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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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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0: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九章

  朱南羨一路行至軒轅台,覃照林正將蘇晉從馬車上扶下,背在背上,跟隨柳朝明上來覲見。

  她似在安靜沉眠,饒是周遭群臣與兵衛的參拜聲響徹承天門樓,她也仿佛聽不見一般。

  朱南羨默立了片刻才道:「諸愛卿平身。」將目光移向胡元捷,問:「胡使節可有大礙?」

  胡元捷道:「回陛下,小使只是腿腳有些不便,有勞陛下關懷。」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看了一眼隨他而來的羅鬆堂,說道:「羅尚書,你將胡使節與蘇侍郎一併安置在未央宮,命太醫院醫正好生照料。」

  「是。」

  朱南羨又道:「秦桑,傳大理寺卿晚些時候來見朕,命他將白屏山何以會有火|藥,何以引發山崩墜岩的原因查清,務必給安南使節一個交代。」

  「臣領命。」

  朱南羨這才重新看向蘇晉,一口氣含在肺腑裡幾番吞吐,卻無法沉底,窒息悶痛,還要儘量放緩語氣問:「柳卿,蘇侍郎怎麼樣了?」

  柳朝明走上前來一揖:「回陛下,蘇侍郎的額傷是墜崖時撞在車壁上所致,後又被落岩擦碰過,以至於昏睡不醒。臣先時已問過方醫正,說是腦中有血塊,等淤血散了自會轉醒,然轉醒時日不定,快則一二日,慢則,一年半載。」

  方才含在肺腑裡的那口氣竟似再呼不出了,溶在血裡,凝成一團茫茫紅霧。

  朱南羨的面上仍沒什麼表情,可他就這麼立著,半晌沒說一句話。

  他今日著一身素白雲龍袍,沒有戴冠,一頭青絲都用一根玉龍簪挽成髻,額間綁了一條戴孝的素色抹額。

  然就是這麼一身裝扮,也是頗具龍威的。

  底下沒一個人出聲,過得片刻,還是胡元捷被人扶著邁前一步,說道:「啟稟陛下,小使與蘇大人是一起墜的崖,小使雙腿受傷,難以行走,是蘇大人扶著小使躲避落石。隨後遇到柳大人,彼時山中落雨,泥流碎石滑坡,柳大人背著小使躲避不及,危急之下,還是蘇大人撞開柳大人,這才被落岩擦碰至昏迷。說到底也是為了救小使與柳大人所致,請陛下萬莫責難蘇大人,他是盡了心盡了責的。」

  朱南羨聽了這話,安靜了須臾,「嗯」了一聲意示自己知道了,轉身折回明華宮的方向去了。

  一眾人等參拜完畢,柳朝明剛欲回都察院,就被自後頭追上來的羅鬆堂道:「你回衙門做什麼,來明華堂有大事要議。」

  柳朝明微微蹙眉:「何事?」

  羅鬆堂道:「擬年號呢。」

  新帝繼位,自翌月起,一切事宜便該行新帝年號。擬年號一事說起來容易,但羅鬆堂如此慎重,不是沒有由頭可尋的。

  昔朱景元開朝,禮部與翰林為他擬了上百個年號都不得聖心。此事因此耽擱了整一月,朱景元一怒之下險些罷免了彼時的禮部尚書,後來還是丞相謝煦道:「既是開朝皇帝,不如就以字作號,取景元二字。」這才平息了這一場風波。

  但朱景元這個開朝皇帝已以名字作號,朱南羨這第二朝皇帝為示尊孝,萬不能再效仿他了。

  柳朝明隨羅鬆堂去明華堂的路上問:「今次的年號都是誰擬的?」

  羅鬆堂道:「老夫擬了一個,鄒曆仁擬了兩個,翰林那頭出了五個,哦,還有那個舒聞嵐,昨日陛下駕崩後,他跟你去白屏山前進了宮,稱自己身子骨好些了,也幫忙想了一個年號,此刻呈上去的一共是九個。」

  柳朝明「嗯」了一聲。

  羅鬆堂側目覷了他一眼,歎了一聲:「柳昀,老夫跟你說句心裡話。咱們如今這個陛下,跟老夫是哪哪都不對盤。我禮部尋常的事宜,譬如什麼邦交,選妃,立後,一到了陛下他那裡是怎麼說怎麼不對,原先蘇時雨在,還能折中幫著調和調和,眼下蘇時雨也不知何事能醒,老夫瞧著陛下他倒是看重你,與你君臣之間實可謂和睦融洽。過兩日老夫還要上書奏請陛下立後,心裡真是沒什麼底,你好歹是禦史,是言官諫官,不然這樣,這份奏疏就由你與老夫一起呈給陛下,由你直諫,讓陛下娶妻立後,你意下如何?」

  柳朝明步子一頓,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羅大人還是將縫在嘴上的線拆了,自己跟陛下說這事吧。」

  二人說話間已到了明華堂,劉定樑與龔荃早已候在裡頭了,羅鬆堂幾步邁入堂中,對著朱南羨就是一個大拜:「稟陛下,方才老夫與柳禦史議了議安南使節與蘇侍郎的安住事宜,落在後頭來晚了幾步,請陛下恕罪。」

  「無妨。」朱南羨道,又看了眼正待向自己行禮的柳朝明:「柳卿免禮。」

  一旁的尤公公見七卿裡已到了四位,便將羅鬆堂方才的奏本呈上:「請陛下過目。」

  朱南羨翻開奏本,掃眼過去,目光忽地在兩個字上頓住。

  「晉安二字,作何解?」過得片刻,朱南羨問道。

  羅鬆堂道:「回陛下,此二字是翰林學士舒聞嵐擬的。晉之一字,漢書《說文》上有雲,晉者,日出萬物而進也,取的是氣象萬千,瑞氣千條之意;而安之一字,就是安泰,正所謂民生安泰,社稷安康,國祚——」

  「就定這個吧。」不等羅鬆堂說完,朱南羨便道。

  言罷,似乎又覺得自己過於武斷,還未曾問過諸卿的意見,抬眼環視一圈,目光落在柳朝明身上:「柳大人的意思呢?」

  柳朝明靜立良久,俯首一揖:「稟陛下,臣也覺得晉安二字好。」

  朱南羨道:「嗯。」然後提起朱筆在晉安上一圈,遞還給了尤公公。

  羅鬆堂簡直目瞪口呆。

  二十五年前那回立年號,他是禮部侍郎,當時的奉天殿可謂吵得雞飛狗跳,眾卿各執一詞,足足爭辯了一整月,怎麼今次立年號,還不到一刻就定好了?

  羅鬆堂忍不住問:「陛下,您的意思是這就定了?」頓了頓,又提醒,「年號一旦定了,日後就要以『晉安』記年,自下月起就不再是景元二十五年,而是晉安元年,您日後也要被人稱作晉安帝了。」

  朱南羨點頭:「定了。」

  不多時,秦桑前來稟報說大理寺卿張石山到了,朱南羨退屏了羅鬆堂幾人,只留下了柳朝明一起商議白屏山火|藥案的後續。

  羅鬆堂退出明華宮,心裡直犯嘀咕,暗自揣摩了半晌,忍不住道:「哎,老龔老劉,你們說這『晉安』的晉字,有沒有什麼別的解?」

  龔荃和劉定樑互看了一眼,都沒答話。

  羅鬆堂又道:「不說近的,就說咱們陛下還是十三殿下那會兒,就七八年前,他提著刀要剁了曾友諒那回,好像為的就是蘇時雨吧?」

  龔荃和劉定樑道:「老羅你在說什麼呢?老夫聽不明白。」

  羅鬆堂「哼」了一聲:「你們就跟我裝。」目光一掃,見著明華台下,有一長身玉立的人正大步趕來,連忙走上去道:「你怎麼這時候才到?」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被戶部的事絆住的沈奚。

  沈奚一見羅鬆堂三人,訝異道:「不是說擬年號?」一頓又問,「怎麼,這麼快已議好了?」

  羅鬆堂回身望了眼龔荃與劉定樑,見他二人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又「哼」了一聲,將沈奚拽自一旁:「老夫給你來猜一猜。」他自懷裡摸出一張年號的草本,上面的九個年號是還沒用朱筆圈過的,「你說陛下選了哪一個?」

  沈奚看了那草本一眼:「陛下可與誰商議過?」

  「只問過柳昀一人的意思。」

  朱南羨和柳昀兩人選的?

  沈奚並指就在「晉安」二字上敲了敲:「這還用猜?」又在羅鬆堂發問前,將雙眼一彎,笑嘻嘻地道:「怎麼,羅大人拿這題來考我?是想在我這裡求個解?」

  羅鬆堂訕訕一笑:「這不趕著這兩日要奏請陛下立後麼?老夫在青樾你這問明白個意思,清楚了陛下的心意,老夫也好辦事不是?」他說著,隨即將聲音壓低,悄聲道:「青樾,你給老夫交個底,陛下對蘇時雨,真是那個意思?老夫看陛下不像是好龍陽這口的人啊。」

  沈奚看了他一眼,默了半刻,將他手裡的紙張取過上下再掃了一眼,隨即塞回到他懷裡:「你覺得是那個意思就是那個意思了。」

  「果真?」

  沈奚又笑嘻嘻地道:「陛下是個什麼樣的人你不知?他這一路怎麼過來的你瞧不見?你這草本上頭只有一個『晉安』,若再加上幾個『樾安』,『旻安』,『麟安』,他或許還會為難個片刻。」

  羅鬆堂道:「哦,你這意思是老夫想多了。」

  沈奚神神秘秘地道:「沒有,我也覺得就是那個意思。」

  說罷這話,他再一笑,折返身卻往明華台外走去了。

  羅鬆堂追上兩步:「你不去明華堂見陛下了。」

  「年號都定下來了我去什麼去?」沈奚道,「且還定的是『晉安』,與其見陛下,我還不如趁這會兒功夫,去瞧瞧蘇時雨。」

  羅鬆堂看著沈奚施施然遠去的背影,方才還清晰的念頭被他這一通插諢打科又攪成一片渾濁水,他取出懷裡的年號草本,盯著看了一會兒,十分後悔地想:正是了,當初擬年號的時候,怎麼就沒想著去問問沈青樾的意思呢?早知這樣,就應該擬它百八十個「安」,非但要有「晉安」,「樾案」,還要有「綾安」,「婉安」,「歆安」,如此便可順便將隔幾日皇后的人選定了,他還費什麼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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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0:3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章

  朱南羨問過柳朝明白屏山火藥的詳情後,將此案交給了張石山審理。他本想著去未央宮看看蘇晉,奈何朱祁岳薨殞,朝廷徹底沒了可任用的武將,西北那頭出征在即,兵部尚書龔荃再次接到赤力整軍的急報,火急火燎地趕來明華堂面聖。

  朱南羨看了急報,面色也凝重起來。

  龔荃道:「老臣在心裡翻來覆去地數可以領兵西北的將帥,除了四殿下,只有一個陛下您,但四殿下還在跟北涼苦戰呢。要不把戚都督叫回來?」

  朱南羨搖頭:「戚無咎擅水戰,有他在東海剿滅倭寇,朕才能放心。」

  「那就只能是朱荀了。」龔荃道,「四殿下就藩北平前,朱荀倒是一直在北疆領兵,與北涼算是有來有回,但,到底吃過幾次大敗仗,又十年不曾征伐,放他去,老臣總有些不放心。」

  朱南羨道:「朕會派茅作峰跟著他。」

  「是,老臣也是這個意思。」龔荃道,「聽左將軍說,陛下已親自下令,命茅參將趕回西北了?」

  朱南羨道:「朱沢微身殞,朕原打算將五萬鳳陽降軍交給茅作峰安置,眼下赤力整軍,只得讓他先回西北。明日你兵部派一人去九江府,將安慶駐地的鳳陽軍重新編製了。」

  龔荃稱是,又歎道:「安南那頭的危機還沒解決,十二殿下就沒了,蘇侍郎眼下睡不醒,出使都不知道派誰去。可西北赤力整軍,朝廷顧得了這頭就顧不上那頭,早知就應該多養幾個武將,也不至於出征都挑不出將軍。」

  龔荃這話的道理,朱南羨何嘗不明白?

  但朱景元這江山原就是打來的,昔宋太|祖還杯酒釋兵權呢,但凡開朝皇帝,無不怕這拚盡畢生心血奪來的江山又被人搶去,到了朱景元這裡就是殺功臣,尤其是得人心的文臣,有戰功的武將,反正沒人有能力跟他爭了,他的皇位也就坐安穩了。

  以至於後來朝廷雖養了些將才,譬如上十二衛的指揮使,各都司的指揮使,無不是放在邊疆歷練個三兩年就召回,治軍的才能遠勝於征戰的才能,在大隨境內誅賊伐寇倒罷了,放去邊境對抗外敵都是不堪大任的。

  不說外敵狡猾蠻勇,單是嶺南的瘴氣,北疆苦寒的氣候與荒茫的草原,西北的沙海雪山,極寒極暑的嚴烈,尋常將士都無法適應。

  朝廷至今真正養出的幾個好將軍裡,除了戚無咎,其餘三個全是朱景元的兒子,可惜朱祁岳死了,朱南羨做了繼任皇帝,唯餘一個朱昱深,尚征戰未歸。

  朱南羨道:「等朝局稍穩定些,朕把左謙派去西北,讓他跟著茅作峰和朱荀學領兵作戰。」

  龔荃點頭道:「陛下這主意好,左將軍原就跟著陛下在西北待過兩年,好好培養,當是將帥之才。」

  出征西北的人既已議定,朱南羨隨即便招了朱荀進宮,與中軍都督府的同知,兵部幾名大員一起商議作戰計畫。

  朱南羨自回到京師後就弄明白了一點:朝中大小事宜,諸如修河賑災,整肅官吏等等,交給各部衙司處理後,只要經由柳朝明統一核查,絕不會再出差錯,因此他不必事無巨細事必躬親;唯有最棘手的軍務,他必須親自過問,朝中短武將,征戰計畫擬定後,不能連個把關的人都沒有。

  朱南羨一連數日忙得席不暇暖,只有在夜深批完奏章後,才繞去未央宮看蘇晉一眼,卻不能呆久了,他已是帝王,若不歇在明華宮,深宮裡會有碎語,他是不怕,就怕時日久了,累及她惹人說道。

  反正他總是要等著她醒來的,等一輩子也甘願。

  七月末,白露輟朝,朱南羨一早與七卿議完八月的秋選,趁著午後無事,命秦桑帶上奏摺,隨自己去未央宮看蘇晉。

  而今在未央宮照顧蘇晉的除了覃照林與其媳婦兒覃氏,再有就是朱南羨特特找來的兩名內侍與兩名宮婢。

  朱南羨一進宮門,其中一名內侍就迎上來參拜。

  朱南羨免了他的禮,問:「這幾日都有誰來看過蘇侍郎?」

  「回陛下,都察院的翟禦史來過兩回,言禦史,宋禦史,趙大人錢大人都各來過一回,此外刑部的人除了吳主事與方侍郎,其餘的照您吩咐,奴婢都給攔了,再有就是左將軍,四王妃與沈大人,沈大人倒是日日來,每回都與蘇大人扯幾句閒話就走,他說怕沒個正經人跟蘇大人說幾句正經話,蘇大人醒來後原本活泛的腦子怕是要打結。」

  朱南羨笑了一聲:「他算什麼正經人。」

  內侍也陪著朱南羨笑了一下,續道:「今日倒來了兩個新的,是應天府的府丞大人與推官,奴婢怕他們攪擾了蘇大人歇息,原將他們攔了,覃護衛說這二人好像是蘇大人的舊識,等蘇大人吃完午過這一道藥,要將他們請到梔子堂裡來。」

  未央宮的正宮之後,又分梔子堂與月見堂,蘇晉住的是梔子堂,而胡元捷則是在月見堂養傷。

  朱南羨聽了這話,沒說什麼,邁步進了梔子堂。

  覃氏與一名宮婢正扶起蘇晉要喂藥,見了朱南羨,忙不迭上來參拜,朱南羨抬手將她們一攔,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將藥吃了,命秦桑於外間的桌案上研好磨,折去那裡批閱奏摺。

  一本奏摺批閱完畢,朱南羨似是想起什麼,喚來方才那名內侍問道:「應天府衙那兩人可還等著見蘇侍郎?」

  內侍道:「回陛下,正是呢,那二人聽聞陛下來了,不敢再坐,換到了梔子苑的廊外站著,陛下可要奴婢去將他們打發了?」

  朱南羨提筆沾了沾朱墨,道:「這兩人朕知道,讓他們進來。」

  卻說來探望蘇晉的這兩人正是原先與她一同在京師衙門任職的周萍與劉義褚。

  當年朱南羨為跟著蘇晉去京師衙門,還自稱是金吾衛統領南皚糊弄過周萍。彼時周萍還道蘇晉是哪來的運氣,竟有幸結識親軍衛的統領大人,後來才知這南皚竟是堂堂十三殿下,如今已做了大隨朝的新帝。

  周萍與劉義褚跪拜過朱南羨,得聽到一句「平身」,退到一旁垂首站著,連眼都不敢亂看,都莫說進內間裡瞧蘇晉了。

  朱南羨抬目掃了他二人一眼,一面自奏本上題字,一面道:「蘇時雨剛吃過湯藥,醫正說那藥化淤助眠,朕因此沒讓你二人進去。」

  竟是在與他們兩人解釋。

  周萍與劉義褚忙不迭又躬身拜下:「陛下哪裡的話,是微臣來得不是時候,攪擾了侍郎大人歇息。」他二人知道蘇晉與當今這位陛下相交匪淺,但心中仍舊惶恐,又賠罪道,「照說臣二人官職卑微,不該進宮探視侍郎大人,但侍郎大人與臣等確是舊交,這麼些年交情仍在,聽聞他受傷,臣等若不來親自看看他,心裡實在過不去,還望陛下饒恕臣等逾禮之罪。」

  朱南羨聽了這話,擱下筆:「無妨。」又看向周萍,「你說你與蘇時雨是舊交,可是一早就與她結識了?」

  周萍道:「回陛下,微臣與蘇大人是景元十八年恩科的同年,當時他是杞州解元,年紀是同科舉子裡最小的一個,還不到十七,文章又好,因此有些名氣,臣這科的人都知道他。」

  他說著,抬目看了朱南羨一眼,見他正聽得認真,於是接著道:「臣是個庸才,做到舉子已是造化,但時雨不一樣,他的天資真是萬萬裏挑一,殿試的結果出來,果然是二甲頭名進士。」周萍說到這裡,卻是一笑,「不瞞陛下,當時臣知道時雨只是二甲頭名,還替他打抱不平過,覺得以他的才氣,怎麼都該是狀元才對。」

  朱南羨也是一笑。

  這事他後來聽張石山說過,那年的狀元原本定的就是蘇晉,後來他父皇看了眼蘇晉的年紀,生生嚇了一跳,怕此子鋒芒太過反招橫禍,壓到了第四,褫了他前三甲的榮光。

  「可惜世事弄人,時雨入了翰林不久,因一樁小事險些喪命,後來被降職到一個偏僻縣裡任典史,還好有雲笙,就是時雨的一名至交故友,晁清晁雲笙陪著,直到隔一年,當地的巡按禦史查官員任免名錄,這才將時雨調任回原諮文上寫的鬆山縣任典薄。

  「他一到鬆山縣便幫縣令大人破了兩樁懸案,得縣令大人賞識,兩年後,寫了一封信回京師,說這樣的人放在鬆山縣實在大材小用。應天府尹楊大人於是拿著這封信去找了吏部,找了都察院,沒過多久,時雨便從鬆山縣又調回了京師。

  「後來的事陛下您想必知道,時雨回到京師衙門做了年餘知事,景元二十三年仕子鬧事前,都察院的柳大人曾委他重任,隨後他得柳大人賞識,入了都察院,就此一路升任至如今的刑部侍郎。」

  朱南羨安靜地聽他說完,問:「她從前在京師衙門,常與你們說話嗎?」

  劉義褚道:「回陛下,蘇大人平日裡話少,但臣等若將街頭巷末聽來的一些趣聞軼事拿來與他閒磕牙,他也是愛聽的,時不時還論道一兩句。」

  朱南羨又笑了一下:「你們若無事,日後便進宮來陪她說說話。」隨即看向一旁的內侍,「日後他們要來,不必攔了。」

  周萍與劉義褚互看一眼,誠惶誠恐地拜下道:「多謝陛下,臣等下回進宮一定挑好時辰,絕不打擾了蘇大人歇息。」

  他們這番既得了聖上恩典,自是不當再與朱南羨再同立一室,謝恩過後即刻告退。

  兩人剛出了梔子堂,迎面撞上一名青衣皂帶,眉目清冷的人。

  正是柳朝明。

  如今先皇新喪,滿朝文武都著青衣上值,柳朝明聽到道旁有人向自己參拜,頓住腳看了一眼,認出他二人是蘇晉京師衙門的故舊,說了句「免禮」,收回目光往梔子堂裡去了。

  因朱南羨在梔子堂安插的內侍宮婢很少,他一來,又都進了堂裡伺候,柳朝明進了堂內才看見坐在書案前的朱南羨,愣了一下,合手拜道:「不知陛下在此,臣進來時未著人通傳,疏忽大意,請陛下恕罪。」

  朱南羨看到柳朝明,也愣了一下,才起身道:「柳卿免禮。」

  兩人各自立了片刻,一時都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朱南羨才道:「柳卿既來了,想必是為探望蘇侍郎,她正自裏間歇息,還未轉醒,柳卿進去吧。」

  朱南羨知道柳朝明平日繁忙不亞於自己,今日正是好容易趕上白露時節,抽出一時半刻來未央宮看蘇晉。

  她到底是他救回來的,看一眼也是應該。

  柳朝明聽了朱南羨的話,沉默了一會兒,卻揖道:「不必,陛下既已看望過蘇侍郎,想必諸事已吩咐妥當,臣就不進去了。」

  言訖,兩人又一言不發地各自立了一陣,正欲同時開口想先行告辭,那名終於長了機靈,知道守去殿外頭的內侍道:「啟稟陛下,柳大人,沈大人過來探望蘇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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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0:5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一章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胡元捷因雙腿受傷,在月見堂裡窩了半月,閑得發慌。

  他平生嗜好遊歷,最愛弈棋,奈何平日裡在月見堂陪著他的禮部江主事棋藝實在差勁,弈不到半刻就潰不成軍,而朝中棋藝超群者大都公務纏身,素日裡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這一日,胡元捷百般聊賴,在小幾上擺了一盤棋,打算左手跟右手下,則見江主事自外頭跑進堂內,慌不迭地道:「胡使節,胡使節,陛下來探望您了!」

  胡元捷一聽這話簡直受寵若驚。

  這位晉安皇帝平日待他可謂禮數有加,然而話少,加之日理萬機,幾乎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今次竟肯紆尊降貴來看他?

  聽聞晉安帝從前在西北領過兵,又在南昌治過藩,想必見多識廣,與他討些趣聞來聽,定能一解煩悶。

  胡元捷高興地道:「拿在下的木杖來,在下要去恭迎陛下!」

  然而江主事扶著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見堂外,看到的卻是朱南羨折向梔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內侍訕訕道:「使節大人,陛下他,好像是來探望蘇大人的。」

  胡元捷愣了片刻,狠狠一歎,杵著杖走回堂內,自小幾前失望地坐了一小會兒,挽起袖口正準備繼續跟自己對弈,江主事又急匆匆地跑進堂內:「胡使節,柳大人來探望您了!」

  胡元捷一聽這話又是一喜。

  這位左都禦史大人待他也可謂禮數周到,然而話更少,勤於政務宵衣旰食,今次竟肯在百忙之中抽出空閒來看他?

  聽聞柳昀任禦史近十年,嘗在各地巡按,想必見識廣博,與他討些趣聞來聽,定能一解煩憂。

  胡元捷又高興地道:「把在下剛才的木杖拿來,在下要親自去迎一迎柳大人!」

  江主事扶著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見堂外,看到的竟是柳朝明折向梔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內侍訕訕道:「使節大人,柳大人他,好像也是去探望蘇大人的。」

  胡元捷傻了片刻,哀聲一歎,杵著杖走回堂內,自小幾前發了一小會兒呆,捋下袖口打算先給自己沏碗茶壓壓驚,江主事再次忙裡忙慌地跑進堂內:「胡使節,沈大人來了!」

  胡元捷一聽這話,先壓製住油然而生的喜悅之情,小心翼翼問了句:「是來探望在下的麼?」

  江主事道:「蘇大人那兒都有陛下與柳大人了,沈大人定是來瞧使節大人您的!」

  這位戶部尚書大人平日裡話不算少,然近日被軍資軍費的事絆住,除了每日來與蘇侍郎說幾句話,比那二位竟更繁忙一些。

  聽聞沈青樾自小聰明無雙,九歲就會開鋪子做買賣,十二歲入翰林做侍讀,智謀竟能與柳昀比肩,十七歲風流之名傳遍京師,為他傾倒的女子不下百餘,若能聽他說一兩樁風月往事,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胡元捷興奮地道:「別人不迎可以,這位沈大人,在下一定要親自相迎!」

  江主事扶著胡元捷一瘸一拐地走到月見堂外,看到的是沈奚飄飄然折往梔子堂的背影,一旁的內侍都替江主事這一連番「謊報軍情」無地自容:「使節大人,沈大人他,還是去探望蘇大人的。」

  胡元捷安靜地站了片刻,一言不發地回過身,看了看一望無際的蒼穹,又看了看這開了滿園的月見草,正打算命人在堂門口掛個鐵鎖,把自己關在屋裡一日,好生反思一下自己平時做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卻聽江主事支支吾吾著道:「胡使節,禮部羅大人過來未央宮了。」

  胡元捷道:「哦,一定是去探望蘇大人的吧。」

  羅鬆堂已進了月見堂內,聽了胡元捷這番自暴自棄的言語,說道:「胡使節哪裡的話,老夫正是來探望您的。」

  他是禮部尚書,自然清楚外使的嗜好,等胡元捷將他請進堂內,自覺在小幾前坐了,看了看棋局,撚起一粒黑子問:「胡使節的腿傷養得如何了?」

  胡元捷剛自一番打擊中回緩過神來,十分平靜:「好好養,總能養好的。」

  羅鬆堂落下一子,笑道:「老夫的棋藝不行,朝廷裡棋藝最好的有四人,十殿下,舒學士,沈尚書和蘇侍郎。」

  胡元捷訝異道:「竟沒有柳大人?」

  「柳昀這個人,平日裡除了公務就是公務,沒怎麼看他下過。」羅鬆堂道,又「嘶」了一聲,「胡使節這麼一問,老夫倒是想起來,柳昀剛入都察院那會兒跟文遠侯對弈過一回,只輸文遠侯半子。」

  「文遠侯棋藝精湛?」

  「遠在十殿下之上。」羅鬆堂道,又呵呵笑道,「不過現在他們孰強孰弱就不知道了。你好棋,平日得閒,可去找他們對弈試試看。」

  胡元捷歎道:「在下也想,但羅大人您方才提的幾名肱骨臣工,沈大人,柳大人,哦,再加上一個陛下,都去隔壁瞧蘇大人了。」

  羅鬆堂一愣:「都在梔子堂?」

  胡元捷終於把心中困惑道出口:「羅大人,您說小使成日裡這麼懶在未央宮,是不是有點惹人嫌?畢竟小使一沒暈二沒昏睡,小使是不是該常去都察院戶部刑部,還有奉天殿走動走動?」

  羅鬆堂執棋的動作頓了下來,沒答這話。

  卻說禮部掌嘉禮,朱南羨從前做藩王時不納妃已是罪過,如今都成皇帝了,九月初登基大典在即,連皇后都沒立。

  羅鬆堂先頭幾回要與朱南羨議立後的事,朱南羨卻以西北出征在即做藉口,對他避之不見。前一陣戶部終於解決了西北軍資軍費的問題,朱荀順利出征,朱南羨又以要籌備八月秋選為由,再把立後的事推後。眼看八月就要到了,羅鬆堂這幾日去找朱南羨,朱南羨乾脆稱病,說自己日日頭疼,分不出心神理會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新帝繼位,又不是少皇帝,後宮莫說皇后,連個妃嬪都沒有,此事簡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往大了說,這就是他整個禮部的失職失責,即便砍了他禮部尚書的腦袋也是罪有應得。

  羅鬆堂素來小心謹慎,絕不能為自己留下這麼一個大把柄。

  他聽聞朱南羨此刻正與柳昀沈青樾同在梔子堂,突然心生一計,心想:正所謂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陛下這可都是您自找的,可千萬莫怨老夫坑您。

  「胡使節雙腿受傷,未央宮離奉天殿與六部衙門又有些距離,走動不便,您若想見陛下,見柳大人沈大人,不若眼下就隨老夫一起去隔壁梔子堂?」

  胡元捷猶豫著道:「這——不大好吧,他們本就是為探望蘇大人來的,在下這麼上趕著湊去他們眼前晃悠,好像就在埋怨他們沒來探望在下一般,似乎有點不要臉?」

  羅鬆堂道:「無妨,老夫剛好有一樁大喜之事要稟告陛下,胡使節既願隨老夫一同過去,這樁大喜事就由你代為稟報了。」

  胡元捷好奇道:「不知是何喜事?」

  「是這樣,老夫這二日已與掌理後宮的戚太妃與喻太妃議好立後的人選,正是要去通稟皇上大婚在即呢。」

  胡元捷驚訝道:「竟是這等天大的事宜?這事有小使代為稟報,怕是要搶了羅大人的功勞。」

  羅鬆堂道:「這有何妨?陛下喜,則萬民同喜,陛下有福,則社稷有福,待會兒你見了陛下,只管恭賀他便是。」

  另一邊廂,覃照林自蘇府取了鳥籠回宮,剛好撞見正要去瞧蘇晉的沈奚。

  沈奚一撇他手裡的鳥籠子:「阿福這麼大了?」

  覃照林道:「可不咋地,當初大人將它領回來時,俺還道這是啥鳥,原來是只會學舌的白鸚哥。」

  兩人說話間已到梔子小徑,一旁的內侍自覃照林手裡接過鳥籠,沈奚邁進梔子堂,迎面便撞上正沉默地看著自己的朱南羨與柳朝明。

  堂裡的氣氛難以言喻。

  饒是大而化之如覃照林都是感受到了一絲化不開的尷尬,覷了覷朱南羨與柳朝明的臉色,小心翼翼地參拜行禮。

  然尷尬並非因為撞在同一時間來探望蘇晉,而是因為恰好在這個時候又遇到了沈青樾。

  沈奚似乎意外極了:「這麼巧?」又道,「都來看蘇時雨?」挑扇指了指隔間的門,「怎麼不進去?」

  朱南羨和柳朝明都沒說話。

  沈奚繞過他們,走過去推開隔間的門:「要不咱們排個隊,一人進去看一刻?我最後,你倆誰先來?」

  覃照林跪在地上,有些不解地仰頭問:「沈大人,那為啥你要最後?」

  柳朝明默了一下,對朱南羨道:「陛下,臣都察院還有要事要處理,先行告退。」

  朱南羨點頭道:「柳卿請便。」又道,「秦桑,拿上奏疏隨朕回奉天殿,傳吏部的曾友諒和任暄來見朕。」

  沈奚看著朱南羨與柳朝明走到門口,打眼往隔間裡一掃,「咦」了一聲:「她這是怎麼了?」

  柳朝明與朱南羨的腳步同時頓住。

  覃照林跪著挪了幾步,探長脖子要看:「俺家大人咋了?」

  「好像是手動了一下。」沈奚訝異道,看了看朱南羨,又看了看柳朝明,「蘇時雨是不是要醒了?」

  沈青樾的話,十句裡九句都不能信。

  這道理朱南羨與柳朝明都知道,可一句「蘇時雨要醒」一出,他二人一時間竟都沒再急著離開。

  覃照林卻失望道:「俺家大人睡著的時候,手都動了好幾回了,俺問過方醫正,這沒啥用,要睜眼才算。」

  「你懂什麼?」沈奚道,又對朱南羨與柳朝明嘻嘻一笑,「趁著今日白露休沐,我特地去打聽了幾個偏方,聽說對昏睡不醒有奇效,你們想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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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1:0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二章

  堂內一時無人答話。

  覃照林心中焦急,忍不住代為答道:「想,想,只要能讓俺家大人醒過來,啥偏方俺都願意試!」

  沈奚對堂中伺候的宮婢道:「你們都退出去,秦桑,你去外頭守著,照林,你把門掩好了。」

  「偏方一共有三。」等覃照林將門掩嚴實,沈奚大喇喇地往燈掛椅上一坐,比出一根手指,「其一,放血。」

  「偏方上說,既然昏睡不醒是因腦中有血結所致,人五內中血流經脈相通,可以試著在蘇時雨手臂上劃一道口子,先放她三五碗血,血氣流散,說不定她腦中的血結也就化了。你們覺得怎麼樣?」

  朱南羨與柳朝明十分平靜地看著沈奚。

  「哦,你們覺得不好?」沈奚了然道,比出第二根手指,「那要不割肉?」

  「割肉的原理就很通俗明瞭,她睡成這個樣子,大約因為人世間已沒什麼叫她眷念的人與事,可以用燒紅的小刀在她的指腹剜下兩塊肉,十指連心嘛,借此劇痛,說不定就能將蘇時雨驚醒。」

  朱南羨與柳朝明十分冷靜地看著沈奚。

  「哦,你們還是覺得不好?」沈奚又了然道,將雙手一攤,「那就只有最後一個辦法了——沖喜,成親。」

  「俺覺得這個好。」不等朱南羨與柳朝明應聲,覃照林即刻道,「但俺家大人這樣的要咋成親?是她娶媳婦兒還是她嫁人?」

  「自然是她嫁人,且夫家門楣還不能低了。」沈奚抬扇敲了敲案幾,看向面前二人,詢問道:「你倆誰娶?」不等他二人回答,又搖了搖頭,「十三你不行,羅大人那頭還日日裡操持著為你立後呢,你總不能與他說你要立刑部侍郎為後吧?要不柳昀你來?」

  朱南羨與柳朝明的神情可謂心如止水。

  沈奚喟歎一聲:「看你二人的樣子,是都沒法娶了,要不——」他將扇子一收,徵詢朱南羨與柳昀的意見,「我來?」

  覃照林慌忙道:「這咋行,俺家大人拿你當兄弟。你就不怕她醒來得知自己嫁了你又嚇得暈過去?」

  沈奚笑嘻嘻地道:「我這也是捨身取義嘛。」他撐著扶手站起身,理了理袖袍,「那就這麼定了,我這就回去寫聘書。」

  沈奚還沒走到門口,則聽身後朱南羨一聲高喝:「秦桑——」

  守在堂外的秦桑推門而入:「陛下。」

  「把沈青樾拖下去,給朕杖二十!」

  秦桑愣了片刻,看了看朱南羨,又看了看一臉無辜的沈奚。

  沈尚書與晉安帝從小一起長大親如兄弟,這一點滿朝文武皆知,他知道朱南羨說要杖責沈奚只是氣頭上的話,等氣消了也就過去了,哪能真的打,於是道:「陛下,沈大人好歹是一部尚書,這沒個罪名沒個根由,下頭的侍衛沒法動手的。」

  「尊卑不分,目無法紀,觸犯天顏,二十杖太少了,可以再添二十。」柳朝明淡淡道。

  左都禦史定了罪,陛下下了口諭,秦桑一時左右為難,只得朝著朱南羨一拱手,打算先將沈奚帶下去,等過兩個時辰再來問陛下的意思。

  就在這個時候,梔子堂外又進來兩人,正是胡元捷與羅鬆堂。

  他二人與朱南羨行完禮,互對一個眼色,胡元捷即刻拜道:「恭喜陛下,賀喜陛下,小使這廂給陛下道喜了。」

  朱南羨的眉心不著痕跡地一蹙,看到羅鬆堂瑟瑟縮縮地立在一旁不言不語,已大致猜到胡元捷的「喜」從何來,仍不露聲色地問道:「不知胡使節因何事道賀?」

  胡元捷道:「回陛下,小使聽聞禮部與後宮的兩位太妃已選立了安定侯府之女,戚府的四小姐為陛下的皇后,不日就要大婚,這真乃大隨萬民,天下萬民的福澤,小使因此向陛下道賀。」

  朱南羨道:「這是羅尚書告訴你的?」

  胡元捷道:「回陛下,正是。」又欲誇讚羅鬆堂兩句,可抬目對上晉安帝的目光,只見他眉梢眼底絲毫沒有悅色,沉沉然竟讓人捉摸不透。

  「羅鬆堂。」過了一會兒,朱南羨喚道。

  羅鬆堂知道自己此刻已觸怒天顏,但他身為禮部尚書,總不能不勸陛下立後吧?

  罷了,伸脖子一刀縮脖子也是一刀,反正今日這立後的話頭是胡元捷起的,陛下就是再氣,也不能當著外使的面說不立後,更不能當著外使的面治自己的罪,自己這一番辛苦,可都是忠心耿耿地為了陛下您吶。

  思及此,羅鬆堂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邁開步子回了句:「臣在。」

  朱南羨道:「朕記得日前你說過,朕的登基大典,定在九月初一?」

  「回陛下,正是。」羅鬆堂道,「先帝於七月初八駕崩,到八月二十七,守孝四十九日滿,此後籌備三日,恰逢九月初一大吉,該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朱南羨又道:「若朕要立後,皇后的人選,最晚該在哪一日定下來?」

  朱南羨一向對立後之事避之不及,羅鬆堂實沒想到他今日竟肯主動開口詢問,大喜之下不免覺得是自己慫恿胡元捷這一招見了成效,叫陛下決定咽下這個啞巴虧。

  「回陛下,登基大典既是九月初一,那麼立後的旨意至晚至晚也該提前二十日宣讀,即八月初十,否則禮部這裡是怎麼都籌備不過來了。」

  朱南羨淡淡道:「哦,立後有什麼規矩麼?」

  羅鬆堂道:「回陛下,大婚的規矩繁多,立後倒是沒什麼,只需宣旨即可。只是,依照禮製,這道旨意該由先帝或先後來擬,然先帝先後仙逝,順位而下,只有陛下您親自來擬立後的聖旨了。」

  梔子堂外一時無人作聲。

  過了一會兒,朱南羨道:「好,你八月初十傳戚綾進宮接旨。」

  羅鬆堂訝然道:「陛下這是應了?」

  朱南羨不置可否。

  羅鬆堂又看了眼在立在一旁不言不語的沈奚與柳朝明,遲疑著又道:「陛下既應了,那初十廷議過後,臣便請柳大人,沈大人,還有其餘各部堂官,後宮的兩位太妃一併來奉天殿,等候陛下宣旨?」

  朱南羨默立了片刻,「嗯」了一聲,隨即繞開他,大步往未央宮外而去,拋下一句:「還有中書舍人舒桓。」

  白露節後,沈奚徹底解決了西北軍資軍費的問題,朝政雖仍繁重,好在沒那麼吃緊了。至八月,涼州衛傳來消息,說朱荀與茅作峰二人分率先行軍,最遲八月末可抵涼州城,而後行軍衛最遲也會在九月中到。這一消息無疑讓朱南羨與眾臣大鬆了一口氣,西北氣候酷烈,若行軍太慢,拖到冬月,無疑會給軍資與駐防都造成負擔。而提前半月抵達,也給兵將們爭取了足夠的休整時間。

  西北出征,這一朝中最為棘手的要務暫得以解決,接下來的重中之重便是登基大典與立後了。

  八月初十當日,廷議過後,凡三品以上朝臣都未離開。

  守在奉天殿外的內侍吳敞唱過三聲後,則見奉天殿門左右一開,戚綾一身海棠色大袖背子,臂繞雲紋霞披,雲鬢邊的金步搖不繁不簡,稱得整個人溫婉如芙蓉,又俏麗如春桃。

  她緩步走到殿中,拜下道:「臣女戚綾,參見陛下。」

  朱南羨道:「平身。」隨即將手裡的聖旨遞給立在一旁的舒桓。

  舒桓展開聖旨,一抹愣色自他眸中一閃而逝,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安定侯府四女戚綾柔嘉表度,德儀備至,篤生勳閥,克奉芳型,特賜封為賢禮郡主,自即日起,行郡主之儀,欽此。」

  眾臣原以為今日等候的事冊立皇后的聖旨,誰知朱南羨一道旨意反賜了戚綾郡主之銜。既為郡主,那便入了皇室宗親,如此是再不可能為後為妃了。

  戚綾跪地俯身接旨:「郡主賢禮,戚綾,謝陛下恩典。」

  她的神情是分外平靜的,仿佛早就料到了結果。

  朱南羨看著她,沉默了一下,說道:「戚綾,你與朕共患過難,也曾於危難之際幫過朕,朕一直記在心裡,願佑你一世福澤,但,加封立銜需一級一級地來,朕今日之所以在奉天殿宣讀此旨,除了賜你郡主之銜外,還要當著眾卿之面,許你一諾——待你大婚之日,朕會收你為義妹,冊封你為我大隨朝的公主,以公主之禮,將你風光大嫁。」

  戚綾垂眸跪在奉天殿裡。

  說來可笑,她進殿的時候,其實在心裡數過,除了已故的太後,她該是第二個進奉天殿,等候接冊封之旨的臣女吧。

  可惜她的妄念,早已在得知蘇晉是女子的那一刻消散無蹤了。

  這麼些年,或許連朱南羨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默默地看著他從初時的明亮灑脫走到後來的沉著堅勇。

  她記得他無憂無慮的少年時,也曾在他出征西北的五年輾轉反側,昭覺寺那場於他而言剝皮挫骨的浩劫,她也曾夢魘纏身枯坐天明。

  可這所有的一切,不甘也好,執惘也罷,到了最後,終究只是她一個人的事。

  而那個她心心念念了許多年十三殿下,他的蛻變,他的情劫浩蕩與焚心乾戈,這一生只為另一個人生髮滅亡。

  戚綾抬目盈盈看向朱南羨,片刻,她笑了一下,所謂風光大嫁,若所嫁並非心中的那個人,也堪稱「風光」?

  但她亦沒有將這問題問出口,她將它過往的一切葬在了心裡歸墟處,然後俯身磕頭:「如雨謝陛下恩典。」

  戚綾退出奉天殿後,朱南羨環目掃過殿內眾臣,問道:「眾愛卿對朕今日的旨意有何異議嗎?」

  殿中一時無人敢言。

  半晌,羅鬆堂暗自拽了一下禮部侍郎鄒曆仁的袖擺,鄒曆仁不得已,開口問道:「那……陛下這意思是,暫不立後了?」他頓了頓,又問,「可是,陛下今日不立後,又該何時立後呢?」

  朱南羨聽了這一問,目色涼了下來。

  他冷聲開口道:「你們呢?心中都存有與鄒愛卿一樣的疑問嗎?」

  奉天殿內落針可聞。

  朱南羨負手,一步一步從拾陛而下:「朕問你們,是不是朕不立後,就不能登基了?」

  「是不是朕不立後,就做不了你們的君主了?」

  「是不是朕不立後,天下就不認朕這個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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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1:2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三章

  三聲喝問出口,滿朝文武同時撩袍跪拜而下。

  「秦桑。」朱南羨道,「取朕的『崔嵬』來。」

  立在殿旁的侍衛隨即呈上一柄通體墨黑,鑲著鎏金暗紋的刀。

  朱南羨將「崔嵬」握在手裡,緩步走到羅鬆堂面前:「景元二十三年,朕去南昌就藩,父皇念及朕對母後的思念之心,準允朕為她守孝兩年不娶,而今父皇駕崩,朕——亦願為父皇守孝兩年,羅尚書,不知朕的孝心,你可願成全?」

  羅鬆堂哪裡敢應這話,瑟瑟縮縮地跪在朱南羨跟前,不住地磕頭。

  朱南羨的目光在他身前冊立皇后的寶冊上掠過,忽然拔刀出鞘。

  刀光如水,擦著羅鬆堂額稍一寸處縱劈而下,寶冊即刻裂為兩半。

  朱南羨淡淡道:「羅尚書,這本寶冊太舊了,朕給你兩年時間,做一份新的。」

  語罷,再不多言,任憑殿中群臣跪了滿地,負手闊步邁出了奉天殿。

  因新帝繼位後還有一次官員任免,登基大典在即,八月的秋選反倒成了小打小鬧,三品以上的大員全無變動。

  八月的最後一夜,星鬥滿天。

  隔日就是登基大典,因國喪而縞素了近兩月的宮禁褪去一片白,露出原來的朱色宮牆,悲默的氣息一下被沖散,取而代之的是乾坤輪轉後,更加明亮,也更加沉斂的浩蕩龍威。

  各宮上下都在為新帝登極的一刻奔忙著,宮人與朝臣徹夜不眠,滿目匆匆色裡充滿了希冀與敬畏。

  就連被晉安帝勒令任何人不能叨擾的未央宮,也在這非凡的夜裡感受到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

  中夜子時,宮女餘葵服侍蘇晉吃完一道藥,難以成眠,步至梔子堂外。

  堂外廊簷下,被朱南羨分來統管未央宮事務的內侍馬昭正坐在簷下,仰頭望向這漫天星鬥。

  餘葵看他這副十分專注的樣子,格外好奇,問道:「馬公公這是在瞧什麼?」

  「餘宮人還未歇下呢?」聽到聲響,馬昭回過頭來。

  餘葵笑了一下:「怎麼睡得著?等著栒衣去取新的革帶回來,待天一亮,就該換新的了。」

  革帶,即腰帶。依大隨儀製,每朝皇帝在位期間,宮人都需用繡有當朝年號的革帶。同理,大臣們朝服的玉帶上,也需鏤刻上「晉安」二字。

  「馬公公在看星子?」餘葵順著馬昭的目光望去。

  「雜家聽說,每逢新帝登基,前一夜的星鬥預示著他的帝運。」馬昭道,「閑著無事,所以隨便看看。」

  餘葵驚訝道:「馬公公還會辨認星相?」

  如今能在梔子堂伺候的,無不是宮裡最沉穩的人。

  這位馬公公不過而立之年,身長七尺,面貌堂堂,聽說是會些武,因此才被朱南羨派來未央宮,未曾想竟會觀星。

  須知景元帝立朝後,為防宦禍,曾下嚴令「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後宮的內侍,多的是無學識之輩,鬥大的字不認得一個,像馬昭這樣的,可謂少之又少。

  馬昭笑了一聲:「從前跟著師父學的。」

  餘葵在他身邊坐下:「聽聞馬公公跟過兩位大璫,奉天殿的吳敞吳公公,與從前東宮,而今明華宮的尤梓尤公公,不知馬公公說的師父是哪一位?」

  馬昭看她一眼,笑道:「雜家的師父其實年紀不大,只是身子骨弱,常年病著,恐怕你沒見過。」

  餘葵納罕,年紀輕,身子骨又弱?宮裡的內侍都是下人,都要伺候主子的,這樣的公公,不是早該被攆出宮去了嗎?

  她正思量間,馬昭看著夜空,緩聲道:「雜家還聽人說,先帝登基大典的前夜,漫天星光璀璨,光芒爍亮,與月爭輝,先帝在位二十五年,是個長壽的皇帝。」

  餘葵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笑著道:「照馬公公的意思,今夜的星光亮得足以掩月,咱們這位陛下一定是一位萬古明君,要長命百歲呢。」

  「有句話,叫過猶不及。」

  馬昭聽了她的話,搖了搖頭:「這漫天燦亮的星子彰顯陛下仁德,可仁德太盛,已要將月輝掩去,這怎麼能是好事呢?」他抬手,指向月後的一團朦朧,「你看月後層雲外的帝星,周圍已隱隱有紅光,這在星象上是血火之災,正是晉安皇帝福澤淺薄的短壽之相啊。」

  話音落,餘葵嚇得一抖,忍不住要去掩馬昭的口:「馬公公仔細言語,您這番話若是叫旁人聽去是要被殺頭的。」

  她平復了一下心神,又覺得馬昭這番話說得冷靜篤定,好似讓人不得不信,忍不住擔心起來。

  他們是被晉安帝挑來伺候蘇侍郎的,是知道蘇晉女子的身份,知道當今陛下最大秘密的人,可以說,他們的命已與晉安帝的命牢牢地系在一起了。

  「那麼馬公公的意思是,咱們這位晉安陛下,竟是個沒幾年活頭的人?」餘葵四下看了看,小聲問道。

  馬昭仍是盯著月後紅雲:「壽數我不知道,我方才說的是帝星血災,氣數不長。就像我師父常說的一句話,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碎,恐怕是做不了幾年皇帝吧。」

  馬昭說著,轉頭看了餘葵一眼,只見她滿眼竟是惶恐擔憂,驀地一笑:「這你也信?雜家隨便說說罷了。我跟師父學的是識星辨位,分個東西南北便罷了,哪能瞧出這許多彎彎繞繞?」

  餘葵一聽這話,愣了一下,忍不住狠狠推了他一把:「馬公公這話可嚇壞我了!」又切切叮囑,「這話只說這一回,日後千萬莫與旁人胡說八道,當心腦袋!」

  正這時,梔子苑外響起輕微的腳步聲,原來是去取革帶的栒衣回來了。

  餘葵站起身,與馬昭拋下一句:「不和你說了。」迎上去接過栒衣手裡的革帶,細細檢驗了一番,問,「去為蘇大人取玉帶了嗎?」

  宮人們的革帶是尚衣局製的,朝臣的玉帶由禮部著人鏤刻,原就不該在同一處取。

  栒衣道:「已托人去問了,說是禮部會為大人送過來。」

  餘葵點了一下頭,看了眼天色:「你快去歇著,今夜我值宿,等到寅時,再服侍蘇大人吃一道藥。」

  蘇晉的藥是每三個時辰就要用一回,這兩日覃氏病了,夜裡由餘葵與栒衣輪番熬宿。

  栒衣道:「不妨事,我陪你一起伺候大人吃了藥再去歇息。」

  二人自膳房取了藥,一起到梔子堂隔間。餘葵將藥碗先擱在進門處的高臺上,取了木簽撥亮燈火,栒衣將蘇晉扶起身,見她額頭不知怎麼細細密密滲著汗,要取汗巾為她拭汗。手伸到榻旁的小幾上一摸,卻空空如也,栒衣一愣,當即轉頭望去。

  「在找什麼?」餘葵端著藥碗過來。

  「擱在小幾上的汗巾不見了。」

  餘葵四下望瞭望,彎身從地上拾起汗巾放在一旁:「髒了。」她從腰間解下布帕,遞給珣衣,「用我這塊吧。」

  栒衣點點頭,納罕著道:「汗巾怎麼好端端地落在地上了?」

  餘葵心裡還記著馬昭方才說的話,此刻喂著藥亦有些心不在焉,聽得栒衣問,便應了句:「興許是我先頭那回喂藥,臨出門時不小心,碰掉了吧。」

  珣衣道:「記得為大人換一塊乾淨的。」

  兩人服侍蘇晉吃完了藥,扶著她慢慢躺下,走去高臺前,將燈火撥暗,輕手輕腳地出了屋。

  然而她們都沒瞧見,就在掩上門的那一剎,躺在臥榻上的蘇晉眉心微微一蹙,擱在塌邊的手指抬了抬,長睫稍稍顫動,雙眼緩緩睜開。

  蘇晉其實一個時辰前就醒了。

  初醒來時,只覺意識像是從一片泥濘深潭裡打撈上來,恍惚之中,不知身在何時何方,也憶不起前塵舊事。張口喚了喚人,嗓子像被梗住一般,伸手想撐著塌沿坐起,卻碰掉了小幾上的汗巾。

  而這一番動作已足以耗盡她剛復蘇的神識,恍恍然裡又陷入沉眠,直到方才苦澀清涼的藥入口,才再一次轉醒。

  這回轉醒比方才要清明許多。

  她睜著眼,盯著木梁上的雲紋,慢慢回想先前發生過的事。

  最後一個意識,停留在離宮的馬車上,馬車滾落山崖,胡元捷腿不能行,她看到了柳朝明,看到了巨石……

  栒衣去歇下後,餘葵拿著汗巾要去清洗。剛從梔子堂出來,就看到堂外有一個修長的身影正自重重梔子葉影間走來。

  她愣了一下,上前行禮:「柳大人。」

  柳朝明手裡握著一根的玉帶,「嗯」著點了一下頭。

  他是七卿之首,今日禮部分發玉帶時,正是把蘇晉的玉帶送到了他這裡暫放,中夜無眠,便為她送來。

  餘葵又看柳朝明一眼,心中想陛下曾交代過,除陛下自己外,若戶部的沈大人,都察院的柳大人要來探望蘇侍郎,不必攔阻,遂問道:「柳大人可是來看蘇大人的?」隨即讓開一條道:「蘇大人剛服過藥,眼下正歇著。」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往梔子堂內走去。

  隔間內的燈火是晦暗的,他推開門,順手將玉帶擱在一旁的高臺上,移目朝臥榻上望去,隨即就愣住了。

  蘇晉身著素白廣袖長衣,一頭長髮如墨披灑在雙肩,正坐在榻上朝他看來。

  她好看的眼尾隨著燈火輕顫,眼神裡的迷惘是大夢方醒的懵懂,卻帶著一絲清亮與無措,像是初生的真摯。

  她這副樣子,真是將昔日一身鋒芒斂盡。

  千般萬般堅與韌都化作纏人心的繞指柔。

  這麼好看而純粹的一個姑娘。

  有一瞬間,柳朝明覺得仿佛有人抓著狼毫尖兒,在他心上豎之有年,按部就班的晷表上拂了一拂,明明早已堅如磐石,卻還是深切地感到了那一筆動人心魄的輕掃。

  柳朝明立在房門口,覺得自己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其實衣衫不整,下半身子還蓋著被衾,他這麼看著於禮不合,可她分明才剛醒來,整個人都是昏懵怔然的,他放心不下。

  蘇晉確實茫然得很

  她張了張口,只覺嗓子仍是難受得厲害,明明有許多問題要問,張口只能啞聲說一句:「可否勞煩大人為我倒碗茶?」

  柳朝明沒說話,沉默著走進屋內,自桌前斟了盞茶遞給她,看著她一點一點慢慢飲罷,然後將茶盞握在手裡,慢慢放下,垂眸問:「我……已是回宮了?」

  她似乎已想起先前的事了,又似乎還沒記齊全,仍在慢慢回憶。

  柳朝明道:「這是未央宮,你睡了近兩月。」

  蘇晉聽了這話,一絲訝然從眸裡劃過。但她仍是無措的,困惑的,思緒浮在水裡觸不到底,睡了太久,想一樁事都很費力。

  她轉頭,看向柳朝明,想問問他朱南羨在哪裡,沈奚在哪裡,可是自思緒深處忽然掙脫而出的一個模糊不清的念頭又將她這的問題往回狠狠一扯,讓她覺得她似乎不該問柳昀這許多。

  於是她沉默下來。

  柳昀也沉默下來。

  他沒再看她,目光落在她手裡,已被飲盡的茶盞,須臾,安靜著道:「我叫人進來。」言訖,折身就要推門而出。

  蘇晉看著他的背影,驀地想起白屏山的巨石落下後,柳昀將她扶起,她看到他後頸流著血,大約也是受了傷,於是問了句:「大人的傷可還好?」

  柳朝明側過臉,沒回頭:「小傷。」他道,「無礙。」

  柳朝明剛出了隔間,迎面就撞上來為蘇晉送乾淨汗巾的餘葵。

  她先與柳朝明一拜,看了看隔間內,當即大怔,疾步走到榻前,抖開一件外衫為蘇晉批上:「大人竟是醒了!」又轉頭,「柳大人——」

  卻只望見柳朝明往堂外去的背影。

  餘葵有些訕訕地道:「奴婢還打算請柳大人去稟報陛下蘇大人醒了的事呢,沒想到大人他走得這般急,想來是大典在即,大人這一趟來回怕去遲了。」

  蘇晉聽了這番言語,沒急著答話。

  聽這宮婢的意思,眼下在未央宮伺候她的,該是朱南羨特意吩咐的,只是,這宮女方才說的大典……

  「你叫什麼名字?」蘇晉問。

  餘葵這才驚覺自己失儀,忙不迭自榻前拜下:「回蘇大人,奴婢名叫餘葵,與另一名宮婢栒衣一樣,原是東宮的侍婢,都是被陛下吩咐來伺候您的。除我二人之外,另還有兩名內侍。我們——」她頓了頓,「都知道大人是女子,但大人放心,我等絕不會跟任何人透露半個字。」

  蘇晉又沉默了一會兒:「你方才說,大典?」

  「正是呢。」餘葵道,「大人您睡了兩月,今日已是晉安年九月初一了,是陛下的登基大典。」

  蘇晉愣道:「晉……安?」

  「就是從前的太子殿下,如今的陛下,晉安皇帝。」

  蘇晉垂眸,輕聲開口:「十三殿下。」

  「是,也正是從前的十三殿下。」餘葵笑了笑,忽然又道:「瞧奴婢這記性,大人睡著的時候,陛下日日都盼著大人醒過來,但凡得出一絲空閒,便是深更夜半也要過來瞧瞧您。眼下大人真地醒了,陛下若是知道不知該有多高興,奴婢這就命人去稟告陛下。」

  她說著,就要起身喚人。

  「等等。」蘇晉卻叫住她,「今日是陛下的登基大典,想必繁忙無暇,你此刻若派人去,怕會令他分心。」

  餘葵愣了愣,應道:「大人說的是,大人既醒了,不急在這一時,等夜裡再去稟告陛下也是一樣的。」

  「不。」蘇晉道,她大夢方醒,到了此刻還沒回緩過來。

  可她轉過頭,看著窗外已發白的天際,蒼穹萬裏,乾坤落定,已近三年,她看著他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他的登基大典,她怎麼可以不在?

  「著人,為本官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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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1:3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登基大典並非一日禮畢。在此之前,還有封禪、祭天等儀式,而九月初一已是最後的臣民朝賀以及昭告天下。

  這日寅時,天際才剛剛發白,眾臣已候在了墀台下。

  宗親,文臣,武將,分列兩旁。

  其中,宗親以朱旻爾朱弈珩為首,文臣的前列是六部與都察院的七卿,武將原該由中軍都督府左都督親領,但戚無咎出征東海,便由都督府的兩名同知頂上。

  除此之外,自墀台往南,經奉天門,正午門,承天門,兩旁都有上十二親軍衛列陣。

  十二衛指揮使以及北大營都指揮使各率精銳一千,自奉天門外依序排開,一直綿延到承天門軒轅台盡頭。

  蘇晉披著遮風的鬥篷,被馬昭扶著來到墀台時,眾臣與兵將已站列好了。

  今日整肅風紀的禦史宋玨遠遠瞧見墀台外莫名出現兩人,十分惱火,走過來斥責道:「你二人是何人,也不瞧瞧今日是——」

  話未說完,驀地看清這名披著鬥篷的人竟是蘇晉,震驚之下大喜道:「蘇大人,您轉醒了?」

  蘇晉點頭道:「夜裡醒的,還有些打不著方向。」

  她臉色蒼白,整個人比以往更加削瘦,想來身子骨還弱得很。然而說話間,她卻將墨色鬥篷摘下,露出一身穿戴得規規整整的朝服。

  宋玨見蘇晉這副裝束,知道她是強撐著來參加晉安皇帝的登基大典,連忙往一旁退讓一步,躬身道:「大人的位子在前列,下官為大人引路。」

  所謂前列,正是墀台之上,七卿並立的位列。

  站在後方的官吏看到禦史宋玨正引著蘇晉前來,紛紛後退一步跟她行揖禮。

  墀臺上,羅鬆堂與龔荃覺察出後方的動靜,招來另一名管風紀的禦史言脩:「去看看,那頭是誰過來了?」

  言脩領命,走到階沿旁認清來人當即大怔,快步走到羅鬆堂幾人跟前:「回幾位大人,是蘇大人過來了。」

  「果真?」羅鬆堂與龔荃還沒出聲,沈奚便道,不等言脩回話,大步走到階沿前往下看去,拾階而上的不是蘇晉又是誰?

  沈奚愣了片刻,笑問道:「何時醒的?」

  「昨日夜裡。」蘇晉道。

  她走得很慢,便是這麼些許路程,眼底已現疲態,但她眸子裡笑意卻分外真,又道:「我有好些事要問你,一時還沒理清楚。」

  「你睡太久了。」沈奚道,難得沒有調侃蘇晉,「不過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閑嘛,你這一偷偷來兩月閑,把過往沒睡夠的統統補了回來。」

  他伸手扶了蘇晉一把,回過頭只見身後諸卿全圍了上來,唯獨柳朝明落在人群後頭,目光在蘇晉身上停頓片刻,隨即移開。

  不多時,一聲低徊的鐘聲響起。

  卯時已至。

  奉天門,西華門,東華門,與玄武門四門門樓上,號角齊聲長鳴,伴著吳敞立在墀臺上高唱的一聲:「恭迎陛下——」

  分列在正午門外與軒轅臺上的親軍衛齊聲高呼:「恭迎陛下——」

  透過洞開的三道宮門,隱約可見軒轅台盡頭,朱南羨身著冕袍闊步走來。

  他身後一列侍衛已換上玄色近侍裝,排頭兩個高舉華蓋。

  上十二親軍衛在他所過之處依序拜下,隨後,由金吾衛指揮使左謙與虎賁衛指揮使時斐起,分領親軍精銳十二人併入行隊。

  隨宮在鐘角聲中顯得莊嚴冷穆,明明沒有太多裝束,但這個半生從武,久厲沙場的新帝,與他身後手持長矛,鐵甲映寒光的親軍,為整個宮禁都罩上一股嶄新的,森冷的,浩蕩兵氣。

  這大概就是獨屬於晉安帝的龍威。

  朱南羨的冕袍底色為黑,上頭威赫的,張牙舞爪的雲龍是用金線織成,恢弘的氣勢幾欲騰雲而去,卻又被穿著它的人縛住,要對他劍眉裡暗藏的兵戈,星眸裡百煉成鋼的沉靜俯首稱臣。

  朱南羨本是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所過之處,文臣武將都對他拜下高呼萬歲。

  可他忽然像是感受到什麼,登上墀台的瞬間,不由移目朝左側望去。

  原該空著的,七卿刑部之首的位子上竟立著一個人。

  臉頰消瘦,眼尾如蝶,眸光清冽。

  有一瞬間,朱南羨覺得自己是看錯了,是因為日日夜夜都盼著她醒來,才會看到這樣一個逼真的幻象。

  他步子沒停,面容鎮定,移開目光又重新看去。

  她還是在那裡。

  響徹隨宮的鐘聲與角音在這一剎那忽然變得不真實,像是隔著水,隔著霧,遠處近處的宮闕樓閣也近乎要模糊起來,只有自天末而起的長風,涼颼颼地吹進他心裡,帶著三分冷意,將他的心跳變成響徹人間的擂鼓之音。

  唯一的聲音。

  他太想走過去,到她面前去,分清楚這一切是真是假了。

  可是他不能,他已是這一朝的帝王。

  於是他只好一直看著她,直到看到她垂眸,抿唇,緩緩地笑了一下,撩袍隨著周圍的群臣一起向他拜下。

  看到她腰間的玉扣上刻了「晉安」二字。

  她或許不知道,她的玉其實比別人的更清透一些,那也是他母後留給他的,是他專程請工匠為她製成的。

  這一刻其實很短。

  朱南羨很快便收回目光,只是在他抬目平視前方前,揚起嘴角也微微地笑了一下,眼眸一下子亮得像淬了星,華光灼灼,像最初那個十三殿下。

  進得奉天殿內,柳朝明率文臣,朱旻爾率宗親,中軍都督府同知陳謹升率武將,一同再次向朱南羨朝賀。

  隨後為昭告新帝仁德,當由朱南羨當著眾臣面擬旨,大赦天下。

  但大赦天下旨意卻不是在奉天殿宣讀,要由朱南羨乘帝輦,從承天門出,在親軍衛的護送下,一路穿過應天城,到得正陽門樓上親自宣讀,接受萬民朝賀。

  奉天殿內一番禮畢,離宮的帝輦已在正午門外等候。

  朱南羨先一個出了奉天殿,隨後跟著的是上十二衛指揮使。

  柳朝明邁出殿門,朝身後看了一眼,只見蘇晉的臉色已慘白不堪,明明是霜寒九月,她額角卻細細密密滲出許多汗來,顯見得是體力不支了。

  柳朝明將步子頓住,沒有說話,一旁的沈奚抬手便將蘇晉一攔,問:「你可還撐得住?」

  離宮後雖可乘馬車,但到了正陽門免不了又要站一兩個時辰班子。

  蘇晉想了想,實話實說:「恐怕不行,我頭暈得厲害。」又道,「可是我若半途走了,也不知合不合規矩。」

  「這有什麼?」沈奚道,「大隨朝的祖製裡又沒有這一條,其餘的規矩除了陛下定,就是左都禦史定,總不該是柳昀拿規矩攆著你去正陽門。」

  柳朝明看沈奚一眼,沒接他的話,只對蘇晉道了句:「你去歇著。」然後對身後跟來的禦史言脩道:「去稟報陛下,說蘇侍郎身體不支,要先行告退。」

  那頭朱南羨已在登輦,覺察到這裡的動靜,稍稍等了片刻就見言脩急匆匆跑來告知蘇晉的情形,朱南羨聽了皺眉道:「自是讓她去歇著,再傳醫正方徐,讓他不必跟去正陽門了,去未央宮為蘇侍郎診治。」

  至正午時,號角聲再一次鳴響。

  從承天門到正陽門一段長路已被五城兵馬司清過道。兩側百姓被兵衛攔著,見帝輦行過,俯首貼地,萬歲之聲山呼海嘯。

  朱南羨登上正陽門樓,垂首看著城牆下,擠擠攘攘一望無際的臣民。

  他們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間齊齊跪下,猶如信奉神祗一般,開始對他朝拜。他們中,有的人穿著華貴,有的人衣衫襤褸,有年過古稀行將就木的老叟,有不諳世事目露稚氣的孩童,更有善男與信女,君子與小人,行人與歸客。

  這一刻,當整個天下都跪在他眼前,以一種信徒之姿,從來大而化之的朱南羨忽然不由地思考,他們在朝拜著的究竟是什麼呢?

  是真地相信眼前的新帝就是肉身神佛,能開闢新的乾坤與造化?

  還是僅將自己一絲執念寄託在這一起一伏的虔誠之姿裡,以求心安?

  朱南羨自己最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了,他是個凡人,不是神佛,他與對他拜下的所有人都素昧平生,他還有自己的心願想去成全,都尚未成全。

  朱南羨從來堅定清晰的目光裡露出一抹茫然色,然後越過這千千萬朝拜的臣民,看向遠方無限江山。

  這是京師,是帝王之家,所以目之所及都繁華如錦。

  然而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在應天府以北,有兩匹快馬自西北與北疆的方向同時趕往京師。

  從西北來的那匹快馬因日夜不休疾奔不止,長嘶一聲竟口吐白沫,死在了半道上。

  馬上的兵衛翻身而下,拍了拍駿馬,目中的焦急之色幾欲焚燃,他想了想,從背囊裡取出一封急信,輕裝簡行,憑著自己的雙足,朝二十裡外,最近的驛站疾趕而去。

  倘若有軍中人見了這兵衛手裡的急信一定會大吃一驚。

  與軍情有關的急信,通常分幾個等級,只有在最嚴重,威脅到國祚疆土的情況下,才會用大隨的國色暗朱色澆成。

  而大隨開朝至今,暗朱色的軍情急報只用過一次,那一次是十年前,北疆將領戰死,北涼屠掠了邛州衛,殺了邛州衛上萬士兵百姓,隨後,十九歲的朱昱深被委以重任,第一次作為統帥三軍的大將,征伐北疆。

  而這一次,這一名來自西北的兵衛手裡,握著的急報上的火漆,正是暗朱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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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1: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五章

  登基大典是新帝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告昭天下後,當回宮與高堂,妻妾,與子女,即太皇太後,皇后嬪妃,以及皇子公主一起同享宮宴。

  但朱南羨父母仙逝,又未立後,膝下更無所出,可謂真正的孤家寡人。

  擺在明華宮的宮宴只有寥寥一席,兩旁的宮婢與內侍倒是立了一百零八人,每人都手捧一道佳餚。

  朱南羨一見這場景,愣了一下道:「朕一人哪裡吃得了這許多。」

  跟在一旁的尤公公道:「陛下,這是先帝開朝時立下的規矩,一百零八道菜肴圖的是個吉利,您若用不下,每一道嘗一口也好。」

  朱南羨「嗯」了一聲,舉箸坐下。

  一旁的宮婢隨即奉上第一道菜,隨著金盤落在龍臺上的清音,早立於殿側的樂師將琵琶一撥,數名衣著妍麗的舞女踩著宛轉的曲調飄飄然入殿。

  其實沒有歌舞還好,歌舞一起,滿殿笙歌只得一人來賞,反而寥落。

  朱南羨銜了兩箸菜入口:「傳十七與青樾來明華宮吧。」

  尤公公道:「陛下,您是皇帝,是九五之尊,十七殿下與沈大人與您再親近,如今也只是您的臣子,這是您自家的宮宴,他們是不能來的。」

  朱南羨默了默,又「嗯」了一聲,然後就不再說話了。

  尤公公自一旁看著朱南羨,忍不住在心裡歎了一聲。

  他是開朝就在東宮伺候的,這些年東宮每逢團圓,故太子妃總提前一月就開始操持,家宴是熱熱鬧鬧的,十三殿下,沈大人,十七殿下,還有沈家三妹都會來,一家人無拘無束,在深宮裡過得如百姓人家。沈三妹嫁去北平沒幾年,小殿下就出生了,故太子與故太子妃是父母不提,十三殿下與沈大人簡直要將朱麟捧在手心裡寵,每回家宴上,都要為麟兒日後從文亦或從武吵上一架。

  尤公公記得年關節前,沈婧還特地叮囑說今年東宮的家宴,要多添一個人,是十三殿下要帶蘇禦史來。他當時還想,十三殿下怎麼要帶個臣子來,他這樣不上心,何時才能添王妃呢。

  其實仔細算算,這些舊事不過才過去大半年,卻像被誰一下子推到了前塵故夢裡,撈起來都滿手塵埃。

  朱南羨從前在軍中養成了習慣,用膳的速度很快,到了後來,反倒是他要停箸等著宮婢上菜。

  眼前的確是絕好的珍饈,但他出生榮權,什麼好吃的沒吃過,心中記掛著蘇晉,又不便當著這百名宮婢內侍的面問出口,竟是食不知味。

  好不容易挨到了戌時,等到宮婢們將碗碟撤了,尤公公道:「陛下早些歇著吧,趁著明日輟朝,好好養一日。」

  朱南羨靜坐片刻,起身道:「好。」就要往內宮走去。

  正這時,在殿外守著的內侍來報:「稟陛下,十七殿下求見。」

  朱旻爾其實酉時就到了,在明華台等了一個時辰,直到瞧見宮婢捧著金盤從宮內退出來,才上前來請求覲見。

  行完禮,朱旻爾道:「臣弟有些話,想單獨與陛下說,不知可願與臣弟去明華宮外走走。」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秦桑,你一人跟著朕便是。」

  得到明華宮外,他問:「你怎麼這時候過來了?」又問:「什麼話要與我說?」

  朱十七這才道:「也沒什麼,回宮後沈大人來找了臣弟,讓臣弟尋個藉口將皇兄您引出明華宮,讓您好去見自己想見的人。」

  沈青樾的原話是:「今日是十三的登基大典,勢必要恪守規矩,以免日後惹人非議,用完宮宴後,若沒人請沒人邀,他只有先回寢宮,睜眼躺上一夜。」

  朱南羨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長機靈了。」隨即將步子一折,轉身往未央宮的方向走去。

  宮人餘葵剛自隔間內取了蘇晉的換洗衣袍,迎面撞上一身著黑金龍袍的人負手邁入堂中,忙不迭拜下行禮,說道:「奴婢不知陛下今夜前來,已服侍蘇大人睡下了,陛下恕罪。」

  朱南羨道:「無妨。」又問,「蘇侍郎怎麼樣了?」

  餘葵道:「回陛下,蘇大人正午時回來體力不支,發了一身汗,奴婢等伺候她沐過浴,睡了兩個時辰,大人傍晚起來用了些清粥,胃口還好,一個時辰前說覺得乏累,又歇下了。」

  除了餘葵外,醫正方徐也跪在堂內。朱南羨看向他,問道:「可為蘇侍郎診過脈了?」

  方徐道:「回陛下,已診過了。脈象上倒是還好,只是有些細遲,因為睡了許久,身子骨的確孱弱,好生休養十天半個月,想必可以復原。」

  朱南羨道:「這便好,那朕進去瞧瞧她。」

  方徐抬眼皮看了朱南羨一眼,想到陛下畢竟七尺男兒,又正值血氣方剛之齡,深夜來此探望,難保會發生什麼,忍不住又叮囑:「陛下,蘇大人剛轉醒不過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腦中淤血也不知散乾淨沒有,要切記不可疲累,不可操勞,以免遺留下病症。陛下您……凡事萬莫急在一時,最好忍上一月,讓臣確定蘇大人身子無礙,才是長久之道。」

  朱南羨愣了一下,頃刻反應過來方徐所謂的「急在一時」和「長久之道」是何意。

  他握拳掩鼻,有些窘迫地咳了一聲:「朕知道了。」

  進得隔間,朱南羨往臥榻上一看,見蘇晉正睜開眼望來,怔道:「我吵醒你了?」

  蘇晉撐著坐起身:「午後就睡過了,方才歇下後,心裡總覺得陛下會來,一直沒能真正睡著。」

  朱南羨將門掩上,步去榻前,取了兩方引枕墊去她身後,一邊說道:「早知你在等,我該早些來。」

  他為她墊引枕時,整個人其實是俯在她身前的。

  玄黑袍服散發著淡淡的龍涎香氣息,她仰頭就能看到他的下頜與脖頸。

  「陛下。」蘇晉扶上他的臂彎,「已九月了。」

  「嗯?」朱南羨愣了一下,俯下臉去看她。

  她清透的眸光裡有些無措,對上他的,又垂下眼簾:「我把……說好的七月十三睡過去了。」

  朱南羨聽了這話,忍不住笑起來。

  「過去便過去了,再挑一個日子便是。」他看著她,聲音低沉而好聽,隔得這麼近,她甚至能感覺到他說話時喉間輕微的震動,「你還怕我不娶你麼?」

  蘇晉亦抬眸去看他。

  清新的,帶著一絲藥味的鼻息就噴灑在他脖間,眸底流轉著的光如月下滉滉而動的湖水,每一絲微瀾都攫取他的心神。

  他臉上的笑意漸漸沒了,目光深處有令人焚灼的認真。

  這樣的認真她亦感同身受,忍不住傾身向前,柔軟的唇瓣在他的嘴角微微碰了碰。

  朱南羨的喉結上下一動,這一碰猶如她隨手一撥便撬動他心裡頭的千斤閘,千丈萬丈潮水都奔騰而下,他閉上覆上她的同時,忍不住輕聲歎:「阿雨。」

  「嗯。」她低聲應他。

  「我實在是……」他不敢吻深了,只能淺嘗輒止,然後伸手輕輕扶住她的臉頰,修長的手指理開她額稍的發,抵著她的額頭:「實在是忍不了。」

  蘇晉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他的「忍不了」是何意,整張臉一下灼燙起來。

  他又如蜻蜓點水,溫柔地掠過她修長的眉,清冽的眼梢,劃過她薄如蟬翼的耳畔,伴著鼻息與濡濕的觸感,令她整個人都忍不住微微一顫。

  「我為了不立後,當著眾臣的面,許諾守孝兩年,可我——真地忍不了這麼久,這個諾,我不守了好不好?」

  他的唇自她的耳垂,沿著她削瘦的臉頰,又回到了她的嘴角。

  蘇晉眸光盈盈,低聲應道:「陛下的許諾,只是為守孝不立後,可對阿雨來說,妻也好,臣也罷,阿雨的身與心早已許了陛下。」她扶在朱南羨臂彎的手慢慢收緊,「只要陛下想。」

  原本能憑藉意誌力壓住的千萬丈潮水一下從身體某一處噴薄而出,跟他的渾身的血水都攪弄在一起,便成一汪奪魂蕩誌的江海。

  他伸手扶住她的腰,往下略略一帶,讓她平躺於榻上,重新俯下身去。

  整個世界都消失得只剩一個眼前人,她的每一次吐息每一聲低吟都讓他覺得地動山搖,卻又美不勝收得讓人想往深處的蒼山雲岫,雪海飛澗裡探尋。

  他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覺自己仿佛是迷了蹤跡,不期然間,卻聽到她幾聲努力遏住的急喘。

  這幾聲急喘令他的神識驀地一震,先時方徐的叮囑一下子又回到他腦海裡——蘇大人剛轉醒不過一日,除身子骨孱弱外,腦中淤血也不知散乾淨沒有,要切記不可疲累,不可操勞,以免遺留下病症。

  情海如潮,連他都目眩,更莫說此刻依偎在他懷裡,還未曾病癒的她了。

  朱南羨狠狠一咬自己的舌根,險些咬出血來,才將自己的清明喚回。

  俯臉去看蘇晉,只見她額頭有汗,雙頰是並不健康的潮紅,唇色已有些發白了。

  「阿雨。」他扶住她的雙肩,「你可還好?」

  蘇晉的雙眼的半闔著的,搖了搖頭:「我沒事。」

  朱南羨看她這副無力的樣子,懊悔道:「怪我,險些沒忍住。」

  他為她將半褪的衣衫穿好,為理了理她的鬢髮,扶著她重新坐起,取過自己冕袍罩在她雙肩,移去桌前一邊斟水,一邊道:「來人。」

  栒衣與餘葵推門而入:「陛下。」

  朱南羨將手裡的水遞給蘇晉,叮囑了一句:「有些燙。」然後才對跪著的兩人道,「去將朕月前放在未央宮的事物取來。」

  餘葵稱是,退了下去。

  栒衣抬目看了一眼,只見朱南羨渾身只著中衣,一身龍袍竟罩在蘇晉身上為她禦寒。

  她不由咋舌。後宮女子總提「聖眷」二字,又說列朝列代哪位皇帝為著嬪妃做出許多失心失智的事來,可那樣的失心失智,總躲不過皇帝本身的昏庸。

  然而,她今日見識了晉安帝這樣的聖眷,只覺是聞所未聞了。

  栒衣俯下首,雖知道今日聖上的登基大典,照理當回明華宮歇息,仍是問了句:「陛下今日可要歇在未央宮?」

  朱南羨回頭看了蘇晉一眼,她臉上的潮紅已褪去,取而代之的蒼白病色令人放心不下,於是道:「嗯,歇在未央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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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2:0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不多時,宮女餘葵便回來了。

  她手裡的金盤上拖著一襲朱紅嫁衣。

  嫁衣的樣式並不繁複,沒有預想中的金線繡鳳,嵌玉鑲珠,只有裙擺與廣袖上開著一朵一朵扶桑花。

  朱南羨對蘇晉道:「這是我母後當年的嫁衣,我今日,將它送給你。」

  昔朱景元入主應天府,與故皇后大婚,那時大隨尚未立朝,朱景元說,要傾盡財力,請江南最好的繡娘在嫁衣上用金線繡上鳳凰,綴上東珠,卻被故皇后攔了,她說各地征戰未平,處處需要開支,不該在她身上鋪張浪費。她花了半年時日,在嫁衣上,以暗朱色的繡線,在裙擺與廣袖上繡上大片大片扶桑。

  扶桑花又名朱槿,朱之一字,也是他的姓氏。

  蘇晉看著眼前的嫁衣。

  這是一抹十分純粹的朱色,卻同時有嬌俏的明豔與沉斂的深紅,溫婉又磅礡。

  說來好笑,她雖身為女子,一生至今還沒穿過幾回像樣的裙裳。

  謝相離世,她獨自離開蜀中後,女子的裝束她只扮過兩回,一回是在兩三年前的馬府,另一回是在今年三月,朱南羨離宮時,她扮作戚綾的侍婢助他逃生。兩回都是命懸一線,不得已而為之。

  朱南羨又道:「方徐說,你的身子還需調理一月,我算過了,一月後恰是十月小陽春,你我擇個吉日成親。」

  眼前的嫁衣灩瀲如春。

  蘇晉看著它,覺得自己這輩子還未穿過這樣好看的衣裳。

  她一直知道朱南羨待她好,好到了骨子裡,但這是頭一回,她覺得有些受寵若驚。

  蘇晉垂下眼簾,輕聲道:「這太貴重。」又道,「君子投桃報李,陛下贈我先皇后畢生之珍,我卻拿不出更好的事物回贈給陛下了。」

  「怎麼拿不出。」朱南羨道,「你的玉佩不早在我這裡了麼?」

  他自臥榻旁坐下,看入她的眼,分外認真道:「且我許諾過的,你受過的苦,你過往的缺憾與不甘,從今往後,都由我來彌補給你,這一身嫁衣不算什麼,你也不必想著回報,你昏睡的這些日子我已想得很明白,我此生別無他求,只要你平安。」

  朱南羨說罷這話,吩咐餘葵:「把嫁衣為蘇侍郎收好,等她病好,自會保管。」

  餘葵退下後,一旁的栒衣看了眼蘇晉蒼白的臉色,問:「陛下,膳房裡有備好的參湯,可要為您與蘇大人各盛上一碗?」

  朱南羨道:「朕不用,為蘇侍郎盛一碗。」

  須臾,栒衣便將一碗參湯奉上,朱南羨親自接過:「讓朕來。」

  栒衣退到一旁,看著這個被人伺候了一輩子的陛下舀了一勺湯,晾溫了,才餵給蘇大人,方知原來照顧人這樣的事也能無師自通。

  蘇晉道:「還沒來得及問陛下,胡元捷受傷後,出使安南的事怎麼樣了?」

  朱南羨本不欲提朝政讓她累心,但心知此事若不與她說明,她只怕會日思夜想,於是道:「那個胡元捷是個識時務的人,回宮的第二日,就親自給胡皇去信一封,稱返程途中遇上山崩,多虧你與柳昀相救,才撿回一條命。」

  蘇晉想了想道:「可是他上回遇到匪寇就是朱沢微刻意為之,這回的山崩實非意外,胡皇是安南國君,並非等閒之輩,他的侄子在大隨屢遭不測,他定會派人追查。胡元捷可以拿這些理由去搪塞胡皇,我們卻不可以,否則有失大國風度。」

  朱南羨道:「是,事後大理寺查清白屏山火|藥案的根由,柳昀所上的都察院審核奏摺裡,附上了一本奏請文書,說此事對外可以用『意外』作解,稱這些硝石硫磺是由朱沢微負責的一批軍資,往西北運送途中,因存放不慎,引發崩炸,導致山中墜岩,泥流滑坡。我將這份文書仔細看過,細節出入柳昀已處理得十分妥當,是以我將就這文書上的解釋,寫了一封親筆信給胡皇,胡皇已回信,此事算是了結。只是,你如今受傷,原定九月出使安南的人選還待再議。」

  蘇晉道:「陛下心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也並非沒有。」朱南羨道,「我仔細斟酌過,都察院的柳昀,錢月牽,翰林院的舒聞嵐,戶部沈青樾,禮部鄒曆仁,以及朱弈珩大抵都能勝任。但,我對朱弈珩始終不放心,不能將此事交給他,錢月牽是他的人,同理不能委以重任。舒聞嵐身子太弱,經不起舟車勞頓。鄒曆仁倒是景元三年的狀元,有才是有才,身上卻少了點使臣該有的慷慨銳氣,本事總差一截。本來派個年輕的七品禦史去也行,但這一回胡元捷連番遭遇事故,令一個籍籍無名之輩出使,顯得我大隨誠意不足,因此挑來挑去,只剩沈青樾與柳昀。

  「這二人都不能走,沈青樾掌戶部,如今的朝政處處都要用銀子,沒了他不行,單說西北的軍資軍費,若非他,我都不知該怎麼解決;沒了柳昀更不行,今年開年後,朝局艱難,三月湖廣的桃花汛,五月山西災荒的撫恤,還有開封府的貪墨案,贛州一帶的流民安置,無一不是經他處理妥當。」

  朱南羨說到這裡,不由一笑:「如今我理了朝政,才真正明白昔日父皇為何如此看中柳昀。朝廷短人才,像這樣的治世能臣,百年難得一遇。」

  蘇晉道:「陛下不必為使臣的事憂心,我自覺已無大礙,再養些時日,想必可以痊癒。」

  朱南羨道:「我是有私心,想將你留在身邊,何況使臣九月就要出發,你我十月還該成親。」

  他握了握蘇晉的手,將空碗遞給一旁的栒衣,道:「打水來。」

  陛下這是……當真要在此更衣了?

  栒衣十分為難,她當年是在東宮伺候的,皇帝寵倖嬪妃,不,寵倖還是個位高權重的大臣,該是什麼規矩步驟來著?

  她挖空心思想了半晌,低低應了聲是,又小心問了句:「陛下,可要為蘇大人打水沐浴?」

  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道:「她不是剛洗過?」隨即又反應過來栒衣的言中意,沉默了一下,道:「不必。」

  朱南羨清洗完畢,吹熄了燈火,掀開被衾上了臥榻。

  他一進衾被裡便帶來一股融融的暖意,但卻並不躺下,在身後支了個引枕靠著。

  蘇晉問:「陛下不睡嗎?」

  朱南羨道:「躺下去只怕我又忍不了。」他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仍是坐臥著,聲音自黑暗裡傳來,很沉很好聽,「這樣已很好。」

  蘇晉在他懷裡安靜地笑了一下。

  她的確是很乏很累了,枕著他的胸膛,溫熱的氣息像要將安穩地她包裹起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朱南羨原以為自己會在糾結反復中度過一晚,沒想到蘇晉睡著後,他聽著她起伏有致的呼吸,聞著她發間的清冽氣息,不多時竟也沉沉入眠。

  彼此心安,一夜無夢。

  隔日醒來,外頭的天已大亮了。

  他們這一覺竟是從前一日亥時睡到翌日卯時,足足五個時辰。

  朱南羨睜眼,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了下來,側臥著將蘇晉摟在懷裡。

  她還在睡,睫稍因透窗灑下的光微微發顫,臉色較之昨晚已好上許多。

  他於是抬起手,為她將落在她頰邊的一束光遮去,想將她攬緊一些,又怕把她吵醒,驚擾了她分外難得的好眠。

  正在這時,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陛下,您已醒麼?」是內侍馬昭的聲音。

  朱南羨皺眉,今日輟朝,若非有大事發生,這些內侍按理是不敢來叫起的。

  「何事?」朱南羨看了一眼懷裡安睡的蘇晉,應道。

  「回陛下,聽說今日一早,自西北與北疆同時送來兩封八百裏加急的軍報。」

  朱南羨一聽這話,頓時大怔,西北與北疆都在開戰,正是他最擔憂的兩處地方。

  「陛下。」懷裡的蘇晉不知何時也醒了,她沉默了一下道,「陛下先莫擔心,先問明急報內容。」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翻身坐起,抬手勾過放於一旁的龍袍,一邊道:「來人,為朕更衣。」

  在未央宮梔子堂伺候的統共就四人,早已全都候在了隔間外,聽得朱南羨令下,餘葵與栒衣推門而入,馬昭與另一名內侍跪在外間,俯首貼地,不敢抬頭。

  朱南羨一邊自繫領扣,一邊道:「急報裡說了什麼?」

  「回陛下,奴婢也不知。急報是寅時送到了兵部,兵部的人當時就去明華宮見您了,尤公公找不著您才找到了十七殿下,眼下十七殿下正在未央宮正宮等您,是他讓奴婢無論如何都喚醒您。」

  馬昭說到這裡,頓了頓,又道:「十七殿下還說,兩封急報裡,自西北送來的那一封,澆得是暗朱色火漆,早上兵部的龔大人看了,情急之下竟嘔了血,然他還是強撐著執意進宮,要去奉天殿面見陛下。」

  朱南羨的臉色徹底變了。

  他自小從武,曾是軍中將帥,最知道暗朱色的火漆該在什麼時候用。

  大隨朝開朝至今只用過一次,那一次,邛州衛遭屠,北疆丟了三城疆土。

  「傳朕之令,即刻命都察院柳昀,兵部龔荃,戶部沈奚,禮部羅鬆堂,中軍都督府陳謹升,金吾衛左謙,虎賁衛時斐,北大營都司俞光祖,即刻來奉天殿見朕。至於刑部……」朱南羨略微一停,「讓方槐來。」

  馬昭稱是,領命退下。

  朱南羨換好衣袍,就著栒衣打好的水簡單洗漱,步到榻前握了握蘇晉的手:「你不必憂心,待朕去看看,若實在要緊,朕必定會命人知會你。」

  一旁的餘葵盛上早膳,見朱南羨已要離開,欠身拜下:「陛下不用早膳?」

  「不用了。」朱南羨皺著眉,闊步便出了梔子堂。

  蘇晉看著朱南羨的背影,心中又將馬昭的話在心裡過了一遍。

  兩封急報分別是從西北與北疆來的。

  北疆是大隨與北涼的戰場,由朱昱深領兵,近日都是得勝的消息,八百裏急報送來,龔荃那裡又無喜訊,若非敗仗就是朱昱深出了事。

  而西北那頭,是赤力整軍來襲。

  聽說七月時,沈奚解決了軍資軍費的問題,朱荀與茅作峰已分別自兩地趕赴西北,又說行軍速度快,先行軍已於八月中到達。

  既如此順利,就算遭到突襲,也該有法子應對才是,怎麼會用上暗朱色的火漆呢?

  「餘葵,為本官更衣。」蘇晉思及此說道,「本官要去奉天殿。」

  餘葵道:「可是大人才剛轉醒,如此操持,怕對身子不好。」

  蘇晉道:「若不親自去看看,只怕更會急出病來。」

  餘葵見她執意,自去櫥櫃裡取了她的官袍,為她更衣的當兒,又道:「大人好歹將早膳與藥湯吃了再走。」

  等蘇晉換好官袍,趕去奉天殿時,原守在殿外的內侍與侍衛早已跪了一地。

  蘇晉剛走近,只聽奉天殿裡頭忽地傳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被砸碎在地,緊接著,就是朱南羨震怒不已的叱喝:「給朕斬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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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02: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七章

  奉天殿內一片寂然。

  少傾,內侍吳敞來報:「啟稟陛下,刑部侍郎蘇大人求見。」

  蘇晉一進殿就瞧見地上四分五裂的玉鎮尺,殿內除了早上朱南羨傳喚的幾名臣工,朱十七也在,一乾人等均朝她看來,神情十分凝重。

  朱南羨看到蘇晉,原本騰騰的怒氣雖被壓下去了不少,但心中的悲慮卻絲毫不減。

  「來人,給蘇侍郎賜坐。」片刻後,朱南羨道,又看向龔荃,「龔尚書,你也坐。」

  龔荃已是古稀之年,原本精神矍鑠的他今早接到軍報後一下變得蒼老頹喪,扶著椅背坐下後,狠狠一歎,勸道:「陛下切莫傷悲愁慮,當務之急,是如何解決西北的燃眉之憂,甘州城失守,日後打回來便是,總不能再枉顧了永昌府萬千百姓的性命。」

  蘇晉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涼。

  甘州城失守了?

  可朱荀與茅作峰不正是在附近的涼州衛嗎?

  在場並非人人都看過急報,朱南羨道:「柳昀,青樾,你二人把軍情說給蘇侍郎與後來的三位指揮使聽。」

  「是。」沈奚道,「今早的兩封軍報分別來自北平府與西北。先說北平府的,在最近的一次與北涼的交手中,四殿下為速戰速決,親率先鋒隊突襲北涼輕騎兵陣,被飛矢射中腹部,落馬傷重。」

  左謙詫異道:「四殿下領兵果決沉穩,此次為何突然冒進?」

  「因為西北的軍情。」柳朝明道。

  北涼與赤力接壤,都是物資稀缺的遊牧之國,不益打長久的消耗戰,而今這兩國同時進犯大隨,若戰事陷入僵局,只怕會聯手,所以朱昱深才想一舉破敵,先將北涼擊潰。

  「北平離西北都司更近,四殿下比我們先一步接到西北軍報,知道甘州城失守。」柳朝明道,「好在他這一招攻其不備,雖令自己受傷,但此戰也令北涼元氣大傷,一時無法重整旗鼓,也給北平軍與四殿下爭取了休整時間。」

  「令人心急的是西北的軍情。」沈奚接著柳朝明的話道,「茅作峰與朱荀到達涼州衛後,由茅作峰留下安置先行軍,朱荀去甘州與永昌查點軍資,再作匯合。但赤力那頭早有準備,於一月前,也就是八月初便安插了一支突襲軍在甘州城附近埋伏,趁著朱荀安置軍資的當口發起突襲。朱荀——守城不能,棄城而逃。」

  棄城而逃?蘇晉愣住,那城裡的百姓呢,要去存放的軍資呢?

  「其實當時茅作峰接到急報,已率兵往甘州趕了。」龔荃道,「涼州衛到甘州府,走得快至多一日路程,朱荀只要撐一日,就能等到援軍。可他當時卻不守,只帶著餘下不多的物資出了城。茅參將他……知道而今朝廷開支吃緊,又顧及城中百姓的安危,在赤力突襲軍占城後,仍執意開戰,雖奪回了物資,護送走了部分百姓,但粗略估計,將士與百姓的傷亡仍在五千以上,甘州失守,茅參將自己也多處負傷,被赤力蠻子——斬斷了一條手臂,命懸一線。」

  龔荃說到這裡,言語已是哽咽,他雙眼發紅,咬牙切齒道:「其實只要朱荀多留片刻,多抵禦突襲軍片刻,我大隨,也不至於失了這最後一名可作戰領兵的參將!」

  「且信上還說,茅參將之所以能保得一命,是因為三年前,陛下離開西北時,將自己十分珍貴的護心鎧送給了茅參將。」沈奚道,「正是這副鎧甲,幫他擋去了幾發射中要害的箭矢,否則以當時的情形,想必九死一生。」

  蘇晉聽了這話,不禁看向朱南羨。

  他與她說過,在西北領兵的五年,這名被他私底下稱作「茅子」的參將一直是他的副手,他們曾同生死共患難,雖是君臣,更是兄弟故友。也正因為此,他去西北的信裡畫上一隻龜,他便親率三萬西北軍南下,助他守住鳳陽軍,助他奪儲登極。

  朱南羨的眼底有濃濃的悲愁。

  可事已至此,傷悲與憂愁是最次要的。

  朱荀臨陣脫逃,或許並不是因為怯懦,或許他只是不願因小失大,只是因己方兵將不足,難以作戰,是以想著要保住僅存軍資,但因果如何已不重要,他這條命是不能留了。

  沒有守護城中百姓是他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還搭上一個茅作峰。

  沈奚道:「茅參將雖護送走了部分百姓,但因他身受重傷,無法再領兵作戰。西北軍怨沸騰,軍報是由兩名統領手寫的血書。」

  「唯一的好消息,」柳朝明道,「赤力突襲軍佔據甘州後,欲乘勝追擊,被茅參將手下一名肖姓統領頑強抵抗,整合殘餘兵將,守住了涼州衛。然,眼下追擊的只是赤力突襲軍,由赤力三皇子達木爾所率的大軍還未趕到,我們的大軍雖會於九月中抵達涼州衛,但茅作峰傷重,朱荀當斬,軍中已無主帥,是以而今最棘手的問題是——接下來,該派誰出征?」

  達木爾大軍號稱「鐵鷹之師」,在西北駭人聽聞,鮮少有人能與之抗衡。

  柳朝明此問一出,大殿又靜了下來。

  「陛下——」須臾,只聽龔荃一聲悲呼,他雙膝落地,哽咽磕頭道:「臣有罪,請陛下重罰!」

  朱南羨道:「龔愛卿快請起身,愛卿勞心勞力,何罪之有?。」

  「陛下,年初邊疆動亂,七殿下要派羅將軍去嶺南時,只有柳昀一人極力阻止。老夫起初雖支持柳昀的決定,但後來因征伐在即,關鍵時刻鬆了口。現在想想,倘若當初老夫能夠與柳昀一起堅持讓十二殿下出征,最後去嶺南的未必是羅劍佑。

  「十二殿下鎮守嶺南數年,一定能得勝歸來。羅將軍不去嶺南,也不至於早早戰死。羅將軍與十二殿下但凡有一人還在,老臣都不會建議陛下讓朱荀去西北,而今西北落到這個境地,失了甘州,害死數千百姓將士,都是臣的過失。」

  龔荃說到這裡,雙肩竟顫抖起來,聲音憤慨而悲涼。

  「陛下說要斬了朱荀,老臣也想斬了他,若能換回茅參將一條手臂,換他清醒過來,哪怕把老臣一併斬了,碎屍萬段,臣也絕無二話。」

  蘇晉看著龔荃的樣子,於心不忍,上前將他扶起道:「龔大人何必將過錯攬在己身,北涼整軍,東海倭寇擾境,嶺南戰亂,赤力突襲,這些原都不在我們的預料之中,今日的困局,也非羅將軍出征嶺南這樣一個決定造成的。前面一關關都挺過來了,我們今日也必不會被阻在這裡。」

  沈奚道:「是,龔尚書為朝政軍務殫精竭慮,何必苛責自己?正如柳昀所說,西北將士已不信朱荀,當務之急,是要儘早增派一名能夠穩住西北軍心的將帥。」

  柳朝明道:「臣方才已細想過,最好的人選該是四殿下。但四殿下已經受傷,北涼雖被擊潰,難保休整過後不會重整,是以四殿下無法去西北。其次是戚無咎,可是東海之亂尚未平息,臨陣換將乃兵家大忌。」

  這時,左謙越眾而出,單膝拜下道:「陛下,臣願自請前往西北。陛下在西北領兵時,臣曾跟在陛下身邊兩年,對那裡的氣候,地勢,赤力的作戰習慣,都有過瞭解。臣願以性命跟陛下起誓,絕不棄城,絕不棄民,絕不棄我大隨的寸疆寸土。」

  時斐亦拜下道:「陛下,臣也曾在嶺南領兵三年,願為左將軍副手,與左將軍,眾將士一起守住西北邊疆。」

  朱南羨看著他們,片刻,負手回身,慢慢地在龍椅上坐下,手肘撐著膝頭,俯下身,以掌遮額:「讓朕想想。」

  奉天殿正中以金磚鋪就的柿蒂紋光可鑒人,陽光打在上頭,映照出雕粱上的乘雲而翔的飛龍。

  朱南羨不由得想起前一日,自己站在正陽門樓上,看著萬千猶如朝拜神佛一般朝拜自己的百姓。

  這便是所謂帝王嗎?朱南羨想,如這困在金磚裡的飛龍。

  其實還有什麼好思慮的呢?

  赤力達木爾鐵鷹之師來襲,朱荀必不能再用,只有一個讓人信服的將帥,才能平息西北充斥著惶恐與怨憤的軍心。

  而泱泱整個大隨,這樣的將帥,唯餘一人。

  其實他心裡早就有答案了。

  其實,站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心裡已有了答案。

  只是這個答案,只能由他說出來。

  朱南羨開口前,莫名想起了三月初,自己出逃東宮前,去明華宮取了密旨,跪在父皇榻前說得那些話——

  「兒臣其實也不想做這個皇帝,今日願爭帝位,說到底也是起於私念,怕自己再護不了心中想護之人。

  「但父皇放心,若有朝一日,兒臣承繼大統,一定盡己所能守好大隨的寸疆寸土,一定將黎民蒼生江山社稷都扛在己身,一定會對得起父皇,對得起百姓,對得起天下,對得起本心。」

  他是真地從未想過要這個皇位。

  直到今日,他都覺得自己登上帝位是受時局所迫。

  但人真的很奇怪,不在那個位置時,覺得它很遠,像罩著一團霧,隔著山川湖海,但一旦到了那個位置,無師自通便明白了它本來的樣子,明白了自己的責任。

  「朕……」朱南羨終於開口,「有個決定。」

  他抬目,看向站立在殿內的肱骨大臣。他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一掠過,最後停在了蘇晉身上。

  他想起自己說十月小陽春要娶她。

  他多麼想娶她。

  他甚至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立後,不納妃,任整個後宮空空如也。

  可是他不能不管他的臣民百姓。

  朱南羨的目光只在蘇晉身上停留了片刻便移開。

  在答案出現的瞬間,他已做好了決定。

  「朕決定,」他起身,負手平視前方,「禦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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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39: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八章

  奉天殿靜得落針可聞。

  這個年輕的皇帝承繼大統不過兩月,登基不過一日,就要親征邊疆。

  但西北如今的局面,除了他,沒人挽救得了。

  殿內一時無人應聲,眾人安靜片刻,齊齊合袖揖下,欲行稽首禮。

  正這時,內侍吳敞來報:「啟稟陛下,十殿下請求覲見。」

  他通稟完畢,覺得殿中氣氛凝重異常,看了看朱南羨的臉色,隨即道:「老奴請十殿下先於殿外候著。」

  「不。」朱南羨道,「讓十皇兄進來。」

  朱弈珩今日著一身鴉青蟒袍,腰扣上嵌著的瑪瑙自帶層層疊疊的細絲,打眼望去,像一幅藏在石頭裡的寫意圖。

  他看了看朱南羨與一眾朝臣,有模有樣地行了個禮:「稟陛下,臣今早聽聞有兩封急報分自北疆與西北送來,去兵部一打聽,頓時心急如焚,特來與陛下商議解決之道。」

  朱南羨道:「聽十皇兄的意思,是對西北的危情已有應對之策了?」

  朱弈珩道:「陛下說笑了,臣一介習文的讀書人,軍務軍策只略知一二,實難想出絕妙的對策。但臣以為,眼下的朝政當以西北的軍情為重中之重,要讓西北的將士安心作戰,不必顧慮後方。

  「臣在來奉天殿的路上數度思量,深以為朝局危矣,臣身為皇室宗親,身為陛下的兄弟,不該再留在宮中養病,而是應當為我大隨的國祚社稷盡一份心力。因此,臣自請不日返回桂林府,為陛下守嶺南,平流寇。廣西道與安南接壤,倘若安南有異動,有臣在桂林,也好第一時間知會朝廷,及時做出應對,不讓陛下煩心。」

  朱弈珩這番話說得分外誠懇。

  然而朱南羨聽了,卻沒有立時應話。

  他看著朱弈珩,一步一步從陛階上走下,淡淡笑了笑道:「十哥,你的傷已養好了麼?」

  朱弈珩亦看著朱南羨,曾幾何時,他這個目光乾淨得讓人一覽無遺的十三弟已快要讓人瞧不透了。

  「多謝陛下關心,已養得差不多了。」

  「是麼?」朱南羨走到朱弈珩面前停住,「十哥的傷,說到底是為了朕才受的,朕若沒有親眼確認過十哥的傷勢無礙,怎麼好放心讓你回去?」

  當時朱南羨出逃京師,若不是朱弈珩自傷一刀,成功騙過了追來的羽林衛,憑當時的情形,朱南羨想必難以逃脫。

  然朱南羨這一恩卻不是白承的,朱弈珩在自傷前,與他說過一句話:「十三,十哥拿這一刀,跟你買你繼位後十哥的一條命,如何?」

  千鈞一髮之刻,朱南羨只能應他。

  朱弈珩道:「陛下不必擔心,臣當時雖傷得十分嚴重,好歹已養了半年,只要仔細調理,想必——」

  「秦桑。」朱南羨並不等他說完,「把你的匕首給朕。」

  「是。」

  朱南羨把匕首握在手裡,以拇指撬開匕鞘,盯著朱弈珩,一字一句地道:「可是依朕看,十哥的傷,應是還沒養好!」

  隨著最後一個「好」字話音落,朱南羨抬起手腕,將匕首一把紮進了朱弈珩的右胸之上。

  這個位子很精準,只要再往下半寸,足以取人性命。

  鮮血汩汩地湧出,順著匕首淌落在地。

  朱弈珩愕然看著朱南羨,嗆咳兩聲,嘴裡湧出大口鮮血。朱南羨的手鬆開匕首柄的剎那,他跌退數步,還好被一旁的內侍扶住。

  然晉安帝沒開口,殿中無一人敢傳太醫施救。

  無一人敢動。

  朱南羨緩緩道:「朕時而回想宮前殿,昭覺寺發生過的事,覺得還有一些疑惑處想問問十哥。但一來十哥受傷未愈,二來朕政務繁忙,騰不出空閒與十哥敘話。十哥到底是朕的皇兄,你的傷勢朕方才已仔細為你瞧過了,這一身病痛,不養個一兩年怕是不能好齊全。回桂林府的事,就暫不議了。」

  「秦桑。」朱南羨說到這裡,目色一涼。

  「在。」

  「將朱弈珩帶去太醫院救治,把後宮蘭苑收拾了給他住,他這一身傷受不得風,自今日起,命梁闐帶府軍衛仔細把守蘭苑,照顧好朕的十皇兄。」

  「是。」秦桑應道,隨即召來兩名侍衛將朱弈珩抬著走了。

  朱弈珩離開後,奉天殿內無人敢多問一個字。

  朱南羨看著地上還未作清理的血漬,負手轉身,闊步走回龍椅,一邊道:「龔荃,陳謹升,俞光祖。」

  「臣在。」

  「今日未時,傳兵部,都督府,北大營四品以上大員與指揮使到都督府與朕一齊擬定出征計畫。」

  「臣等遵命。」

  「沈青樾。」

  「臣在。」

  「此次出征兵貴神速,朕決定輕裝簡行,朕給你一日,將軍資軍費的帳目擬好,明日廷議後呈來奉天殿。」

  「臣遵命。」

  「曾友諒。」

  「臣在。」

  「原定十月的各部官員任免,朕決定提前到十日內進行。你自今日起,召集吏部所有人加緊考核,擬定名錄。羅鬆堂,劉定樑,吏部忙不過來,你二人親自帶人過去幫忙。」

  「臣等遵命。」

  朱南羨步回到龍椅前,卻並不坐,他負手面向殿中一乾眾臣:「西北軍情危急,朕在心裡粗略算過時間,最遲九月十二出發,軍務繁忙,在此期間,柳昀,大小政務由你擬定票擬後,再呈給朕過目。今日議事後,速擬一道緊急諮文,一,著令各衙司堂官自今日起到九月十二,一律夜宿當值,若非要事,不得回家;二,不得藉故瀆職,不得拖遝誤事,不得妄議軍情,以免以訛傳訛,人心浮動,違令者從嚴懲處。」

  「臣遵命。」

  「蘇時雨,你回刑部後,以尚書之名擬一道諮文,褫朱荀『忠勇侯』封號,處以斬立決,人頭留在涼州衛,待朕去了親驗。」

  「臣遵命。」

  朱南羨說到這裡,略微一頓,問:「朕能想到的便是這麼多,眾愛卿還有何其他提議?」

  龔荃道:「陛下,時將入冬,您此去西北,沿路氣候將愈發冷寒酷烈,更會遭遇風雪。臣只請陛下千萬莫要因趕路枉顧自身周全,一個城池丟了搶回來便是,但陛下的安危才是我大隨社稷的根本啊。」

  朱南羨道:「無妨,朕心裡有數。」

  羅鬆堂抬起眼皮覷了覷眼朱南羨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陛下,那出使安南的人選……」

  朱南羨一聽這話,目色沉寂下來。

  出使安南的事宜,正是他目前最憂心的。

  此去安南路途迢迢,使臣與胡元捷必須於九月中之前離開,否則一入寒冬,大雪封路,難保會被堵在半途。

  「陛下。」這時,蘇晉越前一步,「臣自請出使安南。」

  朱旻爾道:「可是,蘇侍郎傷病未愈,怎麼都該養足一月,不宜舟車勞頓。」

  蘇晉道:「稟陛下,十七殿下,臣雖剛轉醒不久,但自覺身體已無大礙,此去九月中還有半月時間,臣只要好生休養,想必能夠痊癒。

  「況且,臣的傷病還是最次要的。原本回給胡皇的寶冊說,寫的就是臣的名字,胡皇也已看過。臣與胡元捷一起受傷,他回去了,隨他同去的使臣卻要換一個,難免讓安南覺得我大隨誠意不足,覺得我大隨臣子都是嬌弱之輩,因受傷便避不出使。臣正是要自己去,讓任何人都不能小覷了我大隨。

  「更重要的是,朝廷短武將,西北軍怨,茅參將重傷,朱荀當斬。這樣的局面,連陛下都不得不親征,於冬月出行,以身涉險。我等身為臣子,更該助陛下保護家國,堅守後方。安南勢必不能再起戰亂,臣此番出使,一定會將大隨與安南的問題妥善解決,讓陛下再無顧慮。請陛下相信臣,也請陛下放心。」

  朱南羨看著蘇晉。

  她的目光清透而堅定,自含一團灼豔烈火。

  恍如在水榭初遇時,那個令他驚為天人的回眸;也如三年前的再相見,她渾身浴血,從亂糟糟的街巷裡,拖著鋼刀一步步走來。

  她真是獨一無二。

  這一身連男子都少有的錚錚傲骨之下,是燦若豔霞的錦繡明光,是要生出垂天之翼的鯤,摶風九萬,擊水三千。

  他如何不信她?

  「羅鬆堂,傳朕旨意,著原定使臣,刑部侍郎蘇時雨為今出使安南使臣,自即日起與禮部一起籌備出使事宜,命太醫院醫正方徐隨行,沿途照蘇侍郎的病情。」

  「臣遵旨。」

  「曾友諒。」

  「臣在。」

  「另傳朕旨意,自即日起,擢,刑部侍郎蘇晉為刑部尚書,掌理大隨一切司法刑獄事務。並將旨意昭告天下。」

  「臣遵旨。」

  朱南羨想,他要讓天下所有人知道,讓安南國的人知道,不日將從大隨出使的,不是侍郎,而是一部尚書,是朝廷不可或缺的肱骨脊樑。倘若她有任何閃失,等他帶兵回來,一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屠了敢傷她之人,傷她之國。

  朱南羨邁出奉天殿前,似是又想起什麼,回身道:「左謙,時斐,你二人料理完親軍衛的事,即刻來都督府,朕要在出征前,將日前商議的重整神機營,建立陌刀衛的事定下來。」又看向沈奚與柳朝明,「沈卿柳卿,你二人待會兒也過來。」

  「臣遵命。」幾人一同俯首行禮。

  朱南羨剛欲走,只聽身後龔荃喚了一聲:「陛下。」

  他掀袍跪地,認真而鄭重地磕了一個頭:「逢此國難,陛下不避不退,挺身而出,老臣,願代我大隨萬千臣民百姓,叩謝陛下聖恩!」

  此言一出,殿中其餘人等也一併撩袍朝朱南羨拜下:「臣等,叩謝陛下聖恩。」

  朱南羨沉靜地看著這一地跪向他的臣子,只道了一句:「眾愛卿平身。」一刻不停地領著秦桑往都督府的方向去了。

  西北急報一來,朝廷各部各寺都繁忙起來。

  霜寒九月,眾衙司直至中夜都點著燈火,禮部籌備出使,禮部擬晉安年間第一次官員任免名目,最為奔忙的要數兵部,戶部,與都察院。兵部與戶部議親征的隨行兵衛與軍資,都察院原就查核百事綱常,又因朱南羨將政務交給柳昀,幾乎是人人通宵達旦,夜以繼日。

  這一日,柳朝明將貼好票擬的奏本送來奉天殿,正著人通稟,管事牌子吳敞看到他,道:「柳大人,真是不巧,早前四王妃因四殿下傷勢前來與陛下辭行,說今日就要回北平府,陛下與沈大人親自去送她了,您看是要老奴幫您把奏本專呈給陛下,還是過些時候再來?」

  柳朝明道:「本官還有一事待與陛下議,過些時候再來。」

  其時已九月初十,離原定朱南羨出征蘇晉出使的日子還餘兩日,柳朝明將奏本放回都察院,立在書案前思量了片刻,沒有理會今早新送來的案宗,反是自一旁的木架上取了氅衣,披在身上,往都察院外走去。

  霜深露重,一連數日雖未落雨,但整個宮禁都濕漉漉的。

  泠泠水意將暗朱宮牆浸得鮮亮,柳朝明踩著青石板,走過隔著內外宮的恭旋門,最後在朱弈珩軟禁的蘭苑外停住腳步。

  蘭苑很靜,或者說,整個後宮都極其安靜。

  朱南羨繼位後,後宮無主位,先帝的嬪妃除了喻太妃與戚太妃還在,其餘的或剃髮為尼,或搬去皇陵與西面行宮,或隨先帝一同去了。

  蘭苑外的兩名府軍衛看到柳朝明,與他行禮:「柳大人。」

  白日天光,長長一條甬道,連個過路的內侍都沒有。

  柳朝明點頭:「本官來看看十殿下。」

  兩名府軍衛對視一眼,陛下將十殿下軟禁於此的時候,只說過不讓十殿下離開,確曾沒說過不準允人探望,於是側開半個身子:「柳大人請。」

  待柳朝明步入苑內,一名府軍衛想了想,又喚了聲:「柳大人。」

  柳朝明回過身來。

  「還望大人能體諒卑職,陛下雖未言明不準允人探望十殿下,但請大人莫在裡頭待久了。」

  柳朝明沒答這話,折身往正堂後去了。

  朱弈珩雖已休養了近十日,但身體還十分虛弱,大部分時辰都是睡著。然而這一日,他仿佛是知道柳昀要來一般,午後吃過藥也沒睡,命宮婢在身後支了兩個枕,靠著閉目養神。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朱弈珩便睜開眼來。

  屋內兩名宮婢看到柳朝明,欠身拜了拜,隨即退出屋外。

  柳朝明於桌前坐了,開門見山道:「你早先與我說,殿下七年前在都督府安插了一個人,可是目下這個都督府同知陳謹升?」

  朱弈珩聽了這話,露出一個淺淡的笑來,聲音是傷病未愈的有氣無力,卻帶著一絲戲謔與調侃:「怎麼,柳大人在迷霧深山裡藏了這麼多年,如今是終於決定出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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