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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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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時鏡]大清宰相厚黑日常(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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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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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8: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零章 環環緊扣

  曾記得她在小漁村陋室之中的一幕一幕,昏昏沉沉的天色,也分不清到底是日出還是日落,她只知道那老嫗兩眼渾濁地看著自己……

  她的孩子剛剛生下來就沒了氣息……

  抬手按住自己的眉心,顧懷袖真的有些不明白起來。

  孩子生下來是什麼樣子,她怎麼可能不清楚?

  六七個月的孩子,從六月底懷上開始一直到次年的年初,不足月生下來,又備嘗了艱辛,明明是沒氣兒的……

  「干、乾娘……你……」

  李衛看見她臉色不好,有些嚇住,已經是高高瘦瘦一個少年的李衛,有些害怕地伸手想去扶她。

  顧懷袖卻閉上眼,忽然撐著扶手站了起來,她沒讓李衛碰著自己,只是一個人站在這裡想。

  死而復生的……她的兒子?

  她懷孕時候受寒,在江裡晃悠了許久,那時候正是秋冬,整個長江上下兩岸一片秋色枯黃,便像是她枯黃腐敗的心緒……

  當初漕幫的人找到她的時候何其驚喜?

  可孩子終究是保不住。

  她還記得,那時候外頭有個大人物,約莫是沈恙。

  孩子沒了氣,還能再活過來嗎?

  她醒了之後,只瞧見外面一撮小小的墳包,小孩子就躺在裡面,再也見不到了。

  顧懷袖手上用了力,按住自己的眉心,表情卻變得極其冰冷……

  雖覺得此事不可能,可她心底有個很大很大的聲音在喊著:萬一活著呢……

  萬一……

  活著呢?

  她緩緩睜開眼,終於開始盤問李衛:「這話從哪裡聽來的?」

  「是哪天從葵夏園回來之後,我本來想去沈爺書房交賬本,聽見沈爺跟鍾先生說,取哥兒是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是埋進過土裡的……」

  李衛當時也不敢相信,可是他永遠記得自己這輩子人生很大的一個轉折點,那就是顧懷袖在二爺出江寧貢院的時候,從橋上掉下了水,然後他就沒有在跟在顧懷袖的身邊,而是跟著了沈恙……

  顧懷袖頭一個孩子,一直是夫妻兩個人之間的禁忌,對旁人來說未必不也是這樣。

  從來沒有人敢主動提起來,張廷玉也絕不提起。

  彷彿,他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一個孩子。

  那是張廷玉的「忍」,也是他的體貼,可於顧懷袖而言,這是永永遠遠不能被人揭起來的傷疤。

  她想起那一日刺骨冰寒的河水,想起大冬日棚屋裡吹進來的霜刀一樣的風……

  手輕輕地按在腹部,顧懷袖約莫已經知道了。

  她想起自己聽說過的跟取哥兒有關的傳言,前一陣都還不多,到了江寧之後就開始明白起來。

  取哥兒的娘到底是誰?

  沈恙為什麼獨獨只有這一個兒子?

  還有取哥兒那病弱的身子……

  若這真是她的孩子,她又該用什麼去補償這八年多的愧疚?

  一時之間,一種無言的悲愴將她的心都給攥緊了,以至於兩眼裡一下掉了淚,而她還不自知。

  「乾娘……」

  李衛忽然有些後悔起來,他不該說的,不該讓乾娘這樣傷心。

  這件事若是說開了,二爺二夫人與沈爺之間,又會發生什麼事情,李衛完全預料不到。

  他甚至很害怕。

  一則二爺二夫人都對他有恩,並且是再造之恩,而沈爺與鍾先生這幾年也待他不薄,如今任是其中那一邊有折損,都不是李衛想看到的。

  可是……

  那根本不可能。

  「我已經知道了。」

  顧懷袖終於站穩了,她走了兩步,扶著廳中的雕花木柱子,指甲輕輕地扣住那凹陷的花紋,看向這滿園的夏色,只呢喃道:「我已……知道了……」

  青黛剛剛回來,看見顧懷袖這模樣,差點驚得掉下了手裡的木盤子。

  顧懷袖低眸一看她,卻道:「李衛回去吧,別讓他知道了。青黛,你交代葵夏園的丫鬟看好了胖哥兒,或者立刻送他回去,你跟我走一趟。」

  現在沈恙就在葵夏園,取哥兒則應該在沈恙那位於內城的園子。

  她交代了之後,李衛回了沈恙那裡去,顧懷袖自己卻帶著青黛一起出來,走在了大街上。

  顧懷袖想著,若要進沈恙的園子,空著手去肯定不大好,可要買什麼呢……

  還不確定取哥兒是不是自己的孩子,可要買東西肯定是給孩子買。

  她想著玉是養人的東西,還是給孩子買一塊玉來戴著。

  剛剛找了一家玉器店,進門看了一會兒,門外便忽然吵嚷了起來。

  顧懷袖回頭一看,竟然是之前在葵夏園見過的那跟在沈恙身邊的女人,說是沈恙的侍妾。看著這婦人年紀也大了,倒是沒想到沈恙喜歡一個人竟然還有這樣長情的時候……

  她抬眼看對方的時候,對方也看見了她。

  那婦人倒是有些驚喜的模樣,「這不是張二夫人嗎?」

  顧懷袖一想起之前從李衛那裡知道的取哥兒的事情,對著所有與沈恙有關的人,都覺得異樣。

  她勉強一笑,打了一聲招呼:「前面見過兩回了,還未請教……」

  「我是沈爺的……外室……」

  她說話的時候,帶了一點奇怪的停頓,而後似乎很自然地道,「您叫我仙姨娘就成。」

  顧懷袖打量她,只覺得這婦人通身氣派不同於凡人,外室乃是商人養在外面的妾室,經常因為兩地奔波做生意,所以在兩地都有後院,不過外室不同於一般的妾室,在外頭便跟正妻是差不多的地位,只是依著律法,還是個妾罷了。

  沈恙的外室,對沈恙這種薄情寡義之人來說,當真是稀罕了。

  她並沒有對稱呼的問題有什麼回應,只道:「您也來這裡買玉嗎?」

  仙姨娘的身邊跟著幾個丫鬟,都默不作聲地在後面站著。

  仙姨娘卻道:「沈爺的銀子多得沒地兒花,我出來逛逛,幫著他花花銀子,也免得他回頭抱怨著說養咱們太不花錢……」

  這才是沈恙。

  財大氣粗,敢當街撒銀子的主兒。

  顧懷袖摸不準自己心底是什麼感覺,只彎著唇笑,狀似無意道:「沈爺不是養著一個特別費錢的兒子嗎?取哥兒的身子,每年延請大夫開藥製藥喝藥……這都要花費不少的銀子吧?」

  「可不是……」

  仙姨娘歎了口氣,只說道:「打我……打他出生,幾乎就沒一日地停過藥。嬰兒的時候吃不下藥,只給奶娘灌藥,讓奶娘喝了,再通過奶水餵給孩子……也不知他在閻王爺跟前兒晃悠了幾回,每一回都被沈爺給拉了回來……聽說哥兒頭一回開口叫爺『爹』的時候,樂得爺半天沒說出話來……只可惜啊,孩子命苦。張二夫人,您怎麼了?」

  顧懷袖手按了一下胸口,有些發悶,只道:「天氣漸漸熱了,覺得有些透不過氣兒來罷了……」

  「這可要注意著了,您當心,取哥兒時常氣悶,只怕一口氣上不來就沒了……」仙姨娘隨手指了一隻漂亮的和田黃玉鐲子,掌櫃的立刻著人將鐲子給取出來裝上,仙姨娘又朝裡頭看了看,嘴上繼續道,「有時候沈爺跟著整夜整夜地不敢睡覺,時不時伸手就要摸摸取哥兒,看看身子是不是還暖著,人是不是還能呼吸……大夫說,取哥兒的命是向天取來的,一不小心睡著了,指不定就永遠醒不過來。我家爺,寧肯自己不睡覺,也不願哥兒醒不過來的……」

  說著,仙姨娘眼底忽然掉下了淚,她匆忙擦了一下,又回頭看她道:「你別誤會,我就是覺得沈爺苦罷了。」

  顧懷袖嘴唇微微顫抖著,眨了眨眼,一扶青黛的手,只覺得這仙姨娘掉眼淚太奇怪,可心裡混亂的一片也想不明白。

  所有所有的線頭錯綜複雜地交錯在一起,顧懷袖整個人都是一團亂麻……

  「你說養條狗都能養出感情來,更何況是沈爺養這麼個兒子呢?」

  仙姨娘又隨手指了個玉扳指,而後忽然看見一隻漂亮的白玉雕的彎彎牛角,忙道:「把這小牛角給我拿起來,我家哥兒屬牛的,雖則身子不好,可往後身子該好些……」

  「屬牛的?」顧懷袖之前就掐著指頭算過了,卻沒想到在這裡被印證了,她道,「是三十六年時候的孩子吧?卻不知是冬天生的,還是夏天生的呢?」

  「沒趕上什麼好時候,二月裡的了,剛開春,雪還沒化完呢……」

  仙姨娘臉上似乎帶著黯然。

  顧懷袖一面肯定著孩子就是自己的,可一面又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她一時之間頭疼起來,差點就要倒下去。

  仙姨娘眼底劃過了一分不忍,然而她想想自己那被沈恙握在手裡的女兒,卻還是咬了咬牙,掩飾住所有的表情,關切地看著她:「您到底怎麼了?是不是身子骨不大舒服?」

  顧懷袖已經不想再聽一個字了。

  她隨意一掃,忽然見到角落裡有一個嬰兒巴掌大的玉雕的小算盤,便道:「我挑這個……不,不要了。給我一柄玉如意,小的,貴的。」

  買東西簡單粗暴到顧懷袖這樣,也是本事了。

  仙姨娘似乎怔了一下,看著角落裡的那一把精雕細琢的玉算盤,甚至連算珠似乎都能活動。

  她手一指道:「拿這個玉算盤我要了吧。」

  顧懷袖心裡亂得很,不想再這裡多留,便道:「仙姨娘,我這裡先告辭了。」

  「張二夫人慢走。」

  仙姨娘看著顧懷袖離開,見她到了門口,才回頭對自己身邊的丫鬟道:「該說的都說了,去回沈爺吧,就說事兒成了。」

  前面的顧懷袖並沒有走遠,聽見仙姨娘壓低聲音的這一句話,微微地一閉眼,卻什麼也沒做,轉身走了。

  沈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什麼藥?

  現在他在鹽幫的產業,全部在羅玄聞的手裡,現在顧懷袖忽然之間知道了這消息……

  陰謀滋生的感覺,一層一層在顧懷袖心底堆積了起來。

  她帶著東西到了沈恙園子前面,抬頭就瞧見一個大大的「沈」字,這園子不叫別的名字,就叫「沈園」,整個江寧也就這一個沈園。

  「這位夫人,請問您……咦?」

  家丁原本是上來攔人的,沒想到忽然之間頓住了,只覺得這人面熟。

  顧懷袖想了想,沈恙身邊管事的那個,似乎是陸氏,便道:「跟你們陸姨娘說,張顧氏無帖登門拜訪。」

  「不不不,您請進,請進……」

  沒想到,那家丁想也不想,就讓顧懷袖進去了,另一面還有人去通知管著賬的陸氏。

  陸姨娘上一回見到顧懷袖,還是在葵夏園,可沒來得及說話,現在顧懷袖又是官太太了,即便當年她只是個秀才娘子,她們這些商戶人家的姬妾也沒膽子湊上去說話的。

  這一會兒,竟然聽說顧懷袖來了,陸姨娘嚇了一跳。

  好歹當年是顧懷袖給過她恩惠,她想著沈爺那邊的事情,也不敢怠慢,便連忙朝著外面走,去迎人。

  一路穿過無數的亭台樓閣水榭,終於見到了搭著自己丫鬟的手朝裡面走的張二夫人。

  陸姨娘幾步上前去,先給顧懷袖行了個禮:「賤妾給張二夫人問好,上一回在葵夏園見著,不敢前來打招呼,如今您來了可算是貴客。」

  見著陸姨娘來接待貴客了,外頭引路的人這才往回去。

  這裡站著的只有一干丫鬟以及顧懷袖和陸姨娘了。

  事到如今,顧懷袖倒是已經平靜了下來,張廷玉如今應該已經隨船走了,她也還沒想好怎麼說這件事,索性暫時壓下來。

  見了陸姨娘,顧懷袖也客氣得很:「好幾年不見了,這園子還跟原來一樣漂亮……」

  「最近幾年,園子倒是還有建別的東西,我帶您逛逛去?」陸姨娘心裡度測著顧懷袖的來意,卻沒明說,也不敢多問。

  顧懷袖只道:「我是來見取哥兒的,小公子上一回被我家的小子拉著去釣魚,聽說回來就不大好了,我這心底愧疚得厲害,所以……」「原來是取哥兒的。」陸姨娘終於一副恍然的表情,不過又道,「如今仙姨娘不在……這倒也不是問題……取哥兒是爺的心頭肉,只怕是不好見。」

  這幾年,因為取哥兒的事情,爺發過多少次火?

  光是這園子裡的人也不知道換過了幾撥,為今剩下的,也就是一個當初能再算盤上起舞的蘇紅袖,還有陸氏自己了。

  不過仙姨娘……

  陸氏眼神閃了閃,只將顧懷袖往一邊引,道:「旁人見取哥兒怕是不行,不過您跟旁人不一樣。只是我帶您去了,回頭若是取哥兒不願意見您,您……」

  「放心,我不過是放下禮物就走。」

  看著走的道越來越幽靜,顧懷袖的心也越來越靜。

  她問陸姨娘道:「取哥兒平時都住在這樣偏僻的地方嗎?」

  「這地方可不偏僻。」陸姨娘忙搖了搖頭,「哥兒怕吵,一向都是住在這裡的,每一日爺要穿過大半個園子來陪著哥兒用飯呢。唉……」

  陸姨娘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有些黯然。

  顧懷袖沒多問,只是心底冷笑。

  若取哥兒真是她的孩子,那沈恙這人的用心,何其險惡?

  顧懷袖隨口敷衍著,一步步朝著前面走,過了約莫有小半刻鐘,才到了一處環境清雅的院子外頭。

  風日正好,裡頭屋門開著,外面有幾個丫鬟在收拾東西,又個小丫鬟伸著手指道:「風箏掉下去了,趕緊撿,趕緊撿啊!」

  「哎,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啊,別吵著哥兒,哥兒在裡頭寫字呢。」

  小廝搭著梯子,爬到矮牆上將一隻紙鳶拿了下來,這才鬆了一口氣。

  陸姨娘這時候才帶著顧懷袖進來,看向那活潑的小丫鬟,「香玉,哥兒可在屋裡?」

  香玉笑起來甜甜的,臉邊還有兩個小酒窩,只道:「哥兒在裡面呢,這一位是張二夫人吧?香玉給張二夫人問好、給陸姨娘問好。」

  顧懷袖倒是沒想到:「你認得我?」

  香玉道:「上一回在廖老闆的園子裡給哥兒打傘的時候見著的,香玉記得。」

  「倒是個乖巧伶俐的丫鬟,像是伺候你家哥兒幾年了吧?」

  顧懷袖笑了一聲,狀似無意地問著。

  香玉有些迷惑,只道:「是伺候好多年了……對了,陸姨娘是帶您來……」

  「我是帶張二夫人來找哥兒的,說是想來瞧瞧哥兒。」陸姨娘笑著解釋了一句。

  香玉道:「請夫人進來坐,我去跟哥兒說。」

  她將兩個人迎進了屋,卻往一邊的書房跑去。

  顧懷袖沒忍住,竟然跟了過去,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動。

  在香玉叩開書房門的剎那,顧懷袖又見著那個孩子了,五官的確與張廷玉有那麼一點掛相,可因為太瘦,帶著太多的病氣,並不是很明顯。他瞧著,活脫脫另一個樣子的沈恙,尤其是那端著茶坐在椅子上緩緩抬眼看人的神情,眼黑眼白分明,剔透,清澈,可是帶著一種奇異的漫不經心……

  與沈恙,如出一轍。

  這個人可能是她的孩子嗎?

  顧懷袖遠遠站在外頭看見了,看他溫文爾雅地同丫鬟說話,腕上掛著沈恙給他戴的那一枚瓷錢。

  似乎是香玉說了什麼,沈取眉頭微微一攏,然後輕咳了一聲,他捏了捏那一枚瓷錢,抬頭說了一句,然後起身。

  剛剛走到屋前,沈取抬眼一望,就看見了站在台階下的作婦人打扮,神情怔忡的顧懷袖。

  他凝眉思索了一下,剛想說話,顧懷袖卻已經轉身,她像是有些無法接受,剛剛出了園子就扶著牆停下來。

  青黛急急忙忙地追出來,顧懷袖卻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她靠著牆,仰頭看著天,卻覺得眼底的淚都往心裡淌了。

  人都說近鄉情更怯,可她根本不敢去看那個孩子。

  取哥兒?

  沈取?

  沈恙這樣疼他,會是別人的兒子嗎?或者……

  她頭疼欲裂,已經快要站不住了。

  陸姨娘也終於追了出來,驚恐得厲害:「您還好吧?」

  顧懷袖面無表情道:「我只是前日受了涼,又去河上吹過了風,所以得了風寒……我改日再來看取哥兒。哦,倒是忘記了,青黛把東西留下吧,我這裡走了。」

  陸姨娘只覺得莫名其妙,她連忙叫人來送顧懷袖,甚至還叫了一頂轎子接人。

  一路回了別院,顧懷袖整個人都不大好了,看得阿德心驚膽寒。

  她坐下來,強忍著頭疼,抬手提筆給張廷玉寫了一封信,待要將信封入信封之中的時候,卻才恍然驚覺,她用錯了手。

  那一瞬間眼淚掉到信紙上,又將那乾淨秀氣的字給沾濕了一片,墨跡氤氳模糊開來,這一封信已然不能看了。

  顧懷袖揉了這一頁紙,扔到一旁之後,坐在書桌後頭靜了許久,才重新提筆,右手有些發抖,落下去的字也更難看了,就像是她此刻的心緒。

  信中所書,混亂不已,只約莫能看個大概。

  她想著張廷玉該看得懂,也不敢再停下來細看這信中言語,匆匆將信封了,才叫來阿德:「快馬加鞭,陸路去追人,到了江口換快船,將信面呈給二爺……另著李衛暗查沈恙獨子沈取生辰八字,查到給我。」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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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一章 耳光

  顧懷袖病了,從沈園回來就病了幾日。

  阿德遵照著顧懷袖的意思,讓阿平那邊快馬加鞭地去追皇帝的大船,可是畢竟皇帝那邊祭過了明太祖陵就走了,這會兒又是順著長江而下,不知道已經走出去多遠了。一邊在追,皇帝那邊還在繼續往東下,追到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兒的事情。

  五日過後,康熙南巡的龍船,已然過了鎮江,往常州而去,很快就要過無錫到最後的蘇州了。

  眼看著今日日頭已經落下,張廷玉陪著皇帝站在船舷上瞭望,只見行船途中水天一線,煞是好看。

  十三阿哥胤祥笑著在一旁說話,還說要大家即興賦詩一首,正輪到張廷玉,他略略地一掐手指,剛道:「天水一線……」

  後面跟著的船邊忽然喧鬧了起來,三德子走下去問:「這是怎麼了?」

  「回德公公話,那邊忽然來了條小船,一路跟著,說是有一封信要面呈給張大人。」

  「哪個……等等,張廷玉大人?」三德子忽然愣了一下。

  張廷玉聽見了,也回轉身,對著康熙一躬身:「萬歲爺,後頭似乎有微臣的事情。」

  「去吧,看看是不是江寧那邊出什麼事情。」康熙歎了口氣,讓張廷玉去了,隨後卻又看向了胤祥,「換老十三你來吧。」

  胤祥扇子一甩,便道:「張大人這走得可也不巧,兒臣這腦子裡還空蕩蕩的呢……」

  張廷玉這邊卻已經沒有理會這邊作詩的事情,他順著船邊走了過去,便見到在一群侍衛們按刀監視之中,一條小船近了。

  送信來的人,竟然是阿平。

  張廷玉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僵硬地站在船邊,只當是出了什麼事情。

  阿平也不知道信上寫的是什麼,上前靠近了才親手遞給張廷玉:「二爺,夫人交代過一定要面呈給您的信。」

  張廷玉接了信,還沒拆,卻覺有些膽戰心驚,他手抖了一下,問道:「夫人沒事兒吧?」

  「沒,只是偶感了風寒,小的走的時候已經延請了郎中,說是小病,不礙事的。」阿平只怕二爺以為夫人有事,連忙解釋了一遍。

  心略安定一些,張廷玉自己笑了一下,整日裡就愛瞎想,哪裡來的那麼多的病災?

  他手指拆了信封,就站在船邊,將薄薄的一頁紙抽了出來,卻發現有些微皺,似乎是塞信的人當時手抖得厲害。

  張廷玉的心已經微微地沉了一下,展開信紙,臉上原本那隱約的笑意,就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鋪滿了日光的江面,掩不住他滿身寒氣,也蓋不住他心裡陡然蔓延的殺意。

  他一字一字地又將顧懷袖那歪歪扭扭的字給看了一遍,一遍,一遍……

  還是原來那個意思。

  這一封信就是顧懷袖的筆跡,他比誰都清楚。

  張廷玉兩片唇抿成了一條直線,卻陰森寒冷至極。

  那邊的胤祥早已經作完了詩,回頭繞到船邊上一望,卻見到張廷玉那近乎猙獰的表情。

  平日裡,這一位張家二公子永遠是不鹹不淡的溫文模樣,可今日活像是個閻王,胤祥都沒想到一個人轉瞬之間有這樣大的變化。他只是看了一眼,又撤了回來,想想終究沒走出去。

  過了約莫有一刻鐘,張廷玉才鬆了手,看著信紙上一個深深的指甲印子,是他方才無意之間給掐下的。

  顧不得了,什麼高官厚祿加官進爵,在皇帝面前站穩腳跟,都已經顧不上了。

  不管如何,他現在先回江寧去。

  張廷玉進了船,只向康熙說江寧顧懷袖那邊出了些事情,想要回去陪著妻子。

  康熙盯了他半晌,道:「朱三太子還沒抓回來,若是抓不到,我依舊讓你休了顧三,現在你還有閒心回去陪她……」

  張廷玉垂首,只道:「此事,甚為要緊,還請萬歲爺恩准。微臣去辦完事情就回來,朱慈煥已有了下落,臣會一手將之督辦歸案。」

  「罷了,左右你們小夫妻兩個也是折騰。朱慈煥抓不到,你與你夫人,朕都不會客氣的。」康熙端著茶喝,口氣輕輕鬆鬆,說出來的話卻足夠人嚇破膽,而後道,「退下吧。」

  「微臣謝皇上隆恩,臣告退。」

  張廷玉也懶得去想康熙到底是個什麼心思,一下了皇上的龍船,便跳上小舟往江邊而去,待得前面渡江靠岸,這才立刻從驛站挑了一匹快馬晝夜兼程地往回趕。

  顧三的頭一個孩子,是他們的心病,還是無解無藥醫的心病。

  如今忽然有了轉機,雖則裡頭藏著萬般的凶險,可他還是要回去這麼一遭。

  什麼前明後裔,朱三太子,都見鬼去吧!

  前前後後來來去去,他打馬再快,也無法眨眼即到……

  而在張廷玉往回趕的這一日,顧懷袖已然從病榻之上起身,掐著手指算了算行程,想著信也該到張廷玉的手裡了,可是李衛那邊還沒消息。

  生辰八字到手一對,便該有個結果了。

  她心裡忐忑得厲害,面色蒼白地攪著碗裡的藥,苦得人舌頭都要掉下來,可她心裡也苦。

  剛剛將藥碗裡的藥給喝完,阿德就跑著來說李衛到了。

  李衛進來,還有些後怕,「乾娘,取哥兒的八字拿到了。」

  顧懷袖盯著李衛手裡的一張紙,差點打翻了桌上的碗碟,只道:「你拿過來……怎麼拿到的?」

  李衛道:「我看了幾日,才知道沈爺將哥兒的八字給放在了書房背後的暗格裡,雖知道地方卻拿不到,因而看了幾天。昨夜取哥兒發燒,鍾先生跟沈爺都去看了,這才溜進去查到了的。」

  「發燒?」

  顧懷袖接過了那一頁紙的時候,抬眼看著李衛。

  李衛低著頭,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說了:「昨兒半夜裡忽然來的高燒,不過今早已經退下來了,沈爺也回屋休息了……」

  取哥兒是時時刻刻都可能被閻王爺勾走魂的,原本病者病著眾人都該習慣了。

  可他每病一回,眾人也就為之心顫一回,都揪著呢。

  更何況,如今取哥兒……

  李衛沒敢看顧懷袖打開那一頁紙時候的表情,只能用眼角餘光瞥見顧懷袖手背上一滴一滴砸下來的眼淚。

  顧懷袖看著,萬千情緒霎時之間全部湧出來幾乎要將她給淹死。

  她只看著,說不出話來,一手掩了半面,只道:「李衛你出去等我……」

  李衛躬身退出去,一句話不敢說。

  這是她的孩子,這是她那一日生下孩子之後落的八字!

  人雖沒了,可孩子的八字她如何不記得?

  沈恙,好一個沈恙!

  顧懷袖想起這些年來艱辛備嘗,卻萬萬沒料想有這樣的一天……

  她看著那空空的藥碗,一想起自己的兒子幾乎病疾纏身不曾有過一日安寧,心底只如刀割斧鑿,還不如將她給千刀萬剮了……

  無聲慟哭,她只為著這失而復得的喜,骨肉分離八年的悲……

  屋裡安安靜靜似乎什麼動靜也沒有。

  顧懷袖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衣服,也挽了個好看的頭髮,雖則面色蒼白得厲害,可她看上去很漂亮,微微上了妝,補了補最近不大好的氣色。

  青黛畫眉站在她兩邊,院子裡的小廝們也都看著她。

  顧懷袖扶著青黛的手,走下台階來,卻笑道:「阿德與李衛跟著我就成了,旁的人守著別院吧,發生什麼事都不與你們相干的。」

  她出去,上了轎子,朝著沈園而去。

  到了園門口,顧懷袖看一眼那人似乎要去通報,身邊李衛已經很機靈地上去道:「沈爺請的,我帶著進去就成了。」

  那家丁一看,是李衛小爺,連忙站到一邊不吭聲了。

  顧懷袖就這樣在沒有任何人通報的時候進去了,她一路走著這勉強算是已經熟悉了的道,想著那一日陸氏領著自己走的路,又有李衛在一旁引著,很快就到了裡面。

  走過的路太多,顧懷袖若是仔細看,但怕是眼睛都要看花。

  可她心裡沒想著路,而是想著取哥兒。

  顧懷袖手裡掐著那一張生辰八字的紙條,只覺得每一步都跟踩在雲端上一樣。

  她想著要怎樣去補償這個孩子,還有到底要怎樣對沈恙……

  剛剛轉過前面園門口的拐角,前面有兩個丫鬟過來,還在小聲說話,道:「現在仙姨娘回來了,終於說要給哥兒過生辰呢……」

  顧懷袖的腳步一下頓住了,連著李衛也愣住了。

  那兩名丫鬟朝前面走了很遠,才發現顧懷袖,忙躬身行禮:「張二夫人好。」

  「……去吧。」

  顧懷袖沒說話,只看了一眼李衛,又看了看自己手裡的八字。

  不對……

  有哪裡不對勁……

  仙姨娘,她曾在玉器店裡面遇見這一位,聽見了她說話。

  仙姨娘……

  她跟取哥兒長得挺像,可往日不曾聽說過沈恙有這樣一個外室,最少不在江寧。

  顧懷袖沉了沉心,捏緊了手裡的八字,還是朝前面走。

  一路上安安靜靜,顧懷袖的腳步也是無聲的,旁邊忽然有鸚鵡的叫聲,廊邊掛著一派的小鳥。

  她隔著花窗,站在園門口,忽然看見了站在另一邊迴廊下頭,正坐在旁邊餵魚的沈恙和垂手立在他身邊的鍾恆。

  前面路過不去了,只得換一條。

  可她這件事左右都要跟沈恙說的,她也想問問,沈恙安的是什麼心。

  剛準備邁開腳步,顧懷袖就聽見他們說話了。

  沈恙捏了手裡一粒魚食兒,朝著水面扔去,很快引來了一群魚兒。

  他笑了一聲,似乎頗為高興:「望仙終於回來,也不恨我了……今年準備給取哥兒過個好生辰……」

  「爺,您可別得意忘形。」鍾恆歎了一口氣,道,「仙姨娘雖回來了,可您後院裡還一堆人呢,遲早要鬧起來的。再說了,那八字……」

  「偷偷過也就是了,我等著張二夫人上鉤……李衛這小子也乖巧,設個套,讓他跳,他就跳……怕是現在張二夫人已經以為取哥兒是她的孩子了吧?」

  沈恙揚著眉,又一瞇眼,艾子青的長衫穿在他身上,說不出地帶著幾分狂氣。

  鍾恆垂眸,扯了扯唇角:「回頭叫張二夫人見了取哥兒,若真以為是張廷玉的兒子,給您搶走了怎麼辦?取哥兒像仙姨娘,長得跟姨娘掛相,仙姨娘又是張英老大人的掌上明珠,張二胞妹,這一個個地掛過去……就算是您回頭跟她說,那不是她兒子,她都不一定信。」

  「操心那麼多幹什麼?我沈恙的兒子,還能被別人搶去了不成?」

  沈恙冷哼一聲,眼角劃過冷意,卻一把將手裡的魚食兒都灑了下去,「有取哥兒在,張廷玉就跑不了。他手裡還握著宋犖,現在宋犖也被他給籠絡過去了……是我棋差一招。鹽幫那邊的事情,也走入了死局,羅玄聞就是張廷玉養的一條狗,跟瘋了一樣咬人。吞了爺的產業,好歹也要給爺吐出來……」

  「那若是此計成了,取哥兒,您給是不給?」

  鍾恆又問。

  「給……也不是不可以給。」

  沈恙竟然笑了,他拍拍手掌。

  「你說取哥兒叫我爹,回頭叫顧三為娘,顧三也是貌美如花,還是我佔便宜……想想不覺得,這大大一頂綠帽子扣在張廷玉的頭上嗎?他還不得不束手就擒,因為投鼠忌器。你沈爺我,一箭三雕呢。」

  「您對張二夫人還想著不成?」鍾恆一臉無語的表情看著沈恙。

  沈恙道:「想想,又沒付之於行,何必在意?」

  他雙手疊放在自己腦後,扭過身就要跟鍾恆說話,然後就看見了從園門外面一步步走進來的顧懷袖。

  張二夫人今天特意打扮好了過來的,因為她想見自己丟了八年多的兒子,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覺得他娘也病歪歪的。

  病才好,所以看著臉上其實有遮不住的蒼白。

  她臉上從面無表情,一直到帶了幾分笑。

  一步,一步。

  嘴唇一點一點彎起來……

  沈恙見著,拿疊放在腦後的手,卻不知不覺地放了下來,站在那裡看著她走近。

  鍾恆站在一旁,似乎已經完全被這一幕給震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同樣震住的還有那邊的李衛。

  所有人都站著,只有顧懷袖還走在長廊上,一步一步。

  難怪那一日見著仙姨娘竟然如此眼熟,她是張廷玉那個遠嫁給商人的胞妹!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跟沈恙攪和到了一起,如今竟然聯合起來欺騙她……

  玉器店裡仙姨娘說「自打我」,而後立刻改口為「自打取哥兒生下來」,想來她想說的是「自打我生下取哥兒」,後頭說著說著卻為一個不是自己孩子的取哥兒落了淚,分明就是她自己的兒子!

  臨走時候,仙姨娘跟身邊丫鬟說事情都辦妥了,該說的都說了,還讓人告訴沈恙。

  她那時候便存了疑心,可後來李衛那邊過來的消息,讓她打消了所有的疑慮。

  除此之外,還有她來沈園那一日她見取哥兒,陸姨娘聽她說要見人的時候,提了一次「仙姨娘」,想必這仙姨娘才是取哥兒生母。

  仙姨娘,張望仙。

  張家的姑娘……

  顧懷袖想著只覺得這大千世界未免太小。

  張廷玉那邊的消息說,羅玄聞已經吞了沈恙在鹽幫大半的生意,若是這時候沈恙手裡忽然握著張廷玉的兒子,所有的難題便該迎刃而解。

  而後,讓取哥兒鳩佔鵲巢,讓張廷玉幫別人養兒子……

  好打算,好打算!

  不愧為名鎮江南的沈鐵算盤!

  顧懷袖已然慢慢頓住了腳步,怒極反笑,高高地揚起了自己的手掌。

  「啪!」

  在顧懷袖抬手摔了沈恙一個耳光的時候,陸姨娘剛端著茶盤進來,一見這場面只嚇得摀住了自己的嘴,一下將手裡的東西全打翻在了地上。

  沈恙臉都偏向了一邊,過了一會兒才扭過頭來,注視著她。

  顧懷袖不曾留情,只讓自己手心都疼了,火辣辣地疼了,才能消減自己心中的怒意。

  她滿懷著希望而來,卻將帶著滿心的失望而去。

  好一個沈恙……

  終究還是沒忍住,眼淚刷地就落了下來,她盯了沈恙一會兒,才轉身:「機關算盡,作繭自縛!」

  她一步一步來,又一步一步走,只抽了袖中的手帕,將方纔打過沈恙的一隻手狠狠地擦拭著,直到滿手掌都是血痕了,才將綢帕扔了。

  風一吹,那綢帕像是顧懷袖的衣角,一下就遠了。

  沈恙僵硬地站在原地,臉上五指印格外明顯。

  他望著她搖搖欲墜的背影,眼看著鍾恆與陸姨娘都要上來扶他,他卻輕飄飄道:「滾吧。」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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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二章 心尖尖

  顧懷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帶著怎樣的心情走出沈園的了,想哭,又忽然覺得這就與當日知道孩子夭了一樣,已經沒有眼淚能流了。

  可偏偏她還跟個傻子一樣淚流滿面。

  一路回了別院,她一個人坐了很久,從天還亮著,一直坐到了深夜。

  等到摸著臉上幹幹的了,她才再次坐在書桌後面,將小小的景德鎮窯出來的青花鎮紙,壓在了信箋上,然後抽了筆筒裡一支湖筆,五天裡第二次給張廷玉寫信。

  顧懷袖忽然有些記不得,五天之前自己坐在這裡給張廷玉寫信是什麼心情了。

  到頭來,一場空歡喜。

  夜裡,顧懷袖終於推開了房門,叫來了阿德,「再給二爺送一封信去,這會兒二爺應該還在往鎮江的道上,腿腳利索些。」

  阿德實在是擔心顧懷袖,捏著信不敢走。

  顧懷袖卻歎一聲:「命裡無時求不來,你去告訴二爺,他那邊雜事纏身,耽擱不起了。」

  張廷玉如今正在平步青雲的道上,停下一日都覺得奢侈,她豈會不知?

  瞧著天也要亮了,阿德終於還是去送信了。

  一路策馬奔馳到鎮江府,過了有兩日半,終於找了個地方停下來,阿德不知道張廷玉到哪兒了,卻知道二爺回來的時候定然也是騎馬走陸路,比江上逆流行船快許多。

  所以一路的驛站上應該都消息,結果今日在鎮江府驛站一問,說是有個四品官在這裡換了馬,因為連日奔波太勞累,被江蘇巡撫宋犖強按著去歇下了。

  阿德立刻問了位置,這才火急火燎地往府衙奔去。

  宋犖是半路上聽人說張廷玉的瘋狂的,從常州那頭一路水路換了陸路過來,他見著張廷玉的時候哪裡有什麼當日豐神俊朗張翰林的風采?只瞧見一個眼窩深陷的瘋子。

  「您這是遇到什麼事情了?再急也不能這樣要命地奔啊。」

  「……」

  張廷玉端了茶,嘴唇乾裂,他手指枯瘦如柴,自己看了一眼,只道:「這幾日的確是跑太快……可很快就要到了……」

  茶水略略沾濕他嘴唇,只潤了潤口,張廷玉卻發現自己根本嘗不出到底是哪裡的茶。

  宋犖道:「您要不再歇半日?」

  前頭康熙來鎮江,看見宋犖已經將丹徒的百姓找回來,頗為高興,說他亡羊補牢時猶未晚。

  這一切都是張廷玉指點他的,宋犖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雖只道張廷玉給自己說話,又拉攏自己肯定不是出於什麼單純的「賢」字,可畢竟是救命之恩,哪裡能夠輕而易舉地說翻臉就翻臉?

  更何況,張廷玉這人還是光明磊落。

  念頭剛剛落下,宋犖還沒等到張廷玉答話,就聽前面差役來報:「巡撫大人,有個人帶著張大人家人的信物來尋張大人了,說有急信!」

  張廷玉端著茶的手一抖,也顧不得別的了,只將茶盞放下,「讓人進來!」

  阿德這才進來,期期艾艾喊了一聲「二爺」,然後將信封遞上。

  一看見阿德臉色,張廷玉就只道事情肯定不好了。

  他現在整個人精神都已經繃緊了,根本鬆懈不下來,太陽穴上突突地跳動著,彷彿下一刻整個腦子都要炸掉一樣。

  張廷玉心知自己應當是沒休息好,這幾日趕路都跟瘋了一樣。

  他強壓著這種因為疲憊而出來的焦躁,撐著精神,將信紙給拆了,拆了三回才取出了信紙。

  然而這一回展開信紙一看,紙上僅有寥寥幾字。

  他看了,雖在見到阿德的時候就有了預料,可真正事實迎頭痛擊過來的時候,他卻難以壓抑自己心底的壓抑,劈手將酸枝梨木茶几上裝著滾燙茶水的茶盞,摔在地上!

  「啪!」

  碎瓷片伴著滾燙的茶水一下濺開!

  張廷玉手掌被茶水給燙了,可他僵直地站在那裡,體內醞釀著的卻是風狂雨驟。

  一手捏著信紙,一手還灼灼燙著,張廷玉只覺得荒謬,他目光在虛空的左右逡巡了一下,甚至看著周圍轉著頭,仰著面,一閉眼。

  「真好……」

  阿德差點都要哭出來:「二爺,您別這樣……」

  張廷玉仰面站著沒反應。

  他與顧懷袖,雖分隔兩地,可何嘗不是同樣的由希望而失望?

  一路跑了多少天?

  水路換了陸路,陸路換了水路……

  江南水鄉走得他心都焦了,可眼看著要到了,送到自己手裡的竟然是這樣的一封信。

  顧懷袖言語很簡單,可張廷玉不用想都知道他的髮妻如今是什麼心情。

  因為夫妻一體,感同身受。

  頭一個孩子,是他們兩個人終身抱憾之所在。

  他緩緩將眼簾掀了起來,掃一眼阿德,卻道:「我與宋犖大人有幾句話說,你先出去等我,一會兒一起回去接夫人。」

  阿德不敢反駁,只退了出去。

  一旁的宋犖早在張廷玉驟起摔了茶盞的時候,便已經看見了這溫文爾雅的張翰林翻臉的一瞬間。

  那時候,宋犖為之膽寒。

  一個人面具下面到底是怎樣的一張臉,太少人知道了。

  而張廷玉的面具,已然在他夫人送來一封信之後,瞬間撕裂。

  宋犖只看了周圍伺候的人一眼,也揮手讓他們下去了。

  「張大人……」

  「我想請宋大人幫我個忙。」張廷玉臉上掛著似有似無的笑,走近了宋犖,看著挺和善。

  宋犖心裡打了個寒戰,「張大人……」

  張廷玉一折手裡的信箋紙,又直起了身子,道:「今年江南的新茶要開始收了,收茶的船,也開始在江上走了。宋犖大人您,是江蘇巡撫,以扣船搜查前明亂黨的名義,扣下幾條船,然後任由其風吹雨打,這權力想必是有的……」

  宋犖說不出話來,只駭然看著張廷玉。

  張廷玉笑道:「您照著沈恙的船扣,有一條扣一條,有十條扣十條,有多少您只管扣。出了事兒,我上面給您兜著;若張某人發現那瘋子有一條船收了茶進京,您——」

  他說到這裡,卻忽然頓住,輕輕比了一個割頭的手勢,輕聲道:「張某一句話能救您,也能一句話讓你頂戴花翎伴著人頭一起落地。」

  救宋犖,又不是白救。

  張廷玉先救了他,也將這一個人調查清楚,宋犖有把柄在張廷玉的手裡,又怎麼逃得過?

  他不喜歡所有事情超出自己的掌控,所以沈恙……

  不管取哥兒有沒有,這件事是真是假,他都必須死。

  即便,可能關係到望仙。

  這人,必死。

  說完這一番話,張廷玉很快恢復了,他道一聲「方纔失禮了,多謝宋大人款待」,便告辭離開了鎮江府衙,帶著阿德一道,卻不去蘇州與皇帝同行,而是折道江寧去。

  府衙裡的宋犖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後面,一層層全是冷汗。

  他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前面還在想,張廷玉當真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下一刻這人就翻臉給他看了。

  翻臉比翻書還快,宋犖也算見識了。

  他看著落了滿地的碎瓷片,還有那噴濺狀的茶漬,只一陣心驚肉跳。

  扣……

  扣沈恙的船?

  扣,還是不扣?

  宋犖想起丹徒未競之事,終於還是橫了橫心。

  他相信張廷玉說的是真的,皇帝近臣,猶在這南巡途中被皇帝器重,雖官階不比自己高,可皇帝身邊的人不是他們能比的。要掐死自己,不過是動動嘴皮子的事情,更何況這人是張廷玉?

  一想起當初在偎翠樓的情形,宋犖還在後怕。

  他只道一聲:沈爺,對不起了。

  張廷玉一路往江寧而去,一身風塵僕僕。

  到底還是看見了三山環抱之間的江寧城。

  而秦淮內河河邊上,內城裡一座沈園裡,沈恙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收回了手,看著手裡一塊女人用的帕子。

  他進了僻靜院落,看見取哥兒正在撥算盤,算一筆,記一筆。

  「你病才好,別這樣勞累,回頭又病了,你爹我可要養不起你了。」

  沈取道:「咱們家還有三百六十七萬兩雪花銀,外頭有三十八家茶莊,五十九間布行,二十七家米鋪,鹽道的生意拋開不算,你一個人就能買下江寧城,還養得起孩兒。」

  沈恙怔然片刻,忽然大笑起來,他上去摸了摸取哥兒的頭:「你倒是記得清清楚楚了。」

  他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了沈取的對面,看著取哥兒用枯瘦的手指撥著算盤珠子,就像是他小時候一樣。

  瞇著眼睛,沈恙的表情前所未有地平和。

  聽著這樣撥算盤的聲音,所有所有的焦躁和不安,都平息了乾淨。

  啪、啪、啪、啪……

  他很有錢,可只有這一個兒子。

  坐在這裡看取哥兒打了小半個時辰的算盤,他才道:「別打了,當心壞了身子……香玉給你備了湯,你趁熱喝了吧。」

  「今兒喝的是乳鴿湯,父親不喝一碗再走嗎?」

  他抬首望著沈恙,眼睛大大地,黑白分明著。

  沈恙一下想到了顧懷袖,他勾唇一笑,道:「好啊。」

  於是坐下來,沈恙親手給取哥兒盛了湯,取哥兒也給沈恙盛了一碗,雙手捧著到他面前,只道:「爹,你也喝。」

  香玉在一旁忙活,看著著父慈子孝場面,搖頭一笑。

  沈恙吃相不好,咬了喝湯的勺子,用牙齒磕著,似乎想要將之嚼碎了嚥下去。

  沈取聽見聲音,只歎了一口氣:「父親,再咬下去,您喝的就是自個兒的血了……」

  「你爹我喝的就是人血。」

  沈恙是喝著他全家的血長大的。

  他垂了眼眸,將勺子從自己嘴裡扯出來,總算是開始了喝湯。

  等著一頓湯喝完,沈恙交代他早些睡了,才從院子裡又順著長長的長廊回了自己書房。

  書房裡已經坐著一個女人,端莊嫻靜。

  沈恙一見到她就笑了一下,「來要你女兒了?」

  這是一張跟張廷玉很像的臉,張望仙看著沈恙走了過來,坐在自己對面。

  旁邊放著一隻酒壺,裡面還有半壺酒,沈恙抓起來,輕輕晃了晃,聽著裡面酒液的聲音,等著張望仙答話。

  張望仙道:「事情辦成了,她人呢?」

  「在園子後頭,今兒剛吃了廚子做的四喜丸子……放心吧,我看著有那麼嚇人嗎?」沈恙對著壺嘴喝了一口酒,歪七扭八地坐著,卻忽然垂了頭,似乎很喪氣和頹廢,「我是一個很善良的人……」

  張望仙冷笑了一聲,也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不共戴天的血仇,我該殺了你再自裁,可我還有女兒……沈恙,你這樣機關算盡,真的會自食惡果的。」

  沈恙聽了卻道:「誰允許你直呼我名姓了?」

  他提溜著酒壺,似乎是藉著酒意胡言亂語:「我從閻王爺手裡搶回來的兒子,為什麼要給別人?父母對孩子有生養之恩……顧三生他,我養他……我為什麼要放手?」

  「你本不配養他。」張望仙說話毒得像根針。

  沈恙道:「你跟張廷玉果然是兄妹。」

  張望仙坐在那裡,兩手疊放在一起,從來不曾忘記大家閨秀的做派。

  她斜睨著他:「旁人將狗崽兒當兒子養,終究那還是一條狗;你本是想把別人的兒子當狗崽兒養,卻養成了自己的兒子,付出了真感情不想放手的滋味,如何?可你終究還是要放的……」

  「嘩啦啦……」

  沈恙還晃著酒壺,也任由自己的思緒跟著酒壺轉悠。

  「不是的……」

  罷了,解釋什麼呢。

  反正他沈恙卑鄙無恥,陰險狠毒。

  想著,沈恙又喝了一壺酒,荒謬的理由,何不留給自己荒謬著?

  「你沈恙,不得好死。」

  張望仙已然知道自己女兒在哪兒,再不想跟沈恙廢話一句,她起身想要走,誰料沈恙卻忽然說話了。

  「我不得好死,他張廷玉也好不到哪裡去。你以為他就乾淨麼?」

  沈恙權謀這許多年,哪裡能不清楚人心是怎麼長的?

  取哥兒隨時會死,若是一直瞞下去就好了,蛛絲馬跡藏不住,所以才有他設了這一個大費周章的局。

  至於張廷玉……

  沈恙一笑,「你瞭解你二哥嗎?」

  張望仙嫁得早,她回憶起來,出嫁那會兒,她二哥還是平平無奇,家裡頂樑柱是大哥。

  最近幾年的信中才漸漸變了,二哥開始嶄露頭角,可大哥卻……

  沒了。

  這些都是張家的家事,可如今沈恙問了一句「你瞭解你二哥嗎」……

  張望仙所有記憶裡最深刻的,就是二哥跪在大哥的房前,被娘用藥碗砸得滿臉是血的模樣。

  「……」

  她忽然有些說不出話來,丈夫沒了,張望仙卻還不敢披麻戴孝,還要帶著棺材一路回陝西歸葬……

  種種的事端湊在一起,眼前這是她殺夫仇人……

  「我二哥早年才華橫溢,聰穎過人,可後來……」張望仙忽地一彎唇,只憐憫地看著沈恙,「不管他是怎樣的人,我只能告訴你,我無力殺你,可你的報應很快就要到了。」

  「我二哥性子,奇毒無比,你狠不過他。」

  「今日你算他一分,他日他教你家破人亡各自飄零。」

  沈恙聽了只笑:「我乃無家可歸之人。」

  「那便死無葬身之地,五馬分屍再曝屍荒野好了……」

  張望仙想起他是個癡情種,忽地想了一句惡毒的話,只慢慢道:「你將我二嫂捧在心尖尖上,卻不知他日教她知道了你今日之成算,將被她用刀尖戳進你心口裡,落一滴心頭血出來,於是一命嗚呼……」

  「不。」

  沈恙搖搖頭,又喝了一口酒,續道:「我滿身銅臭,滿手血腥,滿心臟污……殺我都是髒了她的手,若真有那一日,何勞她親自動手?我自代她行刑罷了。」

  說罷,他將手裡的白玉酒壺朝著前面牆角花瓶一扔,「啪」地一聲脆響,酒香氤氳開來,而後辟里啪啦地倒了一大堆的東西。

  沈恙閉上眼,似乎是醉了。

  張望仙陡然有些可憐他,血海深仇未報,自己就作出這一大幹的事情來,也是活該了。

  「真真一個瘋子,你是醉了。」

  「我從未醉過。」他依舊是這一句話。

  張望仙聽著,冷笑一聲,卻終於離開了。

  沈恙仰在太師椅上,靜靜地想著。

  「這是我這輩子最虧本的一樁生意了……」

  再怎麼打算盤,都算不回來的利潤。

  虧掉的,興許是他這一條命。

  外頭鍾恆捏著奏報上來,臉色鐵青:「宋犖瘋了,扣了我們收茶回來的十八條船……」

  沈恙聽了只道:「你錯了,不是宋犖瘋了,是張廷玉瘋了。」

  可那又怎樣呢?

  右臂已斷。

  端看誰算計得過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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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三章 出惡氣

  張廷玉到別院的時候,只看見了顧懷袖在院子裡看著廖逢源跟胖哥兒一起玩,手裡還給兩個孩子打著扇子,似乎說著什麼話。

  他一步步走進去,顧懷袖一開始還沒看見他,等到看見他了的時候卻訝然地站了起來。

  他……

  回來了?

  顧懷袖怔在原地,有些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滿面風塵顏色,顯然路上勞累許多。

  「我……你沒收到我第二封信嗎?」

  她忽然問,可眼角立刻瞥見了一旁的阿德。

  張廷玉溫聲道:「收到了,也看到了,所以回來了。」

  她信上寫,奔波無益,前程要緊。

  這意思,就是想張廷玉不要回來,可哪裡想到張廷玉執意要回來?

  他道:「不急在一時……」

  不回來看看,他總不放心的。

  顧懷袖早將自己的情緒調整回去了,如今卻被他一句「不急在一時」給感動得落淚。

  天知道仕途對張廷玉意味著什麼,他那麼多年的隱忍,一朝厚積薄發,每過去一日,就是距離位極人臣更近一步。

  如今康熙南巡,便是絕佳的機會。

  可他拋開了那邊的事情,竟然直接回來了。

  顧懷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站在那裡笑。

  她同他進屋,又叫人給他端了水來沐浴,換了一身乾淨袍子,這才見著像個人樣。

  張廷玉也不說話,只陪著她一起在屋裡坐,然後端了一盤棋來下棋,整個日子似乎一下就慢了下來。

  顧懷袖的棋力還是沒有什麼大的長進,自打張廷瓚沒了之後,張廷玉就再也不下那所謂的「圍殺」之局,慢慢跟顧懷袖手談,你一子我一子地落。她也懶得問張廷玉到底怎麼處理這件事的,至少現在不想問。

  康熙很快就要迴鑾,他們在江寧也待不了多久了。

  張廷玉去沈園找過張望仙一回,回來的時候似乎帶了幾分悵然若失。到底他問到了什麼,顧懷袖也沒問,李衛也沒來了,聽說是沈恙沒追究他,只是讓他去管揚州那邊的生意。

  今年新茶還沒下,沈恙的船就已經莫名被扣了一串,原本以為跟沈恙交情不淺的宋犖竟然倒戈向了張廷玉,給整個萬青會館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夾在中間難做人的,是廖逢源。

  到底沈恙跟張廷玉之間是怎麼回事,廖老闆年紀大了,也不想管了。

  他養著兒子,好歹自己的生意沒怎麼受損也就罷了。

  原本廖逢源與沈恙就是強行綁在一起的,現在宋犖那邊擺明了是針對沈恙一個人,廖逢源更沒膽子趟這渾水。

  張廷玉在江寧留了十日,他處理了很多的事情,也見過了不少來拜訪的江南士子。

  畢竟張廷玉當年乃是江寧的解元,又是狀元及第,雖然現在已經在朝為官,可還有不少人不避嫌地來跟張廷玉說話。

  文人之間吟詩作對,倒是也讓這別院風雅了不少。

  張廷玉只是對這些人禮遇有加,並不曾給過誰不好的臉色。

  他們都叫張廷玉張老先生,張廷玉坦然受之。

  今年這些人當中,不乏有在江寧鄉試之中頗有奪魁之希望的高才之輩,有人比張廷玉大,有人卻還比他小……

  這些人就跟當年的張廷玉一樣。

  顧懷袖坐在後面打著扇子,顯得有些懶洋洋的。

  石方今日得閒,端了一碗荷葉羹就過來給她放下,只看見青黛也在一旁。

  「今兒你倒肯出來走走,前幾日一直在廚房裡,不知道琢磨什麼吃的?」顧懷袖笑了一聲,隨口問他。

  石方只道:「只是想著就要離開江寧了,所以將這幾日琢磨出來的菜譜給記一記,免得等回京之後忘了。今日看著天氣好,這才想起出來走走,順便給您端一碗荷葉羹。」

  顧懷袖轉過身來,端著荷葉羹看了看,只笑道:「也是你有心,今年荷葉剛剛露角呢,去哪兒弄來的?」

  「外頭荷塘裡摘來的,都是今年剛冒出來的荷葉尖,小荷才露尖尖角,卻入石方石釜中」

  石方隨口玩笑了一句,看著顧懷袖調著荷葉羹,又聽見前院裡似乎鬧騰,望了一眼。

  顧懷袖道:「我這俗人,倒是吃得風雅了一回……前頭是江南士子,都來跟二爺說話呢,這會兒二爺也沒什麼事情,就在前院裡陪人。皇上亂擠壓額快回來了,咱們準備著北上,該走了。」

  石方於是道:「那我回去繼續收拾。」

  「嗯。」

  顧懷袖看了他一眼,喝著羹見他走了,只覺得滿口都是清新餘香。

  還是石方做的東西好吃,她把眼睛瞇起來,日光落在她鋪在欄杆上的衣袖上,也懶了起來……

  單手端著木盤往回走,石方一手背在身後,剛剛轉過拐角,忽然聽見一人大笑:「一念和尚可是個有本事的人,您是不知道。佛學禪理太通曉了……」

  「唉,又開始發狂了。」

  「說起來,皇上萬歲爺剛剛祭過了太祖陵,怎麼沒聽見有什麼別的消息呢?」

  有人壓低聲音道:「不是說朱三太子的孫女 ……已經……」

  「不可胡言不可胡言……」

  「張老先生這真是一手好字啊……」

  「……謬讚了。」

  石方聽見這些聲音,只覺得亂糟糟都是一團。

  江南士林乃是最複雜的,什麼事情都有他們,偏偏皇帝還不敢犯眾怒。

  石方想著,便一路繞進了廚房,然後將木盤子放下來。

  爐子上煨著湯,上頭的蓋子跟著跳動。

  他似乎有些恍惚,抬手就娶揭蓋子,結果冷不防地被燙了手,連著手裡石鍋的石蓋子都摔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聽見聲響,他似乎這才醒悟過來。

  石方看了看自己被燙傷了的手,然後看向旁邊放著的一塊平常被他用來墊著手揭蓋子的抹布,他拿抹布將手給墊著,只將滾燙的碎片撿了起來扔到一旁。

  裡裡外外都安安靜靜,這廚房裡只有石方一個人。

  他解開了手腕上綁著的袖子,外面的牛皮裡插著一把碎刃,還有一枚銅錢,是當初顧懷袖隨手按在他額頭上的。

  然而石方頭一次沒有看這些,他只是將手腕輕輕地翻過來,露出腕骨內側一枚淺淺的烙印。

  石方看了許久,聽見外面有了腳步聲,又慢慢地講牛皮綁帶系回去,拿了一把勺子去攪動鍋裡的湯了。

  畫眉從外頭進來,將石方之前端來盛著荷葉羹的碗還來。

  「石方師傅還在忙呢。」

  「這是晚上喝的湯,先煮著。」

  石方笑了笑,略說了兩句,畫眉也不多問,神情輕快地回了顧懷袖的身邊。

  顧懷袖正在打瞌睡,石亭之中涼風陣陣,不知道什麼時候天色就已經暗了下來。

  張廷玉送走了一大撥的客人,總算是閒暇了下來,進了石亭就見她困著覺,忙叫她起身,別睡涼了。

  她不想走路,就伸手要張廷玉背。

  張廷玉好笑道:「自己老大個人,好意思讓二爺來背你。」

  「不背?」她似笑非笑看著他。

  張廷玉無奈,只能蹲身讓她上來,背著她回屋去了。

  半路上,張廷玉道:「我讓宋犖扣了他許多條船,今兒早上停船的碼頭上,漕幫跟官府的人起了衝突……幾條船被搶回去了,裡頭的茶,約莫還能用,不過銀錢折半。我挺高興的……」

  「我也挺高興的。」

  顧懷袖笑了,這一回沈恙但怕是損失慘重吧?

  她手抱著張廷玉脖子,只道:「只可惜,現在再狠,你也要放他一回的。總是欠著人情……」

  「……到時再說吧。」

  張廷玉只有這樣一句話。

  顧懷袖看他上了台階,只抬頭看了江南高遠的天空:「因果報應,循環不爽……」

  張廷玉頓了一下,卻道:「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她聽了,卻笑出了聲,「隨你罷了。」

  信守承諾跟背信棄義,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終究留給沈恙的還是一個「死」字罷了。

  漕幫忽起波瀾,讓張廷玉想到的卻是當初顧懷袖失蹤的時候,沈恙那邊有本事讓人搜江。

  當時那些人,都是漕幫來的。

  也就是說,沈恙的勢力不僅在鹽幫茶行米布行,最要緊的是他在漕幫還有人。也難怪能屹立江南十數年不倒,光是這一份人脈和手段就補一般。

  如今張廷玉手裡只有一個宋犖還不夠用,不過很快這局面便將改變。

  他最沒想到的人,還是望仙罷了。

  先頭南巡途中出了一系列的事情,都還沒來得及處理。

  太子那邊的事情被皇帝給擱下了,只是不許太子出來,還沒有責問的意思,張廷玉琢磨著,興許要等到回京之後才能有結果;另一邊是已經沒了的朱三太子的孫女,還尚在外逃的朱三太子朱慈煥。他那一日拒絕了皇帝,只說抓不到朱慈煥提頭去見,如今朱慈煥毫無下落,張廷玉這幾日與江南士林有頗多接觸,也瞭解了一些人,畢竟清廷從北而來,江南這邊乃有「南明」一說,更有反清復明之勢力時不時鬧騰,只可惜還是苦無所獲;宋犖如今已為張廷玉張目,沈恙這邊出了漕幫的事情,終究是後患無窮。

  另一則,鄔思道如今又遊歷四方去,前幾日來信說與戶部員外郎田文鏡在一處,早已沒在廖逢源這裡供職了。

  ……

  張廷玉將這些事情一件一件盤算好,略理了一下,將太子之事放在了最上頭,其後才是朱三太子一案。

  至於沈恙,慢慢來……

  康熙鑾駕閏四月才回去,中旬歸京,張廷玉攜顧懷袖一路隨行,順運河而上,京城已然是盛夏炎炎。

  滿朝文武到城門下接駕,康熙南巡浩浩蕩蕩無數人,張廷玉就騎馬在後面。

  眾人山呼萬歲,而跟著皇帝的一干人等卻能端坐馬上。

  張廷玉看著周圍匍匐下去的眾人,只垂了垂眼。

  他回頭看了後面長長的車駕一眼。

  誰也想不到,今日回宮,太子的鑾駕竟然被人移到了最後面。

  阿哥們列立於前,大阿哥看著已經有一把鬍鬚,三阿哥同樣留了兩撇小鬚子,倒是四阿哥沉沉穩穩站在一旁,看著並不怎麼出奇……

  他們拜過了康熙,康熙卻揮手讓鑾駕繼續往前。

  王公大臣們不敢動一下,只等著康熙的鑾駕走了才敢跟著走。

  胤禛細細一數車駕,眼瞧著要進宮,卻不曾瞧見太子的車駕。表面上,胤禛是跟太子走得近,如今沒瞧見太子車駕,他站在這裡等也無可厚非。

  胤祥在前面看了,也不敢停下來,只看了一眼他四哥,終究什麼都沒說出來。

  顧懷袖的車駕後面,就是太子一撥人的車駕,昔日尊崇,如今皇帝卻似乎對他一下冷淡了起來。

  胤礽坐在車內,有些不怎麼受得了。

  眼看著就要回宮了,他更加焦躁起來,只道:「磨磨蹭蹭幹什麼呢,還不入宮?!」

  「太子殿下,前面車沒走咱們走不得啊。」

  小太監有些委屈。

  太子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前面是誰,給本太子趕走!」

  如今太子模樣凶橫,太監們哪裡敢多言。

  他們心裡也憋著氣呢,這一路來太子受了頗多的委屈,前面也不知是哪家的車駕,竟然敢擋了太子的路!

  想著,四個太監陰著臉走了過去,朝著前面的車駕喝道:「你們幹什麼擋著路,還不快走?」

  趕車的車把式皺著眉:「這不是在調轉頭嗎?咱們要轉道了。」

  「那你倒是快些啊!手腳慢的狗東西!」太監們宮裡頤指氣使慣了,看見這不過是個普通的車把式,頓時喝了起來。

  車把式怒了:「個閹貨說誰呢!」

  「喲,還敢跟咱家叫板?」太監差點氣消笑了,一抬手就道,「連太子爺的路都敢攔,把他們車給推了!」

  這話話音剛落,顧懷袖坐在車裡就笑了。

  她掀了簾子進來,直接從車駕旁邊掛著的長馬鞭子給取下來,只高高站在車駕上,冷笑了一聲。

  秀氣的手腕一抖,便是凌厲的一鞭子揮出去!

  「啪!」

  一聲鞭響!

  拿狗膽包天的奴才臉脖子上頓時就是一條血紅的楞子,看上去就像是一張臉都破了相一樣,可怕得厲害。

  顧懷袖下手沒留情,一鞭子甩出去之後,就用手腕纏著鞭子,笑道:「狗奴才,睜大你狗眼看看,我倒是要問問,誰給你膽子讓你連四品命婦的車都敢推?」

  太監原本是怒極,原是仗著太子爺撐腰,所以囂張跋扈,如今見著是顧懷袖,他左右也知道點太子爺的事情,頓時噤若寒蟬,連叫都不敢叫一聲。

  胤禛那邊剛剛看見太子的車駕,打馬過來,就瞧見顧懷袖凶狠揮鞭子的一幕。

  一向只覺得顧三文氣,卻不想如今鞭子拿起來打人,更見冷艷。

  胤禛看熱鬧不嫌事大,只慢慢地騎著馬往這邊走。

  而這邊發生的事情,太子爺也看見了,兩輛車已經接近並排,顧懷袖這裡的車又準備轉方向走,一下顧懷袖就與太子打了個照面。

  一瞧見是太子,顧懷袖手指指腹摩挲著鞭子上粗糙的紋路,穩穩地站著,「臣婦還當是誰呢,原來是太子爺。您養的狗兒不聽話,還是早日殺了為好,免得出來到處咬人,若是給太子爺招致什麼禍端,可不好辦事呢。」

  說著,她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車簾子裡面一個身影。

  這話說的是誰,指的是誰,各人肚子裡都揣著明白。

  胤礽立刻想發火,可他猛然之間觸到了顧懷袖那冰寒的眼神,想起自己找太監要迷了顧懷袖,最後錯迷了朱江心的事情……

  顧懷袖如何能脫險,太子現在還不明白。

  可是事後顧懷袖必定知道那一日發生了什麼,現在父皇還沒處理他的事情,若是顧懷袖再將這件事給捅出來……

  他原還疑惑為什麼這女人竟然忽然之間敢這樣囂張,回頭一想自己做過的那些事情,太子冷汗瞬間就出來了。

  可以說,現在顧懷袖握著太子的把柄。

  若是惹怒了這女人,跟他拚個魚死網破,冒著被康熙滅口的危險,去告一回御狀,旁邊還有那麼多對他虎視眈眈的兄弟,幾乎轉眼太子就是一個牆倒眾人推的下場。

  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不敢跟顧懷袖爭什麼。

  下面的小太監見太子都蔫了,自然更不敢說什麼了。

  顧懷袖這才冷笑了一聲,手指甲扣著鞭子,「太子爺將您的車駕坐穩了,今兒個推臣婦的車,明兒個不知道是誰要推您的車呢。想來,想要推臣婦車的人也就您一個,有野心推您的車的人,真是掰著十根手指頭也數不完呢!」

  說完,她就要叫車把式調轉馬頭走,不想一抬眼就看見了胤禛。

  想來她說的這話,已經被胤禛給聽見了。

  這位爺根本不告訴十三爺,她乃是他半個奴才的事情,讓她差點成為算計太子的一劑毒藥,顧懷袖一見了這位爺就恨得牙癢癢。

  車駕眼看著就要與四阿哥那一匹高大的駿馬擦著過去,顧懷袖卻在那一瞬間壓低了聲音,開口對面無表情的胤禛道:「四爺臉皮夠厚,心子夠黑,如此辣手狠毒之人,足以殘殺自己所有兄弟手足……他日四爺孤家寡人登了大寶,定請記著今日臣婦為四阿哥當牛做馬、背黑鍋、蹚渾水時候的艱辛苦勞,您放我一條生路,我給您當奴才賣命呢。」

  這話含著諷刺,一見顧懷袖的表情卻是忽然燦爛起來。

  她眸子裡神采微微一沉,抬手便是用力一鞭,落在了四阿哥的那一匹高頭大馬的屁股上!

  那馬兒原本只是在道上慢走,哪裡想到忽然受了這樣大的驚嚇,劇痛之下立刻就要撒開蹄子朝著前面衝,可是前面就是太子的車駕!

  胤禛哪裡能容得這畜生放肆?

  他心裡也是震駭,只當顧三是氣瘋了,兩手朝著前面就拽住韁繩,咬牙將馬頭給勒住。

  這一匹馬卻是狂性大發,胤禛整個人都差點被這瘋了的馬給摔下馬鞍去。

  顧懷袖朝後頭望了一眼,只看見一人一馬都高高地仰了起來,而後才驟然下落,又輕輕在原地轉了幾步,這才穩住。

  胤禛面沉如水,只跟著那馬兒轉著,掃了一眼顧懷袖。

  顧懷袖只覺得四阿哥眼神漂亮極了,她不緊不慢將馬鞭子捲了起來,彎唇笑著,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暢快得很。

  她掀了車簾子進去,只道一聲:「打道回府。」

  車駕頓時起行,一會兒就遠了。

  胤禛手心裡勒出血痕,流出來的鮮血沾濕了韁繩,也弄髒了他蟒袍。

  「老四沒事兒吧?」

  胤礽心道顧懷袖果真刁鑽狠毒,竟然連皇子的馬都敢驚,心裡恨毒了她,卻又不敢說什麼,憋屈極了。

  被問了的胤禛,自然知道顧懷袖為什麼這樣惱怒,他卻握了握手掌,看著流如注的鮮血,接了太監遞上來的帕子按住,慢道:「無甚大礙,太子爺怕還是近日克制些吧,如今您鬧不起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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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四章 美色之禍

  張廷玉剛剛看著她車駕過來,就忍不住笑了。

  「昔有秦始皇振長策御宇內,吞二周亡諸侯,履至尊制六合,執敲扑鞭笞天下,威振四海,今有張二夫人鞭笞刁奴敢與太子叫板,策他人之馬能使貴胄色變,我張二何其有幸,能娶到這樣一位文武雙全的夫人?」

  他口氣揶揄,渾然沒把自己夫人幹下的這一檔子事兒放在眼底。

  壓根兒不是什麼大事,先頭的賬都還沒算清,張廷玉也不急呢。

  他坐在馬上,顧懷袖撩開簾子一條縫,只笑看著他:「回頭你張二也要大禍臨頭了,有我這麼個惹禍精,光是爛攤子就夠你收拾了。」

  一時意氣惹了那兩位心腸難說的爺,誰知道他倆是不是會發瘋。

  有時候人是說不准的。

  顧懷袖當時也就是意氣罷了,回頭來想想,看著嚴重,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

  太子原本就忌憚著顧懷袖,她甩不甩如今這一鞭子,都是一樣的效果而已。太子身邊也不是沒有謀士,肯定知道要除掉顧懷袖,只是根本沒有辦法而已。顧懷袖這邊也怕康熙殺自己滅口,所以若沒將她逼急了,她也不會到皇帝面前咬太子一口。

  說到底就是這麼簡單的制衡罷了。

  至於四阿哥,這人能忍,一時半會兒不會出事。

  顧懷袖能料到的事情,張廷玉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騎著馬跟在馬車旁邊,也甩著馬鞭子,只道:「不想學學騎馬嗎?」

  顧懷袖道:「學學怎麼抖鞭子,我倒是覺得更可行。下次再打誰絕對不用耳光抽,用鞭子,還不用自己手疼。」

  「這倒也是,鞭子怎麼抖,也是一門學問。」

  眼看著就要到張府,也已經離開幾個月了,這會兒看著外面不少人都等著他們回來。

  張廷玉下馬扔下了韁繩和馬鞭,然後過來將顧懷袖扶下,兩個人進了門,眾多的小廝丫鬟們見過了,這才安寧下來。

  張廷瑑也一躬身,臉上帶了幾分歡喜,只道:「二哥二嫂總算也回來了,可見著父親了?」

  張廷玉道:「見著了,老了許多……不過精神頭還足,身子骨硬朗著……」

  兄弟兩個在前面說話,顧懷袖這邊則說自己先走,回了屋裡收拾收拾,一路上也帶回來不少的江南土宜,賞了一些給人,然後叫人帶給與張府有交情往來的那些人,忙忙碌碌幾乎一個下午才弄好。

  張廷玉那邊則考校了張廷瑑這幾個月以來的功課,想著今年張廷瑑也到了一個要科舉的年紀。

  張廷璐如今外出遠遊,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來,張廷玉簡直懷疑他在外頭把心給玩野了。

  畢竟當年的事情,對他的三弟來說,是一個很大的傷害。

  霆哥兒那麼小就去了,他一想起當時顧懷袖的那一胎來,也是感同身受的。

  剛剛跟四弟交代了一些事情,他就叫了阿德進來,問門房那邊可有張廷璐的信來,回說沒有,他這才去找顧懷袖。

  晚上的時候就傳來消息,是四貝勒那邊的。

  今日去城門口迎駕的時候,說是四阿哥的馬受驚了,差點掀了人下去,還險些撞了太子爺的馬,幸得四阿哥不顧自己手受傷將韁繩給勒住了,雖是血流如注,傷了手寫不得字,好歹護住了太子。

  康熙聽說了這件事,賜了些上好的藥下去,又叫太醫診了病,沒別的什麼表示。

  想來保護太子很對他的心意,可是康熙現在不喜歡太子。

  他還算是賞罰分明,只是心底已經厭惡太子至極了而已。

  晚間大臣們都走了,他才宣了太子入宮說話,父子徹夜長談,談了什麼也沒人知道,顧懷袖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這件事,還是張廷玉寫在紙上留給她看的。

  她只掃了一眼,就冷笑了一聲:「虛偽透頂,這也能說是護著太子……」

  只怕太子也知道胤禛是怎麼傷的,可不敢說出來罷了。

  到底太子忌憚著顧懷袖,這一口氣還只能忍了,他興許還以為胤禛是受他連累呢。

  張廷玉已經上朝去了,還要再南書房處理事情,顧懷袖就在屋裡看書,走到他書房往他書架上一看,忽然之間想起什麼來,於是朝著書架最下面一格看去,哪裡有什麼圖冊?

  這人簡直滿口謊言。

  這一架子都是聖賢書,想來當初張英也常來張廷玉的書房看,怎麼也不敢將那等髒污的東西放在這種地方。

  她正坐著,外面青黛端茶進來的時候,帶了一張請帖:「是年家沉魚姑娘的生辰,這會兒有帖子下來,請的是各府的內眷,您若是要去,奴婢便回了請帖去。」

  顧懷袖想起當初那個被自己「嚇」哭了的姑娘,年沉魚……

  未來的年貴妃嗎?

  她想了想,「年遐齡去年已經乞休去了,只是被恩准在京城養老,他與公公素來有交情,二爺又與年羹堯是同科的進士,去定然是要去的。備件雅致的禮物吧,這上頭還有六天時間,慢慢準備。」

  「是。」

  青黛一躬身去了,後面胖哥兒卻跑了過來。

  「娘,娘,我要去找朗哥兒玩……回了京城都沒有小夥伴了……」

  胖哥兒過來抱她的腿,鬧著要找人一起玩。

  顧懷袖掐了掐胖哥兒的臉:「你長這麼醜,哪裡有夥伴啊……自己玩兒去吧。」

  「娘你又扯謊,我那麼多的小夥伴,人人都陪我玩,他們都喜歡我。」

  也不知道胖哥兒是不是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之中生存下來,所以心臟十分強長達,即便被他娘貶損過了無數次,還是擁有超凡入聖的抗打擊能力,從來不自我懷疑,一路奔馳在「小胖哥兒威震大清,帥爆天下」的寬闊大道上,從不回頭。

  顧懷袖才是哭笑不得的那一個,她想想自己怎麼生出這麼個懂得自我欣賞的兒子,最後無解,只道:「過兩天清水寺有廟會,帶你逛逛去,免得你在家裡發了霉。你讓畫眉帶你去錢府找朗哥兒,你可以教他們……唔,下棋。」

  「下娘教的五子棋嗎?」

  胖哥兒腦子忽然就轉過彎了,早年一直玩泥巴,為什麼不玩點高級的呢?

  一下子,胖哥兒就拍了手,道:「小胖這就去找胖哥兒跟琳姐兒,娘我中午再回來別想我哦——」

  想他?

  顧懷袖恨不能拿扇子抽這小子,她朝著院子裡走,只道:「走慢點,當心摔了!」

  胖哥兒背對著她,揮了揮自己肉呼呼的小手,就一溜煙地跑了個沒影兒。

  顧懷袖無奈歎氣,剛想要走回去,沒成想阿平竟然跑了過來跟門口的丫鬟通傳了一句。

  多福忙到顧懷袖跟前來:「夫人,宮裡來人傳旨了。」

  傳旨?

  宮裡?

  顧懷袖皺緊了眉,忽然有些不大好的預感。

  太子那件事似乎是昨晚剛處理的,到底太子是個什麼懲罰,還不知道呢。

  她萬不想自己被牽連進去,可也似乎無可避免。

  宣旨太監是來傳皇帝口諭,宣她入宮覲見的。

  區區一個四品命婦,能進宮見皇帝,開了什麼天運了?

  顧懷袖微微一垂眼,接了旨意,換上了正式命婦的袍服,這才跟著進了宮。

  一路從宮門就要下來走路,跟著穿了小半個紫禁城,才到了皇帝現在所在的養心殿。

  周圍都是侍立著的太監,目不斜視,重重屋宇不是金黃便是正紅,透著一種深重的壓抑。宮女們臉上都帶著淺淺的笑意,似乎時時刻刻都很高興,太監們對著來來往往的人也都是恭恭敬敬,請顧懷袖的這幾個太監更是對顧懷袖禮遇有加。

  顧懷袖只道皇宮氣象森嚴。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唯恐一步踩空了沒落到實處,將自己給摔著。

  腳底下鋪著的是上等水磨石,甚至光亮得能夠照人。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繡鞋前面三步遠的地方,垂著頭候在外面。

  太監進去通報了,裡頭似乎有人的說話聲,這才有人來叫顧懷袖進去。

  「宣——張顧氏——覲見——」

  太監將聲音拉長了,顧懷袖聽見這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的手抖。

  她暗罵自己沒出息,也被這樣的場面給嚇住。

  定了定神,顧懷袖沒在這裡發現旁的任何人,只從門進去了,躬著身子在太監的指引下往右邊一轉,就看見了在窗前坐著的康熙。

  牆邊有一排書架,滿滿當當放著的都是書,康熙手裡握著一本,顧懷袖掃了一眼,看見了一句「仁者安仁」,便不敢再瞧。

  這時候,她倒是一下利落了起來,給皇帝跪下行了個三百九叩的大禮之後便伏在地上:「臣婦給皇上請安,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康熙似乎是被她喚過了神來,終於將目光從書上移到了顧懷袖的身上。

  對康熙而言,美色已經成為了完全可以忽略的東西。

  他坐擁江山萬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唾手可得,區區一個婦道人家,他動動嘴皮子就能定了她的生死……

  萬民皆如螻蟻,皆如顧三一樣,匍匐在他腳下。

  然而康熙覺得很冷。

  他想起了太子,想起了太子做的那些荒唐的事情,也想起了顧三這一張臉。

  「起,抬起頭來。」

  顧懷袖心知躲不過,終於緩緩起身,將頭抬起來,卻不敢看康熙。

  在皇宮裡,他就是皇帝,尋常人直視他就是冒犯天顏。

  她兩手垂在袖中,顫了顫,外面卻看不出異常來,至少在康熙的眼底,她還是鎮定自若的。

  果然是一張美人面,也難怪太子色心起來,念念不忘了。

  康熙已經查明了朱江心的事情,早在行宮的時候就覺得事情有蹊蹺,只是一直忙於江南的河務,不想去想這些事情而已。更要緊的是,康熙不想知道自己的兒子到底是個怎樣的面目。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若是旁人的妻子,這件事就有悖於倫常道德。

  而這樣的事情,竟然是他一手養出來,傾注了最大心血的太子做出來的。

  康熙只看著她,緩緩道:「朕對他數十年的養育之恩,父子君臣之情義,竟然敵不過你一張臉……」

  「臣婦……萬死不敢……」

  顧懷袖聽著康熙的話,只覺得心神恍惚又震驚。

  她哪裡能不知道康熙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他一個堂堂的皇帝,連顧懷袖一張臉都比不上……這哪裡是要放過她的意思?

  顧懷袖早知道事情遲早有發的一天,卻不知道事情怎麼會捅到皇帝那裡去,興許背後還有人在算計,想要讓太子罪加一等。

  只可惜,這一回去的是她的命。

  康熙這樣說,顧懷袖幾乎是必死無疑,或者……

  「三德子,將桌案上的匕首拿來。」

  康熙話語淡淡地,只看著顧懷袖的臉。

  顧懷袖終於看了康熙一眼,卻又立刻垂下了眼,她抖了一下,又僵硬地跪在地上,不敢再動。

  夏天裡,這殿中的地面卻是冷得她膝蓋骨都疼了。

  三德子也鬧不明白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只依著皇帝的話,將匕首取來。

  那是去年木蘭秋獮的時候,用來剔鹿骨用的鹿骨匕首,柄上嵌著漂亮的寶石,有一種說不出的富貴和冷艷。

  顧懷袖手指指甲都已經深深陷入自己的手心裡,她想說話,想要為自己辯解,可是不知道從何開口。

  康熙道:「美色禍人,不如盡去之。」

  美色禍人?

  還要盡去之?

  顧懷袖終於沒忍住,豁然抬頭:「皇上,您是萬民之主,竟是這樣是非不分,黑白不辨,曲直不明,要臣婦受這委屈嗎?!」

  眼底帶著幾分狠色,自打進宮來就已經壓抑著的恐懼,一下就變成了滔天的怒火。

  到底這天家富貴之地,皇族總是沒有錯的。

  不管皇帝是什麼人,不管他的兒子是什麼模樣,即便是他知道了太子的本性,如今出了什麼事情,卻也是一味地護短!

  只因為太子爺是他捧在手心裡養了那麼多年的好兒子,是索額圖帶壞了太子,是他身邊的人將他給教壞了,昔日他太子要在行宮奸迷命婦,今日卻有皇帝來為太子善後!

  康熙在聽見顧懷袖忽然之間起來的反駁的時候,整個人的臉色瞬間就拉了下來,就是三德子也嚇得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裡裡外外多少人覺得顧懷袖膽大包天?

  可顧懷袖自己不覺得,她甚至還笑了一聲:「女子容貌乃是父母賜予,子曰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有毀傷。美色也是父母所賜予,臣婦父母生臣婦如此,皇上之父母生皇上如此,如何臣婦的父母生了臣婦就是有罪,而皇上的父母有了皇上便無罪?!」

  瘋了……

  瘋了……

  三德子已經聽傻眼了。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一句,竟然也能這樣用!

  張二夫人,這腦袋還想不想要了!

  康熙眉頭一皺,劈手便將裝著熱茶的茶碗照著她扔去:「刁民滿嘴歪理邪說!」

  那茶碗正砸到顧懷袖的身上,滾燙的茶水順著她袍服的肩膀落下,耳垂上掛著的青金石墜子輕輕地晃動了一下,接著卻被熱水給濺濕。

  「嗒……」

  茶碗順著顧懷袖跪得筆直的身軀滾落在地,有骨碌碌的聲響。

  顧懷袖不為所動,用那種超凡的勇氣,直視著康熙:「人生父母養,臣婦打小不曾有父母之疼愛,可太子卻有您超出對一般皇子的呵護。臣婦肉體凡胎,太子天潢貴胄;臣婦市井庸俗之鼠輩,太子順天玉成之驕子。有錯都是臣婦的錯,是臣婦的父母不該生臣婦這一張臉,天下所有貌美如花之女子都有罪。美色禍人,若是皇上要劃花臣婦一張臉,便該劃了天下女子的容顏!」

  她一笑,「因為但凡有任何美貌之人出現在太子爺的面前,他都忍不住,無法自控。可他時天潢貴胄,錯不在他。皇上您說得對,美色禍人,臣婦有罪。」

  說完,她忍著半邊身子被燙了的疼痛,磕了個頭。

  康熙已然說不出話來。

  字字句句在對比太子與她,一口一個「臣婦」如何「太子」如何,無非就是在斥責皇帝不公罷了。

  「太子天潢貴胄,若非你禍人,他何至於犯下如此大錯?今日有此事,你在劫難逃,再多的歪理都沒有用。」

  康熙乃是皇帝,九五之尊,容不得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放肆。

  更何況,皇家之丑不可外揚,區區一個張顧氏,不得辱及天家顏面和皇家聲譽。

  顧懷袖差點就要歇斯底里地笑了。

  當真是天家無情,康熙就是重視著太子吧?

  只可惜,他這一個兒子終將讓他失望。

  顧懷袖看著被德公公放在地上的那一把匕首,只道:「皇上能劃花臣婦的臉,卻無法劃花天下人的心。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萬民唾罵大舟傾覆。」

  古有皇帝不能殺言官之律條,可顧懷袖不是言官。

  她不過是拿自己的命在說話而已,說一句少一句,自然得珍惜。

  可有的話是忍不住的。

  這些話放出去全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康熙聽了卻巍然不動:「今日你說這些話,足夠朕誅滅你九族。」

  「皇上千古一帝,萬世明君。臣婦夫君衡臣乃是狀元及第,深受皇恩,公公張老大人曾官拜東閣大學士,為一朝宰輔,大哥也曾為太子鞠躬盡瘁。張家世代沐皇恩而對皇上盡忠,皇上斷無可能殺之。」

  她磕了個頭,目光卻落在了那一把匕首上。

  女子花容月貌,嫁得如意郎君,甚至如今將夫貴妻榮,只因一場令人作嘔的意外,便惹來這潑天禍事。

  顧懷袖微微一閉眼,已然是認命了。

  興許康熙登基這四十四年,已然見過無數人在他腳底下,掙扎不能,帶著與顧懷袖同或是不同的遺憾而去……

  所以他無動於衷,只是看著人,道:「三德子,動手。」

  匕首刃光如雪,晃了顧懷袖的臉,她又磕了個頭:「臣婦謝皇上不殺之恩。」

  三德子的手有些抖,半天下不了手,「萬、萬歲爺、這……這……」

  「狗奴才,你若是自己下不去手,便將匕首扔下去,教她自己動手。」

  康熙閉了閉眼,看著書頁上一行一行的字……

  今日包庇太子是非不辨,他日萬民唾罵大舟傾覆……

  太子……顧三……

  他大清朝的皇儲之位,江山國祚……

  顧懷袖已然完全冷靜了下來,方才滾燙的茶水轉眼已經涼了,她半個手臂都冷。

  她道:「德公公,請將匕首給臣婦吧。」

  三德子手一抖,拿匕首已然掉在了地上。

  顧懷袖於是埋頭去撿,手指剛剛碰到那鹿骨的刀柄的時候,她眼淚一下落了下來,卻面無表情。

  「臣張廷玉,求見皇上,武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外頭忽然來了個聲音,就在殿門口,顧懷袖手指一抖,剛剛止住的眼淚一下就掉了下來,怎麼也忍不住。

  康熙眉一抬,看著已經摸到了匕首的顧懷袖,只道:「三德子,讓張廷玉在外頭等著。」

  三德子猶猶豫豫地去了,到了外頭也不知道怎麼跟張廷玉說,只看著跪在台階上的張廷玉,道:「萬歲爺說讓您在外頭等著……」

  殿中,康熙忽然問顧懷袖道:「若是殺了你,或者沒了你這一張臉,成全他的高官厚祿,一世榮華,你可心甘情願?」

  「臣婦……」

  顧懷袖忽然頓住。

  康熙以為他們夫妻伉儷情深,下面的回答定然是願意,所以他已經準備好了下頭的說辭,沒料想……

  顧三彎唇一笑,輕聲道:「臣婦心不甘、情不願。」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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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39:46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五章 紫禁城

  「夫妻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縱使他憑藉著一個女人的死和她花容月貌之缺失,而戴穩了他的官帽,攥緊了他的官印,也不過懦弱一無勇無謀之匹夫!臣婦嫁的乃是能憐我護我之人,托付一世。」

  「皇上若真要他靠著臣婦而榮華富貴一世,臣婦不屑,我夫君衡臣亦不屑。」

  「若您執意為之,先令他休妻,或我二人和離。」

  「臣婦,絕不為他人做嫁衣裳。」

  「若我夫君坦然受此高官厚祿,那臣婦……再不鍾情便是。」

  說罷,她附身再磕個頭,而後挺直脊背,再不言語。

  康熙深諳帝王心術,皇帝這麼多年當下來什麼不明白?這樣決絕的婦道人家,卻還是頭一回見到。

  他冷笑了一聲:「你怎知,你夫君斷會在榮華富貴與你之間,選擇你呢?」

  說著,他一擺手,道:「宣張廷玉。」

  太監們出去通傳,外面的張廷玉實則已經聽見了,卻等著太監來了才敢往裡面走。

  他打左邊來,只在顧懷袖身邊跪下來,「臣張廷玉叩見皇上。」

  「方纔你夫人與朕的話,你都聽見了吧?」康熙將手裡那本書扔在了書案上,而後道,「休了她,或者和離,或者你親自動手劃了她花容月貌,朕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朝宰輔,子孫榮華。」

  何等誘人的條件?

  這是張廷玉畢生之夙願,榮華富貴萬人之上,手握重權,無人敢纓其鋒。

  捫心自問,張廷玉動心嗎?

  他自私而言,動心,不得不動心。

  可他雲淡風輕道:「恕微臣難以從命。」

  康熙一下就笑出了聲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

  起身從書案上拿了一本納蘭容若的《飲水集》,隨手一翻,康熙只敲著自己的手掌,看著張廷玉道:「你們倒是一個自私、伶牙俐齒,一個自利、沉默寡言……朕真想割了她的舌頭,再取了你項上人頭。」

  可是康熙不能。

  他站到了窗前,看著外頭一片天。

  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手輕輕一握就能捏死無數人。

  可今日竟然有個刁民敢跟康熙叫板,跟他講道理,講歪理……

  康熙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想著太子……

  他的皇后撒手人寰,只給他留下了這麼一個太子。

  作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夫妻,康熙與第一任皇后最為融洽,也最念著已逝斯人,如今的太子卻……

  康熙握緊了自己的手,背影之中已透著蒼蒼老態。

  他回頭一看顧懷袖,還是那樣漂亮。

  可這女人,是張廷玉的顧懷袖。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留個教訓吧。」

  康熙終究還是清醒了,從夫妻的情分裡脫出來,他看了一眼那匕首,眼見著張廷玉要說話,卻道:「張大人,你若敢為她求情一個字,朕便讓人將她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皇家天威不可犯,這才是鐵律。

  顧懷袖倒霉,著實倒霉。

  可不殺她,甚至不毀她這一張臉,已然是皇帝法外施恩。

  他乃是天子,開口便可奪人性命,若不是顧著張家這數十年為朝廷鞠躬盡瘁,還有太子與張廷瓚那一件事,早已在顧懷袖出口那許多話的時候就將其九族夷滅!

  「須知天家貴胄,非你恣意妄為可毀傷。右手……」

  顧懷袖怔然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終究還是她太輕狂。

  她左手握了刀,彎唇一笑,鋒銳的刀光幾乎刺傷她的眼,她沒有回頭看張廷玉,只面無表情朝著自己右手掌心狠狠地拉了一刀!

  血流如注!

  她疼得幾乎握不住匕首,看著刀尖上落下來的一滴血珠,面色蒼白地抬了眼,望著康熙:「臣婦叩謝皇上不殺之恩。」

  「鹿骨匕首賜你。蛇蠍心腸,須日日反省,退下吧。」

  康熙不為所動,雖看著顧懷袖疼得滿頭都是冷汗,也是下了狠手,傷口很深流血不止,可皇帝無情。

  張廷玉僵硬地跪在那裡,收緊了手指,垂下眼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著讓自己不回頭看她。

  顧懷袖不敢捂著傷口,只一手掌心冒著血,另一手也上來,雙手將沾血的匕首捧著,再拜而下,終於起身告退。

  她一步步退出去,有些搖搖欲墜。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路上,觸目驚心。

  她入宮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否則張廷玉也不會在關鍵的時刻趕到了。

  顧懷袖想著,只覺得眼前有些發花,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朝著前面走,卻忽然被人截住:「張二夫人,這邊來吧。」

  太監們不知怎的就換了,這個對她說話的太監有些眼熟。

  顧懷袖甚至都沒來得及多想,便已經抬眼看見了站砸狹窄幽僻宮道之中的四貝勒胤禛。

  一路走過去,她手上的傷口已經被太監用帕子給擋了,鮮血染紅了她大半個袖子,另一邊則是茶漬,整個人狼狽無比。

  胤禛靠牆站著,看了看她滿身狼狽,只吩咐道:「小盛子給她上藥。」

  小盛子立刻將早已經備下的傷藥給顧懷袖倒在掌心長長的一道傷口上,可是小盛子見過的傷口也不少了,就是自家爺也有比這個更嚇人的時候,但今日不知怎麼了,手抖個不停,上好的傷藥灑了一地。

  胤禛看得心煩:「高無庸你去。」

  另一邊的一個太監有些為難之色,看了看小盛子拿抖個不停的手,硬著頭皮去接了,只看見顧懷袖手上傷口近乎深可見骨,也手抖了起來,鮮血已經染了一地,看得人心驚膽寒。

  胤禛看著自己身邊兩個得力的太監一時都笨手笨腳了起來,又看見顧懷袖那面無表情、不是表情的表情,透著一種麻木。

  他走過去,一腳踹開高無庸:「沒用的奴才,滾。」

  說著,一把拿過了那一大瓶金瘡藥,直接不要錢一樣朝著顧懷袖的手掌心倒:「沒毒,太醫院孫之鼎的方子,想來你這手還廢不了。」

  「四爺眼線真廣。」

  顧懷袖手指顫抖著,整個手掌疼得快沒知覺了,享受著天潢貴胄敷藥包紮的待遇,她卻沒有半點的喜悅和惶恐,只是平靜。

  「你該說張大人頗有本事……」這種時候了,胤禛也不忘著挑撥離間,「老十三算計你,原是連著張廷玉一起算計的。你出事,張廷玉必不能忍,由他去告太子,卻是最合適不過。後頭莫名地插了一個宜妃娘娘進來,你不知其中原委,所以不知你那一位張二爺的心機有多深重……」

  這還是頭一次,聽見胤禛說這麼多的話。

  這一位爺,比張廷玉還要惜字如金。

  他更喜歡寫,而不是說。

  胤禛沒聽見顧懷袖答話,只用力地將那綢帕給繫上,疼得顧懷袖狠狠擰了眉。

  好歹血是止住了。

  胤禛道:「他怕是一知道朱江心的去向,又一合計太子的去向,就已經知道了這個局,又憂心著你,所以立刻找了宜妃,這才出了如今的事情。所以啊,照著爺的意思,不如讓你的張大人投靠了爺,也免得兩方算計來,算計去,誤傷了人……」

  「您的意思是,這一回的事情是宜妃娘娘捅出去的嗎?」

  顧懷袖想想,這的確是最有可能的。

  「宜妃是老九的額娘,老九與老八走得近,如今老八風頭正勁,太子一倒,怕是該輪到他了。」

  要太子罪加一等罷了。

  胤禛如何不清楚?

  這一回還真不是他做的手腳。

  他退了一步,拍了拍手,將藥瓶子遞給蘇培盛,接了高無庸遞來的帕子,慢慢將手上沾著的血跡擦了,才又將之遞回去。

  顧懷袖的目光落在了胤禛那還包著的手上,是勒韁繩勒出來的。

  她忽的嘲諷一笑:「原以為您不受寵,看樣子還是臣婦錯了。臣婦輕狂,遂有如今之禍。」

  胤禛凝眉,眼皮子一掀,又一跳,似乎是思索著什麼,也像是被顧懷袖的話給震懾住了一樣。

  她的意思是……

  「自作多情。」

  顧懷袖冷笑一聲,「皇帝眼底,只有天家威嚴罷了。」

  胤禛卻只是沉思著沒說話。

  顧懷袖問:「今兒既然與您見著了,不若趁著這時候,將話給說明白。我顧三,您的奴才;張廷玉,與您毫無干係。」

  一旁的高無庸看顧懷袖肩膀有些微縮,注意到她之前被皇帝摔的那一碗茶打濕的衣裳,斜著眼微微瞧了一眼自家爺,見到胤禛給他擺了個手指,似乎連奪的都不願意動,雖心裡噤若寒蟬,手上卻還是將披風小心翼翼地給顧懷袖披上。

  顧懷袖看了一眼,卻抬手扯下來,扔在地上,一腳踩住,看了那腳下的披風半天,才道:「四爺您,意下如何?」

  胤禛眼底劃過一道戾氣,這女人太不知道什麼叫給臉不要臉了,她就是這樣拂人好意?

  他胤禛的好心意用一分少一分,這婦人卻敢將之踩在腳底。

  他想著,若是自己手裡有一盞茶,這會兒也給顧三扔去了。

  只可惜,沒有。

  胤禛道:「你是爺的奴才,張廷玉自然為我所用。」

  「好吧,那就當您答應了。」

  顧懷袖一彎唇,然後道,「奴才給您辦了這麼多事,您不曾給過奴才什麼恩惠……」

  胤禛道:「給你入籍抬旗嗎?」

  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當皇子們的奴才。

  這是殊榮。

  只可惜顧懷袖要的不是這個。

  她微微地握緊手指,輕聲道:「我要太子死,要林佳氏死。」

  兩個「死」字,說得太輕飄飄了。

  高無庸蘇培盛兩個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就是胤禛也差點被她給嚇著。

  他咬牙,一字一頓道:「皇宮內禁,你莫胡言亂語!」

  顧懷袖滿不在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與不說,又能把我怎樣?連你皇阿瑪我都罵了,再咒一個想侮辱我的太子,算得了什麼?」

  「你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爺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同你胡鬧。」

  胤禛冠冕堂皇地說著,可對於顧懷袖方纔所說的那一句話,的確是意動不已。

  睜著眼睛說瞎話,是所有皇子們必備的技能,胤禛更是箇中高手罷了。

  顧懷袖道:「太子遲早會死的,我現在想的……是怎麼先弄死您養著的另一條狗。」

  四阿哥的另一條狗……

  胤禛聽見這句話,只道:「你在罵你自己。」

  「我不就是四爺養的一條狗嗎?」顧懷袖絲毫不覺得自己在侮辱自己,她道,「人與狗,有什麼區別?您看我是一隻狗兒,我看您也不過可憐巴巴一隻狗兒。 人在人眼中,皆不是人,各類各樣的禽獸而已。人性獸性,您知道?」

  「……」

  胤禛沉默半晌。

  「你在皇阿瑪面前,也這樣說話嗎?」

  顧懷袖道:「不敢。」

  她要是對康熙說「你是一條狗」,估計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想著自己若是跪在斷頭台上,被劊子手一刀砍了頭,那場面一定滑稽。

  想著想著,顧懷袖就笑了起來。

  「還好您現在不是皇帝,若您有一日為九五之尊,奴才要怎樣才能收回今日這話呢?要不您還是別做皇帝了吧……」

  胤禛真被顧懷袖給氣笑了:「爺不當皇帝,你還想太子與那林佳氏能死不成?」

  林佳氏固然是胤禛的提線木偶,可要弄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毓慶宮在宮中,並不與他們尋常出來封爵建府的一樣。

  「那您就當皇帝吧,在弄死奴才之前,先弄死了她,我容不得她了……」顧懷袖又道,「她死,越快越好。」

  實則,顧懷袖不說,胤禛也不會容她太久了。

  張廷瓚一事,林佳氏必定有鬼。

  她兩面作鬼,約莫是將張廷瓚拿索額圖密信折子的事情捅給了太子,這才出了大事。這女人一面投靠自己,卻又捨不得在太子那邊的榮華富貴,不敢讓太子倒了,又不敢讓捏住她把柄的自己發現,所以兩麵糊弄。

  胤禛不是那隨意讓人糊弄的人,只是雙刃雖可能傷己,可胤禛別無選擇。

  林佳氏有鬼歸有鬼,用還是能用,只是要省著點用罷了。

  他不能承諾給顧懷袖任何東西,只道:「太子不倒,林佳氏如何死?借刀殺人嗎……不夠……要做,就連根拔起好了。」

  胤禛一笑,忽然道:「林佳氏的事不用你管,等到殺她的一日,爺定叫你來看。」

  顧懷袖看著他,似乎是在思考他這話的真假。

  「四爺不是做賠本買賣的人。」

  胤禛腕上掛著一串佛珠,這時候卻取下來往手心裡一敲,在這無人的荒僻宮道上踱了兩步,手指一顆顆地將念珠掐緊,道:「快到今年各省鄉試派主考官了,讓張廷玉薦年羹堯上去,旁的就不必他管了。」

  年羹堯?

  是了……

  這一個是他重臣,可現在還沒嶄露頭角呢。

  明年又是會試之年,年羹堯在翰林院謀事,外放當學政或者考官,最合適不過。

  翰林院中無數的翰林老先生,為的也就是外放出去的時候,或者入朝為官,平步青雲。

  她聽了,只道:「您收的奴才是個沒用的奴才,臣婦只負責說,不承擔結果。」

  「無妨,你顧三……有這麼一張嘴,就足夠給爺辦事了。」胤禛輕而易舉解決了一樁棘手事,心情似乎還不錯,回頭道,「如今看著你才像是一條聽話的哈巴狗兒,至少認清了誰是主子,不會反過來咬爺一口。」

  「那是因為奴才已經被主子爺愛新覺羅家的狗咬了太多,只能投靠那個咬奴才少的。」

  罵人不吐髒字?

  做夢。

  話髒不髒?

  顧懷袖不知道。

  她反正就是罵胤禛,一面幫一面罵,不罵不開心。

  胤禛平白遭了一頓罵,嘴唇抿成一條線,只道:「等爺用過了你,他日一登大寶,先叫人剮了你。」

  「那也要您搶得到那寶座再說。」

  顧懷袖開口就打擊他,人人都有雄心壯志,卻不見死了多少人。

  說完這一句,胤禛也終於被她刺得沒話了。

  回頭一看,張廷玉已經被一名小太監引著過來了,他停在宮道的盡頭,等著她出來。

  顧懷袖對胤禛斂衽一禮,「林佳氏,我等三年。」

  說完,轉身便朝著等著自己的張廷玉大步邁去,她腳步很急,卻也很穩。

  張廷玉伸出手來,拉著她的手,也沒看裡面的四阿哥一眼,只攥緊了她的手,不發一語,一路順著長長的紅牆宮道過了五道宮門出宮去。

  顧懷袖只覺得他異常沉默,手心卻是微微汗著。

  兩個人一路牽著手出了紫禁城,經過厚重的最後一道城門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落日雲霞漫天,氣象恢弘。

  斜暉鋪滿大地,兩個人的影子被西沉的日頭拉得長長地,疊在一起。

  張廷玉緩緩停住腳步,似乎帶著滿身的風霜之色,就那樣一回身,仰望著高高的紫禁城,陰影很重。

  他想起了自己高中狀元那一日,打正門出來回望,似乎也是這樣濃重的陰影。

  天光雲影盡皆落入張廷玉眼底,那一刻他眼底的神采太過燦爛,以至於顧懷袖竟然分辨不明。

  直到二十餘年之後,她與張廷玉皆已是兩鬢霜白,一道一步一步走出這紫禁城的城門,再次回望之時,才知道……這一刻的張廷玉,眼底那些光華到底是什麼,又作出了怎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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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共患難,卻不能同富貴。縱使他憑藉著一個女人的死和她花容月貌之缺失,而戴穩了他的官帽,攥緊了他的官印,也不過懦弱一無勇無謀之匹夫!臣婦嫁的乃是能憐我護我之人,托付一世。」

  「皇上若真要他靠著臣婦而榮華富貴一世,臣婦不屑,我夫君衡臣亦不屑。」

  「若您執意為之,先令他休妻,或我二人和離。」

  「臣婦,絕不為他人做嫁衣裳。」

  「若我夫君坦然受此高官厚祿,那臣婦……再不鍾情便是。」

  說罷,她附身再磕個頭,而後挺直脊背,再不言語。

  康熙深諳帝王心術,皇帝這麼多年當下來什麼不明白?這樣決絕的婦道人家,卻還是頭一回見到。

  他冷笑了一聲:「你怎知,你夫君斷會在榮華富貴與你之間,選擇你呢?」

  說著,他一擺手,道:「宣張廷玉。」

  太監們出去通傳,外面的張廷玉實則已經聽見了,卻等著太監來了才敢往裡面走。

  他打左邊來,只在顧懷袖身邊跪下來,「臣張廷玉叩見皇上。」

  「方纔你夫人與朕的話,你都聽見了吧?」康熙將手裡那本書扔在了書案上,而後道,「休了她,或者和離,或者你親自動手劃了她花容月貌,朕許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朝宰輔,子孫榮華。」

  何等誘人的條件?

  這是張廷玉畢生之夙願,榮華富貴萬人之上,手握重權,無人敢纓其鋒。

  捫心自問,張廷玉動心嗎?

  他自私而言,動心,不得不動心。

  可他雲淡風輕道:「恕微臣難以從命。」

  康熙一下就笑出了聲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笑。

  起身從書案上拿了一本納蘭容若的《飲水集》,隨手一翻,康熙只敲著自己的手掌,看著張廷玉道:「你們倒是一個自私、伶牙俐齒,一個自利、沉默寡言……朕真想割了她的舌頭,再取了你項上人頭。」

  可是康熙不能。

  他站到了窗前,看著外頭一片天。

  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手輕輕一握就能捏死無數人。

  可今日竟然有個刁民敢跟康熙叫板,跟他講道理,講歪理……

  康熙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想著太子……

  他的皇后撒手人寰,只給他留下了這麼一個太子。

  作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夫妻,康熙與第一任皇后最為融洽,也最念著已逝斯人,如今的太子卻……

  康熙握緊了自己的手,背影之中已透著蒼蒼老態。

  他回頭一看顧懷袖,還是那樣漂亮。

  可這女人,是張廷玉的顧懷袖。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留個教訓吧。」

  康熙終究還是清醒了,從夫妻的情分裡脫出來,他看了一眼那匕首,眼見著張廷玉要說話,卻道:「張大人,你若敢為她求情一個字,朕便讓人將她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皇家天威不可犯,這才是鐵律。

  顧懷袖倒霉,著實倒霉。

  可不殺她,甚至不毀她這一張臉,已然是皇帝法外施恩。

  他乃是天子,開口便可奪人性命,若不是顧著張家這數十年為朝廷鞠躬盡瘁,還有太子與張廷瓚那一件事,早已在顧懷袖出口那許多話的時候就將其九族夷滅!

  「須知天家貴胄,非你恣意妄為可毀傷。右手……」

  顧懷袖怔然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

  終究還是她太輕狂。

  她左手握了刀,彎唇一笑,鋒銳的刀光幾乎刺傷她的眼,她沒有回頭看張廷玉,只面無表情朝著自己右手掌心狠狠地拉了一刀!

  血流如注!

  她疼得幾乎握不住匕首,看著刀尖上落下來的一滴血珠,面色蒼白地抬了眼,望著康熙:「臣婦叩謝皇上不殺之恩。」

  「鹿骨匕首賜你。蛇蠍心腸,須日日反省,退下吧。」

  康熙不為所動,雖看著顧懷袖疼得滿頭都是冷汗,也是下了狠手,傷口很深流血不止,可皇帝無情。

  張廷玉僵硬地跪在那裡,收緊了手指,垂下眼簾,也不知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著讓自己不回頭看她。

  顧懷袖不敢捂著傷口,只一手掌心冒著血,另一手也上來,雙手將沾血的匕首捧著,再拜而下,終於起身告退。

  她一步步退出去,有些搖搖欲墜。

  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路上,觸目驚心。

  她入宮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否則張廷玉也不會在關鍵的時刻趕到了。

  顧懷袖想著,只覺得眼前有些發花,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朝著前面走,卻忽然被人截住:「張二夫人,這邊來吧。」

  太監們不知怎的就換了,這個對她說話的太監有些眼熟。

  顧懷袖甚至都沒來得及多想,便已經抬眼看見了站砸狹窄幽僻宮道之中的四貝勒胤禛。

  一路走過去,她手上的傷口已經被太監用帕子給擋了,鮮血染紅了她大半個袖子,另一邊則是茶漬,整個人狼狽無比。

  胤禛靠牆站著,看了看她滿身狼狽,只吩咐道:「小盛子給她上藥。」

  小盛子立刻將早已經備下的傷藥給顧懷袖倒在掌心長長的一道傷口上,可是小盛子見過的傷口也不少了,就是自家爺也有比這個更嚇人的時候,但今日不知怎麼了,手抖個不停,上好的傷藥灑了一地。

  胤禛看得心煩:「高無庸你去。」

  另一邊的一個太監有些為難之色,看了看小盛子拿抖個不停的手,硬著頭皮去接了,只看見顧懷袖手上傷口近乎深可見骨,也手抖了起來,鮮血已經染了一地,看得人心驚膽寒。

  胤禛看著自己身邊兩個得力的太監一時都笨手笨腳了起來,又看見顧懷袖那面無表情、不是表情的表情,透著一種麻木。

  他走過去,一腳踹開高無庸:「沒用的奴才,滾。」

  說著,一把拿過了那一大瓶金瘡藥,直接不要錢一樣朝著顧懷袖的手掌心倒:「沒毒,太醫院孫之鼎的方子,想來你這手還廢不了。」

  「四爺眼線真廣。」

  顧懷袖手指顫抖著,整個手掌疼得快沒知覺了,享受著天潢貴胄敷藥包紮的待遇,她卻沒有半點的喜悅和惶恐,只是平靜。

  「你該說張大人頗有本事……」這種時候了,胤禛也不忘著挑撥離間,「老十三算計你,原是連著張廷玉一起算計的。你出事,張廷玉必不能忍,由他去告太子,卻是最合適不過。後頭莫名地插了一個宜妃娘娘進來,你不知其中原委,所以不知你那一位張二爺的心機有多深重……」

  這還是頭一次,聽見胤禛說這麼多的話。

  這一位爺,比張廷玉還要惜字如金。

  他更喜歡寫,而不是說。

  胤禛沒聽見顧懷袖答話,只用力地將那綢帕給繫上,疼得顧懷袖狠狠擰了眉。

  好歹血是止住了。

  胤禛道:「他怕是一知道朱江心的去向,又一合計太子的去向,就已經知道了這個局,又憂心著你,所以立刻找了宜妃,這才出了如今的事情。所以啊,照著爺的意思,不如讓你的張大人投靠了爺,也免得兩方算計來,算計去,誤傷了人……」

  「您的意思是,這一回的事情是宜妃娘娘捅出去的嗎?」

  顧懷袖想想,這的確是最有可能的。

  「宜妃是老九的額娘,老九與老八走得近,如今老八風頭正勁,太子一倒,怕是該輪到他了。」

  要太子罪加一等罷了。

  胤禛如何不清楚?

  這一回還真不是他做的手腳。

  他退了一步,拍了拍手,將藥瓶子遞給蘇培盛,接了高無庸遞來的帕子,慢慢將手上沾著的血跡擦了,才又將之遞回去。

  顧懷袖的目光落在了胤禛那還包著的手上,是勒韁繩勒出來的。

  她忽的嘲諷一笑:「原以為您不受寵,看樣子還是臣婦錯了。臣婦輕狂,遂有如今之禍。」

  胤禛凝眉,眼皮子一掀,又一跳,似乎是思索著什麼,也像是被顧懷袖的話給震懾住了一樣。

  她的意思是……

  「自作多情。」

  顧懷袖冷笑一聲,「皇帝眼底,只有天家威嚴罷了。」

  胤禛卻只是沉思著沒說話。

  顧懷袖問:「今兒既然與您見著了,不若趁著這時候,將話給說明白。我顧三,您的奴才;張廷玉,與您毫無干係。」

  一旁的高無庸看顧懷袖肩膀有些微縮,注意到她之前被皇帝摔的那一碗茶打濕的衣裳,斜著眼微微瞧了一眼自家爺,見到胤禛給他擺了個手指,似乎連奪的都不願意動,雖心裡噤若寒蟬,手上卻還是將披風小心翼翼地給顧懷袖披上。

  顧懷袖看了一眼,卻抬手扯下來,扔在地上,一腳踩住,看了那腳下的披風半天,才道:「四爺您,意下如何?」

  胤禛眼底劃過一道戾氣,這女人太不知道什麼叫給臉不要臉了,她就是這樣拂人好意?

  他胤禛的好心意用一分少一分,這婦人卻敢將之踩在腳底。

  他想著,若是自己手裡有一盞茶,這會兒也給顧三扔去了。

  只可惜,沒有。

  胤禛道:「你是爺的奴才,張廷玉自然為我所用。」

  「好吧,那就當您答應了。」

  顧懷袖一彎唇,然後道,「奴才給您辦了這麼多事,您不曾給過奴才什麼恩惠……」

  胤禛道:「給你入籍抬旗嗎?」

  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當皇子們的奴才。

  這是殊榮。

  只可惜顧懷袖要的不是這個。

  她微微地握緊手指,輕聲道:「我要太子死,要林佳氏死。」

  兩個「死」字,說得太輕飄飄了。

  高無庸蘇培盛兩個嚇得三魂去了七魄,就是胤禛也差點被她給嚇著。

  他咬牙,一字一頓道:「皇宮內禁,你莫胡言亂語!」

  顧懷袖滿不在乎:「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與不說,又能把我怎樣?連你皇阿瑪我都罵了,再咒一個想侮辱我的太子,算得了什麼?」

  「你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爺是有家室的人,不能同你胡鬧。」

  胤禛冠冕堂皇地說著,可對於顧懷袖方纔所說的那一句話,的確是意動不已。

  睜著眼睛說瞎話,是所有皇子們必備的技能,胤禛更是箇中高手罷了。

  顧懷袖道:「太子遲早會死的,我現在想的……是怎麼先弄死您養著的另一條狗。」

  四阿哥的另一條狗……

  胤禛聽見這句話,只道:「你在罵你自己。」

  「我不就是四爺養的一條狗嗎?」顧懷袖絲毫不覺得自己在侮辱自己,她道,「人與狗,有什麼區別?您看我是一隻狗兒,我看您也不過可憐巴巴一隻狗兒。 人在人眼中,皆不是人,各類各樣的禽獸而已。人性獸性,您知道?」

  「……」

  胤禛沉默半晌。

  「你在皇阿瑪面前,也這樣說話嗎?」

  顧懷袖道:「不敢。」

  她要是對康熙說「你是一條狗」,估計現在已經身首異處了。

  想著自己若是跪在斷頭台上,被劊子手一刀砍了頭,那場面一定滑稽。

  想著想著,顧懷袖就笑了起來。

  「還好您現在不是皇帝,若您有一日為九五之尊,奴才要怎樣才能收回今日這話呢?要不您還是別做皇帝了吧……」

  胤禛真被顧懷袖給氣笑了:「爺不當皇帝,你還想太子與那林佳氏能死不成?」

  林佳氏固然是胤禛的提線木偶,可要弄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毓慶宮在宮中,並不與他們尋常出來封爵建府的一樣。

  「那您就當皇帝吧,在弄死奴才之前,先弄死了她,我容不得她了……」顧懷袖又道,「她死,越快越好。」

  實則,顧懷袖不說,胤禛也不會容她太久了。

  張廷瓚一事,林佳氏必定有鬼。

  她兩面作鬼,約莫是將張廷瓚拿索額圖密信折子的事情捅給了太子,這才出了大事。這女人一面投靠自己,卻又捨不得在太子那邊的榮華富貴,不敢讓太子倒了,又不敢讓捏住她把柄的自己發現,所以兩麵糊弄。

  胤禛不是那隨意讓人糊弄的人,只是雙刃雖可能傷己,可胤禛別無選擇。

  林佳氏有鬼歸有鬼,用還是能用,只是要省著點用罷了。

  他不能承諾給顧懷袖任何東西,只道:「太子不倒,林佳氏如何死?借刀殺人嗎……不夠……要做,就連根拔起好了。」

  胤禛一笑,忽然道:「林佳氏的事不用你管,等到殺她的一日,爺定叫你來看。」

  顧懷袖看著他,似乎是在思考他這話的真假。

  「四爺不是做賠本買賣的人。」

  胤禛腕上掛著一串佛珠,這時候卻取下來往手心裡一敲,在這無人的荒僻宮道上踱了兩步,手指一顆顆地將念珠掐緊,道:「快到今年各省鄉試派主考官了,讓張廷玉薦年羹堯上去,旁的就不必他管了。」

  年羹堯?

  是了……

  這一個是他重臣,可現在還沒嶄露頭角呢。

  明年又是會試之年,年羹堯在翰林院謀事,外放當學政或者考官,最合適不過。

  翰林院中無數的翰林老先生,為的也就是外放出去的時候,或者入朝為官,平步青雲。

  她聽了,只道:「您收的奴才是個沒用的奴才,臣婦只負責說,不承擔結果。」

  「無妨,你顧三……有這麼一張嘴,就足夠給爺辦事了。」胤禛輕而易舉解決了一樁棘手事,心情似乎還不錯,回頭道,「如今看著你才像是一條聽話的哈巴狗兒,至少認清了誰是主子,不會反過來咬爺一口。」

  「那是因為奴才已經被主子爺愛新覺羅家的狗咬了太多,只能投靠那個咬奴才少的。」

  罵人不吐髒字?

  做夢。

  話髒不髒?

  顧懷袖不知道。

  她反正就是罵胤禛,一面幫一面罵,不罵不開心。

  胤禛平白遭了一頓罵,嘴唇抿成一條線,只道:「等爺用過了你,他日一登大寶,先叫人剮了你。」

  「那也要您搶得到那寶座再說。」

  顧懷袖開口就打擊他,人人都有雄心壯志,卻不見死了多少人。

  說完這一句,胤禛也終於被她刺得沒話了。

  回頭一看,張廷玉已經被一名小太監引著過來了,他停在宮道的盡頭,等著她出來。

  顧懷袖對胤禛斂衽一禮,「林佳氏,我等三年。」

  說完,轉身便朝著等著自己的張廷玉大步邁去,她腳步很急,卻也很穩。

  張廷玉伸出手來,拉著她的手,也沒看裡面的四阿哥一眼,只攥緊了她的手,不發一語,一路順著長長的紅牆宮道過了五道宮門出宮去。

  顧懷袖只覺得他異常沉默,手心卻是微微汗著。

  兩個人一路牽著手出了紫禁城,經過厚重的最後一道城門的時候,正是夕陽西下,落日雲霞漫天,氣象恢弘。

  斜暉鋪滿大地,兩個人的影子被西沉的日頭拉得長長地,疊在一起。

  張廷玉緩緩停住腳步,似乎帶著滿身的風霜之色,就那樣一回身,仰望著高高的紫禁城,陰影很重。

  他想起了自己高中狀元那一日,打正門出來回望,似乎也是這樣濃重的陰影。

  天光雲影盡皆落入張廷玉眼底,那一刻他眼底的神采太過燦爛,以至於顧懷袖竟然分辨不明。

  直到二十餘年之後,她與張廷玉皆已是兩鬢霜白,一道一步一步走出這紫禁城的城門,再次回望之時,才知道……這一刻的張廷玉,眼底那些光華到底是什麼,又作出了怎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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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七章 將計就計

  今年又是會試之年,張府倒是出了幾件喜事。

  去年年底張廷瑑娶了舉人彭維新的幼妹彭冰瑩,總算是有了家室,也成了童生,只是還沒成秀才。

  現在什麼事情都多,張廷瑑這邊卻是已經準備著明年回桐城老家真正地參加科舉,像是他幾個兄長一樣。

  另一件喜事,則是張廷璐回來了。

  他回來,似乎只是隨性又遊覽到了京城,索性直接遞了帖子拜府進門。

  門房瞧著滿面風霜的張廷璐,老覺得哪裡眼熟,拿過名帖就左瞅啊右瞅,還以為不過是個窮秀才,來府上打秋風的。每年都有混得不好的文人們拿著名帖拜上一些人家,給人家寫寫詩,問了主人家的名字就給你寫一首詩,寫完了主人家就要招待童生秀才或是舉人吃飯,還要送上一筆盤纏……

  門房對這一類人向來都是深惡痛絕,可偏偏自家二爺樂得散財,每每遇見都好生招待,倒是也廣結了不少善緣。

  現在門房看著,只念叨了一句:「張……張……」

  張……

  張廷璐?!

  「三、三三三三……」

  門房結結巴巴有些說不出話來,看著一匹瘦馬一身墨青色長袍的張廷璐,也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就兩眼濕潤了。

  「三爺回來了!三爺回來了——」

  整個張府立刻顯得兵荒馬亂了起來,無數人奔走相告,離家這許多年,換過不少的丫鬟小廝,還有人不認得張廷璐。

  不過張府有四位爺,三爺還是胖哥兒小時候走的,這會兒忽然之間回來,真是讓無數人驚喜不已。

  張廷玉今年又授了順天會試的總裁官,可謂是春風得意,人一利落起來,好事就跟著來。

  如今四弟娶了位嬌娘,三弟也遊方歸來,張府也總算是變得熱鬧了起來。

  接到消息的時候,張廷玉還在屋裡寫字,聽見消息甚至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

  他怔然了半晌,才一下起身來,走的時候差點打翻了桌上的硯台。

  幾步快走出了書房門,張廷玉剛剛到中庭就已經看見張廷璐了,兄弟兩個拍了拍肩膀,這幾年有再大的過去仇怨也當消減乾淨了。

  出門過好幾年的張廷璐整個人都成熟了下來,再也沒有往年輕狂模樣。

  那邊知道消息的顧懷袖已經給兄弟兩個備了一桌酒菜,端到了二爺這邊的廳中,讓兄弟兩個好好盡興聊了一陣。

  張廷玉現在也苦於張家兄弟還沒幾個扶上來,如今張英沒在朝堂之中,張廷玉雖能憑借一己之力撐著,外面有李光地等人提攜,還有他父親的故友,可終究不如自家的兄弟。

  張廷璐也是才學過人之輩,只是一直遊方在外不曾入仕,早年曾有秀才功名,可因為他遊方不參加每年幾次的考學,秀才功名也沒了。

  這一回回來,總該要定下來了。

  張廷玉已過而立,說話沉穩難言:「都說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你如今總算是倦鳥歸巢,往昔的事情該忘得差不多了……現在父親在桐城,咱們家裡在朝中就我一個,如今你回來不如明年參加科舉吧。」

  張廷璐的確是累了,不過這兩年走南闖北也知道了不少的事情,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可血脈親情拴著,又能遠到哪裡去?

  他看著張廷玉,只覺得現在的張廷玉比當年的大哥還要沉穩,甚至是有更深重的心機。

  縱使因為吳氏之事,而使兄弟之間有嫌隙,現在卻都消失了。

  時間是很奇妙的東西。

  張廷璐想著,只舉杯道:「這些年遊方在外,是弟弟任性,府裡這幾年全靠二哥撐著,二哥辛苦。」

  張廷玉倒是很少聽見這句話,如今二房獨挑大樑,張廷玉在朝中一個人走得戰戰兢兢的時候,從來不會對顧懷袖說。儘管他有本事,可真正能信任的人也就是自己一個,走得再遠再高,都有一種不勝寒的感覺。

  張家一門榮辱,都壓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他如今宦海沉浮,一半為著自己,一半為著張家。

  想來也是些沉重的事情,他也舉杯,與張廷璐一碰:「現在你回來了,也該把我這擔子給分一些走了,四弟也已經成家,如今弟弟都在府裡了,我心裡一下就安定了……」

  「我回來之前,曾往桐城看過父親,他寫了一封親筆信,要我帶給二哥。」

  說著,張廷璐取出一封信來,遞給了張廷玉。

  抬手接過信封,就坐在桌邊拆開,張廷玉看了信,卻有些說不出話來:「……父親近來,身子骨還好吧?」

  信上僅有寥寥數言:君子中庸,廷玉吾兒,十年不晚。

  這意思很多,到底是什麼意思,興許只有張廷玉才明白。

  去年皇上南巡,張英奉旨在江寧接駕,父子二人曾於康熙徹夜長談,而後是張英與張廷玉詳談。

  世上之事,往往是想的沒成,不曾想過的便無心插柳柳成蔭了。

  對張廷玉,張英興許也是這樣以為的吧?

  除了吳氏之事上有失偏頗公正,張英對四個兒子的教育,幾乎一樣,可他們長成了不同的樣子,有了不同的性子,也不是張英能控制。他對老大張廷瓚寄予了厚望,誰料想一朝行差踏錯,聰明反被聰明誤。

  張廷瓚下了他短暫一生的「圍殺之局」,最後困住的又是誰呢?

  那就是張廷玉對顧懷袖說過的,他一直沒學會的圍殺一招。

  至於是不是真的不懂,興許只有張廷玉一個人知道。

  不管懂是不懂,張廷玉從不用這一招「圍殺」罷了。

  張廷瓚圍殺的,乃是他自己。

  如今看著這信上的幾個字,張廷玉只覺往事似水流年,未道已暗中偷換,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張廷璐道:「看著父親的身子骨還是不錯的,只是娘的身體已經不大好了,不過父親每日陪著她去龍眠山上採茶……父親說,往年沒有高官厚祿的時候,就看著娘每日去採茶,回來做成自家的小蘭花,現在日子卻是很悠閒的。娘也跟往日不一樣了,她開心得很。今次回來,特奉了父親的意思,將家裡炒的茶也給二哥帶了一罐,是父親親手做的……」

  張廷玉掐著信箋紙,默然無語許久。

  他心底自然是百感交集,所以不想說話。

  張廷璐似乎也明白,幾年不見,一回老家,父親已然老態垂垂,絲毫看不出也曾是一朝風雲人物。

  終究人將那功名利祿一拋,官袍一脫,官印一扔,整個人就與尋常人毫無不同之處。

  「你一路奔波勞苦,如今也累了,我兄弟二人敘過盞,你回房歇一陣,晚間四弟回來,一家人再敘。」

  張廷玉乃是如今一家之主,要忙的事情也不少,不過現在他心緒有些亂,眼看著桌上杯盤狼藉,便笑了一聲,親送張廷璐去歇下了。

  阿德跟在張廷玉的身邊,只覺得二爺忽然滿身疲憊模樣。

  人的軟弱藏在盔甲裡面,張廷玉只是忽然被這一封從桐城來的信和老父親送來的一罐茶,給剖開了外面的盔甲而已。

  他順著一路回了屋裡,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面有說話的聲音。

  這時候顧懷袖正在屋裡,有些吃力地掂了掂胖哥兒,只道:「怎麼近來有些顯輕了……不,也不對,不是輕了,是看著……像是瘦了?」

  胖哥兒皺著眉:「我胖也可愛,瘦也很帥。」

  聞言,顧懷袖「啪」地一聲磕了他個指頭,「胖子就是胖子,瘦了也還是胖!」

  胖哥兒委屈極了,兩眼裡淚花閃閃:「上次出去見外面的夫人們的時候,人家說,人家的孩子聰明,會讀書,您說『我家胖哥兒也聰明,不信叫他下個棋給您看』,結果小胖為了您的臉面,一個人單挑了他們一群二傻子,個個都拜倒在小胖精湛的棋藝上;人家又說,他們家孩子聰明能讀書寫字,您又說『我家胖哥兒從沒上過學,就是愛看書』,小胖為了您的臉面,啪啪地就背了爹要我背過的《孟子》,結果人家一問我會不會寫,您就蔫了……人家都說自家的孩子長得漂亮,您就呵呵笑,說我家胖子能吃……」

  這是哪門子的娘啊!

  有誇自家孩子能吃的嗎?!

  胖哥兒當時就羞愧萬分,才用五子棋與小夥伴們大戰三百回合,指望著在京城官二代官三代裡面揚名立萬。結果他娘輕飄飄的那一句話之後,胖哥兒立時就想要以頭搶地,以謝神明了!

  現在人家都說行走張大人家的胖子,總是研究出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人也的確是聰明,就是太能吃!瞧瞧他那圓滾滾的身子……

  一時之間,胖哥兒終於意識到了,他娘當初說他醜是真的……

  太胖了……

  只可惜,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遲了。

  他摸了摸自己腰上肉,又常常對著鏡子照照,越看越覺得幻滅。

  爹娘都長了一副好相貌,為什麼生出了自己這樣的孩子?

  小胖子在被打擊慘了之後,終於決定開始……

  減肥!

  沒錯!

  每天青黛姑姑叫他起床之後,立刻起來繞著他們張府跑上五圈!不!三圈……啊不,一圈……

  咳,那啥,俺們張府還是有點大了哈……

  好吧,那就定下來了。

  每天起床之後繞著張府跑一圈,上午要去學塾讀書寫字,中午回來一定不能滿桌子夾菜吃,要給爹夾菜,給娘夾菜,嗯,肉就留給……不,肉還是給爹娘……

  至於下午,這麼熱的天氣出去出一身汗其實也利於減肥,所以……

  還是在家裡睡覺吧,午覺也出汗啊!

  晚上照舊給爹娘夾菜,不吃肉,不吃肉!

  ……

  就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顧懷袖就跟看耍猴一樣,看著她寶貝兒子每天起身的時候都要瞪著床帳很久,然後出去跑上兩圈。

  有一天,顧懷袖跟他建議:「要不你從咱們家西偏門繞著府跑,然後再去找東街口王老伯買個面人回來,多好,這樣下午就不用出去了。」

  「對啊!一回就給跑完了!」

  小胖子完全忘記了算從西偏門跑兩圈之後,回到西偏門,然後再去東街口買個面人回來從東偏門進府,到底多繞了多少路。他現在就是興奮的,其實真正跑起來了,立刻就知道被自己坑了。

  約莫跑了兩天,胖哥兒就換了策略,在跑第二圈的時候就順道去東街口買個面人,然後捏著面人繼續跑,還是打西偏門回府。

  在顧懷袖偶然看見胖哥兒打西偏門回來的時候,那感覺真是……

  複雜不已。

  這小子腦子鬼機靈了啊。

  不過顧懷袖多的是法子讓孩子跑起來,她使人拿了幾錢銀子出去,只跟東街口賣面人的王老伯、街西頭倒糖畫的徐老頭、滿街拉洋片的獨眼瞎先生說了,讓他們離著張府遠一點賣東西。

  今天離個二三十丈,以保證胖哥兒還能找到,每天就往更遠的地方挪個地兒,胖哥兒捨不得面人、糖畫跟洋片,只能每天跑起來。

  偏偏這三個賣東西的又相隔很遠,每天胖哥兒就跑來跑去,跑來跑去……

  原本胖哥兒問顧懷袖:「為什麼他們不都在一處賣東西?」

  結果顧懷袖老神在在告訴他:「買東西的王老伯、徐老伯、瞎先生,自然都選距離他們自己住的地方更近的地方賣東西啊。老伯們年紀大了,瞎先生眼神也不好,你可別為了自己讓人家都到咱們府門前賣東西……這是自私。」

  胖哥兒可喜歡那幾個賣東西的老伯了,只皺著鼻子哼聲道:「我自然比娘你知道這些……」

  所以,胖哥兒終於還是敵不過他娘的算計,每日裡跑來跑去跑來跑去,倒是顧懷袖沒給他減飯量,也沒任何運動過度營養不良的情況。

  於是乎,這樣一段時間下來,就有了眼前這一幕。

  顧懷袖看著他,雖還覺得沉手,可整個人都瘦了下來,眼睛是眼睛鼻子……好吧,誰家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呢……

  她掐了掐小胖子的臉,忽然思考起一個嚴重的問題來:「如果你不胖了,還怎麼叫你小胖呢?」

  張廷玉原本是帶著滿心的荒涼進來的,結果忽然聽見她這句話,搖頭失笑:「現在小胖子也大了,該有個正經的名字了……我也琢磨久了,給取個名字吧。」

  顧懷袖道:「你三弟不是回來了嗎?你……」

  「剛剛喝了酒,讓他回去先歇著,一路也不知道趕了多久回來的。」說著,他將手裡一封信壓在了桌面上,外頭是張英親筆寫的信封,幾個字遒勁有力,是他寫了大半輩子的館閣體……

  顧懷袖目光落在那信封上,一時沒注意著小胖子,便看見小胖子一下跳過去抓了張廷玉的信封:「爹,我可以看看嗎?」

  「沒什麼大不了的,看吧。」

  張廷玉微微地一笑,摸了摸胖哥兒的頭,然後對顧懷袖道:「還是讓三弟住在原來的院子裡吧,今晚一家人一起聚一聚,雖可能見人想到舊事,可大嫂怕也念著三弟的,讓四弟妹也出來見見。今天三弟回來,就該考取功名了,朝中有我,再有個人也好辦事。如今三弟身邊缺個人陪,小陳氏一去,後院都空了。我改日勸三弟續絃,你……」

  「我自會留意著,怕是你不說,京中也有不少人自己要來問的。」

  雖說做續絃不是太光彩,可終究還是明媒正娶,高門大戶的姑娘娶不著,普通官員家的姑娘還是成的。

  顧懷袖也有自己的主意了。

  胖哥兒皺著眉,展開了信紙,有些迷惑:「爹,小胖怎麼看不懂啊?」

  張廷玉拿過了信紙,慢慢地將之折起來,「你祖父當了大半輩子的官,才有這一句話,看不懂才是對的。」

  君子中庸,廷玉吾兒,十年不晚。

  張廷玉道:「近日來士林之中有多人聯名上奏,說我張廷玉沒有擔任會試總裁官的本事,查過了,背後都是八阿哥的人。阿靈阿與納蘭揆敘那邊都開始動了,你近日在各府後院走動,明珠家的人和八爺黨的要十分注意。前日我聽聞點禪寺有一場春會,你也要赴宴……皇上那邊著了太子、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和十三阿哥等人去拜順治爺往年修禪的禪房,也在那一日。」

  順治因為董鄂妃而無心國事,一朝落發當了和尚,也曾在京中修行過,不過後來去了五台山。

  現在皇帝老了,總是想起早年的事情,所以讓人去看順治爺當年待過的地方……

  點禪寺春會……

  顧懷袖琢磨著點了點頭,卻道:「你朝堂那邊不要緊嗎?」

  「不要緊,我自有辦法對付八阿哥那一黨人,他們要跟我做對,就是跟皇帝做對。倒是近日羅玄聞那邊,是不是還在繼續來信和票號的銀票?」

  「賬目上沒問題,每月都是那個數。」

  顧懷袖看信上所言,最近也跟沈恙鬥,不過似乎不如早年那樣時不時失蹤了。

  張廷玉忽的一笑,端了茶碗來,手指伸進茶水裡,點了一片茶葉起來,又想起桐城的小蘭花茶,便輕輕將手指點在了桌面上,也將那一點被泡得舒展開的茶葉,輕輕點在了桌面上。

  他的手指沾著溫溫熱的茶水,卻笑道:「羅玄聞,怕是早就被沈恙殺了。自南巡出了丹徒那件事以來,近一年裡跟我們聯繫的都是……」

  「篤篤」的聲音,伴著張廷玉忽然扯開的唇角,顧懷袖微帶著震駭地瞇眼,看他。

  那一個名字他不說,她卻也是清楚無比的。

  若羅玄聞早已經死了,這一年裡跟他們聯繫的人,每個月照著往上面報銀子的人……

  只能是一個,那便是羅玄聞舊主——

  沈恙。

  羅玄聞與鍾恆乃是沈恙左膀右臂,當初右臂不聽話,四十四年丹徒一變,讓沈恙直接斬斷了昔日右臂,再偷梁換柱,只往他這邊完美仿了筆跡,就騙得了張廷玉的回信。

  想必瞬間就知道到底是誰在操縱羅玄聞這提線木偶……

  張廷玉乃是三個月之前覺出不對的,因為涉及到年底報賬,所以記賬目的時候張廷玉看見了賬本的最後一頁。

  羅玄聞乃是沈恙舊日一手栽培起來的人,不管是沈恙本人,還是他身邊的鍾恆,都對羅玄聞的習慣瞭如指掌。

  所以他們按著羅玄聞沒有投靠張廷玉以前的習慣,在支出上頭畫了個紅圈。

  卻不知,羅玄聞早已經跟著張廷玉府裡的規矩,學著顧懷袖將所有支出的銀錢都記成了赤字。

  就是這麼小小的一個細節,張廷玉便窺見了這秘密。

  好一個沈恙,怕是南巡的時候就已經布下了這個局。

  他當年的茶布米生意,都被宋犖那邊給打擊得不成樣子,雖有漕幫相護,可到底還是損失慘重。只有他在鹽幫的生意,被「羅玄聞」吞沒一空,當初「羅玄聞」給張廷玉的信上,寫的就是已經吞了沈恙不少的生意,可沈恙一直沒什麼動靜。

  那時候他以為沈恙有後招,可現在想想。

  他不可能有後招。

  因為羅玄聞那個時候就已經死了,沈恙不過是將自己右手的生意放到了左手,還不會被張廷玉打擊。

  藉著羅玄聞的名義,每月往張府送錢,同時擴大在鹽幫的戰線,有張廷玉在背後撐著,安全至極。

  所有人都以為他沈恙近一年來窮困潦倒,幾近落魄,實則他暗中握著鹽幫的命脈,日進斗金輕而易舉。

  即便是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對手,現在想起沈恙這偷梁換柱的把戲,張廷玉也是由衷佩服。

  只是,越是瞭解對手的本事,張廷玉殺心就越大。

  他於顧懷袖說了羅玄聞之事,而後讓顧懷袖附耳過來,略交代了幾句。

  沈恙能偷梁換柱,暗度陳倉,張廷玉也能將計就計,捨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他且讓對方誤以為自己還什麼都不知道……

  顧懷袖聽了,也微微瞇眼,道:「你這坑人,忒狠,若是這一計成了……他便是萬劫不復……」

  「正要這樣才好。」

  張廷玉無名指點著那一片茶葉,只感覺著指腹下茶水的濕印子都要干了才停手。

  他微微一笑,只道:「你還是準備著點禪寺的春會吧,帶著四弟妹也去,一家子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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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八章 莫比烏斯環

  計劃一定好,張廷玉便已經叫人下去辦了。

  沈恙此人自負鬼才,又成功蒙蔽了張廷玉大半年,現在定然猜不到張廷玉已經知道羅玄聞已經死了的事情。

  現在張廷玉還真沒辦法拿捏住沈恙,一則,他不能讓沈恙發現自己已經知道真相,在雷霆一擊出去之前,不能有任何的差池;二則,現在沈恙還恨小心,畢竟看現在每個月那邊的報賬情況,也知道還在發展的階段,真要說將沈恙一鍋端,他的罪名還不夠大,要好好地設下一個套;三則,他在江南除了宋犖,還沒有足夠的人手。

  要忍,還要忍。

  利用這一段時間,持續著反過來蒙蔽沈恙。

  其實從一開始,張廷玉幾乎就站在一個不會失敗的制高點。

  因為他是皇帝近臣,所以自己行事小心,少有留下把柄的時候。

  若說他有什麼把柄留下,約莫只有當初與鄔思道一起,讓茶行哄抬茶價,還有養了羅玄聞並且給羅玄聞撐腰這一件。

  不過茶行的事情本身就與沈恙有關,還牽連到他身上,更不要說張廷玉當時只是說了一句話,具體出謀劃策的事情落在鄔思道的身上;至於後面一件,現在沈恙自己就扮演著羅玄聞的角色,自然更不可能出事。

  也就是說,張廷玉沒有致命的把柄握在沈恙的手裡。

  而沈恙,卻是鋌而走險販賣私鹽。

  現在他自己又是羅玄聞又是沈鐵算盤。作為沈恙,他現在困頓於自己茶布米生意;作為羅玄聞,他緊握著小半個鹽幫的私鹽生意和一部分官鹽的生意,賺得盆滿缽滿。

  一人分飾兩角,他掩飾得近乎完美。

  現在只要在鹽務上陷得太深,等到他變成了官鹽大鹽商,私鹽大鹽梟,張廷玉就可以下刀了。

  他相信,這日子不用多久了。

  張廷玉現在不僅不會立刻解決沈恙,相反,他還要養著沈恙,背後給沈恙撐腰。

  只是,這件事要做得隱秘一點。

  他要勾著沈恙,將生意越做越大。

  年羹堯去年外放了四川的主考官,今年也已經回來了,四川的舉人們也要叫年羹堯為老師。

  而四川的鹽業,也很不錯。

  佔據長江水運之利,更是井鹽業發達,這是一個很好的魚餌。

  蜀中鹽商,富者並不弱於揚州。

  只要引得沈恙往四川走,把「鹽」這個字的盤口給拉大,那張廷玉就能在合適的時候一網打盡了……

  他今天要修書告訴「羅玄聞」,四川鹽政快換人了,他會放一個人往四川去,讓「羅玄聞」留意著四川那邊的事情。

  不需要說太多,沈恙是個聰明人,張廷玉只透個消息出去,有野心的人很快就會自己跟上。

  算計有野心,並且毫無防備的人,太簡單了。

  就像是當初沈恙輕而易舉地偽裝成羅玄聞,而張廷玉也沒懷疑一樣。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張廷玉這邊已經有了打算,只管照著去走。

  顧懷袖最近要忙碌的事情卻有很多,給三房那邊新換了一批丫鬟,都是年輕漂亮生得乖巧,又聰明剔透些的,心術不算壞。除此之外,就是給張廷璐物色續絃的樣子,一想到當初小陳氏,顧懷袖現在都只能搖搖頭。

  若是要再找,一定要是個心術夠好,心思也夠通透的。

  張廷玉那邊跟張廷璐說過了,張廷璐也沒拒絕,年紀大了,也總要個人繼承家業的。

  二月初將府裡的賬目給算完了,早上將最後一本賬本碼放在書案上,顧懷袖甩了甩自己的手指,就叫人準備著車駕,要帶著小胖子往點禪寺去了。

  點禪寺在京郊,乃是個難得的僻靜之所,不過因為風景優美,剛剛一開春,就有早開的桃花鋪滿山寺。

  遠遠地一眼從道上望去,倒是剛剛劃開了雪花不久的山腰上,點點粉紅色搖曳著,像是美人香腮雪。

  顧懷袖還跟胖哥兒說著話,最近屋裡一直都想給胖哥兒取個什麼名字好,張廷玉說了一個又一個,都被胖哥兒給否掉了。

  「你說你也是,你爹給你起個名字還真不容易,我看他除了忙著朝中的事情,最大的就是忙著給你起名字了,要不咱們今兒回去,隨便寫幾個合適的字,你給抓鬮了,咱們早日把名字給定下來,然後找個先生給你開蒙?」

  顧懷袖搓著自己兒子的臉,感受著這種肉嘟嘟的觸感,有點停不下來。

  胖哥兒已經習慣了被他娘當做麵團揉捏,這會兒嘟著嘴唇,有些模糊不清道:「我小胖,一定要取個好名字……娘你別瞎給我爹建議,讓他好好想想。」

  「你倒還使喚起你爹來了?」

  顧懷袖忍不住「啪」一下給了胖哥兒頭上一下,只暗道最近張廷玉身上壓力不輕。

  鄂倫岱、阿靈阿這些人,真是像瘋狗一樣咬起來,都說是張廷玉不合適,要皇帝收回成命。

  三月裡才會試,眼看著就要一個月了,大江南北裡裡外外數千舉人,都已經進入了京城,現在卻都不敢做什麼。

  往年這種時候,點好了考官,大家都開始「遞卷頭」了,今年沒人敢。

  只因為,今年這個會試主考官的位置一般已經定了,今年雖然已經點了張廷玉,可是八阿哥在江南士林之中聲望頗高,還有翰林院之中一干人等幫著他散佈好名聲,所以會試總裁官到底是誰,至今還是沒有定論的事情。

  張廷玉這個總裁官的名頭,根本就丟不起。

  他需要抓住機會往上面爬,如果自己沒有更高的本事,又想要中立,無異於癡人說夢,只能被人排擠。

  張廷玉迫切地需要一股屬於自己的勢力,皇帝是把他當做繼承張英的人來看的,所以這一次一則是不給皇子們發展自己勢力的機會,二則是要給張廷玉在朝中站穩腳跟的機會。

  所有的考生的都是要拜主考官為老師,成為他的門生的。

  可想而知,如果張廷玉真的坐穩了會試總裁官的位置,那就是真真的「桃李滿天下」了。

  而且,這些人都是將來會高官厚祿的文臣,當一次總裁官真是什麼人脈都有了。

  最近顧懷袖眼看著張廷玉早在寫折子,晚也在寫折子,一半是要處理順天貢院這邊的事情,另一半則是南書房那邊的棘手案子。

  每天各地匯聚到中央的折子不知道有多少,皇帝一個人是批不完的,張廷玉他們這些南書房的人就是批折子,還要幫著康熙票擬聖旨。

  而張廷玉一手漂亮的字,自然也是深得康熙的喜歡。

  這樣一來,張廷玉越來越受康熙的器重,人也越來越忙,有時候半夜宮裡開傳召,人都要立刻換上衣服去宮裡……

  這些辛苦,他從來不往外面說。

  小胖子整天纏著張廷玉要名字,讓顧懷袖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她點著胖哥兒的鼻子,跟他來一回君子約定:「你爹現在忙得焦頭爛額,等到今年會試結束,五月的時候,就讓你爹給你起個好名字好不好?」

  其實能選擇的就只有那幾個字,到底要怎麼取還是件令人犯難的事。

  每當娘點著自己鼻子說話的時候,他就覺得娘現在這種恬淡的表情很漂亮,平平和和地,看著就覺得暖和。

  胖哥兒伸手抱她娘的腰,仰著臉看她:「那小胖到時候要一個很好聽很好聽的名字。」

  「好。」

  顧懷袖點著頭,拍著胖哥兒的肩膀,很快就看到了外面的點禪寺的山門。

  胖哥兒撩開簾子朝著外頭望,道:「娘,好多馬車和轎子啊,您看,山上的雪化了,變成小溪流下來了!」

  山下蘭芽短浸溪……

  顧懷袖覷一眼,卻道:「確是個好地方。」

  「娘,我聽大伯母之前說,之所以給我起名叫小胖,還不給我起大名,是怕我半路夭折,長不大是嗎?」小胖子又問了一句。

  顧懷袖只歎氣:「你大伯母怎麼什麼都告訴你?」

  「大伯母還給我繡荷包呢,可厲害了……不過大伯母為什麼老是喝藥啊……還有,三叔知道好多東西,前幾天三叔還說他小時候抱過我,給我講了好多稀奇的東西,說在南面有長著金色頭髮,藍色眼睛的,叫……叫……哎!娘,你看,就是這種!就是這種!」

  胖哥兒一直探頭探腦朝著外面望著,一下瞧見了一堆人,立刻興奮地指著其中一個深目高鼻、金卷髮藍眼睛的男人大聲叫起來。

  顧懷袖坐在裡面,只覺得小胖子撩著簾子不好,一把將他給抓回來,不過那一剎那,已經瞧見了外頭的人。

  張廷玉之前說的果然沒錯,今天點禪寺春會,太子等皇子幾乎都來了,看著皇子們年紀大的都已經蓄了須,年紀小的還沒及冠,倒是各式各樣,各有風采。

  因為馬車還在走,顧懷袖倒是一眼就看見了那個高了太子大半個頭的人,這就是被胖哥兒指著的。

  康熙格外寵愛太子,允許太子結交江南士紳,還允許他跟外國傳教士來往。

  眼前這個人的確是金髮碧眼,不過顧懷袖不認得,也不想認得。

  她將車簾子掩緊,只道別惹上什麼禍事,這春會還不得不去,不少勳貴後院都給顧懷袖發了帖子,不去就是拂人面子。

  車駕到了山前停下,眼看著就到了山前,顧懷袖下車之後就在寺中小僧人的接引之下往後山而去。

  這裡有僧人們的禪房,卻也有桃林無數,瞧著花雖然還沒開多少,卻也是蔚為壯觀。

  此山向南,近處又有溫泉,所以現在才有桃花早開的盛況。

  她拉著胖哥兒剛剛到,周道新夫人李臻兒立刻上來招呼她,而後就看到了許許多多眼熟的人,有一些看著還年輕,有一些卻已經是滿臉的皺紋了。

  這一回,滿漢大臣家的人都有,顧懷袖與眾人見禮後才走下來。

  席間有孫連翹,還有錢明世的夫人,更有年羹堯的夫人納蘭氏。

  這是納蘭明珠的孫女納蘭沁華,顧懷袖還記得當初在顧貞觀壽宴之後,她跟孫連翹一起往廚房走,結果聽見納蘭沁華說了一句「花褪殘紅青杏小」,小石方聽著押韻,竟然直接接了一句「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顧懷袖見著納蘭沁華,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倒是對方立刻給她斂衽一禮,顧懷袖連道:「你我夫君乃是同年,快請坐下吧。」

  她沒讓納蘭沁華說出一句話來。

  年羹堯外放四川鄉試主考官,乃是張廷玉提薦,可這件事除了四爺胤禛、張廷玉自己之外,只有顧懷袖知道,年羹堯自己知道不必說,看這納蘭沁華的模樣,竟然像是也知道這件事了。

  她皺著眉,只覺得年羹堯這人辦事不靠譜。

  納蘭明珠也是個已經糊塗了的老狐狸,押了太多寶,眼看著大阿哥不行了,他兒子納蘭揆敘則已經抱緊了八阿哥的大腿,現在明珠到底算是大阿哥黨還是八阿哥黨,怕是他自己都說不清。

  納蘭沁華乃是納蘭容若留下的孤女,也是納蘭明珠家的人,怎能知道這樣的機密?

  顧懷袖表面上不動聲色,坐下來之後只說一些女子胭脂水粉方面的小事,卻絕口不提別的。

  納蘭沁華有些遲疑地看著顧懷袖,她原本是想要感謝顧懷袖的,可沒想到顧懷袖如此不動聲色。這一位張二夫人果然非同尋常……年二夫人納蘭氏,這會兒也終於回過了神來,本來就不是多言的性子,即便是嫁給了年羹堯,這會兒也不說太多的話。

  只有顧懷袖,在席間言語可稱得上是妙趣橫生,左右逢源。

  端看這圓滑的手段,便可稱得上是官太太模範,偏生她丈夫還不納妾。

  張廷玉有這樣的賢內助,大約也是能在朝堂春風得意的原因之一吧?

  看著顧懷袖這樣得意,雖顧懷袖自己不顯擺,自然有人看不慣她。

  只聽一旁禮部侍郎夫人孫氏冷笑了一聲:「張二夫人也真是有閒心,聽說現在朝廷之中大半官員都覺得張大人不不能當會試的總裁官呢,年輕氣盛,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人還是老的好,薑還是老的辣。」

  顧懷袖聽著聽著,就聽不懂了。

  這一位侍郎也是八爺黨,孫侍郎在朝堂上參了張廷玉一本又一本。張廷玉是覺得虱子多了不癢,一個小小的禮部侍郎根本翻不出什麼大浪來。可是沒想到,顧懷袖以為自己出遊是來輕鬆一回的,現在竟然又被人揪住說張廷玉的事情。

  女人後院的事情都是圍繞著男人轉的,她們的日子可跟顧懷袖不一樣。

  顧懷袖聽著無奈,在這種場合與她爭辯反而是掉了格調。

  顧懷袖索性道:「長江後浪拍前浪,您知道前浪怎麼樣了嗎?」

  眾人都在看戲的狀態了,畢竟張廷玉風頭實在是太勁,經過會試總裁官爭奪的幾次朝議,無形之中樹了不少的敵。可那也是位極人臣所必須的……

  現在有人對著顧懷袖諷刺,自然有人心裡暗喜。

  禮部侍郎自打投靠了八阿哥之後,就是走路都帶風,連著府裡的人都得意起來,孫夫人知道現在張廷玉已經被大半個翰林院的人給針對,說話的時候堪稱有恃無恐:「前浪又怎麼樣了?」

  顧懷袖淡淡道:「被拍死在沙灘上了。」

  整個席面上瞬間就安靜了下來,有人將前後句一連,暗道顧懷袖罵人的本事簡直是爐火純青。

  如李臻兒、孫連翹這種跟顧懷袖關係比較好的人,都已經掩口暗笑了起來。

  孫氏的臉色已經與豬肝毫無區別,禮部侍郎如今年紀的確是大了,孫氏自己也不是很年輕,如今顧懷袖這簡直是大範圍攻擊!

  什麼叫做「前浪被拍死在沙灘上」?!

  這不是詛咒她們都被年輕貌美的小妾們給代替嗎?!

  有這樣說話的嗎?

  有你這樣做人的嗎?

  前面看著還是手段原話,這怎麼一轉眼就變得這樣尖銳?

  敢情你張二夫人不是翻臉如翻書,您這一張臉就整個一本書啊,風一吹就翻啊翻的!

  還有朝中的老臣,如今雖然的確是已經到了老臣們離開,年輕人嶄露頭角的時候,可你這樣說不覺得太過分嗎?

  只可惜,沒有人敢將這一切質問出來。

  顧懷袖敢說,就已經準備了一肚子更犀利多話,誰要敢把她的話給嗆回來,她就敢把誰噴得狗血淋頭。

  左右她想想,自己最利索的也就這一張嘴了。

  端茶來喝,卻有人由顧懷袖這一句話想到了更多。

  新出來的張廷玉、年羹堯等人都是冒頭最快的一些,又得皇帝的器重。

  聰明的老人們如張英、年遐齡者,都已經以老病為由,乞休回去,給年輕人們讓道了。至於李光地現在還沒退,那是因為李家就李光地一個挑大樑了,剩下的子弟們都不怎麼扶得起來,張英走了之後,康雄身邊就更缺人了,李光地更不能在這種時候走。想必若是自家後繼有人,李光地現在也早就引退朝堂了。

  整個朝堂都處於一種時時變動的更新換代時期。

  人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可康熙在位四十幾年了,當初輔佐他的臣子老了,也都輔佐不動了。

  顧懷袖這句話雖然難聽,可一個字都沒錯。

  長江後浪拍前浪,浮事新人趕舊人。

  眼看著席間都安靜了下來,顯然顧懷袖這句話鬧得氣氛不是很好。

  眾人之前都還感歎著顧懷袖左右逢源,席間氣氛可說是熱烈,結果一轉眼變成這樣?

  怪誰?

  難不成怪人家長袖善舞的張二夫人?

  呵呵。

  孫氏要是不起掃興的話頭,哪裡能出這樣的事情?

  眾人一時之間都對孫氏厭惡了起來,孫氏低著頭不說話。

  顧懷袖想著自己在這裡一直坐著,她們尷尬,她不如離開一會兒,回來這席間定然就正常了。

  想著,顧懷袖微微一笑,然後起身,道:「我帶著我家胖小子去給菩薩磕個頭,諸位坐著先聊,我一會子回來。」

  眾人點頭,看顧懷袖牽著他家那胖小子去了。

  佛堂裡的香客不算是很多,顧懷袖進去的時候正是大家都在外面看桃花的時候,這裡乾乾淨淨冷冷清清。

  端著淨瓶的菩薩看上去面相慈和,顧懷袖裝模作樣地帶著胖小子磕了個頭,這才又帶著他離開。

  「娘,你不是不信神佛嗎?以前去逛廟會,都不見你給誰磕頭的。」小胖子覺得有些奇怪。

  顧懷袖道:「我這哪裡是信佛?找個借口出來罷了。這就跟爺們說出去更衣一樣……會找借口脫離是非之地,也是一門學問。」

  「那要是小胖遇到事情,就說更衣去。」小胖子似懂非懂地琢磨。

  顧懷袖笑道:「這是最淺顯,也是最露痕跡的……」

  話音還沒落,還在走廊上走著的顧懷袖就看見前面禪房花廳之中出來了個人,只道:「兄弟們慢聊,更衣則個。」

  胤禛走出來,然後就聽見了顧懷袖沒來得及收回去的後半句話。

  「最露痕跡的一種,聰明人都不用更衣當借口……」

  然後顧懷袖就住嘴了,嘴角抽搐地看著胤禛。

  胤禛臉色很難看,看著她還有她那胖小子,壓根兒懶得搭理,一甩袖子就走了。

  顧懷袖心道逃過一劫,正想要避開前面花廳走,不想忽然聽見那開了門縫裡傳來一陣大笑聲。

  「那個張廷玉,才在翰林院熬了幾年?不就是張英那個油鹽不進的兒子嗎?憑他竟然也敢擔任會試的總裁官?」

  「爺也是正說呢,他算是個什麼東西?竟然也敢給咱們甩臉子!」

  「張天師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您怎麼看這件事?」

  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接道:「一個人若是精於八股,能讀書,卻不一定能做官。諸位爺細細數數,狀元出身,最後位極人臣的又有幾個?人無完人,張廷玉這人才華橫溢,可是不一定會做官。就像是一張紙,都有正面和背面一樣,一個人有其擅長的,卻不可能面面俱到,此人於做官一途實在太蠢。依貧道愚見,此人庸才,必定不能長久。」

  「哈哈哈對,秋後的螞蚱,蹦躂不了多久了!」

  ……

  眾位阿哥們都沒將張廷玉拉攏到,張廷玉乃是皇帝黨,眾人已經是心知肚明了。

  他們在裡面談論著今科會試的事情,顧懷袖也總算是明白為什麼胤禛要更衣去了,避開是非才是真,聽裡面的聲音,去更衣了的爺怕還不少。

  什麼張天師?

  顧懷袖冷笑了一聲,只埋頭下去對胖哥兒說了一句話。

  胖哥兒眼睛一下變得亮晶晶的,「這就是娘跟我說過的莫比烏斯環嗎?」

  顧懷袖點頭:「去吧。」

  胖哥兒卻一點頭立刻就從外面衝進花廳,掃了一圈,立刻看見了一個作道士打扮的男子。

  胖哥兒過去就一巴掌拍在他身邊的茶几上,「就是你這個臭道士剛剛罵我爹是庸才的?」

  張明德愣了一下,這小娃娃是哪裡來的?

  周圍的阿哥們都噴出了一口茶來,背後說人壞話被人家兒子逮住了!

  好在只是個小鬼頭,眾人也懶得搭理他。

  反正朝堂上的事情大家心裡都揣著明白,就是給張廷玉聽見了他們也一樣說。

  太子冷笑了一聲,看著這小子簡直醜得令人髮指,抬手就想要讓人將他扔出去,豈料胖哥兒又說話了:「就是你剛剛說每一張紙都有正面和背面?」

  張明德又是一愣:「這是肯定的啊,人無完人,每一張紙都有正面和背面啊。」

  很好。

  胖哥兒揚起自己燦爛的笑臉,掃了一圈,在十三阿哥胤祥的桌邊看見了紙筆,於是過去將一張紙撕了一條下來,將長紙條扭了一百八十度,然後用十三碗裡的茶水將紙條兩頭粘在一起,成為一個扭曲的環,然後抬起自己大蘿蔔一樣的小短腿,跟個爺一樣踏在了張明德的椅子上,還滑稽地晃了晃,頗為可笑。

  可他說出來的話,卻中氣十足:「來,你給小爺說說,哪裡是正面,哪裡是背面!」

  什麼玩意兒!

  敢罵我爹?

  我娘分分鐘削死你!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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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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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0 00:40:59 |只看該作者
第一六九章 左撇子

  張明德愣住了,他乃是天師,現在看著這個古怪的紙條圈子,已經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這……這……」

  小胖子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反正張明德是不認識的,現在看著紙條,他整個人都已經完全愣住了。

  瘋了吧這是?

  正面……背面……

  這他哪裡知道哪裡是正面,哪裡是背面?

  隨便指一條,就會發現,順著正面走啊走,走啊走,沒一會兒就變成了背面,反而繞到了另外一邊去,簡直見鬼了……

  康熙乃是一個對數學頗為喜歡的皇帝,喜歡算這個算那個,還曾經帶著大臣一起出午門測太陽的角,滿朝文武都跟他一起在外頭等著。

  在座的列為皇子,也都知道康熙這個愛好,除了太笨的,幾乎都有瞭解。

  方纔距離胖哥兒最近的胤祥,是完全看清楚了胖哥兒的動作的,頓時暗道了一聲:好聰明的小子!

  太機靈了啊,這紙條看著簡單,實則完美地反駁了方才張明德說的那一句話!

  同樣是一張紙,正面背面原本是分明的,可現在這樣一張扭曲著相接的紙條,又怎麼敢說是有正面背面?

  這是一張只有一面的紙!

  胖哥兒揚了揚自己的眉毛:「說啊,你繼續說啊!」

  張明德差點憋得吐了一口血,手抖著指著小胖子:「你……你到底是哪裡來的?」

  「我娘經常跟我說,長得醜的人最會作怪,說的就是你這種!」胖哥兒好歹是跟著顧懷袖混了這麼多年的好小子了,一開口就直接辟里啪啦地罵他,「你一個臭道士,算你的命就是了,我爹當我爹的官,就算他只是個秀才舉人,那比你這種下九流的東西高貴!也不照照自己是個什麼樣子,就敢辱罵朝廷命官,誰給你的擔子,誰給你的腦袋?!」

  眾人全部愣住了,根本反應不過來。

  這……

  這小子說話怎麼渾然一副張二夫人的模樣?

  罵人和威脅人的架勢,簡直活脫脫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啊!

  張明德的的確確只是個普通的道士,也的的確確是下九流,在背後辱罵朝廷命官,其實真不算是什麼大事。

  可若是張廷玉要是追究,這張明德只有死路一條!

  即便是去不了命,也至少要脫層皮。

  那邊的大阿哥胤禵立刻有些慌張起來,不過小胖子的速度比他更快,嘴裡連珠炮一樣順著就說了出來:「走,跟小爺見官去!看不把你打得哭爹喊娘,你不知道什麼叫做朝廷命官,不知道什麼叫做官民有別!」

  張明德心裡大呼倒霉,這時候竟然也沒一個爺出來救場,他這到底是惹了誰啊!

  「小爺小爺你住手,這把貧道的道袍給拽壞了!」

  「你還壞了我爹的名聲呢!你道袍貴,還是我爹的名聲貴?」

  胖哥兒一副橫樣子,反正他年紀小一點也不怕。

  再說了,康熙還曾經親賜過東西給他。

  顧懷袖之所以敢讓胖哥兒進來,就是因為一點也不怕。

  她去年進宮已經試探到了皇帝的底線,到底還算是個明君,只是在太子的事情上有失偏頗罷了。

  康熙現在要捧張廷玉,誰要是反抗康熙,那就是挑戰皇權,即便是阿哥們,也照罵不誤的。

  最近太子爺就受過了多次的訓斥,康熙似乎還指望著將太子給罵醒了,可太子一點反應都沒有,該怎樣跋扈還是怎樣跋扈,甚至在外面網羅美女,豢養面首……

  如今該是阿哥們背後質疑皇帝的決定,被人聽見了,若是傳到了康熙那裡去,還是他們倒霉。

  這個時候,他們也該明白什麼叫做「隔牆有耳」了。

  大約他們都是爺了,所以反而鬆懈了。

  胖哥兒這邊作勢就要拉著張明德去見官,八阿哥的臉色頓時就不好了。

  皇子們從來不公開反對皇帝的決定,因為要做出與皇帝一條心的樣子來,他們都只是唆使著下面的人去做事罷了。

  現在被抓個正著,還是被張廷玉的兒子,多尷尬?

  八阿哥將茶盞一放,微微一笑,企圖也自己和善的表情來獲得小孩子的好感,只道:「小子,不過就是說一件小事而已。咱們讓這個道士給你賠罪,你看怎麼樣?」

  胖哥兒也知道適可而止的道理,他娘說了,裡面的人都很厲害。

  他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末了看向道士:「臭牛鼻子,你給我賠罪吧!」

  張明德整個人都要瘋了,他看向了八阿哥,雖然知道這位爺厲害,可現在叫他來道歉是個什麼道理?

  難道在朝中抨擊張廷玉最厲害的人不是他八阿哥嗎?

  他不過就是附和著大家的意思在說話,討阿哥們的歡心罷了,現在反倒要他來道歉?

  憑什麼呀……

  張明德簡直要抑鬱了,他死死地瞪著小胖子,小胖子更惡地回視他:「你還敢瞪小爺?」

  大阿哥胤禵也知道事情不大好,反正就是個臭小子,也不必這樣在意。

  他不耐煩道:「張天師不就是給小孩子道個歉嗎?總比惹得他爹來追究你,打你板子的好。都是你鬧的,不是你咱們誰說張廷玉啊?你趕緊的,別浪費時間了。」

  其餘諸人都沒有說話,明顯沒有插手的意思,都是明哲保身的高手。

  這會兒,張明德也只有自認倒霉,憋屈至極地對著一個比自己小多了的小孩子一躬身:「貧道給這位小爺賠不是了。」

  胖哥兒眉毛一抖,哼了一聲,這才將那一張被自己粘到一起的細紙條重新牽開:「宰相府裡能撐船,小爺就放過你這一回。」

  說完,他把這一條紙條又貼到了胤祥手邊的桌上,道:「紙條還給你了,自己粘上用吧。有借有還,再借不難。」

  這一回,胖哥兒終於邁著八字步傲氣昂揚地走了。

  顧懷袖就在院子外面的長道上等胖哥兒,見他活蹦亂跳地回來,立刻就笑了。

  胖哥兒嘿嘿地捂著自己的嘴,跟著他娘一起走,然後就開始炫耀自己之前的英武非凡。

  「小胖,還有小胖的娘,以後要保護我爹!讓我爹不受傷害!」

  小胖子把拳頭握緊,一臉的堅毅。

  顧懷袖一巴掌拍他後腦勺,笑道:「等你長大了再說吧,臭小子……」

  保護人,哪裡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張廷玉終自己這半生,也不過是想要保住自己所擁有的,再不斷地往上爬罷了。

  不過想想,有自己想要保護的東西,未必是什麼壞事。

  她正想要跟小胖子一起離開,不料小胖子忽然道:「小胖走的時候看見一個事情……不知道……」

  「怎麼了?」

  顧懷袖有些疑惑,一向直來直去的小胖子,怎麼忽然之間吞吞吐吐了起來?

  小胖子拉了拉顧懷袖的袖子,四下看了看,然後踮著腳讓他娘彎身下來,聽他說話。

  「剛才我看見有人往那個在揚州行宮見過的叔叔杯子邊上塗東西,還有一個空位置上的杯子,也都塗了東西。小胖覺得好奇怪……怎麼往杯子上塗東西?您給小胖說過害人的法子,他們是不是……」

  小胖子小聲地說著,顧懷袖心底一凜,驟然回頭一望,胤禛剛剛進門!

  小胖子在揚州行宮見過的就是十三,空著位置的茶杯定然是胤禛的!

  瘋了,這誰敢這樣大膽?

  也許不是毒……

  可是左右都有危險啊。

  顧懷袖抬眼一看,前面禪房旁邊已經進去了一名僧人,佛堂裡有寫籤文的紙筆,容不得顧懷袖多想,她左手立刻提筆落字,沉穩至極。

  小胖子小聲道:「剛剛我見了之後,就用手指點了那個揚州見過的叔叔的茶水用來粘莫比烏斯環,現在那一杯茶肯定不能喝了,就是那個空杯子不知道是誰的……」

  「你做的很好,回去娘讓你石方叔叔給你做桂花糕。」

  顧懷袖寫完了四個字,一出佛堂立刻就見到了那個即將走進廳中給諸位爺添茶水的小僧人。

  「小胖子,再幫娘一個忙。」

  屋裡,胤禛剛剛回來,看見屋裡氣氛有些古怪,只覺得奇怪。

  他掃了一眼,太子看他有些疑惑,主動解釋道:「你去更衣了,沒見到,方才張家那小子來了,直接逮住了張天師就罵,簡直比他娘還厲害!」

  原來是張家的小胖子嗎?

  這倒也是,剛才在門口看見,大約顧懷袖是聽見了。

  眾位阿哥中間那個洋人羅爾卻還拿著那一張紙條仔細地看著,不時將紙條扭一下,成為螺旋狀,然後疊在一起,還似乎玩上癮了。

  「哦,真是太奇妙了!」

  胤礽暗地裡不屑,卻回頭來歎道:「諸位兄弟也不必在意,不過就是個小孩子,他張廷玉還真的敢拿咱們怎樣嗎?四弟,你也坐下吧。」

  胤禛聞言,想著事後瞭解事情也就好了。

  他端了茶盞起來,已經不那麼燙了,走的時候還是滾燙的茶水,這會兒喝卻是正好。

  一垂眼,胤禛掀開了茶蓋,保持著一臉的面無表情,便待喝茶,這時候添茶的小和尚剛剛走進來,十三阿哥胤祥坐在門邊,第一個看見添茶的僧人,原本也只是掃了一眼,可是在瞥見這僧人背上貼著的紙條的時候,卻瞬間色變!

  「四哥且慢!」

  他忽然起身,因為震駭而瞬間將胤禛手中的茶盞抓來摔在地上!

  「啪」地一聲脆響之後,所有人都震住了。

  胤禛疑惑,頓時意識到了事情的不尋常,正待要問,不料那小僧已經嚇得瞬間跪了下來,於是,露出了不知道什麼時候貼在他背後紙條!

  上面四個大字:茶盞有毒!

  字跡著實潦草至極,帶著一種難言的挺秀和狂氣,似乎是在匆忙之間寫成。

  若不是十三阿哥精通書法,根本不可能在一瞬間看出那上面寫的是什麼字!

  茶盞有毒?

  在看到那幾個字的一瞬間,胤禛豁然抬頭,看向了這屋裡坐著的十來個兄弟,隱晦著冰寒的目光瞬間掃過了所有人,而後眼角微微一抽。他掃了一眼之後,緊握著扶手的手指終於緩緩地放鬆了,看向被十三弟奪來扔在地上的茶盞,又看了看那小僧。

  這時候,那小僧還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被這麼多的爺注視著,只嚇得人都要暈過去。

  胤祀微微瞇了瞇眼,道:「誰這麼大膽,竟然敢謀害皇子!來人,查毒!」

  太子冷哼了一聲,也是出了一身冷汗,眾人都在屋中,這紙條上只說是「茶盞有毒」,卻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

  太監們多的是本事,這會兒直接上來將所有的茶盞一一查過,十三是剛剛換了茶盞的,查到他這裡之後,卻道:「來查查爺這碗!」

  他將之前胖哥兒碰過的茶盞放出來,讓太監查了,太監立刻跪下來,腿都軟了:「有……有……有毒!」

  張明德頭上冷汗都下來了,連忙看了看自己手邊的茶盞,也忙叫道:「公公,煩請來查查貧道這一碗……」

  胤禛垂著眸,看著自己腳邊碎裂的茶盞,只道:「查這一碗。」

  他抬手一指,小太監哪裡敢再去搭理張明德?連忙來了這裡給胤禛查,結果一查完又跪了下去:「這一碗……也、也有毒……」

  整個大禪房裡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各人揣著各人的心思,彼此一言不發。

  胤祥沒想到自己竟然也有份,更沒想到還有四哥!

  四哥唯一招人恨的,只有輔佐太子這一點,十三風頭正勁,誰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殺人?

  若是他們不注意,就這樣喝了,豈不是要就這樣死了?

  太子更是惜命,這會兒驚魂未定,回過神來卻道:「來人!立刻將點禪寺給本太子封起來!不許任何人出入!查,給本太子徹查!竟然連十三弟跟四弟都敢害,吃了雄心豹子膽了不成!」

  胤禛搭著眼皮,心下覺得嘲諷。

  敢出手,定然就已經有了後招。

  針對的不是他,除掉胤禛只是順便,真真要對付的是十三跟太子罷了。

  八阿哥胤祀看著自己手邊的一碗茶,道:「也來查查爺這一碗。」

  說著,將碗遞給了查毒的太監。

  太監一驗,磕了個頭:「回……回八爺,有毒!」

  胤祀道:「好……果然是好……太子殿下,依愚弟之見,應當先把這寺中所有的和尚抓起來審問,敢對皇子下手,必定是亂黨謀反之人。今日上山之人頗多,一一排查之後再放走為好,並且需要登記造冊。不知太子意下如何?」

  「本太子自有主意,要你多嘴?」

  胤礽絲毫面子不給胤祀,陰著一張臉道:「不僅要查下毒之人,連著寫這一張紙條的人也要查,若非知道什麼,怎麼可能有這一張紙條?」

  查!

  一掃上面的字跡,胤禛心頭也存了個疑影兒。

  不過這一次的事情,著實出乎意料,若非方才胤祥眼明手快,怕是他還沒奪到大位,就已經一命嗚呼了。

  微微閉上眼睛,胤禛摸著自己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似乎在想什麼。

  這一次最凶險的就是與世無爭的四阿哥,眾人都知道他心情定然不好,所以也不問。

  外頭太監和侍衛們立刻出去山門下頭守住,不允許任何的出入。

  顧懷袖剛剛回了席間沒多久,就看見山下山上都已經亂作了一團,她還在提筆寫河燈上的願文,這會兒頓了一下,問道:「這是怎麼了?」

  旁邊的李臻兒跟孫連翹都嫌棄地看著她那狗爬一樣的字,心道張二夫人當年在惜春宴上的字都還算是能辨認,怎麼這右手受過一回傷之後,字就醜得更多了?

  「聽說前面有幾位皇子也到了,左右與咱們無關,一會兒寫好了願文就放燈去。」李臻兒說了一句。

  顧懷袖在紙上畫著蛇兒,一副懶洋洋不想寫字的模樣,卻問一旁青黛:「我這字似乎又有進步了?」

  青黛默然無語,周圍的丫鬟們也都沒忍心說什麼。

  她裝模作樣地把那一句庸俗又不出類拔萃的「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提起來,道:「裹了,咱們扎個燈去。」

  然而,誰也沒想到,眾人結伴著想要去扎燈的時候,竟然被侍衛攔住了。

  「誰也不許離開,寺中藏有刺客!誰也不能保證你們不是刺客,都統統給我回去!臣等奉太子之命嚴查!」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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