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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水際]篆香錄(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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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0:50:27 |只看該作者
第059章 香之道者

  靈芝此時反而鎮定下來,拿起書卷,飛快地翻了一遍。

  這書應該有相當久遠的日子了,書頁展開,莫名有一種鎮定人心神的氣息。

  隱隱讓人能透過字裡行間,看到遙遠的、勤勞的制香者們,日復一日地將各種世間靈香搜集起來,再炮制打磨,變成上可達九天、下可通幽冥的人間氣息。

  起首有題字曰︰

  香之道者,分三境。

  初曰技,以養身神;

  益曰藝,以調心魂;

  終曰道,以達天地。

  本卷由藝起,至道終。

  靈芝心中頓覺豁然,對制香的一腔熱情,霎時間從充塞天地的混沌中尋出大道來,似山野河流終找到大海的方向,源源奔騰而去!

  原來她還在求技的階段,勉勉強強可算作藝。

  再看下去,分上下兩卷,分別為藝方與道方。

  安二所制出的登仙,便是藝方之一,怪道能讓人心神愉悅,嗅之忘憂。

  除此以外,沒什麼奇特的地方,就是一卷香方,內中一頁還有幾個破洞。

  不過,確實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過的香料方子。

  以藥香為主,每一味原料都詭異奇特,炮制刁鑽,越往後越艱深,有的根本沒聽說過,且許多都用到大毒之物。

  藥效更是神奇莫測,除了能養神養身,還有諸如免疫、攝魂、驅鬼、招胎等,幾乎能操控人的生死與意識!

  自己那味迷藥,和這上面的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

  可惜,沒有她想要的,關於自己身世的信息。

  靈芝強按捺下要將此書捧回去細讀的念頭,將書放好,蓋上盒子,退出密室前,又將頭上銅簪拔下,倒出一些迷藥在那長明燈上。

  「這對昏過去的人有用嗎?」槿姝問道︰「要不然直接將他……」

  槿姝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靈芝忙搖頭,她不想就這麼取一個人的性命︰「應該有用。」

  用過這藥的人,便如宿醉一般,醒來之後,就不記得此前短期內發生過何事。

  二人再原路退出,將書房一應還原,又沒入夜色,回晚庭去了。

  受那秘譜的啟發,靈芝對自己想要研制的那味藥香有了新的想法。

  日日不是去永安坊中尋料、跟老師傅學炮制,便是自個兒在沉香閣旁的小香坊中琢磨。

  她想趁今秋瘟疫盛行之前,及早配出一味可防疫解毒的藥香來。

  直到這日,廷雅尋到沉香閣來,她才知道,蘇廷信竟然點了此科的探花及第!

  她早把殿試的事兒忘在了腦後。

  前世的時候,新皇登基第一年的恩科,是安孫澍成了探花郎,這一世,安孫澍錯過會試,竟然成就了蘇廷信。

  靈芝說不清心頭什麼感覺。

  這一世,除了自己的命運變了,身邊的其他事情,彷彿還是照原樣進行,而現在,安孫澍與蘇廷信的命運也變了。

  那是不是說,還會有更多的改變呢?

  此值仲春時節,花色滿園,遠處的杏子林紅白相間,如玉膚上胭脂萬點,花繁姿嬌。

  半山上的桃林則霞紅一片,映得湖水都泛起層層粉波。

  她們二人倚欄坐在秋水亭中,一人著水粉花枝褙子,一人著粉白暗錦紋春衫,輕紗裙角隨風飛揚,也似兩枝春花一般,嬌艷玉嫩。

  廷雅這幾日心情大好,哥哥不僅為蘇家掙臉,更是為母親掙臉,也將家中那些個爭寵好強的姨娘庶子比了下去,母親更是恨不得大擺七日筵席,讓京中人人知道她生了個探花郎。

  她沒察覺靈芝望著山腳下的秋水湖出神,晃著她胳膊,含著笑嗔道︰

  「你不知道,哥哥簪花遊街的時候,沒見到你,臉色都不好了。」

  「後來我們家慶功宴上,二舅母也只帶了毓芝與敄哥兒,又沒見到你。我看哥哥那中探花的高興勁兒都沒了!」

  靈芝聽她這麼一說,倒也覺得有些奇怪,

  應氏不告訴自己,很正常。

  可嚴氏為什麼也沒告訴自己?

  這般大喜事,最高興的除了姑姑安懷玉,就該是祖母嚴氏了。

  嚴氏若有將自己嫁去蘇家的心思,怎會連這麼大事都不告訴自己呢?

  除非,她不想將自己嫁去蘇家。

  靈芝想到自己前世的命運,心微微往下沉。

  嚴氏不可能知道將來會有樓鄯使者前來大周求和親啊,所以不可能現在就給自己安排下和親的命運。

  那她究竟有什麼打算?

  一隻斑翅黃蝶飛過來,落往欄桿處,靈芝收回思緒,打趣道︰「那往你們家說親的,是不是門檻兒都快踏破了?」

  廷雅瞪她一眼,舉起手中絲繡絹帕,輕輕往那蝶兒處撲去︰「我哥什麼想法,你還不知道嗎?」

  靈芝張口欲言又止︰「雅姐姐,我……」

  我沒想過嫁蘇廷信。這句話怎麼都說不出口,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我還小。」

  廷雅嬌聲低低笑起來,那蝶應聲而飛,

  廷雅收回手,抬起袖子掩著嘴角,那袖邊一株幽蘭都跟著輕輕顫動︰「可不小了,明年可以定親了。」

  靈芝懊惱地低下頭,要該怎麼告訴她,自己根本沒想過會嫁信哥哥呢。

  更何況,前世信哥哥還不是探花,姑姑已經覺得自己高攀不上,何論現在?恐怕姑姑已經在公侯府中挑女兒了。

  「靈妹妹!」一聲絲毫不掩飾熱情與歡喜的喊聲,讓靈芝更加不知所措起來。

  她忙站起身,福了一福淺笑道︰

  「信哥哥,還沒恭喜高中!回頭我讓槿姝把賀禮親自送到府上去。」

  蘇廷信身量又高了幾分,人逢喜事精神爽,讓他看起來又比平日多了些神采。

  可他只要一見著靈芝的笑顏,對著旁人的瀟灑之勢卻也消失無蹤,生生變鈍了,心中熨帖無比,只傻笑著道︰「妹妹送什麼我都是喜歡的。」

  廷雅見他說得露骨,輕咳一聲。

  蘇廷信方回過神來,撩起絳色直裰前擺,坐到二人對面,清清嗓子道︰「我剛剛已和二舅舅說好了,後日借你們家在香河的田莊一用,有幾個同窗想一起踏青出遊,在香河住一宿,次日便回。那邊緊挨著桃花谷,這時節漫山滿谷都是桃花,必定很美。」

  他略頓一頓,羞澀一笑,才說出重點︰「不知妹妹可願同去看看?」

  依大周慣例,新科及第的學子們首要之事,瓊林宴後,便是連場盛宴,放縱歌宵,把酒言歡。

  正所謂︰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而桃花谷是京師附近頗享盛名的勝景,更是文人雅客們吟詩探幽之名所,廷信等人想去,當也在情理之中。

  「後日嗎?」靈芝正愁不知該如何拒絕,當下道︰「正好我約了永安坊的安六叔去收香,怕是沒時間玩了。」

  廷雅略訝異,微側著頭,拉過她手道︰

  「那正好了,你們家那田莊就是種植香料的,這時節,定是去那裡收香。一起吧,咱們叫上雲霜,這北地桃花,你還沒見過呢!」

  靈芝這才想起來,好像安六叔上次說的收香的地方,正是香河。

  不好再推,只好點頭應下來。

  當下約好,靈芝先去永安坊,與香坊車隊一起過去,等收完香,再與廷雅等人會合。

  這幾日來,靈芝沉迷於制香中,不僅忘了蘇廷信的殿試,也幾乎忘了,恨她恨得吃不下睡不香的應氏。

  自那日柳姨娘那番話之後,應氏反而愈加沉默起來。

  她本來想將此事透過應府的人,告到皇上面前去,可若安府完了,毓芝和敄哥兒怎麼辦?

  可除此以外,還有什麼辦法,能讓她這個眼中釘徹底從自己眼前消失呢?

  殺了她?

  她不是沒試過,在靈芝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

  那穩婆主動提出替她動手之時,她默許了,只沒想到,死的是那穩婆。

  至今想起此事,她都不由打了個寒顫。

  小庫房起火這事更為詭異,靈芝與她那個會功夫的丫鬟明明都在沉香閣那邊,怎的自己院裡就走水了呢?

  妖異!

  安懷素的種,香家的種,本來早就該死掉的種!

  「太太。」落地罩軟綃簾後進來一個人,是花容,端著手,捏著帕子,匆匆進來。

  應氏只著中衣,悶悶坐在床頭,發已散開,披在身後︰「又浪去哪兒了?方才叫熱水,只有芳縷在!雲裳呢?」

  花容臉上神情怪異,吞吞吐吐道︰「雲裳,被老爺叫去了。」

  應氏只當她又侍寢去了,冷哼一聲︰「就知道爬床。」

  「太太!」花容走近兩步,想想,還是應該告訴應氏︰「老爺讓雲裳跟他去煙霞閣了。聽說,柳姨娘有身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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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1:39:51 |只看該作者
第060章 桃花娘娘

  應氏一驚,倏地坐直了身子,狐疑道︰「你說誰?誰懷孕了?」

  「柳姨娘,說是倆月了。」

  應氏胸口一酸,帶著鈍痛,恍惚被人狠狠一拳砸在心口上,讓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好哇。」她揪緊了床沿的翠紗帳,上身微晃,柳眉倒豎,連額角的細紋都更深了幾分︰「這一個個的都有本事啊!」

  她不知有多久,沒與安二同床共枕了。

  似乎他們之間,也是有過好日子的。

  剛進安家門的時候,他對她,照樣是溫柔憐愛,說不盡的柔情蜜意,贊她艷若桃李,明麗爽朗。

  後來生下毓芝,更是對她百依百順。

  再後來,除了幾個通房丫頭,柳姨娘也來了。

  她不甘心,為了爭寵,便將自己的陪嫁丫鬟王氏送到他床上,抬成了姨娘。

  再後來,生下敄哥兒之後,他對她,不僅愈加冷淡,還多了些厭惡。

  回回看她的眼神,那毫不掩飾的嫌棄,都似刀子一般插在她心口上。

  為什麼?

  好像就是從靈芝到來之後,她的日子就變了。

  嚴氏罵她,安二也罵她,說她不知理,說她不賢惠。

  可哪個當娘的,容得下別人的崽子來自個兒懷裡搶奶吃?

  都是靈芝!都是安靈芝這個賤種!

  應氏越想越氣,心中那莫名冒出的酸氣與委屈,似乎找到了突破口,奔湧而出!

  「都是因為安靈芝這個賤種!安懷素生的賤種!」她咬著牙,將身後的瓷枕猛地扔出去,「哐當」砸在牆角,變成片片碎渣。

  「太太!」花容忙抬腳上前來,想要安撫她。

  應氏一抬眼,發現了站在門口瑟瑟發抖的小小身影,是安攸!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奶嬤嬤呢?」她後一句問花容。

  安攸不敢答話,這位母親的眼神,陰森可怕,似要將自個兒生吞活剝了一般。

  他輕輕抬起一隻手,惶恐指了指前方地上。

  一隻小刺蝟順著牆角往前爬著,被那瓷枕聲音一嚇,頓時蜷起身子,不再動彈。

  應氏「蹭」地翻身從床上跳下來,也顧不上穿鞋,伸手就去抓那刺蝟。

  不妨被那刺一扎,疼得縮回手來,一轉頭拿起衣架子上的碧色比甲,將那刺蝟包成一團,如擲那瓷枕一般,尖叫著狠狠往牆角砸去!

  一絲血跡從那碧色中漫出來,衣衫中一團凸起,動了兩下,便停了。

  還有一絲血跡,從應氏腳下的白絹襪漫出來。

  她渾然不覺,就那麼踩著碎瓷,一步一步走到安攸面前,蹲下身子,握住他的肩。

  安攸身子一抖,驚恐地張大眼,連哭都忘了。

  應氏陰沉沉地聲音傳到耳朵裡︰「你剛剛聽到的話,誰也不許說!不然,那刺蝟就是你的下場!」

  ——————

  到了去香河的那日,靈芝早早就與槿姝出門。

  先去了永安坊,換上香坊的馬車,再與車隊一起,往香河出發。

  此值三月底,正是仲春時節,百花齊盛,草長鶯飛。

  馬車出了城門,一路向南,入目處楊新柳綠,桃紅杏白,千畦綠油油的麥田連成一片,直綿延至天際。

  靈芝似乎還沒見過北地原野上的春。

  南方多是小雨多情、含羞帶怯的春,每一簇新芽、每一朵苞蕾,都帶著濕漉漉的水氣。

  北方則多是麗日明媚、茁壯爽朗的春,楊柳抽絮、繁花競舞,處處都是艷陽與大風的痕跡。

  今年尤盛。

  若靈芝記得沒錯,元豐二年,也就是四叔回來的這年,京師麻煩不斷,先是春夏大旱,到了秋又遭瘟疫。

  所以她數次和安二老爺提起,早早收香、收藥材。

  到了香河地界,滿眼的綠田換了,變成各色深淺的藥材地。

  紫蘇、龍葵、薄荷、黃芪、金銀花、羅勒、藿香……

  數不清的藥材地一片片鋪陳開去,把靈芝看呆了眼。

  她讓槿姝把車門簾子卷起,盡情享受著風中送來的大地萬物生機勃發的氣息。

  「這邊真的全是香料藥材!」靈芝望著綿延不盡的田地,驚呼道。

  那趕車的少年車夫回頭搭話道︰

  「姑娘您可說對了,這香河啊,別的不出,專出藥材!說起來,還得感謝桃花娘娘!」

  「桃花娘娘?」靈芝奇道︰「是誰?」

  那車夫見靈芝問他,頓時來了興致,一揚馬鞭,朗聲道︰

  「這桃花娘娘啊,就是咱們香河這邊家家戶戶供奉燒香的恩人!

  小的叫丁小四,是這香河陳家溝人。

  聽我娘說,往前數三十年,香河這片還是一圈沙土地,種啥啥不成,全靠走點南來北往的貨,討口飯吃。

  那會兒咱京師中最流行的就是,紹興師爺、徽州賬房、通州的鏢師、香河的貨郎。

  後來來了個姑娘,要在這邊地界兒上種香,還讓大夥兒都種,誰也不信,就看著她折騰。

  沒想到啊,這姑娘是個有本事的,她竟引來那通惠河的水,灌入桃花溪,又開河引流,每片田上都生一排水渠,還弄出特別多開渠挖溝的新鮮玩意兒。

  嘿!那年還真讓她種出好多藥材來,賣了不少銀子。

  這香河的人一看啊,都瘋了,個個想跟她學,排著隊的上門求拜師。

  誰知這姑娘,把自個兒一身種藥本事白白教給大家,誰想學都行,分文不收,分利不要。

  漸漸的,就把這香河變成了遠近知名的藥材香料寶庫了!

  後來香河的人們為了感謝她,就要給她修廟蓋祠,您猜她怎麼說?

  她說啊,你們要感謝我,就把想捐給我的香火錢,拿去種桃樹吧!

  她好像特別喜歡桃樹,於是香河的人就拼命往山裡種啊種啊,這才有了今天的桃花谷,幾十片山,全是桃樹!」

  他講得生動有趣,聽得靈芝神往不已,不由道︰

  「那後來呢,桃花娘娘去哪兒了?」

  「不知道。」

  丁小四道︰「她來得奇怪,消失得也奇怪,也不是香河的人,誰都不知她到底叫什麼,來自哪兒。反正,大夥兒都管她叫桃花娘娘。」

  靈芝越聽越覺得有意思,想著,這世間,不出來走走,還真是不知道有那麼多的奇人異事。

  說話間,遠遠一片青瓦房,田莊便到了。

  丁小四將馬車停下,腆著臉過來朝靈芝笑道︰「四姑娘,能不能麻煩你個事兒?」

  「什麼事兒?」靈芝扶著槿姝的手下了馬車,活動活動坐得有些僵麻的腿。

  「其實啊我家就離這兒不遠,我妹子病了,我想趁這個機會回去看看。要是一會兒六叔問起來,您能不能幫我瞞一下,就說我幫您秣馬去了!」

  靈芝微微笑著,這小子還真是個人精,怪道一路說得口沫橫飛、精彩紛呈的,看著他機靈的模樣道︰

  「去吧,是什麼病?可要帶點藥材過去?」

  丁小四搔搔頭︰「我也不知道,所以就著急回去看看,多謝姑娘!您就跟桃花娘娘一樣好心!」

  說完,一揖首,一溜煙兒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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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1章 仙谷遇仙

  安家這是第四回上香河收香了。

  如今安二老爺頂著皇家調香院院使的名頭,根本不用打什麼招呼。

  只要見到安家的車隊,各個田莊的人都主動帶著上好的貨色來請驗。

  安六叔是安家遠支,掌管收香的事兒也有三十多年,如何選料、甄料、分料,是最關鍵的步驟,也是他最拿手的步驟。

  可今年,他那些望聞問切盤香的功夫全派不上用場。

  因為安家四姑娘來了。

  靈芝只管在那些香料藥材跟前一轉,便一一下了評語︰

  「這川穹根鬚留得太淺,起藥時,要將最深的細鬚都留下,越新的嫩鬚越好。」

  「這小南木香割下來直接送倉的,只能算八分貨,應在地頭平晾一夜,收點夜露再收倉,味道會更清新。」

  「這是快午時才採摘的清明菜,不行,見了日頭那香就散了,須在辰時之前採摘。」

  「你這茅針乾芽中,混了部分去年冬天剩下的,拿回去吧。」

  「這個雞血藤好!這是蒲葉蝶採過粉的。」

  ……

  不僅安六爺驚呆了,一屋子香農個個目瞪口呆,你看我我看你。

  就算當年香家,那藥香娘娘轉世的姑娘在,也不能這樣又快又準地將香料好壞一一辨出啊!

  當下服氣得五體投地!

  有個別想要以次充好的,也默默往後退了出去。

  往常得一兩日功夫的選料,今次不到半日便完成了。

  出得莊子大廳,已快到申時,著丁香紫蘭草紋瓖邊比甲的槿姝迎上來道︰

  「姑娘,雅姑娘她們已入谷了,著我們去桃花塢等候。」

  靈芝覺得今日槿姝看起來格外精神,只見她挽個纂兒,脖頸底下留了一根烏黑長長的辮子,油光水滑直垂到腰間。

  肌膚白裡透紅,似沾染了桃花粉,朱砂痣襯得柳葉眉愈黑,眸子愈亮,精神奕奕,神采飛揚。

  靈芝直覺脫口而出︰「槿姝姐姐,你還是更喜歡待在外面的,對嗎?」

  槿姝一愣,忙擺手否認道︰「怎麼會?槿姝喜歡跟著姑娘!」

  她越著急否認,靈芝越明白她在掩飾真正心意。

  當下有些惆悵,前世,槿姝被她耽誤,一直也未能成親。

  這一世,槿姝如今也十八了。

  靈芝想著,要是有機會,給她找個好歸宿吧。

  二人來到莊子後頭,一條小河淌著水花,歡快地從田間流過,河岸上已有幾棵桃樹,粉色花枝灼灼生艷。

  一條木篷小船泊在水邊,沒有船夫也沒有艄公。

  「姑娘,我帶你上船。」

  槿姝說著,半扶著靈芝,輕輕一蹬地。

  靈芝就覺身子一輕,騰空而起,再穩穩落到船上。

  靈芝驚嘆著拍了拍胸口,小心翼翼坐到船中花窗前的木凳上,滿臉都是興奮之色︰

  「原來會輕功是這麼好玩的!」

  又訝異地看向操起竹篙的槿姝︰「你會掌船?」

  槿姝一面豪氣地將竹篙撐開去,一面笑著道︰「我打小就駕船在河上湖上玩耍,姑娘坐好啦!」

  小舟漾起漣漪,往河溪上游蕩出去。

  靈芝還以為桃花溪就是一條河,見到之後才知道自己想錯了。

  這是一片河網!

  支流交錯,河絡橫織,一脈脈碧波穿行在或深或淺的煙紅桃花林中,似誤入桃花仙谷。

  越往上游,兩岸平野漸起峰巒,桃花林也漸成一朵朵層層疊疊的紅雲。

  忽隱隱傳來轟隆聲,似夏季暗夜中遙遠天邊穿來的陣雷。

  靈芝訝異地往前看去。

  繞過一道河灣,那雷聲轟鳴撲面而來,一道飛瀑赫然顯現。

  從山壁上桃花叢林垂流而下,濺落胭脂霞雲中,那濺開的層層水霧,也似鍍上一層水粉,柔波曼妙,粉煙叢容,美不可言。

  靈芝看呆了眼,鑽出船艙,立於船頭,那河風帶起一篷篷水霧,沾面欲濕,被水霧氤開的桃花香幽幽鑽入肺腑。

  「十里層雲疑霞落,萬谷清風染胭波。」

  這是桃花谷山門處兩句題詞,靈芝此時才悟到個中妙處。

  忽有一陣清越悠揚的笛聲,透過飛瀑錚鳴,飄入耳中。

  「這是?」靈芝愈加好奇,朝那笛聲處尋去。

  飛瀑旁的山壁上,伸出一岩高台,台上一座翹檐六角亭,掩映在桃林中,一道身影憑欄而倚,正看著她們。

  靈芝一看那人,忍不住心中一陣激蕩,好特別的女子!

  美,當然美!

  可她最讓人驚艷的,是那種瀟灑卓然的神姿,有世間女子難得的灑脫與自在!

  靈芝前世在西疆見過不少爽朗女子。西疆女子的灑脫是帶著原始的野性和天真。

  而此人,渾身流露的則是一種看破後的坦然,似這世間最自由的風,沒有任何能約束她的規則。

  那女子眼神也落在她身上,親切打招呼道︰「既有緣來此,小友可否上來飲杯桃花茶。」

  靈芝生出一種莫名的想要親近她的感覺,遂點點頭。

  槿姝扶著靈芝上了岸,一行青石台階,沿著桃樹林蜿蜒盤旋,靈芝提裙拾階而上,轉眼來到亭中。

  那吹笛子的綠衣婢女與另一黃衣婢女迎上來,將二人請進亭中。

  靈芝近看才發現,那倚欄女子臉容明艷大氣,一道眉又濃又黑,與時下流行的柳葉眉完全不一樣。

  看不出年紀,身量頗高,比身腿修長的槿姝還略冒一點。

  長髮如瀑,並未挽髻,只在耳際斜插一枝桃花,著一襲煙粉長袍,又似程子衣,又似長衫裙,沒繫玉帶,香囊、禁步等配飾皆無,寬寬大大,在河風中自由翻飛。

  靈芝幾疑自己遇仙了,款款施禮道︰

  「這位姐姐,想必也是趁春暖麗日來此賞花的,靈芝打擾了!」

  那女子目光灼灼地在她身上打量著,見她年歲雖小,舉止沉穩從容,令人一見望俗。

  尤其一張小臉,五官精緻如畫,眼含春水,眉攏黛山,一身淺杏春衫,清靈秀雅。

  在心中暗嘆,指著地上兩張絲繡仙鶴望泉的蒲團,笑道︰「這聲姐姐我可真喜歡,不過,你還是叫我楊夫人吧。」

  靈芝乖巧地喊了一聲,學著她的模樣,在落地紫檀茶案旁盤腿坐下,心中思量著,京中哪家貴人姓楊?

  那楊夫人親自提起紅泥小爐上的浮雕桃枝紫砂壺來,給靈芝面前的桃花杯添上茶,清聲道︰

  「山間知音來,松花釀酒,春水煎茶。這正是山中清泉春來冰開而化的第一汪春水,靈芝姑娘嘗嘗我這香桃茶如何?」

  那聲音讓靈芝心頭明了幾分又更疑惑了幾分!

  明了的是︰怪不得她覺得這人讓她有親近感,因為她聽過她的聲音!

  上一世,在皇宮中遇到刺殺昏迷後醒來時,那殿外有人說︰除非你能將對手斃命,否則,不要舉起你的劍。

  那句話就是她說的!就是這把聲音說的。

  如今想起,也只有這樣卓爾不凡的女子,才能說出那樣的話來!

  可疑惑的是,她究竟是何人?為何會在宮中,此刻又出現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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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2章 撞破密會

  靈芝壓下心頭的好奇,捧起茶杯,輕吹茶沿,再啜一小口,甜香悠長,後味卻是淡淡的桃子清香,還有一種甜酸果香,讓她端住茶杯的手一抖。

  「這是,千禧果!」

  那楊夫人微微納罕,揚起一道眉看著她︰「姑娘知道千禧果?」

  靈芝緊咬著唇,不讓自己太過激動,但開口時,聲音仍略略發抖︰

  「我小時在一位好友家中嘗過這味果子,這是哪裡來的?」

  那是她在無跡哥哥修行的山房中,嘗到過的果子!

  味道有點像番茄,酸酸甜甜,卻小如鴿蛋,更清甜甘爽,回味無窮。

  無跡哥哥曾笑著說,這叫千禧果,是南海仙果,世間皆無。

  她本來還以為他是騙她。

  可後來無論她身在何處,大周皇宮中,或者樓鄯皇宮,都再未見到過這果子。

  她怎麼也沒想到,隔了這麼多年,會在此地再嘗到千禧果的味道!

  楊夫人頷首輕笑,帶著一絲俏皮︰

  「看來你我確實有緣,這千禧果乃海外一處仙島所有,千金難買,難得有人見過。你那小友,能捨得用這種果子招待你,想必關係匪淺吧?」

  靈芝想起失去蹤跡,最後卻出現在樓鄯的無跡哥哥,略帶惘然,心頭浮現連自己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思念。

  正色點頭道︰「是,那是我最好的朋友。」

  楊夫人看著她落寞的神色,直接道︰「你很想念他,何不去找他?」

  靈芝微愣,這般直白的話語出自陌生人之口,卻不讓她感到唐突。

  只讓她覺得,此刻不論自己說什麼離經叛道的話,面前這位楊夫人都能理解。

  她微微一笑,大大方方道︰「我確實很想他,可是,我那朋友是個小和尚,他隨師父雲遊去了!」

  「小姑娘和小和尚做朋友?」楊夫人以手撐額,挑起一角眉。

  「為什麼不行?如果他不是和尚,我還可以嫁給他。」

  靈芝一本正經道,她從小就是這麼想的,無跡哥哥會功夫能保護她,又會說笑話,又會陪她玩兒,比王氏更寵自己。

  除了無跡哥哥,她想不出還有誰能讓她那麼日日都開心。

  他什麼都好,只一點不好,他是個和尚。

  如果這一世重來,就是讓她能自己選擇命運,那她一定要去找到無跡哥哥。

  「哈哈哈哈!」

  那楊夫人忽然扶案大笑起來,那笑聲卻不覺突兀,彷彿這本身是一件令人覺得有趣的事情。

  靈芝愣愣看著她,也不由跟著笑起來。

  開始還是掩口輕笑,然後那笑聲漸漸變大,然後更大聲,咕咕咕。

  她有很久沒聽見自己笑得這般暢快的聲音,咕咕咕,像隻鴿子,真不好聽。

  那楊夫人好不容易止住了笑,眼中仍盈滿笑意,讚賞地看著她,撩了撩髮,道︰

  「你做得很好,你沒有順從這世間的規矩,你順從的是自己的心。」

  靈芝又是一愣,細細咀嚼著這句話,順從自己的心!

  是,前世她順從了別人一輩子,這一世,她只想順從自己的心。

  喜歡的事,就去做;喜歡的人,就去找。

  只是從來沒人告訴過她,這樣很好!

  那楊夫人又問了些她的喜好,聽她說喜歡制香,二人又就著制香聊起來。

  直到林中日影漸暗,楊夫人方道︰「快回去吧,別讓你的朋友等急了。」

  靈芝才想起,糟了,廷雅她們一定到處找自己呢。

  方匆匆告別。

  等與槿姝上了船,靈芝方想,她怎麼知道有朋友在等自己?

  而那亭中,目送靈芝遠去的楊夫人,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

  她身旁那持笛的婢女問道︰「娘娘可是不滿意?」

  那楊夫人搖搖頭,一本正經道︰

  「很滿意。用了這茶,一個人掩飾得再好,也會露出本心。

  她很好,赤誠執著,亦有自制之力,沒完全失態。不枉珩兒一片痴心,可是。」

  她突然話鋒一轉,深感惋惜道︰「她完全沒有胸啊!讓槿姝給她多吃點肉,豬蹄,牛奶,羊奶也行,對,還有木瓜。」

  她碎碎念著,似自言自語仰天長嘆一聲︰「我的兒啊,娘為你可是操碎了心!」

  婢女︰「……」

  ——————

  等到了桃花塢時,廷雅她們都不在,問起小二,方知眾人往裡尋她們去了。

  原來這桃花塢乃桃花渡上最大的酒樓,本身可算是一片莊園。

  沿河而建,在桃花林中蓋起座座木閣水榭,一閣一桌,客人均由船只送往閣中。

  如此桃林水鄉,別有一番風味,靈芝暗嘆,怪道說這桃花谷乃京中一大勝景呢!

  槿姝怕靈芝太過勞累,便讓靈芝在她們與廷雅約好的名「東仙」的水榭中歇息,自行往裡找廷雅等人去了。

  靈芝坐在那水榭欄邊,背倚著河,想著那楊夫人一言一語,對她的身份愈加好奇。

  忽身後一艘小舟駛過,那河風拂過舟篷,送來船上人的氣息。

  靈芝猛地回頭,是他!

  是那個將她綁走找天香譜的人!

  她回頭望去,那小舟順流而下。

  靈芝忙從水榭台階旁沖出,跳上泊在這座閣樓旁的小舟,招呼那正在打盹的艄公道︰「快!跟著那艘船!」

  小舟悠悠,沿著桃林溪河往前,終於在一座水閣前停下。

  船上有兩人依次上了岸,因這河上舟船迎客頻繁,並未對身後的小船多看一眼。

  靈芝忙也讓艄公將船泊岸,待那兩人走遠,也跳下船,尾隨跟了過去。

  沿著河岸拐過幾道彎,入了一處支流,水榭錯落,人煙稀少,桃林密密,忽然失去了那兩人的蹤影。

  靈芝心急如焚,知他們定是進屋了,便一間一間水榭尋過去,透過雕花欄桿假裝不經意往裡張望。

  此處桃林更密,每座樓閣都掩映在花枝之中,只有湊近才看得見內中客人。

  到一座凹進河岸的木閣旁,靈芝匆匆瞟了一眼,卻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讓她挪不動腳。

  「只要再等我兩年,一定可以高中!」

  是安孫澍的聲音!

  靈芝睜大了眼,湊到那窗欞子縫隙間,往裡看去,想看看他是在和誰說話,千萬不要是雅姐姐!

  一看之下,方鬆一口氣,雖只能看到背影,但也能分辨出,那緊挨著他身邊坐著的人,身型比廷雅稍圓潤。

  她懶得管安孫澍的事,一抬腳又準備往前找人去。

  不料湊得太近,抬腳時一下踢到木牆上,「咚」一聲響!

  「誰?」安孫澍猛的回身,朝外大步走來。

  他身旁女子也驚慌回頭,靈芝見到她臉,又是一愣,是應從歡!

  這稍稍耽誤的功夫,安孫澍高大的身子已停在自己身前。

  他看見靈芝也頗感詫異,隨即眼中閃著復雜的神情︰「你都看見了!」

  靈芝莫名覺得不安,扶著木牆,往後退去︰「你們的事,我不管。」

  安孫澍一步一步朝她走來,幾乎將靈芝收到他影子裡。

  「讓人打斷我手的,是你吧?」安孫澍的聲音透著森寒,身子微微朝靈芝壓過來。

  靈芝不想他提起這個,十分不解,迎上他的目光︰

  「什麼意思?你的手不是騎馬摔斷的嗎?」

  安孫澍嘴角扯起一絲冷笑,看見靈芝,他剛剛傷癒的胳膊似乎又生疼起來,帶著恨意道︰

  「那是打斷我手的人逼我那麼說的!不就是為了替你掩飾嗎?可除了你還會有誰?你恨我用廷雅的信騙了你,所以找人報復我,是吧?!」

  靈芝又往後退了幾步,想要離他遠一點,安孫澍真的是被人打斷手的嗎?

  她雖覺不可思議,但又隱隱信了幾分。

  因為實在是太巧了,偏偏在開考三日前斷了胳膊,以此人的謹慎和對科考的重視,萬分不應該啊!

  她皺著眉思索著,安孫澍卻當她默認,冷冷一笑,又往前逼近兩步︰

  「安靈芝,你好狠,我準備了十多年,日夜苦讀,如今卻被你全毀了!」

  他越說,一張臉愈加猙獰起來,原本清秀的五官變得扭曲,額頭的青筋根根冒起。

  「你知不知道?如今我有家不能回,受盡奚落嘲笑,身無分文,靠著女人的救濟過日子,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這人瘋了!

  靈芝這麼覺著,又往後一退,才發現自己已站在河沿上,再往後,就要跌入河中。

  他想殺了自己!

  靈芝腦中閃過這個危險念頭,心口狂跳,轉眼看四下無人,打消了呼救的念頭。

  忙穩了穩心神,假裝惶恐的模樣攏一攏髮,順手將素荷簪子拔下放在手中。

  迎著他充滿恨意的眼神,試圖讓他冷靜下來︰

  「我是恨你騙了雅姐姐,但我沒找人去打斷你胳膊。你現在不是好了嗎?下次科考還可以參加,只要你高中了,一切都會好起來。」

  安孫澍又往前挪動一步,對靈芝的話充耳不聞。

  此處四下無人,若他將靈芝推入河中,篤定無人知曉。

  這念頭讓他充滿報復的興奮與快意,捏緊了拳頭,紅了眼。

  靈芝則握緊了素荷簪,只待他再往前一步,她便按下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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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1:40:25 |只看該作者
第063章 意外落水

  「安哥哥,你做什麼!」

  應從歡許是覺得不對勁,從木閣內跑出,卻看見靈芝站在河沿邊上,搖搖欲墜,身後就是湍急的河水。

  她加快步子小跑到安孫澍身邊,惶恐到︰「你要做什麼?」

  安孫澍這才稍稍恢復理智,想著還有應從歡在身邊,咽了咽口水,僵著臉一笑︰

  「我在求靈芝妹妹,今日,權且當作什麼都沒看見。」

  應從歡聞言稍鬆一口氣,扯著安孫澍衣袖,乞求地看著靈芝。

  靈芝點點頭,心中暗嘆︰「我本來就什麼都沒看見。」

  直到應從歡拉著安孫澍走遠。

  靈芝才恍然覺得腿軟,忍不住一聲嘆息,沿著牆腳滑坐到河沿上,可惜跟丟了那人!

  等回到「東仙」,廷雅等人早等得團團轉,見了她方放下心來。

  特別是槿姝,差點沒急得把整座桃花塢給翻過來!

  靈芝只道是自己一時好奇,四下轉了一圈。

  挨了雲霜幾下粉拳,承諾再不亂走,眾人方罷休。

  此時已到掌燈時分,四下遊玩的眾人漸漸聚齊。

  男女分別進「佳色」閣與「東仙」閣入座,兩閣間木門拉開,只餘一扇絲帛彩繪桃枝屏風相隔。

  靈芝望了一眼,見男賓中,她認識的除了蘇廷信和應二公子,許振竟然也在!

  她暗地問廷雅,廷雅訝道︰

  「你不知道麼?許指揮使也是今此恩科榜上有名者,似乎取的二甲第十一名,人都道是,許家又一個文武雙全之才!」

  接著,女賓這邊也陸續進來三人,竟是毓芝,秀芝和應從歡。

  應從歡見了她,瞬間臉飛紅雲,羞澀地將視線轉開。

  靈芝看著毓芝不由脫口而出︰「你怎麼也來了?」

  毓芝自瑯玉院走水,應氏崩潰以來,對靈芝的恨意深入骨髓,冷冷道︰

  「怎的,信哥哥是你安靈芝一個人的表哥?」

  靈芝方才想到,廷雅他們不可能安家只邀請自己一人,自覺失了言,訕訕不再搭話。

  與廷雅聊了幾句,才知姑姑與應氏,還有應家、莊家幾位太太都來了,只是大人們嫌他們小孩子吵,遊完桃花谷,先行回田莊上歇息去了。

  待眾人坐下,正待開宴,又「咚咚」進來一個人,赫然是蘭陽郡主周娟娟。

  她依然穿得色彩斑瀾,彩繡連珠暗紋撒花褙子,閃閃發亮的銀紅縐紗裙。

  一進來就向毓芝處狠狠瞪了一眼,方坐下。

  靈芝就知道這二人白日裡定是又杠上了。

  她悄聲問︰「這郡主怎麼也來了?」

  雲霜強忍著笑回道︰「許振大仙在,她怎能不來?」

  說話間,一道道北地山野風味的美食送上來。

  筵席都是些地道的農家菜肴,一道秋水桃花魚格外肥美,惹得一桌閨閣女子紛紛大快朵頤。

  待用完膳,少年們那邊又聯詩作對,姑娘們這邊則玩起了射覆佔花,直又鬧了大半個時辰,方準備回田莊去。

  從此處去田莊,依舊是走水路。

  舟船早一隻隻沿河岸候好,為保護姑娘們,少年們商議一艘船上一個男人,一船載八人,正好每船上四個主子帶四個隨婢。

  廷信自然要帶廷雅與雲霜,靈芝這一船。

  毓芝與應從歡並應家另一姻親的姑娘,莊家二姑娘名莊青葒的一起,與應二公子一船。

  幾經選合,倒把秀芝給落下了,她怯生生縮在人群中,低垂著頭。

  忽白衣飄飄的許振踏上了秀芝等人面前一條船,似漫不經意道︰「我送安三姑娘吧。」

  眾人「唰」一下眼神全部轉向秀芝,好幾個姑娘眼中都似能飛出刀子,比如周娟娟,比如毓芝。

  秀芝愈加侷促起來,臉漲得通紅,心中卻騰起如春水潮來的歡喜,不停絞著帕子,躊躇著要不要先答應,還是直接上船去。

  還沒登她邁步,一把豪壯的嗓門道︰「我也坐這條船。」

  周娟娟一面說,一面越過靈芝秀芝面前,高高興興一腳往船上跨去。

  那船身隨之晃了一晃,許振面色清冷如常,不推不拒,只越過周娟娟,讓她站到身後,再對岸上的秀芝道︰

  「三姑娘,請上船。」

  秀芝這才輕抬蓮步,嬌嬌怯怯往船上走去。

  靈芝在她身旁,稍稍讓出位置,讓她過去。

  忽身後有人在靈芝腰上大力一推,靈芝一個踉蹌,往正邁腿登上船的秀芝撲去。

  「啊!」秀芝一聲尖叫,被倒過來的靈芝一拽,身子一歪,瞬間往那河水中倒去!

  「撲通!」「撲通!」兩聲水響。

  許振隔秀芝還有點距離,伸過來的手抓了個空,見秀芝落水,忙跟著跳了下去。

  靈芝還好,被槿姝一個海底撈月及時扶住,不然也要掉到河中。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只聽又是一聲「啊!」

  「撲通——」!

  周娟娟壯實的身子在失去平衡的小舟上晃了兩晃,也掉下河去。

  一時大亂,廷信忙讓船夫救郡主,又著人去下水助許振。

  好在河水不深,幾經折騰,秀芝與周娟娟都被救上了岸。

  都無大礙,只周娟娟多喝了幾口水。

  但畢竟不是夏日,這谷中又河水浸涼,在水中一泡,衣衫盡濕,又被夜間涼風一吹,二人都哆哆縮縮起來。

  周娟娟的兩個侍女嚇得臉色青白,忙脫了身上比甲蓋在她身上,暫替她暖身。

  秀芝更可憐,本就穿得單薄,又極瘦小,此時衣衫都貼在身上,薄透欲穿,連內中肚兜花繪都隱隱可見,唯一帶來的小丫鬟寶珠,又被遠遠擠在人群後。

  她蹲坐在河岸,雙手抱肩,抖個不停,又羞又慌,低垂著頭,眼淚似斷線的珠兒一顆一顆垂落下來。

  只見許振的小廝拿上一件布袍,許振接過,卻未搭在自己身上,轉身便披在秀芝肩頭。

  眾皆嘩然,披衣這般舉止,在大周朝,可是夫妻之間才能有的舉動。

  秀芝更是愕然,抬起小臉,惶恐不已地看過去,那一刻,所有的嘲笑與屈辱都淡下去,眼前只有許振那充滿憐惜的眼神!

  周娟娟都呆了,同樣是落水,為何得到的待遇差距這麼大!

  許振對自己連看都不看一眼!

  若是他能像對秀芝那樣對自己,就是讓她冬天落到冰窟窿去她也願意!

  周娟娟的侍女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只見她一轉頭,狠狠地盯住了毓芝。

  安毓芝,都是你幹的好事!

  毓芝輕挑一下嘴,不屑地笑了笑。

  可惜,她本想是害靈芝與秀芝落水的,這周娟娟自個兒倒楣,怪得了誰去。

  靈芝則忙示意槿姝,將自己帶上的一件杭綢褙子給秀芝送去。

  原來她本就怕冷,擔心這夜間山谷風涼,特意多帶了件衣裳,沒想到,在這兒派上了用場。

  許振見有人來照顧秀芝,方起身,對廷信道︰「你先送郡主與安三姑娘回去吧。」

  廷信忙點點頭,著人扶了兩位姑娘上船,又借了船夫的簑衣擋風,匆匆而去。

  剩下的人嗡嗡議論著剛才的事情,也陸續上船回田莊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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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1:40:36 |只看該作者
第064章 吐露身世

  第二日一大早,蘇廷信又領著一眾人,去了桃花溪垂釣。

  靈芝藉口勞累,想在田莊歇息,便沒跟去。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昨日與那人一起登岸的,似乎是安家收香隊伍中的人,她隱隱能嗅到藥香的味道。

  從道理上來講,也很有可能,那人此時出現在這裡,也許為的就是與安家香坊的內奸接觸!

  可只憑那藥香,又怎麼找人呢?這收香的人,個個都沾了重重的藥香。

  靈芝一路思量,一路帶著槿姝,去到收香隊伍歇息的院子。

  剛走進前院,就看見沒精打采的丁小四。

  「四姑娘!」丁小四看見她們,忙從院中石磨子上跳下來,恭敬道。

  「你妹妹的病怎樣了?」靈芝想起他回家探病的事,順便問道。

  丁小四頹喪著臉,懊惱地搖搖頭︰

  「躺了一月了,是傷了春寒,村裡的郎中說她太小,才三歲,不敢用猛藥催,只得慢慢養著。」

  春寒?靈芝心頭一動,想起祖母嚴氏也是寒症,只不知這算不算同源,不過想來,只要是驅寒之物,對她當有幫助吧。

  於是沉吟片刻,對丁小四道︰

  「我那兒有味驅寒的藥香,今日你隨我回安府去取,回頭給你妹妹試試。香可透過口鼻皮膚四下滲入,或許能幫上點忙。」

  丁小四不可置信地抬起頭來,藥香?

  那可是他想都沒想過的仙物!

  那裡頭的料,動不動一兩千金,是上頭的主子們貴人們才用得起的東西!

  他愣愣地看著靈芝,待回過神來,「撲通」一聲往地上跪去,拼命磕頭︰

  「謝四姑娘!謝四姑娘!他日若有四姑娘需要小的之處,小的願肝腦塗地,捨身相報。」

  靈芝聽他不知打哪個戲本子裡撿來的詞兒,說得血淋淋的,哭笑不得,讓槿姝扶他起身道︰

  「不用你捨身,不過,想讓你幫我打聽個事兒。昨兒個酉時時分,咱們車隊中有誰去了桃花塢。」

  丁小四領命去了之後,靈芝仍不想放棄,帶著槿姝在院中走了一圈,各人忙著各人的事情,見到都恭敬喊一聲︰「四姑娘。」

  果然如想像中一眼,都是一樣的藥香味。

  最後,仍毫無頭緒來到院外,只能等丁小四的消息了。

  田莊上也種了不少桃樹,成行闢路,主僕二人沿著林下小蹊緩緩前行,偶有一陣風起,粉瓣簌簌而落,掛上髮間青絲,沾在素色肩頭。

  槿姝從不主動過問靈芝的事情,看這會兒看她忙裡忙外找人,又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的模樣,忍不住開口道︰

  「姑娘這麼著急找那人做什麼?」

  靈芝還從未和人透露過自己的身世,包括槿姝、小令在內。

  那種無根無源的寂寞感,讓她想將這個秘密掩藏起來。

  這樣至少在外人看來,她是有身份的,不是來路不明的沒人要的小孩。

  或許是昨日與那楊夫人一面,讓她的心結豁然而開,身世也不再是不能踫觸的禁忌。

  更何況她對於槿姝的忠誠,是絕對放心的。

  於是抿著嘴,抬起頭來,對槿姝淺淺一笑,低聲道︰「槿姝,你是孤女是嗎?」

  槿姝不解的點點頭,不知姑娘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靈芝微微抬起目光,看向斜前方一橫桃枝。

  一陣風過來,花瓣隨風而落,風將它帶去何處,它便落往何處,宛如命運。

  「我也是。」她往前走兩步,又轉身道︰「我不是安家的姑娘,我甚至不知道父母是誰,又在何處。想來,他們應該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槿姝呆站在桃花樹下,微愣,原來如此!

  怪不得爺讓她來照顧姑娘,怪不得爺說過讓她防備安家其他所有人。

  難道,爺早就知道姑娘的身世?

  靈芝卻已轉過身去,一面往前走一面繼續道︰

  「我昨日所遇那人,他知道我的身世!所以我定要找到他。」

  她昨晚回去之後便告訴了槿姝,實際上自己是去追那個綁走自己的人,包括遇到安孫澍的事情,都一一說了一遍。

  槿姝要費好大功夫才想通透,爺可能知道姑娘身世,但姑娘不知道!

  要告訴姑娘嗎?不,不行。

  爺說過,絕對不能讓姑娘知道他的存在,否則姑娘會很危險。

  可是她看靈芝落寞纖弱的背影,格外孤寂可憐。

  若沒有她,姑娘在安府不知還會受多少罪。

  她忽然生出一個想法,匆匆往前趕上幾步,拽住靈芝淺杏色繡葡萄纏枝紋的褙子,果斷道︰

  「姑娘,我帶你走吧!」

  讓她帶姑娘離開這裡好了,等京師安全了,再送回爺身邊。

  靈芝詫異地看向槿姝,沒想到她是這般反應,心頭一暖,握住槿姝拽住她的手。

  那手掌比自己大,指間硬硬的,都是繭。

  靈芝更定下決心,槿姝都能靠自己,她為什麼不能呢?

  她不想躲在任何人的身後,她可以憑自己的力量站在這世間。

  遂對槿姝揚起笑顏︰

  「我會走的,不過不是現在。我還想學制香呢,等我能自己掙錢自己生活的時候,我會離開安家。」

  槿姝第一次覺得,露出這般笑臉的姑娘,才是真正的姑娘。

  不是平日裡的乖巧柔順,也不是行事時的謹慎內斂,而是充滿無畏的果敢與坦然,讓那笑容格外明媚。

  她覺得爺好像想錯了,這並不是一朵嬌怯柔弱的暖棚香花,姑娘是一棵可經風雨的樹。

  她不由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感覺,世道艱險,尤其對她們這樣的孤女來說。

  她堅定點點頭道︰「那槿姝定會助姑娘找出身世!」

  等她有機會見到爺,一定要好好問問!

  說出來之後,靈芝頓覺渾身輕鬆,她甩著袖,點點頭︰

  「我相信很快就能知道了,只要找到那人!」

  二人從桃花林中鑽出,望向那一望無際的藥田。

  幾步遠的地方,一道白衣身影格外奪目。

  那人不妨在此處見到她們二人,臉色略顯意外,朝靈芝打招呼道︰「四姑娘。」

  靈芝也福了一福︰「許指揮使沒去垂釣嗎?」

  連許振自己都沒覺察清俊的臉上浮起一絲笑︰

  「聽說用新鮮的零陵香曬乾後能鎮痛安神,小人父親晚間入睡總覺頭痛,香河藥材又如此盛名,是以想來此處帶些回去。」

  靈芝和槿姝對看一眼,都略感驚異,沒想到此人還有如此孝子的一面。

  靈芝指點道︰「若是難以入睡,可再加些薄荷,沉香屑,做成迎枕,日日在鼻息之間,更有效果。」

  許振欠身道謝,又對靈芝道︰「昨夜之事,多謝四姑娘。」

  靈芝略想想,才知道他是說自己為秀芝送上褙子的事,一笑道︰「該奴謝謝許公子才是。」

  許振是第二次見到她這般笑容,那日是在梨花林中,這次在艷陽之下。

  只覺她一笑,那雙眼燦爛得比陽光都炫目,梨渦輕綻,襯得那鬢間一瓣桃花都剎那失色。

  他不由微瞇了瞇眼。

  靈芝並不欲多話,說完便準備告辭往回走。

  許振看著轉身的靈芝,忽有種想多說幾句的衝動,出乎他自己意料地冒出一句︰「四姑娘似乎喜歡穿淺淡之色。」

  每次見到她,她都清雅得似一副素色絹帛山水畫。

  靈芝一愣,暗忖這人不會從這點上將自己和他歸為一路吧。

  從他對秀芝的種種舉動,讓她暗暗覺得這人有幾分輕浮,遂回頭解釋道︰

  「因家中有長輩過逝,奴不便戴孝,只好以素色衣衫寄托哀思。」

  說完見許振仍呆立原地愣愣看著自己,臉上神色怪異。

  便也不再多言,屈身福了一福,與槿姝往回走去。

  許振卻後悔多問那一句,又讓自己恍了神!

  她也有失親之痛嗎?

  同自己一般,同父親一般,年復一年,為那些死去的人,素衣為幡,遙相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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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7-11-8 01:40:46 |只看該作者
第065章 夜半來客

  午後,長長的車馬隊從田莊出發,往京師駛去。

  蘇廷信該是最鬱悶的一個,他本意是想找機會與靈芝多相處,偏偏靈芝忙碌得緊,他又被一干同窗好友圍得分不開身,兩日下來,竟連半句話都沒說上。

  最驚喜的莫過於安秀芝,前有梨花玉簪,後有落水相救、披衣避寒。

  如今人人都看得出來,許指揮使對她這位安家三姑娘,是格外另眼相看。

  最惱火的自然是周娟娟了,不但落水丟醜,還眼睜睜看著許振對別人溫柔體貼。

  她將一腔惱怒都堆積到安毓芝身上,與她積怨自然更加仇深似海。

  而靈芝這邊,正一路走,一路聽丁小四回報消息。

  丁小四人很機靈,半日功夫就打聽得不少事兒,坐在車架上,絮絮向靈芝道︰

  「……一個是去見他弟弟;一個去了大半日方回,好像是偷偷去喝酒了;一個是下午去,晚間才回,好像是去見朋友…」

  靈芝思量著,那時辰,若是剛剛去談事,談完回田莊也得晚上,便道︰

  「小四,能不能繼續幫我盯著那個晚間才回的配香師?看他若是出門,都去見誰?」

  丁小四一拍胸脯︰「姑娘放心,包我身上,他要是出門,我就搶著趕車去!」

  ——————

  到了晚庭,靈芝累了兩日,用過晚膳便沐浴更衣,早早躺上了床。

  躺床上才想起,自己忘了問廷雅雲霜,京師中哪家貴人姓楊。

  又想起那千禧果,想起無跡哥哥,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朦朧中,被一陣動靜吵醒。

  她揉了揉眼楮,掀起薄薄的春綢撒花被蓋住頭。

  那聲音仍隱隱傳進耳中,她睜開眼,好像是打鬥的聲音。

  她猛地掀開被子坐起來,見陪夜的翠蘿手中抱著個美人聳肩青花瓶,哆哆嗦嗦背著身子站在她床前。

  聽見身後動靜,回過頭見靈芝醒了,打著顫道︰「姑娘,有,有偷花賊,別怕,翠蘿護著您!」

  靈芝見她自個兒都嚇得站不穩,還要撐著勇氣保護自己,不由心頭微熱,不管如何,這個心高的丫鬟還是有幾分忠義。

  她站下床來,讓翠蘿給她拿來外衫。

  她不害怕,只是奇怪以槿姝的身手竟然這麼久都沒拿下這人。

  到底是誰,摸到晚庭來做什麼?

  她伸手套上雲紋短衫,才發現翠蘿竟給自己穿反了,哭笑不得,自己脫下來重新穿上,拍拍翠蘿肩︰

  「別怕,有槿姝呢!」

  說完又自己繫上曳地襦裙,踏上繡菊紋尖頭履,匆匆穿過落地罩,往正廳去。

  她先來到窗前大炕上,透過半開的窗欞往外看去。

  院內兩道人影纏鬥在一起,那著秋香比甲的人當然是槿姝,另一人是名男子,一身皂色長衫,身姿挺拔如楊,動作瀟灑肆意。

  可惜兩人交手太快,院中燈光又昏暗,看不清頭臉。

  靈芝很是訝異,看起來此人與槿姝的功夫不相上下,甚至還有點游刃有餘,這般人物忽然出現在晚庭,是為什麼?

  難道又是為了《天香譜》而來?

  只聽那人笑著道︰「還不叫人嗎?已經八十招囉!」

  靈芝聽那低沉渾厚的嗓音,一個激靈,慌慌從炕上跳下來往大門處撲去,帶著哭腔喊道︰

  「四叔!四叔!」

  正是安家老四安懷楊。

  槿姝聽她喊四叔,愕然停手愣在原地。

  那男子哈哈笑著,往靈芝迎去,大聲道︰「小靈芝,你都這麼厲害了啊!」

  靈芝直往那人懷中撲去,那人一下將她舉起,高過頭頂,轉了個圈才放下來,看著已長到自己下巴處的靈芝,嘆道︰「長大了,四叔舉不動了!」

  靈芝咧著一張嘴笑,眼淚卻抑制不住地往外淌。

  雖然面前這個人,一臉大黑鬍子,只露了雙亮晶晶的大眼楮,可她還是知道,他就是她失蹤了兩年的四叔啊!

  上一世,若說王氏為母,那四叔則是那個亦兄亦父的角色。

  四叔比她大十五歲。

  在她與王氏相依度日的日子,整個安府只有同樣是無人看管的四叔,常常惦記著她。

  把她舉過頭頂轉圈圈,將她馱在背上騎大馬,將她舉過頭頂上樹摘花枝……

  特別是無跡哥哥在的那年,簡直是她最棒的日子。

  四叔常帶她和無跡哥哥上花溪摸魚,有一次,兩人比試暗器,幾乎沒把溪水中小魚滅族。

  他們還偷偷帶她翻過安府圍牆,在香藥田中放風箏,被幾條大黑狗追得滿田跑。

  還偷了廚房的穀粒麥粟,拿了竹條編的簸箕在藥田中蓋麻雀,抓到麻雀扒光了毛烤得油亮亮的,香氣撲鼻。

  四叔還曾偷了他嫂子徐氏的花樣底子,剪成小人兒給她放皮影戲,回去還挨了好一頓板子。

  在無跡哥哥走後,四叔更成了她孤寂日子中的期待。

  每次他從外面回來,都給她帶些小玩意兒︰

  精巧的木頭小人,別緻的陶瓷香盒子,各種香包香囊,還有小鳥,小刺蝟……

  只是四叔和她一樣,也是被安家遺棄的孩子。

  好在他是男兒,選擇了離開安家,自小便開始往外跑。

  後來越跑越遠,越走越久,安家也無人關心他去了哪裡、在做什麼,除了靈芝。

  上一世,四叔也是這年回來過,然後就發生了那件事,從此四叔離開再沒有音訊。

  靈芝看著炕桌那一面正端著橙花茶品飲的四叔,又紅了眼眶,這一世,她沒能護住王氏,一定要護著四叔,再不會出現那樣的事!

  安懷楊放下茶盞,滿意地唔了一身,嘆道︰「還是小靈芝煮的香茶最好喝!」

  靈芝喜滋滋地又親自給他添滿︰「四叔,這兩年你都去了哪裡?」

  安懷楊卻沒直接答她,一雙桃花眼看了看站在炕屏邊上的槿姝,笑著道︰

  「該我問你,去哪兒找了這麼厲害的高手來?差點讓我舉手投降!」

  靈芝回頭看去,見槿姝略不好意思地低了頭,往前邁了一步,福身道︰「四老爺見諒,奴名槿姝,是四姑娘的婢女。」

  靈芝拉過槿姝在炕沿坐下,滿臉得意道︰「怎樣?四叔也遇到對手了吧?」

  又嬌俏道︰「誰讓你大晚上的不敲門,翻牆進來。」

  槿姝想起這個誤會,也不由掩嘴「噗嗤」一笑,一抬眼,對上安懷楊灼灼打量她的眼神,又忙垂下頭來。

  安懷楊搔搔頭︰「四叔我想給你個驚喜,剛回來連衣裳都還沒換,便想給你送禮物來。」

  靈芝故意翻了個白眼︰「沒見過大半夜翻牆送驚喜的。」

  湊過去手一攤︰「我的禮物呢?」

  安懷楊的眼神滿是憐意,他其實是聽說了王氏之死,心疼靈芝,實在等不到天明,想半夜過來悄悄看看她可還安好。

  哪知剛翻上牆頭,就被人當賊給一腳掃了過來。

  他又看看槿姝,見她身量高挑,五官精緻清秀,更難得眉目間帶幾分英氣,神采奕奕。

  心頭有幾分疑惑,這般人才出眾的高手,怎會來靈芝身邊做婢女。

  他一面想,一面從身上掏出一袋香包,遞到靈芝跟前︰「你猜這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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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6章 一對璧人

  那香包剛拿出來,一陣異香便撲鼻而來。

  「這是什麼香?好特別的味道!」

  靈芝從未聞過這香味,前世四叔也帶回來禮物,但並不是這個。

  她的心燃起更多的希望,禮物變了,希望四叔的命運,這一世也會變!

  安懷楊得意道︰「這叫沉光香,是海外涂魂國島上的仙樹樹皮,它的妙處可不僅在於香。」

  只見他走到桌邊,藉著燭火點燃一片香,再揚起手,朝著桌案上燭台一拂,屋內頓時一片黑暗。

  一團漆黑中,忽亮起點點藍光,似夏日螢火,一閃一閃在空中翩飛,格外璀璨漂亮。

  靈芝雙手捧住臉,撐在桌案上,睜大了眼看著眼前的神奇異香。

  天下之大,當真無奇不有!

  那香味隨著火燃,更加馥郁,悠悠傳入鼻尖,她不由嘆道︰

  「沉光香,太美了,名字取得也好,沉星河之光!」

  螢火散盡,餘香縹緲。

  槿姝點燃燭台,室內又重生光明。

  安懷楊拍了拍手,在炕上坐下,一本正經道︰

  「我這次回來,是想找船隊從中原帶些瓷器絲綢過去,再從涂魂國運此香到中原。南海外有許多小島國,盛產各種異香,他們又非常喜歡中原的瓷器絲綢,我想應該是個不錯的路子。」

  靈芝喜道︰

  「原來四叔去了那麼遠的地方,你若是想找人合夥,我給你推薦個地方,回頭你找上門去問問,正陽門大街上的匯豐錢莊,他們只要是掙錢的生意都做!」

  槿姝見這二人聊起來便停不下,眼看已過子時,抿了抿嘴想勸靈芝,又不忍打擾她興緻。

  倒是安懷楊看她欲言又止的模樣,猜出了幾分,笑著揉揉靈芝頭︰

  「好,我們小靈芝都懂做生意了。今天太晚了,明兒個四叔再好好跟你講講安大俠出南洋的故事,好不好?」

  槿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靈芝只好戀戀不捨地放他走了,方重新回去睡下。

  第二日,安懷楊在嚴氏處請過早安見過禮,又上安大老爺與安二老爺院中去過,方到晚庭來。

  靈芝疲累兩日,又鬧了半宿,這會兒日上三竿,還在呼呼大睡。

  槿姝開了院門,卻一下楞住。

  昨夜,明明是個滿臉大鬍子的江湖莽漢,怎麼今晨搖身一變,就成了個身長玉立的瀟灑公子。

  只見他身著杏色暗竹紋直裰,一雙桃花眼依舊灼灼,顧盼多情,長峰鼻高隆挺拔,秋麥膚色,笑起來時,露出一排白牙,更帶了幾分不羈與豪氣。

  五官與安二老爺確有幾分相似,可怎麼也不能將他與昨夜之人聯系起來。

  安懷楊見到槿姝日間的模樣,也多了些驚艷,以他游走江湖這麼多年,竟是從未見過這般英姿爽朗的女子。

  見她看著自己楞神,摸了摸下頜,沉聲笑著道︰「在下可是臉沒洗乾淨?」

  槿姝才發覺自己的失態,頭一次在男子面前微微羞紅臉,垂下頭道︰

  「槿姝失禮了,姑娘還在睡覺,四老爺是在廂房等一等,還是晚些再來?」

  安懷楊灑脫地哈哈一笑,不以為忤,往裡跨一步道︰「等會兒吧,這小丫頭,讓她多睡睡。」

  槿姝帶他去到西廂廳房中,又拿出昨晚靈芝給安懷楊用的橙花茶,安懷楊裝作不經意道︰

  「槿姝姑娘這般好身手,卻隱於這閨閣中,你師傅豈不惱?」

  槿姝知他是對自己起疑,有心盤問來歷,坦然道︰

  「槿姝是孤女,武學乃家傳,出自江南莫家。如今已無處可去,得姑娘收留在安府有個容身之處,槿姝感激零涕。」

  安懷楊亦是長久混跡於江湖中人,對江南莫家略有耳聞,見她眉目正氣確不似歹人。

  又聽聞是孤女,暗生憐意,端起茶杯道︰

  「是在下唐突了!抱歉!以茶代酒,敬姑娘一杯!」

  槿姝不料他這般莊重,忙擺手道︰「四老爺太抬舉奴婢了!」

  安懷楊飲盡茶,聽她言語間自貶,憐意愈深,頗有一種明珠藏於瓦礫之感,搖頭道︰

  「可惜,姑娘如此人物,若去江湖,必是能安幫揚名之人!」

  想著,從袖中掏出一個東西遞到槿姝面前︰

  「這柄短匕乃安某在海外一處島國偶得,精巧秀美,削鐵如泥,很適合女子,姑娘若不嫌棄便請收下,當作昨晚賠罪之禮。」

  槿姝見他手中那匕首,刀身小巧,刀鞘銀光閃閃,雕花精美繁復,刀把中間還瓖著一顆圓滾滾亮晶晶的綠寶石。絕非普通之物!

  忙拒絕道︰「四老爺可折煞奴婢了!」

  安懷楊又往前遞一步︰

  「既然同是江湖中人,又何必為這虛名身份這麼多規矩?安某贈此物,不是以安家四老爺身份,只是以安懷楊之名。」

  二人正推脫間,只聽門口一個聲音道︰「說得好!槿姝還不快收下!」

  正是靈芝梳著垂丫髻,帶著小令過來了。

  槿姝臉頰上又飛起兩片紅雲,捏著衣衫,囁嚅道︰「姑娘什麼時候來的?」

  小令笑嘻嘻湊上來︰「槿姝姐姐放心,我們什麼都沒聽到。」

  此話一說,槿姝更是羞得耳朵都微微發燙,低低道了聲︰「奴去看看午膳。」

  便匆匆跑了出去。

  靈芝從未見過槿姝也有這般小女兒態的時候,剛剛在門口見四叔與槿姝二人,一個瀟灑爽朗,一個清秀英氣,當真是一對璧人。

  心頭便有了想法,坐到安懷楊對面,笑嘻嘻道︰「四叔,你覺得槿姝姐姐如何?」

  安懷楊微眯起眼,笑著看她道︰「小丫頭,探起你叔叔的事兒來了?」

  靈芝挺了挺身子,一本正經道︰

  「我說真的,四叔,槿姝姐姐今年十八,她若是繼續留在我身邊,豈不是耽誤她。若是你覺得她好,只管帶了她走,不過一定要對她千般萬般好才行!」

  安懷楊自己添上一杯茶,拿起茶蓋在手中輕輕轉著,鎖著眉頭道︰

  「小靈芝,既然你這麼說,四叔也照實了答,槿姝姑娘確實很好,只是我浪蕩多年,無家無靠,怕委屈了她。」

  靈芝殷切地看著他︰「有了她不就有了家嗎?」

  安懷楊心中一動,拿著茶蓋的手微微一頓,轉瞬又笑了,豪氣干雲道︰

  「好,等四叔準備好,只要她願意,就帶她走,也帶你走!」

  上一世,四叔也說過要帶自己走,靈芝只當是他可憐自己在安府無人看顧。

  而現在,靈芝才慢慢覺出些另外的意思來。

  自己畢竟是安家的女兒,是要從安家出閣的,四叔就算再憐惜自己,也沒有理由要帶自己出安家呀?

  她躊躇一番,方抬起頭來,示意小令出去並帶上門。

  再看著安懷楊慎重道︰「四叔,你,知不知道,我不是安家的女兒。」

  安懷楊一震,手中的茶湯頓時潑灑幾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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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陳年秘聞

  「你是怎麼知道的?」

  安懷楊放下茶盞,眼神復雜,帶著驚疑與憐惜,看向穩穩當當似說著家常閒話的安靈芝。

  靈芝心中了然,四叔果然是知道的!

  當下沒有任何隱瞞,將自己如何聽到應氏的話,如何以此為條件與嚴氏周旋,掙得入永安坊學制香的資格,包括自己被綁走,還有找《天香譜》的事情,都與安懷楊說了一遍。

  安懷楊則是越聽面色越難看,眼中似有怒意,還有困惑,忽而又滿是痛苦。

  待靈芝說完,他親自給她添上茶,再站起身來走到靈芝身旁,輕輕拍了拍她肩頭。

  最後背著手,踱到窗前。

  他不知道哪些話可說,哪些話不可說,心中矛盾非常,有些事情折磨了他十年,如今依然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靈芝是無辜的,她只是個可憐的孤女罷了。

  他在心底斟酌著,不敢看靈芝充滿期待的眼神,緩緩開口道︰

  「我是二嫂生下敄哥兒的那天知道的。」

  靈芝心裡打了一個突,那天?

  那是余嬤嬤所說,她差點被穩婆溺死的那天!

  不由脫口而出︰「那個殺死穩婆救了我的就是你?!」

  安懷楊搖了搖頭,依舊看著窗外那口石雕沿上爬滿藤蘿的殘缸。

  「那日很晚我才從外面回來,不敢從角門回去,便翻牆而入,想從你們東安府穿回去。」

  安家在新安郡時,嚴氏這支所住院落,被稱為東安府。

  安懷楊與安三老爺那支住在西邊,便被稱為在西安府。

  兩家只一牆之隔,且牆上有道小門可內中互相出入。

  但安懷楊對靈芝說了謊,他並不是因為回來太晚才偷偷進東安府的。

  而是無意間撞到了三嫂徐氏與那穩婆的密會,聽見徐氏囑咐穩婆想辦法殺了那個大伯母抱回來的女嬰。

  他心內不安,所以才會去暗中查看。

  可如果對靈芝說了實話,就暴露了三哥安懷樟,那是他一父同胞的親哥哥啊!

  他繼續道︰

  「行至半路,忽見一道黑影從二嫂院落飛出,轉瞬不見。那人輕功絕高,若不是我一直抬頭賞星,又練過眼力,絕對不會察覺到。我忙追過去。」

  安懷楊轉過身來,緩緩踱著步︰「可那人瞬間不見了蹤影,我又忙趕回二嫂院落,看看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哪知,剛從後院翻進去,便聽到二嫂寢房內大伯母正在訓話。」

  那日的情形又浮現在腦中,嚴氏的話語歷歷在耳。

  「……這女孩不是讓你白養的,有人許了咱們一大筆財物,將來也少不得有毓芝的好處,你怎麼就這麼死腦筋?若是你害死了她,不但是你,咱們安家,都得給人賠命,你懂不懂?……」

  接著院內響起腳步聲,聽那些人嚷嚷間,死了個穩婆。安府護衛搜查兇手來了,他不便再聽下去,只得悄悄離開。

  從那以後,他便格外同情這個小女孩。

  只是他現在才想通,以安家的富貴,不必耗著賠命的風險,為了財物就養著一個孤女。

  原來,別人許的,怕不止是財物,還有《天香譜》!

  他一顆心「咚咚」敲得飛快,既然和《天香譜》有關,那靈芝的身世,和香家怕是脫不了關係。

  他不知道該不該說,又不知道該如何說,只好反復踱著步子,焦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靈芝則茫然呆坐,緊緊咬著下唇,一雙手將帕子攥成一團。

  許了財物!安家收了財物,卻將自己置於角落不管不顧!

  她與姨娘,那些年的日子,吃殘羹冷食,穿舊衣薄衫,連丫鬟都不如!

  她胸口微微起伏著,一團火徐徐燃燒,好個嚴氏,好個祖母!

  她還以為自己應當感激安家,好歹賞了自己這個孤女一口飯吃。

  沒想到,竟是些這般過河拆橋的小人!

  「我遲早要她們把錢財吐出來!」靈芝從牙縫中蹦出一句。

  安懷楊暗自嘆口氣,若她知道更多的真相,會更難過吧。

  遂走過去,手放在她肩頭輕輕拍了拍︰「等小叔帶你走,走之前,我會替你把該得的東西都討回來!」

  靈芝眼中又蓄上了淚,撐著一口氣,張口便道︰「我要去西疆!」

  「西疆?」安懷楊詫異地看她一眼。

  靈芝仰起頭眨了眨眼,讓那淚花收斂回去,抿著唇點頭。

  安懷楊寵溺的揉揉她頭發,爽朗一笑︰「好,那咱們就去西疆。」

  他坐下來細細規劃︰「西番不好,戰亂頻發,馬賊流匪遍地,樓鄯和月支不錯……」

  靈芝見他躊躇滿志的模樣,倒是也開心起來,如今她再不是一個人離開安家,她有夥伴了!

  想到此,更決心要守護好四叔,扯了扯他舉著手指在茶案上指指點點的胳膊,道︰

  「四叔,你是不是每日都要去松雪堂請安?」

  安懷楊繼續以手蘸茶劃著地圖,頭也不抬道︰「是啊,既然合族了,大伯母便是我長輩,理應去晨昏定省,怎麼?」

  靈芝不知該如何表達,她不知道那件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又是何時發生的,只知道是在松雪堂內。

  只好道︰「那這樣,以後你每日等我一起去!」

  ——————

  第二日,靈芝雞鳴之前便起身,早早梳洗完畢,換上一身水粉撒花刺繡褙子,不至於太過素雅,又在頭上簪上兩朵青蕊珠花。

  帶上槿姝和翠蘿,踩著晨光往松雪堂而去。

  四叔已在杏子林前等她,見到槿姝,朝她頷首淺笑。

  槿姝微微回禮,又垂下頭,遮了臉頰一抹淡紅。

  嚴氏的規矩比應氏嚴苛多了,如今她大病初癒,比不得當年,但安家一眾小輩均不敢怠慢。

  松雪堂辰時用膳,那請早安的需在辰時之前趕到。

  出外事的男人們,請過早安便可以各行其事去。

  主理內務的女人可以告退,其他人則留下在松雪堂用膳。

  當然,這是對安家人而言,靈芝是個例外。

  安敄一直不知多羨慕她不用晨昏定省。

  晨暉剛撒滿牽牛花藤,松雪堂前的青石小院已洗過三遍。

  靈芝隨著四叔,在碧荷的引領下跨過松雪堂正廳高高的門檻,立時引來一屋子的目光。

  嚴氏氣色還不錯,乾癟的臉上多了點肉,下巴略圓潤幾分,似乎白髮都少了一些,帶著繡松枝珍珠抹額,端坐在大炕上,看見靈芝頓覺有些不自在。

  毓芝穿著湘色繡海棠褙子,眼中透著毫不掩飾的恨意,秀芝則是翠柳色雲煙比甲,一臉詫異,安敄則鄙夷中帶點懼意,安三老爺的太太徐氏倒是堆著一臉笑,是滿屋中最歡迎她的那個。

  除了幾個老爺和應氏,安家別的人都在。

  嚴氏雖不喜看見她,但人既然來了她也不好往外趕,待靈芝問了安,只好閒閒道︰「給四姑娘添個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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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8章 夏送冰來

  靈芝的位置在左邊最下首,挨著秀芝。

  只聽嚴氏與徐氏商量著要給四叔在香坊中安排個位置做事,忽一瞥眼,見到攸哥兒怯生生縮在炕頭大迎枕後,只露著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靈芝。

  靈芝朝他笑一笑,他卻「蹭」地把腦袋給縮了回去,好似比之前還要怕生。

  秀芝看靈芝打量攸哥兒,湊到靈芝耳朵邊笑著︰「攸哥兒如今在祖母身邊養著,你看可是都長肉乎了?」

  她這幾日心情極好,從香河回來之後,京中就隱隱有傳言,如今已被聖上欽點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的許振,對安家三姑娘有意!

  她也自覺如此,與徐氏將前頭事情一說,徐氏也喜翻了天,母女倆便差不多是掐著日子,在等許家上門提親了。

  如此大好事當前,連帶著她看靈芝都順眼了幾分。

  這話卻被旁邊端著背坐得筆直的毓芝聽了去。

  她是事事不順,想對付靈芝,靈芝分毫未損,瑯玉院走水,母親失主事之位,未來夫婿應家二公子又落榜未中,往常如眾星捧月的自己,如今連秀芝的鋒芒都不如。

  側頭一看秀芝那喜上眉梢的模樣,忍不住冷哼一聲︰「不就合了譜麼,就祖母祖母巴巴地喊上了,人家還以為多親呢。」

  秀芝神色微冷。

  靈芝則瞪大眼看向秀芝,那眼神分明在問︰應氏呢?

  秀芝扯起嘴角輕笑,故意用比剛才大了幾分的聲音道︰「二伯母如今日日在松雪堂內抄佛經,自然顧不上攸哥兒了。」

  毓芝轉過頭,狠狠地瞪了秀芝一眼,眉峰倒豎,壓著嗓子︰「你別太得意,不要以為許振多看你兩眼便是相中了你,他對景榮公主,可比你好百倍!」

  秀芝如今最受不得人家說她是痴心妄想,一張纖瘦的瓜子臉漲得通紅,恨恨盯著地上花磚,不再言語。

  靈芝顧不上她倆之間的你來我往,只暗鬆口氣,想著攸哥兒養著嚴氏身邊,怎麼都比在應氏身邊好。

  嚴氏與徐氏商議完,便叫了婆子傳膳,順便讓安懷楊與靈芝也都留下一並用膳。

  在佛堂的應氏也被人叫了出來。

  幾日不見,應氏臉頰上的豐肉都沒了,顴骨更加凸出來,原本還有的一絲風韻,如今蕩然無存。

  那一身棠梨色纏花褙子,倒是與她蠟黃的臉色頗為一致。

  她看見靈芝,起先是幾分茫然,然後再透出刀子一樣的恨意。

  若不是她,自己怎會被日日禁在松雪堂中抄佛經!

  多虧了安懷玉勸慰住嚴氏,將自己接去桃花谷田莊上住了兩日。又聽她言語間的意思,根本看不上靈芝,想為蘇廷信另娶他家女,心情才稍稍平復一些。

  靈芝則對她熟視無睹,安安穩穩坐下來。

  她還是首次在松雪堂用早膳,還真是豐盛,只粥便有六七樣,八寶粥、粳米粥、五色蔬菜粥、鴨腳粥,海參瑤柱粥,葷素自選。

  各色面點小食,更是碟碟精致,雙色芙蓉糕、冰玉千層糕、燕麥流沙包、八仙果子、山竹牛肉球、龍鳳餃、炸藕餅……

  靈芝想起與王氏日日喝兌得稀碎的小米粥的日子,捏緊了手中銀玉箸。

  不是她的,她不要,但安家欠她的,她定要討回來。

  用過早膳,徐氏等人留下陪嚴氏用茶,靈芝見四叔告辭,便也跟著出了門。

  一出廳門,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隱到廡廊柱頭後。

  「攸哥兒!」靈芝揚聲道,往那廊上走了兩步。

  那身影又一溜煙兒,往後園跑去了。

  這日之後,靈芝除了盤桓在安府與永安坊的兩個香坊,每日最要緊的事,便是陪著安懷楊上松雪堂晨昏定省。

  嚴氏起初還不自在,後來見靈芝安分守己從不多言,便也作罷,隨她出入了。

  日子似水流,偶爾打起個旋兒,或漾幾圈波紋,又不肯停歇地向前跑去。

  海棠花開了又謝,薔薇枝漸漸爬滿牆頭,千層碧葉間,朵朵粉團似乎一夜盛開,轉眼間,竹籬青藤、翠蔓紅花,綻放在安府的每個角落。

  枇杷堆葉間,梅子掛枝頭。

  元豐二年的夏,就這麼來了。

  安懷楊似乎真安定了下來,除了靈芝知道他悄悄去過匯豐多次,暗中商量船隊事宜之外,安家其他人都當這個浪子終於回頭,肯好好在香坊謀一營生。

  應氏仍舊日日在松雪堂抄佛經,隨著佛經卷越厚,她臉上的肉也愈加少下去。

  毓芝則開始隨嚴氏學起了掌理內務,為來年嫁到應府做準備。

  這兩個最多事的人一安靜,靈芝的日子便重新靜下來。

  端午剛過,蟬鳴便響徹柳枝頭。

  這個夏,似乎格外炎熱。

  轉眼已入七月,這日靈芝剛躺下歇會兒午覺,便覺身下的薄棉床單子被汗洇濕,印出個人形兒來。

  她恍惚覺得自個兒胖了不少,特別是上衣,往常二尺的料子就能裁件中衣,如今得二尺半了。

  怪道比往年更怕熱。

  她又翻了個身子,挪到沒被汗濕的邊上,小心翼翼扯開被壓到的碧色羅煙紗帳,陰涼的棉絲底送上一絲清涼,讓她微微舒了口氣。

  忽聽見外間有人壓低了嗓門,嗡嗡講話。

  「姑娘最是怕冷的,三伏天手腳還冰涼,睡不得竹簟。」是小令的聲音。

  「可我看姑娘這幾日醒來,薄被都被汗濕透了,要是換上竹簟,或許能好點。」是翠蘿,聽那意思她是去庫房尋了竹簟來。

  「可夜間退了涼,竹簟寒意更重,讓姑娘招了寒氣可怎麼辦?」

  ……

  靈芝聽得心頭一陣窩心,不管怎樣,至少她身邊的人都是對她百般好意。

  忽聽得槿姝的聲音響起︰「姑娘還沒醒嗎?」

  小令看看裡屋︰「好像還睡著。」

  靈芝想起槿姝出去見的人,忙半撐起身子,揚聲道︰「醒了。」

  小令忙端上早涼好的薄荷玫瑰茶,送了進來。

  靈芝喝不了加冰的東西,往常夏日都飲熱茶,今夏實在難熬,便換成稍微放涼的去暑茶。

  她接過來一飲而盡,甜甜涼涼的氣息在胸腑間蘊開,又接過翠蘿遞來的熱帕子,抹了一把臉,方覺得愜意幾分。

  只見槿姝端了個新鮮玩意兒進來。

  那傢伙還不小,前面是個盆,盆中盛滿冰塊,後頭綁著個小木盒,木盒上幾片扇葉子扎在一起,似個風車。

  「這是什麼?」靈芝好奇道。

  小令與翠蘿也湊過來,稀奇地打量著。

  槿姝一笑,伸手在那木盒後扳了一下,那幾片葉子,竟自個兒轉起來。

  「唰唰唰」,一圈一圈打起陣陣涼風,透過那冰塊,帶著浸涼之意,送到風過之處。

  「哇!太舒服啦!」小令忍不住嘆道。

  「真涼快!」翠蘿也喜得瞪大了眼。

  「這是哪兒來的新鮮玩意兒?」靈芝伸手在那扇葉子前抓著風,好奇打量著。

  槿姝當然不能實話實說是爺派人送來的,只好笑嘻嘻道︰

  「姑娘怕冷,可這天兒直接睡竹簟又過涼,不用冰又太熱。奴回來時,在一家鋪子裡看見這個東西,能送風,又能離人遠些,想著姑娘正好能用,就給搬回來了。」

  說得小令翠蘿直點頭,靈芝也頗覺滿意,渾身汗氣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笑著點點頭道︰「你回頭給四叔也送一個去,父親那兒,也送一個吧。」

  槿姝略低了頭,應了一聲。

  靈芝這才問道︰「小四那兒可是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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