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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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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2: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柳胥之道:「玉玦算是信物,老夫今日許你一諾,若有朝一日你退無可退,我柳府始終會為你留一條後路。」

  言罷,他吩咐:「安然。」

  安然點了一下頭,從蘇晉手裡接過玉玦,也是一愣。

  這環玉玦跟當年少爺佩戴在腰間的那一環幾乎一模一樣。

  可是,少爺的玉玦,不是早在十餘年前便被四殿下砸了麼?

  待他將玉玦仔細收在匣子裡,才發現手裡的這枚與少爺當初的那一枚還是有些許不同。

  看紋路,應當是一對。

  蘇晉接過木匣,跪地對柳胥之行了個謝禮。

  三人又在書房裡敘了一會兒話,無非說些早年舊事,言語間物是人已非。

  直至申時,蘇晉起身告辭,稱自己今日雖休沐,仍需回刑部一趟。

  柳胥之也沒留她,只道:「柳昀,你代為父送阿雨。」

  柳朝明應了,沒讓安然跟著,一路將蘇晉引去先時更衣的廂房。

  蘇晉換回男子衣衫,對柳朝明道:「出府的路時雨知道,讓阿留一人引著便可,柳老先生不日就要離京,大人在府時間不多,早些回去陪令尊才好。」

  柳朝明看她一眼,淡淡道:「無妨。」

  得到府門,馬車已候在道旁了,蘇晉似是想起什麼,對柳朝明道:「不知柳老先生何日離京,時雨願前往相送。」

  她是晚輩,今日來柳府受了柳胥之的玉玦,算是續上了柳謝兩門的交情,去送柳胥之理所應當。

  柳朝明道:「初五。」又提醒道,「你自初四始,要去京師附近幾個州縣巡視。」

  去臨近州縣巡視是升任一部尚書後的要務之一,蘇晉兩年前出任刑部尚書,因出使的緣故,將巡視置後,今返回京師,是再不能耽擱了。

  蘇晉道:「是,但柳老先生是長輩,我這裡是可以調一調日子的。」

  柳朝明道:「不必,父親已言明當日有文遠侯相送便可。」便是他也只能去去就回。

  蘇晉點頭:「好,那就有勞大人轉達,待時雨日後去杭州府,一定登門拜訪。」

  柳朝明站在府門前目送蘇晉的馬車遠去,直到看不見了,才折回東院書房,柳胥之手裡握著一卷書冊子,問:「走了?」

  柳朝明道:「已走了。」

  頓了片刻,又問:「父親,您方才送蘇時雨的玉玦——」

  「不是什麼稀罕物。」柳胥之目不離書,「當年你母親的嫁妝,原是一對,我這裡留了一枚,你母親的那枚,十幾年前就不見了。」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那頭的人聽了卻沒有反應。

  柳胥之看柳朝明一眼,見他眸色深深,目光裡仿佛什麼都有,又仿佛什麼都無,只覺這個兒子連自己都看不透了。

  「我此來京師,原是為著你的終身大事,但齊帛遠近日勸我不必操持。」柳胥之擱下書,「他說,你心裡已經有人了。」

  柳朝明合手作請罪禮,不露聲色:「古來婚娶皆從父母之命。」

  齊帛遠的原話其實是:柳昀的天資百年難得一見,生性內斂且自持,兒時在柳府修身,少年師從孟良,性情極韌極忍,最擅斷情絕念,待他人狠,待自己更狠,這是成大事的脾氣。但我是儒生,遇事總是悲天憫人,柳昀到底也是我的學生,看他如此慣於自苦,免不了心疼,寧肯他平凡一些,活得自利一些,說不定還能多享幾分清歡。

  柳胥之道:「罷了,我過幾日便要離京,無暇為你的事操持。你位至首輔,已可為自己做主。」他自案頭取出一方木匣打開,裡頭是一根純金的簪子,「這簪子是比著你母親當初最喜的那一支做的,你若心中有誰,便將它並在聘禮裡,算是為父與你母親的心意。」

  柳朝明將木匣接在手裡,應道:「是,兒子近日公務繁忙,待忙過了,一定擇一名溫良恭順的女子為妻。」

  自初入仕途一直繁忙至今,何日才能忙過呢?

  柳胥之聽他連這話都像打官腔,忍不住想叮囑兩句,話都到嘴邊了,生生咽了下去。

  說了他就能聽嗎?

  柳胥之覺得自己是真地老了,連心腸都不如以往硬。

  昔年為了讓柳昀成材,不惜伐了他院中玉蘭樹,看著小柳昀在樹樁子旁枯坐一夜,他甚至不曾勸慰一句,以至於後來柳昀離家獨自上京,柳胥之也不曾命人追過。父子倆自此三年沒有往來,直到孟良尋蘇時雨歸來,雙腿壞死,仍領著柳朝明重返杭州柳府,柳胥之才看在孟老禦史的面子上,重認了這個兒子。

  這麼多年過去,那個四歲就會自字為昀的柳朝明,已經徹徹底底地成了柳昀,而柳胥之,已不是昔日的柳胥之了。

  成長是苦修,是不覺乏味的漫漫酷刑,但蒼老只是一瞬間。

  柳胥之擺擺手:「你且去忙吧。」

  蘇晉這回巡視擇了三個州鎮,雖都在京師附近,往來皆需一兩日行程,她初四出發,回京已八月十七。

  剛下了馬車,候在正午門的吳寂枝便迎上來道:「這個月初九,湖廣災民起了暴|亂,死傷十餘人,消息昨日傳到宮裡,聽說是竟與築堤有關,大理寺的張大人提議說,由三法司一起指派兩名欽差去武昌府辦案,柳大人讓下官在這裡等著大人,請大人回宮後立即去都察院。」

  蘇晉點了一下頭,一邊往都察院走一邊道:「此事我昨日已聽說了。」

  吳寂枝又道:「四殿下與四王妃明日就進京了,禮部與兵部想以秋禮犒賞四殿下的戰功,羅大人已與沈大人差不多商議好了,但諮文該由內閣出,沈大人說今日晚些時候要與大人您商議。」

  蘇晉道:「待會兒你跟禮部的人打聲招呼,讓他們先將諮文寫好,我看了如有不妥再改。」

  得到都察院,她腳步一頓,問:「陛下有消息麼?」

  「陛下八月初啟程返京後,兵部那裡日日有消息,行程十分順利,與原定計畫一般無二,蘇大人要看兵部的急函?」

  蘇晉點頭:「讓兵部送到流照閣。」

  都察院的小吏一見蘇晉,疾步迎上來道:「蘇大人,柳大人與翟大人言大人已在公堂等著您了。」又問吳寂枝,「吳大人要一併商議?」

  吳寂枝道:「不了,本官還有事。」與蘇晉行了個禮,隨即走了。

  蘇晉知道湖廣災民暴|亂是急情,刻不容緩,等言脩與翟迪向她行過禮,開門見山便問:「派去湖廣的欽差,柳大人這裡已有人選了?」

  柳朝明道:「趙衍與錢月牽能去最好,但他二人走不開,我的意思是讓言脩與翟迪其中一人過去,就看你刑部有無可指派之人。」

  蘇晉道:「刑部自然是方侍郎去最好,但這兩年我出使在外,刑部的案子大都經他之後,一時也走不開。」她想了想,問:「大理寺派的誰?」

  「大理寺丞。」

  大理寺丞官拜從三品,言脩與翟迪都是正四品僉都禦史,按說尋常的案子,派這樣品級的欽差去到地方已是極為重視,但今年湖廣這一樁不一樣,以桃花汛為始,後續的賑災,築堤,災民的暴|亂,無一不是同根同由的連鎖反應,卻涉及刑部,戶部,工部,都察院等許多衙門。自入夏起,朝廷各部雖分派官員前往視察,但始終沒起到敲山震虎,一錘定音的效果。

  卻不是因為派去的官員不辦事。太多事端集中在一起,原就極為複雜,官員們理清根由尚需時日,議定最佳方案又需時日,在此期間如出意外狀況,譬如前幾日的暴|亂,更會增添新的麻煩。

  景元年間,滄瀾水氾濫,也重築過一回堤壩。以那次為例,單是議事就議了大半年,一直等到隔年再次氾濫後,才開始築堤。

  蘇晉與柳朝明皆是雷厲風行的脾氣,既然做好決定,那麼在明年春之前,一定要將堤壩修好,倘若拖長時日,浪費錢財不說,湖廣的百姓又要受一次苦。

  所以,他們想派一個急智果決,一言九鼎的人去。

  而這樣的人選,其實有一個。

  「單是大理寺丞與僉都禦史恐怕不行。」蘇晉道。

  柳朝明道:「我也這麼想。」

  他們都沒將那人的名字提出來,因為就他二人如今的立場,這個名字太敏感。

  於是只好沉默下來。

  正這時,外頭有名小吏來報:「蘇大人,刑部吳大人求見。」

  話音落,吳寂枝也到了公堂門外,行禮道:「蘇大人,沈大人說有十分要緊的事請您過去流照閣一趟。」又對公堂內另三人行禮,續道:「沈大人還說,他知道幾位大人正在議派去武昌府欽差人選的事,他今日晚些時候會幫著想轍。」

  沈奚此人尋常雖不大正經,對待公務十分認真,甚少會因自身緣故耽擱他人議事。

  蘇晉知道沈奚這麼著急,一定是出了不小的狀況,當即對柳朝明一拱手:「我晚些時候過來。」隨吳寂枝走了。

  柳朝明看著蘇晉的背影,對翟迪道:「去送蘇尚書。」

  一直到幾人的身影消失在院門外,言脩才走上來道:「大人,看來沈大人是接到那個消息了。」

  「比我想像中的快。」柳朝明道,沉吟一番,「這便不大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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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3:0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章

  柳朝明以肘撐案,揉了揉眉心。

  言脩看他這幅樣子,忍不住問:「大人,沈大人遲早都會接到小殿下的消息,只是提前了幾日,難道會影響局勢?」

  「這事壞在四殿下明日回京。」柳朝明道。

  他並沒有把擔心的根由解釋明白,深思了片刻,問:「通政司怎麼說?」

  言脩道:「小殿下的消息是沈大人的心腹傳回京師的,通政司知道這人,沒敢攔,一來不知道消的具體內容,怕打草驚蛇;二來沒大人的吩咐,他們不敢貿然行事。」

  他說到這裡,陡然明白過來:「大人要用周萍了?」

  周萍與蘇時雨有近十年交情,深得她的信任。

  晉安元年,他升任通政司左通政後,去年又被提拔為通政史,總理政務通信,掌八方消息。

  柳朝明雖知道周萍是朱弈珩的人,這些年一直沒用過他,他要將這枚棋子留到最危急之時,只用一次,落子無悔。

  言脩道:「一旦用了周萍,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下官知道柳大人與蘇大人私交極好,柳老先生來了京師,除了文遠侯,也只見了蘇大人一面。下官實不願見兩位大人魚死網破,難道就沒有轉圜的餘地麼?」

  柳朝明沉默地在書案上攤平一張紙,提筆時,藏在袖囊裡的三塊碎玉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脆響:「私交只是私交罷了。」數十年風雨無間,哪裡容得下私交二字,「各為其主,背道相馳,原本就沒有餘地。」

  他寫好信,交給言脩:「給周皋言帶話。」

  蘇晉一到流照閣,沈奚便對吳寂枝道:「你先退下。」

  他左右將門掩上,扶著門閂先沉了口氣才回過身:「找到麟兒了。」

  蘇晉怔道:「果真?」忍不住上前兩步,「小殿下人在哪裡?」

  「就在湖廣。」沈奚道。

  他的心緒還沒完全平復下來,似是要想將事態說明,卻不知千頭萬緒從何道起,開了幾回口都收住,想了想,先從案頭取了密信給蘇晉才說道:「他們想往南走,途徑靖州一帶遇上流寇,折返回湖廣,因沒有身份與戶籍,只敢掩藏在災民裡,若非我派去的一人是我的心腹,認出他二人,不知麟兒這麼小流落在外還要受多少苦。」

  朱麟的失蹤一直是朱南羨與沈青樾解不開的心結,尤其是沈奚,他將沈婧的死因歸咎於自己,這些年不知派了多少人去尋找麟兒。

  信上的內容與沈奚所言差不多,只最後提了一句,「小殿下身染瘧疾,正著人醫治,暫無法啟程回京」。

  蘇晉道:「你讓吳寂枝帶話,說派去武昌府的欽差你會幫著想轍,你可是打算親自動身?」

  沈奚在書案旁坐下,有些煩慮地搖了搖頭:「還沒想好。」

  眉間愁霧深深,稱著這張好看的臉,像霜雪。

  蘇晉知道他在顧慮什麼,說道:「方才我在都察院與柳昀商議派去武昌府的欽差,都認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

  沈奚智巧無雙,善於變通,多年在戶部,對於救災安置與工部款目十分有經驗,加之他位至內閣次輔,官拜正一品,朝中大員無人不服,有這麼一個人去武昌統籌安排,築堤的事宜一定會在短時間內排上正軌。

  何況,如今朱麟也在武昌府。

  事關皇嗣命脈,事關沈婧,沈奚是除了自己以外,誰都不信。

  「築堤的事不能耽擱,便是你與柳昀不提,我也打算親自去武昌。」沈奚道。

  他頓了一下,看向蘇晉:「但現在不一樣了。信你看完了,該知道當年梳香與麟兒之所以獲救,是因為他們備一名羽林衛放了。這名羽林衛為何要救他們,是受何人指使,不用我說你也明白。

  「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朱昱深既然能在羽林衛中事先布下這一名暗樁,說明他早就知道朱沢微要殺朱憫達的計畫,他按兵不動等著鷸蚌相爭說明他早有奪儲之心。他心機如此之深,命人救下麟兒難道僅僅是為了沈筠,因為麟兒是沈三妹的血親?不可能。梳香與麟兒不過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婦孺小兒,但麟兒卻是我與十三的軟肋,朱昱深正是知道這一點,所以他想保下麟兒,日後用來牽製我,牽製十三。」

  蘇晉道:「你接到麟兒的消息後,查過消息的來源嗎?」

  「查了。」沈奚道,「的的確確是意外發現。但意外發現也有兩個解釋,第一就是意外,第二,朱昱深一直派人跟著麟兒與梳香,只不過是在適當的時機讓我發現這個意外。」

  「但朱昱深已經癡了。」蘇晉道,「你懷疑他的癡症是假的?」

  「我派人查過此事。朱昱深兩年前中箭是真,去年負傷作戰,墜崖昏迷也是真,沈筠找到他時,他的確只剩了一口氣。這一年許,沈筠一直衣不解帶地照顧他,日夜守著。縱是沈筠對朱昱深用情至深,但,」沈奚沉了口氣,「她是我的三姐,絕不會騙我。她曾親筆給我寫過信,朱昱深真真切切是癡了。」

  蘇晉大約知道沈筠為何要給沈奚寫這樣一封信——

  朱南羨已登基兩年,等他出征歸來,第一要務就是削藩。古來被削減藩地的王都沒有好下場,遑論與朱南羨早有齟齬,手握重兵之權的朱昱深。

  沈筠在尚不知情為何物的年紀便對朱昱深情根深種,愛了二十餘年,情只增不減,不願見朱昱深落到性命難保的下場。

  這樣一封信,表面寫給沈奚,實際寫給即將出征歸來的晉安帝,希望他能看在沈家的面子上,看在四哥已癡了的份上,為他留一線餘地。

  蘇晉道:「不單是你,這兩年,陛下與我也派人去北平試探過,都稱朱昱深癡了。一個月前,我這裡還接到顧雲簡的來信。」

  當時朱昱深還與沈筠在濟南休整。

  顧雲簡是濟南府監察禦史,來信上說:四殿罹患癡症,不言不語,只由四王妃與一名將軍近身照顧,行徑效仿王妃,其餘人事一概不識不記。

  沈奚撐著額稍道:「所以我才以覆命為藉口,將朱昱深召回京師,打算親自試探,若他真是癡了,便留他一條命回北平,若是假的——」

  他忽然抿緊唇線,不願再說下去了。

  過了片刻,才道:「可現在出了麟兒的事,我不該留他了。」

  倘若朱麟的蹤跡是被意外發現還好,如果不是呢?

  如果不是,便說明朱昱深的人直到現在還跟著麟兒,說明只有沈奚離京親自武昌府,才能將朱麟平安接回來。

  麟兒是沈婧之子,沈奚不敢賭,他只有去武昌。

  可安南行商販貨案尚沒有水落石出,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最後去了哪裡也頭緒,他們與柳昀之間表面平靜,私下為了這樁案子已爭得勢如水火,誰知道這萬萬兩白銀最後會查出什麼。

  沈青樾與蘇時雨生死相交,他不願,更不想在這種時候留她一個人在京師。

  朱麟那頭也耽擱不得。

  所以答案很清楚——

  沈奚若想走得放心,一定要下殺手,且一定要殺最關鍵的執棋人。

  也就是說,朱昱深與柳朝明,他至少要解決掉其中一個。

  日已西沉,彤亮的霞色透過薄窗照進屋內,沈奚與蘇晉靜坐無言。

  正這時,屋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沈奚眉頭一蹙,他早已吩咐過,今日他與蘇晉在流照閣議事,除非陛下有急詔,天塌下來也不許打擾。

  但朱南羨還未出西北,哪來什麼急詔呢?

  屋外的人見裡頭無人應聲,又叩門三下,隨即開口:「沈大人,蘇大人,下官是秦桑。」

  秦桑是朱南羨的貼身侍衛,兩年前朱南羨親征,出人意料地沒將他帶在身邊。

  蘇晉一聽是秦桑找來,不知怎麼就想起朱南羨出征前夕,她在墀台遠遠瞧見他解下腰間崔嵬,遞給秦桑的情景。

  她步去門邊,將門打開:「秦大人。」

  秦桑行了個禮:「下官知道沈大人與蘇大人有要事商議,不該打擾。但——」他一頓,忽然從懷裡取出一卷明黃的密詔,遞給蘇晉,「兩年前,陛下離京前夕曾交代過,等北疆戰亂平息,四殿下回京覆命之時,令屬下將這封密詔交給二位大人。」

  蘇晉將密詔接在手裡,沒有立時展開,而是回頭看了沈奚一眼。

  沈奚知道蘇晉大約已猜到了密詔的內容,也知道她在遲疑什麼。

  柳昀對蘇時雨而言,終究是不一樣的。

  他沉默了一下,走上前來,從蘇晉手裡取過密詔,逕自展開迅速看完,然後重新卷好:「知道了,這個旨意由本官接了。」

  秦桑道:「是,沈大人既接了旨,密詔上何為『不軌之行』,何時動手,便全由沈大人定奪。」

  他說罷這話,正欲折身離開,忽見蘇晉從沈奚手裡拿回密詔。

  殺無赦,是朱南羨的親筆,上書柳朝明的名。

  她沉默地看完,目光在「殺無赦」三個字上落定片刻,然後抬頭,眸色鎮定一如無波無瀾的江海,卻落著瀟瀟雨:「沈大人過幾日便要離京,這個旨意,由本官來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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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蘇晉也不知這一夜自己是否睡著了。

  半夢半醒間,她想起三年前,自己剛升任僉都禦史,頭一回寫奏疏——

  她怕出錯,在柳朝明的值事房外躊躇半日才叩門,輕聲問:「大人正忙著?」

  柳朝明正在一份案宗上提筆作注,沒抬頭:「有話直說。」

  當時的蘇晉還生嫩,凡有事相求必先起個興。

  「靖州的案子已審核完畢,下官打算明日將奏疏呈於皇案。這是下官頭一回寫奏疏,恐出了差錯,有失整個都察院的顏面,能否——」她一頓,「先請大人過目?」

  柳朝明仍沒抬頭,提筆寫完一行才淡淡道:「擱下吧。」

  蘇晉於是輕手輕腳地將奏疏放在他案頭,折回自己的值事房。

  不到一刻,外頭便有一名小吏叩開門道:「蘇大人,柳大人命下官來歸還大人的奏疏。」

  那本奏疏直到今日蘇晉還收著。

  青筆作的批註,字有竹姿霜意,言辭鞭辟入裡,能察旁人不可察的細微之處。

  哪怕她與他後來在都察院的暗室分道揚鑣,因立場背道相馳,在蘇晉心裡,總也以柳昀為楷模,認為做人為官當如斯也。

  她想起自己當初在暗室振聾發聵的一句「我要的正呢」。

  那一聲真是驚醒了滿室火光。

  這是她頭一回開始質疑柳朝明,認為他不該構陷沈府,不該以酷刑折磨他手裡的犯人,逼他們招出那些他不該問卻想知道的秘辛。

  而時至今日,當蘇晉手握朱南羨殺無赦的密詔,開始思量如何為柳朝明定一個所謂「不軌之行」時,她忽然開始一遍又一遍地自問:我要的正呢?

  柳昀為官十餘載,為民生社稷殫精竭慮,上對得起蒼天,下得起百姓,以至於她無法找到一條能處以極刑的罪名,不得不拿安南的行商案做文章。

  但她今日所為,與昔日柳昀構陷沈府所為又有何分別呢?

  若柳朝明的錯,僅僅是因為他支持了朱昱深,那麼退一步說,朱昱深鎮守邊關十餘年,無數次為家國出生入死,他就錯了嗎?

  若不爭不搶,他們就活該被削藩,被革職,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淪落到身首異處的下場?

  是,朱昱深有奪權的野心。

  可朱景元的皇位就是征伐天下打來的,昔漢末曹孟德專權伐吳滅蜀立魏,司馬炎迫曹奐讓位而立晉,宋太|祖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誰又沒有奪權的野心,哪個皇帝的江山來得真正乾淨?

  青史留書,不過成王敗寇。

  蘇晉想,或許有些事,從來就不是黑白分明的,或許有的處境與紛爭,立場與廝殺,從來就沒有一個絕對的「正」。

  誠如她現在,手握利刃,身背懸崖,眼前路不過三個字。

  殺無赦。

  不擇手段的,窮途末路的殺無赦。

  蘇晉不記得自己是何時醒來的,等回過神來,她已睜著眼躺在榻上許久了。

  身下一片涔涔,明明不是夢魘,卻驚出了一身汗。

  蘇晉坐起身,喚了兩聲覃氏。覃氏推門而入:「大人怎麼這時候就起了?才三更天。」

  蘇晉道:「勞煩覃嫂幫我燒水沐浴,我發了一身汗。」

  夜半發了汗,即便要沐浴也可以自己燒水,但蘇晉怕自己汗沒乾就受風,眼下的幾個月性命攸關,她不敢在這樣的時候染病。

  木架子上的歇著的阿福聽到響動也醒了,拿小嘴啄了啄自己的白羽,一雙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蘇晉。

  不多時,覃嫂就將浴湯備好了。

  蘇晉拎著木架子將阿福擱到了屏風外,阿福一面被她提著走,一面在橫木上蹦了兩下,好似討好一般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一下就笑了。

  當初朱南羨在三王府外撿到阿福送給她時,還以為是一隻候鳥。等阿福長大了,長出一片片白羽,才發現原來是一隻罕見的白鸚哥。

  想來朱稽佑當年嗜好收集稀奇事物,這鳥的父母原該是他府裡的。

  阿福極有靈性,似是看到蘇晉笑了,又自蹦了兩下,叫喚道:「殿下,殿下。」

  蘇晉沒理它,將它擱好,繞去裏間褪了衣衫。

  浴湯還冒著絲絲熱氣,熱得有些刺骨,蘇晉將全身沒入水中時,阿福還在外頭輪番地喚著「殿下」,「十三殿下」。

  也不知它如何就起了興致。

  但蘇晉想到方才夢中的思慮,臉上的笑容又漸漸沒了。

  柳朝明當初在暗室的話語又重新浮響於耳畔。

  ——「我倒也想問問,仕子鬧事時,那個義憤填膺的蘇時雨哪裡去了?」

  ——「你祖父就是謝相,當初廢相的慘狀你切身經歷,你是想扶朱憫達這樣一個人上位讓誅殺功臣仕子的事再來一次?」

  蘇晉聽著這一聲又一聲的「十三殿下」,忍不住將自己往下沉。

  浴湯漫過耳鼻的瞬間,她忽然覺得柳朝明說得對。

  她的立場,從來就不是出自於三思之後的抉擇,而是出於私心,出於她與朱南羨的情。

  可若沒有朱南羨呢?她又會怎麼選?會遵從柳朝明的立場?亦或順應朝局一如大多數朝臣?還是遠離紛爭?

  蘇晉不知道。

  她也不認為她出於私心的選擇就是錯的,誰都不是聖人,誰都有喜惡好憎,她毫不遲疑毫不動搖不單單是出自情之一字,朱南羨無為人還是為君,從未令她失望過。

  蘇晉只是突然開始好奇,若她對於立場的抉擇堪稱草率,那麼明達克己如柳昀,又是如何做出選擇?思慮了多久才做出選擇的呢?

  她不知自己是否還有機會好好問他。

  她只知自己不能輸。

  蘇晉剛從浴湯裡出來,便聽覃氏在屋外叩門道:「大人,外頭有位自稱是都察院姓翟的大人來府上拜訪大人。」說完又嘀咕,「怎麼半夜來。」

  蘇晉道:「讓他在正堂裡等等。」

  這是她今日吩咐下去的,但凡安南行商案查到線索,無論何時,無論她在何處,一定要第一時間前來稟報。

  蘇晉再從房裡出來時,已將官袍換好了,覃氏見狀道:「大人這就要上朝去了?」

  蘇晉點頭:「嗯,今日四殿下與四王妃進京,我早些去。」

  得到正堂,令翟迪隨自己上了馬車才問:「有消息了?」

  翟迪從懷裡取出一份密函:「九江府來的消息。大人還記得當初您將安南行商販貨的帳目寄回京師,沈大人查了半年都沒查出眉目麼?」

  「記得,青樾說,因為這萬萬兩紋銀流入大隨後便無跡可尋了。」

  「後來好不容易查到九江府下頭的一名錄事與安南的案子有關,咱們的人剛趕到,這錄事便被柳大人的人暗殺了。」

  當時柳昀的人只快沈奚的暗樁半步,也正因為此,沈奚才發現柳昀牽扯其中。

  「那名錄事被暗殺後,家中人四散而逃,後來雖抓回幾人,大都連嶺南都沒去過。直到上個月,九江知府派人遞話說,捉到錄事當年的貼身隨從,這隨從雖不知安南的事,但卻知道一個曾經與錄事來往密切的嶺南商販,就在前幾日,這個商販已叫人捉住了,如今正審著。」

  翟迪說完,蘇晉也差不多將手裡的密函看完了。

  翟迪問:「大人,既已找到了這嶺南商販,確定他與安南販貨的案子有關,可要用他作為證人為柳大人定罪?」

  蘇晉重新翻了翻幾頁信函,蹙眉道:「這商販說他不認識柳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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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密函上附了供詞,這名商販姓祁,稱商販其實不儘然,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每年在江南一帶採買了生絲茶葉送去嶺南,接頭人就是九江府死了的錄事。

  翟迪說:「蘇大人,這販貨的說他不認識柳大人,您覺得不可信?」

  「可信。」蘇晉道,「以柳昀的作風,若這販貨的認識他,他早就將人滅口了,如何會落到我們手上?」

  根據現有的線索,安南販貨的案子已十分明白,正是由一名或多名像祁姓商販這樣的跑腿在大隨採買了貨物送去嶺南,由嶺南販去安南。

  「但是,他們如何販貨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販貨之後,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最終去了哪兒。」蘇晉道,「若這祁姓商販僅只是採買一方,那麼他能提供的線索就觸及不到案情的核心,這樣的供詞不足以為柳昀定罪。」

  翟迪道:「是,這一點下官也考慮過。下官的意思是把這販貨的留著繼續拷問,一來看看能否問出其他涉案人員,當然這原就是必要的;二來,既然問不出後果,那就徹徹底底將前因弄清楚,至於『後果』如何,陛下已明示過,柳大人的『不軌之行』由蘇大人您來定奪。」

  往白了說,柳昀如何牽扯其中全由蘇時雨編排,定罪的主動權在她手裡,如今也有了「證人」,哪怕這個「證人」並不能證實什麼,捏著他的手指在供狀上摁個印誰還不會麼。

  蘇晉默然片刻,「嗯」了一聲算是默認了。

  她閉眼倚靠著車壁,不怎麼心安地把密函的內容又思量了一遍,陡然將眼一睜:「不對,我方才想錯了。」

  「既然這祁姓商販只是個跑腿的,無論這案子是否與柳昀相關,一個跑腿的能好端端地活到現在根本說不通。」

  「萬萬兩白銀堪稱滔天大案,那犯案之人既有如此魄力,手腕不會不俐落。」

  翟迪道:「蘇大人的意思是這姓祁的有所隱瞞?」

  「應該沒有隱瞞。」蘇晉道,她理出供詞的一頁,重新看了一遍:「這姓祁的說,他大約是在兩三年前停止販貨,這與我在安南查出的時間節點大致相符。」

  「再有,」她指著密函上另兩人,「九江府的錄事,清河縣的胡縣令,他二人也是在晉安元年陛下登基後,分至九江府與清河縣任職。

  「也就是說,他們所有人都是在景元二十四年末,到景元二十五年中這大半年的時間內收的手。」

  翟迪蹙眉,有些不解蘇晉為何提這個,這個時間點不是明擺著的麼?

  蘇晉繼續道:「我們可以做個假設,倘若犯下這案子的人是柳昀,他自景元二十五年以來一直手握重權,大可以一早就解決了這些知道內情的人,沒必要拖到現在,因此他極可能只是另一個知情人,而非犯案之人。

  「由此我們可以做第二個假設,這名犯案人在兩三年前決定收手,他可能念及舊情,放過了九江府的錄事與清河縣的胡縣令,但他斷沒可能放過這名姓祁的商販,因這商販只是個跑腿的,極可能連他的面都沒見過,他為何要饒過這一個自己不能全心信任的人?

  「原因只能有一個,這名犯案人在景元二十五年的時候遇到了一些不測,令他無法分出精力與時間將這些『尾巴』抹乾淨。在此之後的近三年時間內,他應當也是分|身乏術的,因此他不得不請柳昀來幫自己善後。」

  蘇晉抬目看向翟迪:「這裡的分|身乏術有三個解釋——身死,負傷,被囚禁。」

  「能夠請得動柳昀且分|身乏術的人還有誰?」

  景元二十五年發生了太多事:一月,故太子與故太子妃身隕昭覺寺,十三殿下被禁足東宮;二月,四殿下出征北疆;三月,十三殿下出逃東宮重返南昌,十殿下帶兵去追身受重傷;六月末十三殿下歸來繼任東宮太子;七月七殿下與十二殿下焚身於皇陵升仙殿;九月太子殿下登基為晉安帝;議決親征當日,四殿下中箭落馬的消息同時傳來,十殿下「意外」傷勢復發,於後宮南苑禁足養傷,無皇令不得出。

  「大人的意思是——」昔日的一幕幕在翟迪心頭掠過,「犯下這案子的人,不是四殿下就是十殿下?」

  「我覺得是朱弈珩。」蘇晉道,她似是有些頭疼,蹙眉揉了揉額稍,「現在想想,當年朱弈珩就藩桂林府,先帝是命戶部撥了一大筆安置費的,以朱弈珩之才,何至於連年叫窮,連府兵都養不起。」

  翟迪道:「是,這事下官聽沈大人提過,還說當年七殿下在廣西巡視,曾去十殿下府上小住,覺得他窮得匪夷所思,回京後便讓當時的戶部尚書錢之渙錢大人查桂林府的帳冊,後來沈大人知道了,也暗自跟著年年查,結果二位大人愣是什麼也沒查出來。」

  他說到這裡,恍然悟道:「大人的意思是,沈錢二位大人沒查出究竟,是因為十殿下的銀子流去了安南,大隨的黃冊查不到?」

  「但這只是我的推論。」蘇晉道,她又頭疼了起來,扶著額角道,「得想個轍,避過柳昀的耳目,將朱弈珩拎到刑部牢裡審。」

  馬車到了承天門,一名侍衛上前來問:「尚書大人可要換轎?」

  蘇晉道:「不必。」她剛掀開車簾,借著燈火瞧見前方正是沈奚的轎子,又吩咐,「幫本官攔一攔沈尚書,就說本官有要事與他相商。」

  下了馬車,翟迪將近日都察院的大小事與蘇晉簡略稟報了一遍,拜別了她,先回自己的衙門了。

  蘇晉再一展眼,沈奚已摒退了掌燈內侍,自提了風燈朝她走來,一面道:「我也正有事要與你說。」

  「可是離京的日子定下了?」蘇晉問。

  「嗯,八月二十走。」沈奚道,「日夜趕路,早日去早日回來。」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了。

  蘇晉道:「好,除了戶部的尹郎中,你再派個十分會算帳的來刑部跟著我,我懷疑安南的行商案可能與朱弈珩有關,這些日子約莫要查不少賬。」

  沈奚聽蘇晉提到朱弈珩,倒是不意外:「我會安排。」

  眼見正午門就要到,他將步子放緩了些,看著手裡忽明忽暗的風燈,靜了一會兒才說:「今晚入夜,你幫我把柳昀堵在都察院。」

  今日正是朱昱深進宮覆命之時,辰時百官相迎,午時在西闕所焚香祭祖,而所謂的秋禮犒賞軍功,這一習俗源自數十年前的「淮水之役」,擇吉日在淮水畔放下龍船,由朱昱深乘船巡視水岸三軍,享軍民齊賀之榮。

  因朱昱深如今患了癡症,去淮水不可行,是以沈奚早命工部匠人製了小一些的龍船,於今夜在宮中太液湖放下。太液湖之水引自淮水,兩岸三軍以親軍衛作替代,但該由的犒功與唱賀一樣也不會少。

  蘇晉一聽沈奚如是說,問道:「你今夜就想對朱昱深動手?」又問,「四王妃那裡你如何交代?」

  「管不了那麼多了。」沈奚沉默片刻道,「過兩日我就要離京,今晚是最好的試探機會,朱昱深的癡症一旦有假,我只能下殺手。」

  天已有些亮了,蘇晉與沈奚兩人先各自回了衙門,至卯時正刻,只聽一聲號角響徹宮禁,軍衛與朝臣紛紛趕到軒轅台。

  這是迎候軍功之臣的號角,從卯時起,每隔一刻吹響一次。

  而今日朱昱深回京,除了眾臣相迎,幾名早已功成身退的老臣也等候在宮中,文遠侯齊帛遠,定遠侯戚承業,以及兵部尚書,龔國公龔荃。

  晉安二年春,朱南羨與達木爾僵持在涼州衛,龔荃帶病主持兵部與都督府,為集結援軍殫精竭慮,朱南羨率援軍整合而成的西北新軍大破達木爾「鐵鷹之師」後,自西北傳旨,為兵部尚書龔荃賜爵國公。

  如今龔荃雖已回府頤養天年,兵部的事全權由兩位侍郎接手,但這當朝第一國公的封爵卻無一人敢不敬。

  至卯時三刻,柳朝明與蘇晉沈奚也到了軒轅台,他三人與定遠侯,文遠侯和龔國公互行過禮,說了片刻話,只聽承天門樓號角齊鳴,宮外傳來行軍之聲。

  映著辰時第一抹日光落,自承天門緩勒韁繩,策馬踏入的不是朱昱深,而是沈筠。

  她一身暗朱衣衫,外照著輕薄鎧甲,身後紅纓槍鋒芒如雪,落後她半步,左右跟著的是朱昱深的副將。

  三人一併下了馬,遙遙先與沈奚等人作了個揖,隨後走向後方,將朱昱深扶下了馬車。

  朱昱深身著月白蟒袍,英挺的臉上沒有表情,原本深邃的雙眼變得黯淡無光,像是被誰拿刀子剜去了神采,只有腰間懸著的羌笛記得昔日黃沙。

  沈筠十分細心地將朱昱深扶到眾人跟前站好,隨即以四品將軍禮,帶著另兩名副將單膝跪地,向柳朝明等人解釋道:「稟首輔大人,二位次輔大人,國公爺,兩位侯爺,因四殿下患癡症,下官等需先服侍殿下,未能及時上來拜見,請幾位大人恕罪。」

  沈筠說話的時候,沈奚的雙目緊盯著朱昱深。

  早前派去北平府試探朱昱深的人如斯道:四殿下不言不語,只由四王妃與一名副將近身照顧,行徑仿效王妃,其餘人事一概不識不記。

  沈奚正自好奇,這個「行徑仿效王妃」究竟是怎麼個仿效法,就見朱昱深一臉茫然地在原處立了一會兒,目光漸漸落到沈筠身上,然後慢慢屈膝,學著她,對著眼前百餘皆該向他參拜的臣子跪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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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眾官員見四殿下竟對著自己下跪,俱驚得說不出話,但,將朱昱深召回京師覆命是沈奚的主意,大小事務該由他定奪,他不發話,其餘人等不敢置喙,倉皇之中,只能跟隨著拜身而下。

  沈奚目色泠泠地盯著朱昱深,過了一會兒,似乎是回過神來,輕聲喚了句:「三姐。」

  沈筠下意識往身後看去,見朱昱深竟茫然地對一群臣子跪著,心中一陣銳痛,連忙折回身去將他扶起,對沈奚蘇晉等人道:「叫幾位大人見笑。」

  蘇晉道:「王妃哪裡的話。」

  眾臣被朱昱深先跪了一出,都有些局促不安,還是柳朝明提點了一句:「鄒侍郎。」

  負責帶領君群臣讚頌戰功的鄒曆仁才邁前一步,唱誦道:「禮起——」

  其實戰功原該由天子帶文武大員唱頌,但朱南羨不在朝中,職責便落到了禮部頭上。

  待戰功唱罷,群臣分開一條道,由禮部尚書羅鬆堂將朱昱深請到西闕所焚香告祖。

  焚香禮共兩個時辰,從午時起到申時畢,眾臣不必陪伴。但因今日龔國公,文遠侯與定遠侯都進了宮,沈奚雖公務纏身,一時也走不開,與禮部的人一起將三位老臣請到宮前殿款待。

  柳朝明回流照閣料理完今日的政務,方回了都察院,一名小吏便過來稟報道:「柳大人,今早翟大人是跟著蘇大人的馬車進宮的,通政司的人說,翟大人昨日夜裡接到一封九江府的密函,看過以後便馬不停蹄地去了蘇府。」

  同在公堂的錢三兒聽了這話問:「密函上寫了什麼?」

  「回錢大人,通政司的周大人說怕驚動蘇大人,沒敢拆信,只能通過旁的管道打聽,照目下看,八成是九江府的知府抓到了那名往嶺南販貨的跑腿,姓祁,正在審問,至於審出了什麼就不得而知了。」

  柳朝明道:「你退下吧。」

  小吏與柳朝明錢月牽揖了揖,退出公堂將門掩上。

  門扉發出「喀嚓」一聲,錢三兒一雙天生自帶三分笑意月牙眼裡目色凝重。

  他沉吟了半晌,再開口時竟有些微煩躁:「這個翟啟光確實有些本事,年紀雖輕,手段門路都不少,短短數日就查到線索,無怪乎蘇時雨當初將他在一乾巡城禦史中挑出來細心栽培,眼光實在毒辣。」

  又見柳朝明微蹙眉頭,神情比自己還沉凝三分,疑惑道:「大人,這姓祁的說白了就是個跑腿的,只管將採買的生絲茶葉送去嶺南,那些貨物後來去了何處,賺來的白銀又流去何方,他一概不知,九江府的人該是問不出什麼的。」

  「能否問出什麼不要緊,要緊的是,這麼一個跑腿的,為何至今還活著?」

  錢三兒被這話陡然一提醒,心中一個揣測將明未明,隨即就被柳朝明一語點破:「蘇時雨遇事慣愛推敲,比尋常人想得深,只怕她已由這個跑腿的,猜到此事是朱弈珩所為。」

  錢月牽聞言大震,朱弈珩至今還被禁足在蘭苑,蘇晉既決定對他們這一黨動刀子,只要逮著機會,必不會對朱弈珩手下留情。

  可是,如今朱昱深被召回京師,身家性命皆握在沈青樾手裡,倘若蘇時雨再對朱弈珩動手,唯剩一個柳昀,縱是有滔天大權,總不能蓋過晉安帝去。

  真是水深火熱。

  錢月牽忍不住問:「那麼依大人的意思,我們當如何應對?」

  柳朝明並指揉了揉眉心:「我想想。」

  外頭日已西沉,沒過多久,一名小吏叩門道:「柳大人,刑部蘇大人到了。」

  柳朝明剛展開的眉頭又不著痕跡地一蹙。

  蘇時雨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但他沒將這個疑慮展露出來,摒退了錢月牽,淡聲道:「請她進來。」

  蘇晉倒還真是一副有事相商的樣子,手裡拿著兩本摺子,挑了頭一本遞上前去道:「報恩寺修塔的事已定了,工部方才將預算交給了戶部,昭覺寺那口古鐘今日也著人抬過去了,只等著青樾審批,但青樾後日就要離京,這事有些急,是以我先拿過來請大人過目。」

  柳朝明接過摺子也沒細看。

  朱麟既活著,說明昭覺寺當日的十二下國喪鐘音救了一條皇嗣性命,沈青樾自然願意修塔將這口老鐘供著。

  他將摺子遞還給蘇晉:「我沒異議。」

  蘇晉又道:「另還想問大人,等青樾去了武昌府,那頭的事宜便由他統籌安排,但他一個人精力有限,且主要放在修堤上頭,我的意思是,三法司還是按原計劃,派兩名欽差去查災民暴|亂的案子,大理寺已定了劉寺丞,此前大人說都察院要在言翟二位禦史中擇一人,不知大人是否已拿主意了?」

  柳朝明一言不發地看著蘇晉。

  今日真是怪了,蘇時雨做事向來只爭朝夕,這樣的小事她尋常至多打發人來問個結果,這是起了什麼興致,竟專程湊到他眼前,事無巨細地關心起來了。

  柳朝明直覺此事不簡單,一時想到錢月牽那句「翟啟光確實有些本事」,便道:「言脩有事走不開,我這裡已定了讓翟迪隨沈青樾去武昌。」

  蘇晉聽他提了翟啟光,心下也微微一怔。

  柳昀這意思,是要借此時機將啟光從她身旁支開?

  也罷,反正她已查到嶺南行商案的線索,手下有的是人順藤摸瓜。

  「讓啟光去也好,他有才幹,再去歷練歷練,日後還有升任的機會。」

  柳朝明見蘇晉這麼快就應了,竟有些摸不透她的心思,只覺是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正要提了心往旁的人事上思慮,一個念頭還沒浮出水面,卻被蘇晉一句話壓了下去:「柳大人,您日前說都察院也在查安南行商販貨的案子,您這裡有線索了麼?」

  她不等他答,又笑了笑:「正巧,我這裡有線索了。九江府知府抓到了一個姓祁的商販,給嶺南那頭跑腿運貨。我今日剛得了他的供詞。」

  蘇晉說著,果真從手裡的摺子最底下取出一份供狀遞上前去。

  看火漆的樣子,正是今日被通政司發現而不敢拆的那封密函。

  蘇時雨這是什麼用意?拋磚引玉?試探他?

  都不對。

  柳朝明將供狀接過,心裡一下就笑了。

  她知道嶺南的行商案是他目下最擔心的事,正是要借此障他的目。

  他知道她的目的,但荒唐的是,他竟真地被障目了。

  手裡的供狀如一團霧,罩住他的眼前景,令他方才浮水而出的念頭如湖石沉了下去,他自是有法子沉身入水,再將湖石找到,可等他找到湖石,一切還來得及麼?

  方才的念頭在他心底留下了一絲莫名的急迫感,柳朝明面上沒表情,卻忍不住,側目看了眼窗外天色。

  霞色已褪去了大半,戌時正刻,金吾衛與府軍衛已在太液湖畔列陣,將要入湖的龍船泊在堤岸,沈奚的目色自天際收回,看了眼不遠處被內侍扶著走來的朱昱深,問身旁的人:「怎麼樣了?」

  身旁的人是剛從前宮過來的吳寂枝:「回沈大人,蘇大人已去都察院攔著柳大人了,她說會與柳大人提安南的案子,便是柳大人能反應過來,借此拖他一陣子想必不難。」

  沈奚又問:「後宮開宴了嗎?」

  戶部一名郎中道:「下官方才已跟宗人府的胡主事打聽過了,後宮的宴要吃到戌時末,因戚太妃與喻太妃怕後宮冷清,怠慢了四王妃,特意請了戚綾郡主與幾位臣眷貴女進宮,比尋常宮宴還吃得久些。」

  沈奚點了點頭,將眼裡的沉沉色一下收盡,大步迎上前去,笑盈盈地道:「姐夫來得不早不晚,正當時候。」

  他的聲音清朗好聽,說的又是自家體己話,叫人聽了心神都為之一緩。

  兩名摻著朱昱深的內侍見沈大人要扶四殿下,連忙撤了手退去一旁。

  沈奚將朱昱深引到龍船上,跟著他們的副將正也要上船,卻被沈奚抬手一攔,輕斥道:「不懂規矩麼?」

  副將愣了愣,不解道:「沈大人是要讓殿下一人上船?」

  沈奚蹙眉看了他一眼,沒說話,湖畔的禮部侍郎鄒曆仁連忙上前來解釋:「這位將軍有所不知,龍船算是陛下恩賜,船上將軍要受兩岸軍民朝賀,因此這船隻能由殿下一人登,哪怕多一人都是有損陛下龍威的。」

  這話不假。

  此禮就算換到湍急的淮水上,也是由欽天監事先算好日子與風向,令船順風而行,講究一個順應天命的意思。

  副將還猶疑:「可是四殿下……」

  「將軍心安,等半個時辰一過,拋錨將船勾回來就便算禮畢。」

  副將聽了這話,仍不能放心,但岸頭的侍衛已解了繩韁,龍船順著風,緩緩往湖心蕩去了。

  說是龍船,實也不儘然,較之真正下淮水的天子之船要小上許多,統共只有五六丈長。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氣勢煊赫的龍頭,如蛇似蛟的船身,隨風而去一如應龍入水。

  待龍船飄到湖中,只聽金吾衛副指揮使一聲齊呼,兩岸親軍衛一同舉矛高賀。

  沈奚緊緊盯著立在龍船上的朱昱深,就在這振聾發聵的呼喝聲傳來的一瞬間,正自湖心緩緩而飄的龍船忽然震了一震。

  這一幕朱昱深的副將也看見了,忍不住往前一步,想要看得仔細一些。

  就在這時,船身忽然又是一晃,然後慢慢地,往左|傾斜了一個角度,朱昱深沒站穩,跌坐在船上。

  湖岸的親軍衛見了這情形,齊齊收了聲。

  中夜風聲獵獵,湖畔眾人盡皆看向沈奚,鄒曆仁小聲地說了句:「沈大人,您看四殿下的船是不是吃水了?」

  沈奚笑著斥道:「鄒侍郎這是說的什麼話?龍船是天子之船,是陛下的恩賜,怎麼會吃水?」

  他似乎仍將鄒曆仁的話聽了進去,特意上前幾步,打眼細看了看,然後頗是無所謂地道:「哦,船身是有點斜,八成是撞著湖石了吧,不打緊的。」

  太液湖這裡的朝臣不多,來的大都是禮部與太常寺,光祿寺的人,沈奚這一句「不打緊」一出,能聽明白的都聽明白了,聽不明白的又哪裡敢置疑沈奚?

  只有朱昱深的副將叱問道:「什麼叫『不打緊』?殿下他身患癡症,早已忘了如何浮水遊水,倘若船沉了怎麼辦?」

  此問一出,四周一點聲音都沒了。

  仿佛就為印證這副將的話,自湖心竟傳來譁然流水之音,這是湖水淹入龍船的聲響。

  龍船又往湖裡沒了些許。

  副將再忍不住,繞去一旁空無人處,想要跳入湖中將朱昱深帶回來。

  沈奚見狀,寒聲道:「把他給本官攔住!」

  幾名金吾衛應聲,立刻上前將副將押解在地,副將怒不可遏:「沈大人這是何意?!四殿下回京是來覆命領功的,不是受罰的!沈大人這是想一手遮天,將殿下溺在這太液湖裡麼!」

  話音落,湖岸的親軍朝臣盡皆垂首跪下,膽子小的已瑟瑟打起顫來。

  沈奚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瞧見本官要將四殿下溺在這湖裡了,本官不過是看著秋禮時辰未畢,願殿下好好將禮行齊全了。再者說,這龍船遊湖是陛下親賜,講究的就是順應天命,本官說句不好聽的,哪怕船當真沉了,那也是陛下的意思,爾等還想違抗聖意不成?!」

  他說著,又折轉身,負手看向攀住船緣的朱昱深,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聲音似是不大不小卻恰好能讓朱昱深聽見:「只可惜姐夫如今癡了,青樾倒是記得小時候姐夫水性甚好,若沒得癡症,哪怕這船沉了,也是溺不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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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小吏進房掌燈的時候,柳朝明又看了一眼天色。

  蘇時雨已借著安南的行商案,在他公堂裡議足一炷香了。

  說是拋磚引玉投石問路又不像,從九江府死了的錄事,說到前陣子斃命的清河縣縣令,更像是在……耗時辰?

  但她為何要與自己耗時辰?

  柳朝明心緒沉沉。

  哪怕蘇晉已猜到安南的案子是朱弈珩做的,今日後宮設宴,太液湖行秋禮,她總不至於挑在這個眾目睽睽的當口命人將朱弈珩擄去刑部,無憑無據倒罷了,朱弈珩到底是王爺,沒令人信服的藉口,她怎麼和眾臣交代?

  不對,應當與朱弈珩,與安南行商的案子無關。

  可他們之間除了安南的案子,還有何事值得她大費周章?

  既然與朱弈珩無關,難不成——與朱昱深有關?

  方才一閃而逝的念頭就要浮水而出,外頭忽然響起急促的叩門聲。

  言脩不等柳朝明應允,推門便道:「大人不好了,沈大人他——」

  話說到一半生生收住,他看到了仍端坐在公堂內,一直未曾離開的蘇晉。

  「沈青樾怎麼了?」柳朝明沒回話,反是蘇晉先問了一句。

  言脩的目色裡有掩藏不住的焦急,但這事如何能當著蘇尚書的面稟報?

  蘇晉慢條斯理地又道:「言禦史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本官說麼?」

  言脩本就猶豫,被她拿這話一堵,竟真地不知該不該開口了。

  「可是秋禮上出了事?」柳朝明忽然道,他看蘇晉一眼,不欲再分神理會她,「但說無妨。」

  「是,四殿下在太液湖上巡軍,龍船飄到湖心不知撞著什麼,已淹了一半水,但沈大人說,龍船巡軍是陛下親賜的恩德,便是淹水也是天意,應該順應天命,不允任何人去救。」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頓了頓又補充:「沈大人還說,四殿下從前是會浮水遊水的,只是如今癡了,倘若沒得癡症,殿下死不了。」

  沈奚的意思十分明瞭——

  倘若朱昱深真患了癡症,那就隨龍船沉在太液湖裡,只要他敢浮上水面哪怕只換一口氣,則說明他的癡症有假。

  而一旦證明癡症是假的,沈青樾一定會下殺手。

  兩頭都是絕路。

  這是要拿朱昱深的命來試探。

  柳朝明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蘇晉卻先他一步,抬手將他一攔。

  「大人是要去太液湖麼?」她笑了笑,「但時雨以為,四殿下回京覆命的事宜,原就是青樾一手操持的,青樾與我和大人共同主持內閣,難道不該彼此信任?大人此去若是與青樾起了爭端,反倒會叫人以為是內閣不睦怠慢了四殿下,到那時,好事也成壞事了。」

  她這是什麼意思?威脅他?

  柳朝明默不作聲地看著蘇晉。

  這個他親手為自己樹起的敵人,不知不覺已長成參天大樹,一人獨立,也能擋住八方風來了。

  他一時咂不出心中滋味,片刻後,竟也笑了一下。

  再開口時,眸子裡深默盡褪,取而代之是一如初見時的冷靜與清寡:「蘇大人誤會了,沈大人既有決斷,本官不過是去看一眼罷了,何至於要乾涉他?」

  龍船已被水淹了大半,朱昱深攀住的船幫儼然就要沒入水中。

  太液湖一頭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沈奚打眼望去,也不知哪個多嘴的前去通稟,竟是沈筠與龔荃到了。

  龔荃見朱昱深即將沉入湖裡,震驚不已:「青樾你這是要做什麼?」又轉頭看向湖畔的親軍衛,「怎麼不救人?」

  可周遭的人都跪著,聽了龔荃的話,將頭埋得更低。

  龔荃怔了片刻,旋即就明白過來。

  晉安帝即將親征歸來,下一步就是削藩,四殿下手握重兵之權,朱南羨必容不下他。

  但兵權還是次要的,晉安帝生性仁慈,若非三年前故太子之死令他對朱昱深心生嫌隙,這些年兄弟鬩牆,令他不得不一路廝殺不敢手下留情,他也不會狠下心要了四殿下的命。

  而今時今夜,沈青樾所為,豈知不是朱南羨授意?

  龔荃想到這裡,心中一片冰涼苦澀。

  他慢慢屈下膝頭,懇求道:「青樾,昔年北境荒苦,戰亂不休,四殿下還是少年就隨軍出征,十九歲就掛帥領兵作戰,自此鎮守邊關十二年。」

  「十二年,他出生入死,為國為民,他究竟做錯了什麼,要落得如今這樣的下場?就不能放過他,饒他一命麼?」

  沈奚聽了這話,淡淡地道:「國公爺年紀大了,人也糊塗了,來人,將龔國公請去前宮歇著。」

  沈筠難以置信地看著即將沉入水裡的夫君,愣愣地往前一步,似有些困惑,喚了句:「小奚?」

  四周極靜,深宮風起,沈奚獨立於太液湖畔,衣袂隨風翻飛一如臨水謫仙,一言出三軍不敢妄動。

  他分明聽到沈筠喚自己了,卻沒有應聲。

  沈筠心頭一股無名火起,厲聲又道:「小奚!」

  沈奚面若霜雪,別開臉,只看湖水不看人。

  沈筠心中又是怒又是悲,氣極之下竟忍不住冷笑一聲,求人不如求己,她撥開擋在身前的兩名內侍,縱身要往湖裡跳,不妨那頭沈奚先她一步吩咐:「秦桑秦若。」

  兩名侍衛隨即並劍往沈筠面前一擋,低聲道了句:「王妃得罪。」

  「你們也敢攔本宮?!」沈筠簡直怒不可遏。

  秦桑秦若雖是朱南羨的貼身侍衛,但當年沈筠出嫁北平,朱南羨將他們撥去護衛了她八年,八年在北平,朱昱深待他二人不薄!

  「十三離開東宮之時,本宮讓你們去保護他的安危,而今他登基為帝,這就是本宮幫他,救他,待他如兄弟的結果?!」沈筠怒斥道。

  湖中又傳來覆水之聲,周遭人一聲低呼,沈筠抬目望去,朱昱深已沉入湖中了。

  他已經癡了,不會浮水也不會遊水,出於本能地拍著水掙紮了幾下,便被湖水沒了頂。

  沈筠見此情景,再不欲與沈奚廢話,她自後宮來,沒將紅纓槍帶在身側,徒手便要去推秦桑與秦若的劍。

  秦桑與秦若雖不敢對沈筠拔劍相向,但要攔住她一時半刻卻不成問題,三人正爭得膠著,只聽太液湖一端又傳來一聲高呼:「柳大人,蘇大人到——」

  晉安帝不在宮中,朝中大小政務均由內閣做主,若說這宮裡還有誰能壓得住沈青樾,只有內閣另兩名輔臣了。

  朱昱深的副將聽聞蘇晉與柳朝明到了,突然卯足全身力氣,猛地一下掙脫開金吾衛的製服,奔去柳蘇二人面前磕頭道:「柳大人,蘇大人,求求您二位救一下我家殿下吧!」

  蘇晉沒有答話。

  柳朝明看了一眼太液湖,湖水已沒了朱昱深頭頂,他似還在水下掙紮,湖心蕩起一圈一圈漣漪。

  不知怎麼,柳朝明就想起十年前,朱昱深對自己說的那句話:「今日你我一諾,日後註定要走上一條艱險萬分的路,唯有棄妄念,斷私欲,才有生機。」

  是,他此刻只要一句吩咐,就可以救朱昱深。

  可是,然後呢?

  他們已在危局,倘若他救了他,沈青樾必不會相信朱昱深的癡症是真的,他也許就不會離開京師。

  如果沈青樾不走,等朱南羨回來,他們又有何生機可言?

  今日的時局,已容不下他一分一毫的心軟,他只有狠心,對自己,對盟友,對所有人,才能贏得逆天改命的契機。

  「本官以為,」半晌,柳朝明涼涼開口,「規矩就是規矩,船沉了是天意,應天而為,才是正道,沈大人說得對,四殿下吉人自有天相,救人就沒這個必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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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救人,就沒這個必要了。

  被扶在一旁歇息的龔荃聽了這話,喉間一陣艱澀鬱痛,想到自己執掌兵部二十餘年,朱昱深數度出征於國之危難之際,而今竟然要因「順應天命」這個可笑的理由沉湖而死,胸膛幾起幾伏,悲憤地昏暈過去。

  另一頭,秦桑秦若雖不敢傷了沈筠,但他二人的招式結成密網,沈筠一時也脫不開身。

  每一分,每一瞬,朱昱深的生命都在流逝。

  秦若挽劍倒刺,以攻為守,又將沈筠逼退數步。

  沈筠騰挪之間瞥了一眼太液湖,方才還蕩起漣漪的湖面漸漸平靜——朱昱深已不再掙紮了。

  若再拖下去,他會死。

  這個念頭猶如一道天雷在沈筠頭頂炸響,將她對沈奚的最後一絲期望炸得灰飛煙滅。

  人在絕境之下總會爆發出異乎尋常之勇。

  沈筠看著再次向自己刺來的長劍,不避不退,迎掌而上。掌心在觸碰到劍尖的一瞬間,翻掌往下一握,再一個回扯。

  劍身脫鞘而出,刃光如水。

  「王妃?!」

  秦若震驚之下慌忙撤手,然而沈筠已然迎著這刃光撞過來。

  鋒利的劍尖沒入沈筠的肩頭,饒是秦若收力收得很快,仍有大片鮮血自沈筠傷處湧出。

  「王妃!」秦桑見此情景,輕呼一聲,想要上前扶她。

  沈筠一揮手將他擋開,揚聲對沈奚道:「沈青樾,你記好了!我不管你們宮裡什麼規矩,今日若四哥死在這裡,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他若沒了,我沈筠絕不獨活!」

  她今晚因去宮宴,沒穿紅衣,一身牙白裙衫素淨異常,也正因為此,肩頭淌出的鮮血才愈發灼豔。

  沈奚看著這血色,不知怎麼就想起兩年前,沈拓流放回京時,與自己說得那句話:「阿婧沒了,阿筠與你還在,咱們沈府福薄,日後你們姐弟二人要守著彼此好好過。」

  鮮血還在淌落。

  這一泓綻在沈筠肩頭的血花,就像當初在昭覺寺開在沈婧身上的那一朵一樣。

  都快三年了,沈奚還在思念她,常常在夢裡看見她自夜色裡走來,將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柔聲道:「等春深,我帶著麟兒去北平看三妹,到時你與我一起去吧,我們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沒團聚過了。」

  阿姐就是這樣,以畢生溫柔待世間,連心中所盼,也不過團圓二字。

  可他卻對她說,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

  日子總是來一日少一日,怎麼會長?怎麼會長!

  沈奚垂在身側的手不可抑製地顫動起來。

  「救人。」他別開臉,啞聲道。

  話音一落,朱昱深的副將掙脫開金吾衛的束縛,跳入湖中拚了命朝湖心遊去。

  等他將朱昱深從水下撈起來,朱昱深已然沒了聲息。

  幾名府軍衛連忙下了水,與副將一起,協力將朱昱深推上岸,方徐放下藥箱,探了探朱昱深的鼻息與喉脈,雙掌交疊,在其腹部緩壓了十餘下,朱昱深才嗆出一口湖水。

  方徐鬆了一口氣,把了把朱昱深的脈,招呼一旁藥吏來替自己,回身與沈奚稟報道:「沈大人,四殿下的命雖保住了,但因溺水太久,脈象十分疲弱,也不知可傷著心腑與顱腦,等殿下稍緩一些,下官想將他帶回太醫院診治。」

  沈奚「嗯」了一聲。

  他垂著眸,眼角淚痣泛著幽暗的光:「去看看四王妃的傷勢——」

  「不必。」不等方徐動作,沈筠便打斷道

  沈奚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雪。

  他看向沈筠,卻什麼話都沒說,過了一會兒,負手折身,逕自回前宮去了。

  然而沈奚一走,太液湖這裡便沒人拿主意,眾人左看右看,最後只好將目光落到柳朝明與蘇晉身上。

  柳朝明事不關己,轉身就走。

  蘇晉想了想,吩咐道:「方徐,將四殿下與四王妃一起請到太醫院,找幾個醫婆,為四王妃看傷。」

  方徐應是。

  她又看向眾人:「禮部的人呢?」

  鄒曆仁帶著兩名主事與幾名小吏排眾而出,對著蘇晉一揖:「蘇大人。」

  今日行的是秋禮,雖中途出了意外,但該有的禮數,該行的犒賞,一樣也不能少,否則有失天家顏面。

  蘇晉自是知道這一點,先將禮部的後續事宜處理完畢,再著親軍衛打撈龍船,吩咐工部的人查檢,一通折騰下來,再看天色,竟已快第二日天亮了。

  想著這一日該由北平府的人將北大營的兵符交還給兵部,沒有廷議,回到流照閣先將要事料理了,隨即清洗一番,閉了門窗,剛倚到榻上,就累得睡了過去。

  一覺不知雲深幾何,等再醒來,外頭已霞色漫天。

  蘇晉緩了會兒神,才意識到這日頭金不是朝霞而是晚霞。

  正這時,外頭傳來叩門聲:「蘇大人,您已醒了麼?」

  是吳寂枝。

  想來他是早就候在屋外,直到聽到裡頭有動靜才叩的門。

  果不其然,吳寂枝一推門便道:「蘇大人,宮裡的事沈大人已差不多料理好了,先頭他過來找您,但您閉著屋正睡著,沈大人是以吩咐下官不打擾您,您幾時醒幾時過去尋他便是。」

  蘇晉「嗯」了一聲,一邊吃茶清口一邊問:「四殿下與四王妃怎麼樣了?」

  「王妃的傷不重,太醫院的人已診治過了。至於四殿下,太醫院的方大人已守了一日,沈大人請您過去,正是要等您一起聽聽看方大人怎麼說。只是——」

  吳寂枝說到這裡,有些猶疑。

  「今日午後,四王妃去找沈大人,說秋禮已過,兵符已還,想請命與四殿下一起回北平。但,沈大人沒有應允。

  「非但沒應允,甚至不同意四殿下離宮,他還親自寫了一道諮文,以養傷為由,讓四殿下三日後移居後宮淳於閣,令太醫院的人日夜看護,直到陛下回宮,確認四殿下的病情無礙了後,再另下旨意。」

  直到陛下回宮?

  這是……要將朱昱深軟禁到朱南羨回京?

  蘇晉明白過來,沈奚之所以下這樣一道諮文,全都是為了她與朱南羨著想。

  朱昱深手握北疆重兵之權,一旦放他回北平,無異於縱虎歸山,但若留他在京師,那麼他手上即便兵權再重,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哪怕朱昱深昨日險些因癡症溺死在湖裡,沈青樾依然無法全然信他。

  將朱昱深扣在宮中,那麼他的性命一定程度上便握在了蘇晉手裡,沈青樾此舉,也算為她的安危添上一枚「平安鎖」。

  蘇晉沉默片刻,問:「青樾出了這樣一道諮文,四王妃怎麼說?」

  「王妃自是怒極,但也無可奈何。其實王妃初回京,原本因思念沈大人,命人將自己的行囊送回沈府,打算在那住的。今日與沈大人大吵過後,已自回府去將行囊取走了。」

  蘇晉聽到這裡,心頭十分不是滋味。

  吳寂枝問:「蘇大人,已酉時了,您是要用了膳去找沈大人,還是這會兒就過去?」

  蘇晉道:「過去與他一起用吧。」

  流照閣西院,小吏剛給沈奚布好菜,見蘇晉來了,忙不迭又著人添了幾樣。

  沈奚臉色有些憔悴,胃口十分不好,寥寥用了一些,但也沒就此停箸,蘇晉知道他是在逼著自己吃,明日就要離京去武昌,他還想早日去早日回呢。

  但蘇晉也沒多說什麼,只道:「你此去武昌不必太急著趕路,左右宮裡的事有我呢,前兩年我在安南,你不也一個人撐過來了。」

  沈奚點了點頭,終於將碗中蔬食用完:「下午的時候,我細想了想,給十三去了一封親筆信。」他靜了片刻,「讓他莫因軍務在路上耽擱太久,若能早日回來,便早日回來。」

  他說到這裡,逕自往椅背上一靠,十分疲憊地拿手撐著額稍。

  等堂中候著的小吏將碗箸收拾了,也懶得再挪地方,吩咐道:「傳方徐來流照閣。」

  太醫院直至中夜時分都燈火通明,方徐離開時,吩咐一名常跟在身邊的小藥吏照看朱昱深。

  等朱昱深遷入淳於閣,他需與親軍衛一起日夜在閣中守著,直到朱南羨歸來,是以今夜他打算回稟完沈奚與蘇晉後,就回府裡歇上一夜。

  小藥吏十分盡責,即便再困,也目不轉睛地守著朱昱深。

  也不知過了多久,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名藥官拿著藥方進來道:「你過來看看,這份藥方你師父是不是寫錯了?」

  藥吏的師父就是方徐,移目往藥方上一看,確確實實是方徐的筆跡,可四殿下明明是溺水與癡症,怎麼用止血的三七?

  「這方子是師父方才寫的?」小藥吏問。

  「是。」藥官道,「方才命人遞進宮來的。」又說,「不然你拿去問問,方大人的用藥習慣,除了你沒人熟了,要是這三七有旁的用處,耽擱了殿下的病情就不好了。」

  小藥吏正猶疑,藥官道:「這裡我幫你看著,你快去快回。」

  然而,藥吏走了不久,內間的門「吱呀」一聲又被推開了。

  來人身形修長,外罩一襲墨黑鬥篷,看不清臉。

  守在屋內的藥官見了此人卻不驚,反是起身一拜,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桌上燭火幽幽,時明時晦,身著黑衣鬥篷的人默立半刻,摘下兜帽,露出一張清寒的,好看的,一點瑕疵也無的臉。

  柳朝明沉聲道:「從現在算起,還有兩個時辰天亮。殿下與我在事成之前,也只有這兩個時辰。殿下若不是真的癡了,就起來。」

  話音落,屋子裡仍是靜靜的,案上燭火微縮了縮,似乎連它都不敢發出聲音。

  然而就在這時,木榻上傳來一聲輕歎。

  那個臥床年餘,連身邊最親近,最在乎的人都以為他傻了的朱昱深忽然睜開眼。

  毫無神采的眼眸深處浮起一片光,慢慢升騰,變作一泓月下江海,卻在他自榻上坐起的瞬間驀地回落,如吞天沃日的潮水一剎那沉入萬丈淵窟,比以往更加深邃。

  「柳昀。」朱昱深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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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景元二十五年,朱昱深出征北平,自此兩年餘,柳朝明再未與他通過書信。

  但此時此刻,當他看到「身患癡症」,不識人不記事的朱昱深自臥榻坐起,從容冷靜地喚自己「柳昀」時,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

  十二年的盟約淪肌浹髓,他不信他會縱容自己消沉喪誌。

  從來就沒信過。

  柳朝明將燈火撥亮些許,單刀直入:「先說今夜,沈青樾命方徐細查了殿下的癡症,殿下可已應對了?」

  朱昱深道:「嗯,我在後槽牙藏了藥。」

  是那種麻骨酥筋的藥。

  他早猜到回京後,沈青樾會試探自己,在落水之際,咬破後槽牙裡的藥丸,令脈象孱弱,一如久病之人。

  柳朝明道:「好,沈青樾既問不出什麼,那麼今日天一亮,他應當會離京前往武昌府。但,」他一頓,回身自櫃閣內取出棋盤與棋簍,將棋盤置於方桌之上,「即便沈青樾離宮,形勢於我們而言也十分不利。」

  「不利的原因有兩個,一,殿下您已被困在京師,一旦朱南羨回京,您的生死便取決於他一念之間;二,殿下您人在京師,大軍卻在北疆,遠水救不了近火。」

  「因此,擺在我們眼前的也只有兩條路。」

  「一,我助殿下離宮回北平,倘若朱南羨下旨削藩,殿下可借機以『清君側』的名義起兵;二,雖說形勢不利,但沈青樾離京,朱南羨尚在歸途,這三個月已是最好的時機。我們需要對付的,最棘手的,只有一個蘇時雨,我們若能先令蘇時雨落馬,將大權握在手裡,便有籌碼去應付朱南羨。」

  柳昀的話,往白了說,其實就是前者主兵變,後者主權術。

  而古來政變奪|權,不外乎就是兵變與權術,二者相輔相成,兩相交替,各為主輔。

  簡單來說,兵變就是硬碰硬,誰拳頭硬誰就贏,而權術則以謀略為主,要算得準時機,謀得了人心。

  以兵變等硬實力得來的江山,傷則傷,但權力卻穩固,得了江山後,難在一個「治」字;而以玩弄權術為主得來的江山,雖流血少一些,但步步為營,即便得了江山,除了「治」,也難在一個「服」字。

  就譬如西漢王莽擅權,朝野不服者眾,民間形成反莽浪潮,最終被綠林軍攻入長安,新朝落敗。

  朱昱深想了想柳朝明的話,道:「兵變流血太多,犧牲太大,且我若起兵,你待如何?你留在宮裡,朱南羨不會放過你。第二條路雖險,但值得一試,本就是一場賭局,不如孤注一擲。」

  柳朝明點頭:「好。」

  「既然決定走第二條路,那麼自今日起,到十一月末朱南羨回京,一共只有百日,所有的變動,都必須在這百日之中完成。」

  「先看我們的對手。」他回轉身,目色沉沉地望向桌上棋盤,拾起棋簍子擱下三粒白子,「朱南羨,沈青樾,蘇時雨。」

  又拿出一顆黑子,舉棋道:「這是朱麟,我們的籌碼,他目下已牽製住了沈青樾。」

  於是將黑子放在那枚屬於沈奚的棋子旁,將兩枚棋子一併移去局外。

  「再看朱南羨與蘇時雨。」

  柳朝明伸手探進棋簍,取出一枚白子:「朱南羨有天下兵馬大權,這是他最大的籌碼。」又取出第二枚白子,「他是正統,是名正言順的帝王,這是他另一個,也是最令我們棘手的籌碼。」

  「而蘇時雨,她手裡有安南販貨案的把柄。」

  轉眼間,棋盤上屬於朱南羨與蘇時雨的兩枚白子外,又另環上三枚,分指兵馬權,正統名義,以及安南販貨案。

  「然後看我們。」柳朝明拾起另一個棋簍,落下兩枚黑子,「這是殿下與我。」

  隨即再落下另一枚,「而我們手裡,除了知悉蘇時雨的身世,並無其他。」

  白子五枚,黑子三枚,局勢一邊倒。

  朱昱深全神貫注地看著棋盤,過了一會兒道:「不對。」他伸手,移去了那一枚屬於蘇晉身世的黑子的棋子,「她是謝相之後,是孟老禦史要保的人,你不會拿她的身世去算計她,所以,這一枚黑子並不屬於我們。」

  黑子只剩兩枚,他與他。

  朱昱深道:「既然我們『手無寸鐵』,不妨看看對方有什麼,借力打力,反守為攻。」

  他並指指向那枚屬於朱南羨的白子:「在此局中,十三是核心,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朱昱深將屬於蘇晉的白子推至與朱南羨平行的位子,然後屈指敲了敲:「蘇時雨。」

  「可以說,倘若沒有蘇時雨,十三根本到不了今日的位子。」

  「他一直厭惡爭權,只願在邊疆做一名將軍。他或許會在昭覺寺事變後幡然醒悟,但這樣的醒悟,只是一種悔之晚矣的內疚。若沒有蘇時雨,他不會選擇就藩,不就藩,他哪裡來的南昌軍與朱沢微爭?」

  「他得江山是因蘇時雨,那麼,只要將蘇時雨變作我們的籌碼,就可借此來對付十三。」

  投射到棋盤上,更直觀地說,就是要把屬於蘇晉的這枚白子,變成一枚黑子。

  柳朝明道:「對付蘇時雨有三點。」

  「第一,她是權臣,若要令她落馬,首先要有一樁分量足夠重的大案。『相禍』不能用,那麼現有的案子裡,只能是安南行商案。」

  關於安南行商案,柳朝明知道全部內情,再佐以當年朱景元與朱沢微查蘇晉身世時的一些似是而非的證據,糅合在一起,有先帝在上,不怕人不信。

  「第二,封鎖消息。」柳朝明指向「沈奚」與「朱南羨」,「蘇時雨的勢力在朝野之中盤根錯節,一旦事發,即便我能殺一儆百,以先帝之名壓下異聲,但難保他們私下不會尋朱南羨與沈青樾之助,一旦朱南羨提早回宮,亦或沈青樾半路折返,我們都將功虧一簣。」

  朱昱深道:「消息大致上走兩條路,一,軍用急函,二,通政司。其餘的各部各寺雖有自己的路子,總脫不開這兩個衙司的眼線,不過,蘇時雨不一樣,她權力太大,她的人,總有法子將自己的消息遞出去。」

  「是。」柳朝明點頭,「但如今通政司的左通政叫周萍,此人與蘇時雨有十年交情,很得她信賴,這一點朝野上下都知道,用他將消息暫且掐斷數日,應當不成問題。至於軍用急函,兵部陳謹升是殿下的人,右侍郎何莧,我會拿他開刀。」

  柳朝明說到這裡,蹙了眉:「棘手的是第三點。」

  「蘇時雨不會任人宰割,即便我憑『證據證人』去拿她,她一定不會就範。文臣沒有領兵權,但金吾衛一直暗中保護她,雖我得錦衣衛,兩廂僵持,她也不會落入我們之手。」

  「因此只有一個辦法,先拿人,再造聲勢。且不能明目張膽地抓,要出其不意,防不勝防。」

  也就是說,先困住蘇晉,再把指向她的罪名與證據抬出來。

  屆時若有文臣質疑,抬出先帝之名,以當年朱景元查蘇晉身世時的「證據」鎮壓便是。若親軍衛,尤其是金吾衛質疑,一來,他們會顧忌蘇晉安危,不敢動手得狠了;二來,柳朝明以『正當理由』拿人,他們出師無名,只能以急函傳向歸途中的朱南羨請命,可消息被封鎖,急函不會立刻有回音。

  朱昱深也擰眉深思了片刻:「蘇時雨聰慧異常,你說得對,如何令她防不勝防,這才是最棘手的。」

  柳朝明道:「此事且容我細想。」

  他拾起兩枚黑子,替換掉「安南行商案」與「蘇時雨」兩顆白子,「今日是八月二十,九月十日前,我定將蘇時雨困住。」

  朱昱深點頭:「好,此事就交給你。」

  他又看向棋盤。

  局勢較之先時已好了許多,三白四黑。

  黑子中,除了朱昱深與柳朝明,另兩枚是用來令蘇晉落馬的安南行商案以及蘇晉本人。

  但,如果單單只有這四枚黑子,他們的勝算仍然不大。

  朱昱深沉吟半晌,從棋簍裡取出一枚黑子,替換掉「朱南羨」身邊,那枚象徵著「天下兵馬權」的白子,「既然一切都要在這百日內塵埃落定,那麼在這百日之中,我有辦法分散朱南羨手裡的兵權。」

  具體怎麼分散他沒說,但柳朝明知道,這就是安南行商案中,「不知去向」的萬萬兩白銀的用處了。

  朱昱深又拿起另一枚黑子,放在了那枚屬於「正統之名」的白子旁,言簡意賅道:「朱十七在我手上。」

  兩年前,朱南羨出征前夕,為了歷練朱旻爾,將他分去了安慶府駐地。晉安二年,龔荃整合援軍征伐西北,朱旻爾隨軍北上,但此一役太重要,他怕添亂,並沒有抵達涼州衛,而是留在了西北與北平之間的邛州。

  邛州衛都司都指揮使,其實是朱昱深的人,因此只要朱昱深一句話,就可將朱旻爾扣下。

  而大隨祖製,「有嫡立嫡,無嫡立長」,只要十三十七這兩名嫡系不在了,那麼從上往下數,朱憫達與朱二皇子早已身隕,朱稽佑已被貶為庶人,行四的朱昱深為最長子,正是正統。

  隨著「兵馬權」與「正統之名」兩枚白子被黑子替換掉,棋盤上只餘「朱南羨」一枚孤零零的白子。

  朱昱深看著這一枚白子,半晌,忽地笑了一下:「不知怎麼,想到公子扶蘇。」

  昔秦王身隕,傳位皇長子扶蘇。佞臣趙高秘不發喪,製矯造賜死公子扶蘇與大將軍蒙恬,欲扶胡亥上位。扶蘇從來仁孝,對父親之言唯命是從,接到矯造後,饒是蒙恬苦心相勸,仍自盡身亡。

  千年前,那一道矯造的謀,全押在公子扶蘇的一個「孝」字之上。

  千年後的今日,這一盤棋局,便押在了朱南羨對蘇時雨的一個「情」字。

  若他肯為她回來,為她放棄性命,拱手讓出這個江山,那麼這一枚屬於朱南羨的白子,最終會被他身周環視的黑子吞沒。

  若他不肯——

  朱昱深拾起盛滿白子的棋簍,傾倒而下,「若十三不肯為蘇時雨回來,而是轉回南昌,回西北集結兵馬,那我們這百日棋局,只是一場困獸之鬥,終會土崩瓦解。」

  柳朝明道:「殿下只想到了公子扶蘇,就沒想到唐太宗皇帝與房玄齡麼?」

  若沒有房玄齡獻計「尊周公之事,申養孝之禮,為國者不顧小節」,哪裡來的玄武門之變與後來的貞觀盛世。

  歷來爭|權就不會是一條坦途,謀也好,篡也罷,都是一場生死豪賭。

  天色已泛水藍,柳朝明說完這話,默不作聲地收了棋盤,與朱昱深一揖:「時不我待,臣先告退了。」

  剛行至門口,朱昱深忽地又喚了句:「柳昀。」

  然後從袖囊裡取出一枚殘玉:「多謝。」

  十二年了,這枚殘玉已是玉玦最後一塊的殘片。

  溫潤的玉映著燈火與破曉雲色,流轉出令人心靜的柔光。

  柳朝明看著它,不知怎麼,想起這玉玦原來是一對的,而另一枚,被柳胥之贈給了蘇時雨。

  「不必了。」柳朝明道。

  拿回來,又有什麼用呢?

  且他自兩年多前朱昱深出征當日就有了自己的立場,他站定,便會堅守,哪怕沒有這玉玦,他也會幫他。

  朱昱深看著柳朝明,沒有收回手:「不,諾即是諾。本王不管你今後如何,作何選擇,怎麼看待本王,但本王不會再拿著玉玦綁著你,既承你四諾,便該物歸原主。」

  柳朝明默立片刻,將玉接在手中,安靜地道了句:「多謝殿下。」

  他將殘玉收回袖囊,正要離開,屋外忽有腳步聲傳來。

  守在門口的藥官道:「蘇大人,您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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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蘇晉沒理會藥官,逕自將門推開。

  目光落到柳朝明身上,淡淡道:「昨夜還聽方醫正說,留了一名藥吏伺候四殿下,怎麼一夜過去,藥吏不在,守著殿下的反成柳大人了?」

  她語氣不善,一旁的藥官聽了,連忙解釋:「回蘇大人,那藥吏為四殿下看藥方子去了,臨時換了下官來守,柳大人顧念殿下的病情,與蘇大人一樣,是前來探望殿下的。」

  蘇晉也沒揪著這一點不放,看了一眼闔目躺在榻上的朱昱深,問:「四殿下怎麼樣了?」

  藥官道:「回蘇大人,夜裡喂過一道藥,像是好些了,具體如何還要待方大人診過才知。」

  蘇晉「嗯」了一聲,見柳朝明抬步欲走,喚了聲:「柳大人。」追上幾步:「大人這是要去廷議?」又看了眼天色,離卯時還有小半個時辰,笑了笑道,「前日議事議了一半就被秋禮打斷,難得大人此刻閒暇,時雨與大人一起去奉天殿。」

  這又是要找幌子來拖住他了。

  柳朝明猜到蘇晉的用意,卻不能回絕,否則她便要拿「大人既有閒暇探望四殿下,就騰不出功夫議事?」來堵他。

  等廷議出來,剛回到流照閣,言脩便迎上來:「柳大人,出事了。」

  柳朝明步子一頓:「朱弈珩?」

  「是。今早天不亮,蘇大人命人去後宮蘭苑帶走十殿下,明面上只說有案子要問,咱們的人當時就去請示您了,但因您與蘇大人一起在太醫院,沒敢上前。」

  言脩眉宇間有些焦急:「大人,蘇大人應是猜到安南販貨的案子是十殿下做的了,咱們要去跟她要討麼?」

  怎麼討人?

  如今朝中大權,他與蘇時雨各掌一半。除非能在蘇時雨擄走朱弈珩的當口將她堵個正著,否則怎麼討,帶人闖去刑部鬧麼?

  柳朝明道:「不必,朱弈珩是個聰明人,知道只要不將銀子的去向透露出去,蘇時雨不會要了他的命。」一頓,添了句,「也就受一點皮肉苦。」

  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所謂的「皮肉苦」又豈止是「一點」?

  言脩正想著是否要私下托人去刑部打聽朱弈珩的安危,那頭柳朝明問:「沈青樾已走了?」

  「是,寅時與翟禦史,劉寺丞一併啟程,蘇大人送了沈大人過後才去的太醫院。」

  柳朝明在桌案前坐了,一夜未睡,此刻卻不困,闔上雙目,眼前浮現的是昨晚棋局。

  白子四周是密不透風的黑子,但唯一能將它吞沒的,卻是另一枚叫作「蘇時雨」的白子。

  如何將這枚白子變作黑子呢?

  柳朝明深思半刻,對言脩道:「把安南行商案的卷宗拿來,令錢月牽來見本官。」

  月末朔風北來,日子一日冷似一日,每日醒來都能見著葉稍簷頭凝著初霜,晶瑩的,蕭瑟的,人人都說今年霜露來得早,想必很快就要落雪。

  卻遲遲不見雪,至九月,反倒先來了幾場寒雨。

  一下雨就是透骨的冷,吳寂枝從刑部趕往流照閣的路上,攏了攏氅衣,直到推開公堂的門,一股熱氣撲來,才慰了這渾身上下的寒——蘇晉是女子,較之這滿朝文武畏寒一些,剛到九月,公堂裡已經燒起銀炭。

  她以手支頤,正閉目養神,聽到吳寂枝進屋也沒睜眼,只問了句:「招了麼?」

  「還沒。」吳寂枝有些難以啟齒,「以按吩咐換藤鞭了,但十殿下就是一口咬定什麼都不知道。」

  朱弈珩到底是王爺,在朱南羨回宮前,即便蘇晉要行刑訊,也不敢行得狠了,左右不能少胳膊斷腿,是以只能用鞭子。

  沒成想朱弈珩看著不溫不火,臨到這時了,練就一身硬骨頭,無論你軟硬皆施,威逼利誘,酷刑伺候,除了笑,只有四個字,「毫不知情」。

  蘇晉沒奈何,昨日命刑部換了一種特製的藤鞭,鞭上結著十分細小的鐵鉤,一鞭子下去,還沒見痕,血粘連著細肉就出來了。

  「十殿下知道大人必不能要了他的命,就抓牢這一點拿捏大人呢。」

  蘇晉聽了這話,笑了一聲:「隨他拿捏,以為本官沒了他,還查不出來了是麼?」

  吳寂枝這才注意到蘇晉的案頭有一封攤開的密函,她像是已看了,雖閉著眼,眉宇中卻有一絲疲態。

  密函上說,邛州一名茶商家業不大,但十餘年間,有數回以販茶的名義轉移過千萬兩白銀,因戶部黃冊沒記錄,這一查猶如大海撈針,能這麼快就找到線索,已堪稱運氣極佳了。

  可惜,然這茶商早已去世,家中人也不知所蹤。

  吳寂枝問:「大人可要派人去邛州追查?」

  「不必了。」蘇晉道,她睜開眼,順手拿過一張大隨北疆圖,指著邛州的位子,「我有一個不大好的揣測。」

  邛州位於北疆與西北之間,面上看沒什麼,可移目往上,就可見三個與大隨接壤的鄰國,由西到東,分是赤力,達丹,與北涼。

  其中,涼是前朝涼國與達丹舊部所建,赤力位於西面,而達丹所居的大片草原,分成不同部落,各部都有自己的王,合稱達丹。

  「戶部的尹郎中帶著幾個人幫我算了筆賬,萬萬兩白銀,從安南分數次流入大隨,即便再縝密,只要還在大隨境內,就很難查不到。」

  「大人的意思是,這萬萬兩白銀,再流入大隨後,又流出去了?」

  蘇晉「嗯」了一聲:「既在邛州出現,應該往北走了,赤力與北涼和我們互有交戰。」她的指尖在北域圖上直滑而上,然後點了點,「查查這個達丹。」

  查達丹不過三個字,說起來很簡單,怎麼查,如何查,卻是個難題。

  部落太多,彼此之間合縱連橫,從哪裡入手,入手以後怎麼往下走,都得仔細思慮。

  蘇晉只管吩咐,只管問結果,難題落不到她身上,頭疼的是下面的人。

  吳寂枝將密函收好,想著事不宜遲,打算去找兵部的人一起商量,剛退出去沒多久,又回來:「蘇大人,文遠侯過來了。」

  蘇晉一愣,齊帛遠性情清寡,遠避朝堂,雖與謝煦是至交,除了她彈劾朱稽佑的那回相助過一次,這些年倒未與她有太多來往,即便有,也是點到為止。

  到底是世交長輩,蘇晉摒退了吳寂枝,理了理衣衫,迎出公堂,十分有禮地一拜:「侯爺有事命人吩咐晚輩一聲便是,何必親自來這一趟?」

  齊帛遠的鬚髮已全然白了,清臒的面頰有歲月痕跡,但那份沉澱進骨子裡的書生風骨依舊不改。

  他淡笑了笑:「老夫是來辭行的。七月時,胥之來京,邀老夫去杭州柳府小住,老夫應了。此一去不知何時歸,京師故人無幾,因此特進宮來與你和柳昀辭行,望你日後一切安好。」

  蘇晉道:「侯爺與柳老先生是至交,若能去杭州柳府住上數月乃或一年,彼此作伴,這是好事。還望侯爺回京時,與時雨來信一封,時雨也好盡晚輩之道,去城外接您。」

  齊帛遠並沒有久留的意思,在她公堂裡吃了一盞茶,便起身告辭。

  但告辭也不是往別處去,而是往流照閣的正院尋柳朝明。

  蘇晉自是相陪,一路穿廊過徑,又聽得他道:「胥之七月來京,曾到老夫府上小住,這麼多年了,他還是刻板,提了好幾回柳昀的玉玦,一提就氣,一氣就不願回府見柳昀。聽說他後來還特地見了你,只盼沒有為難你才好。」

  蘇晉耳根子一跳:「柳大人的玉玦?」

  齊帛遠「嗯」了一聲,語氣清清淡淡的,卻帶著一絲意外:「當年柳昀離開柳府,才十一歲,帶走了一枚玉玦,那是他母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也是他最珍貴的事物。」他說著,一笑,「怎麼,柳昀沒與你提過?老夫還道他這些年與你走得近,你知道這事呢。」

  蘇晉道:「侯爺說笑了,柳大人慣不愛提自己的事,晚輩與他走得近,也只是言及公務居多。」

  齊帛遠點頭:「嗯,他是這樣的性子。」

  蘇晉原不想再問,可所謂的柳府玉玦,她也是有一枚的,還是柳胥之親手相贈。

  那句「唯一的遺物」,「最珍貴的事物」,如同一張織錦圖上忽然繡偏的針腳,容不得她忽視。

  「敢問侯爺,柳大人的玉玦,原本可是一雙的?」

  「不該說一雙,而是一對。」齊帛遠道,「胥之這個人刻板,成親時,連聘禮也是規規矩矩的,也就這麼一對玉玦,是他刻意選了好玉,尋匠工做了一對,贈了一枚給柳昀母親,難得的人間煙火與清歡,後來還打算傳承下去,給柳昀,再給兒孫。」

  蘇晉聽了這話,一陣心驚,腦中恍恍惚浮起一個念頭——原來柳胥之那枚玉玦,不是贈謝相之後,而是想贈柳昀之妻?

  可她早已將自己許給了朱南羨,怎麼能受?

  不管這個念頭是真的亦或只是出於揣測,它既在她心中生根,那玉玦她是一刻也不能留了。

  齊帛遠看蘇晉頓在原地,喚了聲:「阿雨?」然後問,「怎麼,你其實曉得這玉玦?」

  不然如何知道是一對?

  蘇晉搖頭笑了笑:「見柳伯父佩戴過罷了。」

  她抬目看了眼匾額,流照閣正院已至:「晚輩刑部還有要事,便送侯爺到此,望侯爺此去杭州,一路平順。」

  齊帛遠點頭:「好,日後記得,不必稱老夫侯爺,也換一聲伯父。」

  蘇晉應了,拜別了齊帛遠,目送他進了柳朝明的公堂,匆匆走了。

  這一走卻沒回她方才提的「有要事」的刑部,而是轉首出了流照閣,對守在閣外的小吏道:「備馬,送本官回府。」

  小吏連忙應了,等蘇晉到了正午門,馬車已候在金水橋畔了。

  蘇晉逕自命人將馬車趕回府,去屋裡取了玉玦,還沒出房門,阿福見了她便叫喚:「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這一叫便引來了覃照林,一見蘇晉已將官袍換下,身著一身青衫,問:「大人,您咋這時候回府了?」又問,「您要去哪兒,俺送您。」

  阿福又叫:「殿下,殿下!」

  裝著玉玦的匣子握在手裡,烙鐵一般燙,她早已應了朱南羨的婚約,如今怎麼能接他人信物?

  蘇晉覺得難以啟齒,只道:「你別管了,我有急差要辦,去過就回宮。」

  等走到門口,看覃照林還跟著自己,又吩咐:「我近日宮中事忙,想必接下來數日不能回府,你守著蘇府,平日裡要放機靈點。」

  覃照林嘿嘿一笑,撓撓頭:「俺知道,俺知道,大人放心。」

  蘇晉遣走宮中駕車的小吏,獨自將馬車趕到柳府。

  來應門的是安然,聽了蘇晉的來意,沒敢接這匣子,說道:「玉玦既是老爺相贈,蘇大人即便要歸還,也該由我家大人來受,斷沒有安然替他受了的道理。」

  蘇晉道:「我原不知這玉玦如此珍貴,以為只是信物,而今知道另一枚玉玦竟是大人令堂的遺物,直覺受之有愧,是一刻也不敢再留。」

  她沒提她知道這玉玦是該傳承下去的一對,太難開口。

  安然十分為難,思慮半晌,說道:「那不如這樣,請蘇大人在正堂稍坐片刻,待安然去取筆墨,蘇大人給我家大人留書一封,說明還玉因果,待我家大人回府,安然會將書信遞與他過目。」

  蘇晉頷首。

  這樣好,她之所以來柳府,本就想略去當面還玉的困窘,留書一封,總好過當面道明因果。

  誰知安然剛退出去沒幾步,又回來:「帳房與偏房的筆被阿留拿去後院洗了,大人的書房雖離得近,等閒不能入內,安然要去東院書房取筆紙與墨硯,還請蘇大人多等片刻。」

  蘇晉應好,獨坐在正堂吃了一會兒茶。

  方才只想著快些將玉玦歸還,沒多作思慮,此刻靜下來,便有不少念頭自心裡浮起。

  安南行商案查到最緊要的一步,卻斷了線索,她大可以拿著現有的「證據」,佐以「殺無赦」的密詔去治柳昀的罪,可是,然後呢?

  她當真想要柳昀的命麼?

  蘇晉知道她該是果斷的,不留情的,可臨到這最後一步,她仿佛是站在懸崖邊,山嵐呼嘯,身旁就是柳昀。

  她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推下去。

  指尖已觸到他的背脊,卻一下沒了力氣,眼前是初遇暮春的連天雨,耳畔是他問自己「你可願來都察院,隨本官做一名禦史」,再鼓足勇氣,看到山石滾落的白屏山,他來救自己。

  她欠的還沒還,也還不起。

  蘇晉只盼有一股力氣,自九天來也好,自閻羅來也罷,助自己不顧心頭輾轉,將這一掌推下去。

  推下去,就能塵埃落定。

  柳府靜悄悄的,也不知怎麼,蘇晉心底忽然浮起了安然方才說的一句話,「大人的書房雖離得近,等閒不能入內」。

  她還記得,當初阿留也曾與自己說過:「大人的書房除了三哥誰也不能進,當初有個婢女就是因為進了大人的書房……」

  阿留的話沒說完,但蘇晉私下記住,後來著人打聽。

  柳朝明命人杖斃婢女,立下規矩,自此柳府再無一人敢進他的書房。

  那一股能助自己將臨淵一掌推下去的力氣,在柳昀的書房麼?

  蘇晉擱下茶碗,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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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4:5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午後無風,柳府靜得連浮在秋光裡的煙塵都不敢妄動。

  蘇晉推開書房的門。

  門沒閂,裡頭的陳設一如柳昀這個人,洗練,清冷,沉凝,一物不多,一物不少。

  蘇晉移步去書案。

  案上擱著一台硯山,一座筆屏,一方墨匣,一個荷葉狀的水中丞,書卷都歸置在書匣中,榴枝樣的玉鎮尺下壓著一疊白麻紙,頭一張上寫了個字,大約是柳朝明信筆書的,一個「濟」字。

  幾座檀木書架上擱著的都是藏書,連一份都察院的卷宗都沒有,除了一方半開的木匣裡放著一支金簪子,並無絲毫異樣。

  蘇晉心中狐疑,這樣的書房有何不能進的?

  她還欲再探,一想到安然就要取了筆紙回來,只得作罷,剛轉身要走,目光忽然在東面牆上定住。

  她看到了一柄劍。

  劍身通體墨黑,上有暗色金線淬成的雲紋。

  這柄劍別人或許不識得,但蘇晉認得。

  朱南羨曾解下「崔嵬」給她細瞧過,說:「你看這鞘身上的雲紋,乍看上去沒什麼,其實裡頭藏著端倪。」

  他握住刀背,對著烈陽的方向一舉,大片日光傾灑,鞘身上的雲紋有的黯淡下去,有的灼亮起來,而亮起光的地方連城線,正是一條騰雲巨龍。

  此時此刻,午後秋光透窗而入,東牆上這柄劍的劍身,也有一條時隱時現的龍。

  這樣的刀劍,世上只有三把。

  青崖,崔嵬,世上英,象徵著大隨無上皇權,斬天下奸佞,誅世間宵小。

  崔嵬是刀,青崖已隨朱祁嶽而葬,柳昀書房裡的這把——

  世上英。

  一股寒意自蘇晉心裡陡然而生。

  她記得舒聞嵐與自己說過,朱昱深的世上英,早在他出征北平之前就弄丟了,說是落在河裡,當時還派了許多將士下水去找,朱景元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

  朱昱深出征北平是十九歲,至今已過去了十二年。

  世上英既是那時不見的,也就是說,朱昱深早在十餘年前,便將世上英當作信物,贈給了柳昀。

  他將如此重要的東西給柳昀,為此不惜受一場大刑,謀的是什麼?

  而柳昀從不允人進他的書房,藏的是什麼?

  十餘年之約,簡直囊括了她的半生。

  蘇晉忽然覺得抬頭五尺,天地風雲裡,仿佛藏著一隻大手正攪弄著這乾坤,而她,或可只是一隻身不由己的螻蟻。

  她終於感受到了一絲岌岌可危的緊迫感。

  再也不需要旁人給她臨淵一掌的力氣了。

  她要立刻回宮,明日,不,今晚,今晚就要以密詔讓柳昀伏法,一刻也不能耽擱,否則死的就會是自己人。

  在緊迫感逼來的同時,蘇晉的目光落在自己的靴頭,忽然想到一個令她遍體生寒的事實。

  她此刻,怎麼會在柳昀的書房呢?

  不錯,是齊帛遠來辭行時,告訴她柳家的玉玦原是一對,所以她來還玉。

  可是齊帛遠的話,她就該信麼?或者說,齊帛遠這個人,她就該信麼?

  她因他是祖父的至交,是孟老禦史的摯友,從不懷疑他說的話,也不會去揣摩他每句話的用意。

  可是,蘇晉終於意識到,齊帛遠是她的尊長,更是柳昀的尊長。

  而柳昀是她的政敵,她憑什麼篤定齊帛遠就不會幫他?

  還是說她在心底,從未真正地想要對付柳昀?

  她真是太大意了!

  蘇晉只覺這一柄世上英仿佛化作兵戈朝自己襲來。

  她一步一步後退,轉身奪門而出。

  卻在邁出書房的剎那整個人一下子定住——

  她看到了柳昀。

  柳朝明見蘇晉從自己的書房出來,也愣了一下。

  今日辰末,齊帛遠前來辭行,稱自己明日要啟程去杭州府,讓他回府為自己取一卷孤本,路途上閑來無事可看。

  柳朝明原想將此事交給安然,但齊帛遠執意要他親自取,親自送,說還有些家事要交代。

  文遠侯甚少如此盛意淩人,柳朝明心中狐疑,但他畢竟是尊長,是以沒有耽擱,命人備馬回府。

  府上無人應門,他方才還覺得怪,直到看到蘇時雨,一下子全明白過來。

  今日已是九月初二了。

  他們只有百日,九月初十前,若不將蘇時雨困住,他們只會功虧一簣。

  他不能再耽擱了,而今日,她從他書房出來,洞悉了他全部秘密,日後一定會對他更加小心防範,甚至今晚就會回宮下旨令他,令朱昱深全部伏誅。

  這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後的機會。

  是齊帛遠給他的。

  柳朝明的目光在怔了一瞬後,慢慢變涼。

  這股涼意一下就透進蘇晉心底,令她的五臟六腑都跟著微微一顫。

  她強忍著心驚,一言不發地繞開柳朝明,快步往府外走去。

  她的身形剛從他身旁掠過,手肘便被一把握住,她掙了幾下,可他的力氣太大,掙不開。

  蘇晉回過頭,看入柳朝明的眼,一字一句道:「放開我。」

  柳朝明也看入她的眼,眸中泠泠,語氣也泠泠:「既然來了,就別想著走了。」

  「大、大人?」

  一旁,安然取了筆紙回來,看到這場景,愣怔地喚道。

  隨他一起過來的還有阿留,一見書房洞開的門,膝頭一軟,暫態就跪在地上。

  蘇晉趁著柳朝明移目看安然之際,猛地用力,掙脫開他的挾製,轉身就跑。

  可還沒跑出兩步,手腕又被他拽住。

  柳朝明一把將她扯回自己懷裡,任她拚了命掙紮,將她狠狠箍住,冷聲對一旁的安然道:「找繩子。」

  安然欲言又止,狠一咬牙,轉身去了。

  阿留怔怔地看著還在柳朝明懷裡掙紮的蘇晉。

  她蒼白的面頰浮上一片彤色,眼中也佈滿血絲,抓住柳昀襟領的手背上青筋畢現,儼然已用足了渾身力氣。

  她不斷地說著:「放開我、放開我——」微微顫動的唇角終於曝露出一絲恐懼。

  可蘇大人會害怕什麼呢?

  阿留想不明白。

  他曾隨她巡按,印象中的蘇晉,該是什麼都不怕的,連死都不怕。

  蘇晉心中一片冰涼,涼得結成霜,化成雪,她不怕死,她也不怕落敗,但她怕落敗了以後的後果。

  倘若她落敗了,那些跟著她的人會怎麼樣?

  那些與她親近的人會怎麼樣?

  青樾會怎麼樣?

  朱南羨,會怎麼樣?

  安然終於找來了繩子,卻不是會傷肌膚的麻繩,而是裁成條狀的綢布,柳朝明接過,眉頭一蹙,但沒多言,三下五除二將蘇晉捆了,攔腰橫抱而起,把她關入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的門就要合上,鋪灑進來的秋光在這門掩上的瞬間寸寸敗退,蘇晉被捆在八仙椅上,張著滿目血絲的眼,看著這就要褪去的光,忽然卯足力氣,朝門口撞去。

  紅木製的八仙椅太沉了,她渾身失衡,連人帶著椅子跌倒在地。

  蘇晉摔倒的轟然之聲令柳朝明心頭跟著一震。

  他背身抵著門,面上雖還平靜,額角已滲出一滴一滴的汗珠。

  可他沒有允許自己開門去看。

  在柳昀這一生中,沒有想與不想,只有該與不該。

  書房內又傳來細細的長音,那是木頭磨在地板上的聲音,是蘇晉,正拖著與她捆在一起的八仙椅一寸一寸地往門口挪。

  她看到柳昀抵在門上的身影了,她知道他還沒走。

  「你會怎麼對他?」她問。

  沙啞的,帶著一絲霜意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像沾染上了陳年舊木的朽味,柳朝明竟聽出了一絲哀切。

  他終於自持不住,開始慢慢地,粗重地喘氣,仿佛方才一番糾纏的疲累終於回緩神來,開始在他四肢百骸裡慢慢攀延,要一絲一絲地抽光他的氣力。

  「你們會怎麼對他?」蘇晉又問,聲音比方才還要難過。

  冷玉似的眸子浮起一片霧,連唇角也跟著微微一動。

  柳朝明想要開口,卻不知當說什麼。

  啟齒的一瞬間,抵著門的指尖沒由來地一顫,他忽然意識到蘇晉方才問的是「你們」,而不是「你」。

  是了,她知道他是她的政敵,不會對她手軟,所以她不求情。

  她知道他與朱昱深是同盟,最後勢必想奪位,所以不問「你」而問「你們」。

  她還知道她此刻被這樣幽禁起來,必定會被利用,她在他掉以輕心的時候一句「你們會怎麼對他」,並非全然因為絕望,因為落敗了,甘心了,只求一個結果。

  她是想在他的隻言片語中,算出他們會怎麼利用她,借此再作應對。

  不愧是蘇時雨,到了這個地步,還在謀劃。

  眸中霧氣一下散去,寒眸如黑曜,深似古井。

  柳朝明看了一眼安然,言簡意賅地吩咐:「落鎖。」

  安然稱是,上前來將書房鎖好,卻沒離開,而是退至院中,與阿留並排跪於一處,朝柳朝明一起磕了個頭。

  柳朝明知道他二人的意思。

  這是在求他留蘇時雨一命。

  柳朝明沒應他二人的請求,只道:「她要什麼便給什麼,但若問起朝中事,一個字都不許提,倘若人不在了,全府上下,通通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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