0 08:19: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三節 胡建的疑慮(1)

頂著一對巨大的熊貓眼,胡建捧著書簡,站在縣衙門口,眼睛看著地面,有些出神。

“胡縣尉……”

忽然耳畔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胡建回過頭去,發現正是自己的同僚縣丞陳萬年。

如今新豐縣的官僚系統,在上層的機構,已經形成了三足鼎立。

陳萬年管民政、治安,桑鈞管工商、市集之事,而胡建掌管司法、刑獄。

這三個系統彼此互不統屬,也各不干預。

陳萬年無法將手伸進司法系統和工商事務之中,頂多只能要求另外兩個系統協助,同樣的道理,胡建和桑鈞也管不了除了本系統之外的事情。

當然,這不是什么新奇的創造。

只不過是傳統而已。

在事實上來說,在理論而言,現在大部分漢室官府的結構都是如此。

只不過,在新豐這里,這些東西被特別強調,并成為了紀律。

就像現在,抓人的事情那是歸陳萬年或者桑鈞(假如罪犯是在市集犯案被捕或者涉及經濟犯罪),但審訊和審判,卻是胡建的權力。

被捕之人有沒有罪,該怎么判?

其他兩個系統,只能建議,但不能代替胡建來決定。

這樣一來,胡建的壓力和工作量就大大減少了。

可以將精力集中到審案與判決上。

但……

也讓胡建陷入了迷惘之中。

“胡縣尉,長孫殿下和張侍中請您進去……”陳萬年見著胡建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連忙提醒道:“縣尉若是太過疲憊的話,那便明日再來匯報吧……”

在這個新豐縣里,陳萬年最尊敬的同僚就是胡建了。

在陳萬年看來,胡建這樣的司法官,簡直就是百里挑一的精干強吏啊!

熟知法律,斷案迅速,仔細認真,還富有同情心。

自上任縣尉,他每天審理數十件案子,每件案子審理完成后,無論是被告還是苦主,都沒有異議,甘愿服從判決。

陳萬年在基層混了這么多年,像胡建這樣的法家官吏,他是第一次見。

其他的家伙,要嘛是狂熱的追求政績,恨不得將每一個被捕的犯人,都從嚴從重處置。

要嘛就是類似趙禹、趙周這樣的老好人。

對于所有犯人,能不判刑就一定不判刑。

完全就是兩個極端。

而類似胡建這樣,忠于法律,忠于操守,忠于人格和良知的官員。

陳萬年只聽說過,太宗的名臣張釋之能夠如此。

故而在尊敬之余,陳萬年對于胡建充滿了善意。

他很清楚,能有這樣一個法家官吏在,新豐的司法刑獄體系,就將一片清明。

清明的司法與刑獄,則必將帶來良好的官民、官紳關系。

官府也將在社會上擁有威信!

而胡建也將從新豐任上起飛,未來說不定將位列九卿。

作為官迷,陳萬年自然懂得應該怎么做。

想到這里,陳萬年就感慨萬千。

他現在已經是徹底為張越折服了。

“識人之明,莫過于張侍中啊……”陳萬年在心里面感慨著。到目前為止,那個可怕的侍中官任用官吏,從未有過失守,幾乎每一個人都被他恰到好處的安排到了適合的位置。

不止是他親自征辟的官吏。

就連龐大的公考士子群體也是如此,譬如分配到自己手下的那二三十人,每一個都是民政和文牘方面的才能之士,每一個人的職位,都剛好和他的特長相匹配!

不獨他是這樣,以陳萬年所知,桑鈞的工商署官員以及胡建手下的刑獄官員,都是這樣。

這簡直就是bug!

這讓陳萬年不得不去相信,這個世界是確實有著生而知之之人。

胡建卻是看著陳萬年,微微拱手道:“多謝陳縣丞好意,不過下官還撐得住!”

當他抬起頭時,整個人就已經煥發了精神。

每一個法家官吏都是工作狂!

從李悝開始,就是如此……

比起身體上的疲憊,胡建覺得,心中的困惑帶來的困擾要更多。

他抬起頭,望向前方的縣衙正廳,他知道,能解答他疑惑之人,或許正在等著他。

于是,他對陳萬年拱拱手道:“下官先去面見殿下與侍中……”

說著就帶著手下的吏員們,邁步走進了縣衙正廳。

“臣建拜見長孫殿下,侍中公……”胡建捧著書簡,微微恭身拜著。

他身后十余名年輕的官吏,也都滿臉興奮,帶著崇拜的恭身作揖。

但張越和劉進,卻是被嚇了一跳!

因為,出現在他們面前胡建和他的屬下,全部都頂著一雙雙巨大的黑眼圈,看上去似乎很久沒有好好的休息過了。

“卿這是怎么了?”劉進連忙起身,道:“來人,快給胡縣尉及諸君備座……”

“諾……”立刻有著下人,將胡建等人帶著兩側,安排坐下來,又奉上茶水。

“公等為何如此疲憊?”張越也是忍不住問道。

講道理,給劉家當官,可比給朱元璋當官幸福多了。

漢制,所有官吏,無論是有編制的還是臨時工,統統享有五日一休沐的合法帶薪休假。

除此之外,逢年過節,也有假期。

若是政績出色,考核為‘最’,那么這個官員還可以享受每年兩個月的帶薪休假。

除了薪俸有些低外,漢室官員的福利和待遇,已經全面超越了之后所有王朝。

講道理的話,胡建等人不該是這么個情況啊。

胡建聞言,卻只是微微頷首,答道:“臣等既蒙殿下、侍中信重,委以新豐刑罰之全權,臣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不慎重之,不敢不細察之,不敢不敬畏之……”

“商君曰:殺人不為暴,賞人不為仁,臣等安敢輕廢乎?”

劉進聽著,凜然正色,拜道:“胡縣尉所言,孤知矣,謹受教!”

經過了無數事情,特別是看了大量其他學派的著作和論述后,劉進現在已經知道了。

仁義道德,不止是儒家在講。

法家、黃老學派還有墨家,都在講。

只是彼此定義的‘仁義道德’的含義有所偏差。

就像法家,法家認為的仁義,是公平。

而胡亂的殺人和施加刑罰,或者隨隨便便的賞賜和加恩,是法家所反對和唾棄的。

法家是多酷吏,但正統的法家官員殺人一定是依法處置。

“不敢當殿下繆贊……”胡建深深拜道:“臣今日來,乃是欲向殿下及侍中匯報臣與臣諸官上任以來,所置案件及新豐刑獄之事……”

說著他就打開了面前的簡牘,道:“自臣受命以來,累計審訊、提審、決案三百余起……其中,兩百起為公室告,余者皆為非公室告……”

劉進聽著,有些不解,對張越問道:“張卿何為公室告,何為非公室告?”

張越聽了,答道:“回稟殿下,公室告者,賊盜、殺傷、侵害他人也,非公室告,子盜父母,父母擅殺、傷子女、奴婢也……”

“依漢律,公室告,官府提訟,非公室告,民自訟,且若為子告父母、奴婢臣妾告主,若非涉及大不敬、無道等罪,皆勿聽……”

“此外,若是父母告子女、妻告夫,皆三環,三環而后聽!”

簡單的來說,這是漢承秦制的一個明顯證明。

整個漢律的系統,都是從秦律復制過來。

雖然百年來,老劉家自己打了不少補丁,修改和增加、刪除了無數條款,元光后更由張湯帶頭搞起了‘春秋決獄’。

但在實際上,整個漢律的精神和核心,依然是秦法秦律。

而在這個體系之中,最最鮮明的特征,就是將公共犯罪與家庭犯罪分開。

公共犯罪,追查到底,無論是什么時候發現的,只要被察覺,官府就有義務有責任追究犯罪分子的責任。

而家庭犯罪,則是民不舉而官不糾。

甚至,即使百姓要告,有些事情,也是不允許上告的。

反過來,父母告子女,丈夫告妻子,妻子告丈夫,都需要三環,三環之后才可以受理。

什么叫三環呢?

就是三次勸說和調解。

請地方三老、有名望的士大夫和家庭內部以及官府的人士去勸說、禰和,盡量爭取原告和被告之間的和解。

在這個角度來說,法家對于封建制度和封建社會的維護也是相當積極的。

劉進聽完張越的解釋,覺得很合理,便點了點頭。

但他哪知道,儒家的士大夫們恨死了這套體系。

哪怕是公羊學派,也認為這個系統很不好。

為什么?

因為這是秦法秦律啊!

本來說好了,大家一起攜手奔太平,你卻偷偷摸摸拉上了法家的小手?

不能忍啊!

故而,從董仲舒開始,公羊學派就嚷嚷著要‘為漢制法’,并且深深覺得自己承擔了這樣的歷史使命。

但問題是……

儒生們對法律一知半解,對于怎么設計一套全新的、切實可行的又不妨礙和干擾國計民生的法律沒有任何準備。

于是,這個事情就一直擱置了下去。

但……

儒生們雖然自己拿不出解決辦法,但你皇帝不改,那就是你皇帝的不是。

等元成以后,公羊學派決定拋棄劉家時,這個原因占了很大成分。

當然,公羊學派還算好的。

谷梁和左傳,更加猖狂。

公羊學派的士大夫們雖然覺得老劉家你特么的忽悠勞資,偶要拿小拳拳錘你胸口。

但只要當了官,基本都還會按章做事,以免自己蒙春秋之誅,背上了不忠之名。

但谷梁和左傳的人,只要當了官,那就非暴力不合作。

將整套漢律都放到一邊,自己按照自己的理解去做事了。

他們最愛做的事情就是,遇到案子,先看看法律合不合自己三觀,合則用,不合就當做不知道,然后用自己的解釋來處理問題。

屁股決定腦袋的故事,屢見不鮮。

譬如前些時候郁夷的事情就是如此。

當然,這些事情,張越暫時還不想提醒劉進。

以后再說,說不定,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理由呢!

站在張越的角度來看,漢律是秦律的延伸,而秦律又是戰國時代的產物。

到現在,這個系統也用了差不多兩三百年了,很多東西確實已經跟不上時代的發展腳步,必須做出變革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董仲舒的理解,倒也不算錯誤。

只是,儒生的通病嘛。

提出問題可以(連東林黨都知道),但解決問題嘛……

反正從孔子到現在,張越也沒有見過幾個既能提出問題,還能解決的儒生。

可能也就子夏、荀子等聊聊數人了。

時事造就英雄,英雄又會影響時代,要麼勝利,要麼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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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2-10 08:20: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九十四節 胡建的疑慮(2)

“張侍中所言甚是……”胡建也是俯首拜道:“臣今日來匯報的,諸公室告者,臣已經擬好了簡報和條文,以供殿下與侍中過目……”

說著,就有官員捧著十幾卷簡牘,呈遞到張越和劉進面前。

“殿下與侍中若對其中有所疑問,臣可以馬上命人調來相關卷宗……”胡建深深一拜,其他司法官員也都跟著拜下去。

公室告,這是他們的專業。

事實上,幾乎所有法家官員,對于怎么處置公室告都有著近乎強大到本能的決斷能力。

對于公共犯罪,無論是秦漢,都是從嚴從重,向不寬宥!

商君當年就說的很直白——所謂壹刑者,刑無等級!無論是誰(君王除外),只要觸犯了法律,危害了社會秩序和公共安全,那就洗干凈脖子等死吧!

張越只是隨便翻了一下,就看到了一長串的流、刑、完為城旦、死刑、棄市的判決。

而罪犯除了地痞無賴就是惡霸豪強。

于是,便點頭道:“縣尉所決,甚為公正,本官無有異議!”

劉進卻是看得有些心驚肉跳。

這些卷宗兩百多份,涉及了前后數百人,其中無罪釋放或者減輕刑罰的只有幾十件。

但加重判罰和提高刑罰等級的,卻多達百余件。

他輕輕的嘟囔了一聲:“會不會太嚴苛了啊?”

但聽到張越贊同,他也就暫時壓下了心里的那點疑慮,道:“卿的決斷,孤亦甚為認同……”

在他看來,既然自己暫時無法理解,那就先聽張越的吧。

反正,這個大臣和朋友,不會害自己。

這樣想著,劉進問道:“那非公室告呢?”

胡建聞言,回頭看了一下身后眾人,然后抬起頭看著劉進和張越,深深一拜:“此今日臣等來見殿下與侍中求教之事……”

“在一百二十五宗非公室告案件之中,涉及主父母擅殺、傷子女、奴婢者五十七宗,其中父母不舉,而溺其子者,四十二宗……”

胡建說到這里時,感覺心臟都在劇烈的跳動。

張越聽著卻是猛然起身,握緊了拳頭。

胡建不說這個事情,張越都差點忘記了,這個兩漢社會上最大的毒瘤和弊病!

關中,或者說整個漢室天下,長期以來,因為種種原因,存在著長期的、頑固的和極端的殺子溺嬰風潮。

戰國時期,著名的戰國四公子之一的孟嘗君就曾在出生時差點被其父溺殺。

原因是孟嘗君出生于五月初五,齊魯有民俗,五月初五生的孩子長大了要克父克母克兄弟。幸好孟嘗君的生母有大智慧,救下了可憐的孟嘗君,不然戰國四公子就要少掉一個了,也就不會有那么多成語典故出現了。

到了漢季,這種溺殺幼子的風潮就越來越猛烈了。

特別是新豐,長期以來因為貧困、愚昧、迷信和其他原因,民間農村存在著長期的溺嬰行為。

很多農民,都只會養育自己的第一個和第二個孩子,而將其他孩子,特別是男嬰溺死。

原因是——養不起也不敢養。

哪怕是士大夫家族、豪強地主,也會經常性的做出這樣的行為。

而他們這樣做,從胡建調查和走訪得來的情況,卻是讓人毛骨悚然到極致的緣故——窮人是養不起,而他們是自私自利到極點。

因為依照漢律,民有兩子或兩子以上者異其戶。

為了避免生了太多兒子,長大了分老大的家產,很多地主、士大夫就溺死那些后來出生的兒子。

“卿打算怎么處置?”劉進卻是不太理解為什么會有父母狠心溺死自己的孩子,但他也知道這個事情的棘手。

先前張越已經向他解釋過了,這種溺死嬰兒的行為,民不舉官不糾。

哪怕民舉了,官也恐怕不知道怎么糾……

胡建深深俯首,拜道:“這正是臣等日夜困惑和迷茫之處……”

殺子不舉,是民俗,是家庭內部的犯罪。

目前他整理和清理出來的這些案件,大部分都是鄰里舉報。

但問題是,漢律沒有處置這種犯罪的法律。

這也是他和他的學生官們,第一次接觸類似問題。

在之前,胡建是軍法官,雖然耳聞了類似的事情,但終究沒有具體接觸過。

此時卻是被動接觸了這個事情,然后就被嚇壞了。

僅僅是被檢舉的案子,就有四十二起。

天知道還有多少嬰兒被其父母溺殺,丟進了深山之中?

從概率上來說,恐怕是成千上萬!

作為法家官員,胡建感覺很難受。

一方面,他沒有辦法處置和處罰那些殺子的父母,更沒有理由和辦法來阻止這個事情,而另一方面,內心的良知使他深受折磨。

他受到的教育,也讓他無法坐視。

他麾下的年輕人們也是如此。

特別是,當長安那邊傳來了‘建小康,興太平’的呼聲后。

他們就更加憂郁和難受。

若一邊縣尊和縣衙在努力奮斗,帶領人民和百姓奔向幸福的小康社會,而另一邊,作為執掌法律和刑獄的他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個無辜的孩子,還沒有來得及睜開眼睛看這個世界就被其父母親手溺死。

而他們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這豈非是莫大的諷刺和天大的笑話?

張越卻是看著胡建等人,將手放到了腰間的佩劍上,冷冷的道:“胡縣尉、諸君……”

“請縣尉與諸君,為我記錄,并明告新豐上下所有士民:自即日起,有敢不舉其子者,無論任何理由、任何原因、任何借口、任何人,只要是新豐境內,編戶齊民,皆重罰之!”

“一人不舉,全家連坐,其口賦五算,田稅倍之,士大夫有敢不舉者,三族連坐,皆不許出仕,有官爵者,本官將親告朝堂,以奪其官爵!”

“而諸鄉邑有司治下,若有不舉者,視為有司瀆職,其考績皆課殿!”

人口!

地球上最重要的資源,最寶貴的資源!

沒有之一!

偉大領袖說過——人多就是力量!

諸夏民族能夠延綿五千年而始終繁榮、昌盛,盡管歷經劫難,依舊可以浴火重生,涅槃歸來。

靠的就是龐大的人口基數和強大的凝聚力。

特別是在現在這個時代,尤其是在如今這個時期。

諸夏民族總人口最多不過六千萬。

這還是算上了奴婢和老人小孩……

可有些渣渣,卻在溺死自己的孩子?

這是犯罪!

當然,張越也知道,其實大部分溺嬰行為,都是因為貧困的導致的。

人民太窮,連長子也未必養得活,怎么敢多養兒子?

難道養大了就讓他去當贅婿,做逆旅,做游俠?

底層的人民沒有辦法,只能溺嬰。

但那些士大夫們溺嬰就無法接受了。

所以,張越對他們開出了頂格的罰單!

一人溺嬰,三族連坐!

說不許出仕,就不讓你出仕!

說摘你的烏紗帽,就摘你的烏紗帽!

至少在新豐境內,他可以這么干!

更要實行溺嬰一票否決制度,治下出現不舉案件,所有當官的,一個也別想跑,統統在履歷上在檔案上留下一個殿的評價。

逼迫官員,繃緊神經,盯緊自己治下。

為了烏紗帽也為了前程,張越相信,他們會拿出十二萬分精力去做這個事情的。

當然有罰了有獎!

張越轉身,對劉進拜道:“臣還請殿下準許臣在新豐全縣開展獎勵生育之事,臣稍候將遞上條陳,拿出方案……”

劉進聽著,自然同意,道:“卿去做吧……”

獎勵生育,這是漢室的基本國策。

因為,人口越多,戶口越多,戶口越多,稅賦越多。

歷代以來,老劉家為了讓天下人口增多,可謂挖空心思,窮其所有。

譬如漢律就規定了:女性到了十六歲還不嫁人,那她的人頭稅就按照五倍征收。二十歲都不嫁,國家給你安排老公!

男丁年滿二十三還沒有娶到老婆,那就強制分戶獨立。

更夸張的是,劉氏連寡婦嫁人都操心上了。

很多地方郡守都特別愛鼓勵寡婦改嫁,甚至還有很多名臣喜歡給寡婦當紅娘。

太宗皇帝和先帝的遺詔之中都下令釋放宮人,歸少使以下沒有子女的妃嬪回民間改嫁。

連自己睡過的妹子,也允許改嫁。

可見,劉氏對于人口饑渴到什么程度了!

但……

劉進看著張越,小聲的勸道:“愛卿擅自重罰不舉者,會不會引起朝野物議?”

私立法律和制度,這可是犯忌諱的事情。

張越聽著,卻是笑著拜道:“殿下勿憂,臣知道輕重,此事臣會上書天子,求得陛下許可的……況且……臣所立者,乃權變之法,更乃出于春秋之義,《詩》之王道!”

“《春秋》善善之長也,惡惡之短也,故子有罪,執其父,臣有罪,責其君!新豐治下有百姓不舉其子,是臣有罪,是惡惡在臣下之身,臣下不糾,則蒙春秋之誅!故臣先以權變,再告天子,先行其事,后行其法!”

“而《詩》更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則,先王以生民為最!”

“況……為漢制法,士人之責也!”

張越昂著頭,一臉正色。

誰敢在這個事情上挑他毛病,誰就是和春秋大義為敵,與詩經先王之義做對!

應該吊起來被鞭笞一萬年。

當然了……

這其實也是張越故意留下來的陷阱,就等著某些傻瓜跳進來了。

在事實上來說,新豐和長安距離很近,輕騎一個時辰就能來回。

他可以馬上寫一封奏疏,讓人速遞長安建章宮,送到天子面前,在今天傍晚就能得到回復。

而胡建等人去將張越的決定,公開和宣布全縣,最快也要到明天才能開始。

這就意味著,假如某些人以為抓到了張越的把柄,拿著這個想要懟他。

那么,他們就會很尷尬的發現,這是一個大坑!

張越也是故意要挖這個坑來坑人。

不然的話,怎么樹立權威,怎么讓自己成為‘為漢制法’的急先鋒呢?

至于會不會有傻瓜跳進來?

張越覺得應該會有吧?

胡建等人聽著,卻都是熱血沸騰,心里一松。

張越做出的這個決定,使得他們聞而振奮。

若這些重罰和限制能落到實處,從此以后至少新豐境內沒什么人敢殺子了。

只是……

胡建內心的困惑和疑慮卻越大了。

他甚至有些無所適從。

因為……

這是用儒家的辦法來解決法家的問題。

這令他三觀有些動搖,甚至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

商君、申不害與韓非子的思想和主張,在今天真的已經不可行了嗎?

胡建不知道。

特別是他聽說了‘小康世’和‘太平世’的描述后,這樣的困惑和不解就已經彌漫在他心頭了。

于是,胡建深深一拜,道:“侍中公,下官有些不解和疑慮,愿請侍中解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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