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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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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3:0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卷 宮宇覆上苔痕,王孫作庶人,史冊太多浮沉

第兩百一十九章

  (三年後)

  永濟五年,蜀地春來早,一月化了雪,方至二月,桃李姹紫嫣紅開了一片。

  去平川府三十裡,有一座山。山本無名,只因長著一片茂盛的翠竹,被人稱作翠微山。二十年前,翠微山原是住了人的,然而景元十一年相禍,官兵拿人竟拿到了山上,聽說當時死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朝廷便下禁令把山封了。

  山上的人搬到山下,日子十分清苦,後來通了官路,去平川府一條康莊大道,原本靠山吃山的山民成了耕戶織戶,耕田蓋屋,漸漸形成一個小鎮,便不再想著回山裡了。

  小鎮就叫翠微鎮。

  鎮上的人種桑田,反而比別的鎮子繁華,久而久之,住戶多了,人亦多了。

  人一多,就該有阡陌與街道,市場與商販,有紙醉金迷的銷金窟,亦有書聲琅琅的學堂。

  翠微鎮的學堂只有一間,是七八年前,一個姓晁的書生開的。

  他沒右手,原以賣畫為生,後來辦學,學堂裡本沒什麼人來,這也無可厚非,誰能相信一個少了一隻手的書生有多少墨水呢?

  直到晉安元年,平川府的府尹親自來了翠微鎮一趟,拜會晁姓書生,鎮上的人才得知這個名叫晁清的居然來頭不小,非但是景元二十三年的舉子,上京趕考前,還曾是嶽州府的解元,若非因一些原因耽擱了殿試,早該高中進士躋身朝堂了。

  這樣的小鎮出一個秀才都要平地起驚雷,何況還是個差一點高中進士的舉子?

  鎮上的人一夜之間擠破了頭地要將自家子弟送去晁清學堂,晁清收下十人便不再多收。

  他授長學,貪多嚼不爛,精力若太分散,一個都教不好。

  學堂的授學時間一向是從卯時到午後未時,然而這一日,晁清方講完《論語》裡仁篇便下了學,說道:「今日先生有要事,明日多講些時候。」

  學生多是孩童,大都自六歲開蒙起就跟著晁清,長到混世魔頭的年紀,聽聞可以早下學,正襟危坐也抑製不住內心歡愉,強忍著道一句:「先生有禮。」歡呼一聲,簡直比過節還開心。

  晁清歎笑著搖了搖頭,正收拾書本,一旁忽然有人喚:「先生。」

  又問:「先生,今日當誦的是《論語》的哪一篇?」還添了句,「裡仁篇學生已誦好了。」

  晁清都不用轉眼去看,便知問這問題的該是木雲熙。

  他是這幫孩子裡的異數,年紀最小,才八歲,卻十分早慧懂事。

  再掃他一眼,只見小小一個人兒端正站著,模樣出奇得好,右眼下有個十分淺的淚痣,不仔細瞧還辨不出來。

  「今日什麼都不用誦。」晁清淡淡一笑,「克己自律是好事,但你還小,不必那麼苛求自己,當學會張弛有度。」

  木雲熙抿了抿唇,似想說什麼,又咽了下去。

  他看著晁清:「先生今日高興。」

  晁清又笑了一下:「是,為師有一個七八年未見的故友來蜀中,該今日到。」

  說故友其實十分委婉,他二人曾同患難,交情堪稱過命。

  三年前,他聽說蘇晉被流放,原打算動身去寧州,後來得知她被流放期間,初三年不準探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直到去年秋,他忽然接到一封來信。

  信竟是蘇晉寫的,稱她已從南昌動身,打算來蜀中。

  晁清自那時起就一直盼著,越盼越焦急,直到今日,總算盼到了。

  木雲熙仍看著晁清,先生向來不怎麼說己身事的,今日多言幾句,想必是真的開懷至極了。

  他握了握手裡的書卷,語篇裡的不解之處,還是留到明日再問好了。

  「好,那學生不耽擱先生了。」

  木雲熙說完,站在學堂口,像官員站班子一般目送晁清的身影遠去,才折回身,要往家裡走。

  「木頭!」

  方走了沒幾步,忽然被一個聲音叫住。

  木雲熙回頭一看,竟是一同進學的江辭。

  他是翠微鎮富戶江家的小公子,已十一歲,頑皮至極,堪稱混世魔頭中的混世魔頭。

  今日趁著早下學,正好可以胡天胡地。

  「我們幾個要去翠微山上掏鳥窩,你去不去!」

  木雲熙眉頭一蹙:「不去。」

  江辭「嘖」了一聲,分外不滿,又見木雲熙轉身要走,左右一看,頗有派頭地吩咐:「追上去。」

  跟在江辭左右的是他在學堂裡收的兩個小弟,美其名曰左右護法,其實是兩兄弟,一個叫大虎,一個叫二虎。

  小娃娃拉幫結派,以街頭說書先生講的江湖傳奇為藍本,認了江辭為頭領,自覺除了左右護法,還該有個書生模樣的軍師,於是看上了木雲熙。

  大虎伸手在木雲熙面前一攔:「木頭,去吧!」

  二虎道:「是啊,去吧!」又循循善誘,「你放心,咱們老大會保護你的,他可是拜了南鏢頭為師呢!」

  大虎立即複合:「對,咱們老大的師父是南鏢頭,可以打遍天下!」

  說起這位南鏢頭,其實是江府三年請的護院,單名一個亭,聽說是江南人,曾經以護鏢為生,後來想安定下來,便來了蜀地謀生。

  南亭原也不是赫赫有名的,翠微鎮平靜,請護院多是為了防賊,並不需要多麼高牆的武藝,只要眼睛夠利,瞧見賊了呼喝兩聲,賊便溜了。

  直到一年前,江府遭了一回難。

  當時有七八個黑衣人趁著夜色闖入府中,個個手持鋼刀,皆是奪命之勢,其中一人還挾持了江辭,殺了幾名家丁,詢問江府老爺的住處。

  誰知江舊同的住處還沒找著,不知從哪殺出來一個身著墨色勁衣的人,身形宛若遊龍又快如疾電,淩空一閃,矮身一避,找準空口奪回江辭,把他扔去另一名護院身旁的同時卸了另一人的刀,借力打力,須臾之間,竟把七八黑衣人打得節節敗退。

  這名身著勁衣的,就是南亭,江府的護院。

  他以一敵八,於刀劍中救下江辭的事蹟被江府許多下人瞧見,口口相傳,越傳越玄乎,從以一敵八,傳成以一敵百,傳成眨眼之間檣櫓灰飛煙滅,天下無敵手。

  而實際上,那幾名黑衣人武藝實則不高,配合沒甚章法,否則要救下江辭,也沒那麼容易。

  誰知木雲熙聽江辭等人搬出南鏢頭的大名,並不為所動,只淡淡道:「我不去,且我勸你們最好也不要去,日前還有人上翠微山被猛獸所傷,你們怎知你們不會遇見?」

  說完,又是要走。

  江辭急道:「怕什麼!我好歹是南鏢頭的徒弟,就算有猛獸,我可以打,即便打不過,長著腿不會跑嗎?我師父看天晚了我沒回府,一定會來救我的!」

  木雲熙仍不理,撥開大虎二虎擋在眼前的手,仍要走。

  大虎二虎急了,也不知是誰,衝口就是一句:「膽子小沒本事!怪不得你爹不要你!」

  小小的雲熙步子一頓,一下便回過頭來。

  他的嘴角似是一顫,眼中的怒意忽起又褪,須臾,化為有些難過的靜默。

  江辭與大虎二虎看到木雲熙這副神色,愣住了,跟著晁先生念過書開過蒙受過教化,自然不是傻子,知道自己說錯話了,奈何倔強,誰也不肯先開口道歉。

  反而是雲熙,眸中靜默散去,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問:「你們要上翠微山,都準備了什麼事物?」

  江辭與大虎二虎面面相覷。

  弄拙成巧,有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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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5:05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二十章

  翠微鎮的鎮口有株楓楊,枝幹盤曲糾結,十分好認。

  晁清趕到時,蘇晉與覃照林已等在楊樹下了。

  午後春光靜而鮮亮,她仍著男裝,一襲青衫如舊。

  晁清快步迎上去,剛喚了聲:「時雨。」又戛然止住——蘇時雨應當在寧州服刑,眼前這個,該是「旁人」了。

  蘇晉看出他的顧慮,說道:「仍姓蘇,單名一個榭字。」看覃照林一眼:「這是照林。」

  覃照林嘿然一笑:「晁先生,俺可是聽俺家公子提過您好些回了。」

  晁清亦笑,上前接過蘇晉手裡的行囊,引著她往鎮子裡走:「去年聽說你要來,早早就為你安排好了落腳處,哪知一直等到今年。小鎮的大宅大院少,你就住我鄰旁的宅子,只有兩間瓦舍與一間柴房,就是要委屈覃護衛。」

  覃照林頗無所謂:「這有啥,給俺張草席俺都能睡。」

  翠微鎮說大也不大,從鎮口到晁清的宅子,只需拐兩道彎,穿過一片桑田。

  蘇晉的宅子面東,與晁清的幾乎別無二致,兩處宅子外頭都圍了籬笆柵欄,上面繞了些牽牛藤,才二月,還沒開花。

  宅子後有一片竹林,竹林外就是翠微山。

  晁清道:「翠微山的禁令剛解那會兒,我上山找過你的故居,可惜山荒了太久,草木密盛,連路都沒了,找了幾回都沒找著。」

  蘇晉道:「莫說你了,便是我,也不大記得回故居的路。」

  離開蜀中才九歲,近二十年過去,記憶裡的家鄉都變了模樣。

  晁清笑道:「不記得找一找也就記得了,只是近來山上有猛獸傷人,上個月還有人被咬斷了胳膊,若要上山,等花朝節過了,叫上幾個獵戶再去。」

  提起花朝節,他心思一轉,又道:「時雨,過幾日你與覃護衛隨我一起去平川縣趕花朝吧,那裡熱鬧,這幾年更是大變樣,花朝節當日,整座縣城點花燈,平川水兩岸桃李竟放,好看極了。」

  蘇晉有些意外:「我記得你從前不愛熱鬧。」

  「是。」晁清點頭,伸手推開籬笆門,笑道,「我是不愛,但我有個學生,十分早慧懂事,可惜身世可憐,揚子江氾濫那會兒家裡人都沒了,唯一的親人只餘一個小姨,日子過得很清苦,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就叫木頭,後來他小姨送他來我學堂,我看他人似月,眸如星,目光清華卻不顯山露水,像晨曦時雲邊的微光,才給他提前起了個字,叫雲熙。」

  蘇晉也笑道:「所以你要趕花朝,是要帶著木雲熙去。」

  她曾住蜀地,每逢二月十二,謝相亦帶她趕花朝。

  這裡的民風要更開放些,花朝節當日,偶爾會有大膽的女子在河邊放燈,放完就喊心上人的名,心上人若應了,便是應了要娶她。

  瓦舍已被收拾得很乾淨,連日常用度與筆墨紙硯都備好了。

  覃照林當護衛當得細緻,說要去周圍看看,熟悉熟悉環境,晁清煮了茶水,提壺給蘇晉斟得一盞,正打算好問問她這些年的近況,忽聽外頭有人喚:「晁先生,晁先生?」

  音線柔脆好聽,卻帶著明顯的焦急。

  晁清已然聽出是誰了:「雲熙的小姨,阿香姑娘。」

  怎麼這時候來了?

  蘇晉道:「像是有事,你趕緊去看看。」

  晁清點頭,推門而出,蘇晉隔著門隙望去,離得遠,瞧不太清,只能瞧出來人纖瘦窈窕的輪廓。

  其實她二人就算面對面也未必能認出彼此,梳香與蘇晉昔日只在宮前殿見過,當時梳香是太子妃身邊的宮婢,依規矩,等閒是不能盯著大臣看的,而宮前殿上波雲詭譎,蘇晉也沒這個心思注意一個小宮婢。

  晁清去而複返,回來時,神色明顯也焦急起來:「時雨,雲熙到現在都沒回家,我得陪阿香去找找。」

  木頭懂事,他教他三年,日頭快落山了都不回家,這還是頭一遭。

  蘇晉點頭:「好,若需我幫忙,儘管說一聲。」

  她原打算直接跟著晁清去尋人,轉念一想,自己對翠微鎮不熟,也不認得雲熙,跟著找人,晁清還得顧暇自己,再者說,她如今的身份,若非必要,不宜拋頭露面。

  蜀地環山,到了黃昏,天暗得很快,暝色沾著山霧糅成一團沉沉的暮,遠一些的翠微山已蒙晦不清了。

  蘇晉剛把行囊收拾好,外頭忽地又有人喚:「晁先生,晁先生!」

  是三名男子。

  為首的一人衣著光鮮,大約四五十歲年紀,身後跟著的兩個一身勁衣短打,應該是扈從。

  或許是鎮上哪個富戶吧。

  「晁先生有事出去了。」蘇晉答。

  三人這才看到她,行了個揖:「老夫是鎮上江宅的家主江舊同,從前何以沒在鎮上見過閣下。」

  蘇晉道:「在下姓蘇,單名一個榭字,是晁先生的故友,今日才到翠微鎮。」

  又看這三人目色焦急,額頭都有細細密密的汗,心思微動,便問:「敢問江老爺可是有子弟跟著晁先生進學?」

  江舊同忙道:「是,老夫的幼子江辭正是在晁先生的學堂進學。」

  蘇晉一聽這話,就知道是真地出事了,奈何她剛到這鎮上,是個外人,不好仔細打聽情況,冒犯不說,旁人未必會信任她。

  倒是江舊同看她風姿不凡,又是晁先生的故友,不知怎麼竟覺得她會有主意,率先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說了。

  原來江辭雖胡天胡地慣了,但每日申時必回家,因說要跟著府內的某個護院學武,然而今日,他非但沒回,申時一過,大虎二虎的阿爹也找到江宅來了,一問才知三個娃娃都不見了,一眾人決定分頭去找,江老爺先來問晁清。

  「我們說好,若找不著,就在晁先生宅子這裡碰頭,這裡離翠微山進,幾個娃娃去哪裡野都不怕,就怕上山!」

  這時,晁清與梳香也回來了,與他們一同來的還有覃照林與大虎二虎的阿爹。

  火把子舉著對面一照,臉頓時白了——都沒找著人。

  幾個孩子再野也不可能野到鎮子外頭去,這麼一看,八成是上山了。

  大虎二虎的阿爹說:「得趕緊去找,前天二虎和我鬧著要跟獵戶上山,還被我訓了一回,像是不服氣,張武家的才被土豹子咬斷了胳膊,幾個娃娃夜裡碰到了怎麼辦,跑都跑不掉——」

  他越說越急,到末了,竟要自己上山尋人。

  晁清攔道:「張武家的是獵戶,三個人一起上山都受傷,你一個人去能起什麼作用?」

  轉頭看著江舊同,「江老爺,得找幫手。」

  江舊同會意,吩咐一旁的扈從:「即刻回江府,把宅子裡所有的護院都召集過來。」又問另一人,「南護院回來了麼?」

  「還不曾,南護院今日去平川縣城了,要跟著夜裡的桑車回來。」

  江舊同重重一歎,這個南亭,從來不愛拋頭露面,來江宅兩年餘,出門的次數屈指可數,怎麼偏生今日去了平川縣呢?

  「那讓玥兒去村口等著,南護院一回來,請他立刻過來晁先生這裡。」

  吩咐完,又轉頭看晁清:「晁先生,您學問多,接下來您看該怎麼安排?」

  晁清知道,越是危急,越要冷靜。

  可是,失蹤的四個娃娃都是自己的學生,心神實在緩不下來,且要論統籌大局的能力,曾官拜一品輔臣的時雨遠在自己之上。

  「蘇榭,依你看呢?」

  蘇晉想了想,大隨的州府劃分,最末一等是縣,而所謂的鎮、鄉、村,其實只是個叫法,方便管理,並沒有正式的官府衙門,而所謂的鎮長,鄉長,村長,要麼是縣衙安排來管事的長吏,要麼是一個宗族的族長,不入流,也沒有資格雇衙差。

  她接過晁清手裡的火把,朝山上看了看,說道:「既然不確定四個孩子是否真地上了翠微山,尋人該分兩頭。」

  「一,召集鎮上所有的獵戶,加上江宅的護院,上山尋人。」

  「二,誰家有快馬?」

  江舊同道:「老夫家有一匹。」

  「來個會騎馬的,即刻趕去平川縣報官。」

  誰知「報官」二字一出,江舊同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更白了幾分,嘴唇動了動,似想說什麼,但一想到幼子江辭的安危,又將話頭咽了下去。

  有人問:「蘇公子,為何要報官?」

  蘇晉道:「這四個娃娃除了上翠微山,還有一個可能,被人擄去了鎮外。我們召集獵戶,召集護院,是要去山上尋人,若他們不在山上呢?此其一。」

  「其二,翠微山魏巍龐然,一夜之間尋到人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很小,且山上猛獸出沒,進山的人亦可能遇到危險。此刻報官,官差在天亮前趕到,一來可以幫忙尋人;二來,若四個孩子與進山的人遇到狀況,可及時增援。」

  這話一出,眾人無不覺得蘇晉考慮得周全,紛紛贊同,只有一人問:「蘇公子,縣令大人是百事纏身的大人物,咱們這兒不過四個孩子失蹤,報了官,他就會帶著衙差們趕來麼?」

  蘇晉有些不解:「四個孩子失蹤已不是小事,且他們有八成可能上了翠微山。再者說,縣官也好,州官也好,府官也好,官就是為民做事的,他不肯來,那還當什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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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5:28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二十一章

  不多時,江宅的護院與鎮上的獵戶趕到了,一共二十人。

  上山的路有四條,江舊同問:「蘇公子,可要將人分成四組,五人一組上山尋人?」

  蘇晉搖頭道:「不,分成五組,四組上山尋人,餘下的在這裡等,一旦有狀況發生,可及時增援。」

  大虎二虎的爹道:「那我也一起去!」

  蘇晉道:「不行,你不會武藝,倘若遇到猛獸,他們還要分神照顧你。」

  又對晁清道:「雲笙,你帶著阿虎爹與江家的下人再去鎮上打聽打聽,最好能趕在天亮前確定這四個孩子的去向,照林,你跟著雲笙去。」

  一行人等分頭行動。

  近中夜,尋常到了這個時候,除了回鎮的桑車偶爾會發出骨碌碌之聲,整個小鎮早已安睡。

  南亭坐在車上,遙遙看見鎮頭有人舉著火把,隱覺不對。

  他跳下桑車,讓車夫先行,直到確定鎮口等著的人是江家小姐江玥兒,才放下心來。

  江玥兒也看到南亭了,迎上來先喚了聲:「南公子。」才道,「小辭不見了。」

  南亭眉心一蹙:「怎麼不見的?」

  江玥兒將事情說了,然後道:「晁先生已安排人上山,也著人去平川縣報官了,阿爹讓玥兒來鎮口等公子,一旦公子回來,請公子立刻去晁先生的住處。」想了想,又補一句,「公子在鎮子上走動得少,晁先生就住在東邊那片桑田後面。」

  誰知南亭聽到「報官」二字,眉間似閃過什麼,舉著火把朝翠微山看去,想起前幾日,江辭來求他教武時,說:「師父,我找到了一條上山的秘徑,就在鎮口往西三株老鐵樹後頭,您等著,我過幾日帶上小弟去山上掏鳥蛋來孝敬您!」

  這倒楣孩子。

  南亭忍不住「嘖」了一聲。

  「晁先生那裡我就不去了,我從鎮口上山,沿途會留記號。」

  說著,將布囊放在桑車上,對車夫說了句:「幫我送回江宅。」卸下腰間長刀握在手裡。

  江玥兒追上兩步:「南公子要獨自上山?」又擔憂道,「可夜裡深山,公子獨一人,如何自保?」急急忙忙從身邊丫鬟手裡拿過一個木匣,「玥兒陪公子一起去吧,玥兒備了藥匣子。」

  南亭看她一眼:「不必,你幫不上忙。」

  目光又落到她手裡的藥匣,想了想,從裡頭揀出治外傷的金瘡藥與祛毒的甘草丸,說了句:「回吧,夜裡當心。」折身走了。

  江玥兒的臉驀地紅了,待想回一句「公子也當心」,一抬頭,南亭的身影早已沒入了夜色裡。

  她有些惘惘的,方才南亭探手取藥時,與她站得近,捧著藥匣子的掌心都出了汗。

  直到趕桑車的車夫田叔喚她,才回過神來。

  「小姐,我送您回江宅吧?」

  江玥兒搖頭:「送我去晁先生那裡。」

  南亭一人上山,她不放心,想過去問問有無富餘人手。

  上了桑車,看到南亭放在一旁的布囊,忍不住又問:「田叔,南公子今日怎麼想著去平川縣呢?」

  「哦,說是想去寧州,去置辦些東西。」

  江玥兒怔住:「他要走?」

  「小姐不曉得麼?南護院剛來江家時,簽的長工契只到永濟五年。」

  「那他日後還回來麼?」

  「這我就不曉得了。」田叔道,看出她的心思,「南護院武藝好,還識字,長得也一表人才,小姐,」故意拖長音線,「過幾日該趕花朝了——」

  一旁的丫鬟聽了也道:「是啊,小姐,過幾日趕花朝,芹兒給你紮河燈!」

  「死丫頭!」江玥兒一張臉騰得紅透,要去擰她,「淨胡說!」

  春日夜原該是蟲鳴不斷的,然而翠微山的一小片密林裡,除了時不時傳來一聲粗重的喘息,四下裡寂然無聲。

  一塊丈長的矮岩下,江辭、大虎二虎與雲熙緊緊挨著。

  二虎早已嚇尿了褲子,大虎一張臉亦慘白無色,江辭左臂一大道撕裂的傷口還滲著血,雲熙想著他到底是為了幫自己,撕下一大片衣擺為他包紮。

  其實他們掏了鳥窩就打算回了,誰知下山的路上竟遇到了一頭野豬,張著獠牙怒氣騰騰地看著他四人,蹄子在地上一磨,飛奔著就朝他們撞來。

  四個娃娃不要命一般地跑,奈何卻跑不過猛獸。

  後來還是雲熙急敏,眼看天快黑了,大吼一聲:「找石頭砸它!」自己站到了一棵粗壯的榕樹旁。

  野豬攻擊獵物時先撞先拱再撕咬。

  江辭一看這舉動,頓時明白了他的用意,一把將他拽去一旁:「你去找石頭,我來!」

  那頭野豬的注意力已被江辭吸引,蹄子在地上刨了刨,奔來時簡直地動山搖。

  野豬距自己三丈遠,江辭一個閃身躲去了粗壯的榕樹後。

  「轟」的一聲,榕樹發出一聲巨響,雲熙帶著大虎與二虎,趁著這野豬撞得暈頭轉向,舉起石頭就朝它頭上砸去。

  這一撞一砸野豬元氣大傷,它原地晃了晃,雖跌爬在地,卻沒暈,對著江辭四人發出怒氣騰騰的嘶鳴。

  「跑——」江辭大喊一聲,一時慌不擇路,直到找了這片矮岩躲好,才發現他們早已迷了路,今夜都下不了山了。

  江辭的傷是方才野豬撞榕樹時被震到地上蹭開的口子。

  雲熙看血流不止,包紮時就用了點力。

  江辭忍不住皺眉「嘖」了一聲。

  大虎關心道:「老大,您是不是怕疼?您要是覺得疼就喊出來。」

  江辭有點生氣:「誰怕疼了?我能怕疼嗎?沒見識!」又道,「這是我跟我師父學的,他不高興了就會『嘖』一聲,高手都這樣!」

  大虎與二虎一聽這竟是南鏢頭的習慣,眼都直了,咽了口唾沫,同時學舌:「嘖!」

  雲熙沉默了一會兒,道:「江辭,方才多謝你。」

  若非他挺身而出,受傷的就是自己了。

  江辭看他一眼,月色穿林而灑,被濾去了好幾層,岩石下更是一片黑黢黢,只能瞧見透亮的眸。

  他「哎」了一聲,不想說自己其實是出於內疚。

  他們江家是有軍籍的,大隨武將,職責在戰,在守,最講究忠義坦蕩,說人「沒爹」,揭人傷疤,太次太沒品了,不是他江小少爺幹出的事兒,雖然那句話是他座下護法說的。

  「木頭這個名字不適合你。」江辭轉移了話題,「還是晁先生會起名字,木雲熙好聽些。」

  雲熙笑了一下,垂著眸道:「可我很喜歡木頭這個名,是我一個很親很親的人給我起的。」

  江辭奇道:「你除了阿香姨還有親人麼?那你去找——」

  話未說完,寂然無聲的暗夜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嘶鳴,從喉管子出來的聲音,滲著怒意——竟是方才那頭野豬找來了。

  二虎嚇得戰戰兢兢:「老、老大,怎麼辦?」

  江辭壓低聲音問:「雲熙,你腦子好,你說。」

  雲熙想了想,他們方才跑了足有半刻,野豬一直沒有追來,此刻是怎麼找到他們的呢?

  又聽到低微的吸氣聲,像在聞著什麼。

  血味?

  那找到他們,只是遲早的事了。

  雲熙一下握住了江辭的胳膊:「跑!」

  四個孩子一下從岩石底下竄出,往密林更深處跑去,與之同時,野豬低吼一聲,撒開蹄子就追上來。

  然而,他們四人方才一番奔逃已耗光了力氣,加之沒吃夜飯,哪裡能快得過猛獸,眼見著落在最後的二虎就要被野豬追上,大虎嘶喊一聲:「二虎子——」

  江辭一咬牙,回頭兩步就要拽二虎的胳膊。

  逃命最忌諱左顧右盼,到最後一個都救不了,雲熙一看那野豬一下就要撞上三人,也急了,拚了命叫,想吸引野豬的注意,照著方才引它撞樹的法子再來一回,可惜野豬全然不理他,沖著血味而去。

  正這時,暗夜中,忽聞一聲刀鳴。

  一星火色從天而降,在夜空中劃出一道弧形。

  「江辭,接住了!」一個沉朗的聲音伴火而來。

  江辭雙眸一下瞪大:「是我師父!」

  他喜不自勝,連帶著四肢都湧上無窮力氣,穩穩將落至眼前的火把接在手中,嚇退朝他們奔來的野豬。

  野豬原地徘徊兩步,低吼兩聲,卯足力氣再次撞來。

  「閃開!」南亭喝道,提刀而上,擋在江辭身前,在野豬撞來的瞬間一個旋身避過,與之同時,右手的刀拋至左手,反身往下一劈,然後——「嘖」了一聲。

  這山裡長大的豬,皮真是又硬又厚,這麼一劈,尋常的牛羊都該兩半開花了,它竟只開了個口。

  江辭、大虎、二虎眼都看直了,不約而同地跟著:「嘖!」

  火色只照在南亭一處,就像他身上帶著光一般。

  野豬受了傷,更是怒氣騰騰,簡直要不死不休。

  南亭從前在西北鬥過狼,在封嵐山殺過熊,被關在東宮的時候,還斬過群蛇,知道這些畜生被激怒後的脾氣,收刀的一瞬絲毫沒有手下留情,縱身一個騰挪,避開野豬回頭一撞,隨即矮身而下,一手撐著地面,找準它側腹的柔軟處,另一手直接將長刀灌入它的身體中。

  野豬嘶鳴一聲,用足力氣甩蹄子蹬他,然而南亭早已飄飄然退開數步,連它臨終的血都沒濺到一滴。

  「太、太厲害了——」江辭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南亭都走到他面前了,才蹦出這麼一句。

  南亭看著他左胳膊滲出的血,眉心微蹙,從腰間掏出金創藥,原打算叫大虎二虎幫江辭敷,誰知低眼一看,兩人的褲子都濕了。

  沒出息。

  他又四下一望,找到站在暗處,一直沒出聲的孩子,說道:「你過來。」

  木雲熙對眼前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感,他知道這就是江辭與大虎二虎日日裡奉若神明的南鏢頭,卻疑心自己是否還曾在哪裡,見過他?

  一個小小的,如星似月的身影自暗色裡走出。

  南亭也沒細看,將金瘡藥遞給他,然後打量著江辭的傷口,說:「把袖管子給他扯開,上了藥再——」

  話頭一下哽在咽喉裡,整個人像是被點了穴一般地定住。

  那張臉他記得,他看著他長大,像他皇兄,也像他皇嫂,像他找了多少年,尋遍天涯都無蹤跡的家人。

  心中有海潮吞天,雙眸裡日升月落。

  朱南羨別過臉再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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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二章

  夜很靜,樹冠亭亭如蓋。

  朱南羨舉著火把在前面引路,江辭看著他的背影,只覺師父今日奇怪。

  他平日雖寡言,但並不沉默,開心了就笑一下,不悅了就斥兩聲,哪像方才,一見雲熙,整個人如失了魂一般,好半晌才說一句:「走吧。」連聲音都像卡在嗓子眼裡幾經摩挲才滾落出來。

  又別臉去看雲熙。

  明眸裡有夜色,夜色深處是朱南羨手裡的火光,眼角淚痣熒熒漾漾,辨不清在想什麼。

  難不成這兩人認識?江辭想。

  不可能,雲熙這樣的小娃娃,怎麼會認識像師父這樣的大人物,可能是被方才師父驚人的武藝震懾住了吧。

  得到山下,剛好撞見江家的幾名護院,看見朱南羨已找到四個孩子,鬆了口氣,說道:「晁先生的故舊安排人上山後,留下我們四個增援,正好二小姐過來說南護院您從鎮口上了山,可能知道少爺在哪兒,那位姓蘇的公子便讓我們過來接應您了。」

  朱南羨的心神被填得滿滿當當的,沒仔細聽幾個護院說了什麼,只「嗯」了一聲。

  一名護院又道:「南護院,您隨咱們一起過去晁先生那裡吧,孩子找到了,官差也來了,正好給個交代。」

  朱南羨應了,剛抬了步子,想到他們說官差也來了,又一下頓住。

  他如今的身份,在太多人面前拋頭露面已是不妥,何況還有官差在?就算自己不怕,麟兒呢?他們叔侄二人都是苟且偷生之人,好不容易重逢,絕不能冒這個風險。

  再忍忍,朱南羨對自己說。

  麟兒與梳香就住在鎮子上,江辭與他相熟,再忍幾個時辰,等天亮人散了,立刻就去找他們。

  「你們去吧,我回了。」朱南羨道。

  此言一出,江辭卻愣了:「師父,您不跟我們一起過去?」

  雲熙也忍不住邁前一步,不知怎麼,他非常想和他說話,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南護院。」另一名護院道,「您真不過去嗎?人可是您找著的,功勞可大著哩,說不定還能領賞錢!」

  月色很淡,朱南羨沒應聲,垂著眸搖了搖頭,轉身便要走。

  可他方走了兩步,又頓住,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鬆開,實在忍不住,於是回頭,在雲熙面前站定,半蹲下身,看入他的眼,然後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雲熙望著朱南羨,小小的手抓著袖口,掌心早就被汗液浸濕。

  看他要走,莫名就覺得難過,心裡一直盼著他能回頭,他竟真地回頭了。

  「我叫,」他抿了抿乾澀的唇,「我叫木頭。」

  朱南羨愣了一下。

  江辭方才與木雲熙共患難,直覺二人的關係突飛猛進,堪稱生死之交,看朱南羨的神色,以為他覺得「木頭」這個名字不好,忙解釋:「師父,木頭有字的,叫雲熙,雲邊微光,興盛和樂,是晁先生起的,因為他很聰明,是咱們學堂最聰明的一個。」

  朱南羨的眸色很靜:「我知道。」

  麟兒怎麼會不聰明呢?

  他的阿爹是大皇兄,他的娘親是沈婧,青樾從小便教他學問,不管聽懂聽不懂,一股腦兒只管說,每回青樾說完,他就望著他咯咯地笑。

  他的爹娘與阿舅都這麼好,他該是天底下最聰明的孩子。

  朱南羨看著雲熙,見他亦目光盈盈地望著自己,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笑了一下道:「木頭這個名字——其實很好」

  笑意很淡,卻像天上的月色落在眼底,化成水,一圈一圈蕩開,實在太溫柔。

  雲熙愣住了。

  他記得三年多前,他在武昌府見到阿舅時,沈奚也是這麼半蹲著身,輕撫了撫他的頭,說:「麟兒,我是阿舅,你還記得嗎?」

  當時沈奚的語氣,神情,與眼前這個人一模一樣。

  這樣的溫柔在他苦難的幼年時光中真是彌足珍貴。

  雲熙忽然覺得,自己像是知道眼前這個所謂的南鏢頭究竟是誰了。

  沈奚曾告訴他:「麟兒,你在這個世上,不是只有阿舅一個親人,你還有三姨,有姥姥與姥爺。你還有一個十三叔,他與阿舅一樣找了你很多年,與阿舅一樣看著你長大,爭著搶著要抱你,他很疼你,很牽掛你,所以你要知道,你縱是活得難了些,但你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嫡皇孫的身份太特殊,想要平安地活下去,只有自小學會承擔,所以無論是沈奚或是梳香從未想過要瞞著他。

  永濟元年的十二月,晉安帝賓天的消息傳來,小小的朱麟坐在去往蜀中的馬車上,望著簾外鋪天蓋地的冬雪,淌了三日三夜眼淚。

  他還以為,那個與阿舅一樣疼他的十三叔也不在了。

  他不知道他為何會活過來,可是,若說這個世上,除了沈奚,會這樣看他待他的人,還能有誰呢?

  十三叔。

  他是他的十三叔嗎?

  雲熙愣然地看著朱南羨,一滴淚忽然毫無徵兆地從他眼眶滾落,迅速劃過小小的臉頰,墜在下頜,「啪」一聲跌在地面,連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朱南羨怔住。

  笑容逐漸消失,垂在身旁的手越握越緊,青筋暴露。

  真想此刻就把他攬進懷裡,一輩子再也不分開。

  可是,忍一忍,再忍一忍,朱南羨告訴自己。

  銘心與刻骨都收斂進眸深處,他移開撫在雲熙頭上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像是十分輕鬆地站起身,十分輕鬆地說:「我回了,照顧好他。」

  然後,轉身就走。

  誰也沒看見,在朱南羨背身過去的一瞬間,那副輕鬆的神色一下便夜色洗得原形畢露,變成荒唐的難過,難過的喜悅。

  雲熙看著朱南羨的背影,像是魘住了,許久沒回過神。

  一名江家的護院道:「小娃娃嚇著了吧!」又安慰,「不怕不怕,這不是從山裡頭平安出來了?」

  還是江辭,問了一句:「雲熙,你究竟怎麼了?」

  雲熙沒答,只說:「走吧,去晁先生那裡。」

  已近寅時,天未亮,晁清的宅院外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站了幾十人,非但有鎮上的獵戶,江家的護院,連平川縣的縣令也帶著衙差趕到了。

  蘇晉見官差到了,原本鬆了一口氣,誰知這姓姚的縣令一來,一不幫著尋人,二不願聽事由,張口就要拿人,理由是翠微鎮依著翠微山,再往外就是劍門山,來鎮上只有一條官道,等閒不會有外人,幾個孩子不見,八成就是鎮裡的人幹的,左右鎮民不算多,找出有疑的一個一個帶回去審,他姚縣令不怕這個麻煩。

  蘇晉十餘年官涯,在鬆山縣任典薄,後去京師衙門任知事,爾後一路從監察禦史、僉都禦史,升任至刑部侍郎、尚書,到最後官拜一品內閣輔臣,審案手腕不拘一格她理解,沒見過這麼混帳的。

  問:「怎麼樣的鎮民算有疑的?」

  姚縣令掰著手指跟她一個一個數:「晁先生學堂學生的家裡人,這算吧;今夜來幫忙的,有道是賊還捉賊,這也算吧;還有江家,江家的嫌疑最大,只有他們家有護院,最有能力一下擄走四個孩子。」

  若不是當時有人趕來說南護院已將四個娃娃從山上救下來了,蘇晉已要開口斥人了。

  遠遠見著幾個護院將娃娃們領回來,除了江辭受了傷,另三個只是臉色不好,興許是被嚇著了。蘇晉的目光被其中一人吸引,一張臉長得精雕玉琢似的,應當就是雲笙說的木雲熙。

  大虎二虎的阿爹揪著二虎的領口就要揍。

  「慢著——」這時,姚縣令突然打斷道。自聽說有人在山上找到了四個孩子,他便陰沉著一張臉在一旁不說話。

  「江老爺,怎麼說,給個交代不是?」

  蘇晉眉心微微一蹙。

  江舊同拱手打著揖道:「姚大人,對不住,實在對不住,大半夜的驚擾了您與二十幾位官爺,草民改日上縣衙府給您賠罪。」

  「賠罪?」姚縣令從鼻子裡哼出一聲,「你大半夜興師動眾地將本官請來,就為看你鎮上幾個孩子淘氣搗蛋,你以為賠個罪就完事了?你可知倘若在本官不在縣衙坐鎮的當口,平川縣哪裡出了事,哪裡鬧了賊寇,責任可通通要本官來擔待,一旦死了人走了水出了亂子,是本官賠,還是你賠?你這可是滋擾官府辦案的重罪!」

  江舊同面色一白,忙不迭拜得更深:「這、這,可是姚大人,四個孩子失蹤乃事實,草民並非有意滋擾官府。」又懇求,「不然就請姚大人拿個主意,看看這事該怎麼辦?」

  姚縣令想了想,片刻,慢條斯理道:「本官也不欲為難你等,這樣,左右今夜滋事也就這幾個娃娃,便請這四個娃娃,江老爺,那個虎什麼,還有——」他雙眼一眯,對著梳香露齒一笑,「阿香姑娘,一起隨本官到衙門走一趟。來啊,拿人!」

  「慢著!」蘇晉再看不下去,喝道。

  「你既為縣官,就該為縣民辦事。民若遇難有求於你,幫他們解決,這是你的職責所在。誠然今夜讓你白來一趟,是我等考慮欠妥。但四個孩子失蹤是真,進了翠微山也是真,中途遇險更是真,若非江家護院武藝高強,及時救下他們,你如何確定這四個孩子不需要你相救?江老爺已跟你賠過罪,這就夠了。你若還要妄自拿人,就是濫用職權,枉顧大隨刑罰律例,論罪——當先革職,後鞭笞,再定刑!」

  「你、你是什麼人?」

  姚縣令聽得蘇晉的話,大怒,情急之下本欲罵回去,可一碰到她的目光,竟莫名一怵,再上下打量,眼前人如芝蘭,風姿實在不凡。

  跟在一旁的師爺小聲地道:「大人,此人姓蘇,聽說是晁先生的故友。」又補充,「就是那個,晉安年間,給通政司的周大人寫過信的晁先生,當時咱們錦州府的府尹大人還來拜會過。」

  那時蘇晉還在安南出使,晁清給周萍去信,其實是為了打聽蘇晉的近況。

  那封信走的是通政司,被錦州府的府尹曉得了,得知晁清竟認識左通政大人,忙不迭趕來拜會。

  姚縣令愣了一下,想起了這事。

  可是,那位給晁清撐腰的左通政大人,不是在永濟開朝前突然死了麼?

  那這樣看來,眼前這個氣度頗不錯,應該不過是一名肚子裡有點墨水兒的,念了些書的秀才或是舉子了?

  姚縣令冷笑著想:今日這些個人,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帶走,眼前的這個姓蘇的,管他秀才還是舉人,識相的最好別惹他,惹急了他將他頂頭上那位大人搬出來,報個名兒都能嚇死一片人!

  一念及此,他懸著的心放下來,愈發官派十足,吩咐:「拿人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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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5:55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二十三章

  衙差一擁而上,頃刻就把江舊同與虎子爹搡去一旁,其中一人肩上還扛了一捆麻繩,作勢竟要綁人。

  晁清道:「他們無罪,何以要捆綁起來?」

  「無罪?」姚縣令冷笑一聲,「滋擾官府,無事生非,算不算罪名?」

  他懶得與這些平頭百姓計較,勉強退一步:「好吧,阿香姑娘與這四個娃娃便不必綁了。」

  天已大亮,蘇晉看著這些無辜的鎮民被捆起來,簡直忍無可忍。

  她知道這姓姚的費盡心思要將人帶走,一定是沒安好心,若不及時阻止,拖到後頭還不知會發生什麼。

  「這川蜀之地是沒人管了嗎?」蘇晉的聲音淡淡的,卻透著一股寒意,「七品縣令也作威作福?」

  她往前一步,看入姚縣令的眼:「還是姚縣令已不把自己當縣令了?王法自己定,人想抓就抓,占山為王這是要做土皇帝?」

  姚有材被她寒意凜凜的目光看得心裡頭一瑟,一再安慰自己眼前這個姓蘇的不過一名書生,挺直了腰板:「怎麼,看蘇公子的意思,還要去錦州府狀告本官?」

  比起拇指倒指了指自己,十分神氣:「不怕告訴你,錦州府府尹大人正是本官的四舅,在平川縣,就是本官說了算!」

  「那禦史呢?」蘇晉十分平靜地道,「大隨十三道,都察院近百名禦史在外巡按,川蜀之地,常駐監察禦史三人,巡按一人至兩人,你說錦州府府尹是你親戚,莫非也與蜀中禦史沾親帶故不成?」

  姚有材萬萬沒想到蘇晉竟會把禦史搬出來。

  難道這書生還敢上京告他禦狀?

  姚縣令又冷笑出聲:「蘇公子這是想告到京裡去?莫說江家老爺與這些鎮民本就有罪在身,你就是上京,就是敲登聞鼓,就是找到都察院的禦史,本官也未必怵了你。實不相瞞,京師本官比你熟,本官上頭那位,只要跺一跺腳,莫說京師了,整個天下都要震一震,你可知是誰?」

  「誰?!」蘇晉厲聲。

  六部堂官還是內閣輔臣?掌五寺還是掌都司?

  跺一跺腳連天下都要跟著震的人她全都認識,她倒想知道究竟是誰。

  姚縣令「哼」了一聲:「說出來怕嚇死你!」說著,招呼衙差們:「動作快點,休在這兒磨蹭。」

  覃照林原不想惹事,在邊兒上看了一夜,實在忍不住了——小小縣令,也敢當著他家蘇大人的面放肆?

  不過十多名衙差,他老覃還能打不過了?

  當即啐了一口,上前像拎雞崽一般拎起一名衙差的領口,正要往一旁扔,哪知江舊同忽然喚了一聲:「蘇公子,覃壯士,算了吧!」

  他的臉色灰敗,神色十分焦急,像是很怕得罪姚縣令似的。

  「你們放心,老夫保證,等姚縣令問完話,老夫……一定請姚縣令將四個娃娃,虎子爹,還有阿香姑娘平安送回來。」

  昨夜說報官時,蘇晉已覺察出江舊同的異樣,眼下看他的神情,竟像有什麼把柄握在姚縣令手中?

  蘇晉直覺此事不簡單。

  「照林。」她喚了一聲,然後搖了搖頭。

  沒了蘇晉阻止,其餘的鎮民雖焦急,哪敢妨礙縣官辦事,不過片刻,江舊同一行人連並著四個孩子就被帶走了。

  官差繞過桑田,漸望不見,四周幾個鎮民還有江家的護院與老管家一下圍上來,說:「晁先生,您讀書多,您這回可要想主意救救江老爺啊!」

  其實他們方才都看出來了,晁先生身旁的這位蘇公子,或許才是更有主意的那個。

  可是,這畢竟是翠微鎮的事,不好牽連外人。

  蘇晉也問:「雲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姚縣令帶走江舊同,絕不是因為四個娃娃失蹤,這只是他的藉口,江舊同,或者翠微鎮本身,大約早與這個姚縣令有過節。

  「還是老朽來說吧。」這時,一個鬚髮花白,佝僂著背的老叟慢慢排眾而出。

  他是翠微鎮上年紀最大的,人喚一聲吳叟。

  「這事要從二十年前說起了。二十年前,有一位十分了不得的人物帶著小孫女在翠微山的東竹林外隱居。」

  蘇晉一聽這話,渾身一凜。

  「後來也不知怎麼,這人像是犯了事,被朝廷追殺。他死了後,翠微山就被朝廷封禁了。」

  「咱們這翠微鎮上,本是靠山吃山的山民,一朝被趕下了山,日子過得十分清苦,過了好幾年挖草根,吃樹皮的日子吧,反正官府也不管。」

  「直到後來,江老爺帶著一家老小從江南回來了。江家一家都是大善人,在江南做了幾年蠶絲生意,掙了些錢財,原只說回家鄉看一看,誰知家鄉竟成了這副樣子,就沒走,說要帶著鎮民一起過好日子。」

  「江老爺說耕田不如種桑養蠶,去買了桑種和蠶寶寶,分給各家戶,又一起開墾荒田。因為蜀中種桑養蠶的少,江老爺又去買了織布機,等春蠶吐絲了,便織成絲布,連著多餘的桑葉,拿去平川縣或錦州府賣,賺來的銀錢就各家戶分,江家人占三成,我們餘下的分七成,但饒是七成,也足以讓鎮上的鎮民過上好日子了。」

  「這麼平平順順的日子過了好些年,一直到永濟二年,朝廷施行了一個什麼新政,屯……屯什麼來著?我們才遭了殃。」

  「屯田製。」蘇晉道。

  這其實不算徹徹底底的新政,魏晉時有,景元年間也有。

  所謂屯田,簡單來說,就是鼓勵百姓與兵將開墾未耕種的荒田,分為軍屯,民屯,時而還有商屯。

  軍屯,即戍邊將士在無戰事,單純防守時,分一部分人來進行農作,緩解戶部壓力。

  而民屯,則需要朝廷組織流民,囚犯,或者平民去開墾荒田;亦或將人從人多地少的地方,轉移去地廣人稀的地方進行耕作。

  這種分地組織,或大規模遷移,需要朝廷花費許多心力,其中涉及問題不計其數,譬如新民的安置,遷移會否造成原生產力下降,官民矛盾等等。

  因此若無魄力,無恒心,反會造成重重弊端。

  景元年間的屯田,因六部之間協作問題,地方監察不力,地方官府壓榨,以及嶺南等地連年的天災,利弊兩抵,算無功也無過。

  但永濟年間的屯田不一樣。

  這個新的屯田製度,其實是柳朝明與沈奚合力親手製定,朱昱深大力推行的,非但將新民的安置細化,還最大程度避免了對原富庶之地,商民利益的傷害。頒佈的三年來,可謂效果顯著,不僅保證了邊疆駐地軍餉的供給,還為朝廷增收近一倍稅糧,短短三年,就解決了國庫空虛的問題。

  蘇晉與柳昀青樾共事多年,太清楚他們對待公務的態度,果決、有魄力、持之以恆,不做好不甘休,新的屯田製既是他二人擬定的,不大可能出大簍子的。

  想到這裡,滿腹疑竇叢生。

  「朝廷頒了新政後,好像是去年,姚縣令突然拿著朝廷的公文來咱們這兒,非說這裡的桑田是朝廷的,要咱們日後……把賺來的銀錢,分給官府八成。」

  蘇晉一愣,看向晁清:「有這回事?」

  可不等晁清答,她一下又明白過來了。

  屯田製下,朝廷分給軍民開墾的荒地是屬於官府的,收穫的糧食與官府五五分成,這其實無可厚非。

  但翠微鎮的情況特殊,他們耕種的桑田,原本一片無主的荒林,伐了木來種桑養蠶,但說到底,這片無主的田,究竟算誰的?算翠微鎮鎮民的,還是官府的?

  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這就好比一個人撿到了一隻小雞,辛辛苦苦把它養大,它長大後十分爭氣,一天下十個蛋,讓他發了大財。這時候,朝廷忽然頒佈了一道政策,命官府給貧戶新民每人分一隻雞,雞一天下兩個蛋,民一個,朝廷一個,既造福民生,又為朝廷增收。

  於是當地的官府就拿著這道政策找這個人來了,說你這只雞既然是撿來的,就是屬於朝廷的,應該依照政策,應該把雞蛋分給朝廷一半,另外,因為你這只雞是異品,下得蛋太多,所以我們官府要拿八個,你只能留兩個。

  說白了,這就是鑽新政的空子。

  蘇晉問:「你們自種桑田來,可有短過朝廷的稅?」

  「沒有,從來沒有。」吳叟道。

  「交了多少年?超過十五年了嗎?」

  吳叟掰著手指頭數,半晌,一拍腦袋:「記不大清了,這事都是江老爺操心的,要問過他。」又道,「其實之前姚縣令已來找過幾回了,每回都氣勢洶洶,朝廷的事咱們都不太懂,也不知是不是當真違反了新政,蘇公子,您不知道,年關剛過那會兒,姚縣令就來過一趟,說過陣子,他與府尹大人要跟著欽差大人一齊進京拜見什麼國公爺與首輔大人,讓咱們緊著在三月前,將新政這三年短官府的銀錢的還了,可咱們就算湊,哪湊得出三年的銀子呢?」

  三月前?可今日已是二月初十了。

  難怪這姓姚的縣令無論如何都要將江舊同帶走,原來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

  晁清看著蘇晉,有些擔憂:「蘇榭,你想管此事?」

  他沒告訴她,其實去年中這事一鬧出來,他就給京裡寫過信,誰知石沉大海。

  蘇晉知道自己不宜管太多,可這翠微鎮上的鎮民,到底是受阿翁與她的牽連才下了翠微山,幾年苦日子熬過來,好不容易出了頭,竟然遇到這樣狼心狗肺的官府。

  她是做過禦史,做過刑部尚書的人,眼中容不下這樣的砂子。

  一旁的吳叟也勸:「蘇公子,咱們是信得過您,才與您說一說,並沒有請您幫忙的意思。再說您一個書生,能幫得上什麼呢?若惹急了姚縣令,牽連了您才是罪過。您是不知,姚縣令頂頭上那位,當真是京裡的大官,聽說就連咱們錦州府的府尹進京了,也只有萬幸才能見上一面,惹不起的。」

  覃照林問:「公子,咋說?」

  蘇晉看他一臉「是在這兒揍人還是上京裡揍人去」的模樣,沉吟一番,坐下來:「讓我想個轍。」

  朱南羨在梳香與雲熙的宅院外等了一整日都沒瞧見人,一直到日頭偏西,才見江玥兒帶著幾個江家的下人找來。

  「南公子,您怎麼在這兒?」江玥兒問,又道,「南公子,出事了。」

  朱南羨沒答她頭一句話,只問:「什麼事?」

  江玥兒將今早的事端一五一十道來,然後說:「晁先生與那位蘇公子說會幫忙想法子,可這姚縣令已不是頭一回找阿爹麻煩了,玥兒實在有些擔心。」

  她抬起頭,目色盈盈地看著朱南羨:「南公子,您能帶玥兒去縣衙見阿爹一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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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四章

  朱南羨聽說麟兒與梳香被官府帶走,心中不是不急的,但再一想,他們不過是因孩童失蹤的緣故被帶去問幾句話,自己這便找去,反倒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

  也罷,再等一日。

  於是回了江玥兒一句:「你找旁人陪你吧。」逕自回江宅了。

  身上沾了野豬與山泥的腥味,打水洗淨,夜裡枕著小木牌睡去。木牌上鏤空刻了個雨字,是仿著蘇晉那方玉佩雕的,他手藝差勁,三年來刻廢了許多個,只有這個勉強能看。

  隔日醒來,又把行囊整理了一次。

  蘇晉在寧州服刑三年,已準允探視了。朱南羨原打算這兩日就動身前往寧州的,意外與麟兒重逢,不得不從長計議。

  他其實一點都不缺銀子,當年柳昀送他離宮,幫他把這些年十三王府與南昌府的私財提了出來,來江家做護院,一來是為了掩藏身份,二來想到日後要換一種活法,總不能沒有謀生的本事。

  這一思量便從天明思量到天暮,日頭西沉,斜陽在簷下淬上金,朱南羨提了刀,欲再去梳香與麟兒的宅子外看看,還沒走出正院,就見江玥兒與田叔亟亟迎上來道:「南公子,出事了。」

  這回是真的出了事。

  今日下午,姚縣令忽然命人備了馬車,帶上江舊同一行人等,齊齊前往錦州去了,聽說江舊同與虎子爹還受了傷。

  「縣衙裡有個典薄與江家相熟,也是拖他才打聽到,原來姚縣令看阿香姑娘貌美,想把她帶去錦州獻給府尹大人,老爺與虎子爹拚命阻止,這才受了傷。姚縣令怕早早把他們放回來,惹一身麻煩,所以對外說要把老爺他們送去錦州府審,其實是去獻美人的。」

  朱南羨聽了這話,心中一沉。

  都不提姚縣令這是強搶民女,麟兒與梳香的身份,實不宜與官場中人接觸太多。何況這幾年推行新政,朝廷派欽差到各州府視察,聽說近日已有高品級的大員進蜀中,他們當中一旦有人認出麟兒,後果不堪設想。

  思及此,朱南羨握緊手中刀,問:「有馬嗎?」

  「有、有。」田叔道,「就在院子外。」

  朱南羨「嗯」了一聲,回屋取了行囊,牽了馬便要走。

  田叔詫異道:「南護院您這是要去錦州?」又道,「不然您再等等,晁先生與蘇公子也知道此事了,正幫忙想法子救人呢。」

  朱南羨策馬而立:「來不及了。」一揚韁繩,縱馬奔出去,扔下一句,「我沿途會留記號。」

  江玥兒與田叔聽朱南羨這一句沒頭沒尾的「來不及」,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趕去請蘇晉與晁清幫忙。

  蘇晉聽聞南護院已先一步追著姚縣令去錦州了,倒是鬆了口氣:「錦州府太大,姚縣令此去既是為『獻美人』,那麼一不會去衙門,二不會去府邸,去哪裡我們都不知,若無人跟著,反倒難以尋找。」

  吳叟擔憂道:「可老朽看南護院的樣子,倒更像去劫人的,蘇公子,他這樣不會打草驚蛇嗎?」

  蘇晉沉吟一番。

  的確會打草驚蛇,但阿香是弱女子,若不及時救下,耽擱個一時半刻,等生米煮成熟飯,便是想救,也來不及了。

  聽這些鎮民所言,這名叫南亭的護院武藝十分高強,只要他能挑個好時機先將阿香救出來,接下來,她總能想到辦法。

  「吳叟,您已打聽到近日進蜀中的兩名欽差大人都是誰了麼?」

  「這……」吳叟遲疑道,「還在打聽。」

  朝廷欽差都是大人物,他們的名諱,哪裡是他等平頭百姓能隨意問的。

  田叔猶豫著道:「蘇公子,您真要把這事捅到京裡去?」

  萬若惹急了姚縣令或府尹大人,那該如何是好?

  蘇晉心中自有一番計較,卻不便與他們細說,只道:「田叔放心。」

  她再一看天色,方才還霞光漫天,眼下已夜沉沉了,從翠微鎮去錦州府,還要趕許久的路,當即請江家備好馬車,與覃照林晁清,還有江家幾個護院一起,尋著朱南羨沿途留下的記號,往錦州去了。

  朱南羨縱馬趕了一整日的路才追上姚縣令,得到錦州城,已是第二日黃昏了。

  時逢二月十二,恰是花朝節,整座城熱鬧極了,樹梢橋頭張燈結綵,阜南水兩岸千花競開,水上蕩著舟,舟上人看兩岸花,岸上人看河燈。

  姚縣令一行人穿過鬧市,繞至一條僻靜巷子,在一所宅院外停下。

  兩名小廝迎上來道:「姚大人,您這麼快就到了?」又道,「府尹大人還沒來。」

  姚有材點點頭,一抬手,衙差們會意,將江舊同,虎子爹,梳香,與四個娃娃從另一輛馬車上拽了下來。

  朱南羨倚著牆根仔細看去,撇開幾名小廝與下人,姚有材一共帶了二十來名衙差,江舊同與虎子爹受了傷,被押去角落裡跪著,四個孩子就立在他們一旁,梳香被兩名衙差帶去等在院門口。

  朱南羨又打量了一下這所宅子,應該是錦州府府尹的別院。

  看這些人恭敬等候的模樣,想必這位府尹大人一會兒就該到了。

  他細想了想,這二十名衙差不過三腳貓的功夫,自己足以應付,如果要搶人,最好此刻動手,否則等到府尹來了,就大事不妙了。

  餘暉灑在矮牆,將巷口照得半明半晦,朱南羨一身墨色勁衣掩在暗色裡,悄然蒙上面。

  另一頭,小小的雲熙立在孩子中,目光不經意移向那片矮牆,沉默片刻,忽然像是十分害怕似的,大喊一聲:「香姨——」

  一眾人原本沒在意這幾個娃娃,聽他一叫,盡皆轉眼去看他。

  就是這個時機!

  一道墨色身影快如疾電,驀地從牆角掠出,趁著眾人的注意力被雲熙吸引,奔至梳香身旁,右手刀出鞘,左手扼住一名衙差的咽喉,用力將他往身後一搡,撞散一乾正要衝上來的衙差。

  隨即拽了梳香的手腕,暗道一聲:「走!」

  梳香一愣,只覺這聲音分外熟悉。

  還沒等她辨出此人是誰,朱南羨已帶著她一個旋身來至雲熙身旁,說了句:「跟好了!」一手抱起雲熙,就要往外突出去。

  他的馬就等在巷外,這群衙差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兼之他來勢洶洶,簡直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眼見著就要成功,誰知這時,江辭忽然興奮地喊了句:「師父!是我師父!」

  朱南羨腦仁兒一疼。

  這蠢到家的倒楣孩子。

  姚縣令原被這麼一個不知打哪兒下凡來的天兵天將驚得六神無主,經江辭這麼一「提醒」,才意識到原來竟是翠微鎮的人。

  既是翠微鎮的人,那就好辦了。

  朝著江舊同的方向一抬下頜,衙差們頃刻竟將刀架在了江舊同與江辭等人的脖子上。

  所幸朱南羨早在他反應過來的一瞬也做出自己的應對。

  他向雲熙伸出手:「抓緊。」

  雲熙一點頭,非但左手握緊了朱南羨,右手還握牢了梳香。

  朱南羨迅速折身回去,在衙差沖去江辭等人身邊的一刻,掠去姚縣令身邊,往後一帶將雲熙與梳香藏去身後,也將刀架在了姚有材脖子上。

  各挾人質,形成對峙之勢。

  姚有材雖是個惜命的,但此刻卻不吭聲。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名勁衣人是來救人的,非但想救阿香與這小娃娃,也不願傷了江舊同一行人,自己脖子上這一刀他砍不下去,因他不願讓江舊同虎子爹與另三個娃娃賠了性命。

  反正他的四舅,錦州府府尹大人就要到了,只要拖下去,形勢只會對他越來越有利。

  朱南羨自是知道不能拖,但他心中想的與姚有材有些不一樣。

  他早已打算一刀宰了這個姓姚的,只是在算在宰了他之後,要怎麼保下江舊同與另三個孩子。

  朱南羨沒看見,在他救下麟兒的當口,有兩輛馬車一路尋著他的蹤跡,趕至他方才藏身的矮牆邊。

  暮色拂眼,那頭刀光劍影繚亂,蘇晉瞧不太清,問:「照林,怎麼樣?」

  覃照林看了一會兒,道:「應該能成,就是——」

  就是覺得那個蒙著臉,拿刀架在姚縣令脖子上的身法有點兒眼熟,不知在哪裡見過。

  他頓了頓,沒將後半截話說出來。

  蘇晉點頭,低聲吩咐江家幾名護院:「你們趕頭一輛馬車,救下江老爺,虎子爹與三個娃娃就走,照林為你們掩護。」又對田叔道,「等照林走了,我們去接南護院、雲熙與阿香姑娘,趕車的時候不要停,接人的時候慢下一些便可,以免被追上。」

  暮色來得快,一下洇開一大片,別院外掛著幾盞燈籠,不足以照亮。

  朱南羨心道事不宜遲,剛要下刀,不妨一輛馬車忽然自矮牆後疾馳而來,車上跳下幾個與他一樣蒙著臉的,其中有個五大三粗的壯漢,逕自朝守著江舊同的衙差沖去,抬手一拎就掄倒一個,與此同時,另幾人也跟上來,在壯漢的掩護下,先將幾個孩子搶上馬車。

  朱南羨看著這漢子,覺得眼熟,正待仔細去瞧,忽聽街巷一個岔口,有人叫喊道:「什麼人——」

  竟是府尹大人到了。

  遙遙一片火色行來,蘇晉一看,竟有幾十名官兵。

  那頭覃照林已與江家幾個護院把江舊同等人搶上馬車了,揮鞭之聲一起,蘇晉再不遲疑,當下道:「田叔!」

  田叔應道:「好!」駕著馬車從暮色裡沖出來,喚了聲:「南護院!」

  朱南羨會意,也顧不上姚有材,一揮刀殺退一乾衙差,頃刻帶著雲熙與梳香沖過去。

  身後燃起烈烈火光與動天的喊殺聲,更遠處有千桃萬梨琳琅,有花朝春夜,水岸兩頭對歌兒的悠長小調,但他只顧得上身邊這個好不容易才尋來的家人。

  馬車沒停,只是放慢速度。

  他一邊讓梳香上馬車,一邊抱起麟兒往車上公子手裡遞。

  時間緊迫,交錯的一瞬,兩人都在說話。

  朱南羨道:「你們先走,我斷後,一定要保護好——」

  蘇晉道:「我們會把車趕到阜南水案,那裡熱鬧,他們不敢——」

  可話沒說話,兩人都戛然止住。

  明月一下探出雲頭,灑下清淡的暉,恰恰跌落在他的眼,也跌落在她的眼,可馬車卻沒停,越走越快,往前疾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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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6:35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二十五章

  前方是暮色,是長街,是千花灼眼,水上浮燈的花朝夜。

  後面是追兵,是喊殺,是刀光劍影和他。

  馬車疾行,蘇晉茫然地坐著,腦中空空只餘永濟元年十二月的沉朽宮樓,骨裡埋雪,心頭墜火,她想回頭望,又覺不夠,只手攀住車轅,沒頭沒尾交代一句:「走,千萬別停。」縱身就往下跳。

  朱南羨一時間也忘了該與追兵們周旋,見馬車遠去,拚了命地追,追到一半,卻見一個身影自車上跳下,摔在道旁打了兩個滾,顧不上疼,兀自爬起來,朝他奔來。

  真的是他。

  離朱南羨還有十步,蘇晉頓住腳。

  饒是他蒙著面,那身姿她不會忘,那雙眼她也不會忘,眸中有湖光山色,她的日月星光。

  此時重逢,方知已一別經年。

  可有什麼關係呢?

  只要相隔不是生死天塹,漫漫歲月亦能在刻骨相思中化作細水流長。

  蘇晉張了張口,想喚他,還沒發出聲音,眼眶一熱,一滴淚就落下來。

  她又想笑,原來這便叫作欲語淚先流。

  「把這二人通通抓起來!」那頭,胡縣令與府尹都不依不饒。

  朱南羨這才想起還有追兵,先蘇晉一步反應過來,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護去身後,手中刀提挽縱劈,殺退幾個衙差,又回頭看她,目色灼灼:「你先走,我幫你擋著。」

  可蘇晉聽得這一句「先走」,整個人微微一顫,另一隻手也扶上他的手臂,握牢,然後抿緊唇,搖了搖頭。

  朱南羨一愣,她這副樣子,就像要任著性,賴定他似的。

  卻從她清透的目光中讀了個透徹明白。

  她到現在都覺得不真實,他「死而復生」,她害怕再一走,他就消失了,她要上哪裡去找?

  朱南羨一下笑了,點了點頭,溫聲應了句:「好,那你跟著我。」

  衙差們已圍了上來,巷口的路被堵了,再要從那裡逃是不成了。

  敵眾我寡,唯有一擊製勝。

  朱南羨四下望去,他是統過三軍,坐鎮過天下的人,不過幾十個沒章法的小嘍囉,還難不倒他。

  攔腰將蘇晉貼身一抱,刀尖向離他最近的一個衙差直指而去,得到眼前了,手腕一個翻轉,刀鋒朝上,刀背向下,狠狠在衙差肩上一打。

  衙差吃疼,弓下身去,朱南羨足尖在地上一點,借勢踩上衙差的背,他的平衡力極好,如法炮製或借肩頭,或蹬背腰,一路淩空踩著往來路而去。

  眾衙差被他這一通陣仗鬧得不明所以,等回過神來,才發現這個蒙著臉的竟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在打他們府尹大人的主意。

  「保護張大人!」

  暮夜中,也不知誰喊了一聲,然而太晚了,朱南羨的身形已然掠到了張正采身邊,長刀架在他脖子邊,朝馬車抬了抬下頜,吩咐:「卸匹馬給我。」

  刀鋒冰涼,尖頭一點已刺入肌理,溫熱的血滑下來。

  張正采連發怒都顧不上了,雙腿哆嗦著吩咐:「還、還不快給大俠備馬!」

  馬匹很快備好,朱南羨抱著蘇晉躍上馬,同時收了刀,騰出一隻手揪住張正采的衣領,要把他往馬下拖。

  十餘名離得近衙差一看,這還得了?當即揮刀上來攔。

  朱南羨在馬上俯身,將手裡揪著的人往他們身上一扔,打退一乾人。

  又握住另一人的手腕往下一折,奪了他手裡的刀,刀拋至左手,橫刃一揮,另一乾人也被打退。

  花朝夜,人們都去了城中阜南水岸。

  馬已疾馳起來,這一處街巷寂靜,只有幾株探出牆頭的紅櫻枝開得熱鬧。

  朱南羨將奪來的刀遞給蘇晉,回頭看了看,竟有五六匹快馬追來。

  張正采與姚有材想必是橫行鄉裏慣了,受了這等窩囊氣,雙目都氣出了血絲,恨不能將他追回來大卸八塊。

  就憑這群廢物?

  朱南羨對蘇晉道:「刀給我。」

  手裡的韁繩一頭系在刀上,另一頭打個結,拋向探出牆頭的花枝,任馬往前賓士,感覺到花枝崩到極限了,將手裡的刀一鬆。

  長刀借著花枝回扯的力道,飛快回彈。

  追來幾人沒弄清狀況,看著一柄刀淩空向他們斬來,還以為惹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嚇得勒馬躲避。

  櫻枝巨晃搖落一陣湘妃色的花雨,柔軟的瓣借著風散落在蘇晉的身側眼前。

  朱南羨見官差已被他遠遠甩下,卻並不減緩速度,縱馬穿過這場花雨,出了窄巷,來到水岸前,高喊一聲:「船家!」

  隨即抱著蘇晉下了馬,在岸旁一躍,跳上一隻窄身蓬船,扔了錠銀子給艄公:「往熱鬧的地方劃。」

  這裡是阜南水上遊,再走一兩裡,就到城中趕花朝,放河燈的地方了。

  而今錦州府內是有欽差的,今夜的事,無論是張府尹強搶民女,還是姚縣令借著新政要分桑田的利,都是他們不占理,是以一旦到了城中繁華處,他們就不敢鬧出動靜了,想捉住他們,只能從長計議。

  朱南羨站在船頭,先將今晚種種因果想得分明,確定暫無危險了,才掀簾進船篷。

  船篷內的矮幾旁點著一盞燭燈。

  蘇晉就在這燭燈旁坐著,她仍有些怔怔的,聽他掀簾進來,立刻抬眼來看他。

  她與朱南羨不一樣,三年了,朱南羨好歹知道她活著,只是誤以為她在寧州,可她卻以為他已不在了,隻身伶仃亦如走過一條黃泉路。

  就連此刻重見光明心也無法落到實處。

  真怕是一場夢。

  朱南羨輕聲喚:「阿雨。」

  蘇晉的眼淚一下又落下來,慢慢淌滿一張臉,可一直到朱南羨將她攬入懷裡,熟悉的,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安定得讓她知道這場夢驚不散,才敢啜泣出聲。

  她其實很少流眼淚,但眼下卻怎麼都忍不住。

  就好像九歲那年躲在牛車裡離開故居,獨自在路邊的樹下哭了一日夜,一抬頭,卻看見阿翁好端端的站在眼前,說:「阿雨,阿翁還在,日後我們爺孫仍在一起。」

  阿翁自始至終都沒有來。

  還好,這世上到底還有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拋下她。

  無論生,無論死。

  船已劃到鬧市,兩岸喧囂聲漸起,覺察出懷裡的人已平息些了,朱南羨這才輕聲開口道:「其實我……」

  話還沒說出來,蘇晉輕輕搖了搖頭。

  她抬眼來看他:「這兩日不說這個,好嗎?」她一頓,又補充,「只這兩日。」

  其實他為何能活下來,蘇晉大約能猜到,畢竟隨宮裡只有兩個人有這個本事保住他。

  可她還不想聽,剛重逢,一旦與過往牽扯太多,恐一切又成鏡花水月。

  蘇時雨堅韌清明了一輩子,這一刻真是難得的任性與軟弱。

  朱南羨看著她,熟悉的眼,熟悉的眸,盈盈閃動的睫如蝶振翅,清透的目光裡映著他與火光。

  心中湧上千般萬般滋味,像是有誰將他沉澱了數年的思念從心底,從骨血一絲一縷地抽出來,再一筆一筆重新銘刻。

  太多太深太沉,一輩子刻不完。

  船外喧囂更甚,已到最熱鬧的地方了。

  艄公在外頭問:「二位公子,要泊岸嗎?」

  朱南羨仍看著蘇晉,那目光像要在他心裡焚起一簇火。也不知怎麼,他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沒頭沒尾地問:「他們今夜能平安嗎?」

  蘇晉一愣,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雲熙一行人等。

  不等她答,朱南羨又問:「只今夜,今夜,你是怎麼安排的?」

  目色灼灼,握著她的手掌越來越燙。

  蘇晉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

  垂眸輕聲答:「人搶下來送去留楊街雲來客棧,欽差就住隔街,雲笙照林都在,張正采姚有材絕不敢驚動欽差,明日上值前,阿香姑娘與江老爺一行人不會有危險。」

  朱南羨聽她這麼說,點頭道:「好。」然後高聲道:「船家,泊岸!」

  兩岸繁花迷眼,河裡蕩著燈,浮華未散,像星辰跌入水中還熄不滅渾身火,有姑娘唱對歌的小調兒,就有郎君來接,引來一陣陣起哄聲。

  這樣的繁華都是這俗世間的繁華,是真切的,是凡塵的,是有心人的,偏偏不是他與她的。

  朱南羨牽著蘇晉的手,逆著人群往街尾走,入得一家不俗不雅的客棧,放一錠銀子在櫃檯上:「要一間上房,一壺最好的酒。」

  掌櫃的出去看花燈了,客棧裡只餘一個小二,拾了酒,招呼著他二人上了二樓天字型大小,忙不迭也去外頭瞧熱鬧。

  房內沒點燭,朱南羨將屋門掩上,於黑暗中啞聲喚一句:「阿雨。」

  聽她輕輕「嗯」了一聲應自己,攔腰一個橫抱,將她放在榻上,俯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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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六章

  暗夜中,蘇晉聽到喧囂聲,卻不知這喧囂究竟是來自她身體深處,還是客棧外熱鬧的花朝夜。

  人在黑暗裡待久了,借著一點月色也能視物。

  可蘇晉抬眼,只覺月光照進房內便熄,滿屋晦暗只能看見朱南羨的眼,他眸裡馳騁的烈火,他額角晶瑩的汗。

  其實不是不疼的。

  但她慣能忍,那一瞬也狠咬住牙關,雖沒叫喊出聲,仍覺呼吸堵窒,腦中一剎空白。

  直到他喊:「阿雨。」輕柔的吻落在她臉上,才將她的神誌喚回。

  他問:「阿雨,你是不是很疼?你在……發抖。」

  聲音沙啞得可怕,顯見得是極其壓抑著自己。

  她不想讓他這麼壓抑著。

  於是摸索著伸手扶上他的肩,輕聲應了句:「我沒事。」

  朱南羨這才慢慢動起來。

  饒是已極輕極緩,對此刻的她來說,每一下都無異於地動山搖。

  到一半,朱南羨忽然覺得心酸。

  她半生漂泊伶仃,後來跟了自己,原想把天下最好的都許給她,誰知事到如今,竟草草找了間客棧成親,分明該是洞房花燭夜,卻無花無燭,連買來充當合巹酒的陳釀都忘了飲。

  只好極盡溫存,極盡纏綿,偏生又如烈火烹油,越燒越燥。

  蘇晉覺得奇怪,方才極疼時,她尚能忍著,眼下疼痛褪去,整個人慢慢被一種浮浮蕩蕩的感覺包裹,卻再忍不住,從唇邊溢出一聲輕吟。

  朱南羨聽得這聲輕吟,那團被他埋在胸膛腹口的火再壓不住,一下燃遍他四肢百骸。

  恍惚中,蘇晉覺得自己又回到先時逃命的路上。

  身後有追兵,有喊殺聲,朱南羨換著她坐在馬上,飛快往前奔。

  馬身顛簸,周圍都被他的氣息包圍,搖盪途中越行越快,卻怎麼都穿不過湘妃色的櫻雨。

  櫻瓣飄飄蕩蕩,輕柔地觸碰在她的睫,她的唇;駿馬卻疾,卻烈,卻狂放,載著她,一路剛柔並濟也不知要去往何方。

  終於擺脫了追兵,到了水邊,朱南羨高喊一聲「船家」,攔住她的腰卻不是要往船上躍。

  一陣颶風將櫻瓣卷起,將他與她捲入半空,捲入雲端,捲入星星點點浮著燈的河水中。

  蘇晉整個人都是迷離的,一時辨不清天上人間,再忍不住,喚了一聲:「陛下……」

  他既是先帝,自然依舊是陛下。

  但他不願做陛下。

  朱南羨撐在蘇晉上方汗如雨下,早已情難自禁,還要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說:「阿雨,喚我的名。」

  蘇晉整個人要化成水,聽之任之,輕喚:「南羨……」

  聲線柔如春日雨,簡直要將他這渾身烈火包裹,再炸開。

  朱南羨坐鎮過天下,統帥過三軍,在沙場浴過血,也曾身陷奪儲的明謀暗鬥,攀上過這天下的九霄之巔,也一朝跌入過塵埃。

  他自問無所懼,不畏死,然今時今日,只聽她這一聲喚,剛剛炸滅的火又蓬勃燃起,自暴自棄地只恨不能將此生都葬在這。

  窗外的喧囂不知何時淡了,明月越來越亮,月輝灑入戶內,照亮一地淩亂的衣衫。

  喘息聲無休止,到後來,連月色都輕了,又一回漸停漸止,整個被衾都被汗液浸濕。

  朱南羨俯下身去攬蘇晉,懷裡的人早已柔弱無骨,髮絲沾了汗,貼在頰邊,雙眸閉著,輕輕在顫。

  是他索求無度了。

  「阿雨?」他喚她。

  蘇晉微微張開眼來看他,低低應了一聲。

  他拂開她的發,把她輕輕放在榻上,斟了杯茶水喂給她,然後披上衣衫,去門口喚:「掌櫃的!」拋出一錠銀子,「打沐浴的水來,再去找兩身乾淨衣裳。」

  掌櫃的手裡一沉,低眼看,這錠銀子足有十兩重,忙道一聲:「客官稍等!」

  小二機靈,找來的兩身衣衫皆是比著他二人的身形。

  不多時,沐浴的木桶便被抬了進來,小二混著熱水與涼水調好水溫,在一旁放了皂角粉與布巾才退了出去。

  朱南羨掀開帳幔,見蘇晉正披著一襲薄衫坐著,柔聲道:「阿雨,我幫你擦洗?」

  蘇晉的頰上又浮上微霞,垂著眸,輕輕「嗯」了一聲。

  他褪去她披在肩上的衣衫,橫抱起,放入水中,先拿皂角粉幫她將發洗淨,待要為她洗身子,隔著木桶,覺得不便,猶疑了一下,將衣衫褪了,也跨進桶裡。

  多了一個人,水一下漫上半尺,沁著氤氳的霧氣,蘇晉抬眼來看他,不等他伸手來攬,已然傾身而上,學著他方才的樣子,拿皂角粉清洗完他的青絲,然後重新取皂角粉打成沫,從脖頸,到耳後,到雙肩與胸膛,一點一點擦拭。

  擦到一半,覺出他的異樣,伸手探入水中,又硬又燙。

  她詫異地看他一眼,不由斂眸淺淺一笑,輕問:「怎麼辦?」

  這一聲「怎麼辦」帶著一絲柔一絲俏一絲獨屬於蘇時雨的伶俐聰慧,落在這水裡,簡直要將他的心掏空。

  可是一夜沒睡,折騰了三四回,此刻才洗淨,就算為她的身子著想,他也該適可而止。

  於是輕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注視著她:「我能忍。」

  她回望入他的眼,目色清冽:「是嗎?」

  將手從他的掌心抽出,攀住他的肩,欺身逼近,柔軟貼上他的唇,舌尖在他的齒關輕輕一掠。

  腦中轟然一聲炸開。

  什麼「忍」,什麼「適可而止」,都被拋去九霄雲外。

  自以為堅不可摧的意誌力一下子潰不成軍,朱南羨猛地伸手勾住蘇晉的後頸,一手攬住她的腰,恨不能將她揉進骨子裡,俯臉再次吻下去。

  ……

  天邊浮起一縷淡淡的朝暉。

  屋子裡到處都是水,木桶下,桌旁,櫃閣邊。

  朱南羨背靠著榻沿,蘇晉就倚在他懷裡,剛穿上的衣衫又半褪。

  他剛要提著她的腰讓她跨坐上來,客棧大門外忽然傳來急切的拍門聲,有幾人連著聲兒吼道:「掌櫃的,快開門!」

  朱南羨動作一頓,蘇晉亦覺出不對。

  不多時,大門卸了閂,「吱呀」一聲開了,掌櫃的像是意外,喊了一聲:「喲,幾位官爺,怎麼大清早的——」

  「少廢話,我問你,昨夜可有兩個毛賊上你家客棧?」

  毛賊?

  掌櫃的與小二細想了想,都搖頭:「沒有。」

  一名衙差將手往桌上一拍:「阜南水上的艄公說那兩人分明往你們客棧來了!」又威脅道,「這二人可是重犯,還險些劫了府尹大人,大人親自交代一定要拿住,若不老實交代,唯你們是問!」

  掌櫃與小二聽了這話,嚇得六神無主。

  仔細回想,昨夜是花朝夜,來住店的只有零星幾個,都是孤身,要說兩人一同前來的,只有兩個樣貌分外出眾,出手極為闊綽的公子了。

  想到此,小二忽然道:「掌櫃的,會不會是天字號房的那二位——」

  然而,等客棧掌櫃把幾名衙差引到天字號房,除了一屋子水漬,房內早已空空如也,唯有窗還開著。

  衙差沖去窗前一看,街上亦無蹤跡。

  「還不快追!大人說了,掘地三尺,一定要捉住這兩人!」

  張正采的原話是,在這錦州之地,他府尹張大人說一不二,憑這兩人通天本事,難不成他張正采還能得罪不起?一定要抓回來好生定罪。

  蘇晉與朱南羨一夜未睡,另一邊廂,晁清與覃照林一行人等也整宿未眠。

  昨夜他們按照蘇晉的安排,將人救下送來留楊街雲來客棧,後來官差雖尋到此,因不敢驚動隔街的欽差,只好作罷。

  誰知半夜裡,姚縣令竟親自找來了,獨自把江舊同喚去一旁也不知說了什麼,江舊同竟跟著走了。

  等天一亮,江玥兒帶著幾名江家的下人也到了,聽聞江舊同被莫名帶走,一下有如天塌地陷,晁清問她可否知道緣由,她卻什麼都不願說,只留著淚道要等南亭回來。

  一群人聚在一起,除晁清,覃照林,江家的田叔,幾名護院,鎮上的吳叟,另便是昨夜被朱南羨就回來的梳香雲熙一行人了。

  眼下蘇晉與朱南羨不在,一眾人只等著晁清拿主意。

  晁清細想了想,早上他已讓虎子爹出去再打聽打聽錦州府兩名欽差的名諱了。

  蘇晉曾是一品輔臣,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從京裡來的欽差她多半認識,眼下著人先問明是誰,多半是不願輕舉妄動,倘遇上老對頭就難以應付了。

  晁清道:「田叔,如果南護院與蘇榭辰時還沒回來,您帶上幾名護院出去找找。」

  田叔正應是,外頭響起叩門之聲。

  蘇晉輕喚:「雲笙。」

  眾人聽大喜,覃照林一個健步沖上去把門打開。

  屋子是背陰的,正正一縷日光從門前灑下,灑在蘇晉身上,風姿落落,也灑在她一旁的人身上,器宇軒昂,耀目得簡直讓人不敢直視。

  覃照林揉了揉眼,還以為自己瞧錯了。

  下一刻,日光被雲遮去,一英挺的臉露出來,劍眉星眸飽含有歲月洗不褪的飛揚,數載沉浮的微霜。

  覃照林張了張嘴。

  他上一回見朱南羨,是他扯下脖間珍藏的玉,連並著匕首與阿福一起交在他手中,說:「朕……今日就回京。」

  那時候,他還是晉安皇帝。

  喉間一梗,還沒能說出一句話便撲通跪倒在地。

  可跪下的卻不止覃照林一人,梳香幾乎是跌在地上,眼眶裡噙著淚,整個人都打著顫。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半晌想不透這是怎麼回事。

  田叔道:「覃壯士,阿香姑娘,你們這是——」

  不等他說完,蘇晉淡淡地笑了一聲:「照林,我這不是好好的麼,快起來。」

  覃照林還沒反應過來,那頭雲熙已明白蘇晉的意思,也與梳香一起跪下,對朱南羨道:「雲熙該與香姨一起拜謝南護院的救命之恩。」

  在裏間休息的江玥兒聽聞「南護院」三字,知道朱南羨回來了,將門一開,再忍不住淚,快步走上來,斂身屈膝,握住他的袖口道:「南公子,求求您,救救玥兒阿爹吧,玥兒知道,您神通廣大,只要您能救下他,叫玥兒做什麼,便是侍奉您一輩子,玥兒也甘願。」

  她哭得傷心,蘇晉看著她,目光越來越淡。

  淡淡落在她握住朱南羨袖口的纖纖手,淡淡目不斜視只看窗。

  朱南羨頭皮一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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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二十七章

  屋中一剎時有些靜,靜中透出點兒捉摸不定的寒涼。

  江玥兒還在啜泣,一旁的丫鬟覺出氣氛不對,彎身去扶她,喚了聲:「小姐。」

  朱南羨默不作聲的將袖口從江玥兒手裡扯出來,看了蘇晉一眼,見她仍盯著窗,握拳掩鼻咳嗽一聲,問田叔:「江老爺出事了?」

  他是江家的護院,這是正事,他應該問。

  田叔將江舊同被姚有材帶走的事說了,看了江玥兒一眼,猶疑著道:「老爺為何會跟著姚大人走,只有小姐知道,但小姐要等南護院您回來了才肯相告。」

  朱南羨聽了這話,又看蘇晉一眼。

  她已沒有盯著窗了,目光移向桌上的茶壺,大約在數紋路。

  朱南羨再咳一聲,欲提壺斟茶,梳香見狀,連忙將茶壺搶在手中,細細斟得一盞,雙手奉上——哪有讓陛下親自倒茶的道理?

  朱南羨接過茶盞,沒顧著自己喝,轉手遞給蘇晉。

  蘇晉已從垂手立變作負手立,輕描淡寫地看他一眼,半晌,伸出一隻手,十分坦然地將茶盞接過。

  朱南羨暗自鬆一口氣,這才在桌旁坐了,對江玥兒道:「說罷。」

  江玥兒拿著手帕拭淚:「這事要從好些年前說起了……」

  江家是有軍籍的門戶,軍籍這東西,講究代代相傳,上一代有人入了軍籍,到了下一代,有子傳子,沒子,從旁支抱養一個也要傳下去。

  江舊同這一代的軍籍原是傳給了他的胞兄,哪知胞兄還沒娶妻生子,就戰死在北疆,留下一個空蕩蕩的軍籍,只能由江家的大公子,江玥兒的兄長江延繼承。

  「我大伯父死得慘,屍首都沒找著,只撿回來兩根骨頭。兄長自小念書,走的是孔聖人之道,哪裡會行軍打仗?阿爹怕他與大伯父一樣最後戰死沙場,十餘年前,好像是景元十八年,西北徵召將士,阿爹就拿銀子買通官府,稱兄長患疾去世,躲過了徵召。」

  朱南羨愣了愣,景元十八年的徵召?他也是那一年去的西北。

  吳叟聽了江玥兒的話,問:「所以,當時你們江家搬去江南,其實是因為怕躲避徵召被查出來?」

  江玥兒咬唇,輕輕點了點頭:「是,兄長既『去世』,日後就該掩人耳目,要換個身份,阿爹帶我們一家老小搬去江南,一邊做蠶絲生意,一邊陪他在那裡用功,直到他考取功名去京裡謀了職,才搬回蜀中。

  「這事原該這麼過去,誰知前些年,姚縣令忽然到平川縣上任,他在朝廷有些門路,竟查到江家過去的事,揚言要把我們告到京裡去,裡裡外外已找過許多回麻煩,昨日夜裡,阿爹之所以肯跟著姚縣令走,大約是他又拿著兄長的事威脅阿爹。」

  她說到這裡,抬目看向朱南羨,聲音柔柔切切:「南公子,姚縣令不日就要隨欽差大人進京,玥兒只怕阿爹這回被帶走就再也回不來了,玥兒求求您,想法子救救阿爹好不好?」

  朱南羨卻道:「你兄長既有軍籍在身,應徵服役是他的責任,他躲避徵召,該受軍法處置,江老爺為此買通官府,更於刑律不合,姚有材這個人雖混帳,此事卻是他占理,江老爺若為此被帶去京裡受審實屬不冤,我沒什麼可幫的。」

  他曾是西北軍的統帥,逃役逃到他眼前,沒當場問責已是給足情面。

  江玥兒瞪大眼看向朱南羨,難以置信:「南公子的意思,竟要因這許多年前的舊事不顧阿爹死活麼?」

  一時眼淚如決堤,接連不斷地滾落。

  一旁田叔看了,於心不忍,道:「南護院,您好歹在江家住了兩年,老爺與小姐待您不薄,就……就不能幫著一起想想法子麼?」

  這話是事實。

  自從一年多前,朱南羨在數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辭,江家再不把他當成下人看,說是奉為上賓亦不為過。

  但朱南羨絲毫不為所動。

  他雖寬仁,治軍卻嚴苛,當年朱荀失甘州,說斬就斬了。

  這時,蘇晉問:「姚有材是哪年來平川縣上任的?」

  吳叟答:「好像是晉安二年,總之四五年前就來了,初初還好,也就最近兩年,頻繁來找江家麻煩。」

  覃照林道:「可俺聽你們剛才的意思,姚有材一早就知道江家大小子躲避徵召的事,咋這兩年才說要告你們哩?」

  「說起來,這還多虧了晁先生。」田叔歎了一聲,道。

  晁清一愣:「我?」

  「不知晁先生可還記得,晉安二年,您給京師通政司的周大人去過一封信?」

  確有其事。

  當時蘇晉出使安南,他心中牽掛,於是給周萍去信,打聽她的近況。

  田叔對朱南羨與蘇晉道:「這位通政司的周大人,二位或許沒聽說過,但晉安年間,名震天下的蘇時雨蘇大人,二位想必是知道的。」

  蘇晉與朱南羨默了一下,沒說話。

  「這位周大人,正是蘇大人的故友。姚縣令或許是看在晁先生與周大人認識,唯恐招惹上蘇大人,因此晉安那兩年都不敢來找翠微鎮麻煩。

  「後來到了永濟年,蘇大人被降罪,不在朝野坐主了,坐主的幾位,柳大人,沈大人,舒大人,錢大人,還有另幾位記不大清名諱的,左右姚縣令與張府尹一齊攀附上了一名頂大的官兒,因此才說要狀告江家。」

  蘇晉聽到這裡,已全然明白過來,開口道:「姚有材怎麼對付江家,如何對付江家,與朝廷裡誰當官,誰做主,並無關係。」

  「他對付江家,只與一樁事有關係——新政。」

  「晉安年間,朝廷未實行新政,姚有材看翠微鎮富庶,雖眼饞,想分一杯羹,卻因兩個原因沒有動手,一,翠微鎮從不短稅,他沒理由;二,他怕得罪通政司周萍。」

  「到了永濟年,朝廷大力推行屯田製,姚有材鑽新政空子,把翠微鎮鎮民自己開墾的桑田說成是官府的,在徵稅之後,再二八分成,以此牟利。」

  「可翠微鎮的桑田究竟是誰的,眼下沒定論,若將事情鬧大,朝廷將田判給民,姚有材張正采豈非竹籃打水?」

  「於是姚有材便打了個如意算盤,他不需要整個翠微鎮的鎮民都與他分利,他只需要江家承認這桑田是官府的,讓江家將種桑利潤的大頭分給他,如此便能成事。」

  「因為翠微鎮的田雖是鎮民一起開墾的,但桑種卻是江家的,織布紡紗與售賣更是江家一手包辦,最後分利,江家也分得最多。」

  「而姚有材之所以能拿捏住江家,是因為他手裡握有江家躲避徵召的把柄,只要拿著這把柄威脅江老爺,江家便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眾人聽蘇晉說完,不由面面相覷。

  田叔愣道:「蘇公子,那照您這意思,咱們翠微鎮就被姚大人張大人吃準了?」

  吳叟也急道:「蘇公子,您見識如此廣博,能不能為咱們鎮想想法子?桑田雖富,可賣桑賣布的銀錢是一個鎮子的人分,若叫官府拿去八成,日子便過不下去了。」

  又道,「您若是介意江家躲避徵召的事,老叟願陪江家一起跟朝廷領罪。江老爺當真是個好人,當年晉安皇帝親征西北,朝廷募捐,江老爺還賣了一輛桑車一顆祖上傳下的南珠,捐了三十兩銀子呢。」

  蘇晉聽了這話,沒答,反是問朱南羨:「你怎麼想?」

  朱南羨道:「這是兩碼事。」

  言下之意,募捐是功,逃役是過,但功過兩不相抵。

  蘇晉「嗯」了一聲,又說:「但江老爺還是要救。」

  她直覺此事不簡單,柳昀與沈青樾什麼脾氣,他們親定的新政下,竟有人鑽這樣的空子,還一口一個揚言道京裡有人。

  翠微鎮的事可能只是一個縮影,蜀中,乃至於天下各州,這樣假借土地屬權糾紛,官欺民的案子恐怕不少。

  救下江舊同不為其他,只為不讓一個證人落入姚有材張正采這樣的惡官手裡,至於其他的罪名,容後再說。

  朱南羨明白蘇晉的意思,言簡意賅地應了聲:「好。」

  江玥兒在一旁聽著,只覺一時清楚明白,一時又懵懂糊塗,得到最後,沒成想南護院竟應了要救阿爹,眼淚奪眶而出,步去他跟前要去扶他的袖:「南公子,您的大恩大德,玥兒沒齒難忘,您若救下阿爹,玥兒願侍奉您左右一輩子,為妻為妾,哪怕為婢——」

  「你誤會了。」

  不等她說完,朱南羨便退後一步,將袖收去身後:「我願救江老爺,與你實在沒什麼關係。且再說,我已是有家室的人,平生唯此一人,身旁不可能,也決不會容得下其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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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7:22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二十八章

  他這話說得直白,女兒家的顏面被駁得蕩然無存。

  江玥兒的臉一霎時紅一霎時白,揪著手帕,慢慢咬緊唇,眼淚淌得更厲害了。

  眾人一時茫然,南亭在翠微鎮一直獨來獨往,幾曾有了家室?想問,又不好開口,他疏冷寡言,與鎮上任何人都談不上相熟。

  氣氛有點兒僵,所幸沒過多久,去打聽欽差名諱的虎子爹回來了,今日出大太陽,外間炎炎的,虎子爹一身的汗,坐下來牛飲三碗茶,才道:「衙門前的官差說今日府尹大人要陪著二位欽差爺去明光祠祭穀神,寶定胡同一大早就有兵把守了,等欽差大人的轎子出來,更是將人攔在了十萬八千裏外。我拚命擠,也只在胡同轉角瞧了眼轎子,裡頭坐著的人姓甚名誰,什麼官職,圍著看的都是老百姓,都不曉得。」

  蘇晉問:「什麼樣的轎子?」

  虎子爹想了想:「打頭一個寶蓋頂的是府尹大人的轎子,我認得,後兩個藍呢帷子的,都是八人抬的大轎。」

  蘇晉與朱南羨對視一眼。

  八人抬的大轎,這是三品以上的朝官才可享的儀製。

  從京裡派來地方的欽差,若非遇上急需處理的大事,一般來說至多四品,這回竟派了兩名位至堂官的,蜀中的水真是又渾又深。

  誰知這還沒完,虎子爹接著道:「不過有樁事有點奇怪。一個府尹大人,二位欽差爺,按說該有三頂轎子是吧,哪曉得三頂轎子走完了,後頭又跟了一頂,墨呢帷子,寶蓋,也是八人抬。」

  蘇晉愣住了。

  多了一頂八人抬的墨轎?

  欽差的轎子,除了青呢,便是藍呢,用墨色,擺明瞭是為掩人耳目,可是,既為了掩人耳目,為何不乘與二位欽差爺同色帷子的轎子呢?

  只有一個解釋。

  坐在墨轎裡頭的人身份一定既尊崇又特殊,尊崇是因為他的轎子也是八人抬,而特殊,則是由於哪怕要掩人耳目,兩位欽差也不能與他乘同色的轎輦。

  蘇晉思及此,心中疑雲叢叢。

  看似平靜的蜀中暗流洶湧,姚有材頂上那位大人是誰?二位高品欽差又是誰?坐在墨色轎子裡的,究竟是何人?

  朱南羨看蘇晉一眼,知道她心中思慮,想了想,單刀直入:「江老爺人在哪裡?」

  萬事不離其宗。

  一切的起始是屯田新政,那麼先將新政這茬弄明白,其他事端自會浮出水面。

  誰知朱南羨此問出,一屋子人面面相覷,田叔猶疑著答:「老爺既是縣令大人帶走的,大概……送去了衙門吧。」

  「不在衙門。」這時,江玥兒小聲道,她看朱南羨一眼,方才的難堪又在心裡滾過幾遭,臉白得沒血色,「姚大人在錦州府有所別院,早幾年,姚大人剛上任時,阿爹曾去拜訪過。」

  她這話內有乾坤,明白人一聽就懂了。

  姚有材是官,江舊同是商,官手裡握著商的命門,商去拜訪官,能幹什麼勾當?

  蘇晉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同時也明白了江玥兒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求朱南羨幫忙——江舊同本身就不乾淨,以正常管道救人是行不通的,姚有材是縣官,在州府有自己的別院,不能張揚,把守不會太嚴,朱南羨既能從數名黑衣人手中救下江辭,想必也能把江舊同從別院裡搶出來。

  「你知道姚有材的別院在哪?」朱南羨問。

  江玥兒點頭:「知道,我早年隨阿爹去過。」臉上紅雲漸起,更是困窘,「看守是認財的,我有法子將南公子帶進去。」

  朱南羨道:「好,你帶路。」

  他起身,卸下腰間長刀放在桌上,作勢要走,看蘇晉也要跟來,溫聲道:「你留下等消息最好。」

  蘇晉斂眸,低聲道:「我不放心。」

  朱南羨愣了愣,他知道她所謂的不放心,其實是對整個江家,整個事端的擔憂,正經得很,可陽光正好,灑在她身上,襯出她頰畔那一抹自昨夜起就未褪去的淺緋,令他無端就生了旖思。

  有些事真是嘗不得,一嘗就食髓知味,渾身鐵骨都化作柔腸百結。

  他去牽她的手,等握在手裡才覺察出滿屋子異樣的目光,忙地鬆開,握拳掩鼻,十分窘迫地咳了一聲。

  待要說話,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她雙眸依舊斂著,唇角卻抿出一抹十分清淺,似有若無的笑,大約在笑他這麼輕易就忘乎所以。

  看見她笑,他便也莫名忍不住要笑,嘴角動了動,好不容易才收住,看似分外正經,實則色令智昏地道:「哦,你既不放心,那就一併跟來罷。」

  姚有材的別院去阜南水不遠,正門開在一條胡同深處,青瓦黛門,的確不張揚,然等繞過影壁,穿過一進院子,才發現裡頭別有洞天,雕樑畫棟,小橋流水,假山奇石。

  別院的看守果真是認財的,江玥兒往他手裡塞了一錠十兩重的銀子,稱自己是來探望江舊同的,那看守便著小廝帶路,將三人引往江舊同的看押處了。

  一路又過幾重門,每重門的看守,包括引路的小廝都要拿銀子打點。

  蘇晉初看著覺得不解,後來漸漸明白過來,這些看守與小廝收了這許多銀子未必能自己留著,到末了通通上交,全進他姚有材的錦囊袋——原來這一院富貴竟是這麼來的。

  穿過梨花院,小廝推開一間房門:「進去吧,說完話趕緊出來。」

  裡頭江舊同聽到動靜,已然迎了出來,但他走不遠,右腳被一根鐵鍊鎖著,只能到內間門口。

  一看江玥兒,他的眼眶霎時紅了:「玥兒,你怎麼來了?」又看朱南羨與蘇晉,猜到這些人是來救自己,狠狠一歎,自暴自棄道:「你們不該來。」

  江玥兒泣聲道:「阿爹您這是什麼話?是不是姚縣令又拿哥哥的命威脅您?咱們給銀子還不成麼?大不了讓哥哥也不做官了,咱們一家子避去別的地方,有多遠走多遠,總好過留在這裡受他們欺壓。」

  江舊同搖了搖頭:「這回不一樣。」他臉色灰敗,想說什麼,又欲言又止,「這世上的事,想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們快走,帶著辭兒一起走,別管我了。」

  江玥兒仍不解,伏在江舊同膝頭泣不成聲。

  蘇晉將他方才的話在心頭過了一番,問:「江老爺,令公子是否已經出事了?」

  江舊同瞪大眼,問:「你、你怎麼會知道?」

  她怎麼會知道?

  江舊同的命門便是江延逃役,逃役依軍令該被處死,兼之江舊同曾為江延行賄官府,江家一家可謂被姚有材捏得死死的。

  若姚有材只是求財,那麼他一定不會動江延,江舊同便不至於心如死灰。

  而今日,江舊同之所以讓江玥兒帶著江辭一起走,大概是江延那邊已經出事,他想著能保全一個是一個。

  蘇晉道:「江老爺,你以為你跟著姚有材上京認罪,便能保全江家二位公子的性命麼?江延已是死罪,但江家的軍籍仍在,他逃脫的,他的弟弟就該承擔,姚有材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他不會放過江家。」

  江舊同惶惶道:「可是、可是辭兒才十一歲,還那麼小。」

  他說著,又是一歎,「蘇公子,這是江家的事,您……不必管了。」他一頓,看向江玥兒,切聲囑咐:「玥兒,你聽爹的,明日,不,你今日就回翠微鎮,連夜帶著辭兒走,去哪裡都好,別再回來了。只要你們走得及時,一定不會有事。」

  蘇晉聽他言語裡有蹊蹺,眉心一蹙,心頭一個念頭頓起,冷聲道:「不對,江老爺,你是不是允諾了姚有材什麼?」

  若非允諾了什麼,他怎麼會急著讓江玥兒帶著江辭離開?又怎麼會知道他們不會有事?

  「翠微鎮的桑田,你把桑田許給姚有材了?!」

  這下該讓鎮上的人怎麼活?!

  江舊同渾身一震,沒想到不過一時半刻便讓眼前的人看穿。

  整個人如被當眾扒了衣裳,藏的什麼心思,存的什麼念想,皮子裡子被瞧得精光。

  是,他不想管了,他原就不是什麼大善人,當年就嫌翠微山窮,趁著逃役,搬去江南發了財。若不是江延考科舉時險些被人瞧穿身份,他也不願拋了大兒子,舉家搬回蜀中。

  那時的翠微鎮真是窮啊,山被封禁,一點荒地種的糧食不夠,只好挖草根,吃樹皮。

  他犯過事,心裡的愧疚就像破了一個洞,非要做點善事才能彌補。於是帶著鎮民們伐荒林,開墾荒田,買桑種,教他們織布採桑。

  十年過去,日子越來越好,他還以為昨日非可以今日補,哪裡知遇上了姚有材。

  他拿他行賄的事威脅他,拿江延的命威脅他,他裡裡外外不知拿了做少銀子去填,卻填不滿他的貪欲。

  蘇公子說得對,姚有材就是一隻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他非但要財,他還要權,如今他要跟著欽差進京,正好拿江家的事好好告一狀,立下功勞,添一筆政績,往前走就是平步青雲,錦繡大道。

  江舊同想,事到如今,江延鋃鐺入獄,翠微鎮那一鎮的人,他還管什麼管?他們能過上好日子,全賴他江老爺心善,可心善的前提是人能好好活著,他已是泥菩薩過江,只能簽下地契,轉讓桑田,認下欠官府的千百兩銀子。

  而這千百兩銀子,就讓鎮民想法子去籌吧,他們……拿了他那麼多,該幫著還。

  蘇晉一時氣得想笑,與虎謀皮只有一個下場,自取滅亡。難道江舊同以為,他將桑田許給官府,就能救江家一家於水火?

  他這麼做,只是害了這一鎮無辜的鎮民而已。

  但她一個字都不願與江舊同多說,面色沉得能擰出水來,朱南羨看她一眼,知道她在為鎮民擔憂,然而眼下,他們只有一條路可走。

  「匕首帶著麼?」

  蘇晉點了一下頭,從腰囊裡取出九龍匕遞給他。

  匕刃鋒利,朱南羨抬臂一斬,頃刻就將鎖著江舊同的鐵鍊斬斷。

  「南護院,你……」

  朱南羨抬眸,看他一眼:「我不是為救你。」他道,「你活著出去,鎮上的鎮民才不至於背這筆莫名的債。」

  言罷,也不等江舊同多言,拽了他的胳膊,帶著他就要跳後窗逃。

  正這時,屋外忽然傳來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不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江家小姐來了?還帶著兩個人?」

  是姚有材。

  朱南羨心下一沉,屋內除開他一共三人,此間在二樓,他沒辦法趕在姚有材進屋前,將三人一併平安帶走,可若只帶走蘇晉,豈非白來了?

  外頭的腳步聲越來越近,正思慮,一抬眸,對上蘇晉的目光。

  她也正望向他,頃刻,朝正門外看了一眼。

  朱南羨明白過來,也對,姚有材既送上門來,不如趁此時機,將該問的,想知道的,通通鬧個清楚明白。

  姚有材身後跟了十幾個衙差,將門左右一推,負著手,官派十足地跨入門檻,高聲喚道:「江老爺,江小姐——」

  然而,回應他的,卻是一把架在脖子上的匕首。

  蘇晉從門後繞出,淡然一笑:「姚縣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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