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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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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7:36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二十九章

  姚有材看到蘇晉與朱南羨,覺察出這二位不正是昨晚把他與張正采鬧得雞飛狗跳的兩人,心頭一股無名火起。

  「你、你們想怎麼樣?」

  姚有材瞧江舊同父女一眼,心裡琢磨著倘這個姓蘇的要救江家老爺,乾脆就把人給她,反正江舊同已簽了地契,寫了認罪供狀,將人放走,再大張旗鼓地捉回來,鬧出個驚天動靜,正巧能讓幾位欽差爺見識一下平川縣「執法清明」。

  誰知蘇晉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思,一字一語直中要害:「江老爺我們要帶走,簽下的地契,畫押的供狀,也請姚縣令一併交出來。另外還有幾個問,有勞縣令大人為我等解答。」

  姚有材活剮蘇晉的心都有了,偏生匕首就架在脖子上,發作不得,按下地契與供狀不表,問:「你想知道什麼?」

  「來錦州府的三位欽差,姓甚名誰,所為何事,何時返京?」

  姚有材心中狐疑,若只是老百姓讀書人,憑的關心起欽差老爺做什麼?

  他多看蘇晉一眼:「欽差大人只有兩位,一個姓翟,都察院副都禦史,一個姓舒,禮部左侍郎,內閣從一品次輔。」

  來的竟是翟迪與舒聞嵐。

  蘇晉心頭微鬆一口氣,啟光在蜀中,事情便好辦許多。

  但她這一口氣並不能切切實實地緩下來,那一頂墨呢轎子始終讓她不安。

  姚有材接著道:「是還多來了一人,但這位大人是誰,本官就不知道了,本官不過七品縣令,與幾位欽差爺說不上話。」

  他這話藏一半露一半。

  那人是誰他雖不知,但今日一早,他拿著翠微鎮的屯田案子去跟翟迪明裡請示暗裡邀功,親眼瞧見翟迪折回身,去詢問那位大人的意思。

  姚有材做夢都想升官,京裡誰掌權誰執政,他心裡頭門兒清。

  翟大人已是副都禦史,能勞他請示的,朝廷上下統共不出十人。

  姚有材對墨呢轎子裡大人的身份已有揣測,但他不願說。

  他一面答,一面觀察蘇晉的反應。他倒要看看這個姓蘇的,與一旁這個總拿著刀架在他脖子上的究竟什麼來頭。

  可惜蘇晉的神色無波無瀾,姚有材瞧了半晌,什麼都沒瞧出來。

  朱南羨道:「接著說。」

  接著說?

  哦,方才這二位問的是幾位欽差爺姓甚名誰,來蜀中所為何事,幾時返京。

  「先前說是為察屯田來的,但來了以後,屯田新政只翟大人一人在查,查完三月返京,舒大人好似過陣子要啟程從蜀南往雲貴,至於另一位大人,還是那句話,本官不知道。」

  舒聞嵐要去雲貴?

  蘇晉心頭疑雲漸散,忽地咯噔一聲。

  永濟這三四年來,大隨並不算多麼太平,朱昱深登極不到一年,北涼得知昔日勁敵去應天當皇帝了,重新整兵來犯。朱昱深二話不說,將朝政交給柳昀與沈奚,當即率兵返回北平,親征禦敵,幸而北涼兩年前已被擊潰過一回,這次重整的只是殘兵敗將,不出半年就被打退。

  此後,東海倭寇再犯,戚無咎掛帥出征,朱昱深以為東海戰事頻頻,戶部出資,工部造船,以至諸多要務滯後,親下皇命,令戚無咎在三年內還東海太平。

  戚無咎不負眾望,及至去年,已有海寇頭子親登天津碼頭,奉降書求和。

  可惜一波剛平,一波又起。當年蘇晉出使安南,曾與胡皇允定兩境太平。誰知去年初,胡朝皇室內亂,宗親胡邵擅權,誅幼帝登大寶,此後野心不止,追殺幼帝舊部不說,還反悔當年胡皇與蘇晉允定的太平,頻頻進犯大隨邊境。

  胡元捷死裡逃生,趕往大隨境內求助。朱昱深接到急遞,得知小小安南竟敢撕毀合約,勃然震怒,原想派兵南下鎮壓,然而自朱祁嶽去世,嶺南至西南一帶一直無拿的出手的將領。朱昱深左思右想,決定再次禦駕親征,於去年夏出發,秋已至雲貴一帶。

  因這回征戰是在異邦境內,邸報上的記錄並不詳盡,至於平頭老百姓,只知戰況順利。

  羅鬆堂老胳膊老腿兒,行不了遠路,舒聞嵐是禮部侍郎,而今要從蜀南入雲貴,難道是朱昱深已大獲全勝,舒聞嵐前去接駕?

  蘇晉想到此,眉頭才微微一緊。

  雲貴離川蜀太近,朱昱深率大軍返京,倘若接到風聲,入川了怎麼辦?

  昨日朱南羨已與她說了雲熙的身份,一府之地,藏著兩個皇室正統,實在太危險。

  姚有材盯著蘇晉,心歎此人當真沉得住氣,到這時了,面上才有些微起伏波動。

  他不是傻子,與蘇晉打了三兩回交道,眼下也算看出來了,這個姓蘇的,絕非平頭百姓,不說氣度,單就這份從容,若不經一番風雨如何鍛造得出來?

  「蘇公子,本官知道,你不是一般書生,有功名在身,是不是從前還做過官,管過事,在京裡認識一些人?」

  「還有南護院,憑你的武藝與本事,也該不是一般走鏢的,是不是以往還從過軍,當過統領什麼的?」

  姚有材說著,竟也不懼朱南羨擱在他脖頸邊的匕首,淡然一笑:「本官其實知道你們為何要千方百計地打聽那幾位自京裡來的欽差,你們想替江家,想替翠微鎮伸冤出氣,你們覺得從京裡來的欽差應該是當年的老熟人,是以想請他們治本官的罪。」

  「可不巧,」他輕描淡寫地看蘇晉與朱南羨各一眼,「這回來的欽差官太大了,你們不認得,如意算盤打偏了珠兒,沒路可走了是不是?」

  姚有材這麼想其實無可厚非。

  蘇晉與朱南羨的確在聽到舒聞嵐的那一剎面露難色,只是,這難色是因為想到了朱昱深。

  也是太巧了,京裡官越大的他們越熟。

  姚有材看他二人不置可否,越發以為自己猜想得很是,仿佛大肚能容:「這樣,本官不予計較你們三番五次冒犯本官,給你們指一條明路,只要你們肯讓翠微鎮的——」

  「少廢話。」朱南羨打斷道,事情的根由他與蘇晉已清楚明白,再往深裡打聽,那就是朝野內部的事,姚有材必不會知道。如今翟迪在錦州,只要將翠微鎮的案子交給他,他們便可安心。

  以後天遠地遠,他只管帶著阿雨與麟兒離開。

  「把地契與供狀交出來。」朱南羨直中姚有材的要害。

  姚有材萬沒想到與這兩人廢了諸多口舌,他們竟還要走原來的老路子。

  人可以讓他們帶走,但江舊同的供狀書與地契是他升官的寶貝,絕不能交。

  朱南羨深知跟這種人打交道,能動手絕不動口,見姚有材猶豫,二話不說,反手握住他的右臂,往後狠狠一撇,只聽「喀嚓」一聲響,竟生生脫臼了。

  姚有材霎時慘叫一聲,疼得俯下身去,這才知此人是當真敢對他動手,忙不迭吩咐:「拿,快拿他要的東西!」

  不多時,院中的小廝便將江舊同的供狀書與地契呈上,朱南羨看了,遞給蘇晉,蘇晉收好,揣入袖囊裡,淡淡道:「走吧。」

  姚有材自此時,才想明白了一樁事。

  難不成這二人竟也認得翟大人與舒大人其中一人?

  他在劇痛之中,自腦子裡喚出一絲清明,倘這姓蘇的與姓南的當真找到人為翠微鎮伸冤,他姚有材仕途豈不盡毀?

  也罷,便是蘇榭認識翟迪或舒聞嵐,他也是不怕的。

  左右他頂上那位,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事已至此,不得不交個底來鎮場子了,姚有材想。

  「慢著——」扶著胳膊滿頭大汗都走到別院門口,姚有材忽然出聲,「你們只知問我討地契,討供狀,但你們可知,這些事物,最後當上交到誰人手裡?」

  蘇晉早知姚有材上頭有人,原想問,但想必問了他也不願說,不如交給翟迪去查,便沒開這個口,沒成想他這會兒成了急紅眼的兔子,什麼底都願往外抖了。

  「誰?」

  姚有材神氣活現,單手朝天拜了拜:「不知二位可聽說過當朝國舅,一品國公,一品內閣輔臣,戶部尚書沈奚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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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7:52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三十章

  蘇晉與朱南羨以為自己聽錯了,從容冷靜的面容上同時露出一霎時的茫然。

  姚有材看他們的樣子,以為沈國公的名號終於將他二人震懾住,冷笑一聲,添枝加葉:「要說當朝權傾天下者,只有兩人當得起,首輔兼攝政,左都禦史柳大人,國公兼輔臣,戶部尚書沈大人。蘇公子與南護院想管翠微鎮的事,除非將內閣首輔柳大人找來,否則,你們就是能請當年一人之下的蘇時雨蘇大人出山,也未必能對付得了我。」

  朱南羨原想著姚有材作惡多端,倘一味耍渾使絆子,殺了無妨,哪知他甫一下搬出沈青樾,竟歪打正著,讓自己這只已扼住他喉嚨的手鬆緩下來。

  倒不是真相信姚有材種種惡行是受青樾指使,而是此人輕易就抬出沈奚這尊大佛,說明是個十成十的傻帽。

  這案子已牽扯到了沈奚頭上,水深得很,留這傻帽一條性命,指不定日後還能為青樾洗冤。

  蘇晉也做如是想,吩咐姚有材:「備馬車。」

  姚有材震詫之餘有些心驚。

  他本以為只要說出「沈奚」二字,一切都萬事大吉,哪裡知眼前二人還是一意孤行,執意要將江家父女救走,簡直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要跟他姚縣令對著幹到底了。

  他又打量了蘇晉與朱南羨兩眼,這兩人究竟是什麼來頭?

  命還握在別人手裡,馬車到底是備來了,朱南羨先讓江舊同與江玥兒上馬車,等二人走出一刻,才依著昨夜的方法搶了一匹馬,帶著蘇晉回了雲來客棧。

  天色|欲晚,晁清在客棧正堂等得焦急,忽聽外頭車輪轆轆,一輛馬車停在了客棧門口,是江家父女回來了。朱南羨騎馬快,與蘇晉緊跟在馬車後頭。

  客棧已由江家包下,江家的護院,翠微鎮的鎮民分住各屋,一眾人聽到動靜,紛紛出得房,來到大堂。

  晁清剛想問蘇晉事態如何,抬眸一看,只見她眼底竟浮著十分罕見的沉翳之色,時雨一慣從容,這般樣子,想必是遇到十分棘手的事。

  他反倒不好問,默默為蘇晉四人斟上茶水。

  倒是梳香先一步上前,輕問一句:「南公子,您沒受傷吧?」

  朱南羨朝她看去,目光落到一旁的雲熙身上,對上他關切的眼神,搖頭道:「我沒事,你們放心」

  酉時已過,眾人已用過晚膳,梳香一心掛念朱南羨,又道:「南公子想必還未曾用膳,阿香這便去膳房為您備些吃食。」

  她知道朱南羨這三年飄零在外,於衣食住行上早就不講究,但一想到他曾是這天下最尊貴的人,難免揪心,生怕這客棧的廚子怠慢了他,非要自己親自備膳才安心。

  然而此言出,驚覺不對,客棧裡未曾用膳的又豈止朱南羨一人?

  梳香又困窘道:「阿香也會為蘇公子,江老爺與江小姐備些吃食。」

  朱南羨點了一下頭:「有勞你。」

  他與梳香是主僕,雖一別經年,但劫後相逢,關係自比旁人親厚些,他二人雖坦然,但這一出落在有心人眼裡,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當年朱南羨來江家,怕自己的身份牽連他人,自稱是孑然獨身,無親無故。

  這事江玥兒知道,後來說給體己的丫鬟芹兒聽,芹兒自也知道。

  南護院慣來疏冷,平日連小姐與他說話都不曾多應幾句,方才卻與阿香輕聲溫語,哪像是剛認識的樣子?

  再思及南亭從不多管閒事,但這幾日,他先是獨闖翠微山救下江辭與雲熙,爾後聽聞江老爺與阿香一行人被姚縣令帶走,又隻身追去,到最後,闖到張府尹別院,為了保護阿香與雲熙離開,獨自留下斷後,以至於落了險境,足足花了一夜才逃脫回來。

  芹兒自然不知道朱南羨那一夜究竟幹什麼去了,胡亂揣測一番,心底只留下一個篤然——是了,一定是這個木阿香,生得一副狐媚相,莫名帶了一個半大的孩子,誰知是不是親生,而今又引誘了南護院,令他短短幾日就對她以「家室」相稱,平白墮了小姐的顏面。不行,她非得為小姐出這口惡氣不可。

  「阿香姑娘,我幫你。」

  見梳香已折往膳房,芹兒追上去,脆聲道了一句。

  這一屋子的人心事重重,誰有閒心去在意一個小小婢子心中的算盤,便由得她去。

  眾人擔憂奔波了一整日,十分疲累,晁清知道蘇晉哪怕有思量,未必肯當著這麼多人開口,於是提議先散去歇息,待明日一早在一起想應對之策。

  雲來客棧不大,客房統共就十間,朱南羨與蘇晉對翠微鎮有恩,最好的兩間天字型大小自留給了他二人。

  晁清將蘇晉引到天字一號房,一時有點難開口,好半晌才說:「田叔念及我二人是故友,令我們住一間,但……」他頓了頓,早已瞧出蘇晉與南亭是舊識,卻不知南亭對蘇晉的身份知曉多少,是以也沒將後半截話說出來,只道,「我夜裡去與南護院覃壯士擠一擠。」

  覃照林一聽這話,立刻道:「這咋行?!」

  他初識朱南羨是十三殿下,後來成為太子殿下,陛下,先帝,一重比一重高。

  但覃照林是個粗人,對他而言,朱南羨的身份反倒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作為護衛,當初沒能保護下的蘇大人,是陛下拿命去換的。

  他老覃一輩子都記這個恩。

  天字號房統共就一張床榻,他已打算在地上湊合一晚了,生生多出一個不速之客,怠慢了晉安陛下怎麼辦?

  他拿手在門檻上一擋,道:「俺不管,反正你肯定不能跟俺家公子睡一屋,但你也不能湊來跟俺與南公子睡。」

  晁清有點詫異,多看了朱南羨一眼。

  其實他早就發覺不對了,早上覃照林與阿香的那一跪,分明是見了南亭同時雙膝著地的,今日一回來,無論是阿香還是覃護衛,都對南亭尊敬有加,及至蘇晉,與他說話,言語中也有敬意。

  蘇晉當年已是一品輔臣,得她敬重的,該是什麼人?

  晁清想問,又覺不便問出口,一時僵住,還好這時,蘇晉斂著眸,低聲地道一句:「不必麻煩,照林,今夜我與你換屋住。」

  然後垂首推開房門,像是生怕他們細究她言語裡的意思似的,飛快又道:「先不說這個,雲笙,照林,我有事與你們說。」

  不提覃照林,晁清從來耳清目明,蘇晉那句話一出口,他心裡已有七八分明白。

  他早年喜歡她,覺得她是這天下獨一無二的女子,但情之一字,最為玄妙,你覺得它會越釀越醇,但經年過去,偏偏變得淡而無味,再見蘇晉當真如故友相逢,當初的悸動遍尋不著,他本以為過往一切已化風煙淡去,卻在方才,在瞥見蘇晉頰邊煙霞的一刻,心頭湧上千般萬般不是滋味,像是有人拿著酒勺翻攪回憶,硬生生帶出純釀氣息,聞著惹人傷懷,一嘗卻如白水,簡直一片空茫茫。

  是,早已談不上喜歡,回憶裡餘了點滋味,所以心痛心傷都談不上,茫茫二字最貼切。

  晁清自嘲一笑,等回過神來,蘇晉已將今日發生的事說完,他聽得不認真,但多多少少仍是聽進去了。

  蘇晉接著道:「我既拿到了地契與江老爺的供狀,今夜便去寶定胡同的接待寺尋啟光,把東西交給他。」

  晁清一愣:「這麼急?」又道,「你奔波了一日,不如好生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從長計議。」

  蘇晉搖頭:「事不宜遲。」

  有些事實不便與晁清提。

  她眼下最擔心的,其實是身在雲貴的朱昱深,加之屯田新政的案子已牽扯上了青樾,這裡頭彎彎繞繞實在複雜,京裡的官,川蜀的官,無論柳昀,青樾,舒聞嵐,甚至包括朱昱深都在裡頭涉了一水兒,萬若再搭上朱南羨與朱麟怎麼辦?

  便只提屯田新政,姚有材雖是個傻帽,但姚有材上頭的人,或者說,真正藏在他背後的那個人卻未必傻,反之,聰明得很,至少,她蘇時雨到現在都沒看清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只怕夜長夢多。

  朱南羨瞧出蘇晉的思慮,說道:「我陪你一同去,在接待寺外等你。」

  他的身份,無論來的欽差是誰,只要不是青樾,最好不要讓人見到他,尤其是墨呢轎子裡,高深莫測的那位。

  蘇晉點了一下頭,與朱南羨覃照林一起正欲走,忽聽客棧樓下傳來驚叫之聲。

  朱南羨聞聲,臉色頃刻變了:「是麟兒與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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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8:0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三十一章

  朱南羨推開門,循著聲音的方向大步而去,及至膳房,只見盆口大的瓷碗碎裂在地,裡頭湯汁盡灑,梳香伏在地上,衣衫濕一半,露在外的脖頸與手背通紅一片,已開始起泡。

  雲熙就蹲在梳香身邊,怒目望向芹兒。

  朱南羨一看這場景,略去因果不問,上前喚:「梳香。」聽她幾不可聞地應自己一聲,扶住她的手臂,將她摻去了就近一間房,又吩咐雲熙:「打盆涼水來。」

  這時,蘇晉與客棧內的人聽到動靜也趕來了。

  蘇晉見此情形,立刻吩咐一名江家護院:「去請大夫。」看雲熙小心翼翼地將梳香燙傷的手浸入涼水中,四下一望,目光落在微微發抖的丫鬟芹兒身上,冷聲道:「不給個解釋嗎?」

  這事說來也算半個意外。

  芹兒自以為猜到梳香與朱南羨的關係,跟去膳房質問,梳香一個弱女子,這些年帶著麟兒流落在外,不是沒遭過人侮蔑質疑,若芹兒問的是旁人倒罷了,這回偏生將髒水潑到了朱南羨身上,梳香情急之下,慌忙為他分辨。

  芹兒卻篤定她與南亭有苟且,不欲與她多言,一面端湯離開膳房,一面聲稱要將梳香的醜事說與眾人聽。

  這時,恰好雲熙來膳房尋梳香,聽到芹兒的話,拽住她的手腕勒令她向梳香與朱南羨賠不是,拉扯之下,滾燙的湯汁潑灑而出,梳香唯恐雲熙受傷,撲上前來以身相護,一盆湯汁一股腦兒全淋在了她身上,變成了如今這幅樣子。

  聽芹兒說完,江玥兒心知是自己的丫鬟闖了禍,怯生生喚了聲:「南公子。」

  誰知朱南羨不理,只吩咐覃照林去外頭請醫婆回來為梳香看頸上的傷。

  芹兒本還有些愧疚,見朱南羨對梳香百般照顧,卻對江玥兒冷言冷語,更是忿忿不平,竟不管不顧地道:「她一副狐媚子樣,湯灑了是天意,引誘完晁先生又引誘南護院,就該讓她吃些苦頭!」

  雲熙頃刻道:「你血口噴人!」

  芹兒卻道:「難道不是嗎?晁先生的學堂只收十人,你們姨侄二人一來鎮上,他便破格允你入學,這是為何?如今又勾搭上南——」

  她話未說完,伏身歇在榻上的梳香忽然撐著坐起,雙目怒視芹兒:「你誣衊我可以,但你不能、但你不能誣衊晁先生與南公子。」

  她是婢子之身,累及陛下相護已是罪過,而今還連累他名聲受侮,只恨不能以死贖罪。

  幸而這時,去請大夫的江家護院與覃照林回來了,朱南羨被鬧到頭疼,寒聲道:「都滾出去。」將屋子為醫婆與大夫騰出,帶著雲熙,冷著一張臉從江家父女面前路過,來到蘇晉跟前,猶疑了一下,說:「我……」

  蘇晉點頭:「我知道,今晚之行,照林保護我便可。」

  梳香雖只是一任宮婢,但她照顧朱麟多年,於朱南羨而言,不啻於天大的恩情,如今她與雲熙出了這樣的事,他如何走得開?寶定胡同的欽差接待寺,只能由蘇晉自己去了。

  蘇晉看了一眼遠遠站著的江家父女,又道:「你留下也好,我對江家始終有些不放心。」

  事不宜遲,她唯恐耽擱下去,尋翟迪便難了,於是喚來覃照林,二人一同離開客棧。

  方出客棧的門,只聽身後有人喚:「時雨。」竟是晁清追來。

  得到近前,與覃照林一點頭:「有勞覃壯士,我有些話,想單獨與時雨說。」

  夜暮中,他眉間似鎖著深霧,等覃照林走遠,才輕聲問:「時雨,這名姓南的公子,與你不單單只是舊識吧?」

  蘇晉有些詫異,原以為晁清追來是有急事叮囑,沒成想竟是問這個。

  她一時無措,不知該怎麼答他,再一想,此生相交者眾,至交卻無幾,除卻青樾,能知無不言的只有雲笙,於是低聲道:「未曾好好辦過成親禮,也不知算不算作夫妻,但終生早已定了。」

  晁清愣了愣,未想她竟肯坦白相告。

  知道實情,原本懸著的心卻沒能落到實地,反倒浮晃得厲害,想起她那句「未曾好好辦過成親禮」,覺得心疼,既定終生,為何連一場成親禮都不肯予她?

  話到嘴邊,又覺自己不該問,思來思去,只撚著緊要道:「他到底是什麼人?」

  蘇晉道:「雲笙,我不是不信你,只是他的身份,實不便與人相告。」又淺淺一笑,「但你放心,他從不曾慢待我。」

  言盡於此,只要她覺得好,他還有何好問的,她提及那人連眉梢眼底都藏著笑,這就夠了,之後再說什麼都是不必。

  晁清看著蘇晉上了馬車,向巷末駛去,遙遙拖曳出一杳月色,像有的事早已收尾,卻在多年後添一筆餘韻。

  既是餘韻,便沒有得失可以計較,於是搖搖頭,轉身折返客棧。

  晁清沒看見,在他的身形沒入客棧的一刻,巷末牆角處,繞出兩道身影,其中一人又高又瘦,面容清臒,他似乎身子骨不好,饒是初春回暖的天,也罩著裘襖。

  舒聞嵐看了眼不遠處的客棧,輕咳了兩聲,問:「看清了麼?」

  身後的人道:「回大人,看清了,方才離開的只有蘇大人與覃護衛,下官已告知張府尹今夜嚴守接待寺。」

  舒聞嵐淡笑了笑,道:「再著人告訴姚有材,就說是時候了,讓他引著翟迪來雲來客棧拿人,到時你也跟著去,不必下狠手,只要逼得客棧裡頭的那一位當著一乾人的面亮出身份便可。」

  「是。」身後的人應道,「可是大人,那一位的身份太尊崇,只要亮出,他想護的人咱們一個都不能動,何況翟大人也快到客棧了,他是蘇大人當年一手提拔上來的,對那一位可謂忠心不移。」

  舒聞嵐漫不經心道:「陛下這兩日就入蜀地,那一位再金貴,一山也容不下二虎。我們要對付的又不是他,他想護誰,便任他護去好了。」

  夜是暗的,蜀中一連晴了好些日子,直至今日,天邊才慢慢蓄起雲團,不時遮去了月,漸漸風起,竟有落雨之勢。

  蘇晉下了馬車,行至接待寺門口,遞上名帖與一封信函,說:「有勞這位武衛,在下姓蘇,特來拜訪翟迪翟大人。」

  她方才已被守在胡同口的衙差盤問過一次,得知蘇晉是舉子,曾在都察院歷經司任過兩年都事,這才放行。

  但小小七品都事,要拜見副都禦史大人,資格還差了些。

  武衛看過名帖,上下打量著蘇晉與覃照林,沒出聲。

  這重身份是當年柳昀命人送她離京時給的,終歸與都察院有些瓜葛,蘇晉想了想,便利用這層瓜葛道:「武衛有所不知,在下昔日在都察院任職,曾於翟大人隸下當差,翟大人今次來川蜀前,曾給在下來信,相邀一見。」

  武衛將信將疑:「翟大人堂堂三品禦史,會給你寫信?」

  蘇晉點頭:「是,否則下官一介平民,如何會得知接待寺裡的欽差是翟迪翟大人呢?」

  武衛聽了這話,方覺得是,再看蘇晉一眼,越看越覺得不凡,連言語都不由恭敬起來:「公子請等,勞小人著人進去通稟一聲。」說著,將名帖與信函遞給身後的衙差,耳語囑託幾句,衙差一點頭,急忙忙進寺裡去了。

  接待寺很大,除開正院,東西一共有四處院子,從京裡來的三位大人各據一處,另一處,由錦州府的府尹張正采暫住。

  衙差心知翟大人早隨姚縣令離開接待寺,卻沒告知蘇晉,得了她的名帖,反倒往張正采的西院去。

  不多時,衙差去而複返,對蘇晉道:「蘇公子,翟大人看了您的名帖,命小的趕緊請您進去。」

  是春夜,一路穿花過徑,蘇晉與覃照林隨衙差來自一處垂花拱門前,衙差又道:「公子稍等,小的再進去通稟一聲。」

  然而不等他走,蘇晉卻將他喚住,笑問:「這位差爺,翟大人當年一直說在下的字不好,特令在下勤加練習,方才他看過信,可提了在下的字有長進?」

  衙差道:「提了提了,大人說蘇公子的字比之以往大好了。」

  等衙差的身影消失在拱門後,蘇晉面上的笑就消失了,她自方才起就覺得不對,偌大的接待寺,三個京官住在其中,至晚時分卻靜若無人,不提舒聞嵐與那位墨轎裡頭的,翟迪是都察院的副都禦史,蜀中的兩名巡按合該來拜訪陪同才對。

  是以她拿信函試衙差。

  翟迪認得她的字跡,看了信,得知她在蜀中,一定會對字跡緘口不言,如何會多誇一句「字好看」?

  蘇晉看了一眼這拱門匾額上的「西前院」三字,心知這院子裡頭的大人,一定不是翟啟光,她頓了一下,心生一計,來不及與覃照林解釋太多,簡短道一聲:「走。」慢慢往後退一步,折身沒入漆黑的夜中。

  風更盛,拂過面,刮出森寒冷意。

  覃照林一路跟著蘇晉離開,卻看她並不是要離開接待寺,路過正院,穿過回廊,反是亟亟往另一端的東院趕。

  他有些納悶:「大人,俺們是不是叫人給戲耍了?翟大人今晚不在接待寺?那俺帶您出去。」

  蘇晉看他一眼卻道:「好不容易來了,走什麼走?」

  不等覃照林再問,解釋道:「想要對付我們的,是方才在西院等著的那位,此人八成是錦州府的府尹張正采,分明是一計請君入甕,他卻不在我們進入接待寺後,立時將我們扣下,非要將我二人引入西院,這是為何?」

  覃照林撓撓頭:「為啥?」

  蘇晉指了指不遠處的東院:「說明這裡還住著人,張正采十分忌憚住在這裡的那位,不敢驚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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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8:20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三十二章

  夜越深,風聲越大。

  蘇晉與覃照林一路趕至東院前門,另取出一封信函遞上:「有勞這位守衛,在下姓蘇,曾任都察院歷經司都事,今受大理寺張大人所托,特來拜訪到蜀的欽差大人。」

  守衛接過信,猶疑片刻,看她一眼。

  「公子既受張大人所托,不知張大人請公子拜訪的大人究竟是誰?只是欽差?」

  蘇晉有些意外,言下之意,就是住在東院的這位,還該與欽差區分開來,不是來蜀中辦理公務的?

  她正欲試探問兩句,那守衛卻將信函拆開,果見帶有大理寺印章的薄貼,又道:「公子請等,在下為您去通稟一聲。」

  他言罷,折返入院內,走時還不忘將院門掩上,落了閂。

  蘇晉更是詫異,堂堂欽差接待寺,連個輪值的守衛也無?

  還沒等她細想,覃照林便道:「大人,俺覺得這個守衛有古怪。」

  「怎麼說?」

  「他持矛的姿勢不對勁,太正兒八經了,大人您不曉得,每個衛所的規矩不一樣,只有北大營出來的兵,尤其是親軍衛,才會這麼持矛。」

  親軍衛?

  上十二親軍的職責是守衛隨宮與帝王,遙遙蜀地,怎麼會有親軍衛?

  「你確定?」

  覃照林道:「俺從前在五城兵馬司,也歸北大營管,習武之人的習慣,俺一看就知道。」

  蘇晉揉了揉眉心,蜀地出現親軍衛,難道是朱昱深已入川了?

  不對,朱昱深從安南親征歸來,手握二十萬嶺南大軍,即便要入川,身旁可保護他精銳多得是,沒必要從京師調軍。

  可是,除了朱昱深,誰還有膽子將親軍衛調離隨宮?這可是罪至梟首的重罪。

  隱隱有個念頭浮上心底,蘇晉正想著,忽見一行火色行來。伴著喧囂聲,竟是錦州府的府尹張正采與幾名官員和衙差。

  蘇晉疑惑,張正采方才不是還忌憚東院這位麼?怎麼眼下又壯起膽子了?

  目光落到他身後的無限昏黑處,只見一個高高瘦瘦的人影立在不近不遠的地方。

  原來是找到了撐腰的。

  「蘇公子,前日你與江家的南護院一起大鬧本官別院,劫走本官要押送上京的要犯,如今是嫌命長,不想跑了,到這接待寺自投羅網來了嗎?」張正采慢條斯理地問道。

  他已是大衍之年,銀鬢斑白,然心寬體胖,不很顯老。

  蘇晉知道張正采是有備而來,她若硬要走,外頭只怕已布下了天羅地網。

  但,常言道打蛇七寸,不過區區一府尹,她還能對付不了?

  「張大人這話蘇某就聽不明白了,昨日平川縣的姚縣令邀蘇某去他別院一敘,所謂要押送上京的要犯,翠微鎮的江老爺,不正在他的別院好好呆著麼?」

  張正采與姚有材雖是舅甥,但江舊同只有一人,換言之,功勞只有獨一份,姚有材昨日瞞著張正采將江舊同帶去別院,令他寫供狀簽地契,擺明瞭是想搶功。

  此言出,張正采的面色果然一變。

  蘇晉又道:「張大人,今夜只有您一人在接待寺等著蘇某麼?」

  「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蘇某還以為張大人與姚縣令是孟不離焦,奇怪今夜怎麼只見到了張大人,姚縣令去哪裡了?」

  張正采一聽這話,心中又是一沉,還沒覺察出個所以然,蘇晉已接著道:「蘇某日前的確與人一起搶走了江老爺,但,彼時官府連一張下令擒拿重犯的通文都沒有,蘇某不知江老爺有罪在身,將人帶走,天經地義,張大人您治不了蘇某的罪,更鬧不到京師去。姚縣令就不一樣了,張大人您在此與蘇某周旋的當口,您可知您那位外甥在幹什麼?他若帶著人去了雲來客棧,當著都察院的翟大人的面查審翠微鎮的證人,搶下這頭一份的功勞,日後封賞下來,您可還能與他分得一杯羹?」

  其實蘇晉並不確定姚有材去了哪裡,只是見張正采在此等著自己,猜到她來接待寺的決定早已被人參破。

  既有人在接待寺等著她,必然也有人去雲來客棧找麻煩了。

  只是……

  蘇晉又看了一眼那個立在張正采一行人後頭,藏身在一片暗色中的人,垂於身側的手微微握緊。

  朱南羨與朱麟都在客棧,翟迪她是一萬個放心,卻不知除了翟迪,去客棧的還有誰,又抱著怎樣的目的?

  三年未涉朝局,眼前迷霧叢叢,即便是當年位至一品輔臣的她,也未必能撥雲既見日光。

  蘇晉心中雖輾轉反復,面上卻平靜無波,待張正采問:「你昨日去姚有材別院,他都與你說了什麼?」便知他已全然信了自己。

  既信了,她正好將心中的困惑問出口。

  「自是極要緊的事了。」蘇晉放緩語速,「姚縣令說張大人您,對你們上頭那位大人一直陽奉陰違,那位大人權傾天下,張大人您這麼做,仕途必不能長久,因此翠微鎮的功勞,還不如由他姚有材來領。」

  她說到這裡,為防張正采不信,又添了句:「哦,對了,姚縣令還提了,你們上頭的那位,正是當朝國公,戶部尚書,沈奚沈大人。」

  「他放屁!」張正采一聽這話,怒不可遏,「沈大人本官連面見都沒見過,幾曾陽奉陰違了?!沈大人是什麼樣的人物?他一封手書本官都供在案頭,要說陽奉陰違,他姚有材才是——」

  一通火還沒撒完,生生噎在喉頭。

  張正采總算反應過來,自己真是鬼迷了心竅,竟被這個蘇姓書生一路牽著鼻子走,險些把老底兒都交代了。

  然蘇晉的目色已涼了下來:「你方才之言當真?你從未見過京師沈大人?所謂的聽命於沈青樾,只因得了他一封手書?」

  又問:「他的手書是何人給你們的?寫了什麼?」

  她雖是這麼問,也知張正采必不會再答。

  但沒關係,只要無人攪擾,她總能讓他開口。

  張正采當著幾名府官縣官的面被一書生誆騙,面子裡子都丟沒了,恨不能當即將蘇晉大卸八塊,滿腔惡火燎灼喉頭,連聲音都嘶啞三分:「來人,即刻把這個姓蘇的給本官拿下!」

  「張大人。」蘇晉的語氣依然平靜,「你不好奇蘇某為何會對沈大人的手書感興趣麼?」

  「因為,沈大人的手書,蘇某剛好也有一份。」

  她頓了頓,一笑:「不信?沈大人為避家諱,凡他的手書,遇『信』字,『佳』字,『宥』字等,都會省去一筆。」

  張正采雖知這個叫蘇榭的八成又在拿捏自己,偏生她之所言恰中要害,那封京師沈大人的手書的確有些蹊蹺。

  一揚袖,陰沉著臉摒退了衙差:「你既知道沈大人的用字習慣,想必不是空手而來,肚子裡多少裝了點東西,這樣,本官可以放了你,只要你——」

  「不,留下她。」

  正這時,那名站在眾人背後,高高瘦瘦的人影終於步入火色與夜風之中。

  面目清臒,顴骨很高,正是舒聞嵐。

  蘇晉老早就猜到等在那裡的人是他,也知他今夜既與張正采為伍,必要所圖謀。

  但,只要有他有所圖謀,她便暫不會落入險境。

  各自算計各自的,誰管得著誰?

  「舒大人,此人不過一名無知小徒,您只管等著下官將事情因由問明白,命人將他擒住便好,怎好勞動您的大駕。」

  方才被蘇晉牽著鼻子兜了一大圈,張正采面上有些掛不住,唯恐舒大人看輕了自己。

  「無知小徒?」舒聞嵐淡淡道,「張府尹,你這話卻是僭越了。」

  張正采納悶,據他所知,這名蘇姓書生從前雖有功名在身,不過位至七品都事,自己好歹是四品府尹,何至於僭越?

  「方才站在遠處,還以為只是一名尋常書生,未曾想竟是蘇大人。」舒聞嵐看向蘇晉,半晌,合袖一揖:「蘇大人,三年不見,別來無恙。」

  蘇晉亦回了一揖:「舒大人。」

  這樣的對揖禮,只有同級之間亦或品級相差不大的臣子間才可對行。

  張正采愣了愣,方至此時,總算咂摸出些不對勁了。

  「舒大人,蘇榭當年不是在都察院歷經司任七品都事麼?怎麼,怎麼……」

  怎麼會與舒大人是舊識?

  怎麼能與他行對揖禮?

  怎麼會知道沈大人的用字習慣?

  「蘇榭?」舒聞嵐似乎有些意外。

  他看了一眼張正采與他身後一群一頭霧水的府官們,笑著道:「她不是蘇榭,她正是當年以登聞鼓之案一力參倒三殿下,出使安南換得大隨南境四年無乾戈的刑部尚書,一品內閣輔臣,蘇時雨蘇大人。」

  夜風已成呼嘯之勢,卷枝而過,簌簌葉聲恍若獸鳴。

  張正采聞言大怔,雙腿顫了顫,逕自跌退一步。

  他一時竟不敢去看蘇晉,半晌,只囁嚅道:「可是、可是那位蘇大人,眼下不是該在寧州服刑嗎?」

  「正是呢,」舒聞嵐又笑了笑,「本官記得,當年蘇大人離宮,是柳大人為您定罪,親自目送您上的囚車,而今蘇大人出現在蜀地,該是個什麼說法呢?」

  他話裡有話,蘇晉聽得明白。

  但她沒答。

  昔年之爭,舒聞嵐也涉足其中,彼此都是局中人,該知所謂功過,所謂罪名,都是流於表面的浪頭浮花,風吹便散,雨落即碎,連是與非都要付與漁樵閒話,哪裡還來什麼說法?

  「舒侍郎此番,是在問本官討說法嗎?」

  東院拱門左右洞開,一個清寒的聲音自門內傳來。

  柳朝明未著官服,夜風裡,一身素色曳撒如月華,袖口描了三片葉,冷玉作眸,眸斂深深霧,是故人眉眼。

  故人眉眼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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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48:3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三十三章

  蘇晉不是沒想過墨轎裡的那位大人是柳昀。

  需用異色與二位欽差區分開的臣工統共那麼幾位,若非皇親國戚,便只幾名被封過爵的,再就是柳昀,攝政兼首輔。

  她雖猜到,很快又否認了這個想法。

  朱昱深親征安南,柳昀與青樾共理朝政,這個當口,他為何會出現在蜀中?

  蘇晉又看向柳朝明身後的兩人,頓了一頓,認出此二人乃錦衣衛副指揮使韋姜,以及當年她被流放,送她入江西的禦史李煢。

  雨忽然落下。

  風刮了整晚,雨勢卻不大,零星幾點稀疏澆灑,反像是雲頭無端起了善意,要安撫這一夜風不止。

  直至落了雨,柳朝明的目光才不經意落在蘇晉身上,略作停頓,又移開,聲音很淡:「你怎會在此?」

  蘇晉有些無措,不知當怎麼面對他。

  三年前一場刻骨之痛,如今回想依舊心悸,可三年過去,痛未平,恨卻淡了,或許是她終於以一句「成王敗寇」說服自己,若當初贏的是她,他的下場,未必會比現在的自己好。

  但也沒有恩可言,並不感念他最後待自己的慈悲,亦不想去計較是否是他救了朱南羨的性命。

  那個旋渦中,誰欠誰,誰負誰,原本就說不清。

  於是只好恩怨兩相忘,反將回憶追溯得更遠,到秦淮暮春的煙雨天,到他問她是否願意入都察院,從此跟著他,做一名守心如一的禦史。

  輪回往復,只好做回最初的恭敬姿態,認真施以一揖,答:「因偶然得知蜀中平川縣縣令假借新政,欺民霸田,想上訪,未想竟遇見大人。」

  柳朝明淡淡「嗯」一聲。

  雨絲稍密了些,張正采尚未自蘇榭便是蘇時雨的事實中緩過神來,見蘇晉對東院這位恭敬有加,一時震得肝膽俱裂。

  這一位大人的身份,蜀中各州府官無人知曉,只知他來蜀地另有要事,等閒不見旁人。

  如今看昔日名震天下的蘇大人亦對他如此恭敬,那他該是什麼人?

  還能是什麼人?

  張正采腿腳發軟,再思及蘇晉方才「欺民霸田」之言,一下跌跪在地,囁嚅兩句「有罪」,被風雨聲掩了去,根本聽不見。

  柳朝明目光不落旁處,問:「既上訪,證據與狀書有麼?」

  蘇晉道:「有證據,但中途出了些意外,所謂證據已不足以作為力證,大人若需狀書,草民可以立刻寫,但此事有些複雜,大人看過狀書,能餘出空閒聽草民將前後因果講述一通是為最佳。」

  所謂意外,即是江家老爺在已桑田地契上簽字畫押。

  蘇晉本想先與翟迪商議一番再寫供狀,誰知翟迪沒見著,反倒遇到了柳昀,知他對待公務尤為嚴謹,萬事不可廢了規矩,只得答一句「立刻寫供狀」。

  若照以往,他非得斥一句「既無狀書,何來上訪」,然後令她吃一碗閉門羹。

  可是今日,也不知是情淺了,還是恨淡了,他默立片刻,又「嗯」一聲,拋下一句:「進來寫狀子。」折身便回了東院。

  東院也分前後兩院,往左一條回廊走到盡頭,便是甬道。

  晚來雨落,簌葉聲聲,夜本就是暗的,風雨更添茫茫,恍惚還以為甬道兩旁的高牆是宮牆。

  東後院亦不大,庭中栽著一片竹,各屋的燈火都熄了,只有一處通明如晝,蘇晉一看便知那是柳昀的書房。

  韋姜李煢引著覃照林去隔屋暫歇,蘇晉獨隨柳朝明入了書房。

  站在門前又有些不知所措,看著他步至書案前,拾起一方墨錠磨了墨,取一隻細狼毫擱在筆山,極為寡淡地說一句:「在這寫吧。」然後自揀了一份案宗去另一旁坐下。

  蘇晉鋪開一張宣,思量片刻,落筆寫下一份訴狀。

  手裡有事,心思便不似方才紛擾,她做事專注,極擅文墨,不過片刻,便將一份狀書工整寫好。

  柳朝明看了一遍,沒作聲,過了會兒,將狀書放下,移步去櫃閣前,取了一份信函遞給她。

  信函上澆火漆,說明極其機密,蘇晉原不該看,但仔細一想,應當跟翠微鎮桑田的案子有關,便省了矯情,接過細讀。

  誰知越看越心驚,信函上,官府假借新政空子,欺民霸田的何止翠微鎮一處,上至山東山西,下至雲貴廣西,統共竟有四十七處。

  蘇晉愣了半刻,方才理好的心緒又成一團亂麻,這回亂在案子上。

  「大人早知翠微鎮的事了?」

  柳朝明道:「知道而已,前後因果不如你狀書上的清楚,掣肘太多,尚來不及一一細查。」

  蘇晉猶豫了一下,想問他所謂的「掣肘」是什麼,想了一下,又覺不外乎是地方官紳,朝野內鬥。

  左右關乎朝局,她不該過問。

  於是換了一個困惑:「據我所知,屯田新政初實行是永濟二年春,距今不過剛好三年,大人是如何做到在短短三年內,查出四十七處欺民霸田魚肉百姓的州縣官的?」

  柳朝明看她一眼,沉默片刻,也不隱瞞:「我動用了錦衣衛。」

  蘇晉聽了這話,一時恍然,又一時詫然。

  恍然是因為她方才還在奇怪為何親軍衛會出現在蜀地,柳昀這麼快就給了她答案。

  而詫然,則是因為動用錦衣衛的後果。

  錦衣衛與柳昀一直有些說不清的瓜葛,但如今的朝堂已不是黨爭亂局。

  朱昱深帝位漸穩,柳朝明是文臣,哪怕手握攝政大權,他也沒有資格號令只該聽命皇帝一人的親軍衛。

  這是極重的罪名。

  蘇晉忍不住再道:「大人動用錦衣衛,可曾請示過陛下?」

  誰知柳朝明聽了這話,又一陣沉默,半晌,他淡淡道:「沒有。」

  可不等蘇晉開口,他又道:「此間種種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你不必問。」

  短短一句,將話頭堵死。

  蘇晉便再無可問。

  她與柳朝明隔案而坐,等他給翠微鎮桑田案的答覆,等著等著有些焦急,卻不敢催促,漸漸平靜下來,心思飄飛到天外,想到三年前的事,五年前的事,七八年前的事,十多年前,剛入仕時,躊躇滿誌又滿心迷茫的事。

  想得滿心滿眼要溢出來,爾後漸漸有點明白,為官十載,最好莫過於當禦史的兩年。

  禦史之前太迷惘,禦史之後,雖升了侍郎,做了尚書,及至一人之下百官之首,到底陷在了權爭之中,沒那麼單純。

  心思到了這裡,便有點想開口,問問柳昀如今的都察院怎麼樣了。

  可話至嘴邊,又覺得她與他各經一場天翻地覆的浩劫,恩與怨減去大半,心中還道是故人,面上卻連故人都算不上,更不該提故人事。

  柳朝明似乎終於考慮妥當,將狀書收好,說道:「翠微鎮的事我已知道,會令翟迪尋你細查,你……住哪裡?」

  「留楊街雲來客棧。」蘇晉道。

  她本想說啟光今夜大概已找到雲來客棧了,可柳昀耳清目明,未必不知道。

  他對啟光的行蹤隻字不提,她何必提?

  「但我這兩日便會離開,」蘇晉又道,「我畢竟已不是朝中人,看翠微鎮的鎮民可憐,想在走前幫一幫他們,不至於連生計都無以為繼,因此今夜才來接待寺。」

  柳朝明只應一個字:「好。」意示已經知道。

  案上的燭盞燒久了,一星燈火如豆。

  蘇晉想著此間事了,站起身,是要離開的意思,柳朝明也隨她站起,先一步至書房門前,為她開了門。

  相識這麼多年,同路過,爭執過,分道揚鑣過,水火不容你死我活過,卻難得一回這麼客氣。

  跟隔了重山遠水似的。

  外間還在落雨,比方才更密,隔屋的李煢聽到開門聲,也步出屋來。

  他為蘇晉與覃照林各備了傘,從旁引著,要將他們送出接待寺。

  哪知三人連庭院都未走出,便見前方韋薑匆匆行來,手裡握著一封密函,見得蘇晉,說了句:「蘇大人請等。」三步並作兩步行至柳朝明跟前,將密函呈上。

  柳朝明拆開密函一看,從來無波無瀾的眸裡一團暗色忽然沉到了底。

  他抬起眼,隔著茫茫夜雨,朝蘇晉看來。

  ……

  更早一些時候,風剛起,雨還未落。

  蘇晉剛離開雲來客棧不久,朱南羨等大夫為梳香看完診,得知她無大礙,囑了句好生歇息,自帶了雲熙回房。

  他是打算等此間事了就帶蘇晉雲熙離開蜀中的,去哪兒還未定,終歸要看時局,若不能南行,就往北走,亦或東渡遠洋。

  正與雲熙說這事,屋外忽地有人叩門。

  江辭站在門口,低聲喚了句:「師父。」

  瞥眼望見雲熙,更是猶豫,半晌才問:「阿香姨好些了麼?」

  他這兩日一改往日胡天胡地的作風,變得悶聲不吭,但十一歲的孩童,想什麼都寫在臉上。

  朱南羨看他一眼,將屋門敞開:「進來。」

  得入房內,江辭並不坐,雙手垂在身側握緊成拳,忽然躬身而下:「師父,雲熙,我、我替阿爹與阿姐,還有我自己,跟你們賠個不是。」

  他似乎羞愧難當,不敢抬頭來看他們,只咬著唇道:「前日攛掇雲熙上翠微山,今早勞煩師父與蘇公子去救阿爹,還有今晚芹兒害阿香姨受傷,這些我都記著,日後——都由我江辭來還。」

  朱南羨失笑:「你又不欠我的,少惹點禍已很好,談什麼還不還的?」

  「誰說我不欠?」江辭執意道,「江家欠師父的,就是我江辭欠師父的。」

  他抬眸,飛快看朱南羨一眼,漲紅臉道:「師父您教過我的,說大隨武將,職責在守,在護,在戰,在生,當心懷坦蕩,一輩子不負人,也不負家,不負國。江家是有軍籍的,我日後想要承軍籍入伍,如果連欠師父的都還不上,那我江辭,就不配擁有這個軍籍!」

  朱南羨有些意外。

  他自幼入軍營,承幾位大將軍悉心教導,大隨武將的誓言,曾自心裡暗許多次,也不知是哪一回閑來無事說給江辭聽,沒成想他竟記得這般牢。

  再仔細看他,小小一張臉上寫滿倔強,濃眉下的目光卻清澈堅定。

  朱南羨從未真正將江辭當作徒弟,聽他稱自己師父,只當是小孩子鬧著玩,由了他去,誰知此時此刻,竟莫名覺出幾分為人師的滋味。

  他沉默一下,正欲開口,忽聞外頭一陣喧鬧,與此同時,客棧樓下也傳來喝令之聲:「緝拿要犯,所有人都到大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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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四章

  朱南羨眉頭微蹙,迅速步去窗前一看,只見數名衙差舉著火把將客棧團團圍住,更遠處還列著幾行官兵,看樣子,像是隨欽差來的。

  他是早已「賓天」之人,無論來的人是誰,認出自己終是不妥。

  朱南羨如是想著,從行囊裡取出一身鬥篷。

  外間又響起此起彼伏的呼喝聲,原來是官員等不及,差衙役來喚門了。

  如今的雲來客棧被江家包下,除了翠微鎮的人,便是客棧裡的夥計。

  得到大堂,人已差不多到齊了,朱南羨放眼望去,指使衙差清點人數的是姚有材,他身旁的兩人,一人是戶部的盧主事,一人是左軍都督府張僉事。除此之外,還有一個五官端正,右眉有塊小凹痕的官員立在略後方,他模樣年輕,氣度卻十分從容,正是翟迪。

  大堂的方桌被挪去一旁,數張椅凳拚接在一起,但副都禦史大人不坐,其餘人等便不敢落座。

  少傾,人數清點完畢,姚有材聽聞少了兩個,高聲問:「那個姓蘇的跟他的護衛呢?」

  「回大人,蘇榭有要事,與覃護衛一起出去了,去向不知,說是晚些時候回來。」晁清答道。

  姚有材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環目一掃,目光落到朱南羨身上:「南護院大半夜的照著個鬥篷,不嫌悶得慌?」然後吩咐,「來人,把他的鬥篷摘了!」

  朱南羨見翟迪出現在此,正擔心蘇晉今夜的接待寺之行,一時分神,陡然見兩名衙差上前來摘自己的鬥篷,未及反應,抬手就擋,電光火石間,一人的手臂便被他反撇去身後。

  「反了你了——」姚有材見此情形,欲喚人將朱南羨擒住。

  晁清道:「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南護院今夜偶感急症,怕將病氣過給旁人,是以才罩著鬥篷。」

  「果真?」

  「是。大人若不信,可問客棧的夥計,今夜客棧還請過大夫。」

  姚有材心知這姓南的護院無緣無故罩著鬥篷必有蹊蹺,若照以往,他非逼著他揭了不可,但眼下不一樣,一旁立了位欽差,一名京官,一名都督府僉事,也罷,左右今晚也不是沖他來的,姑且放他一馬,做個「講理」的人。

  於是擺擺手,令衙差們退下,然後看向江舊同,道:「江老爺,本官今日已將當年你買通官府,令江延逃役的事稟明給了——」轉過身,朝翟迪施以一個深揖,「自京裡來都察院副都禦史翟大人,你可知罪?」

  江舊同面色灰敗,雙膝跪在地上,其實自看到姚有材再次找來,他便料想到這一出了,再顫了顫,磕下頭去:「稟大人,草民知罪,但是姚大人,欽差大人,草民當年行賄官府,實乃一人所為,江延彼時年少,並不知情,實非故意逃役。大人們要治罪也好,殺頭也好,可否只懲處草民一人,饒過小兒的性命?」

  「你家公子的逃役罪如何定刑,翟大人是禦史,自會明辨正枉。」姚有材道,看江舊同輕易認了罪,一揮手,幾名衙差會意,暫態就將他擒下。

  朱南羨心中狐疑。

  姚有材真正的目的是侵佔翠微鎮的桑田,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拿江延逃役的事脅迫江舊同。

  可現在,他竟來了一計釜底抽薪,將逃役的事直接稟明翟迪,擺明瞭不給江家活路,姓姚的是不想要桑田了?

  不對,朱南羨想,這背後一定另有圖謀。

  朱南羨心知該暫時救下江舊同,至少不讓他落入姚有材手中。

  可他一旦出聲,必引人起疑,若只翟迪一人在還好,偏巧戶部的盧主事與都督府的張僉事均認得自己。

  於是只好緘默不言,任衙差將江舊同拿了去。

  姚有材又道:「本官今日來,另有一樁要事。你們翠微鎮的鎮民,從前多是山民,後來伐林成田,做了桑民,戶籍卻不清不楚。而今,恰是大隨每十年一回的戶籍清點——」

  他說著退後一步,拱手朝上,跟身旁的盧主事恭敬拜了拜:「戶部的盧大人清查蜀中戶籍時,發現你等人中,有兩人的戶籍尤為不妥,原就不是蜀中人,後來落了戶,戶上卻只寫是昔武昌桃花汛的災民。」

  環目一掃:「木阿香與木雲熙在何處?」

  梳香受了傷,原在人群後頭站著,聽了這話,吃力走出來,虛弱應道:「回幾位大人的話,民女與侄兒籍貫江南,後來一家人搬遷入湖廣,連逢數年桃花汛,流離失散,後來落戶蜀中,不知戶籍上,哪裡出了問題?」

  梳香與雲熙的戶籍,是沈奚親自落的,絕無可能出差錯。如今盧主事來找茬,只有一種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

  難不成是得知了雲熙身份?

  朱南羨心頭一緊。

  「問題就出在你等曾是三年前武昌府的災民。」盧主事答道,「當年湖廣桃花汛,災民動亂,除卻寇匪罪犯不提,其中,還有兩名朝廷要緝拿的欽犯,正是一名女子與一個半大的孩子。」

  盧主事看向梳香:「你就是木阿香?」爾後又問,「木雲熙呢?」

  雲熙默了默,他雖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猜到今夜之事不簡單,唯恐牽連了十三叔,剛要邁步上前,不成想衣角忽然被人一拽。

  「是我——」下一刻,江辭邁前一步,越眾而出。

  翠微鎮一眾人皆是愕然,這可是欺瞞朝廷的重罪。

  「阿辭——」江玥兒見此情形,呼喊出聲,然而一句話還沒說出口,便被姚有材喝住。

  姚有材道:「欽差大人在此,豈容你等大呼小叫。」

  他自然認得江辭,卻樂見其成,反正桃代李僵,江家罪加一等,他先假作不知道,日後查出來,又是功績一樁。

  「盧大人,木阿香與木雲熙都在此了,您看要如何處置?」姚有材轉頭問道。

  盧主事想了想:「先關去牢裡,等明日一早,即刻押送回京,交由刑部吧。」

  朱南羨心中又是一沉。

  眼見著江辭與梳香就要被衙差帶走,此刻再不阻止已來不及。

  「慢著!」

  姚有材正欲引著盧主事與張僉事離開客棧,忽聞人群中,有人喚了他們一聲。

  朱南羨涼涼開口:「在下聽聞,朝中三法司,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才有問案審案之權,敢問這位大人,什麼時候戶部也能拿人了?」

  姚有材聽朱南羨言語不敬,正欲開口斥責,卻被盧主事抬手一攔。

  他回頭,目光落在朱南羨身上,上下打量,微頓了頓才開口:「本官帶走木阿香與木雲熙,只為問戶籍問題,之後自暫會將人轉交給刑部。且既是要犯,本官自不會空口無憑,手裡有刑部的諮文,諮文機密,等閒不得示人。」

  朱南羨又問翟迪:「翟大人可曾看過諮文?」

  翟迪只覺這罩著墨色鬥篷的人莫名熟識,沉默一下才開口:「看過。」

  是今早舒聞嵐給他看的,說是受刑部尚書錢月牽所托,確實無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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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五章

  風聲更盛,眼見就要落雨。

  都督府的張僉事見同行幾位大人竟被一任平民攔住,不悅道:「朝廷自有朝廷的規矩,欽差辦案,何時需向爾等解釋了?」

  說著,朝門外打了個手勢。

  一行官兵魚貫而入,在客棧前堂排開,張僉事與翟迪比了個請姿,令他先一步離開客棧。

  姚有材亦跟盧主事比了個「請」,轉頭吩咐:「把要犯都帶走!」

  衙差不知梳香身上有傷,尋了繩子捆押,推搡之間,梳香疼得腳下一個踉蹌,還好江辭從旁一扶。誰知下一刻,江辭也被衙差拽開,他人小,衙差力氣卻大,一個失衡,狠狠摔倒在地。

  江玥兒見此情形,再忍不住,撲跪在姚有材靴頭前:「姚大人,求求您,求求您放過我爹,放過——」

  「大膽!」姚有材不等她說完,打斷道,「乾擾官府辦案,來人,把她給本官拖去一旁!」

  「是!」

  一名衙差應聲上前,握住江玥兒手臂便要將她往一旁拽,豈知江玥兒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緊緊抱住姚有材的腿。

  姚有材被她帶得一個趔趄,破口大駡,衙差無奈,只得舉起水火棍,朝江玥兒後腰打去。

  棍身還未落下,便被一人握住。

  朱南羨疾身上前,一把奪過水火棍。

  他朱十三為人從來坦蕩,不負人不欠人,幾曾竟要連累孩童婦孺?

  「你們真要反了不成?!」姚有材喝道,「來人,把此人,還有這客棧裡的所有人,通通給本官拿下!」

  「是!」

  幾十上百名官差齊齊應聲,頃刻就朝客棧大堂湧來。

  朱南羨手持水火棍左右一掄,將撲上來的衙差打退,放眼一望,只見張僉事已帶著十餘官兵護住了翟迪。

  客棧內一片混亂。

  火色與兵戈冷光交織,身後傳來此起彼伏的哭喊聲,沖亂之間,竟有官差將棍棒落在了慌亂無著的平民身上。

  若再不阻止,只怕連麟兒都難逃此難。

  朱南羨忍無可忍,疾步掠去客棧門口,左右把門一合,將就著手裡的水火棍卡住閂槽,大喝一聲:「翟啟光!」伸手握住襟口,一把揭開了鬥篷。

  墨色鬥篷委地,露出一道修長的身影,氣度高闊如湖上月輝,雲端曦光,更令人瞠目的是那張英氣逼人的臉,眉宇間天子威儀不含而露。

  翟迪聞聲望來,待瞧清朱南羨的面容,整個人如被點了穴一般,下一刻,他渾身大震,膝頭一軟險些要跪下,卻生生忍住,定下神來,移目看向客棧最混亂處:「都給本官住手!」

  眾人一時不知發生了什麼,只道是堂堂三品欽差下令,紛紛罷了手。

  「陛下——」

  正這時,盧主事大呼一聲,跌跪在地,沖著朱南羨就俯身拜下。

  朱南羨在心頭冷笑,原來先頭一出不過前序,實則在這兒等著自己呢。

  客棧裡的官兵與翠微鎮鎮民面面相覷,恍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方才盧大人喊了句什麼?

  ……陛下?

  翟迪回過神來當即呵斥:「盧定則,你在胡說八道什麼?!不想要命了?!」

  盧主事恍若未聞,他看著朱南羨,雙肩瑟瑟顫動,像是激動至極,眼底淚水滑落,再輕喚一聲:「陛下……」然後轉頭看向翟迪與張僉事,「翟大人,張大人,您二位認不出麼?眼前的這位,不正是昔東宮十三殿下,晉安陛下,孝昭仁宗皇帝?」

  孝昭與仁宗,是朱南羨「賓天」後的諡號與廟號。

  張僉事臉色蒼白,雙唇幾無血色。他是左軍都督府的人,曾數回在都司見過晉安陛下,早在朱南羨掀開鬥篷的一瞬間,他便認出他了,卻不敢貿然相認。

  如今已是永濟朝,晉安帝……不是早在三年多前焚身於明華宮了麼?

  盧主事聲淚俱下:「陛下,原來您……原來您還活著……」

  翟迪簡直要將牙咬碎,這個盧定則,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將朱南羨的身份交代得一清二楚,究竟是何居心?!

  他終於意識到今夜這一出是被人算計了。

  什麼拿人,什麼欽犯,統統都是作戲,而真正的目的,其實是想逼著朱南羨亮出身份救人。

  可惜敵在暗,他們在明,簡直防不勝防。

  「來人。」翟迪寒聲道,「盧主事神誌不清,胡言亂語,把他的嘴堵上。」

  一眾衙差與官兵面面相覷,剛要動作,忽見朱南羨一抬手,淡淡道:「啟光,罷了。」

  此言一出,不啻於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可認又如何?不認又如何?一句「陛下」,一句「晉安」,一句「仁宗」,這麼多人聽得清清楚楚,他不認,事情便遮得住麼?只怕更會傳得沸沸揚揚。

  木已成舟,還不如隨它去,先將該護的人護了。

  翟迪也徹徹底底地反應過來了。

  真是驚怒之下氣昏了頭,事已至此,找人堵盧定則的嘴還有何用處?無異於此地無銀三百兩。

  他沉默許久,心中越來越悔。

  當年蘇晉落難,朱南羨自焚於明華宮,他因隨沈奚去了武昌府,避開此劫,隔年回京,得知昔同黨之人死的死,散的散,心中愧疚實不亞於沈奚。

  今日再見晉安陛下,本該是大喜至極,誰料卻因自己一時失察,竟令陛下身份曝露,再一次陷入險境。

  翟迪想到此,一時之間羞憤難當,快步步去朱南羨跟前,撩開衣擺,伏身跪下,一開口,聲音都哽咽:「臣——罪該萬死——」

  朱南羨知道翟迪心中有愧,可今日之事哪能苛責他?

  誰能料到早已賓天三年多的仁宗皇帝還活著?就連朱晉安自己,在當年打落燈油的一刻,也從未抱有一絲生的僥倖,直至今日,也不知當初柳昀究竟為何相救。

  他看著翟迪,靜靜道:「不怪你,起身吧。」

  翟迪猶疑片刻,心知眼下不是請罪的時機,還有許多事亟待處理,於是應聲而起,再朝朱南羨施以一個深揖,轉頭沉聲吩咐:「把客棧的門守好了。」

  客棧的門方才就被朱南羨合上了,裏間變故乍起,一下靜了下來,外間的官兵雖狐疑,卻不敢硬闖。

  而留在客棧裡頭的人見連自京裡來的三品欽差大人都拜了朱南羨,雖驚疑不定,亦無有不跪的。

  姚有材跪在盧主事身後,整個人更是抖得如篩糠,他早猜到這個南護院身份可疑,萬沒想到竟會是先帝陛下,如今看來,哪怕是沈奚沈大人在此,恐也保不住自己性命了。

  很快,官兵便將客棧的門把守好。

  盧主事依舊淚眼婆娑,翟迪看他一眼,對一名衙差道:「把你的刀給本官。」

  握刀在手,逕自步去盧定則跟前,翟迪的眼神與聲線一併涼下來:「盧主事,你究竟安的什麼心?」

  方至此時,盧定則才感受到一絲懼怕,可他聽舒聞嵐之令,只能依命辦事,是以答:「下官……不解翟大人言中之意。陛下還活著,咱們君臣重逢,這不是大喜之事麼?」

  翟迪冷眼看著他,不欲再與他廢話,雙手一併握住刀柄,慢慢抬起,使勁渾身力氣,揮斬而下。

  鮮血噴灑迸濺,有一瞬,迷了翟啟光的眼。

  他想起他高中解元那年才十七,本是前途無量,誰知他好賭的兄長貪了父親治病的銀子,令老父身死,他氣不過,失手弒兄,爾後改名翟迪,重新考取舉人,卻不敢再考進士,怕風頭太盛引來懷疑,只得入都察院做一名巡城史。

  錦繡前程一朝覆滅,心中不是不恨的。

  本以為要一生蹉跎,未想蘇大人竟找到自己。

  她說:「你很好,我記住你了。」

  她說:「本官看中你的堅韌,周密,見微知著,本官問你,從今往後,可願跟著本官?」

  她還說:「如今朝廷各方勢力林立,日後必不可能一馬平川,倘若鐵鎖橫江,錦帆衝浪,你我或許會倒在洪流之下,但日後,若有我蘇晉一杯羹,必不會短了你的一勺,若有我蘇晉一寸立足之地,必不會少了你的一分。」

  蘇晉知道他的過往,依然願意重用,於翟迪而言,這不僅僅是知遇之恩,更賜予深陷混沌的他一份希望。

  他無以為報,只能守著一個「忠」,至今依然。

  盧主事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翟迪滿身是血,整個人如修羅一般。

  他很平靜,聲音不大,恰恰落入客棧內每一個人的耳中:「都記住了,今夜在雲來客棧,你們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見,若叫本官知道你們中,有誰膽敢將今夜之事對旁人說道一個字,盧定則下場,就是你們的下場。本官連戶部的六品主事都敢殺,不在乎手裡多添幾條性命。」

  翟迪知道,殺一儆百只是下下策,今夜瞧見朱南羨的人太多,此事遲早瞞不住。但,哪怕能用盧定則的頭顱為朱南羨拖些時候,令謠言慢些散出去,令晉安帝及時自蜀中脫身,平安活下來,他不在乎為此賭上自己的仕途與性命。

  外間已開始落雨,翟迪斬了盧定則,提著刀,打算將姚有材一併宰了,未想朱南羨從旁一攔,說:「暫留此人,他與屯田的案子有關,還說上頭的人是青樾,你帶回去細審過後再作處置。」

  翟迪聽聞沈奚之名,一時意外,立即收了刀,應道:「是。」

  又命衙差放了梳香三人,正欲請示朱南羨日後打算,忽聽客棧外,有一人叩門道:「翟大人,蜀中餘禦史命人送來一封急函,請翟大人無論如何立刻就看。」

  翟迪詫異,餘禦史是他親信,今日才見過,不記得有何事如此緊急。

  待官兵將急函送到他手上,拆開一看,臉色突然大變。

  蜀中風雨不大,然則自錦州出,越往外,雨絲越急。

  及至到了川蜀與湖廣的交界處,重山峻嶺之間,風雨已成奔雷之勢頭,聲聲嗡鳴不絕於耳。

  這樣的雨勢,尋常人家早已閉戶不出,然而在入蜀的山道上,卻有一輛馬車疾馳而行。

  坐在車裡的人像是有十萬分焦急,冒著雨勢掀開車簾,問:「快到了麼?」

  山影夜雨遮去他如畫的眉眼,只有眼角一枚淚痣幽暗生光。

  車夫道:「沈大人,什麼事這麼急,非要趕在這兩日入川蜀,穀雨節快到了,雨勢大著哩。」

  沈奚看向山雨蒼茫處,回了句:「救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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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六章

  蘇晉看向柳朝明:「信上……寫了什麼?」

  風雨如晦,簷頭掛著一盞燈,灼灼亮色照不進柳朝明如墨如井的深眸。

  他沒答話,逕自步下臺階,將密函遞到她手上。

  蘇晉接過一看,眉頭頓時一蹙。

  朱昱深已入蜀中了,明日一早便至錦州府。

  但這還不是最要命的,要命的是,跟著朱昱深遠征安南的二十萬大軍已隨聖駕在川南與雲貴交界處紮營,與此同時,朱昱深又自敏州衛、渝州衛調十萬大軍,從湖廣一帶進駐蜀北。

  換言之,如今的蜀中,就如一個密不透風的鐵桶,連只蒼蠅都飛不出去。

  蘇晉心下沉沉。

  她已不是朝中人,朱昱深突然調三十萬大軍的原因她不知,也不願去猜。

  她只清楚一點,如果朱昱深的目的是對付朱南羨或朱麟,一定不會如此大動乾戈,畢竟晉安帝與嫡皇孫是早已「故去」的人,他只會派人明察暗訪。

  而縱觀如今的蜀中,上至內閣首輔,下至戶部主事,數名朝廷要員皆聚集在此,朱昱深在這個當口調兵,說明是朝野中有大事發生。

  無論要發生何事,只要不是沖著朱南羨去的,都與她無關。

  蘇晉將密函交回給柳朝明,低聲說了句:「多謝大人。」亟亟便要趕回雲來客棧。

  柳朝明看著她的背影,半晌,淡淡道:「你以為,你們如今還走得了麼?」

  清寒的聲音被風雨聲送入耳,莫名引來一陣心悸。

  大約是想到了當年被軟禁入柳府書房的光景。

  「大人此言何意?」

  柳朝明沒答。

  一旁的禦史李煢拱手一揖,說道:「蘇大人,您如今,該是在寧州服刑呢。」

  蘇晉雖對如今的朝局全無所聞,畢竟從前久涉其中,經李煢這麼一提點,全然明白了過來。

  朱昱深不是沖著朱南羨來的,可其他人呢?

  朝中除了一個睥睨乾坤的君,還有許多心思叵測的臣。

  該在寧州服刑的自己如今出現在蜀中,該「賓天」的孝昭仁宗皇帝至今好好活著,這一樁樁,一件件,可都是柳昀罪至極刑的把柄,更莫說他還背著朱昱深,動用了只該聽命於帝王一人的錦衣衛。

  根本不需要朱昱深下令誅殺朱南羨,只要有人想對付柳昀,最直接的辦法,便是逼著朱南羨亮出身份,將晉安帝還活著的消息宣揚出去,再讓永濟帝與他的十三弟在密不透風的蜀中好好見上一面,然後朱昱深自然能想到,三年前的隨宮,除了柳昀,任何人都沒這個能耐在明華宮的熊熊烈火中救出朱南羨。

  朝堂中,究竟是誰想至柳昀於死地?

  蘇晉驀地想起今晚早些時候,那個當著張正采,當著蜀中一乾官員的面道出自己身份的舒聞嵐。

  彼時舒聞嵐還說:「本官記得,當年蘇大人離宮,是柳大人為您定罪,親自目送您上的囚車,而今蘇大人出現在蜀地,該是個什麼說法呢?」

  是了,未去寧州服刑的自己,也是他用來對付柳昀的把柄。

  蘇晉想到此,不由問:「大人因何竟與舒毓不睦?」

  柳朝明看她一念之間便堪破全域,點出事情的要害,眸色微動,還未待答,卻又聽得她退一步道:「是時雨僭越。」

  蘇晉憶起先前她問起錦衣衛時,柳朝明的那句「此間種種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你不必問」。

  她是不該問。

  夜雨瀟瀟,兩人一時又沒了言語,各自默立於廊下一處。

  過了一會兒,蘇晉道:「大人,時雨先告辭了。」

  心中記掛著朱南羨與朱麟,今夜舒聞嵐既在接待寺道出她便是蘇時雨,那麼在雲來客棧那頭,會否有人迫得朱南羨曝露身份?他是個分外重情的人,就怕有人拿梳香與麟兒做文章。

  雖道了別,卻沒立時走,間或又想到柳昀處境艱難,不提他保下她救下朱南羨,單是動用錦衣衛,已是殺無赦的罪名,她當年與他鬥得你死我活時,尚無法對他下狠手,而今時過境遷,恩怨兩相忘,不盼別的,只盼他能平安吧。

  於是頓住步子,多說了一句:「大人珍重。」

  柳朝明看著蘇晉,能提點的他已提點了,她聰慧如斯,往後種種,且她自己的造化,便回了句:「你也是。」

  蘇晉還未步出東院,早先守在東院門口的武衛急匆匆行來,像是有要事稟報。

  他已知蘇晉便是當年的蘇大人,看到她,絲毫不避諱,逕自道:「柳大人,蘇大人,聽說雲來客棧那裡出事了,還死了人,舒大人已帶著人趕過去了。」

  另一邊廂,翟迪看完急函,臉色難看至極,步前兩步,先將急函呈與朱南羨,說了句:「請陛下過目。」

  急函的內容與方才柳昀收到的那封別無二致,朱昱深調大軍入川,不管出於何種目的,蜀地被封鎖,他們插翅難逃。

  朱南羨自桌旁坐下,自己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阿雨和麟兒。

  思及此,他便看向與翠微鎮一眾人等跪在一處的雲熙,默了片刻,說了句:「你們都起來吧。」

  誰知這些昔日與他相識的人一聽他開口,竟將頭埋得更低,有的還瑟瑟發起抖來。

  朱南羨只得作罷,總不好單獨喚出麟兒,平白惹人生疑。

  那頭,翟迪已命人把守好客棧,移走盧定則的屍體,轉折回身,低聲對朱南羨道:「陛下,可否借一步說話?」

  朱南羨一點頭,與他一起步去了一旁一間客房。

  翟迪分外細心,親自檢查了門窗,又喚來兩名親隨自外間把守,才開口道:「陛下,事不宜遲,臣有一個法子,可送您離開蜀中。」

  朱南羨想了想,問:「你可是以徹查翠微鎮桑田案為由,將這客棧裡的翠微鎮鎮民全作證人,命官兵即刻押送他們上京候審?」

  翟迪道:「陛下英明,臣正是此意,只是臣如今當眾斬了盧定則,陛下已入蜀中,只怕這一兩日就會問罪,事不宜遲,臣此刻就做安排,陛下您即刻便走。」

  可朱南羨卻搖頭:「不妥。」

  他如今無可託付,只有翟啟光一人能全心信任,便道:「如今這客棧裡的鎮民都已認得我,我若隨他們一起走,只怕半路就會露出馬腳,我一個人無牽無掛倒也罷了,只是……我令三人要託付於你,你借此計,先保他們平安。」

  「另有三人?」

  翟迪一愣,心中不免焦急,如今有誰的命,能比朱南羨的命更重要?

  陛下若今日不走,之後只怕會九死一生。

  他正要開口規勸,未曾想外間把守的親隨忽然叩門,低聲道:「翟大人,客棧外,舒大人帶著人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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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七章

  舒聞嵐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著張正采一行州府官。

  得入客棧內,問張僉事:「翟大人呢?」

  張僉事有點無所措,不知當不當言明先帝陛下在此,一山不容二虎,同理,一個江山也容不下兩位帝王,皇權之下其心各異,誰曉得舒大人是哪頭的。

  所幸正這時,身後的門「吱嘎」一聲開了,翟迪先一步出得客房,目光落在舒聞嵐一行人身上,面色頓時一涼。舒聞嵐與他雖同列正三品,卻多領一個一品內閣輔臣的銜,客棧內的官兵一半是張僉事隸下,不是親信,約莫是誰官大聽誰的,這麼快就給舒聞嵐開了門。

  「舒大人夜半造訪雲來客棧,不知所為何事?」翟迪問道。

  舒聞嵐道:「雲來客棧窩藏欽犯,本官托翟大人與盧主事前來拿人,二位大人久時不歸,聽說出了意外,是以過來看看。」

  所謂欽犯,正是指梳香與朱麟。

  竟還要為著此事不依不饒。

  原本留在客房內的朱南羨聞言,步出屋來:「舒毓,這一茬是過不去了是麼?」

  舒聞嵐聽得有人直呼自己的字,似是意外,聞聲望來,瞧清朱南羨的面容,整個人都定住,下一刻,他快步走上前來,撩袍便是要跪:「陛下,您怎麼……」

  「免了。」朱南羨冷冷打斷,「朕為何會在此,舒卿難道不比朕清楚?」

  翟迪前腳收到朱昱深入川蜀的急函,舒聞嵐後腳就到了,擺明瞭是知道他在此,特意過來堵人的。

  朱南羨不欲與舒聞嵐多費口舌,轉而道:「啟光。」

  翟迪應了聲「是」,吩咐:「張僉事,平川縣縣令姚有材利用屯田新政,欺民霸田,傳本官之令,立刻派兵隨本官押送此人與客棧內所有翠微鎮的鎮民上京聽審。」

  張僉事聽了這話,心中生疑,方才不是說,這些鎮民中,還有兩名欽犯麼?

  可他雖有疑,卻不敢質問,翟啟光分明授意於晉安陛下。

  正分派好人手要走,舒聞嵐卻道:「慢著。」

  他身子不好,久未熬更守夜,面色有些蒼白,咳了兩聲才又跪下:「晉安陛下,您也要隨著翠微鎮的鎮民一塊走?」

  朱南羨冷眼看著他,沒答話。

  舒聞嵐續道:「您既在蜀中,不妨多留半日,陛下清早到錦州,您二人手足情深,他若得知您還活著,定是喜出望外。」

  這話不是說給朱南羨聽的,而是說給張僉事聽的。

  誰能料到小小蜀中之地竟會同時出現兩位陛下,等朱昱深入了錦州,得知朱南羨在此,未必希望他活著離開。

  張僉事聽了這話,果然面露猶疑之色,打了個手勢令官兵停下動作。

  剛待請罪,未料下一刻,朱南羨忽然伸手扼住了舒聞嵐的喉嚨。

  「朕見不見朱昱深?與你有什麼相乾?」

  離天亮只有兩個時辰,蘇晉遲遲未歸,他必不會先走,然而等朱昱深入錦州府,一切便為時已晚,為今之計,只能先送麟兒與梳香離開。

  朱南羨看向張僉事:「照翟啟光吩咐的去做。」

  言下之意,若有片刻猶疑,舒聞嵐就是下一個盧定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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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三十八章

  舒聞嵐喘不上氣,面頰漲得通紅,可他並不慌亂,掙紮著扶上朱南羨扼在自己喉頭的手,露出一個笑:「雲來客棧裡,已經死了一個戶部主事,臣是欽差,陛下不會殺了臣。」

  這話乍聽起來毫無根由,往細裡一想,盧定則是六品主事,他死了,翟迪尚可暫時遮掩過去,但舒聞嵐是欽差,是一品輔臣,他若一併沒了命,事情定會立時鬧大。

  朱南羨的目的是送朱麟與梳香離開,倘若朱昱深一入錦州便派人追查舒聞嵐的死因,雲來客棧的所有人一個都走不了。

  舒聞嵐正是算中這一點,才敢隻身前來面見晉安帝。

  「何況,就算陛下願為小殿下考慮,要先送他走,獨自留下承擔後果,陛下您別忘了,與您一起留在蜀中的,還有蘇時雨蘇大人呢。」

  蘇晉今夜也是見過舒聞嵐的,這個弒殺朝廷欽差的罪名若落到她頭上,只怕一輩子不得安生。

  舒聞嵐的話語,字字恰中朱南羨的要害。

  朱南羨的瞳孔一下收緊,手臂驀地發力,卡著舒聞嵐的喉頭,往一旁狠狠一搡。

  舒聞嵐重心失衡,撞翻一張方桌,跌倒在地。

  他背心生疼,喉間更是火辣不堪,一時竟站不起身,扶住地面劇烈地咳起來——方才那一瞬,朱南羨是當真對他起了殺心。

  張僉事雖對舒聞嵐的言語一知半解,但,單單「小殿下」三字,足以令他明白此間事態非同小可。

  使了個眼色令客棧內的官兵徹底撤去一旁,拱手請命:「晉安陛下,依臣淺見,舒大人所言不無道理,左右這些鎮民上京也是為桑田案作證,永濟陛下天亮便至錦州府,您不如等上一兩個時辰,當面與他說一說這樁案子?」

  朱南羨不予理會,正要命翟迪儘管帶著人離開,客棧外又傳來叩門聲。

  「舒大人,翟大人,柳大人與……蘇時雨蘇大人,到了。」

  外間風雨未歇,翟迪聽得「蘇時雨」三字,微恍了恍神,移目朝柳朝明身後看去,見竟真的是蘇晉,一時連禮數都忘了,三步並作兩步行至蘇晉跟前撩袍拜下,喚了聲:「大人。」又問,「大人,您怎會也在蜀中?下官還道是三年期滿,自請來川蜀做欽差,待此間事了,去寧州探望您呢。」

  蘇晉笑了笑,溫聲道:「啟光,久日不見,你近來可好?」

  她沒答翟迪的話,實是因為其中因果複雜,三言兩語不足以道哉。

  翟迪雖小蘇晉兩年,好歹已是二十五六的年紀,被她這麼四兩撥千斤的一點撥,驚覺失儀,連忙撫袍起身,又對著朱南羨與柳朝明拜下:「陛下恕罪,柳大人恕罪,下官未想會與蘇大人重逢,喜極忘形,禦前無狀,請陛下與大人責罰。」

  朱南羨搖了搖頭:「無妨。」

  內閣首輔至此,衙差又多掌了幾盞燈。

  柳朝明行完見禮,看了一眼一旁扶桌而立,面色蒼白的舒聞嵐,對翟迪道:「翟啟光,翠微鎮的桑田案,本官已悉知,特令你即刻帶官兵一百,押送錦州府府尹張正采,平川縣縣令姚有材,翠微鎮鎮民十四人,上京聽審,另,」他頓了頓,朝朱南羨一揖,「臣接到狀書,得知陛下也與此案有關,不知陛下可願跟隨翟啟光上京,為此案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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