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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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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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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16:58 |只看該作者
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六章

  崔季明直接手扒著馬鞍就上馬,坐在他身後,將她本來帶著的長弓掛在馬鞍上,也不管周邊一副如遭雷劈的神情,道:「我知道說了實話,你又要嘴碎了。」

  殷胥更怒,他憋了一肚子的火,不好在眾人面前揍她,咬牙道:「我是嘴碎。沒有我,你就死在城內了!」

  崔季明看他表情生動的就在面前,連忙賠笑道:「是是是,多虧了你。我竟不知你什麼時候招攬的俱泰。」

  俱泰在一匹馬上回頭,嘴角扯了幾分笑意:「三郎與我大半年都沒見,竟然見了我連個招呼也沒有,倒是白費我一番心思了。」

  崔季明連忙對他問了幾句,俱泰當真是擔憂她,說了幾句,見她一切都好,目不可視後的消沉也好似散去,她如同最初見到時那般活潑風趣,便也放下了心。

  只是俱泰今日才是頭一回,與所謂的「主上」見過面。

  他對於殷胥的全部印象,也不過是聽聞十分病弱,後來養在了薛妃膝下。

  雖心中早知這主上必定是朝廷內甚至宮內人,他想了一圈皇子、重臣,卻獨獨沒有想到會是殷胥。俱泰在東風鎮外等待潛伏許久了,阿繼也很難從城內寄出消息來,而「主上」連條消息也未曾遞來,直接連夜帶人趕來了東風鎮。

  此地距離阿史那燕羅大營不過幾十里,對於如今處在風頭浪尖的端王而言,實在是危險。俱泰本還苦思冥想他來的原因,在見到崔季明後便一下子就明白了。

  他就是為了崔季明而來。

  再想到去年在西域,陸雙奉「主上」之命前來保護崔三,帶她回長安,一切也都能聯繫起來了。

  馬隊朝前緩緩而去,崔季明騎來的突厥戰馬無人騎乘,竟有一份四處找不到夥伴的孤單,垂頭隨著其他大鄴戰馬前行。

  俱泰本想催促一下隊伍,畢竟如今距離東風鎮還不算太遠,仍然是突厥的最前線,仍有些危險。但他轉過頭去,崔季明笑嘻嘻的正在殷胥耳邊說些什麼,殷胥神情專注,又有些隱隱的歡欣,二人好似再聽不見別人的話了。

  他已三十多歲,那二人面上浮現的花開似的光彩,他見過太多。想著端王爺居然跟崔家郎君有一腿,那個划船不用槳的崔三居然喜歡男人……俱泰如遭雷劈,還沒來得及躲,然後就在不斷轟鳴的雷劈下外焦裡嫩了。

  崔季明道:「你累不累呀,過來要了多久?我們下一步可是要與康將軍匯合,大軍如今停駐在何處?」

  殷胥目視前方,韁繩窩在他手裡,他將騎馬當作了還需全神貫注的事業,目不斜視,回答簡短到恨不得縮成兩個字:「不累。不算久。」

  崔季明長長的哦了一聲。他以為自己答的太敷衍,輕輕咳了咳想著要不要說的更仔細些。她卻表現得如此興奮,也不在乎他說了幾個字,抓著他腰帶,又偏頭問:「那你什麼時候接到的軍信,有沒有很害怕?有沒有覺得我回不來了。」

  她下巴放在他肩上,偏頭瞧他,嘴角含笑,神情活似一隻趴在軟墊上的貓。說話時吹出的風好似長了眼似的全灌進他耳朵裡。

  殷胥不知她一個平日裡武藝超群、英朗俊武的人,哪裡學來這麼多撒嬌的動作。他既覺得怪異的很——這並不符合崔季明平日裡的樣子。他又覺得受用的很——不多見的樣子卻在他面前展露。

  他做好了一心要和崔季明再大吵一架的打算,預備好了「絕不會再管你」之類的話語。卻讓她的一舉一動給憋了回去。

  殷胥木訥道:「你說你每次上戰場都覺得可能會死。我想想,只覺得……」

  只想一下她死,便覺得一切想法被壓縮成了固體,令他仿若窒息。

  殷胥:「日子會沒法過了。」

  崔季明聽他竟肯這樣吐露心聲,忽然摘下了寬簷胡帽,擋在了殷胥臉側,恰好遮住他側面的視線。

  殷胥:「怎麼了?」

  胡帽像是一面圓形的小盾,擋住了側面而來的視線,崔季明的臉也藏在了盾後,朝他湊過來,小聲道:「阿九,親親。」

  殷胥很長時間沒反應過來,卻又好似腦子裡通電似的一下子明白她在說什麼。他讓她的不要臉震驚了。

  在殷胥看來,像是上次在湖邊那樣親吻的事,大抵要在層疊院中,奴僕皆屏退的屋內,才可做得。

  他好似個跟時代格格不入的士大夫,古板到大概出了門跟女人挽著手都覺得影響不好。私底下或許他也會氣到撲上來啃她,羞惱到行為不過腦子。但在人前......

  崔季明忽然偏頭,她行事一向毫無理由,張口便用牙輕輕的咬了一下他耳垂。

  她尖尖的虎牙似乎要給他耳垂上咬出個又痛又腫的血洞來,她如同熟練的刺客,得了手便撤開,笑著在他身後觀望他要死的窘態。殷胥不敢回頭,他感覺好似一瓢熱水澆透了他的腦袋和衣服,渾身的神經都要死掉。崔季明的行為本就能使他不知所措,如今她又偏生在這七八十人的隊伍裡——

  他甚至惱怒起來。

  她是當別人都是傻子麼!那、就那一頂帽子遮著,又有什麼用。別人難道就不會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

  殷胥半晌才憋出一聲自以為威嚴的低低怒喝:「老實點!」

  崔季明笑了。好似嘲笑他的語氣,好似笑他的有趣。她在他面前永遠肆無忌憚,崔季明左手拿著胡帽,右手竟扳著他下頜,逼他轉過頭來。動作強硬,聲音卻好似撒嬌般低啞:「阿九,親親。」

  殷胥還未來得及再一次義正嚴辭的教訓她,她的唇便有些急切的貼了上來。

  殷胥差一點將手裡的馬韁扯碎,也不能看著眼前,彷彿下一秒都能摔下馬去。他感官裡充斥的儘是崔季明的唇齒,理智裡卻只想著絕不能讓別人發現了……

  萬一胡帽讓風吹跑了——

  萬一馬匹跑偏了——

  他還以為自己表現的很守禮克制,旁人是絕不會知道他歡喜崔三一事的。

  他甚至還想著:旁人若是發現,他如此煞費苦心的來到東風鎮,看起來也好似為了情愛的不理智。

  與崔季明親密已使他心陷囹圄,若更多的事情傳開了,旁人的目光裡夾雜了更多的內容,他又該如何自處。

  他顧忌頗多,唇齒發抖到差點將她舌尖咬下吞入腹中。

  她肆意妄為,活像是貪婪且遊刃有餘的強盜闖入私宅。

  緊張與窘迫使他很難去享受久別重逢的吻,他想掙扎起來,卻又怕引來旁人的目光,僵在馬背上,幾乎成了塊實心渾然的石雕。

  殷胥只覺得崔季明牙齒鋒利,好似磨牙吮血般咬了咬他下唇。她笑著撤開,覺得好玩的舔了舔唇角,道:「哎呀你好緊張啊,是不是很有偷情的感覺啊!」

  殷胥已經答不上來了。

  馬匹差點走歪,崔季明的手鬆開他下頜,眼疾手快的輕輕拽了一把韁繩,她眼眸裡好似有個小小的光圈,映著藍天,她笑道:「我怪想你的。」

  殷胥心尖一顫,再難抵擋,轉過頭來主動去尋她的氣息。

  他還未來及碰上,忽然身邊響起了阿繼的說話聲:「遠處有人——」

  崔季明猛地將胡帽撤走,戴回頭上,眼前一亮,殷胥在馬上驚得一抖,迅速扭過頭去掩飾,直視著前方腦子裡全亂了。

  崔季明神情認真,好似剛剛偷雞模頭的人根本不是她,道:「有多少人?」

  阿繼就當啥都不知道:「雖不多,但也是我們兩倍左右。看著打扮……並不像是突厥人。他們朝我們方向來了。」

  俱泰也不懂打仗一事,眾人將目光投向了崔季明,她皺眉,高聲命令道:「成四排,每排人數增加,咱們將隊伍橫著往前走,避開他們。但他們怕是要衝著我們來。對方可有弓箭手,是否已搭弓?」

  阿繼道:「對方以弓箭手為主,好像有三分之一是槍兵——三郎!他們好像是……好像是漢人。」

  崔季明心頭陡然一緊,她幾乎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高聲道:「列隊!成排列隊,加速向西撤!甩出兩射地才可以!」

  然而對面的馬匹也已經驅動,朝崔季明他們一行人方向而來。

  俱泰皺眉,忽地恍然大悟:「來的是言玉?」

  烈風吹拂在臉上,殷胥找回聲音,冷靜開口道:「他是來殺我的。他早在去年就應該知曉我與他爭權一事,他手裡消息活泛,怕是知道三州一線有我動手攪局。估摸在他眼裡,殺我是比與突厥人合作更重要的事情。」

  崔季明竟感覺指尖發涼。

  她知道殷胥如今勢力範圍頗廣,外傳又是薛妃嫡子,顯然是皇家這一派的重要角色。言玉還曾對陸雙提起過北機南千,「主上」是殷胥一事她雖早已知曉,卻如今才猛然反應過來——這兩方勢力竟是分別握在殷胥與言玉手裡。

  言玉奉行歸於周之名協助突厥人。

  殷胥自行來涼州大營想結束戰爭。

  言玉從端王離開長安開始,便一直關注這位剛出三清殿便得到龍眾的少年王爺。他本以為是崔季明派俱泰來牙帳殺他,卻不料他走後,牙帳一場大火逼得賀邏鶻陷入被動,不得不先帶人遷都,甚至沒法有更多的精力來關心戰役。

  而俱泰如鬼魅一般消失在了突厥牙帳,再得到的消息已經讓他目不暇接了。

  伺犴將兵帶往北,賀拔慶元的主力軍隊至今未露面,幾個前線的部落表現出了不滿。一切局勢的轉變,使他不得不聯想到端王。

  再加上端王似乎在南地河道沿線也愈發有勢力,他日後必成大患。

  言玉先是發現有人混入了廚子之中,與崔季明接觸過了,他也沒攔截,只做觀望。後來從細作手裡得知端王秘密離營,已經很晚了,他也一下意識到端王為何而來。

  端王甚少上前線,甚至離開長安的時候也只此一回,言玉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他手頭能調動的人手較少,但比端王帶走的人馬還是要多些。只是他命人在東風鎮外搜查許多日,卻一直沒能找到對方的行跡。

  言玉便想著崔季明出城必定要和對方接頭,他得消息阿史那燕羅也會在比武日動手,不若離開東風鎮後,直接去圍剿端王。

  若突厥人追得急,就利用突厥人來殺端王。

  若突厥人太散亂,他便親自動手。

  只是……那時候崔季明必定也在隊伍之中。

  言玉考慮了許久,仍然決定這樣做。殷胥身無武功,躲不開什麼流矢長槍,而崔季明卻上過戰場經驗豐富,腦子裡早就有避開這些危險的本能。他只消與手下提點過,再在雙方對衝時,將崔季明帶走,她必定不會受什麼傷。兩方人數懸殊,實力相差不遠,他有殺死殷胥的信心。

  更何況崔家也不是與端王一條道上的,她與端王或許有不少聯繫,卻未必到了她會為了他以身抵擋的地步。

  她或許又會恨,但二人關係本已到了深淵谷底,再沒有可落的地方。他只要繼續南行,將她送回長安,便無事——

  便無事。

  言玉抬手,隊伍策馬向前,攔截過去。

  就在他的視線裡,那幾十人的隊伍迅速調節成橫排前進,這樣能有效躲避被側面衝擊散開人馬。他們根本不停留,以最高的馬速打算離開他們的射程,完全不做任何纏鬥的打算。

  而崔季明正與殷胥共乘一騎,她有意無意的護著殷胥,手中是從比武時拿來的長角弓,弓滿弦響,鐵箭泛著冷光的尖兒正對準著言玉。

  言玉看清後,愣了。

  他身後近百人的弓箭對準對方幾十人,而對方不停的向遠處列隊奔走,只有崔季明一人的弓對準了他。

  一百步的位置,只要再加速一點縮短距離,他便可招手,使箭雨落下。

  只是此刻言玉卻有一種預感,若有箭矢落到了殷胥的頭上,崔季明絕對會去替他抵擋。他竟有幾分不確定,若是短兵相接,他能不能救到一個完整的崔季明。

  距離已經縮短到八十步,騎兵到這個射程已經可以命中對方,言玉身邊的人正在示意他可以下令了,言玉卻猶疑了。

  他忽然想起了她指尖拈著的帶血瓷片,想起了她側躺時肢體柔軟的曲線,想起了她洗淨的腳放在了他膝頭。言玉忽然覺得一種沒來由的至死的恐慌,他怕意外怕不確定,怕下一秒造化的命運使他會親手奪走她的命。

  他曾幾次差點做出這樣的事情,但誰知前次有運氣的照料,這次還會不會有。

  言玉猶疑了,馬匹已經到了六十步。

  而崔季明沒有帶扳指,弓弦嵌入指肚,鮮血流進掌心。對方逼近只是很快的事情,到了這個距離他們居然沒有一個人在收到命令之前放箭,說明他們訓練有素,要想阻止他們,非殺言玉不可!

  崔季明知道他利用她來找到殷胥,若對方衝上來,短兵相接,他們人數少了這麼多,必定要全滅。

  言玉怕是不會殺她,但來救她的殷胥是肯定會死的。

  殷胥剛剛還小聲說,她若是死了,日子也過不下去了。

  她卻從未想過殷胥若是出事,該會如何。

  但一瞬間,她心裡也明白了,會是一樣的。

  崔季明一開始想殺言玉,但她這種想法在這些日子漸漸被沖淡。她的厭惡逐漸被疏離取代,她偶爾想起了他還有片刻的心疼,東風鎮中或許也有片刻能殺他的機會,但她任憑機會溜走了。

  可如今,她不是因為恨而殺他,是為了自己的選擇而殺他。

  崔季明的箭矢是除了馬蹄以外,最先動的事物。她感覺弓弦掛著血離開了手指上凹嵌的傷痕,她看著箭羽的微微震顫了空氣,箭頭上一點光劃出去,像是一路與陽光相撞迸出的明亮碎屑。

  六十步外,言玉本能感覺到了一陣危險,他身影只來得及往邊躲出一掌的距離,便感覺到了什麼撞入了他靠近肩膀的胸腔裡,好似一道光貫穿了他。言玉低頭看去,貫穿是他的錯覺,在他左側鎖骨下靠肩膀的位置,箭羽在瘋狂擺尾。

  斜向下一掌距離,是他的心臟。

  她有百步穿楊的箭法。

  一處受傷,好似全身都在交換著疼痛。他的手指,他的胃,他的胳膊與腿。

  言玉只感覺他好似瞬間老去,身體所有的機能被羸弱與疼痛纏繞,理智告訴他,這一掌距離使他不必死。他卻巴不得一刀砍頭般利索的死掉。

  最後的力氣使他抬起了手,做出了停止前進的手勢。身邊的隊伍猛然停下來,卻無人來控制他的馬,他獨自一人衝了出去,十幾步後,人從馬上滑落下來,掉進了滾燙的沙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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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長劍橫九野,高冠拂玄穹 第一百二十七章

  崔季明手持長弓,一個姿勢維持了許久。

  殷胥轉過頭去,遠處的隊伍齊齊停滯下來,好似在沙地上佇立的方陣,唯有一匹馬衝出,上頭掉落了一個人影。

  馬奔走了,那人影撲在黃沙裡,好像方正的漢字外掉落的一點墨痕。

  殷胥這才明白發生了什麼,轉過頭去,崔季明如同那胳膊不是她自己的一樣緩緩放下來。她射箭時永遠神情專注,毅然決然,他頭一次見她露出如此茫然的神情。

  但馬隊不會停歇,他們攀過一座平緩的沙丘,她已經再看不見了。

  她手指一鬆,長弓掉下馬,斜插進沙地裡。殷胥感覺她倒在了他後背上,將全身重量壓過來,一隻手盤住他的腰,再無言。

  殷胥握緊馬韁,一路奔襲。直到天色微微變紅,陽光西斜已經沒有之前那麼刺眼,他們的馬隊暫時停在一處高地,兩三棵胡楊扭曲的站立著,馬匹投下長長的陰影。

  崔季明忽地聽到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殷胥策馬到高地上,對她輕聲道:「三郎,你看。」

  崔季明抬起頭,高地下被夕陽染作朱紅的平坦荒漠中,約有幾萬人的騎兵與步兵,隊伍蜿蜒成一條黑色的長龍,朝北部整齊劃一的行去。

  她驚的直起身子:「這是——」

  殷胥:「今日,康迦衛帶領一萬三千人,賀拔公帶領一萬二千人,攻打東風鎮的突厥大營。預計將在兩個時辰後,入夜後開始發起總攻。這裡已經是隊伍的靠後部分了,先行的部分騎兵應該已經在一兩個時辰前到達東風鎮外待命了。」

  崔季明驚道:「阿公也來了?兩萬五千人已經很多了,阿史那燕羅在此地兵的數量雖多,但內部簡直一盤散沙,言、言玉一離開他們,細作也不會傳消息給突厥了。大軍壓境,怪不得阿史那燕羅未帶兵追出來。」

  殷胥翻身下馬,抬手要扶她下馬。

  崔季明捏住他的手跳下馬來,殷胥沒有鬆開,領她站到樹邊,往下望著那蜿蜒行軍的隊伍。身後,眾人也正下馬稍作休息,坐在地上飲水泡乾糧。

  遠處的天空已經是藍灰色,乾燥的風吹拂著崔季明的臉頰,她兩頰上有乾燥和曬傷留下的粗糙痕跡,目光漸漸清澈。

  崔季明:「之前調走了那麼多兵力呢?賀拔公雖身在此,但是主力在何方?」

  殷胥道:「主力去了西側,大鄴要收復隴右道。不論南北道都收復。周宇之前帶兵回去,已經口述了突厥人用過的幾種陣法,他們接觸陣法時間也不久,怕是也就這些了。賀拔公為此帶幾位將軍,詳細地制定了應對方法,應當能夠勢如破竹。」

  殷胥:「這兩萬五到東風鎮,切斷了賀邏鶻大軍往西去的路,隴右道就變成了一塊沒有連接的肉。東側,夏將軍帶兵一直往東,到達了賀邏鶻大軍的東側,應該幾日前就應經動手了。而中段,則交給了伺犴。」

  崔季明轉頭,短短時間內,局勢已經發生了驚天的逆轉:「我們如何拉攏了伺犴?」

  殷胥望向遠方,風吹動他的衣擺:「我與賀拔公在出征前便定下了計劃,我們打算聯手,分裂東突厥,支持伺犴獨立為國,並與大鄴簽下文書。在計劃定下之後,我寫信給薛妃,她說服聖人寫下文書,並未將此事昭告朝堂之上,而是偷偷命人帶至邊關給賀拔公。但,長安城內總有些人消息活泛,知道了此事,這封與伺犴停戰,五年內不上貢卻也不征戰的文書,卻是灑過數人的血才送到了邊關。」

  崔季明心頭一顫:「朝廷內……有人不想讓這封文書到達邊關?」

  她這是明知故問,或許派人刺殺信使、攔截信件,也與崔家有些什麼關係。

  這封文書只要成功簽下,大鄴與伺犴劃定邊線,伺犴專心內戰,代北軍就能再發展個幾年。

  殷胥聲音飄散在風裡:「我有意使這文書的消息散出去,引來各路人馬來殺來奪,要的就是聖人能意識到,朝堂上潛伏著多少敵人。」

  他道:「三州一線向北到隴右道,皆屬大鄴疆土,而大鄴出兵與伺犴共同夾擊賀邏鶻的大軍,縱然能夠深入敵腹,但也暫不會侵佔文書協議外的領地。而伺犴有一部左右的支持,加上我們的協助,應該能在突厥南部站住腳。五年內,他若侵擾大鄴邊關,三州一線當即出兵。」

  崔季明未曾知道,身邊的少年夜以繼日的給大鄴爭取喘息的機會。完整的隴右道,那已經是許多年前中宗時期大鄴的疆域了。良將能打勝仗,主帥振奮軍魂,而他卻能在整條邊關折損不到萬人的情況下,穩定了大鄴的局勢。

  一直被各方壓迫的代北軍得以暫時休養生息,隴右道再歸大鄴一直斷斷續續的商路可再開,商稅再湧入國庫,長安又會歸到萬國朝聖的繁榮。

  她覺得這些仿若做夢。

  她仍擔心:「賀邏鶻會不會很快輸給他?或者他們兩人之間畢竟同族,會不會在一兩年之後聯手,然後撕毀文書?這種事情在高祖時就有過。」

  殷胥冷靜道:「天下沒有持續的太平,只有膠著,兩種力量相互誰也推不動誰時,才有了所謂的平靜。我會派人在伺犴和賀邏鶻之間關注著,將二人的矛盾激化,平衡兩方的勢力,儘量在兩三年內不讓一方先輸。就算突厥再統一,不論是誰統一的,國力必定勢弱,我們就再突入突厥內部,打一場閃擊戰,讓突厥失去了最後可以出兵大鄴的能力。」

  崔季明想了許多,想到了她的祖父,心頭一陣沉下去的悲哀。

  殷胥在想著如何救國,他們究竟在想著些什麼啊?

  她一直沉默著,手也一直相牽著。

  殷胥微微動了動手指,可以使他們十指相牽。

  殷胥忽然開口道:「若是前世的你也回來了就好。就哪怕回來一瞬,我只想給你看看現在的江山。我想再跟你登一次晉州的城牆。它跟以前不同了,你再不必獨撐在朔方孤立無援,也不必看著百姓被屠戮血流成河,我已經做到了第一步,以後一定能越來越好。」

  崔季明忽地感覺眼底發疼,她的眼眶內蓄著淺淺一層鹽水。

  殷胥緊緊捏著她的手指,二人肩膀並排相依。

  殷胥:「待你有朝一日,也要出來戍守邊關,或許到時候糧草滿倉,軍甲軍衣再不必用舊的,大鄴士兵的傷亡越來越少,不必再腦袋掛在腰帶上以少敵多用血肉去拼。到時候北地三座大營,或許要再往外挪出去幾百里才能算戍守邊關。那……我見你,要等的就更久了。」

  崔季明抬起頭,不敢眨眼,道:「那我就騎八百里加急的快馬,直接睡在馬背上,回來見你。」

  殷胥輕輕笑了:「那不行。我要你回來見我,你若是累的回來大睡三天,不就是浪費假期。」

  崔季明笑了兩聲。漸漸地,那隊伍已經完全從他們面前離開,蜿蜒的隊尾還在遠處依稀可見,天色漸漸黯淡下去,殷胥牽著她的手,走到樹邊二人席地坐下。

  殷胥坐下道:「咱們直接一路歸肅州,道路很長,稍作休整,有可能要趕夜路。」

  崔季明點頭,散坐在旁邊。

  她自射出那一箭便沉默了許多,殷胥想引她多說些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將水囊遞過去,崔季明仰頭喝罷,遞還給他,殷胥接過,盯著壺口,猶豫自己要不要緊接著喝。

  崔季明卻身子一歪,將腦袋放在了他肩上。

  殷胥不由自主的挺直了脊背,為了使她能倚的更舒服。他老老實實的擰上了水壺,崔季明也不知是不是看出他那點藏不住的小心思,輕輕笑了。

  在無人的地方,他竟不覺得那麼坐立難安了。

  崔季明道:「你有沒有累的時候?就算前世也行,有沒有撐不住的時候。你都是怎麼過去的?」

  殷胥沒想到她也會顯露出倦意。她甚少在他面前顯露出撐不下去的樣子,他至今仍記得剛登基半年多以後的那個臘月,她裹著厚重的披風,頂著風雪走過廣場,見到他後的樣子。

  殷胥沒法問她發生了何事,只得道:「我……我一般就想想高興的事情。」

  崔季明輕笑:「那我也想想。」

  殷胥卻偏過頭來,旁人在遠處各自休息聊天,幾棵樹擋住了他們的身影,殷胥道:「你之前說想我,可是真的。」

  崔季明抬臉,笑:「你丫不就是覺得剛才沒親著,我欠你的麼。」

  殷胥臉上有些紅,卻點了點頭。

  崔季明閉上了眼。

  他竟不知該將手搭在哪裡,輕輕放在了她肩膀上,湊過去。

  殷胥這次並沒有很急切,他好似覺得時間慢慢淌過,終於也顯得慢條斯理起來。崔季明歪著頭,難得顯露出順從的樣子,似在引導他,似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逗弄他。殷胥幾度心癢,卻努力平穩著呼吸,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她一樣看起來遊刃有餘。

  崔季明反手抱住他,好似掛在他頸上,如一枝藤蔓與他共生在一起。他不得不一手往後撐在地上,才能撐得住她的身子。

  這吻實在綿長,崔季明微微撤開半分,唇微微腫,瞳孔從眯的細長的眼縫裡看他。

  殷胥擁著她,心跳和她的心跳融在一起:「可有進步?」

  崔季明舔了舔唇角,惹來他一陣臉紅,笑道:「資質不錯。」

  殷胥不知該如何說,半晌道:「……如今究竟是個怎樣的關係,我猜不出你的態度。」

  崔季明神情莫測,道:「你希望是怎樣的關係?」

  殷胥沒想到她這樣的態度。他在她面前向來不知該如何耍心機,說實話是他最好的選擇,他低聲道:「我要你不許再見別人,不許再去平康坊……也不許納妾,不許去收旁人的帕子和香囊。」他想說的不許還很多,但崔季明正似笑非笑的瞧他,他只得先說了最緊要的四個,便閉了嘴,死死等一個答案。

  崔季明:「好。」

  殷胥微微瞪大了眼。

  崔季明笑:「那若我見你膽敢牽了旁人的手,或許和旁的哪家娘子多說一句話,咱們等著秋後算賬。」

  殷胥怕的便是她口口聲聲的什麼「再去跟別人試試」。她若是肯能表現出一點佔有欲的樣子,他便歡欣的不得了。

  殷胥重重點了一下頭,話裡有指桑罵槐的意思:「我不像某些人,我本就不會做這種事情。」

  崔季明被他這句話引的笑起來,終於面上陰霾一掃而空,笑道:「我做給外人的樣子,你就光記著了。我若說那都是有意給人的印象,你信不信?我阿耶給我出的主意,二房嫡子又是賀拔慶元的外孫,我在長安城裡實在位置微妙,便用這浪蕩名號當個擋箭牌,反正大家都會說我長大也是多半廢了。」

  殷胥滿臉狐疑,對於她穿街走巷四處留情的印象實在太深刻,他怎能相信。

  殷胥:「那你……為何這麼熟練。」

  崔季明:「天賦異稟。」

  殷胥:「……」

  崔季明笑:「你說我苦心經營這個爛名聲,回了長安要是突然洗心革面,旁人就以為我要出人頭地了。到時候還不知道有多少麻煩,要不然以後去平康坊,你陪我?」

  殷胥冷了臉:「誰陪你!你自己去吧!別回來!」

  崔季明連忙笑著抓著他的手:「哎喲,跟你開句玩笑。你怎麼老生氣呀,你說你整天沉著臉,本來就顯老氣,再多發幾次脾氣,還未弱冠就一臉褶子,上街人家管你叫阿伯了怎麼辦。」

  殷胥其實真生氣的時候少,他就喜歡看崔季明忙不迭來好言相勸的樣子。

  殷胥故意板著臉斜眼看她。崔季明何嘗不知道他那點想法,笑著趕緊抬臉親了親他臉頰:「你再這樣,嘴角都要耷拉了。」

  他抬手背擦了擦臉上,道:「你這人,怎麼不分場合,也不打聲招呼,說親就親。」

  崔季明大笑:「哈哈,我難道還跟你似的,每次都要先說一句再下嘴?你要覺得我這太輕佻不夠正式,我找專人擬個文書,待你硃批花押後,再經過層層審理,決定我能不能親你一口?」

  兩個人在一起,外人聽來毫無營養的對話,也足夠他們彼此笑個半天了。

  話好似怎樣都有趣,夕陽西沉雖美,風景壯闊瑰麗,卻不及對方眼中一點轉瞬即逝的光。

  殷胥又好似不敢確認般,他想問,是否真的算心意相通,彼此……確定關係。但他又不知該怎麼問出口,萬一這個問題引來崔季明吃驚的神色,他又當如何自處。

  崔季明卻好似是之前一直想捏他卻不合適下手,如今可明目張膽的動手,一會兒捏捏他耳垂,一會兒又去摸摸他胳膊。殷胥被她亂動的手,捏的無所適從,正要開口時,崔季明忽然道:「啊……忘了說。崔某可從不屈居人下啊。」

  殷胥呆了一下。

  崔季明勾起嘴角:「你明白我的意思。」

  殷胥面上騰地就紅了,幾乎能沁出血來。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崔季明心中大笑,卻伸出手去又摸摸他脖頸,他因臉紅,頸上也發燙。

  這會兒,他竟覺得崔季明亂摸的行為,意有所指,連忙拽掉她的手:「你能不能別這樣。」

  崔季明笑著反抓著他手,竟活像個色鬼投胎,抓著他手腕摩挲,感慨道:「唉……年輕的肉體果然看起來就很美味啊。」

  殷胥因她這句話,渾身一哆嗦,面上更顯無所適從的惶恐。

  他腦子裡胡思亂想過,但單是一兩場夢,就足夠讓他想砸窗跳樓,但若是要真來明刀明槍的,想到崔季明是與他一樣的男兒身,估摸著還比他……呃,威武雄壯的多,他想想就覺得要瘋。

  可……可他更怕好不容易走到這一天,萬一、萬一再因這些事發生矛盾,崔季明身邊向來不缺人,她無所謂的轉頭離開也不是不可能。

  畢竟,崔季明還未曾說過一句喜歡他的話來。

  崔季明內心狂笑,她知道殷胥被嚇到了,他心裡不知道這會兒正在瞎糾結什麼呢。她笑著倚著他不說話,指尖在他手腕內側不斷劃動,她清清楚楚的聽到了殷胥喉頭吞嚥的聲音,他似乎半晌才決定,道:「我覺得……情之一字珍重,莫、莫要那些事情摻雜其中,或許……」

  言下之意便是,正人君子之間先別提啪啪啪,要談詩詞曲賦人生理想。

  崔季明大笑:「哪些事情?你這是只想親嘴,就不愛脫衣裳了?明明有更好玩的事兒呢。」她偏過頭來,笑的眼內霞光流轉。

  殷胥當真急了:「你就不會想些正經事!滿腦子是——污穢!」

  崔季明抓住他手笑了:「我怎麼不正經了,你光說那些事情,我又不理解。你不明確告訴我,是不讓我摻雜什麼事情,我怎知道……」

  殷胥這會兒是看出來,她又在使壞了,他當即甩手,往旁邊坐了坐:「你明明知曉,何必如此!」

  崔季明笑的樂不可支,扶著他的肩趴過去:「哎喲喂,誰叫你那麼好玩啊!我不逗你心裡難受。好好好,我答應你便是了,但你好歹讓我摸一摸啊,吃不著總讓動動手吧。」

  殷胥沒見過她這樣毛手毛腳的,他又受用,又窘迫,臉面上掛不住,氣得又要撥開:「你總是這樣不知收斂。」

  崔季明都快整個人扒住他不放了,笑嘻嘻:「因為我覺著你好看啊,哪兒都好看。又涼涼的,快給我解解暑。」

  殷胥從不覺得自己有魅力,但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誇獎,總讓他心裡頭能興奮回味好一會兒。她就像一隻黏人的犬類,非壓著貼著不可,這兒舔舔那嗅嗅,連他頭髮絲都肯玩好久。

  不一會兒,殷胥也伸手,一手搭在她腰間,掌心摁著她的腰側,不輕不重試探性的捏了捏。崔季明渾身癢癢肉,身子一僵,神情也變了:「你幹嘛。」

  殷胥瞪眼,很有理的樣子:「你都摸了我好半天了!怎麼不許我碰碰你了!」

  崔季明:……她這是在引火燒身,自討苦吃。

  她倒是不怕殷胥摸出她身材來,但是猛地又感覺,他們兩個人躲在樹後頭,掛在一起互摸的樣子,實在好蠢好瞎狗眼啊。她以前還會走在公園裡,對半夜坐在長椅,手都伸到對方衣服裡男女表示精神上的鄙視,心裡頭暗罵「傻逼有本事開房去啊」,這會兒她自己都幹出這種事兒來了!

  殷胥則順著她胳膊捏過去,她衣服內包裹的手臂並沒有誇張的壯實,但平和的線條下卻是緊繃著的肌肉,她健康的彷彿每一處都有人體最合適優美的樣子,皮膚下似乎能感覺到有隱隱的力道。

  他越摸越悲哀。開始習武這麼久,他才發現自己想打得過崔季明的夢想多麼遙遠……

  難道,他這輩子就沒機會反撲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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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妹一進入戀愛期,智商直線下降。

  崔三一旦想調戲他,下限直接拋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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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一行人跨越荒漠朝肅州行去,崔季明肚子裡有無數的趣事,俱泰知曉周邊各小國的種種秘聞,她心知殷胥好奇又不擅發問,一路上喋喋不休的將大小事說給他聽。

  從用椒草煮地下挖出的鹽鹼水來暫時解渴,到周邊小國如何在幾十年內通過聯姻融入代北軍,崔季明恨不得將能自己知道的知識掏給他,而殷胥也認真的很,他像是個被帶出來實踐學習的富家少爺,對什麼都感興趣。

  在路上,崔季明手把手教著殷胥用沙子過濾變色的湖水時,阿繼卻摸到了俱泰旁邊:「……俱泰,我有件事兒想跟你商量商量。」

  俱泰正坐在石頭,倒鞋裡的沙子,阿繼走兩步蹭兩步的過來,他抬了抬眼,道:「說啊。」

  阿繼道:「三郎與言玉,以前是主僕關係?是很相熟?」

  俱泰瞥了他一眼:「你這不是知道麼,有事兒該問就問。」

  阿繼湊過來,小聲說著在東風鎮內本來想打小報告的事兒,結果這會兒崔三一箭或許殺了言玉,他也不知道該不該說。

  俱泰驚得把鞋子抱到懷裡:「真的假的!這年頭怎麼都這麼亂,你說這一個兩個的怎麼都喜歡男人!雙胞胎也就算了,端王崔三也就算了,怎麼又冒出來一個!不過……怪不得我以前來西域的時候,三郎基本都是言玉貼身照顧,我常見崔三都趴著睡著了,言玉跪在皮毯旁邊給他擦手!這、這人都指不定死了,你看那倆人的樣子,你現在說這個不是找削麼!」

  阿繼撓了撓頭:「哦……」

  他似乎也沒打算說。

  俱泰這會看出來了,阿繼來找他,根本不是為了這事兒。

  阿繼果然半晌道:「你之前在伺犴帳下說的狂話,我都如實稟告給主上了。我與你隨行,便是要監督你的,主上之前就說過你是很有野心的人,甚至會為了權勢鋌而走險。我要做好我該做的事情,但願你別惱怒。」

  俱泰在臉上薅了一把,甩甩頭道:「我知道你會說的。但我沒想到端王幾乎可以說我未曾有過交集,卻有這種評價。與你說的無關,實際我到了東風鎮知曉端王身份便想明白了,隴右道根本不可能留給伺犴。他做事穩妥,不會讓外人撿了這麼大的便宜。再加上之前他在南方拓寬行路,也絕不會放過隴右道這塊連接西域的寶地。」

  阿繼坐在了俱泰身邊,道:「那您接下來打算怎麼辦?想要接手北邊的陸行幫麼?」

  俱泰揉了揉眉頭:「不知道啊。我這種人生來就像是上不得檯面的,但有些事情做總好過苟活,到時候再問過主上吧。」

  阿繼卻笑道:「您若是留在陸行幫,我可以拜您為師麼?」

  俱泰驚:「這會兒又不是先生,改成師父了,我能教你啥?」

  阿繼笑:「您不用教我,使喚我做事,告訴我原因就好了。這次救崔三出來,關於言玉和阿史那燕羅發生衝突的時間,您都說得很準,我覺得判斷這些,要經驗也要多思,以後跟著您會有這樣的機會。」

  俱泰看他一臉認真,竟有些無所適從,他甩了甩袖子:「邊兒去,我哪兒有空帶徒弟!」

  他套上鞋子便去找馬,阿繼連忙小步跟上:「師父師父讓我來!」

  而另一邊,考風正在給考蘭編頭髮,他嘴裡叼了一截紅繩,早些年手藝不精,如今握拳的手也能編出花來了。考蘭摸了摸腦後編好的髮辮,考風一屁股坐在他旁邊,道:「我覺得你還是別冒這個險。畢竟以前咱們招惹過崔三,她對你老早就有不好的印象了。指不定一直在找機會想報復你。」

  考蘭一笑:「那也要試試。我竟沒想到三郎喜歡男子,你怎知道他試過端王那般木訥安靜的,怎不會想嘗點新口味?」

  考風:「要是端王發現了,估計先弄死你。周圍都是他的人,連俱泰也是,你能有活路麼?關於從軍一事,我也是隨口一提,大不了便自己去報,年紀也夠了。」

  考蘭手指擺弄了一下衣袖,輕笑道:「就哥這樣貌從軍營底層往上爬,不是找死麼?你武功再高,也是雙拳難敵四手,怕是連展露武藝的機會都沒有,就被那幫莽夫拖出去了。崔家三郎縱然年紀尚輕,但他在代北軍中絕對說得上話,他一句話,或許咱們的命都能改。」

  考風還想再說,考蘭打斷他的話:「哥,事實已經告訴我們,只要有本事就能為自己打下一片的想法是錯誤的。或許自己有本事也重要,但絕大部分時候,這抵不過躺在床上發一次騷好使。」

  考風猶豫道:「那我自己去尋他,我自己去跟他說,不必你去。」

  考蘭笑了:「哥比我有出息,萬一以後功成名就了,難道一輩子要背著爬崔三床一事麼?你一輩子就被捏在他手裡了。」

  考蘭提起衣袍,不想再多作討論,哼著小調往馬邊去了。他馬鞍邊掛著兵器,鞍上的口袋裡卻隨時放著香膏,他摳出一大塊兒來抹手,心意已決。

  不一會兒,遠處崔三和端王從湖邊漫步走回來,明明大老遠還牽著手,到了靠近人群時卻鬆開來。端王居然還故意掩飾般的往前多走了幾步,身後崔三笑的一臉無奈,只得分乘另一匹馬去。

  再往南行不過幾日,他們便穿過長城舊址的缺口,進入肅州。

  肅州大營內已經幾乎沒多少兵留駐,他們入了肅州城內居住,在三州一線,崔季明就像是歸了家,州刺史出來迎著風塵僕僕的端王與崔三,將一行人安排在崔三以前來肅州住的院落。

  那處院落並沒有什麼胡風,幾乎還是大鄴最廣泛的地板矮桌式結構,四周可推拉的門敞開,屏風或帷幔後的矮床也不過是個比地面高兩三寸的木台,被縟都是現鋪開的。

  崔季明的舊傷還需養,殷胥也想在三州一線隨時得知戰況,二人便停留在了肅州。

  院落內主屋之間隔得有些距離,殷胥又不想跟崔季明住到一起去,離得遠了又覺得心裡不舒坦。幸而他也有許多手頭事情要做,暫住的主屋內擺滿了四處而來的消息,他扶持的一批新人在南地也漸漸伸展開手腳,但不可避免的與陸雙也產生了許多矛盾,這些事情都需要他來處理。

  只是這日,他特意與俱泰見了一面。

  俱泰也是個會做場面的人,他換上了樸素的布衣,打扮得活像是個燒火的奴僕,進屋後先對殷胥行了個大禮。

  這禮有幾分真心誠意,殷胥暫且不論,他跪坐在原地生受了。

  俱泰似乎覺得再說些套路的客話,也是再耽誤殷胥的時間,便開門見山的問了。

  俱泰:「見到主上本人也有些時日了,如今招某來是有什麼想問的事情麼?」

  殷胥手指敲了敲桌案:「你這一趟,辛苦了。跑到牙帳再歸來,這一場大獲全勝,你功不可沒,回來了,卻沒有得到什麼應得的報酬。」

  俱泰不會說自己並無所求,只是道:「我是個侏儒,主上明知我身份肯用我便是福氣。人一生的福氣有限,我曾腰纏萬貫,也曾再為官奴。世事激盪,不能什麼都抓得太緊。」

  殷胥輕輕發出一聲笑:「你不必與我說這種看破紅塵、似是而非的話,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看得出。只因我知道了你在伺犴面前開口想要隴右道的野心,便謹小慎微起來了?」

  俱泰也不否認,他已經不像當初剛入皇宮那般,滿頭大汗的與能決定他生死的貴人說話了。他道:「只是知曉了主上的計劃,我意識到了自己或許看的還太淺。我非大鄴人,不可能像端王殿下那般事事為大鄴考慮。自由散漫慣了,怕是也惹人礙眼,若可能,請殿下放我一個人離去。」

  殷胥道:「你這是另類的求官啊。先向我證明了自己的能力,再作出想要孤單離開的名士模樣,實際想告訴我,你從大門走出去,就帶著陸行幫的秘密,可能去為旁人做事了。」

  俱泰這時背後才微微沁出一點汗來。

  這話中威脅意味很重,他只提到了陸行幫的秘密,而最大的機密,難道不是端王本人麼?

  他一旦入了陸行幫,瞭解了他們傳遞消息的方法,又得知了如今端王的勢力範圍,怎可能活著離開。

  是俱泰忘了。他看著每日端王跟崔季明在鬧,表現出來少年性子,便忍不住小瞧了他。

  殷胥沒出聲,空氣凝滯在屋內,他看著俱泰半晌無言,才道:「你不是想要隴右道麼?但權力向來不是唾手可得的。」

  俱泰抬起頭來,殷胥道:「先從州郡小官做起,如此一片複雜的疆土,不是隨便想管就能管得了的。隴右道奪下後,南北道二十三州,有的是官職空缺,你的身份想要爬得高,需要履歷來支撐。」

  俱泰有些不可置信,道:「端王殿下想要我做到哪個位置?」

  殷胥鬆開眉頭:「不是我想,一看你的本事,二看天命時運。」

  俱泰道:「若殿下要在隴右道培養官員,完全可以選擇家世清白相貌出眾的寒門年輕人,為何找我——」

  殷胥:「我做事,還需要事事像你講清緣由?」

  俱泰咬牙:「我從不信會有好事福運掉到頭上,這事或許也會讓我死不瞑目。」

  殷胥:「我從未說這會是好事,它會給你帶來厄運還是權力,要看你自己了。朝中我已經打過招呼,你如今的身份會成為沙陀某分支的舊族主,只是後來因戰爭流落在外經商。大鄴任命邊疆城池刺史時,常常會啟用當地有名望的胡人。這是一個清白的起點。」

  俱泰抬眼,心下或許明白,若是踏入仕途,而不是再偷偷摸摸行事,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他猛然叩頭下去,道:「俱泰謝過殿下知遇之恩!」

  殷胥思索道:「隴右道附近的陸行幫,我交給阿繼,你看如何?他年紀輕輕,卻也有自己的穩當,你如今不是他師父了麼?又同在隴右道,你的官員身份也可助他幾分。我想讓陸行幫,扎的比陸雙當年在時更深。」

  俱泰心下也明白,如今殷胥算是將陸行幫的大半,都轉化成隸屬於他自己的組織了。而如今在南地的陸雙還未必知道這件事呢。

  俱泰道:「臣願意前往。只是關於隴右道,端王殿下可有什麼能提點的,哪怕是一兩句,或許也足夠臣受用。」

  殷胥猶疑了一下,半晌道:「如今削弱府兵制的公文實行已有一年,聖人必定不會在西域設立兵府,或許六座大營會變為七座大營。你雖插手不了軍權,但在一個大營建立過程中,總需要很多人、很多錢財關係,你或可以想些其他辦法。」

  俱泰眼睛一亮,猛地行禮,謝過殷胥的提點,懷揣著激動退了出去。

  殷胥解決了心頭一件大事,翻來覆去看那些信件,想著今天自早上起來還未見過崔季明。要不要拿糕點酸梅引她來陪他?不過他埋頭做事起來便容易忘了她,她一定又會跟前世那樣百無聊賴的打滾吧……

  而院落的另一邊,崔季明總算得到了可以洗澡的機會。

  這些日子舊傷已經好了大半,終於可以下水。只是沒有一個知曉她身份的下人在,崔季明想要洗澡,不得不屏退所有下人,叫人提前備好可添的熱水,仔細側耳確定身邊無人時,才褪下衣物,到屏風後的浴桶內沐浴。

  下人們只道她是世家少爺的怪癖,也未有多問。崔季明將最內裡穿的皮甲也一併脫下,掛在衣架上,揉了揉被皮甲勒紅的後背,緩緩進入了浴桶。

  這幾個月來,這樣的洗澡對她來說實在奢侈。她拎了點皂莢湯到頭髮上,簡單搓洗一下泡在了浴桶中,她縱然被熱氣蒸騰的昏昏欲睡,也是要耳聽八方並不敢真的閉眼睡著。崔季明搓揉這小腿上凹陷的傷疤,忽地聽著屏風外好像有些細微的動靜。

  那聲音太輕,幾乎不像是腳步。

  崔季明也沒在意,好像是衣物從屏風上滑落,便懶得動彈。

  只是幾秒鐘後,她便好似感覺到有人就在她背後!崔季明剛要回頭,一雙白皙的手探入浴湯,掬著熱湯拎在她肩頭,聲音有些嬌懶的沙啞,輕聲道:「三郎,可要奴來服侍?」

  崔季明猛然回過頭去,考蘭赤裸著身子,跪在地上,下巴搭在浴桶邊緣,正偏頭瞧著她。崔季明驚得頭皮發麻,動彈不得。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用武藝隱藏了腳步麼?剛剛那衣服掉落的聲音,原來是他在扒光自己?!

  崔季明聲音冷了下來:「你想做什麼!」

  考蘭伸手便要環住她脖頸,咬著唇,笑的魅惑人心:「三郎與奴見過多少面了,兜兜轉轉,是緣分。奴這回是真的被人追殺,不得不來投靠三郎的。總要有些報答。」

  浴桶就這麼大,崔季明起身不得,又無法躲避,竟被他勾住了脖子。浴桶內的水很清澈,她赤裸著身子,縱然泡在水裡也掩飾不了,考蘭更甚,他竟要伸手朝她胸口摸來,崔季明猛地一掌打出去,水花連著掌力推到考蘭面前。

  他似乎早料到崔季明會惱怒出手,反手順著她胳膊滑下來,抓住她的手腕,一把將她拽出了浴桶。

  崔季明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熱衷光屁股的小妖精居然會這麼幹!

  考蘭用的是青銅重斧,看著瘦弱,力道卻足。崔季明被拽得起身,水花從麥色的肌膚上滑落,考蘭本欲待他起身後一把撲上去,到時候又摸又掐的,兩人纏在一處,崔三未必會有定力。

  崔季明一起身,猛地拽過屏風上掛的外衣披在了身上,一把抓起了浴桶外放著的長刀!這些動作的幅度,總是需要用些時間來完成。

  只是一瞬,考蘭也足夠看清。

  他跌坐在地,以為自己看錯了,居然半天未能合上嘴。崔季明套上了鬆垮的外衣,腰帶繫在腰間,但敞開的領口無論如何也擋不住她的身體。

  考蘭滿面呆滯,這會兒才明白自己發現了多麼不得了的事情,心頭湧起不好的預感:「三、三郎……」

  崔季明的滴著水的長髮搭在肩上,兩三根銜在口中,黑色的外衣只讓她泛著水光的肌膚看起來更有風情,她面容上卻是殺氣騰騰。長刀的刀尖,抵在了考蘭的眉心,往下摁去,留下一點傷痕,正順著他眉間往下淌血。

  考蘭竟感到渾身發抖。

  崔季明冷笑道:「你真的是在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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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30 11:17:35 |只看該作者
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考蘭坐在地上,竟被她的殺意逼得半天沒能爬起來。崔季明抬手就拿起她的一件外衣,披在渾身赤裸的考蘭頭上,反手擰住他的胳膊,將他拎了起來。

  他的確是足夠聰明,也是一瞬間明白,崔季明的女子身份暴露意味著什麼。她是賀拔姓為數不多有血緣的親屬,又在代北軍中算得上有聲望影響;崔家如今在朝廷中插手極深,太子與睿王的伴讀皆是崔家子……她若身為女子,這些繫在她身上的權力也將被斬斷。

  崔季明這樣的人,是絕不可能暴露自己身份的。

  她手勁極大,顯然惱怒異常,直接把考蘭仍在矮床上,膝蓋頂住他後背,跪在床上,無聲的整理她自己的衣物。

  考蘭只感覺心肺肝臟都讓她的力道給頂碎,他幾番掙扎,卻根本動彈不得。崔季明窸窸窣窣穿衣的聲音從背後傳來。考蘭兩條腿跪在床外的木地板上,也不知是冷的還是驚得,瑟瑟發抖起來。

  而他手中無刀,渾身除了一件外衣再無兵器。崔季明卻穿戴好衣服,將放在床邊的長刀拿起,橫放在手內。

  崔季明的身份,殺她甚至不需要一個解釋。

  俱泰將崔三視為恩人,端王根本就沒有多看過他一眼,除了考風,沒人會在意他的死活。若是三郎一刀割下他的腦袋,只需淡淡說一句私闖入屋內,都沒人會質疑。

  崔季明將長刀握在手中,這才從背後拈住他一縷頭髮,在手指上繞了繞,道:「你說說……你是怎麼想的?覺得我是個好乘涼的大樹,想要爬上床來再貪點什麼?」

  考蘭被她膝蓋壓的脊背都快斷了,背後骨骼發出嘎吱的痛響,他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崔季明輕笑一聲,鬆開了膝蓋,將他從床上拎了起來。

  屏風後,崔季明坐回了矮床,她身上幾乎已經穿戴整齊,裸露的雙腳踏在地毯之上。考蘭趴在地上,痛苦的大口喘息著,指甲扣抓著地毯。

  考蘭腦子在瘋狂的運轉,他該怎麼做,才能逃得過一死。

  說出去這件事,對他沒有半點好處。崔季明的女子身份,不能給他帶來半分的利益,只會讓他只剩一條死路。

  而不說出這件事,以他與崔季明之前在樓蘭的交鋒,她決計不會信任他,怕是想直接一劍對穿了他,是最省事最無後顧之憂的做法。而若崔季明動手了,考風必定前來拚命,在這肅州,考風想殺崔三,怕是等到的只有一個死字。

  這半年間失去了半營、殺死夷咄從突厥逃出,好不容易看著能平穩了一些,卻讓他搞砸了。與他這個打小就混在胡商圈子裡拿張著腿換糧食的人不同,考風卻痛恨自己的容貌,若非後來阿哈紮帶半營掃蕩他們居住的舊鎮,或許考風會劃爛了自己的臉去入伍。

  但考風後來也漸漸知曉,若不是這張臉他或許早沒了活路。

  兄弟二人活到今日,實在不易。

  考蘭心裡頭一陣絕望,他卻起身朝崔季明爬去,崔季明垂眼望著他,手中長刀刃尖的部分搭在了他頸上,割下一道淺淺的血痕,血珠順著脖頸留下,道:「我以為你會跑出去兩步呢。正想著殺了你埋哪裡合適。」

  考蘭顫顫巍巍的將下巴,擱在了崔季明膝頭,他擠出一個笑來:「三郎不問奴為何想攀上您麼?」

  他的話語,崔季明沒大聽進去,她還未來得及帶上床邊的琉璃鏡,但足以看清考蘭的笑容。考蘭生得很美這件事,崔季明打從見他第一眼就意識得到,只是如今他面上淋滿了水,身體還在因為變故和驚恐而顫抖,卻做出了他自以為完美的笑容,抿唇故作乖巧,雙眼在睫毛下惴惴的不停觀察著她的神色。

  惹人憐的不是那樣貌與語氣,而是他拚命想著給自己找活路,小心翼翼的樣子。

  崔季明猛地意識到——他到底曾多少次這樣看別人臉色,來定自己的生死。

  她剛剛的確有考慮過要殺考蘭,不過一瞬的想法。於形勢而言,她不該給自己留隱患,更何況考蘭性子乖張難測,她怕的是控制不住他。於內心而言,崔季明來到這一世,也殺死過不少人,蔣經、龔爺、突厥兵們,數不盡數,考蘭算不得什麼。

  但他也未必有什麼錯,通過賣弄身體來儘量抓住亂世中的稻草,這是他活下來這麼多年,命運世事教給他的法子與習慣。如今這樣撞到崔季明槍頭上來,也只能說是點兒背。

  考蘭聽她不回答,心中更是惶恐。他不敢再伸手勾肩搭背,崔三的女子身份顯然不會再吃這一套,只得硬著頭皮又問了一遍。

  崔季明面色稍霽,道:「為何?」

  考蘭知道話是說一句少一句,連忙道:「考風想要入伍,但以他的相貌,怕是從底層募兵進軍營,活不過來年。奴想著三郎也知曉考風武藝高強,若是能與哪位營內將軍提上一句,讓哥哥做個親兵也好。為此……奴什麼都願意做!」

  崔季明笑道:「一個做過馬賊頭目、殺人放火無數,又去給突厥人做奴才的人,武藝再高,我為何要引薦他。開口引薦,花出去的是我的臉面,他日後出了事情,怕是要我來擔待。你可知所謂的一句引薦,意味著什麼?」

  考蘭漸漸平復下來,道:「考風既不是什麼世家人,也沒有和代北軍中任何一姓牽扯。我們兄弟二人願為三郎所用,三郎之後怕是要回長安,便讓考風做三郎在軍中的眼線,只要有任何動向,他一定會報給三郎。若三郎不信任,奴的性命還捏在三郎手裡不是麼?三郎身邊沒有個信任的內侍,必定多有不便,奴願意替三郎做事……」

  崔季明濕髮在兩肩上留下水痕,她心中有些被說動,面上好似嘲諷的笑了:「這也能算做跟我談的籌碼?就你們倆這到處攀高枝的性子,今日是覺得我姓崔有勢力一副忠心模樣,轉了臉有更有權有勢的,估計毫不猶豫就把我賣了。」

  考蘭竟反駁不出,只得道:「我只為了活,若忠心只能讓我死,那我必定不忠心;但若不忠心只有死路一條,那我必定比天下人更願意忠心。」

  崔季明伸手指,微微蹭了蹭他臉頰,明明是極其曖昧的動作,卻使得考蘭微微發抖,她笑了:「如你所說,我身邊的確缺個內侍,你樣貌雌雄莫辨又生的美,能替我擋掉許多事情。但你要知曉,縱然你將我女子身份說出去,我大不了歸家,做個不嫁的崔姓嫡女,而你和考風,大概腦袋就被掛在西城門外了。你也應該慶幸,你沒有什麼家人親友,否則怕是到時候西城牆太窄掛不完。」

  考蘭瑟瑟,擠出一個笑容,如女子般一福身:「奴知曉了。」

  崔季明又道:「從今天起,只要我要找你的時候你不能立時出現,我便當作你私逃了。三州一線內,看你能逃到哪裡去。」

  考蘭連忙點頭,心知自己今日不必死。如同一隻嬌懶的貓兒似的,頭枕著她膝蓋,故作媚態道:「那是自然,奴便是與三郎綁在一處……」

  崔季明勾唇,手覆在他頭頂:「你還不配跟我綁在一起,不過是身上一件飾物罷了。」

  她正笑著,忽然聽著外頭的長廊響起了腳步聲,她皺眉,剛想道是哪個奴僕竟如此大膽,便看著門被推開,殷胥探進頭來,手裡端著一盤糕點。屋內擺著許多屏風,他一時竟沒看見崔季明在哪裡,試探的喚了一聲:「季明?」

  考蘭就生生看著剛剛還邪魅狂狷的崔季明坐在床邊,整個人一哆嗦。

  她幾乎是拎起考蘭,就往床內塞,慌手忙腳的就要去扯床簾。考蘭讓她扔進床裡,腦袋撞在了床欄上,疼的痛呼一聲。

  這一聲絕不屬於崔季明的驚呼,引得殷胥的注意,他只看著床簾在抖動,皺眉道:「崔季明?你在不在?」

  他一路進來,連個守門的下人也沒有,院落裡空空蕩蕩的,便覺得不對勁兒了。然而崔季明卻不知道這窮鄉僻壤之地現抓來充場面的下人,一個個聽說要退下,就當成了放假,一窩蜂全跑到後廚裡玩去了。

  崔季明聽著他走近的聲音,驚得臉都快白了,顫顫巍巍回了一聲:「哎,我在換衣裳,你別過來。」

  殷胥果然站住了腳步,只是他面前的地上有一團豔色衣物,是有些像裙像袍子的樣式,顯然不會是崔季明會穿的衣裳。

  他再想著剛才有旁人的驚呼,殷胥臉色一變:「有別人在?」

  崔季明眼看著床上根本藏不住考蘭,矮桌下更不必說,慌忙道:「沒、沒有啊!」

  殷胥猛地快步走進來,他先見到了兀自冒著熱氣的浴桶和滿地水漬,而床邊卻傳來了竊竊私語:

  「三郎我沒那麼瘦啊,我藏不進這縫裡啊——」

  「我他媽要是完蛋了,全都怪你!」崔季明低聲從牙縫裡逼出這句話。

  殷胥幾乎要冷笑了,他朝床邊走去,崔季明忙不迭的回身,一屁股坐在床沿,將合攏的長長床簾也坐在屁股下頭,活像是下屬見到領導一般,伸出手笑:「哎呀!九妹你怎麼過來了——我都說我在換衣裳了。」

  她剛沐浴後,並沒有穿中單,只幾件長衣鬆垮的搭在身上,雙腳還赤裸著,衣領朝後彎,露出她一截脖頸來。若平日裡,殷胥大抵要有些臉紅,只覺得她太衣冠不整,但此刻,想到院內下人都不在,她沐浴後跟別人在房內不知道幹些什麼,這種衣冠不整,唯有刺眼。

  崔季明還在笑,殷胥臉色卻冷到冰點:「崔季明,你是不是覺得我傻。」

  崔季明內心抓狂:她不是覺得他啥,是覺得這根本解釋不清楚啊!

  早知道她就應該踹一腳考蘭,將他扔出去,往床上藏什麼藏啊!!

  殷胥靠近她,居高臨下俯視:「把床簾拉開。」

  崔季明嚥了嚥口水,道:「咱倆說說話唄。」

  殷胥穿著深藍色金邊繡紋的寬袖長衣,本就顯得比平日高冷,如今這語氣,明顯讓她覺得危險。他毫不猶豫,拽著床簾就扯開來,四目相對,裡頭的考蘭正拚命想用軟被把自己捲成一個毛毛蟲,裝作自己不在。

  只是這艱難的工程才剛進行的一半,考蘭跪在床上,一片沉默中不開口又不太好,極其尷尬的對殷胥打了個招呼:「端王殿下,好巧……」

  殷胥氣的幾乎笑出聲,卻一打眼便看到的是他裹著崔季明的外衣,衣領內空無一物。

  崔季明都不忍心瞧這場面,心中大叫完蛋,她都能預想到未來的一百種死法了。

  殷胥半晌冷笑:「好得很啊,崔季明。」

  崔季明直接省略「你聽我解釋」那句廢話,猛地起身指著考蘭道:「我跟你講,我洗澡的時候從來不喜歡別人伺候,然後這小婊砸居然趁著沒人的時候,過來偷襲我!你說我是那種來者不拒的人麼!他竟然扒光了自己往我浴桶裡跳!我這不就拎他出來了麼,你看他腦門上脖子上都是我用刀劃的——他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崔季明緊緊抓著殷胥的胳膊,站在他身後,活像考蘭是什麼洪水猛獸一般控訴著。

  殷胥:「……」

  考蘭:老子真是日了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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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章

  殷胥倒是前世就知道她沐浴時不喜旁人在,斜睥道:「你還要臉呢。你覺得這種話我能信?」

  崔季明連忙道:「我怕你想多啊!再說我要是真想那啥啥,我可以回長安去啊,在這兒咱倆還住一個院,我是不嫌動靜大麼?」

  殷胥氣笑了:「你還想回長安繼續?!」

  崔季明慌了:「喂喂我的重點是說這種事兒太蠢,我肯定不會幹啊!再說他長那麼娘炮,我不喜歡這種不男不女的!臥槽我他媽越解釋越不清楚了——」

  殷胥咬牙,猛地甩開她的手:「你不用解釋。你這會兒一句不喜歡所以沒下手,等到遇見你喜歡的了!你還不知道怎麼樣呢!」

  崔季明脫口而出:「我這不遇上了麼!」

  殷胥:「……」

  崔季明心頭猛跳,覺得這話說的唐突,眼見著殷胥剛剛還憤怒的面容在她目光下漲紅,他竟啞口無言,崔季明嘟囔了一句:「遇上了不也不能怎麼著麼!」

  考蘭:……媽的,先別秀恩愛,想想我這個小婊砸啊。我在這裡很尷尬啊!

  殷胥也不知是惱羞成怒,還是壓根不相信她的話,將端來的點心往床上一擲,轉身甩袖便走:「抱著你那不男不女的小美人去吧!別來找我!」

  崔季明哀嚎一聲,走出屏風外的殷胥還以為發生了什麼,崔季明是不是心痛挽留他之類的,忍不住停下腳步。崔季明如泣血般的聲音傳來:「你可以打我罵我,為什麼要在我面前這樣對待寶貴的食物!」

  殷胥:「……」

  他真是信了她的邪!

  殷胥大步往外走去,身後的長廊下卻一直沒傳來某人追上的腳步聲,他不想回頭,一直快走出了院子,才回頭一次。身後空空蕩蕩的,崔季明一點追出來的徵兆也沒有。

  他站在院門口,等了片刻,也未能等到。

  殷胥也不知是覺得自己蠢、亦或是失望、惱怒,生怕別人看到他在廊下等,拔腿便如逃走一般匆匆離開。

  耐冬正在院外等著,見到殷胥一臉煩躁的走出來,也愣了愣:「殿下,發生了何事?」

  殷胥意難平,他總不能說自己去送點心結果捉姦在床了吧!

  不過,他實際在心裡更偏信崔季明說的話。

  半晌,他才恢復平日裡的神色,道:「那雙胞胎,是俱泰帶過來的?叫俱泰來,問問那雙胞胎二人的底細。」

  耐冬連忙點頭稱是,跟上他腳步。

  殷胥沉默的走了好一會兒,才猶疑著開口:「咱們從長安城離開,已有四個多月了?」

  耐冬:「是。來時剛入暑,如今已經是深秋,只是此地四季不明顯罷了。」

  殷胥:「對一個,嗯……年紀輕輕血氣方剛、以前整天出入花柳的男子來說,四個多月,不、不近女色,是很難的事情麼?」

  耐冬:……血氣方剛,出入花柳。

  您直接說是崔季明就行啊。

  耐冬半天才道:「殿下……這事兒你問我?」

  殷胥這才想起來耐冬是個黃門。他想了一圈,竟發現身邊看起來最爺們的……居然只有崔季明,他只得道:「要不,你去問問帶出長安的侍衛?」

  耐冬面無表情;誰他媽要去問這種變態問題啊!

  只是頂頭上司的迷之好奇下,他只能硬著頭皮答:「是,那奴去問問罷……」

  而屋內,考蘭如蒙大赦,攤在床上,順手拿著糕點塞進嘴裡,卻看著走出去幾步的崔季明又回來了。

  她面色如紙,腳步虛浮,在屏風上撐了一下身子才站住。

  考蘭連忙道:「三郎,你怎麼不追出去啊,我看著端王殿下那麼生氣。不過這事兒解釋不清楚,你也不能怪我一個人,你往哪兒塞不好,非把我往床裡塞!」

  崔季明卻擺了擺手,沒回答他,腳一軟坐在了地上,滿頭大汗。

  考蘭這回是覺出不對勁兒來了,連忙起身過去查探。

  崔季明氣若游絲:「今天……真是神他媽的……點兒背啊……」

  考蘭:「什麼?」

  崔季明艱難抬頭:「看你這麼娘……針線活一定很好吧。在我還能自己換衣服的時間內,給我縫個月事布成不?」

  考蘭一臉呆滯。

  崔季明已經跪都要跪不住了,她鼻尖上汗都冒了出來,痛苦道:「我真的……要疼死了,就是往你下體猛踢一腳疼七天的那種痛……你明白麼……」

  考蘭猛地一夾腿,彷彿能感同身受了,立刻道:「那月事布……長啥樣?」

  崔季明如死狗般面無表情的仰躺在床上,考蘭皺著眉頭穿針引線的縫著一塊夾絮紅布。考蘭大抵縫好了,他再怎麼樣故作嬌媚也是個男子,隱隱有些臉紅:「這行了吧。」

  崔季明有氣無力:「好好好,比我手藝強多了,我連個針眼都穿不過去。給我吧。」

  考蘭真沒想到,他是過來脫了衣裳爬床的,做好了激情一場的打算,最後結果卻是坐在某位主子床頭給她縫月事帶……

  崔季明拉上床簾,一邊在裡頭疼的顫巍巍的叫,一邊窸窸窣窣的換衣裳。

  她過了一會兒才拉開窗簾,衣裳穿的相當不齊整,碎髮全貼在臉上,活像是扔進水裡被淹個半死才撈上來似的。考蘭也沒想著,不過是月事,剛剛狠厲的崔季明會變成現在這樣。

  他叫下人熬了紅糖薑茶,遞上去。崔季明的手哆嗦的如同八十歲老太太,半天端不住碗,考蘭覺得自己像是孤苦伶仃留下來撐起一個家的學齡女童,只得跪在床邊,拿勺子餵她。

  考蘭:「你怎麼能慘成這樣。」

  崔季明疼的難受:「我感覺這不是月事……是在流產。好羨慕你,來世我也要做個娘炮,還能美美噠,又不來大姨媽。」

  考蘭皺眉:「那你這樣怎麼入得軍營。身為女子,想要扮作男人出兵打仗,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啊,你到底是為了什麼,才這麼拚命。」

  崔季明咧嘴笑了笑,沒說話。

  考蘭見過她幾面,哪一次不是風塵僕僕又意氣風發,或是穿著堅實的鎧甲,或是揮著沉重的長刀。在樓蘭,崔季明武藝驚人膽大心細,差點從千人之中逃脫。在東風鎮回來的這一路上,她博聞強識,風土人情無一不知。

  她好似大鄴詩文中才可能出現的鮮衣怒馬少年,然而肝膽相照、血氣豪湧的背後卻是個女兒身。考蘭這會兒才有點恍惚的感覺。

  崔季明在床上哼哼了兩聲:「千萬別找大夫,我這一把脈就要露餡。咱們這院內唯一一個大夫,還是殷胥帶來的呢。」

  考蘭想像一下自己是崔季明,什麼都要躲著避著,活到現在也真是不容易。他便嘆了一口氣,到屏風外把自個兒衣裳都撿來穿戴好了,才回來。

  崔季明偏著頭,她出門在外是偷偷跟殷胥溜出來的,幾經波折,百般不便,當初帶出門的藥也不知遺失在了哪裡,只得跟考蘭說話來分散精神,道:「我倒是好奇……你是喜歡男人?」

  考蘭正拿著梳子坐在床邊束髮,斜瞥了她一眼,口中卻沒再自稱「奴」,道:「就因為我做女子裝扮,就覺得我喜歡男人?只不過是為了讓旁人對我沒戒心罷了。」

  崔季明總算提起一點精神,問道:「那你是都喜歡?無所謂男的女的?」

  考蘭半晌,才微微一笑:「我什麼也不喜歡。從心到身,我不會對任何人情動。」

  崔季明愣了。

  考蘭笑:「從小就被街坊鄰居逼姦,大了連臉面也不要的求歡,前兩年還被轉手幾家當作禁臠。我還能對誰情動啊。大抵是物極必反,我很噁心情事,但天生這模樣注定了情事很管用,我也就無所謂了。」

  崔季明拍了一下手:「那不正好。我這浪蕩名聲傳出去了,阿九又在意的很,日後還真不好收場。你在我旁邊,大不了我就對狐朋狗友說一句,家中多了個尤物,對外頭鶯鶯燕燕沒想法了便是!如今年歲還好,再長幾歲,出門在外我若不帶上一兩個美人,就會有那投機取巧的好事官員,自個兒招來人往我身上塞。」

  考蘭挑眉瞧了她一眼:「白日裡是誰見了端王嚇成那樣的。我要是天天在你眼前晃蕩,端王估計會找人毒殺了我。」

  崔季明沉沉嘆了一口氣:「唉……他才是最讓我頭疼的啊。」

  此事暫且不論,以後有的是事兒會隔在倆人之間。她有時候又後悔,自己當真不該一時情動,與他那樣說。但又想起他表現出來的有趣樣子,心裡頭忍不住又想去接近。

  就這樣,殷胥從院內衝出來之後,崔季明也未來找過他,他等一個道歉卻遲遲等不到,二人幾乎陷入冷戰。

  只是這冷戰大抵只有殷胥一人內心備受煎熬,崔季明正躺在床上對外宣稱風邪,疼的直想罵街。殷胥實在耐不住,叫柳娘去給崔三看看,崔季明也不讓她近前去看,柳娘只瞧了她一眼,看著臉色跟之前在萬花山見過那回一樣,便只道是風寒,私底下讓人開的是暖身調經的藥。

  然而崔季明還以為是風寒藥物,不敢多吃,幾次讓考蘭偷偷倒掉。

  她病的不輕還不按時吃藥,以及考蘭如今化身內侍步步相隨,這兩條消息傳到殷胥這邊時,他也冷戰不住了。

  只是幾乎肅州這院內的人,都知道崔三和端王鬧翻了。殷胥左右思索,還是太要臉,不想在白日裡踏入她院內。

  這日夜裡,崔季明滿頭是汗的醒來,腹痛早已不如那日嚴重,她就是容易睡得很沉。抬頭便看著一個人影站在床頭,手裡端著一盞燈燭,正斜著想點亮她床頭的燈。

  崔季明猛地一驚,從床上彈起來。長刀就躺在她身側,她抓住刀柄便要彈出去,那人影陡然開口:「是我。」

  崔季明呆了一下:「九妹?」

  殷胥聲音冷冷的:「你如今連我聲音都聽不出來了。」

  崔季明條件反射的先去摸胸口,幸而穿著貼身皮甲,她鬆了一口氣倒在床上:「你怎麼來了……」

  殷胥沒有回答她,端著燈燭走去,將屋內的兩排蠟燭一一點亮,跫音響到哪裡,光就亮到哪裡,他放下頭髮來,一截髮帶在頸後鬆鬆束住,穿著單薄的寬袖長衣,衣擺來回搖晃,從燈燭那頭走回來。

  床頭的案几上放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喝了。」

  崔季明哪裡想得到他會追過來逼她喝藥,直搖頭道:「我快好了。」

  她面色比往常要黯淡許多,他都站在床頭碰過她的臉頰了,她還沒有醒,這是之前從來沒有的事情。殷胥只知道她或許真的病的很嚴重。

  殷胥面色陰沉:「別想抵賴。既是生病了,便要吃藥。」

  看著他隱隱要發火,崔季明只好硬著頭皮道:「我之前見柳娘給你煮藥,你告訴我你生了什麼病,我便喝。」

  殷胥面色稍霽:「我是娘胎裡帶出來的病,天生體虛。幼時痴傻也與此有關,忌勞神傷心、大喜大悲罷了。」

  崔季明應了一聲,老老實實的端過來,管它是什麼風寒的藥,便一口氣吞了。她皺眉喝的豪爽又痛苦,殷胥總算鬆開了眉頭,接回空碗,伸出右手去。掌心一張帕子內,擺了兩顆蜜果子,崔季明喜笑顏開,拈著將兩顆一併放在嘴裡,兩腮鼓鼓。

  殷胥將帕子疊好收回去,身子頓了頓,竟然一言不發,端著碗便要出去。

  崔季明一把拽住他袖子,笑道:「半夜就是來逼我喝藥的?穿這麼少過來就是看我一眼?」

  殷胥回頭冷聲道:「你倒是讓考蘭在身前伺候了。」

  崔季明:「哦,他人呢?」

  殷胥:「在外頭站著吹風呢。」

  崔季明笑了:「妒夫。」

  她往裡稍微挪了挪,對殷胥招手:「坐過來說話嘛。」

  殷胥猶豫著坐了過去,背對著她,聲音淡漠:「你有什麼想說的。」

  崔季民笑著攀住他肩膀,將下巴放上去:「我不解釋,你怕是又要生氣。考蘭留在身邊有用,我不像你,有陸行幫作伴,自言玉走後,身邊也沒個能照料的人。他武功不錯,樣貌也可來做擋箭牌。」

  殷胥感覺到她手臂上的熱度與汗,僵著身子不回頭:「我才不會信你。」

  崔季明笑:「你不信我,就不會來了。我與你說過,日後也不會成婚……但崔家難免會逼,拿考蘭來轉移視線,對外權稱是被他迷了魂,我能擋住好多不必要的雜事,也多少年內省得被逼婚。且,你若是想得到皇位,少年時期傳出好男風便是大大的不利,畢竟大鄴不比前朝魏晉。我想了許多,你既不願意讓別人知曉,那便偷偷隱下便是......」

  殷胥猛的回頭。他不願讓別人知曉,是不習慣旁人好奇的目光。前世或許身邊人也認為他與崔季明之間有些什麼,但那時候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倒也覺得理直氣壯。而如今自己都心虛.......

  這跟什麼皇位沒有半分關係。

  崔季明的確有操控他心思的法術,怒氣衝衝可因她一句話就偃旗息鼓;滿腔失望又因她寥寥幾語被沖淡,反倒讓他覺得是他做的不對。她應該不知道她自己的話語有這等功效,否則也不會閒著沒事兒就胡說八道。

  殷胥垂下眼去,心道,若崔季明在意的是這個,回到長安後便讓旁人都知道也無妨。說什麼旁人目光,他自有本事,何須畏懼這些。

  崔季明心裡想的卻是,幸好殷胥是個好哄的小白花。說著要壓他,他果然不敢動手動腳了,她也不會被暴露。他又性子低調,二人縱然回到長安,他也不會讓別人知曉。否則崔式要是看她以男子身份和別人好上了,能氣的以手撫膺吐老血。

  崔季明道:「我若是當真還想浪蕩下去,何必惹你這個麻煩。我家與你沾不得多少利益,再說樣貌身材.......嗯,我還不如自摸呢……」

  殷胥磨牙:「我怎的就是個麻煩了。」

  崔季明笑:「我現在幹什麼都束手束腳的,難道不是因為你麼?」

  殷胥過了一會兒道:「季明,我能躺下麼?」

  崔季明:「......」

  殷胥:「我陪陪你。」

  崔季明:她說不需要,會挨打麼。

  崔季明往裡挪了挪,她生怕自己在褥上留下血痕,相當吝嗇的留了窄窄一道給殷胥:「你要宿在我這兒?」

  殷胥好不容易把自己這麼長一個人,擠上了床,道:「我先陪你說說話。」

  崔季明瞪眼:然後還打算幹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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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一章

  殷胥望著她:「你能不能別看我。」

  崔季明:「你不是要跟我聊。」

  殷胥:「你這樣盯著我,我說不出來。」

  崔季明無奈的將腦袋往後撤了撤,道:「難道我背過身去你才能跟我說話啊。就一個軟枕,我睡不慣竹枕。得,你是大爺你枕著,我枕胳膊。」

  崔季明往後仰了仰,她扯過寬大的絲棉薄被來,上頭估計沾了不少汗,崔季明咧嘴笑了笑:「不嫌棄?」

  殷胥瞥了她一眼,扯過來半截蓋住腿。

  崔季明撐著下巴,微微俯視他:「哎喲喂,我算是看出來了,你這是自帶睡衣來,怎麼打算獻身呢?」她話才說完,才意識到還真他媽有這個可能,她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竟然惶恐的隱隱往後退了半分。

  殷胥一章拍在枕頭上,惱怒道:「你胡說什麼呢!」

  崔季明心中長出一口氣,很好很禁慾,讓我們的革命友誼繼續這麼純潔下去吧。

  她道:「那你來做什麼?跟我聊一下儒家思想對大鄴精神建設的深遠影響?」

  殷胥嘆了一口氣,面朝床帳頂:「我們以前常常會這樣躺在一起聊天的。」

  他內心心虛道:其實還真沒幾回。

  崔季明腦袋靠過去一點,嘆道:「那時候居然能這麼純潔真是不可思議。」

  殷胥微微爬起來,低頭看她,一兩根沒束住的頭髮垂下來,皺眉道:「這怎麼就純潔了。難不成你那時候腦子裡都在想些亂七八糟的?!」

  崔季明兩手墊在頭下:「那你要問問前世的我了。哈,這種說法真奇怪。不過按照現在的我來說,我肯定會亂想的。」

  殷胥有些探究好奇的意味,他當真是不太懂,所以總問出來讓人覺得既無奈又好笑的問題:「那你都想什麼啊?」

  崔季明心裡嘆了口氣,手搭在他肩上笑道:「你覺得我會想些什麼?」

  殷胥微微漲紅了臉:「必定不是好事。」

  崔季明笑道:「因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殷胥沒有答她這句話,伸出手去,將掌心貼在她臉側,好似在用手去合攏她臉頰的弧度,神情極為專注,好似連她面上一點點細微的變化也能記在眼中。崔季明竟在他目光下感覺心驚。

  她如今才逐漸感受到,這關係實在是相當不公平的。殷胥帶著前世的回憶,他本就是專心專情之人,雖總是後知後覺,但認定了也絕放不開。他比她情深百倍。

  而崔季明與他至今,更多的是少年心意的那點歡喜。想要看著他,覺得他好玩可愛,心裡有癢癢的騷動,有無盡的歡欣。甚至因為殷胥對旁人態度實在太獨立,她從來不覺得殷胥會和別人牽手,甚至連一點不安、惶恐或佔有都未曾來得及出現,得到的只是快樂。

  而崔季明也確實做好了,隨時都可能與他不再相見,只要政治立場有矛盾就切斷關係的打算。她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明面上身份同為男子,本就沒有媒妁的牽絆,再加上他目指皇位,崔季明絕不想暴露身份。她從一開始就沒想過什麼團圓的結局,她只是在貪一時。

  如今,崔季明卻覺得難。

  她難脫身,甚至想到若她有朝一日說出要不再相見,殷胥不知道會發什麼瘋。他小打小鬧的脾氣都只不過是表面,真正心裡的他明知道崔季明的玩鬧態度卻一直在退讓。這種人爆發出來,絕對能讓她後悔一輩子。

  殷胥手指摹畫著她眉梢到眉心,崔季明竟有些想躲。

  殷胥聲音輕輕的道:「我以前總覺得你長得很有棱角,其實也並不是。只是給人第一感覺很粗曠罷了。若是你再白一點,眉毛再淡一點,或許穿上深衣也像個持卷漫步國子監的貴家書生。」

  崔季明生怕他看出些什麼,反抓住他的手道:「可別了,你一說我就想起裴祈那走一步扭三扭的模樣了。」

  殷胥笑了,崔季明抬頭望著他眼睛。兩排搖晃的燈燭亮不了他瞳孔深處,崔季明感覺有什麼東西在侵蝕她的思緒,心中卻忍不住感慨:過了多少年才能體會到.......這才叫戀愛麼?

  殷胥道:「這次我信你。但你以後也不要在我面前油嘴滑舌了。你好好說話,我會相信你的。」

  崔季明連忙點頭,謝大爺寬恕。

  殷胥低頭,動作極其輕柔的親了親她唇角,眼裡好像只有她,道:「也不要騙我。」

  崔季明心頭一窒,忽然覺得當初她說要跟殷胥鬥法鬥個高低,如今他開始使出自己的獨門法寶了。他已經知道崔季明吃軟不吃硬,最善打太極,偏生用溫柔的姿態來逼她做個回答,崔季明嚥了嚥口水:「我儘量。」

  殷胥垂下睫毛去:「原來對你來說,騙我已是常態,能做到的只有儘量了。」

  崔季明後腦一麻,連忙道:「我是說決不,絕對不。」

  殷胥這才滿意了,崔季明捏在他肩膀的手,摁住他後頸逼他低下頭來,她微微昂起下巴:「阿九,親親。」

  殷胥被她扯的一隻手撐在她臉側,不得不低下頭來。

  崔季明又貪的像心裡貓抓,又生怕激烈舌吻後互扒衣裳收不住場,只得淺嚐輒止。如今淺嚐輒止卻使得殷胥略有不滿起來,他總覺得崔季明在不專心。

  她想躲開一點,殷胥卻追著討要。她總是想敷衍幾下得了,殷胥竟捏著她下巴不許她再亂動。

  之前也是,偷親她的時候還喜歡捏著她下巴,他可能覺得是順手,崔季明卻覺得怪怪的。

  她被逼的無奈,只得微微撤開腦袋來:「差不多得了,你說你半夜穿著長衣跑我床上來,又親又抱的,你到底想怎樣啊!是誰說要發乎情止乎禮的。」

  殷胥撐起手臂來,平日裡沒什麼顏色的唇被她咬紅,瞳孔閃爍,鼓起勇氣道:「其實,你......我也可以幫你紓解。」

  崔季明沒反應過來,還不明白他說的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卻不料他說罷,竟然朝她身上摸索來。

  崔季明懵的好似天上一股驚雷劈中她海馬體,猛的才反應過來——

  臥槽這玩大了!殷胥居然說、居然說要幫她擼啊!

  他娘的意大利炮啊!她還來著大姨媽啊——

  崔季明猛的往後一彈,抓住他那隻帶著純潔動機就想為非作歹的手,擰了上來,驚聲道:「你瘋了麼!殷小九!」

  媽噠,男朋友想幫來著大姨媽的我擼一發,在線急等該如何收場啊!

  殷胥也羞惱起來:「這、這奇怪麼!你.......你以前也幫過我的.......」

  崔季明噎了一下,前世她居然連這麼不要臉的事兒都做得出來?!就這樣以後還能純潔的躺在一起睡大覺?

  殷胥又道:「我本來也沒覺得離開長安四個多月會怎樣,但聽聞那些侍衛們今日放了旬價,一股腦全湧到花柳巷去了,我就以為.......」

  崔季明半天才說出話來:「你到底對我有多麼深的成見啊!我是那麼沒有自制力的人麼?!那你還兩輩子加起來沒開過葷,要不讓我現在幫幫你?」

  殷胥臉上又紅又白,好似想起了什麼:「別、別!我.......我自己會,我不需要。」

  崔季明痛心疾首:「你感覺尷尬不?你有多尷尬我就有多尷尬好麼!」

  殷胥似乎還想說什麼,崔季明覺得自己不搬出經典台詞不可了:「你既然不願,咱倆也都說好了,就能不能別再惹火了,你這是在折磨我啊!」

  崔季明心道:再這樣下去,她心臟都要被折磨死了。

  殷胥果然頓了頓腦袋,後知後覺的收回了手,耳朵尖紅的都跟能掐出血似的:「哦.......我沒有想那麼多。」

  崔季明捂著要爆炸的心口,只覺得這樣下去,暴露的速度會比她想像的高千萬倍啊。她真心誠意道:「你以後,千萬千萬別來半夜爬床了,我受不了。」這種驚嚇。

  殷胥翻過身去,面朝上躺著,兩隻手規規矩矩的平放在身上,半晌才道:「那我是不是現在該走了?」

  崔季明一面想著他走了自己也安全點,省的他再做出什麼驚人之舉,抑或是第二天發現血染江山都沒法解釋;一面又想像他一個人端著燈燭垂頭走回自己院內的景象,又覺得自己實在過分。她掙扎糾結了半天,感覺殷胥似乎怕她為難,都要自行起身離開了,她才道:「你別走啦,我怕我蹬被子,你要照料我才行。」

  殷胥笑道:「好。」

  他叫人端了熱水來再餵她喝下,好好的將薄被鋪開,還真有點像模像樣照顧她的意味。崔季明一碗藥下去竟覺得舒服多了,也不知怎的有些發睏,往旁邊一偏頭,腦袋磕在他肩膀邊上就睡了過去。

  殷胥悄悄捏住她的手,掌心裡都是汗,十指交握,望著床頂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崔季明當真是個睡覺亂蹬亂滾的,她睡熟了還不自知,擠的殷胥不得不已艱難的姿勢側過身去,她腦袋和爪子全撲在他胸口肩上,臉上好似覺得癢癢,還蹭來蹭去。殷胥只覺得半個身子都要麻了,待天光微亮才昏昏沉沉的睡著過去。

  第二日,長安來的信使將宮內的消息給了耐冬,耐冬不得不到崔季明院內遞消息,一進門便見著阿穿一臉要殺死仇敵的模樣瞪著考蘭。

  考蘭正坐在側屋門外對著一碗水,給自己編小辮兒。

  他聳了聳肩道:「你來找我有什麼用,昨兒在三郎屋裡的人又不是我。我現在就是個端茶倒水的下人,橫豎不是三郎說讓我滾哪兒我不就滾哪兒去。」

  阿穿驚:「那你說昨兒是誰在三郎屋裡頭!」

  考蘭挑眉瞧她:「你大早上的來,端著什麼風寒藥,實際就是為了問這個?」

  耐冬手端著托盤,上頭是疊好的外衣,在院內輕輕咳了咳,道:「醒了麼?有長安來的急信。」

  考蘭嬌嬌柔柔的起身:「醒啦。剛剛聽著屋裡頭說話呢,不讓旁人進去,估摸著也該穿戴好了,你且去敲門,不會唐突的。」

  耐冬點點頭,朝院內走去。阿穿似乎明白了什麼,瞪大了眼,趴在門邊看著耐冬去敲門。不一會兒耐冬走了進去,屋內說了些話,過了許久,崔季明好似驚道:「太子大婚為何如此著急?往常來來回回不是要辦個小一年才能正式大婚麼?」

  殷胥道:「畢竟二人年歲都已不小。太子大婚,本就猜定了不會是什麼世家女,卻不料是刁姓女。太子大婚我必定要回去的。你也一併歸長安吧。」

  崔季明的聲音半晌才傳來:「我之前在長安扯的謊是說病重了歸建康老家養病去了。我便直接去回建康一趟,妹妹也在,祖父也有一兩年沒見。」

  殷胥正邁出門來,他身穿著耐冬剛剛才端進去的深色外衣,站在廊下跟門裡的崔季明說話。

  阿穿抓著胸口的衣領,兩眼瞪圓:果然!果然還是這倆人!這都不是秘密了啊!還要不要臉了啊!

  殷胥面色猶疑,不怪他多想。言玉背後之人與崔翕有不少干係,事到如今背後那團迷霧,他還未窺得輪廓。而崔季明見過了言玉後,忽然決定要去建康……要知道建康距離肅州幾千里,她回去一趟不是輕鬆的事情,思念祖父、圓了謊言這樣的理由顯然不夠,她仍然要執意前往。

  他點了點頭,沒有多說,畢竟崔季明世家嫡子身份擺在那裡,不論做什麼他都沒有去攔的立場。只是道:「那豈不是一去又要許久不見。」

  崔季明倚在門邊,展顏一笑:「春宵一度,捨不得分離?」

  殷胥瞪了她一眼:「能不能好好說話。」

  崔季明笑:「嗨,多大點事兒,給我寫信。」

  殷胥點頭,似乎想起前世通信一事,道:「你要及時回我。」他似乎當日就要出發,按住崔季明的胳膊事無鉅細地叮囑著,崔季明唇角含笑不住的點頭:「好好好,我知道了,記著了。」

  他這才準備離開,快走出去時,殷胥忍不住回頭望她,崔季明眨一眨眼,居然舔了舔嘴唇。殷胥無論何時也扛不住她人前不要臉面的調戲,猛的回過頭去,恨不得當作沒看見似的往前走出去。卻不知是走的太急還是忘了看路,走起路來一向優雅平穩的殷胥讓門檻絆了一跤。

  耐冬連忙去扶他,殷胥微微趔趄了一下,卻好似腰背痠疼似的悶哼了一聲。

  昨日裡他都恨不得躺成一條窄長的線,卻仍抵不過崔季明一而再再而三的擠來擠去,這麼一夜躺下來,後背疼的活像是騎了三天三夜的快馬。

  耐冬一臉理解:「殿下,回去讓奴給你找些藥膏。到時候騎馬回長安,路途顛簸會更難受。」

  殷胥面色如常,以十分平靜的口吻道:「昨日睡著太晚,姿勢又彆扭。當真不如不去找他。」

  這不就是說.......索求無度,花樣太多麼!耐冬擺出一張不動聲色的臉,內心簡直千萬遍的痛斥著崔季明這不知分寸的紈褲子弟!

  阿穿緊緊扣著窗框,考蘭在她身邊擺弄著指甲,笑道:「怎麼了?傷心了?」

  阿穿半晌回過頭來,眼裡淚汪汪的,卻強噎著一口氣,道:「至少......至少是我家三郎在上面!三郎是永遠不會屈居人下的!」

  考蘭:你家三郎沒有硬件還能這麼攻,我才是真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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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二章

  殷胥幾乎未逗留便離開,而他簡直就像是點了火不回頭看爆炸的那種人,對於邊關形勢炸開了鍋一事竟完全不關心。

  當崔季明與俱泰一同騎馬往肅州城外走時,兩人說起這事來,俱泰笑道:「他大抵是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到了極限,就算結果與他計劃有偏差,他也無法再有辦法挽回了,所以乾脆不管。」

  俱泰:「不過此事也有天時地利,我覺得很多事情人為不可能算得到,但發生後,推波助瀾的恰好。比如你若是沒有去成功救下康將軍,阿史那燕羅不會被突厥營帳下其他幾位俟斤抓住把柄,導致他們大營內鬥混亂;若是你沒到東風鎮去,阿史那燕羅縱然對言玉積怨已深,但可能不會將這種惱怒懷疑推到撕破臉皮的程度。」

  的確是,如今由於賀邏鶻的大軍本就質量較差。再加上賀邏鶻忙於搬遷新都,阿史那燕羅與其他各部首領顯然不夠配合,言玉差點被圍殺,行歸於周又不可能再和賀邏鶻合作,那幾十萬軍隊紙糊的架子在伺仠彈盡糧絕的幾萬兵力下,節節敗退。

  而康將軍與夏將軍在東西兩側的圍堵,也只是怕伺仠兜不住這麼長的戰線,幫他圍好了,讓他能夠打包帶走。在這個碗狀的圈套外,賀拔慶元帶著幾萬兵力,打算將混亂的隴右道,一個個敲打,收復的服服帖帖。

  如今的捷報一波波往三州一線傳來,好似邊關多少年都未有過這樣令人揚眉吐氣的勝利了。可伺仠畢竟是被憋在張掖河附近太久了,他再如何拼,也只能衝出最勢不可擋的一波去,後繼無力,顯然很難在人海攻勢下回到突厥深處的都城。

  伺仠也意識到了這點,而殷胥與薛菱共同討論過的文書,也早就預想到了這種狀況。就是劃定清楚的界限,絕不給予伺仠半分援助,但縱然他大軍背後露出破綻,也決不出爾反爾。

  伺仠發現自己難以奪下牙帳時,必定會將內部安定下來。為了振奮自己的下屬士兵,他需要發展草場,需要自立為王有個看起來正統的名號。

  一個新的國度便出現了。

  殷胥要的不是突厥幾場戰役的大敗,要的是伺仠能自立為國,長時間的與賀邏鶻對立。不但相互消磨實力,更重要的是兩國之間的結構、地理環境也不同,若能像東西突厥那般,連百姓都對各自的國家有了新的認知,那才是殷胥最想看到的。

  只是這樣的文書,能使三省未流出消息,使殷邛這般多疑的人同意,快馬送至邊關,其中薛菱怕也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當一行人到肅州城外時,俱泰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來,遞給了崔季明:「這是當初三郎投給我的本錢。」

  崔季明接過來掂了掂,笑道:「當真沉,這利滾利的聲音回本可真快。」

  俱泰卻打開了口袋,道:「這是不到二十個金餅,自己做了些小本營生,用錢來還雖太俗套了。但我希望三郎能將這生意裡做大些。」

  他微微抬起頭來,笑道:「不若將賺來的錢,再砸進來利滾利一圈試試,這二十個金餅三郎不在乎,但不斷來押寶,或許我有一日能還給三郎些三郎也需要的東西。」

  崔季明笑:「得了,那再還你,原來只是在我眼前轉一圈啊。我以前不知曉你為阿九做事,那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俱泰聽她對著旁人也稱殷胥為阿九,有些愣神,道:「我打算做些我這種下等人本不可能做的事情。」

  崔季明想起他當初的話,有些感慨:「在我還沒做出什麼成就之前,你就已經能夠頗有影響了。或許那時候你的想法已經夠你自己實現了。」

  俱泰笑了笑,他還是那樣的身高不會改變,崔季明越長越高,與他說話時開始習慣性的彎腰或蹲下來平視。

  他短粗的手指捏了捏崔季明的指尖,有些感慨道:「三郎越來越有能力了,當初你還傷心,面對阿史那燕羅帶兵攻佔播仙鎮,卻只能扮作女人偷偷離開。而如今這將近一年以後,你就已經能帶兵突圍,從幾倍的人數下救出殘兵了。你不用太著急,人總要一步一個腳印才能把路走穩。」

  崔季明笑:「你真是會說話。隴右道如今已經打下了大半,你以後再在邊關做事,要幫我留意些稀奇玩意兒,回頭託人給我送到長安來。」

  而另一邊,考蘭和考風才是分別的好似吵架。

  考風擰眉牽住馬韁:「你有必要麼?我們從小到大什麼時候分開過!什麼從軍當兵的,我不管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考蘭早就想到他會這麼說,他側坐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道:「你別說這種胡話,我早就想去大鄴看看,想去咱們一直幻想的長安城。」

  考風:「不行,我不放心你。我去求崔家那位,他既然歡喜你,也不會拒絕再加上一個人。是不是崔家三郎覺得我得引薦,總要有個擔保,便想把你捏在手裡?」

  考蘭蹙眉:「哥,別鬧了行不,以人家的家世勢力,都沒有與我們鬥這種心眼的必要。咱倆本就不是一路,我早就沒得救了。當時到阿哈扎那裡時也是,你本可以不用與我一起,我自己也能活的很好。你跟我走了一條路子,每日都活在痛苦之中,何必呢。」

  考風還想說,考蘭又道:「半營或許現在能在賀拔慶元的兵力下躲得一時,但怕是雜草般斬不斷的根,或許到時候等哥上戰場的時候,可能遇得見他們,到時候記得連我的仇一併報了。」

  考風:「我沒法想,建康、長安到底距離這裡有多遠,我沒有去過甚至沒法想像.......咱們幾乎從來都沒分開在兩座城過,我真的是.......」

  考蘭回過頭去道:「磨磨唧唧!你一直說我活的跟個女人差不多,到底是誰在這種時候絮叨個沒完了!別跟我說了,不想聽!」

  他說罷便正坐回馬上,輕踢馬腹朝崔季明的方向而去。

  考風穿著普通男子的布衣,望著考蘭的背影,心中卻好像是十幾年長在一起的兩個人被扯開血肉,剝離開來。

  崔季明的馬隊只等考蘭一人,他連一個回頭都未曾留給考風,好似輕快的與崔季明說笑著,一行人在肅州城外的大道上踏出陣陣黃沙,策馬而去。

  走了好遠,考蘭才好似被沙迷了眼似的,猛的抬袖擦了擦眼睛。

  崔季明瞥見了,卻沒開口。

  考蘭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一直在做自己厭惡的事情,只為了更快更方便的得到想要的東西,但當有朝一日,或許他不必再勉強自己,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只是會麻煩、會有種種挫折。

  那惰性與安心,到底哪個會勝過哪個呢?

  以及長安城是怎樣的呢?建康有著怎樣的面貌?天下另一大部分人是如何活著的呢?他都想知道,他不想年少時候就決定了後半輩子的活法。

  他策馬靠近崔季明的馬匹,想了半天,覺得反正臉皮厚,被拒絕了也無妨,笑嘻嘻道:「三郎.......能不能教我識字啊?」

  崔季明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你別學了寫字讀書便成了另一種人就行。有空吧,回頭隨手指兩個字教你,看你轉你那生鏽的腦子,也權當樂趣了。」

  而大營內的半個月後,被強塞了考風這個燙手山芋的夏將軍,也是一陣愁眉苦臉。他才剛從東邊回來,就攤上這麼一個事兒。考風這種人,在外人眼中看來就是世家子新任寵妾的哥,跟著升天的雞犬,還偏生長了張跟寵妾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而崔三還傳了話來,說要夏將軍注意他一些,儘量多施恩惠卻不讓他爬的很高,避免他與軍營外的人有接觸。

  夏將軍車勞馬頓的歸來,先帶著考風去了射場馬場。他騎射絕對在一般小將水平之上,看起來瘦弱實則很有力量,他畢竟出身馬賊,常年殺人放火,躲避官兵,平日的警戒能力與對待殺人的態度,顯然不需要像個新兵那樣從頭教起。

  甚至他還帶過幾百人的隊伍攻陷村寨,連掌控部下的能力也都是年紀輕輕就具備。若不是那有點耿有點帶刺的脾氣,以及那張漂亮的令無數人挪不開眼的臉以外,夏將軍真的是挑不出他什麼毛病。

  他走起路來,還有一點兒以前裝嬌弱的習慣,夏將軍帶他去射場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領了個穿男裝的漂亮女人來了軍營,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看見他就根本走不動了。

  甚至連康迦衛手邊那個大傻子徐策都冒出來,他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直衝衝就滾過來,瞠目結舌道:「是——是赤衣君?!」

  考風擰緊了眉頭顯然不認識,徐策卻死纏著不撒手:「當初在樓蘭,我在客棧裡見過你!穿著紅裙子,拿著兩把重斧,武功比你人還漂亮呢!你當真不記得我了!我在二樓看你呢!」

  考風這才斜眼道:「我是他哥。」

  徐策哪裡肯信,讓他見過一面便夢魂縈繞的紅裳姑娘就在眼前,五官連同那不屑的眼神都一模一樣,他激動的話也說不出了,半天才道:「你怎麼這麼膽大,敢穿著男裝往軍營裡頭跑,你說說誰還瞧不出來你是個姑娘!這裡太危險了,我可以帶你出去!」

  考風咬牙,眼見著徐策就要來牽他手腕,一拳朝他臉上打去:「你才是個姑娘!」

  徐策被打的足夠悽慘了,夏將軍這才做做樣子拉住了考風,只是旁人目光裡,卻寫滿了對考風性別的懷疑。

  夏將軍若從一開始將這種人招做親兵,其他人還不知道怎麼想他啊。

  他暫將考風留在帳下,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儘量能讓考風看起來更能融入邋遢爺們的軍營。

  夏辰:「你要不曬黑點試試?」

  考風:「我整日在大漠裡跑,也曬不黑,頂多曬破了皮。」

  夏辰:「要不你蓄鬚?雖然還是少年,但是應該還能有點鬍子吧。」

  考風:「我天生就沒什麼鬍鬚。」

  夏辰想說他這模樣天生是幹老本行的料,卻又不能說。只得到:「實在不行,你要不然就每天帶點鍋灰往臉上抹一抹吧。雖說親兵大多要乾淨整潔,但你這是特殊情況.......不過就算如此,你也可能遇上各種各樣的事兒吧。真要是你的存在擾亂軍營,縱然是崔三送來的,我也只能請你出去了。」

  考風垂下眼,點了點頭說是取些鍋灰什麼的來。

  夏辰等了許久,才看見考風回到帳下。他竟將自己頭髮的耳後到後腦下半截全都用匕首剃過,只留下上頭一部分長髮編了個辮子垂在腦後。那是雜胡許多小部落剃髮後的粗曠髮型,雖他也見過許多次,但留在考風這張臉上,陡然就變的對比鮮明起來。

  他緩緩放下了擋著半張臉的手,夏辰心中一驚,他臉頰上一道自右眼角幾乎延伸至唇邊的猙獰傷痕,顯然是自己用匕首劃的,且塗上了刺青才會用的石墨。這道傷疤,將永恆的留在他面頰上,考風掌心裡還有沒洗淨的血,他冷靜道:「夏將軍,我如今可以當個親兵了麼?」

  夏辰本還覺得崔三的提點相當沒必要,但如今看來,若不壓著他一點,這小子怕是以後會青雲直上啊。

  自肅州離開,崔季明行至中原,拿著陸雙給她的白玉王八牌子,轉了行船,運河之間飛也似的,不過一個月內便到達了建康。若是在現代,崔季明早就被這種速度氣到病中驚坐起了,但她來到這時代十幾年,早已被迫習慣了一封信幾個月才能到的速度。如今運河已經如此發達,是她沒想到的。

  到了建康的宅內,她先將考蘭扔下,才敢騎馬去往祖父所在的村寨。那裡幾乎十幾年都不改變模樣,還是有幼童會跟著進村的高頭大馬笑著跑,村外幾條水渠還是那樣平靜地流淌,這裡因是南地,連樹木都未曾顯出快入冬的樣子。

  崔季明有意換好了正式的衣裳,帶著琉璃鏡前來。她考慮了一下,沒有帶上鮮卑人才用的耳環,空著兩邊耳洞,帶著隨行奴僕將馬停在一處柴門外。

  一個年邁的婦人聽見馬蹄聲,抱著新曬的黍米走了出來,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叫了出來:「大郎!」

  崔季明笑了笑道:「祖母,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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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三章

  這處院落雖然不小,但連鄉紳的水平都趕不上,至多是個富農。家裡養有雞和牛,雖不種田,卻也有兩三個粗使的下人做些重活。門窗牆壁雖乾淨卻佈滿了老舊的痕跡,但崔季明卻感到了從心底而來的熟悉。

  在妙儀出生前,崔季明幾乎每年過年或中秋,隨著崔式會來這裡一趟桐廬附近的這個村鎮。後來妙儀出生後被祖父抱養,三姊妹便正月都在這裡團聚,崔式卻不大來了。

  他會叫車隊跟著舒窈季明一起來,帶滿了年貨,讓三丫頭在這村內一直玩到過元宵再回建康。在村鎮內跟隨驅儺的隊伍戴著面具又跑又唱,在各家門內點燃的火堆間扔竹節和舊衣裳,將妙儀抱到肩上看下人掛鯉魚幡子,三個丫頭一起坐著吃飯,連鄉村的粗茶淡飯也其樂無窮。

  祖母楚氏是江陵郡望的女人,平時話並不多,卻很會生活。明明曾經也算世家女,生活在村間也沒什麼怨言,反倒是用那帶著銀鐲子的一雙手,引著下人做出滿桌飯食,照顧三個姑娘也遊刃有餘。而在崔季明的印象中,崔翕也並不是那麼高不可攀,他特別喜歡一隻手抱著妙儀,夾著她到處走來走去,大鄴並沒有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講究,時人多貪珍饈,他偶爾也親自下廚,做些炙品一邊烤一邊和家裡人坐在一起吃。

  一直到去長安之前,崔季明對崔翕的印象都是有些嚴厲,嗜酒愛棋,有魏晉士人的老爺子。

  到如今,崔季明站在熟悉的院落內,心情有些複雜。

  她笑著跟楚氏道:「祖父這會子在不在家中,別讓我好不容易歸來,又撲了個空。」

  楚氏並不過問崔翕的事情,笑道:「他前幾日說是舊友約出去遊山,恰好剛回來!不過這會兒正在棋室,瞧你一路風塵僕僕的,進來洗把臉再去找他。」

  同舊友去遊山麼?崔季明笑了笑,跟楚氏進了屋內去。

  與建康那幾乎奢華到令人驚駭的崔家宅邸相比,這村內實在是簡陋到從社會頂尖生活一下子變成普通農戶。但畢竟是小時候常來,一切都很熟悉,崔季明垂頭走進屋內,洗淨了臉,楚氏又捏捏她的手,又去拿著軟膏要她搽在臉上皴裂的地方,她年紀畢竟很大了,目光都渾濁,眼神卻不肯放開這個小時候亂蹦跶的丫頭。

  崔季明實在受不住楚氏又說什麼她胳膊太粗了之類的話,連忙往後院棋室那邊逃,她還未來得及敲門,裡頭就傳來了崔翕的聲音:「進來吧。」

  她推開門,崔翕坐在靠窗戶的棋盤邊,日光映亮了棋盤,光反映在他面上。崔翕穿著棉麻的寬袖長衣,頭髮花白束在頭頂用木簪固定,右眼因為年輕時被流矢劃傷過,眼皮耷拉著,眼神呆滯。他左眼看見了崔季明,神情矍鑠,眸中微微閃過光。

  崔季明心中竟升騰起一陣緊張,她抬手朝崔翕行禮,崔翕道:「近兩年沒見,大郎長高了許多。」

  他看見了崔季明眼窩裡的琉璃鏡,似乎也並不吃驚,沒有問過她眼睛,道:「過來坐,要你大母給你做肉羹,你總惦記。」

  崔季明笑道:「小時候貪肉,大了反而貪甜。」

  崔翕知曉她是個臭棋簍子,並不願與她以棋來論話,伸手收撿棋子道:「聽聞你得了時疾,怎麼如今才到建康來養病。」

  崔季明心知瞞不過,道:「那些話不過是胡說,我隨阿公去了邊關。相較於唸書,我還是願意往北邊荒漠裡跑。」

  崔翕:「如今你打仗已是一把好手,你畢竟年歲還小,雖可入軍但伴讀身份絆著,不好直接去任官職。」

  崔季明垂眼笑:「打仗的那些帶兵之法在祖父眼裡怕也不過是些小兒科。為將也不過是大鄴的一把刀罷了。」

  崔翕發現眼前的丫頭不但越來越能夠獨當一面,也開始學會虛與委蛇了,道:「你既然選擇為男子,只要做得出一番事業,我都欣慰。只是怕交友不慎,站錯了隊。我知曉的,黃璟已經去了突厥那邊,你也應當再見過一次言玉。」

  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崔翕覺得根本沒必要跟崔季明故弄玄虛。

  崔季明本還想說些什麼不著邊際的話,但半晌後還是開門見山道:「行歸於周,到底是什麼?祖父牽涉的很深麼?」

  崔翕將手中的一把黑子,放入棋簍,道:「行歸於周,萬民所望,我知道你想問的是如何歸於周。自我年輕出仕以來,行歸於周便已經存在了,只是那時候不過是個口頭約定,是個忽悠不了幾個人的雛形。如今,除了這四個字,也難尋行歸於周的痕跡,既沒有相聚的宅院場所,又沒有所謂的盟約文書,非要說,便是一群人的代稱吧。它形成的很慢,很慢,到如今這十幾年,才漸漸有個差不多的樣子。」

  崔季明伸手去收拾棋盤上剩下的白子,崔翕道:「從某種意義上,也可說是不甘。世家自魏晉南北幾百年的動亂間,此起彼伏的掌權,最後卻落到了如今一個個衰落下去的下場,終是覺得再過幾十年就是真正落幕的時候,最後再不拼一把,只能在洪流中一個個被沖散了。」

  崔季明早想到這個回答,她道:「縱然不甘心,但世家也仍然能在朝堂上相互角逐,為自己謀取利益不是麼?阿耶曾與我說過,有人想換個玩法。難道是希望,不再有皇家……?」

  崔翕往後倚了倚,身下的竹椅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模樣活像是妄議朝政的鄉野老叟。

  他輕輕咳嗽了幾聲,笑道:「阿式那小子居然會與你說這些,是他終於死了心,還是開始打心眼裡將你當做了男子。老夫知道的,你雖是睿王伴讀,卻奇異的與端王交好,對於行歸於周的印象,怕是因為憎惡言玉也好不到哪裡去吧。你是試探的態度,想著怕是很難認同,卻不能一無所知。我並不擔心你知曉了之後,會厭惡或會認為這些事不對,因你的妹妹,你的阿耶都綁在這一艘船上。你要不然便做回女子,同你的妹妹們一起蒙著眼睛,在湍流中一無所知的等待結果;要不然你便摘下眼罩,與船上其他幾人一起努力將船平穩前行。但水勢湍急,順流而下,你縱然手中有一根桿,也不可令這幾層的大船停下,反倒是你做的越多,越可能使這艘船傾覆於湍流之中,將你連同所有人一同葬身水底。」

  崔季明緩緩閉上了眼睛:「……我以為我身為男子,能活的更多自由,卻不料……因我成為的是崔姓的男子,反倒是不得不捆上了更多的責任。」

  崔翕:「我同意你成為男子,更重要的是二房無子,需要一個人走出來。你出來既是為了想讓你接手賀拔家的部分兵權,在軍中多一些威信,更重要的是也從我手中,接手崔姓二房的權勢。我本並不認為你可擔此任,畢竟小時候做個丫頭就顯得很不可靠,甚至我覺得等你長大,可能連男子身份都藏不了幾年。但你做到了,如今你穿上男裝已有九年,待過軍營也帶過了兵,成為了睿王伴讀進入東宮。許多事情的失敗,與你也少不了干係。我倒不氣你,畢竟你一無所知,但仍然能阻止去年調兵救援涼州一事,又能救回太子性命殺死蔣經,再加上如今突厥分裂的局勢。你已經比同年齡的少年還要優異了。」

  崔季明想起自己做的這一切,無一不是在以自己的姓氏代表的利益集團為敵,幾乎想嘲笑自己,有種心頭無力的挫敗感。

  崔翕嘆道:「行歸於周內不止是以南地為主,其中世家數量極多,世家之間各自有通信的方式。幾乎每年的重要決策時,會有各個世家派出自家的代表進行會面行事的商議,各家基本是獨立的,資源並不共享,只是在某些大事時會有短暫的聯合,還有一些幾十年間逐漸勢弱的小世族成為其他姓的附庸。但這些需要商議、表決的大事,需要有人來實行決議的結果。真正來實行監督的人,在行歸於周內有三人左右,也被稱作『相公』。大約在兩三年之後更換一次,但畢竟是依勢力而定,老夫是第二次繼任,如今已經是第五年了。」

  相公是旁人對宰相的敬稱,而行歸於周已經冒出來了三個宰相,崔季明也不知自己該做出怎樣的神情。

  崔翕談起行歸於周,卻絲毫不提及究竟有哪些世家,只說行歸於周內是如何行事的,崔季明越聽越心驚。縱然以她的水平,也知曉這種形式,與羅馬的貴族共和制很多地方都相似,或者說更純粹更貴族化。畢竟由於大鄴土地寬廣,世家眾多,其中如何相互牽制的結構也更精妙複雜,這已經形成了一套較為成熟的體系。然而真正在崔季明學過的歷史上,並沒有類似貴族共和制的體系出現。

  而她不明白,為何在如今的大鄴,只是早幾十年的統一與改政下,到底因為哪些偏差,世族之間才會自發孕育出了這樣從來沒有的政治。

  崔翕道:「以如今來看,皇姓對於治理天下,並不是絕對需要的。」

  崔翕根本不掩飾行歸於周的野心。這既不能說是篡位,或者是其他的謀反……因為行歸於周想要的從來就不是皇位,而是將如今的帝國政治轉化為新型的邦國政治。

  這種改變大格局體制的事情,在歷史上也不過有三次,而行歸於周究竟是可笑的嘗試,還是翻天覆地之前的醞釀,連崔季明也一時難說清楚。

  崔翕講了些許鳳毛麟角的想法,類似與這種新型邦國制與舊周時期的分封制度有怎樣的不同,如何利用郡望來實現地域性的政治。

  崔季明想說這一切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但崔翕的言語中,讓她挑不出她能說的理由。她一面有些恨自己不夠博覽群書,對於治國與政治瞭解的太少,根本說不出弊病,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崔翕的說辭看起來太完美了。

  要不然崔翕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有著心裡嚮往的完美政治,有著崇高的理想。

  要不然……行歸於周的這套說辭就是賣假藥似的宣傳語,崔翕有意抹去了背後的致命漏洞。連他自己怕是也知道行歸於周是不可能的,但這樣將大鄴鬧個底朝天的大旗下,有他,有其他世家無法掩飾的野心。三百年亂世的渾水,平靜下來的結果已然使這些人不滿意,大鄴的潭水清澈了百年,再藏不住他們的手,他們也不滿於繞著圈子用官僚政治來為自己謀權。想來一場大的,唯有將這灘水,攪得如大鄴誕生之前那般飛沙走石。

  崔季明只覺得後背上淋淋的汗流了下來。政治甚少顯露出多麼磅礡的樣子,血流成河的戰役不過是政治無法阻止的副產品,真正決定一個國度駛向未知方向的,不過是幾個人物在房間內的談話,來回十幾封帶著問候的書信,一個僕人端上來的毒酒,幾匹兵馬快的不留痕跡的刺殺。

  而所謂的讓她……讓她隨著賀拔慶元習武,儘量接手代北軍兵權,不過是希望崔家接手部分兵權。這既是讓行歸於周的份量更重,也是讓崔家在行歸於周內權勢愈發龐大。或許之前幾次幾乎要將代北軍或賀拔慶元擊垮的陰謀,是崔翕在行歸於周內的對手而為,為的就是將代北軍權打碎,各家分食,而不能讓崔翕一人獨大。

  她發現這其中的水深,已使她無法細細思考這些事情的緣由了。

  而賀拔公是否知道這件事?

  賀拔姓的軍權已經走到了盡頭,代北軍難再成為獨立的集團。當初與崔家聯姻,而他長子娶的也是李姓女,難道為的是與行歸於周有一定的聯繫,而不至於得罪麼?一邊是鼠目寸光且根本不肯善待代北軍的皇帝,一邊是想要推翻政權野心勃勃的行歸於周,他是不是也必須要選擇一方?畢竟崔翕這一方,有崔季明一直陪著他,或許賀拔公在崔季明身上情感影響了他的抉擇,他培養崔季明便是在隱隱傾向於崔翕。而行歸於周內的其餘世家是否是眼見著這樣的狀況,也再坐不住了?

  崔季明不知道賀拔公對於這些狀況究竟瞭解多少。

  他要崔季明不可再出入軍營,或許並不是因為賀拔家與氏族天然的對立,而是他看出了些什麼,選擇回頭站在了皇權這一邊?那她私下幾次跑去賀拔家,偷偷跟著隊伍討伐突厥,賀拔公內心又該是如何做想的?崔季明此刻坐在凳子上,脊樑內彷彿被鋼針貫穿釘在凳面上,她拚命的思考著以前種種自以為是的天真,彷彿此刻才窺得政治的深邃面孔。

  忽然耳邊響起了敲門神,崔季明整個人坐在椅子上一哆嗦,猛然回過神來。

  外頭傳來了楚氏的聲音:「午食已經好了!你們爺孫倆也該出來吃飯了!」

  崔季明只感覺額頭上的汗順著流下來,她兩腳發麻,對面的座位上,崔翕已經不在了。

  她剛想開口回答,一雙手按在了他肩膀上,崔季明猛地一哆嗦,身後的崔翕看她嚇到了,似乎有些於心不忍,道:「大郎,你如今有兩條路可走,選擇換回女裝,做個女子,咱們之間裝作這場對話不存在過。你也到了婚齡,若世家子中有歡喜的,今年便可著手做打算準備嫁人。或者選擇永遠成為男子,此生再不許換回女裝,天下知道你真實身份的人不可再活著,你不能有任何的破綻,必須獨自前行下去。然後你會娶妻,會有個崔家的『血脈』,或有一日,你累了,也可讓崔季明的身份死去,自己做個閒雲野鶴。」

  崔翕輕聲道:「七歲時候你自己選過一次,那時候可當孩童玩笑。如今你必須再選一次,卻是不能回頭了。」

  --------------------------------------

  關於行歸於周的詳細事情,後頭還會漸漸有寫。

  賀拔公是一面有著絕對的底線,有著想要守護大鄴疆土的理想,但他也有自己政治的敏銳,很多時候知道必須要夾縫生存,與崔家聯姻,一是小兩口先看對了眼,二則是想要給自己找路的考量。只是真正讓他決意與崔家摘淨關係的,應該是行歸於周內其他世族的不擇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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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四章

  這不是選擇成為男子還是成為女子的事情。

  是她到底要積極參與還是消極被動的選擇。崔季明卻不想只有這兩個選擇。

  行歸於周所謂的天下大同的結果是否能夠出現且先不提,部分行歸於周的世家動用技術與財力支撐突厥來對付代北軍的行為,她就絕不能苟同。

  她理解代北軍在這些世家眼中的特殊性,畢竟代北軍中漢人數量很少,大多數彼此通婚的姓氏都是沙陀、月氏、鮮卑、突厥以及雜胡人,在這些漢姓世家眼中,或許他們再怎麼守護邊關也不過是蠻夷之後。

  連結果是否是正確的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卻已經使用了骯髒的手段。且大鄴平穩百年相當不易,而行歸於周的行為必定會帶來戰火。這片土地被戰火侵吞了三百年,用百年的時間才恢復了生息,漸漸的一座座城市煥發生機,商路貫通無數大小的運河,許多年的天災也都漸漸挺了過來,難道又要因為世家的不甘心再度陷入戰亂?

  崔季明不懂政治,她也不知道所謂行歸於周的共和制度能不能帶來生機。但她知道如今的大鄴顯然不是無可救藥,更不是非要到了轉型的時刻,或許在世家眼裡,皇權與門閥的矛盾已經不可調節。但中宗與殷邛雖平庸無能,卻也沒有讓大鄴民不聊生,她不能接受這種理由來掀起戰爭。

  這世界或許並不是非黑即白,或許世家們對於自己的內心有著無數偉光正的理由,將此類行為裝點成一場文明與漢化的聖戰、時代與政體的新轉折。

  縱然……事實告訴她戰爭不能避免,她作為一個一千五百年以後來的人,也很難站在行歸於周那邊。現代社會如何如何抨擊皇權政治,但它畢竟維持了近兩千多年。皇權政治縱然有著官僚制度的胎毒常年伴隨,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它都是一套有效且在當時可算作先進的政治制度。

  但相信行歸於周這套說辭的人並不知道,他們並不知曉歷史的走向在一千五百年以後仍然是皇朝更迭。在兩漢的門閥世家誕生之初,到魏晉時的門閥政治興起,他們看著這個時代自東漢後經歷了一次次陣痛,以為時代到了變革的時刻。

  而另一部分編出這套說辭的人,卻心知世界的真相,卻並不言明。

  這樣一個內部都不斷分裂鬥爭的行歸於周,如何能引導出更好的前路來。

  但崔季明自己都身為崔家人,不論從立場還是從勢力,她幾乎是沒有辦法去抵抗這樣的行歸於周。再加上無數的世家認為這樣的渾水可以為自己謀利,前赴後繼的攪亂局勢,她甚至沒有合適的盟友。

  至於皇姓……與皇姓為盟友,身為崔姓的她幾乎是想賠了全家的命。殷邛鼠目寸光,諸位殿下大多仍然幼稚,太子雖然成熟了些被崔家拉攏,幾乎所有行為都在崔家的影響控制下。或許殷胥可信,但殷胥畢竟是還身陷於奪嫡之中,局勢太多複雜,一步走錯,行歸於周、崔翕、言玉這些事一旦暴露給了其他殷姓人,崔家必定會第一個遭殃。

  她承認自己傾向於殷胥,不但因情感,也因他身上有理智與開明的態度,更有深遠的謀略和能力。但她此刻也無法將這種身家性命的事,告知殷胥。

  縱然如今並無盟友,或許崔季明很可能會孤軍奮戰,但她還可與賀拔公商議,與阿耶商議。但前提是,如果不瞭解行歸於周,她一輩子也不可能與行歸於周為敵。

  她要走進行歸於周,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和一個怎樣體制,如何行事的組織做對。

  崔季明垂下眼去:「我必須成為男子。」

  崔翕等了許久,等到了這個回答,輕輕笑著拍了拍她肩膀:「我沒有看錯你。你從小時候就顯示出了男子也不能比的魄力。關於當初知曉你身份的下人、外人,我已經處理好了。」

  崔季明無聲的點了點頭。

  崔翕轉頭對門外道:「你先溫著飯菜,我與大郎這會兒便說完話。你把東西拿出來備著。」

  楚氏在門外沉默了一下,才應答退下去了。

  她忍著汗透的上衣貼著脊背,道:「我之前在突厥見過言玉,他的事又當如何?」

  崔翕鬆開抓著她肩膀的手,道:「言玉……聽說你差點殺了他?」

  崔季明心中往下一沉,她當時便覺得自己的箭應該是被他躲開了要害,但畢竟視力有限,果然他沒有死。

  崔翕端起了桌案上的茶盞,靠著窗戶站定,他的脊背輪廓已經明確告訴世人,他從內到外已經開始老了。崔翕道:「你該真的殺了他的。他不是個容易殺的人,最有機會的也就只有你了。」

  崔季明轉過臉來:「他說希望來依靠崔家。」

  崔翕嘆氣道:「行歸於周內十分複雜,他成了別人來牽制我的工具,雖然是把柄,卻養在自家,我那時還動不得他。他被別家捏了許久,早察覺到自己的尷尬位置,相較於別家,發現或許如果你繼任了我的位置,又有曾經的熟悉在,反而容易往上爬一些罷。」

  崔季明:「他既然未死,如今又在哪裡?我該怎麼做?」

  崔翕道:「既然這把柄自己要跑回來,你沒有要攔截的理由。但他對於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用之處了。只是你之前射出一箭,難以對他再懷柔拉攏,我倒是希望如果有可能,你最後弄清他如今手下勢力,然後找機會殺了他。」

  崔季明垂下眼去:「好,我儘量。如果我參與行歸於周,他畢竟會得到消息。怕是會主動來找我。」

  崔翕:「只是我沒想明白,你為何會之前對他有那樣一箭。因他毒瞎你麼?但在東風鎮期間,你有過無數機會殺他不是麼?」

  崔季明心裡頭的弦猛然繃緊。

  崔翕:「只是為了端王?我本以為會是言玉帶你來建康,卻不料端王能夠在戰局中救下你。」

  崔季明乾巴巴的道:「端王與我算是相識。」

  崔翕笑了,他顯然對殷胥已經有所瞭解,並不在崔季明面前詳說,道:「不過端王也還年輕,他不知從何處得到的龍眾北機,又一直在發展自己的勢力,不可小覷。誰年輕的時候,沒有真心交過朋友,你阿耶年輕時與當今聖人也關係很好,但你要記得親疏。」

  崔季明恨不得讓自己化成一座無表情的石雕,道:「嗯。我心裡清楚的。」

  崔翕看了她頭頂一眼:「我知道你一時不能接受。但生存是本能,崔家也不想分崩離析。更何況你還小,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上千年來,鬥爭的方式只會愈發多樣。」

  崔季明定定道:「我知道的。正因知道,所以才感懷。」

  崔翕笑了:「別呆著了,去吃午食吧。回頭如果有事,我必定會再另行通知你。」

  崔季明扶著桌子,好半天才從座位上起身,抬腿走出房門,竟頭一次覺得這村中的陽光如此刺眼。飯廳內,各人都是分桌而食,她以為楚氏會說些近況,笑著教育她兩句,然而連她也一言不發,並未開口。

  崔翕在主座上,似乎瞥了她幾眼,楚氏也不抬頭,兀自吃飯。

  熟悉的肉羹,楚氏拿手的小菜,崔季明竟覺得難以下嚥。她也不過是吃了普通人的飯量,便停了下來。崔翕用罷飯離開後,楚氏這才對崔季明笑了笑,道:「來來,到大母屋內說話,許久沒見了,你可別光想著回家。」

  崔季明跟她走進側間屋內,楚氏站在鏡邊,伸手擺弄了一下桌案上老舊的妝奩盒子。她已經老了,這些東西早就用不上了,有一層內放了個錦緞的小盒,楚氏將其拿了出來,側過身子沒去看崔季明的臉,道:「我以為你會想回家做個女孩兒的。」

  崔季明從她手中接過盒子,打開來裡頭是個蠟丸。她有些不明所以,道:「這是什麼?」

  楚氏轉過臉來,渾濁的雙眼中淚水漸漸積蓄:「這是讓女子可以停經的藥物,但服用後怕是此生也再難生育了。」

  崔季明猛然反應過來,永遠成為男子,不可再回頭是這個意思。

  楚氏連忙道:「你不要決定的太早,這藥你儘管可以留著,再晚一些做決定也可以。」她略顯粗糙的手指握住了崔季明的手,道:「對於女子而言,這是一生大事!一旦不能生育,待你年歲漸長想要個孩子作伴時,或許也只能看著別人的孩子了。我不管你什麼打仗、什麼世家,季明,你可以做回你自己。嫁人後有幾個自己的孩子,也可以讓日子過得很好的——」

  崔季明打斷道:「我知曉了。不急於此時,此藥我先收下。」

  楚氏:「你雖然大了,但或許還不明白。這不是小事啊!」

  崔季明就像是收下一枚首飾般,將小盒放進懷中,笑道:「祖母若是無事,那我便先回建康了。畢竟這裡已經住不習慣了,舒窈還在家中,我來得太急,還未來得及好好跟她說話,今日便先告辭了。」

  她說罷,拔腿便朝外走去。

  楚氏追出門去,她想去拽崔季明,竟被裙襬和門檻絆了一跤,扶著門框差點摔倒。她抬頭望了一眼,崔季明已經走出門外,叫上隨行的侍衛下人,跨上馬去,頭也不回的輕踢馬腹朝村外而去。

  楚氏叫了一聲:「大郎!」

  回應她的只有馬頸下搖晃的青銅鈴聲與漸遠的馬蹄。

  崔季明一路行向村外,各家炊煙蜿蜒入青天,孩童們都歸家吃飯,竟無人來追逐高頭大馬又跳又唱了。從這裡到建康並不遠,七八匹馬行至路中,崔季明忽然回頭道:「等我一下。」

  奴僕侍衛們想或許是她去更衣,便垂頭等待,崔季明策馬進入道路邊的樹林,越行越遠。

  直到她的身影隱入深林中見不到,馬匹也緩緩慢行,低頭叼著草葉在玩,崔季明背卻漸漸彎了下去,手抓著馬頸上的鬃毛將頭伏了下去。心口的位置,錦緞的小盒硌的生疼,她雖無數次腹痛的時候想著自己乾脆切了子宮算了,但當這個藥是從幼時給她扎髮髻的祖母手裡遞來時,她一時也竟感覺到渾身無力。

  行歸於周,絕不是萬民所望。

  她想到了崔式曾跪在柴門外失聲痛哭。

  她想著賀拔公坐在牢門內彷彿一夜間老去。

  她想起蔣經沉默麻木的面容與死前的平靜。

  還有康迦衛帶兵落入細作圈套後折損的幾千精兵,想起了播仙鎮被突襲時阿史那燕羅扔進馬車的年輕頭顱。

  殷胥說過,前世國破家亡,她與他共死晉州。

  他不停的重複著「不會再重蹈覆轍了」,彷彿要將這句話刻進脊樑裡。

  崔季明肩膀顫抖著,她無法再控制自己,雙眼生疼,眼縫內盛不住眼淚,砸下來滴進馬鬃中。她死死咬著嘴唇,實在不希望聽到自己的哭聲。

  穿透小腿的箭矢,流落敵營的被俘,都未能使她有過半分想哭的衝動,但此刻她聽見自己喉嚨深處發出了難聽的嗚咽。

  馬匹不知主人的心境,有喜鵲落在不遠處的草地上,它竟緩緩向前追逐幾步。崔季明趴在馬背上,雙肩彷彿再扛不住般垂下去,也不再去管馬匹,任憑它慢慢踱行。

  過了許久,在烈日下被曬得頭頂冒煙的奴僕們,終是看著崔季明策馬回來了。

  樹蔭中的光斑在她面上滑過,她面色如常,風吹拂她額前兩縷微卷的髮,崔季明輕輕勾唇道:「讓你們久等了,吃壞了肚子。走吧。」

  僕從未察覺異樣,一行人馬朝官道而去。

  崔季明到建康舊宅門口時,正門有奴僕開門,下人們牽著馬要去從角門進入,崔季明剛要跨過門時,忽然聽見牆頭上一聲吹哨,她抬起頭來,一個穿著草鞋頭戴斗笠好似乞丐的男子蹲在牆頭,他微微抬起了斗笠,露出面容朝崔季明眨了眨眼睛:「喲,好久不見,有沒有想過我啊!」

  崔季明驚喜道:「陸雙!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雙顯得十分高興,從牆頭上跳到她面前來,身後老奴看著這與崔家格格不入的乞丐居然是大郎的朋友,也不好說什麼。

  陸雙想拍拍她肩膀,卻又收回手來,掩飾似的將兩手放在腦後,笑道:「我這兒不是來給主子送信的麼。三天兩頭使喚著到處跑,真是——你、你哭過了?」

  崔季明自以為收好了一切端倪,連身邊下人都沒能看得出,卻不料陸雙一眼看了出來。

  她笑道:「怎麼可能,你看錯了吧。」

  陸雙卻緊緊皺著眉頭,抓住了她的手臂:「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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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人情比紙薄,世事如棋新 第一百三十五章

  崔季明垂眼,她縱然不想讓任何一人知道她掉眼淚,但有個人能敏銳的發現,於她而言也是心裡一暖的好事。

  她笑了:「你瞎緊張什麼,進來說話。從萬花山那次後,我都沒怎麼見過年,快有半年多了吧。」

  陸雙握住她手腕,她並沒有撥開,引著他往院內走去。

  崔季明沒有戴耳環,陸雙在她身後竟有些踉踉蹌蹌,不住的望向她打了洞的耳垂。

  崔家的此處老宅不算在建康城內,庭院有山形水勢,又挖湖開塘。崔季明並不知這座莊園從哪一代誰人手中繼承下來的,但園內清溪縈迴,拱橋四通,院落內建有樓榭亭閣,高下錯落,清晨傍晚甚至有薄霧在園中飄蕩,連園內樓塔也不能看清。

  大鄴的宮殿院落本就比崔季明印象中龐大華麗的多,這處院落對外稱作山晴園,一側的西苑甚至會在花季對建康士子、百姓開放,做私人遊園,常有建康人士策馬乘轎來遊覽,其龐大也可想而知。

  陸雙跟在崔季明身後,對那院落裡漫步的白鷺與珍獸,高聳的樓台與人工的瀑布幾乎瞠目結舌。他長這麼大也未曾見過如此奢華複雜的院落,一邊感慨著崔季明這投胎實在是技術活,一邊忍不住摸摸這裡看看那裡。

  崔季明笑著引他進了內院,因她和舒窈都不喜歡點香的味道,廊下都只是掛著一半的細絹簾,還沒走幾步,便聽到了舒窈有些氣急的聲音:「我阿兄怎會帶你這樣的人歸家!成何體統!你不是個男子麼?!」

  崔季明掀簾入內,便見到了屋內考蘭穿著輕薄的衣衫,光腳癱在榻上,貪甜的吃著果子,偏生他以前的臭毛病都留著,吃果子都吃的又舔又弄頗為風騷還不自知,崔季明氣笑了,進屋輕輕踢了他一腳。

  考蘭一看金主回來了,立馬起身,他扮作驕橫寵妾小婊砸向來不需要演技,跟個花蝴蝶似的轉悠了一圈,顯擺著不知道哪個下人給他找出來的新衣裳,道:「好看吧~三郎我穿是不是很好看!」

  舒窈在一旁氣道:「一個男子,穿女人的衣服,不要臉!」

  考蘭掐著蘭花指兒,挽著崔季明的胳膊一臉得寵小妾的模樣:「誰說我是男人啦!我是美人!美人懂不懂——」

  跟著進門來的陸雙,光著腳看著華麗的地毯有些不敢踩。他一抬頭見考蘭,如遭雷劈:「他怎麼會在這兒!你連他也……也能收進家去?」

  崔季明回頭看他,難得見一回陸雙頗受驚嚇的樣子,笑著一把攬住考蘭的腰,挑著他下巴道:「怎麼著,沒想到我神通廣大,連著當年那個把我追殺得差點跑斷腿的美人都給收到房裡去?」

  她調戲起旁人來,簡直駕輕就熟,有意拍了拍考蘭的屁股,陸雙與考蘭俱是一哆嗦。

  考蘭呆滯了一下,彷彿覺得自己看到崔季明的女兒身是他夢中的幻覺,靠著她肩膀艱難的笑道:「三郎……」

  要是崔季明真養了個漂亮娘子對外稱作寵妾,陸雙倒覺得做做場面。亦或是直接在屋內藏了個面首……他也只能感慨崔季明作風豪放,但養了個帶鳥的娘炮,這就口味太獨特了些。

  崔舒窈看著她阿兄身後跟了外男進來,自己也不認識,便行禮從側門退下了。

  崔季明活像是養貓養狗一樣,給考蘭剝了個蘆柑,讓他滾榻上玩去了,走到另一邊書桌哪裡,叫下人給陸雙倒了茶,道:「是阿九的信麼?」

  陸雙忽地想起當日在萬花山抱她送回給崔家的時候,她睡夢中喃喃的話,勉力笑道:「你倒是猜的准,我這辦著正事,權當信使了,你也不給我包兩個金葉子做跑腿費。」

  實際上這信本不是由他來送,他在建康附近,聽說送信一事才知崔季明就在南地,連忙奪了信親自趕來。他從懷中拿出來,崔季明剛剛面上隱含壓抑的表情一下消失了,她拆開信來,足足有三張紙,就坐在陸雙面前開始翻看。

  陸雙靜靜坐著,便看著她面上浮現出她自己未能察覺的笑意,眼睛認真的往下滑去。殷胥那種人怕是也寫不出什麼有趣的事情,字裡行間卻讓她咬著指甲笑起來,道:「跟我說什麼神農院因之前從西域得來的稻種,培育出了新早稻。難道要跟我匯報政府工作麼!我哪裡想聽這些。」

  崔季明彷彿覺得這是唯一慰藉,一個字也不想漏過去。他這回既不是塗上一團墨跡附上小字,也不是偷偷留在堂下的宣紙上,每一個字端正的都像是在寫摺子,崔季明頭一回覺得他的字有他胳膊肩膀般的瘦骨。

  他講了許多不著邊際的事情,就像是寫作文湊字的小學生,彷彿找不到該說的事,崔季明耐心的看完他說罷了如今朝堂上緊張的局勢,他這才提到自己。

  說的事情比前頭的匯報還乾巴巴,說道太子的婚禮還要幾天才能舉辦,他從不知道原來大婚需要這麼麻煩;又說起東宮裡的廚子上了幾種新點心,油炸與蒸制的都有,甜的過頭她一定喜歡。這都是些什麼話,有必要寫在這麼昂貴的信紙上,費著人力送過來麼!

  崔季明吃吃的笑著而不自知,終於到第三頁紙上,殷胥總算說了幾句人話。

  「雖只有不到一月未見,但還是很想你的。主要是吃東西的時候,感覺你在旁邊,吃的那麼歡快,也會讓別人食慾大增。」他有意將她最想聽的話輕描淡寫的夾在廢話裡,崔季明當他這是不肯言明的害羞。

  「我未曾去過建康,建康現在已經冷了麼?你大抵什麼時候歸長安,過年前能回來麼?腿上的傷可好全了?還是不要經常跑跳的好。」他寫了一大堆平淡無奇的話。崔季明忍不住將目光不斷在「想你」二字上巡看,彷彿只有這二字非往她眼中竄。

  陸雙注視著她面容,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端王可否知道她是女兒身?二人早早就關係匪淺,日後又想怎麼往下走?

  他幾乎可確定崔季明是女子,他之前來建康這半年,才知曉崔季明七歲前在建康長大,不斷去查探她幼時的事情,想為自己的猜測找到真正的證據。

  但他什麼也沒找到。崔府這麼大的府邸,這些年出府的下人應該不少有,他找到的要不然就是粗使外院的下人,什麼也不知曉,要不然就是找到一半,發現那內院的下人不知何時出意外或病死了。

  陸雙又想對崔季明說,他已知曉她女子身份,或許有些事情不必一個人硬扛著,也可以與他說。但料想來,以崔季明的性格與家世,她怕是反而會與他隔開距離,開始忌憚起他來。別說朋友做不得,或許崔家也會派人追殺他。

  對面的陸雙手端茶盞陷入深思。

  這邊的崔季明滿腦子想的卻是,她要在回信中洋洋灑灑寫個千字小黃文,給他做個通信的示範,非要他面紅耳赤卻還想看不可。

  崔季明笑道:「我今日寫了信,你可否明日再來,叫人把信遞出去。」

  陸雙:「可以,那我明日再來一趟。」

  崔季明:「今日留下用晚飯吧,崔家廚子的手藝怕是建康城內別家也尋不著——」

  陸雙打斷她的話:「不必了。今日在建康城內還有事情要做,我明日再來。你隨時可以找我,城內沒有宵禁,建康如今的夜市已然是一絕,可以去玩玩。」

  崔季明沒想到他這麼早就要離開,只得送他到走廊上,陸雙走了幾步,指了指屋簷,道:「你這迴廊歪七扭八的路太多,我走房頂還能方便點!」

  崔季明笑:「那便給你這貴客開條心路,你且去竄房頂吧,我跟下人說一聲,否則你別被當成刺客亂箭射下來。」

  陸雙本來要走了,忽然又回過了頭來,伸出手猛地抱了崔季明一下。他畢竟已經二十出頭,身量高大,崔季明幾乎是鼻樑撞在他肩上。

  崔季明驚了一下,她本來想條件反射的去捂胸口,又覺得容易暴露,只得放下手。

  陸雙聲音輕輕道:「之前你眼睛壞掉一事也是,如今也是。你有事不愛與旁人說,打個哈哈便過去,從不深談。但我覺得你不必憋著,我是個局外人,姓氏是後來隨的,也沒什麼家人,我跟那些長安人氏不一樣。你與我說,也不打緊的。」

  考蘭從窗戶看到二人相擁,驚了一下,歪過身子去偷看。

  崔季明笑了笑,心頭有些感動,拍了拍陸雙的脊背:「我知曉的。只是此事我還能挺過去,不足為外人道。如果真有什麼事情需要你幫助,我必定會主動找你的。謝謝你了。」

  陸雙知道這事讓她哭過,必定已經使她覺得無路可退了,但他得到的仍然是有些客氣地回答。他心下有些失望,鬆開手朝崔季明笑了笑,伸手使勁揉了揉她頭髮,這才一步踏在廊柱上,翻身上了屋簷,一陣腳步聲踏過。

  考蘭在屋內,這才懶懶的吞下了手裡的果子。

  那個陸雙,絕對知曉崔季明的性別,這種男子對待男人和對待女人的態度,幾乎是天壤之別的。他一面又想強裝兄弟,一面又儘量不直接碰到崔季明,眼睛卻在她讀信期間一直流連在她身上,盯著她頭髮、指甲都看了許久。

  陸雙一直在看崔季明,而考蘭因覺得這男子武功不低,而一直在看他。

  崔季明那個傻子卻以為自己的身份沒有被暴露。考蘭舔了舔沾著果汁的手指尖,想著自己是該提醒崔季明,還是該去先解決陸雙本人。

  思考期間,卻發現崔季明已然站在了他面前,俯視著他痛心疾首道:「考蘭!你丫能不能以後別這麼銷魂的吃東西啊!我感覺我就像養了個色情狂!」

  考蘭放下手指,討好似的在新衣服上蹭了蹭,眼見著崔季明叫人備下紙筆,坐到明亮的大窗邊,他這才扭著腰過去了,手在宣紙下的羊毛氈上蹭來蹭去:「三郎,教我寫字兒唄。」

  崔季明頭也不抬:「沒空,我要專心創作小黃文!」

  千里之外,殷胥歸到了長安後,才知道為何這場太子大婚般的如此倉促。

  在之前文書一事中,殷胥有意讓文書被各方追逐,好讓殷邛瞭解到如今朝廷上,有多少人是攔著他、與他為敵的。卻不料殷邛大怒,將此事擺在朝堂上說道起來,點名要幾位豪族門閥在朝堂上的高官徹查此事。

  卻不料連同崔夜用在內的不少世家官員稱病罷朝,來表示對於公文一事的不滿,要求三州一線連同朔方大營前去絞殺伺犴,不要再為邊疆樹敵。

  話是說得有理有據,一副不願看國家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樣子。

  朝堂上畢竟大小官員間與世族的裙帶關係都十分密切,半個月下去,朝堂空了將近一半。按照以前的殷邛,這時候該懷柔退縮了。但他似乎是膠著了一輩子,終於忍不下去竟硬氣起來,不但要讓長期罷朝官員自請職務,一面又讓薛菱幾次在大朝會上垂簾聽政,擺明了堅決自己的決定。

  眾官員怕也是不太想在如今不合適的時候鬧大,漸漸回朝。

  薛菱當面聽政,端王一手在邊關分裂了突厥,平定了戰役。這時候,朝堂上終是開始如煮水般冒泡了。永王開始奉聖人之名去蜀地行事,太子拚命想拉動黨羽,這三人幾乎在朝堂上站定三足鼎立的局面,只是太子畢竟有正統身份,大鄴不輕易廢儲君,太子行為端正又無把柄可抓,他仍然是處於強勢的地位。

  多家門閥豪強眼見著抓聖人的事兒,容易掀起太大的風浪來,而太子在朝堂上已經成為了殷邛的代理人,不能直接針對殷邛的事情就針對太子來表達不滿。澤一面很難從殷邛手中得到什麼有效的資源,一面又不斷的被針對,行事往往寸步難行,他怕是也十分難做。而這次門閥世家就想趁早拿捏繼位可能性最高的太子。

  比如說太子的大婚人選。

  刁琢早就在宮內定下來,事先早已問過了吉,這時候再插手,顯然有些不合適。但各個世族一反常態,要求太子同世家女再議婚事。

  按照慣例,諸位皇子可娶世家女,太子與聖人只可娶寒門或新貴家女子,諸世家提出這條,顯然是不想耍野心,直接向殷邛昭示世家的能力和決心。

  世家與皇權爭端已久,殷邛竟為此事顯露出登基後頭一回的硬氣與不退讓。皇后為了成全這樁婚事,早早在長安城內散播刁琢的詩句文章,有意要國子監與幾位長安的名士為其造勢。

  聖人知刁宿白家中貧寒,院落又破舊又狹窄,便命宮中御造工匠前去擴建,並以家中無法再住人之由,以太妃惦記才女之名,將刁琢暫接入宮中小住。

  太子雖不可在宮中與刁琢相見,但顯然他初得情意,縱然不可相見,也顯得十分興奮。

  而殷邛也很瞭解世家示威的手段,若是內定的太子妃在婚前得了「惡疾」,或出了意外喪生,此事便不好看了。

  就在如此狀況下,這場婚禮如同示威般浩浩蕩蕩的開始舉行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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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7 1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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