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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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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九章

  書房不想進了,齊帛遠討要的孤本也沒工夫拿。

  但,有無孤本已不重要。

  柳朝明離開柳府前,吩咐安然:「即刻去查,今日都有誰知道蘇時雨來過柳府。」

  安然知道,這是要滅口了。

  一連三日,蘇晉都沒在廷議上出現,她向來凡事有交代,甫一下沒了音訊,朝裡朝外都炸開了鍋。

  堂堂內閣一品輔臣、刑部尚書不見蹤影,上至三法司,下至應天府衙門,五城兵馬司,全都派了人去找。短短數日,整個京師幾乎被掀了個底兒掉,卻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找著。

  最後的線索,停留在九月初二當日,蘇晉見過文遠侯,命人備馬回府。

  「刑部戶部那頭的人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幾日已分派侍衛去雲集河,金水河,還有淮水裡撐杆子尋人了。但,這也是做給大人您看的,其實他們心裡都有數,當日文遠侯拜別過蘇大人,便去尋了大人您,您二人又各自回了府,直到傍晚您才回宮,要說蘇大人的失蹤與您沒乾係,他們私底下都不信,奈何沒真憑實據,總不敢帶人闖去柳府,等河水裡沒撈著人,大約就要想轍去各臣工府裡找了。」

  言脩去言鼎堂與六部議完事後,回來如是說道。

  柳朝明沒應聲,同在公堂裡的錢月牽問:「禮部兵部幾個衙門呢,怎麼說?」

  「出了這麼大的事,禮部工部只管幫著找人,其餘一概不摻和,吏部的曾大人與蘇大人慣有齟齬,連人都懶得尋。倒是兵部,如今蘇大人不見了,沈大人翟大人又去了武昌府,他們下頭排頭號的就是兵部的何侍郎,他今日一議完事,便去刑部找吳寂枝,大約今日就有動作。」

  錢月牽蹙起眉:「蘇時雨底下的人,手腳這麼利索。」

  這才不到十日,已打算上首輔大人家裡尋人了。

  「他們也在往外遞消息,這幾日打發了不少人離京,往北往南的都有,好在通政司的周大人早有部署,人一出城便攔了下來,幾十封給沈大人與陛下的急函已送回了都察院,下官看過,都是請他們急回京的。」

  言脩說到這裡,也有些憂心:「但消息攔得了一時,攔不了一世,尤其是兵部與各都司的軍用急函,通政司便是有察覺,也管不了,只能兵部的陳侍郎攔,但兵部還有個何侍郎呢,這麼下去,總有一日防不住,若他們發現遞出去的消息沒回音,鬧到龔尚書那裡就不好了。龔尚書被封了一品國公,他若鐵了心要找人,要給陛下與沈大人去信,我們一旦阻他,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誰知柳朝明聽了這話,卻道:「何莧與吳寂枝已經發現京師的消息被封禁了。」

  言脩一愣,沒明白他話裡的意思。

  錢月牽解釋道:「兵營裡有個不外傳的法子,譬如我要從應天府往濟南府遞消息,那麼在應天往濟南這一條線上,分有距應天五十裡的甲城,一百裏的乙城,兩百裏的丙城,我會先分派三人往這三處地方傳信,按說甲城一兩日,乙城三四日,丙城十日內就有回音,因此,倘若沒消息傳回來,就說明我派出去的人被截了。

  「自然,一旦消息被截,也不聲張,而是繼續派人出去,看是誰截的消息,再一層一層往上找,揪出主使。這是大隨兵部與都司內部的行事法子,裡頭的人員也有專門的一套調配規則,通常在戰時才用,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如何運作,但何莧身為兵部侍郎,卻是知情的。」

  言脩愣道:「所以柳大人與錢大人的意思是,今日何大人去刑部,不單單是為了想法子找蘇大人,而是發現消息遞不出去,已然發現這事與陳侍郎,甚至柳大人有關,打算對我們動手?」

  錢月牽「嗯」了一聲:「別忘了,陛下的密詔還在他們手裡呢。」

  柳朝明忽然問:「安南行商的案子,『證據』找得怎麼樣了?」

  言脩道:「回大人,『證據』已差不多齊了,蘇大人『失蹤』前,已查到萬萬兩白銀流入了達丹境內,戶部,兵部,刑部幾位大人也正追查此事,剛好與我們手頭的『證據』對上。但是,我們畢竟要用這樁案子狀告蘇大人,單有證據還不行,還需尋證人,否則難以服眾。兩年前七殿下查蘇大人身世時,將蘇大人的妹妹,蘇宛小姐請來京師,蘇家小姐在京師呆了沒幾日,便被送走了,下官雖已分人去找,但蘇大人在京師勢力太大,想必要花些時日。」

  柳朝明想了想道:「狀告蘇時雨的事先緩一緩。」

  他站起身:「錢月牽,你去刑部找方侍郎,這兩日分派人手盯著吳寂枝,翟迪不在京師,蘇時雨最信得過的人就是他,只有他知道密詔在何處,等他取了密詔,命人將他拿下,把密詔燒了。」

  「言脩,帶上侍衛與巡城史,隨本官去文遠侯府。」

  齊帛遠九月初二進宮過後,並未能於翌日離開京師——吳寂枝等人發現蘇晉沒來廷議,查出她匆匆回府是因齊帛遠之故,便派人去將行至正陽門的文遠侯截了下來。

  言脩隨柳朝明登上馬車,心中還狐疑,不知為何要在這時趕往文遠侯府。

  然而,當一行人等行至府外,他便全然明白了過來。

  府門前有兩行官兵列陣,分是刑部與兵部的人,府門是洞開的,裡頭似乎有吵嚷的雜音,仔細聽去,像是府內的小廝正與什麼人爭執。

  外頭守著的官員是刑部一名主事,一見柳朝明與言脩來了,臉色一白,連忙帶著人上來拜見。

  柳朝明面有慍怒之色,沒理會這一眾跪下的官員,拂袖邁入府中。

  侯府內,兩名刑部的小吏正給齊帛遠上頸枷,一旁立著的,除了刑部劉郎中,另一人正是兵部侍郎何莧。

  方才與人爭執的小廝被人押解在地,一見柳朝明到此,連撲帶爬地跪行上來道:「首輔大人,我家老爺好歹正二品侯爺,放眼整個京師無人敢不敬,今他等卻要以『莫須有』的罪名將我老爺帶回宮審問,敢問天理何在?」

  刑部劉郎中道:「滿朝文武皆知,蘇大人是在見過文遠侯後,突然回府不見的,我等只是將侯爺請回宮問幾句話罷了,何至於有『莫須有』的罪名?」

  「問幾句話不能在侯府問?偏生要興師動眾地帶這許多官差來拿人?」小廝怫怒道。

  又看向柳朝明:「大人不知,侯爺知道蘇大人是在與他想見過後失蹤的,一連數日自責不已,時時刻刻也在想法子幫忙找人。」

  他跪行數步,自案頭取下一份狀紙,呈與柳朝明:「大人請看,這是我家侯爺寫的證詞,上頭記錄了九月初二當日他與蘇大人說的每一句話,侯爺已打算進宮一起尋人了,他們偏生要用這種方式將侯爺『請』走!」

  柳朝明接過狀紙一看,心中一頓,滿篇的「柳昀」二字入眼。

  他的玉玦,他與她的舊日事。

  原來當日她私下裡與文遠侯就說了這些。

  他將狀紙遞給言脩,看了一眼齊帛遠頸上的枷鎖,言簡意賅道:「打開。」

  「柳大人。」何莧道,出示了一份由六部與大理寺四品以上官員共同署名的令狀,「昨日言鼎堂議事,已定由下官主持尋找蘇大人,下官不過是請文遠侯回宮問幾句話罷了,柳大人不至於攔阻吧?」

  看了一眼手握銅鑰,不知該不該開枷鎖的小吏,又道,「再者說,蘇大人失蹤,文遠侯本就有嫌疑,帶上枷鎖進宮不為過。大人放心,下官只要問過話,三日內,定將文遠侯平平安安地送回府。」

  柳朝明面無表情,心中豈會不知何莧等人心裡的主意。

  懷疑文遠侯是假,懷疑他內閣首輔,左都禦史才是真。

  將文遠侯請走只是一個幌子,目的是為了利用文遠侯供出他柳昀的名字,只要得了印著二品侯爺手印的狀詞——不管狀詞是真是假——那刑部便有足夠的理由彈劾內閣首輔。

  只要將蘇晉失蹤的案子,切切實實地推到柳昀身上,他們一黨的人,就還有喘息的機會,就還有力氣爭下去。

  然而,柳昀為人殺伐果決,豈會留給對手這樣的機會?

  「將文遠侯帶走可以。」柳朝明淡淡道,「但不是今日。」

  話音落,他聲色一涼:「言脩,命人將兵部侍郎何莧拿下。」

  「是!」

  片刻之間,只見數名身著甲胄的侍衛魚貫而入,將侯府正堂圍得水泄不通,為首一人竟是錦衣衛副指揮使韋姜。

  兩名侍衛領命上前,要將何莧押解在地,刑部的劉郎中抬手一攔道:「敢問柳大人,因何罪名竟要緝拿堂堂兵部三品侍郎?」

  柳朝明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半晌,吐出五個字:「安南行商案。」

  何莧面色一變:「你血口噴人,安南行商案分明是你與十殿下幹的好事!」

  「何大人休要誣衊柳大人!」言脩喝道,隨即從懷裡取出一份令狀,數封密函,以及月初從兵部發出,遞去邛州,查探流入達丹銀兩的急信,「證據與狀書都在此,我都察院已查到,從安南流入大隨的萬萬兩白銀,被一名邛州的茶商轉移去了達丹,而日前從兵部發出去邛州的信,查明是何大人親筆所書,正證明了何大人與這萬兩白銀有關。」

  何莧道:「那信正是刑部拖本官以軍函寫去查案的,本非犯案,柳大人既有本事截信,就沒工夫細讀?」

  劉郎中道:「正是,且此案原是我刑部在查,哪怕蘇大人暫不在宮中,只要她一日未將此案移交都察院,都察院便不該多作乾涉,哪怕要查,也只是查綱紀。二位大人的綱紀這麼正,何不攤開來將信念給所有人聽,讓大家都瞧瞧此信是否是何大人犯案的證據。」

  言脩正欲開口,柳朝明抬手將他一攔,冷清清地道:「這封軍函確實不能證明何侍郎就是犯案之人,是以本官亦只是先請他回都察院問話。」

  往一旁掃了一眼,再一次吩咐:「拿人。」

  這一回,竟是錦衣衛的韋薑親自上前要擒何莧。

  劉郎中閃身往何莧跟前一擋:「柳大人,言大人,韋大人,何大人乃一部堂官,堂堂三品侍郎,便是要拿人,也該由內閣與七卿議定,內閣三位輔臣,蘇大人沈大人均沒發話,遑論七卿?再者說,都察院拿人,韋大人一名親軍衛的指揮使,憑什麼摻和?!」

  不過一名郎中,一而再,再而三地阻路。

  以為自己真拿他們沒法子麼?

  柳朝明的眸光與聲音頓時森寒:「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況區區三品侍郎。」

  一拂袖,一字一句如墮冰窖:「阻撓三法司辦案,何罪?」

  言脩回道:「回大人,輕則鞭笞,重則,極刑。」

  「殺了。」

  兩個字如堅冰擲地,發出噬骨之音,下一刻,韋薑的手就扶上腰間劍柄,一道刃光閃過,劉郎中的頭顱暫態滾落地面。

  滾燙的鮮血濺了何莧一身。

  他睜著眼,愣愣地看著落在腳畔的頭顱,在意識到一個事實的同時,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柳昀根本不是來與他們說理查案的,他就是來要他們的命的。

  對柳昀而言,到了這個地步,他們一黨的人,只有該不該死,如何死,死了起什麼作用的分別,早已沒了如何爭,如何鬥。

  因為彼此都是絕路。

  何莧渾身一軟,一下癱坐在地,隨他而來大小官員與他一樣,也都瑟瑟跪於地上,像是等候發落的罪人。

  柳朝明沒再吩咐,侍衛已將這一行人帶上頸枷,一個一個請了出去,又將侯府正堂染了血的地板擦洗乾淨。

  柳朝明從一名小吏手裡接過銅鑰,親自為齊帛遠開了鎖,摒退了眾人,恭恭敬敬地施以一揖:「學生原該月初就來拜謝恩師,拖到今日,實在情非得已。」

  齊帛遠已近古稀之年,方才一番折騰,令他臉色頹敗不已,在一旁落了座,緩了半晌才道:「老夫原不想攪進這風雲裡,但,終究不願見你落敗,落得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問:「敢問恩師,您可是從四殿下處得知學生的計畫?」

  齊帛遠沒答話,但柳昀心裡已有了答案。

  他又問:「四殿下既請得動恩師出手,一定是有諾於恩師。他允諾了恩師什麼?」

  然而此問出,那頭依舊是茫茫無回音。

  柳朝明於是不再追問,只道:「京師太艱險,恩師因此事攪進局中,難免會受波及,學生明日會親自命人送恩師去杭州。」

  說完一揖,折身往府外走去。

  酉時時分,無晚霞當空,四下都是肅殺的風聲,天邊層雲翻卷,濃濃一蓬烏色。

  齊帛遠抬目望去,柳昀形單影隻,正走在這風聲裡,雲霾下。

  而京師,就要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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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5:3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章

  轉入十月,霜深露重,天又冷寒幾分,雲團子在天穹蓄積起來,層層壓境,卻並不下雪,雲厚到無以為繼了,便落一場雨。

  雨水也是見好就收,於是雲霾散不去,始終懸在宮樓上。

  小雪節當日,安南行商案審結完畢。

  此一案中,兵部侍郎何莧勾結原嶺南伍州府知府,邛州祁姓茶商,將大量貨物販入安南,牟取巨額私利,貪贓枉法,罪不可赦,處以梟首極刑。

  其餘涉案人員,原刑部郎中吳寂枝,大理寺寺正,鴻臚寺卿,吏部戶部刑部七名主事,新任戶部右侍郎,被處以流放或鞭笞,另還有諸多官員或被革職,或遭貶謫。

  內閣首輔,左都禦史柳朝明,當日著緋袍,呈證據於奉天殿,以景元年間,景元帝與七王朱沢微的數封親筆信,彈劾內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指證她亦牽扯在嶺南行商案中。

  然而,由於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多是與查明蘇晉的身世有關,內容模棱兩可,並不能作為問罪的鐵證,一品國公,兵部尚書龔荃與大理寺卿張石山又極力為蘇晉辯駁,是以蘇晉的罪名、涉案的深淺,都尚需查明。

  饒是如此,在這日之後,蘇晉的「失蹤」在一定程度上就成了「畏罪潛逃」。

  這場變革如突然襲來的颶風驟雨,短短一月間,沈蘇與柳昀分庭抗禮的局面潰散瓦解,變成柳昀一人獨大。

  朝野中雖有異聲,卻懼於柳朝明的雷霆手腕,不敢鬧得狠了。

  再者說,前有蘇時雨「畏罪失蹤」,後有何莧「殺一儆百」,朱景元與朱沢微的親筆信就擺在言鼎堂,便是質疑,總不能質疑到先帝身上去。

  原沈蘇一黨,或傾向於沈蘇一黨的人於是蟄伏起來,一面往京外遞消息,一面靜待晉安帝與沈青樾歸來。

  何莧是小雪節當日被處斬的,其餘被流放,被貶謫的官員也在此後五日送離京師。

  小雪事變後,朝野上下一片蕭肅,明明無雪,人人的臉上都凝著寒霜。

  奇怪的是,從隨宮往外走,穿過正午門,承天門,來到應天府街道巷陌,越往外越平靜,朝野的動盪並沒有波及到百姓,除了前一陣兒各部衙門興師動眾地找過什麼人外,閻閭之間一片寧和。

  這一場上位者之間的爭鬥,仿佛被扼住了咽喉,一切爾虞我詐,波雲詭譎,都被繞宮而流的護城河鎖在了四方隨宮之中。

  而巍巍重簷深殿,尋常人望上一眼,都覺得遙不可及。

  阿留的目光自宮樓收回,對承天門外,等著自己的車夫道:「勞駕。」

  他是進宮為柳朝明送用度的,回府的路上,令馬車繞去一處雜貨鋪子,買了些女兒家的事物。

  到柳府已過巳時,又去膳房,親自令做了一份午膳,他最會照顧人,這幾年性子靜下來,看了些醫書,知道女兒家的身子骨不一樣,要細細補,細細養。

  阿留把買好的事物與午膳送去給蘇晉時,獨自在書房外站了一會兒。

  她已被關了月餘時日,阿留起初以為她會鬧,會想著逃,會不顧一切地央求自己與三哥帶她出府,沒想到她沒有。

  不過第二日,蘇時雨就冷靜下來,每日都好好用膳,其餘時候,或是坐在桌案前看書,或是坐在窗旁看天色,仿佛認命一般,只有眼底深重的烏青,讓他知道她原來睡不好,幾乎日日醒著等天亮。

  阿留其實很想幫她。

  他很喜歡她,不是男女之情,他羨慕,甚至傾慕這樣的人,聰慧敏銳,堅韌自持,像另一個柳昀。

  阿留將書房的門推開:「蘇先生,用膳了。」

  他從前稱她「蘇公子」,自從知道她不是公子,便尊稱一句「先生」。

  蘇晉將手裡的書卷放下,看著阿留將膳食一碟一碟從食盒裡取出來,有許多樣,每樣分量都不多,但十分精巧。

  「外頭怎麼樣了?」

  她每日都要這麼問上一句。

  阿留布菜的動作一頓,柳朝明吩咐過,不許與蘇時雨言及朝中事。

  但他又不是要說朝中事。

  「一切都好,屋裡燒著銀炭,蘇先生或許沒覺察,小雪節後,日子一日冷似一日,今早阿留進宮為大人送衣物,還聽宮門的侍衛抱怨,說往年這個時候早該落雪了,雪不落,卻這麼冷,連凍瘡生得都比往年早。」

  他又提了一回「小雪節」。

  昨日問他,他說小雪節後,大人就沒回過府,但天冷氣寒,要為他送些衣物。

  前日問他,他說小雪節後,為府上送蔬食的菜販子要每日晚來半個時辰。

  小雪不過一個節氣,是什麼重要的日子麼?

  蘇晉拾箸,笑了一下,說了句:「小雪節後,安然便沒來看過我了,他很忙麼?」

  阿留聽了這話,臉色一白,沒有作聲。

  果然。

  小雪當日一定出了大事。

  蘇晉銜菜入口,一邊嚼一邊在心裡數日子。

  今日是十月十三,她已被軟禁月餘。九月初二當日,她是在見過齊帛遠之後回府的,雖沒與任何人說明回府因由,但齊帛遠除了見她,還見了柳昀,她與柳昀勢如水火,她的人沒理由不懷疑柳昀。

  既然懷疑,為何無人上門來尋?

  有兩個原因,其一,不敢,其二,不能。她與沈奚不在宮中,柳昀隻手遮天,是以不敢;她被幽禁,朱南羨沈青樾均不在京師,這是柳昀最好的時機,勢必會對她手下一黨一網打盡,是以不能。

  阿留每提到「小雪節」目裡便有膽寒之色,說明小雪節當日,一定是發生了什麼令人心驚之事。

  因此柳昀極可能就是在這一日動的手。

  他會怎麼動手呢?

  蘇晉慢慢停了箸,閉目深思。

  一定會利用一樁案子,究竟是哪一樁且不深思,最行之有效的手法,是將她的「失蹤」定義為畏罪出逃,再殺一名她手下最為得力,官職最高的大員以儆百官,然後將其餘牽扯的深的以相關罪名流放,遣散,一定程度上瓦解她的勢力。

  而柳昀,究竟會拿她手下哪名大員開刀呢?

  蘇晉又睜開眼,看著這一桌琳琅的菜色,拿筷箸指著一份道:「宮裡有個大臣,叫何莧,是兵部侍郎,生辰剛好在小雪過後,平生最愛吃茭白,今年恰逢他四十壽誕,也不知吃上沒有。」

  守在桌旁的阿留正以手支頤,聽了這話,手肘一滑,下頜險些磕在桌上。

  蘇晉的目光黯淡下來。

  何莧死了。

  可她轉而又想,他死了也好,堂堂三品侍郎被處斬,下頭的人便不敢再妄動,這「一」殺了,餘下的「百」好歹能保住性命。

  這個念頭一出,蘇晉沒由來一陣心驚——自己什麼時候亦能如此鐵心腸地拿人命弈棋了?還是自己人的性命。

  她擱下筷箸,取過布巾揩了揩嘴角。

  阿留問:「蘇先生已吃好了?」

  又看了看好幾樣沒動的菜食,她的胃口還是這麼不好。

  他於心有愧,連話癆都不藥而愈,默不作聲地將食盒收好,正欲退出屋去,不妨蘇晉又喚了他一聲。

  她又笑了一下,卻與平日無力的笑容不大一樣,是帶著一絲明媚,又兼有一點苦澀的。

  「阿留,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聽了這一問,阿留心中懸了一個月的石頭終於落地——他一直盼著要幫她,只有幫她,自己的心裡才會好受一些。

  可下一刻,他又害怕起來。

  大人吩咐過,倘若蘇先生不見了,全府上下是要陪葬的。他不怕為蘇晉死,可他怕三哥死,在這世上,他只有三哥一個親人了。

  蘇晉又道:「你別擔心,我不是要離開柳府。」又笑了笑,「只想請你幫我去尋一個人。」

  阿留仍沒回話,他踟躕片刻,將食盒擱在一旁,掩上屋門,小心翼翼地問了句:「什麼人?」

  「照林。」蘇晉道。

  她循循善誘:「你也知道,我如今與柳大人到這種局面,彼此都回不了頭,宮裡朝裡是什麼樣情形,我不問,問了你也不會答,但,照林這些年跟著我,早已不是朝中人,我怕他會因此事遭難,你幫我去蘇府一趟,讓他離開京師好不好?」

  阿留有些猶豫,不知該先找三哥商量,還是就這麼應了蘇晉。

  蘇晉看他不作聲,知道他心裡已有鬆動,亦不催促。

  她被關進柳府是九月初二,哪怕她的人三日後才去追青樾,沈奚至晚也該在九月末折返回京了。

  沈奚沒回來,只能說明一點——京師的消息被封禁了。

  而能做到暫時切斷消息來路,只有同時控製兩個衙門,通政司與兵部。

  周萍是柳昀一黨的人。

  蘇晉被關在書房月餘,已想得十分明白,當年周萍春闈落榜後,原是要返鄉謀職,後意外留在京師,以舉子身份,沒有試守,就入了應天府衙,不過兩年就升任通判。

  蘇晉慣不愛打聽他人私事,現在想想,周皋言的通判一職是如何來的呢?

  她天生對親近之人有一種不設防的信任,竟沒去查過他。

  但到了這個關頭,通政司已不足慮,要命的是兵部。

  柳朝明殺何莧的原因其實有三,其一是眾所周知的殺一儆百,其二就是為封鎖消息——兵部左侍郎陳謹升是朱昱深的人。若何莧在兵部,陳謹升行事掣肘太多。

  最致命的是第三點——朱昱深回京覆命時曾交還兵權,因朱南羨不在京師,虎符暫由兵部保管,但兵部如今是陳謹升主事,也就是說,虎符還在朱昱深手上。

  隨朱昱深回京重返北大營的共有萬餘將士,十五個千戶所,加上錦衣衛,朱昱深與柳昀在京師的兵力共有兩萬餘人。

  晉安二年,朝廷為西北一役整合援軍,曾自各軍營都司抽調兵將,北大營中,除了十二親軍衛,幾乎全部趕赴西北被編入新軍,也就是說,現在留守京師的,只有六萬親軍衛。

  朱南羨與蘇晉說過,親軍衛雖六萬眾,但除開管儀仗的,守皇陵的,真正可戰的,不過三萬左右。

  也就是說,朱昱深與柳昀只要想個辦法,讓朱南羨不帶重兵回京,他們便有力與朱南羨一戰——其實朱南羨原也沒打算帶重兵回京,西北戰事只是告一段落,邊關防衛原就是國之大事,他這一路慢行,就是為了將西北新軍分置各都司駐紮。

  當務之急,是要讓朱南羨知道京師之危,讓他轉行向南,從南昌,安慶,等州府集結兵將,攻入京師。

  他是名正言順的晉安帝,一呼當萬萬人應。

  而如何告知朱南羨這一消息……

  蘇晉看向阿留,他還在躊躇。

  「你也不必幫照林離開,他軍籍出身,從前又在五城兵馬司任職,路子多的是。你只需幫我帶一句話就好。」

  「什麼話?」阿留遲疑地問。

  蘇晉道:「我養了只鸚哥,叫阿福,十分認人,離了我與它原來的主子,怕是活不了。你見了照林,幫我問他離開京師後,能否先帶著阿福去尋它原來的主子。」

  那只叫作阿福的鸚哥,阿留也知道,還見過一回,那時它還小,不會學舌。

  蘇先生所托,當真算不得什麼大事,阿留如是想。

  於是點了點頭:「好,阿留今日就去蘇府。」

  他說罷這話,提起一旁的食盒,退出書房剛將門掩上,一轉身,整個人便怔住了。

  十月臘梅新開,寥寥一株梅樹旁,冷清清立著的正是柳昀。

  他不知何時回來了,也不知在書房外立了多久,更不知,可曾聽到他們方才的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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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03:56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一章

  阿留心驚不已,腳跟子也跟著發顫,想要開口說些什麼,還沒張嘴,舌頭就打了哆嗦。

  安然從前院趕過來:「大人怎麼這時候回府了?」

  「落了一卷孤本在書房。」柳朝明神色如常。

  安然看阿留一眼:「還不去為大人取?」

  阿留慌忙點頭,轉身推門而入。

  蘇晉正對門坐著,門開的時候,抬眼望來,隔著炭盆上的寥寥輕煙,目光與柳朝明對上。

  她沒有立時別開眼,分外平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往裏間走去了。

  阿留從書房出來,在原地頓了一下才將落了鎖。

  柳朝明收下孤本,卻沒有立時離開,而是轉身朝東院的書房去。

  安然跟著後頭問:「大人不回宮麼?」

  「今日不回了。」柳朝明道。

  阿留落後二人半步,見柳朝明神色平靜,料想他大約是剛回府,沒能聽到蘇先生與自己說的話,剛鬆了口氣,柳朝明忽然頓住步子:「阿留。」

  將手裡的孤本遞給他:「拿去驛站,托人送去杭州柳府。」

  阿留愣了愣,這才想起一個多月前,文遠侯要去杭州柳府時,似乎問柳朝明討要過這卷書。

  他將孤本握在手裡,忍不住朝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已答應過蘇先生今日要給覃照林帶話了。

  去驛站剛好會路過蘇府,又是大人命他去的,也不會引人懷疑,三哥說過的,應諾過的事,就該辦到——這是最好的機會。

  匆匆走到府門,也沒請李護院幫忙趕車,親自從木樁上解了韁繩,駕著車望蘇府的方向去了。

  然而阿留沒看見,馬車的車軲轆剛在巷末打了個拐,府門外便頃刻出現數道身影,竟是都察院的僉都禦史言脩,錦衣衛副指揮韋姜,與數名錦衣衛。

  柳朝明邁出府門,看了一眼阿留離去的方向,一臉冷寒。

  安然臉色煞白,立時跪在地上懇求道:「大人,阿留他生性單純,行事分不清輕重,請大人切莫怪責他,是安然教弟無方,願替他受罰。」

  柳朝明沒答這話,而是對言脩道:「去通政司,讓周萍跟著覃照林一起去西北;再命一個人跟著覃氏,她必定知道蘇宛的下落。」

  「是。」言脩領命,立刻打馬走了。

  柳朝明又對韋薑道:「回宮讓錢月牽把朱弈珩從刑部牢裡拎出來,告訴他是時候了給達丹的木彥三衛去信了。」

  木彥三衛,即達丹北部草原的一支兵衛,共十八萬人,原隸屬於達丹王朝,後來北涼建立,達丹王朝瓦解分散成各個部落,這一支兵衛散的散,走的走,餘下的成了收銀子辦事的傭軍。

  大隨剛建立之初,木彥三衛還時不時在邊疆滋事,近十年來倒安分不少,饒是西北與北平疆界戰事頻頻,中間的邛州,青州等地卻相對寧和。

  這樣的寧和僅持續到晉安三年。

  至十一月,一封急函自邛州傳來——木彥三衛在達丹中部集結整軍,大將兀爾笛率十五萬人揮師南下,於疆外駐紮,大有入侵邛州青州之勢。

  急函一到,朝野震動,連久病不愈的國公爺龔荃都強撐著來了廷議,一時間有人主戰,有人認為該先派遣外使。但遣使亦不是議和,大隨立朝之後,雖內患不止,對外從來一副鐵骨,寸疆寸土也要堅守,只是木彥三衛突然揮兵,不少大臣認為事出有因,應該先弄清狀況,不該盲目開戰。

  群臣很快達成一致,隨即便給正行至青州的晉安帝去信,請示使臣人選。

  朱南羨人在青州,實比京師更早接到軍函。

  他雖也打算派遣使臣,但外敵既在邊境整軍,不得不加強邛州與青州一帶的駐防。

  六十萬西北新軍,其中三十萬被他留在西北,另有十五萬被他分去境內各都司,餘下還有十五萬跟著自己,原打算再散去十萬,帶五萬人回北大營,但是現在——

  朱南羨細看了看疆域沙盤,指向其中一處:「朕可以令原本要散去各邊防的十萬將士暫駐此處,等到使臣問明木彥三衛整軍的原因,再另作計畫。」

  與他同在營帳的還有左謙與茅作峰,二人細想了想,左謙問:「那陛下打算派去嶺南駐守的五萬將士呢?」

  「仍去嶺南。」朱南羨道,「朕只帶五千人回京,輕裝簡行,腳程也快。」

  這時,守在帳外的一名侍衛道:「稟陛下,營外來了一名姓覃的將士求見。」

  朱南羨正在思慮邛州邊境的佈陣,聽了這話,眉心一蹙。

  茅作峰揮著僅剩的一隻胳膊,大喇喇道:「不見不見,早就打過招呼了,怎麼什麼人都來見陛下?」

  從西北一路到青州,沿途官員無不盛情至極,但帝王落榻州府,禮俗繁多,是朱南羨嫌麻煩,下頭的官員也惶恐,以至於到了後來,朱南羨乾脆連城都懶得進,到了一處,便擇一地安營紮寨,饒是如此,也避不了各州府官員前來面聖,不能怪責他們,這是規矩,不來才是大不敬。

  朱南羨又自心頭算了算兵力,覺得已安排妥當,眼下就當擇一名前往達丹的使臣了。

  一想到使臣,便想到阿雨。

  她是六月末回京師的,如今已四個月有餘了。

  京中諸事繁多,青樾又去了武昌府,她是個雷厲風行的性情,擱在手邊的事一定要立時解決了才安心,也不知她近日可還如以往一樣操勞。

  念頭轉到此,心中驀地一動,方才前來求見的將士叫什麼來著?

  姓覃?

  朱南羨的目色裡閃過一絲莫名,轉頭大步出了帳子,問守在外頭的侍衛:「要見朕的將士呢?」

  侍衛一愣,陛下不見,自然是打發走了。

  可他卻不能這麼回,否則觸怒龍顏,對朱南羨一揖,轉首就去找人,所幸覃照林執意賴在營外,不多時便回來。

  一見到朱南羨,他的眼眶立時紅了,膝頭落地,幾乎是咬著牙道:「陛下,求求您,救救俺家大人吧!」

  青天白日,百裏兵帳。朱南羨甫一聽這話,有些沒反應過來,打量了兩眼覃照林,只見他滿臉胡茬,眼底烏青,衣衫髒汙,儼然是一路自京師急趕而來。

  他手邊來拎著個籠子,裡頭的白鸚哥朱南羨認得,是阿福。

  「救?」好半晌,朱南羨像是找著了重點,「什麼意思?」

  覃照林抬袖狠揩了一把額角的汗,待要開口,卻被朱南羨一攔:「進帳說。」

  到了帳內,他先接過鳥籠拍了拍,叫了聲:「阿福。」

  阿福這一路被關得久了,有些蔫蔫的,直到認出眼前的人是朱南羨,才拍著翅膀從籠子裡飛出來,歇在一旁的兵架上——或許時雛時得他相救,天生就對他親近。

  覃照林接過左謙遞來的一杯水,緩了下心神,才將事端說起。

  從八月朱昱深回京,到沈奚想將四殿下沉湖卻被四王妃阻攔;從蘇晉查嶺南行商一案,到九月初二回府後不知去向突然失蹤;又從十月小雪節,柳昀問斬兵部侍郎,蘇晉的失蹤變作畏罪出逃,到兩日後,柳府的小廝阿留突然到蘇府,讓他領著阿福趕緊離京。

  「大人不見了以後,俺日日找,夜夜找,拖了許多門路,連個蛛絲馬跡都沒打聽到。其實阿留來找俺前,俺就知道京師的消息遞不出去了,是金吾衛的姚指揮使說的。後來阿留來讓俺帶著阿福去尋它原來的主子,俺當時沒想明白,隨後才反應過來,這話該是俺家大人拖阿留帶的。她一定還活著,只是被困住了,俺一個人救不出她,所以她讓俺來找陛下您。」

  朱南羨越聽越怔然。

  什麼失蹤,什麼問斬,短短兩月間發生這麼多事,他竟一樁都沒聽說過。

  這話若是旁人來說與他聽,他真是半個字都不願信。

  可偏不巧,這話是覃照林說的,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生只守一個「忠」字,性情耿介,最不會欺人瞞人。

  所以,若他所言是真,那阿雨真地出事了?

  一旁的左謙與茅作峰聽了覃照林的話也急了,追問道:「堂堂內閣輔臣失蹤,兵部侍郎被問斬,沈大人呢?沈大人沒從武昌府回來嗎?」

  覃照林也急著道:「消息都傳不出去,沈大人咋回來!」

  左謙道:「不對,我們前兩日還接到蘇大人的信呢,說一切都好,蘇大人——」

  朱南羨抬手一攔:「信是舒聞嵐寫的。」

  他接到信是還覺得奇怪,蘇晉是個謹慎的人,便是給他寫信,落款只署「時雨」二字,也不知為何,到九月後,信的署名變成了「阿雨」,因這信是與沈奚催促他回京的密函前後腳來的,他還當她是盼著自己早日歸呢。

  心裡像是被一個巨掌箍住,懸著,絞著,連氣都喘不上來。

  腦中翻飛的全是思緒,卻是龐雜的,無章法的,渾翳而又驚亂。

  他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扶著桌角,慢慢自案前坐下,等著這雜亂的思緒沉澱,可越是沉澱,越有兩個字清晰入眼。

  阿雨。

  她在哪裡?為何會被困住?她——還活著嗎?

  這個念頭一生,那個箍住心的手驀地鬆開,蓄積久時的血一下子沖入百骸,沖入腦海,將他整個人撞得目眩,他一揮掌,逕自將案上的茶盞,墨寶,疆域圖與水中丞通通拂落在地。

  轟然的碎裂聲霎時令帳內帳外的人跪倒在地。

  然而,下一刻,他們等來的卻不是龍顏震怒,而是異乎尋常的冷靜。

  「不對。」朱南羨道,「你是怎麼出來的?」

  見覃照林似是不解,他又問一次:「京師的消息既被封禁,連朕與青樾都接不到信函,你堂堂一個大活人,是怎麼離開京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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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04:1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二章

  覃照林道:「俺初離開京師那幾日,遇到不少追兵,還有些形跡可疑,打聽俺去向的陌生人。蘇大人教過俺,最危急的時候,任何人都不能輕信,俺誰也不理,只管往外走。直到出了應天府地界,遇上通政司的周大人,他與俺一樣,也是逃出來為陛下您報信的。俺倆作了個伴,一路互相掩護,這才到了青州。」

  左謙道:「通政司的周萍?他人呢?」

  「在營外候著。」覃照林道,不等朱南羨吩咐,即刻掀簾出去喚人了。

  不多時,周萍隨覃照林一起進帳。

  他已是而立之年,原本文質彬彬的臉上蓄兩道長須,平添三分官派。

  參見完朱南羨,免了一套虛禮,逕自說道:「稟陛下,京師的狀況已十分不好了,蘇大人失蹤前,曾命兵部何侍郎,刑部吳郎中一起查安南的行商案,至十月,何侍郎反因行商案的罪名被處斬後,下官這裡截獲一封來自邛州的密函。

  「安南的行商案其實是十殿下所犯,他這些年一直為四殿下效力,販貨得來的萬萬兩白銀,也由南至北,轉給了四殿下。四殿下拿著這筆銀子——」他微微一頓,咽了口唾沫,「拿著這筆銀子買下了達丹境內的木彥三衛。」

  「你說什麼?」茅作峰大怔,「木彥三衛如今是四殿下的?」

  「是。」周萍道,「且因三衛裡,哈赤衛與木彥衛的首領奪權,四殿下三年前便派人聯合忽拔衛的首領,予以鎮壓,如今幾名首領的大權通通被卸去,這支十五萬人的傭軍,已完全屬於四殿下。」

  難怪阿雨來信說,安南販貨的行徑在景元二十五年就停了,原來是軍權到手,不用花銀子了。

  茅作峰聽到這裡,仍是一頭霧水:「這十五萬人既是四殿下的,怎麼不招回北平?還派到邛州邊境,差點分散了陛下的兵力——」

  可此言出,左謙忽然一把握住他的胳膊,皺眉搖了搖頭。

  茅作峰愣了一下,頃刻回過味來:「他娘的,朱昱深要造反?!」

  兩步來到帳中,單膝跪下,請命道:「陛下,末將願親自帶兵,殺入京師,緝討反賊!」

  朱南羨卻沒理他,看著周萍:「還有呢?」

  周萍愣道:「還有什麼?」

  朱南羨的目光十分平靜:「蘇時雨在哪裡?朱昱深與柳昀,要朕怎麼做?」

  左謙三人都愣了,覃照林忍不住解釋:「陛下,周大人是與俺一起逃出來的,他也不知道俺家大人的下落。」

  周萍連忙道:「是,陛下,臣知道的只有這些了。」他頓了一下,「哦,對了,臣將截獲的密函也帶來了。」從懷裡取出一封信呈上,「請陛下過目。」

  朱南羨站起身,來到他面前,看著他手裡的信,並不接,只問了句:「不說實話是嗎?」

  他伸出手:「刀。」

  茅作峰愣怔地將自己的佩刀遞到了朱南羨手上。

  朱南羨出手極快,握住刀柄的瞬間,已將刀刃架在了周萍脖子上。

  「要封禁整個京師的消息,必要通過兩個衙門,通政司與兵部,你身為左通政,在這樣的關頭,既然連如此機要的密函都有辦法截獲,為何無法在蘇時雨出事當日,就傳信知會沈青樾?只有一個解釋,你不願。」

  「蘇時雨為人謹慎,唯獨對她信任之人不設防,若無你將她的行事計畫,往來書信的大致內容,查案的進程告知朱昱深與柳昀,令她防不勝防,想必她早就覺察出不對勁。」

  「你不是跟覃照林一起逃出來的,你是被朱昱深與柳昀遣來見朕,給朕帶話的。」

  「但他們要你給朕帶的話,一定會觸怒朕,所以你不敢,編了個幌子來誆朕,是不是?!」

  冰涼的刀鋒抵著後頸,周萍駭得俯下身去:「陛下,臣當真冤枉,臣與時雨十年交情,怎麼會拿她的安危來欺瞞陛下?」

  「你還知道你與她有十年交情!」朱南羨怒喝道。

  隨即聲線一冷:「還不說嗎?既不說,你這條命留著也無用了,朕親手為你了結了吧?」

  冰涼的刀鋒偏離脖頸,似乎下一刻就要落下來。

  「說、臣說。」周萍的額頭磕在地上,「蘇大人被幽禁在柳府。」

  「啥意思?」覃照林道,「你一直知道俺家大人在哪兒?」

  他有些發懵:「你知道咋不去救她?」

  又甩了甩頭:「不是,她出事前你就知道四王爺跟姓柳的要對付她?你不幫她還夥同那群王八羔子一起害她?!你為啥——俺他娘的——」

  覃照林說不下去,一把揪住周萍的襟領,握起拳頭便揍了下去。

  周萍一名書生,哪扛得住一身蠻力的武夫,兩拳頭便被揍倒在地,臉頰青紫腫了一大塊,嘴角也滲出血來。

  覃照林還要再打,卻被左謙抬手一攔:「先讓他把話說完。」然後揪起周萍的衣襟搡了一把,「還不快說!」

  「是、是。」周萍又重新趴著跪好,「陛下明鑒,臣的確是四殿下與柳大人派來的,他們,的確讓臣帶了一句話。」

  他抬目覷了朱南羨一眼:「事情其實很簡單,陛下若想救時雨,先稱病,再回京,陛下獨自先行,龍駕與大軍後行。」

  什麼意思?

  是要朱南羨先稱病,隨後獨自一人回宮,回宮的消息暫不透露給任何人,等到朱昱深與柳昀覺得是時候了,再讓大軍擁著沒有人的「龍駕」回應天府?

  所以,這是要讓朱南羨獨自回宮去換蘇晉的命?

  稱病是為了讓晉安帝換命以後,理所當然地病逝?

  「老子砍了你這個王八蛋!」

  茅作峰饒是只餘一隻胳膊,也再把持不住,腰間的刀給了朱南羨,轉首便去拔左謙的佩劍,雙目通紅,簡直要咬碎了牙。

  朱南羨的聲音卻是冷靜的:「若朕不回去呢?」

  「陛下知道的,」周萍的聲音細如蚊吶,「時雨在他們手上。」

  微頓了一下,又說,「四殿下還額外交代了一句——請陛下記得蘇時雨的身份。」

  是了,他縱是可以伏兵,可以詐敵,但他千防萬防,防不住阿雨的身份——一句「身為女子躋身朝堂」便可令她被千刀萬剮,更莫提她與「相禍」的瓜葛。

  何況,她就在他們手上,他如何敢冒風險拿她的命去賭?他離她太遠了,千萬裡之遙,比不過旁人伸手一刀。

  「你——」朱南羨沉默片刻,「有什麼信物嗎?」

  周萍點了一下頭,從懷裡取出九龍匕:「這是陛下贈給時雨的匕首,陛下知道的,這把匕首,她從不離身。」

  其實也不是真地想討要信物。

  只不過還抱著一星希望罷了。

  希望她還平安,希望——自己還有機會與她相守。

  而當九龍匕上的遊蟒猙獰入眼,朱南羨的目色徹徹底底的頹敗下來。

  他接過九龍匕,近乎歎息一般地笑了一聲,帶著一絲難過與悲切。

  下一刻,卻啞聲開口:「你……為什麼要這麼待她?她哪裡對不起你麼?」

  周萍怔了些許時候,才意識到朱南羨是在問自己,忙道:「稟陛下,臣從來沒想過要害時雨,這十年與她相交,皆出自真心,但……臣乃舉子出身,當年落榜後,走投無路,是得了十殿下相助,才得以入京師衙門任職。十殿下說了,日後只要幫他辦些事就好,後來柳大人找到臣,不過是看些往來密函,臣以為沒什麼大不了,萬沒想到會害時雨如斯。臣原也不想,也仔細琢磨過能否救她,可她已經被幽禁,臣一來毫無把握,二來萬若被十殿下發現,臣這十年仕途豈不盡毀?於是只好趁著四殿下與柳大人讓臣離京之際,前來面見陛下,還請陛下看在臣與時雨十年交情的份上,饒臣一命。」

  「哦,所以你早受朱弈珩一乾人等驅使,卻不甘毀了這十年仕途,為虎作倀?你明明可以止損,卻貪戀功名利祿,害了身邊故友?」

  朱南羨的聲音冷寒徹骨:「你這樣的人,也配提與蘇時雨的十年交情?」

  「她待人真誠,只要交心的,堪稱『絕不辜負』,當年不過一名知事,為了晁清亦可豁出命去,她也與你交心,你呢?你就這麼待她?!」

  周萍磕頭道:「陛下,臣知錯了,真地知錯了,陛下宅心仁厚,求陛下饒臣一命。」

  「宅心仁厚?」朱南羨冷笑一聲,「既是入局之人,憑什麼乞求對手憐憫?」

  「但朕不殺你。」他收了刀,遞還給茅作峰,「因為朕怕髒了手裡的兵刃。」

  然後負手高喝:「來人,把周萍拖下去,軍令處斬!」

  兩名守在帳外的侍衛將周萍拖走了,營帳內又安靜下來。

  先時排兵佈陣的沙盤還在,但轉瞬之間,風雲格局變幻。

  茅作峰道:「陛下,不如由末將與左將軍領著十五萬大軍揮師進京,將朱昱深與——」

  話沒說完,卻見朱南羨搖了搖頭。

  手裡的九龍匕遊蟒猙獰,似在掌中吐信,卻帶著溫軟的濕意,像在乍暖還寒的春拿手心去接簷頭雨。

  她身陷絕境,費盡心思讓覃照林將京師的消息帶給他,是想讓他轉行向南,調兵入京嗎?

  可是他,怎麼可能扔下她不管?

  朱南羨伸手撫上心口,那裡藏著一枚玉。

  一枚鏤著「雨」字的玉佩。

  他上戰場,上朝堂,主持政務,與外敵廝殺,都小心珍藏,也是從不離身。

  伸手探入襟領,將玉取出。

  玉佩上,纏著一匝一匝紅線,這是他被幽禁東宮時,一下一下繞上去的,他那時也在絕境,這曾是他唯一的希望。

  紅線千匝,如她一身緋袍彈劾奸佞於朝堂,也如她一襲嫁衣,與自己說要等著他歸來一輩子再也不分開。

  這抹明豔朱色,早就在他心裡催開一簇烈火,要焚盡他一生一世了。

  朱南羨沉默地轉身,又回到案前坐下,將匕首擱在案上,然後自脖間猛地一拽,扯斷了玉佩上紅繩。

  他輕輕將這枚鏤著「雨」字的玉佩放在匕首旁邊,啞聲開口:「朕……今日就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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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04:28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三章

  「陛下?」帳內其餘三人都愣住。

  茅作峰不解:「陛下說回京是何意?」

  左謙道:「陛下,蘇大人之所以想盡辦法讓照林來青州,不正是為了告知陛下京師的險境?您方才亦說了,兵部已被四殿下控製,右侍郎何莧被殺,戚無咎不在,都督府不堪大用,北大營的虎符此刻落在陳謹升手上,您若現在回京,哪怕十二親軍衛通通聽您號令,敵暗我明,至多只有六成勝算,最好的辦法,轉行向南——」

  「是,轉行向南。」茅作峰道,「末將願帶兵征赴邛州,守住木彥三衛,陛下與左將軍率五萬人即刻前往南昌府,從安慶等駐地集結兵馬。」

  「不了。」朱南羨道。

  他的目光還落在案頭的雨字玉佩上:「朕賭不起。」

  「賭不起什麼?」茅作峰竟似急了,「這天下本就是陛下您的,哪裡起兵,就蕩平哪裡,誰造反,就誅了誰!您是晉安帝,是這天下當之無愧的君主,是至高無上的皇——」

  「朕從來就不想要這個皇帝!」朱南羨道。

  若早知到了最後,爬上這九重宮樓淩霄之巔都護不了她,他那時就該帶她走,連就藩南昌都不必,從東海放舟遠渡重洋,亦或穿過嶺南的崇山峻嶺,流落他鄉,只要能在凡塵間做一對俗世夫妻,哪怕清苦一些,沒有榮顯與權尊,他願意照顧她一生。

  「我……」朱南羨的聲音是沙啞的,「自繼位來,征伐西北,守住了疆土,算是對得起先祖,對得起百姓,無愧於己心。但是我,曾有諾於一人,我現在,不能不管她。」

  「不能不管誰?茅作峰問,又邁前一步,「蘇晉?他只不過是區區一名臣——」

  「朕心已決。」朱南羨不等他說完,語氣不容置疑,「左謙,朕即日下詔,封你為一品征西大將軍,與茅作峰一起暫留守邛州,待木彥三衛撤軍,親率五萬人返回涼州,從今往後,朕把西北邊疆交給你。」

  「茅作峰,朕封你為二品定國將軍,自此留守邛州,直到北方太平。」

  他二人都是晉安帝的心腹大將,此詔令他們遠離京師,不用想也知道是為了保他們的命。

  「不行。」左謙道,「回京也好,轉南也罷,無論陛下做任何決定,臣都會聽命。但臣跟了陛下這麼多年,龍潭虎穴願陪陛下一起去闖,縱是死,縱是賠上性命,臣身為武將——」

  「你既為武將,便不該輕言生死!」朱南羨斥道,「當年你隨朕一起入軍營,對著北方蒼龍山握刀立誓,曾說過什麼,你忘了?!」

  「身為武將,職責在守,在護,在戰,在生,若一定要死,就當死得其所,否則就是懦夫!」

  「那就讓末將——」茅作峰邁前一步。

  「你也一樣!」朱南羨喝住他,「怎麼,朕現在還是皇帝呢,你們就要抗旨了嗎?!」

  他的語氣又緩下來:「其實朕並非一定要阻你們,但赤力只是暫時敗退,西北太平未定,你二人尚有職責在身,倘若隨朕返京,與臨陣脫逃又有何異?只當是幫朕守著這疆土,讓朕長久心安。」

  「陛下,那就讓俺跟著您吧。」覃照林急著道,「俺就是為俺家大人來的,合該跟陛下一起回京。俺身子壯,要是、要是他們真敢動刀子,俺能替陛下擋著。」

  朱南羨笑了一聲:「你隨朕回去,日後誰來保護時雨?」

  他心意已定,不欲再耽擱,吩咐道:「即刻命人為朕收拾行囊,待朕走後,召集一千名年輕的,初入軍營不久的將士護送『龍駕』回京。至於『龍駕』,朕記得營裡有兩名患了寒疾已治不好的老兵,最後這一程,就辛苦他二人驅『龍駕』,一路『照顧』朕的病情。」

  墨色鬥篷披在雙肩,兜帽罩住半張臉,朱南羨離開營帳前,將九龍匕與雨字玉佩交到覃照林手裡,說:「這玉佩是她家人留給她唯一的東西,待有朝一日見到她,還給她。」

  歇在兵架上的阿福被帳子裡的暖意裹著,原本昏昏欲睡,卻在朱南羨離開的片刻陡然驚醒。

  青州荒寒,不知何時落了雪,冰涼的雪氣穿過掀起的門帳撲面而來,阿福拍起雙翅,像是意識到什麼,在門帳落下的瞬間飛了出去。

  行囊與千裏馬已備好,朱南羨翻身而上,聽到身後傳來撲棱之聲。

  他一回頭便笑了,抬起右臂,阿福就飛身歇上來。

  它似是覺得冷,渾身一哆嗦,搖落數滴雪粒子,卻要仰頭去看他,討好一般地叫喚:「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朱南羨的笑容終於染上一絲悲。

  他終於意識到,原來他從成為晉安帝那一日起,便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了。

  可晉安帝又是什麼呢?

  帝之一字於他而言太縹緲。

  晉安才是他。

  若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他寧肯不要這個皇帝。

  晉安——他這輩子,只有這麼一個願望而已。

  覃照林與左謙提著籠子追了出來,朱南羨俯身,將阿福交還,輕聲道:「照顧好它。」

  揚鞭握韁,縱馬千裏。

  雪落得很大,青州暫態茫茫。

  阿福已不是當初那只小鳥了,它被關在籠子裡,望著蒼茫盡頭漸漸遠去的,如星似日的身影,不斷地拍著翅膀,學著舌:「殿下,十三殿下!」

  十三殿下。

  恍恍一句入耳,想來是跟阿雨學的,連語氣都像。

  「是十三殿下不記得了,微臣曾與殿下有過一面之緣。」

  「殿下也喜歡這玉佩?倘若殿下喜歡,就收下罷。」

  「到那時,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爺,阿雨便做禦史,殿下要領兵,阿雨便去軍中謀職,倘若殿下要遊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從也好,隨侍也罷……」

  疾風裹著霜雪自臉頰拂過。

  朱南羨忽然覺得好笑。

  十七歲那年,他提著刀闖吏部,為她去誅曾友諒。

  二十一歲那年,朱沢微馬府設局,他為她孤身趕赴,險中伏殺。

  時間過得真快啊,轉眼已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的人,一遇到她的事,竟還是這麼莽撞。

  可莽撞又怎麼樣呢?

  也許他這一生都無法做到如柳昀一樣權衡利弊,動心忍性,殺伐果決,無法做到如朱昱深一般深謀遠慮,高瞻遠矚,他將情義看得太重,可以捨身,卻不能為大義而舍小義,但是母後早逝,父皇駕崩,連皇兄皇嫂也故去了,他的生命裡,只餘一個阿雨。

  至於十七,朱家男兒,該當自己頂天立地。

  晉安三年,京師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朱南羨回到應天府的當日,那一蓬在京師上空蓄積了一整個冬的雲霾像裂開了口,扯絮一般的雪狂然灑落,連天接地蒼茫的白,舊日故裏如霄如澤。

  城門外似乎早有人在等。

  朱南羨立馬不久,便有數名侍衛迎出來,為首一人正是僉都禦史言脩。

  「車輦已備好了,臣來接陛下回宮。」

  疾風裹著朱南羨身上的鬥篷向後翻卷。

  他沒有動,只道:「柳昀呢,讓他來見朕。」

  言脩似是有些為難:「首輔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回京,還在宮裡處理政務,陛下若要見大人,不如先隨臣——」

  「那就讓他立刻出宮見朕,朕在這等著。」朱南羨冷聲打斷。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言脩拱手一拜,與一旁的侍衛耳語幾句,侍衛領命,匆匆去了。

  雪越下越大,到入夜時分,鋪天蓋地的幾乎要瞧不清身邊人。正陽門外已不見行人,幾名陪著朱南羨一齊等都官員都開始打哆嗦。

  不多時,有人在正陽門外落了轎,踏著雪,一步一步朝朱南羨走來。

  一身仙鶴補子,外罩墨絨大氅,眉目清寒得仿若這澆灑的雪,正是柳朝明。

  「臣柳昀,參見陛下。」

  朱南羨問:「阿雨呢,朕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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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四章

  言脩打了個手勢,周圍的侍衛與官員都退開丈許。

  「她還在柳府。」柳朝明這才道,看向朱南羨,目色與聲音都是淡淡的,「陛下若要見她,臣不日便令她進宮。」

  不日,但不是今日。

  朱南羨知道柳昀話裡的意思,沒再多問,朝正陽門外等著自己的車輦走去:「回宮吧。」

  明華宮伺候的內侍與宮婢換了一批,新任的管事牌子竟是個認識的,叫馬昭,曾經在東宮當過值,當年蘇晉昏睡在未央宮,朱南羨讓尤公公找一名靠得住的過去管事,尤公公就舉薦了馬昭,說此人不僅穩重,還有些學問,會看星相,如今看來,真是穩重得深不可測。

  馬昭道:「尤公公去年病了,宗人府念他曾在東宮伺候了故太子殿下與陛下二十餘年,予了一大筆賞賜,令他回鄉頤養天年。」

  彎下身,拿拂塵掃了掃殿前的門檻,「陛下請。」

  朱南羨目不斜視地邁過門檻,拋下一句:「昔父皇立朝,言明『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依朕看,你們這些人,全該拖下去砍了。」

  如今還有什麼想不通的?

  朱昱深一黨之所以盡知宮中天下事,便是令這些常在禦前伺候的宦官做了他們的耳目。

  明華宮的晚膳已備好。

  打眼一掃,菜色俱佳,都是按帝王儀製,倒是沒敷衍他。

  案頭居然特地擺了一對銀箸,做什麼,讓他親自驗毒?想不到朱昱深與柳昀手下也有這麼沒眼色的東西,這是掩耳盜鈴還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朱南羨俯身拾起銀箸,「啪」一聲摔在地上。

  殿內的侍婢驚得俯首跪地,其中兩名跪行上來道:「陛下,奴婢為陛下布菜。」

  朱南羨卻沒理,一拂袖,往內宮去了。

  內宮還未掌燈,守在外頭的內侍瞧見晉安帝過來,連忙引了火要去點燈線,卻被朱南羨一句「出去」轟走,退到外頭拜了三拜,掩了門。

  門一掩上,風燈的光便沒有了。內宮裡一星燭色也無,但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風雪天的暗白透窗照進來,糊成一團蒼色,幽幽的,好像蟄伏在暗處的獸。

  朱南羨仰躺在臥榻上,聽著暮雪呼嘯聲,伸手,慢慢撫上心口。

  然後指尖一顫。

  那裡空空蕩蕩,鏤著雨字的玉佩已沒了。

  這枚玉佩仿佛一副心上鎧甲,沒了它,這一路千裏,幾乎淬骨的牽掛如洩洪一般闖入他的心間。

  相思直見兵戈,比淩遲還要難受。

  可他不怕疼,他只是,非常非常非常想念她。

  「阿雨。」

  沙啞的,帶著一絲滯澀的聲音在明華內宮突兀響起,又像是藏也藏不住,只好傾吐而出,要將他這一生所愛停擱在這深宮一隅小心安放。

  哪怕在以後,在還有他,亦或沒有他的日日夜夜裡,也能長明不滅。

  既能長明不滅,見或不見,又有什麼分別呢?

  還不如不要徒添她心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屋外響起叩門聲,候在外頭的內侍道:「陛下,都察院的言大人求見。」

  言脩一進宮門就帶進一股寒氣,將大氅遞給身後的內侍,等寒意稍褪些許,才上前覲見:「陛下,蘇大人大約五日後進宮,柳大人遣微臣來問陛下,想要怎麼見。」

  他沒讓人掌燈,隔著一團蒼青的雪色看向龍榻,能瞧見朱南羨仰躺著的輪廓,卻辨不清他的神情。

  「朕……也不必近看。」過了一會兒,沙啞的聲音傳來,「只要遠遠地看她一眼就好。」

  言脩愣了愣,拱手一拜:「好,臣會為陛下安排妥當。」

  又頓片刻:「陛下,還有一事,待過三日,您的龍駕『回宮』後,太醫院的李院判會每日來明華宮為您『診病』。」

  這話出,那頭良久沒了回音。

  言脩也不知自己在遠處立了多久,直覺得朱南羨已睡過去了,不妨一個聲音從龍榻傳來。

  「滾。」

  言脩跪地行了個大禮,應道:「是,臣告退。」

  翌日風雪止,隨著晉安帝班師回朝的消息傳來,這名年輕皇帝身負戰傷,不治成疾的噩耗也如一道陰影籠在眾臣與萬民心中。

  朝野剛穩,戰事才止,江山方定,守了半生疆土的晉安帝卻福緣淺薄。

  朱南羨「回京」當日,因不能見風,龍駕罩了三層禦簾,可越是如此,越是引了百姓沿街參拜。

  龍駕自承天門入,只在眾臣面前停了停,便逕自去了明華宮。

  當日夜,龔國公與一乾朝臣在明華宮外請求面聖,被太醫院院判攔下,稱聖躬違和,又是風雪寒天,要稍養幾日才可召見群臣。

  彼時群臣雖有異聲,覺得晉安帝此舉有違常理,但這異聲持續不到一日,便被另一個消息壓了下去——在外潛逃了三月,犯下安南行商案的罪臣,內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在京師白屏縣一帶被緝拿歸案,要送回刑部,由三司會審。

  阿留去書房尋蘇晉的時候,已是傍晚時分。

  自從上回他為覃照林帶了話,安然就再未允許他踏入書房一步。

  但今日不一樣,今日蘇先生要離開了。

  阿留不知道蘇晉日後會去哪裡,他為她收好行囊,臨送她上馬車前,又從袖囊裡取出一個荷包塞到她手上。

  荷包裡藏著一張銀票,這是他這些年省下的。

  他心中有愧,覺得自己給覃照林帶了話,也沒能幫到她。

  蘇晉這三月來清減了些許,接過荷包的瞬間,目色裡閃過一絲迷離,隨後反應過來,說:「不必,我去宮裡,日後用不上。

  然後把荷包還給了他。

  阿留想不明白,覺得一個人只要還活著,無論去哪裡,都是要用銀子的不是嗎?

  可他不能開口。

  自他上回帶話,安然便不許他再與蘇晉多說一個字,他怕這是大人的意思,怕會殃及三哥。

  待要把荷包塞回給蘇晉,她已經坐回車裡,對著趕車的人道:「走吧。」

  天暗得很快,風雪聲聲,等到了承天門,四下已一片晦色了。

  候在宮門外的一名禦史迎上來,待蘇晉下了馬車,拱了拱手道:「蘇大人,對不住,因您是要犯,是以要帶頸枷。這枷子有些沉,您忍一忍,都察院的錢大人已吩咐過,等您一進了刑部,立刻為您拿下來。」

  蘇晉沒說話,抬起雙手。

  兩名侍衛將頸枷在她脖間固定好,上了鎖。

  她這才發現這副刑具最沉的其實是下頭的鐵鍊,每走一步,都有鋃鐺之聲,墜著她的雙手往下落,木頭就磨在肩上,磨得生疼。

  軒轅臺上茫茫雪如荒原,遮天蔽日的雪片子簡直要迷了眼。

  蘇晉這三月來一直睡不好,再被寒風一吹,腦中一團混沌,還沒到正午門,腿腳已被尺厚的雪凍得酸麻,是再走不動了。

  她抬起眸,想叫住走在前頭的侍衛,可不經意間,目光卻在一處定住。

  暮雪紛紛揚灑,宮樓下一星燈火在這一天一地的白裡漂泊無依,可她正是借著這微弱的火色,看到憑欄處,有一個罩著墨色鬥篷的身影。

  那個人像是在看她。

  隔得太遠,又隔著雪,她明明是瞧不清這人的樣子的,可不知怎麼,她忽然覺得,幾乎是篤定那是他。

  方才還酸麻的腿憑空得來一股力氣,踩著雪朝欄台的方向走了幾步。

  雪粒子鋪灑在面頰眼梢,刺骨的寒卻比不上心頭的寒。

  恍恍然間,蘇晉只意識到了一件事,朱南羨若回來,只有死路一條。

  恐懼如落地生根的雜草,在心裡瘋長,蘇晉已亂得來不及去細想,在雪地裡遲疑的步子變作疾行,待為她帶路的禦史反應過來,她已走出數十步了。

  欄臺上的人似是看到她向自己走來,他在雪裡默立了一會兒,然後轉身,在她能認清自己的模樣之前,離開了軒轅台。

  蘇晉一下頓住,在風雪裡出現又消失的身影,恍如一場夢一般。

  但她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幾乎是發了瘋一般要往欄臺上奔去。

  侍衛與禦史一邊追一邊喚道:「蘇大人,那邊就是往明華宮的方向了。」

  蘇晉卻充耳不聞。

  積在沿下的雪太厚了,墜在脖頸下的鋃鐺也太過沉重,蘇晉再抬腳,一個支撐不住,竟摔倒在雪地裡。

  追上來的禦史要將她扶起,蘇晉抓牢他的胳膊:「這位禦史,你……你能不能幫我去問問,方才站在軒轅台東欄臺上的人是誰?」

  禦史遲疑地看了欄台一樣:「蘇大人,下官並未瞧見那處有什麼人。」

  「那就立刻去打聽!」蘇晉厲聲道。

  她努力讓自己平復下來,又道,「本官就在這裡等,若不打聽明白了,本官今日就是被這風雪寒天冷死在這裡,也不隨你等去刑部。」

  禦史與侍衛對看一樣,片刻,一名侍衛對她拱了拱手,急匆匆去了。

  蘇晉被另一名侍衛扶起身,倚在欄上歇了口氣,才發覺自己當真是亂了心神,她被幽禁在柳府近百日,早已被阻絕了消息,與其讓人去打聽,不如親自問一問來得明白。

  她看向眼前的禦史:「你叫什麼,當年本官在都察院,為何沒見過你?」

  「回蘇大人,下官姓劉名方敞,原在大理寺任職,晉安元年,陛下親征後被調任至都察院,彼時大人已出使了,是以沒怎麼見過下官。」

  蘇晉「嗯」了一聲:「朝廷各部各寺官職出缺,七月內閣議事,要說要借著陛下凱旋而歸的當口,從都察院抽調數名禦史去各衙門任要職,名錄可定下了?」

  當時內閣議的是,名錄要等朱南羨回來才告知於眾,換言之,倘若這禦史答定下了,就說明晉安帝已班師回朝。

  「回蘇大人的話,名錄——」禦史一句話沒說話完,目光忽地自階沿上一掃,撩袍行禮,「下官拜見柳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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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五章

  暮雪封天,柳朝明自階沿走下,眼底凝著寒霜:「怎麼回事?」

  劉禦史道:「回柳大人,蘇大人說方才在軒轅臺上瞧見一人,想知道是誰,下官已派侍衛過去打聽了。」

  蘇晉抵牆站著,別開臉不看他。

  她的髮絲有些淩亂,微垂的眸光是迷離的,抿緊的唇角微微輕顫,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因為擔憂。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她鎖在頸枷裡的手。

  纖細的手指凍得通紅,指節處已有一塊一塊青紫,手腕破了皮,大約是方才摔倒時擦傷的,還在往外滲血。

  他的眉心微微一擰。

  一旁的劉禦史看到柳朝明的神情,目光亦落在蘇晉的手腕上。

  久在朝中,誰不知蘇柳二位大人走得近,聽聞兩家還是世交,這不,連蘇大人犯事被押回宮,都察院的錢大人還額外交代要以禮相待,刑枷就是做個樣子,到了刑部便為蘇大人摘了。

  劉禦史道:「這枷子太沉,天又冷,蘇大人這麼等在雪裡,必是要凍傷的。」取出銅鑰,「不然下官先幫大人將頸枷拿下來。」

  還沒走上前,鋃鐺錚然一響,蘇晉往一旁移步寸許,竟避開了他。

  劉禦史有些窘迫地愣住,又移目看向柳朝明。

  誰知柳朝明也一臉清寒,斥道:「沒規矩了是嗎?」

  所幸沒過多久,方才去尋人的侍衛便回來了。

  落後他身後半步,是都察院禦史言脩與一名罩著墨色鬥篷的人。

  夜幕裡,這一襲墨色鬥篷如同自漫天雪海裡蕩來的一葉孤舟,蘇晉怔怔地看著,忍不住要走近幾步。

  但她已比方才清醒許多了,很想見他,又盼著千萬不要是他才好。

  黑袍人走近,摘下兜帽:「奴婢馬昭,見過蘇大人。」

  眸中因憂思反復掀起的波瀾在一瞬間歸於平靜。

  但這平靜裡,仍帶著一絲遲疑。

  「方才在東欄臺上站著的人就是你?」蘇晉問。

  馬昭雖是內侍,但身形卻是宦官裡少有的修長挺拔,遠望過去,的確像他。

  「是,奴婢如今被調任至明華宮伺候,夜裡過來宮前殿交代年關事宜,聽他們說雪地裡的人是蘇大人,便站在欄臺上看了大人一會兒。畢竟從前在未央宮照顧過大人兩月,見大人在風雪裡身姿單薄,難以釋懷。」

  蘇晉又道:「你既在明華宮伺候,那你……」

  她說到這裡,忽地自顧自止住。

  便是問了,又能討來什麼結果?

  正如這三個月來,被暗無天日地幽禁在柳府書房,外間世界不知已變遷幾何,誰去誰留,誰生誰死,竟無一人與自己言,縱是問了,也不過多添一個阿留,一個萬事不能與她道哉的人。

  「蘇大人。」劉禦史喚了一聲。

  蘇晉直起身,沒看他,亦沒看柳昀與言脩,回過頭,往空空蕩蕩的東欄臺上又望一眼,隨後涉著雪,一步一步往刑部走去。

  她認得路,不需要旁人引。

  一直到蘇晉的身影消失不見了,馬昭才上前來重新見了個禮:「柳大人,言大人。」

  言脩「嗯」了一聲:「陛下怎麼樣?」

  馬昭道:「回言大人,陛下近日的胃口仍不好,這兩日都沒怎麼用膳,但昨日夜間,陛下忽然傳奴婢,說想要些燈燭與燈油。」

  言脩疑道:「明華宮的燈油不夠?」

  「夠的,可陛下說他夜裡睡不著,想看些書,又嫌雪光擾人,要多點些燈將雪光遮過去。」

  言脩道:「陛下既吩咐了,那便立刻去辦。」

  「是,奴婢已與宗人府打過招呼了,正好鴻臚寺的人說,今年入秋,他們從西域採買了一批燈油,聽說此油原是點在佛祖前的,燒出來的火,便是潑水澆雪,亦能長明不滅,奴婢眼下正是要為陛下去取。」

  言脩看了一眼天色:「那便趕緊去,省得耽擱了陛下看書。」

  「是。」馬昭躬著身道,卻沒立時走,「另還有一樁事,是方才陛下將鬥篷交給奴婢吩咐的。陛下說,想見四殿下一面。」

  這話出,言脩亦不好應聲了,轉頭去看柳朝明的臉色。

  雪澆灑在墨絨上,一片一片化不去。

  柳朝明靜立片刻,問:「何時見?」

  「便是今日就要見。」

  柳朝明道:「知道了,你去吧。」

  今年的雪下得太晚,欽天監進言說,乃是由於後宮空置,無後無妃,帝無子嗣,是以蒼天要懲戒眾生,至十二月初,後宮主事的戚太妃與喻太妃領著一行人去報恩寺祈雪,四王妃沈筠隨行。

  走前,她怕朱昱深一人在淳於閣無人照顧,便請令朱昱深一同前往報恩寺。

  沈奚不在,柳昀不理後宮事務,沈筠的請命還有朱昱深的母妃,戚太妃恩準的。

  馬昭走後,柳朝明吩咐道:「傳人去報恩寺,說陛下召見,讓四殿下即刻回宮。」

  言脩道:「是,下官會請錦衣衛去接殿下。」

  柳朝明又問:「光祿寺那裡查得怎麼樣了?」

  言脩道:「已查明了,陛下回宮當日,明華宮的毒酒,正是光祿寺卿餘大人備的。」

  所謂「毒酒」,原本是朱南羨回京那日,擺在明華宮晚膳上的。幸而柳朝明出城接駕前多留了一個心思,命人將明華宮的菜肴通通驗了一遍,查出酒裡有毒,立時倒了。

  「這事說來有些淵源,早年東宮與七殿下不對付那會兒,七殿下便拿著馬府與蘇大人做局,想要伏殺陛下。這個馬府的馬大人,若大人還記得,正是前光祿寺卿。而今這個餘大人,之所以能升任到今日的位子,還是當初受了馬大人提拔。他便將這恩情記在心裡,任職後,所理事物倒是無一不妥。

  「也就是這回,他自以為猜到四殿下與您的心思,擅做主張給陛下備了毒酒,後來您的人將毒酒倒了,他自覺壞了事,抵死不認,還畫蛇添足地擺了副銀箸。幸而明華宮的人來稟報,說陛下當日看到銀箸動了怒,否則此事險些叫這姓餘的壓下去。」

  柳朝明聽完,淡淡道:「這樣的人不能留。」

  言脩道:「下官今早已吩咐人動手了。」

  頓了頓,又遲疑著道:「只是,下官有些不明,大人是不願……看著陛下『病逝』,亦或有別的打算?」

  言罷,立刻拱手拜下:「下官惶恐,若此問冒犯了大人,還望大人莫怪。」

  柳朝明卻沒答這話,仰頭看了眼這一天一地洋洋灑灑的雪:「再說吧。」折身往流照閣去了。

  至晚時,風雪小了些,馬昭在明華內宮外叩門道:「陛下,四殿下到了。」

  良久,裡頭才傳來晉安帝沉沉的聲音:「讓他進來。」

  上好的燈油與燈燭已送到了,朱南羨卻沒用,任其堆在一角,不讓任何人碰。

  內宮裡點著寥寥兩盞燈,十分晦暗,許多地方都照不透,但朱昱深一進宮門,打眼一掃就瞧見了斜靠著臥榻,坐在一片暗處的朱南羨。

  他掩了門,端起一旁高案上的燈檯,朝他走去,喚了聲:「十三。」

  朱南羨以肘撐著引枕,似在閉目養神,聽了這聲喚,睜開眼看向朱昱深,然後失笑。

  目色深邃,面容冷峻,整個人如淩厲的鋒,又帶著不容輕覷的氣度,哪有半點癡人的樣子?

  「四哥的癡症,是患過,後來治好了麼?」朱南羨問。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從未患過。」

  就是說,他自晉安二年落崖,為了不回京覆命,韜光養晦,實實在在地扮了近兩年癡人。

  朱南羨又笑了一聲:「三姐也被你瞞著。」然後問,「既這麼想要帝位,當初大哥昭覺寺身隕,我被囚禁在東宮,十七出逃,你大可以借朱沢微之手推波助瀾,將我殺了後,無嫡立長,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

  「你有柳昀相助,宗族是戚家,便是朱沢微要與你相爭,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要令柳昀保下我,又親自救下沈青樾,落得後來險些被青樾溺死的下場。」

  「當初的確是最好的機會,我也確實動過心思。」

  朱昱深默了片刻,道,「甚至在你被幽禁東宮的三日後,已布好了局,但——不日北涼整軍的消息傳來,我鎮守北疆數年,自當以此為先,且當時內患深重,東海、嶺南皆有戰起,北涼整軍三十萬,戶部軍餉供給不足,我亦無十足信心禦敵,恐會戰死,是以在決定出征後,便將奪嫡的念頭壓了下來。

  「至於為何保你,保青樾。朱沢微執意將朱祁岳留在京師,反讓羅將軍出征嶺南的決策令人心寒,饒是柳昀極力相爭,終是無果,以至於到後來,朝廷果真一連損失兩員大將。我看在眼裡,只覺比起朱沢微,你比他更適合當政,起碼不會為了這皇位失心,因此保你。既要保你,便要保青樾。

  「你也不必問,我確實想要帝位,做出保你的決定後,亦自問過後果,我知道你終會對我起疑,會下令削藩,甚至將我誅殺,但那是彼時最好的選擇,我只有承擔。當時已想得明白,若能在北疆沙場上活下來,這個皇位,我一定會回來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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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09:20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六章

  假扮癡人近兩年,養了一宮宦官耳目,自安南販貨賺取萬萬白銀雇下木彥三衛,更莫提三年前,利用朱麟的奶娘,布下宮前殿之局,那奶娘可是沈府的人。

  他究竟籌謀了多久?

  或者說,朱昱深非嫡非長,沉穩持重,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竟起了奪儲的心思?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想要帝位的?」

  「景元九年到十年,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餓殍遍野,那時你還小,或許不記得此事,流民從南往北走,沿路經杭州,蘇州,一路到應天府,卻被守城的侍衛阻在城外。

  「隔一日,父皇在廷議上問起撫恤災民事宜,滿朝文武幾乎無人敢接這燙手的山芋,還是孟老禦史站出來,提議開國庫,先賑濟京郊流民,再由都察院派禦史,戶部派司務官,兵部與都督府派將士,沿途往南,一路勘察災情。

  「彼時我已入軍,正在羅將軍麾下,隨羅將軍老禦史一路南下至杭州近郊。因杭州富庶,各地災民都湧入此處,沿街乞求,衣不蔽體,甚至人相食,那般慘景,簡直平生僅見。

  「老禦史站在荒郊裡就落了淚,說滿腹詩書,胸攬韜略,陪父皇爭了半生皇權與江山,可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千年,歸根究底不過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以百姓為先,能破後立的君主又有幾何?

  「自那時起,我便已下了決心,不擇手段也好,陰狠卑鄙也罷,無所不用其極,我亦要謀得這帝位。」

  朱昱深說到這裡,將手裡的燈檯擱在龍榻旁的幾案上,映著微微晃動的燭火,看向朱南羨。

  「十三,在這場奪位之爭中,我最對不起的唯有兩人,一是三妹,二就是你。」

  「你此生重情重義,從未辜負於任何人,雖不想爭位,但自繼位後,親征西北,守住大隨疆土,無愧於先祖,無愧於黎民。你為人坦蕩,行事磊落,如耀目之星,論人品,我自問遠不及你。」

  「但你如今坐上的這個位子,如今要治的這個江山,它不是盛世升平,它是滿目瘡痍,沉屙深重的,難道僅平『仁善』二字就能治好?」

  「何為破?何為立?如何改?如何革?你既從未想要這個皇位,連取它捨它都繫於蘇時雨一人,在此之前,半生時光,你可曾思量過如何才能坐好這個位子?」

  「要坐好這個位子,遠不止任用幾個賢臣,懲戒數名貪官這麼簡單。這世間疾風密雨,『治』之一字,在不同時代,當有不同解。這個皇位,即便坐穩,也當是如坐針氈的,夜不成寐的。」

  「誠然,我並非篤定你就當不好皇帝,如今搶位,除了圖謀與抱負,亦不願伏誅你的刀下,我有私心,我不否認,你我兄弟,兒時一同習武從軍,今次是我負了你,你因此怨我,憎我,恨我,都是我應當受的,我亦願承受。」

  朱昱深一番言罷,案上的琉璃燈發出爆蕊聲。

  火色微微收攏,又一下放開,明燦地照在朱南羨眉心。

  「四哥的話,我大約聽明白了。」過得片刻,朱南羨說。

  他抬了手去擋燭光,修長的指節在眉下遮出一片陰影,「其實你於我也談不上相負,我生來就在此局中,只不過厭惡爭鬥,做了二十年『逃兵』,若能早些入局籌謀,亦不至於連大哥身隕都無力回天。皇權傾軋之下,必有犧牲,兄弟鬩牆死傷殆盡,如今輪到我了,成王敗寇,我亦沒有怨言。」

  「四哥說得對,皇位之於我,確是無關緊要,半生時光,我亦沒仔細思量過要如何坐好它。」

  「可能我此生都堪不破一個情字,連這無上尊位的取捨,也僅繫於一人的安危。便如青樾畢生只想守一個沈家,我這輩子,到頭來,只想守阿雨一人。若旁人拿了她來拿捏我,我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亦認了。」

  朱南羨說到這裡,歎笑了一聲,抬手往堂中禦案上一指。

  「傳位的詔書已寫好了。我知道十七也在四哥手中,他從小單純,一不統兵,二不參政,也從未就藩,絕無能力與四哥爭大統之位。四哥手握兵權,朝中有柳昀,暗中保十七一命想來不是難事,四哥願應我麼?」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點頭:「我應你。」

  「我回京是為阿雨,倘『病逝』以後,若說還有什麼牽掛,也只是她。」

  「是我無能,拚盡性命掙得這帝位,也未能將她守好,但我不悔,因我自問已傾盡畢生之力。」

  「我累她入局,她也因我受苦,朝堂風雲詭譎,日後必不平靜,她的身份在此間艱險萬分。我不能再庇護於她,此生唯餘一願,願她平安,四哥若肯,便令她遠離這紛爭,安然度過餘生。」

  朱昱深道:「蘇時雨雖為女子,才情傾世,堪稱能臣,身在朝堂有違倫常,若遠離朝堂,卻又十分可惜,但——」他微一頓,沒將後半截話說出來,片刻,點了一下頭:「好,我也應你。」

  風雪已止,幽青的雪光透窗灑了半室,如月色。

  隨宮最靜的子時,連各宮守夜的侍婢都要倚著門檻打起盹兒。

  朱南羨聽完朱昱深的話,眸光隨著夜色靜下來。

  良久,他道:「我已沒什麼要說的了,四哥將詔書帶上走吧。」

  等朱昱深走到門口,他又問,「四哥已想好怎麼讓我『病逝』了嗎?」

  門前未掌燈,只有雪光,朱昱深轉頭來看他。

  朱南羨再問:「是不是我『病逝』得堂皇一些,令眾臣心服口服一些,阿雨她……日後便多一些安穩?」

  「十三。」朱昱深道,「天晚了,你先歇著。」

  朱昱深離開後,朱南羨便仰躺回龍榻上,卻沒睡下,睜眼看著梁木,像在等著什麼。

  不多時,外頭果然傳來叩門聲。

  進殿的是一名內侍馬昭,在禦前叩首道:「陛下,先時陛下遣奴婢去刑部打聽蘇大人的情形,奴婢已問明瞭。蘇大人摔得不重,然身子單薄,在雪地裡等了良久,手足都有凍傷,怕是月餘不能提筆。太醫院已派人去診治過了,醫正說,這些傷其實是小事,等開春養一養就好了,就是刑部牢裡陰冷,蘇大人許是憂思重,脈象不好,恐會惹風寒,落下病根,建議挪地方關著。但三司有三司的規矩,蘇大人罪名在身,倘未審,除了牢裡,哪裡也不能去。」

  「刑部的牢房,那麼不堪麼?」朱南羨沉默許久,便問了這麼一句。

  「回陛下,也不是不堪。」馬昭道,「陛下有所不知,每年入了冬,牢房裡都會凍死凍傷一批犯人,因沒有取火取暖的用具,是以煎熬,身子骨弱的,自然就經不住。這不單在刑部,地方上衙門也是一樣的。」

  「……朕知道了,你走吧。」

  馬昭應是,還未退到門口,朱南羨又道,「朕……睡不好,怕吵,你傳令,讓所有侍衛,內侍,宮婢,都退去外宮守著,不等天亮,不必來叨擾。」

  馬昭有些猶豫:「可是……」

  「怎麼?」朱南羨打斷道,「你們還怕朕跑了麼?」他失笑一聲,「環明華台有數百守著朕的兵衛,朕只一人,能跑得哪裡去?」

  「陛下恕罪,奴婢絕沒有這個意思。」馬昭連忙跪下,「奴婢只是擔心陛下身子,是以想著是否要請醫——」

  「滾出去。」

  「是。」馬昭磕了個頭,跪行著退出門外。

  外頭傳來窸窸窣窣的之聲,大約是馬昭應了自己的話,令一乾守著的內宮的侍婢撤下了。

  案上的琉璃燈已暗了許多,想必燈油就快燃盡。

  朱南羨自龍榻上坐起,看著案上微弱的燈火,良久,一動也不動。

  他的雙眸裡有清澈的水光,乍看上去,以為是淚。

  其實不是。

  那是他眼裡與生俱來的湖光山色,是磊落無比的赤,是與日同光的暉。

  饒是他這滿腔赤誠付與乾戈,浩蕩情動終令焚身自毀,他亦無怨無悔。

  他端起琉璃燈,走到內宮一角,將不經意擱在此的兩桶燈油打翻。

  燈油發出微淡的清香,猶如檀,猶如廣藿,聽說這油原是燒在佛案前的,點出來的燈,能長明不滅。

  長明不滅一如他眸中之星,此生之情。

  便是途遇風雨亦不可阻。

  燈油自明華內宮慢慢散開,流向各處。

  暗夜雪光,寂靜只餘最後一刻。

  朱南羨握住燈檯的手一鬆,一星微弱燈色自他修長的指間跌落。

  灼灼烈火,突然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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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09:37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七章

  風雪中夜歇止,到了翌日天明,又撲簌簌落下。

  刑部大牢靠裡的一間牢房內,一盆炭火嗶啵燃著,烈烈火光將磚壁映得通紅。

  這是昨夜太醫院的掌院使為防蘇晉受寒染病,命人抬進來的,用的還是上好的銀炭,連煙子都很輕,可惜不大頂用,大牢的陰冷是經年累月積攢起來的,一盆炭火實是杯水車薪。

  蘇晉裹著被衾,也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的。

  恍惚中,又看到那個站在東欄臺上,罩著一襲墨色鬥篷的身影。

  她踏著雪,一步一步朝他走近,忽然來了一陣風,掀開他的兜帽。

  眼底湖光山色,雙眸燦若星辰。

  分明——分明就是他。

  朱南羨沉默地看著蘇晉,然後對著她笑,喚她:「阿雨。」

  他這麼一笑,仿佛有大片春光肆意灑落,簡直飛揚瀟灑極了。

  蘇晉想應他,可又怕這是一場夢,一旦出聲,他就要不見。

  於是她只好輕輕地點一下頭,小心翼翼地涉雪而行。

  四周的風更大了,盤旋著,呼嘯著,裹挾著眼前灼眼的日光,盛烈得像要化作火海。

  雪粒子在足下碎裂,一聲一聲驚心動魄。

  蘇晉再抬頭,朱南羨的身影已溶在火海裡,一星一點散去,變成再也無法擁攬的塵埃。

  刑部的大牢是不見光的,醒來後,也不知是什麼時辰。

  大約是受了寒,渾身上下滾燙如火,迷迷糊糊中,只記得獄卒頭子來送過兩回膳,每回都喚她,但她不想應。

  也不知過了多久,牢門的鐵鎖又「喀嚓」一聲輕響,這回來的不只一人,大約是獄卒頭子見她只睡不醒,去刑部請了餘主事,餘主事還帶來一名醫正。

  「蘇大人,您已睡了一日夜了,起來用膳吧。」

  片刻,餘主事的聲音隔著方桌傳來。

  蘇晉仍不應。

  她不應他們就沒辦法,上頭早打了招呼,除了太醫院的掌院使,任何人都不得貼身照顧蘇大人,可巧,今日宮中出了驚天的大事,別說掌院使了,各部各寺的要員都脫不開身。

  餘主事與醫正無奈,又怕蘇晉醒來後有吩咐,不敢走遠了,只好先將擱在食盒裡的膳食與藥湯一樣一樣取出來,等待會兒再喚蘇大人。

  人一靜下來,心裡便浮起重重事。

  尤其在這乾坤變天的風雪夜裡,不傾吐一句簡直要悶出病來。

  餘主事回頭看了眼蘇晉,見她像是在熟睡,壓低聲音道:「林大人,您方才是從明華宮過來的,那裡……真燒得那麼嚴重麼?」

  林姓醫正聽了這話,沉了口氣:「聽說是長明燈的燈油點著的火,一直撲不滅,寅時又起了風,火借風勢,風助火威,一下將整個明華內外宮燒得精光。若不是陛下夜裡下令,說睡不著,命守在內宮外的侍婢侍衛全都撤走,不知要死多少人。饒是如此,早前被柳大人吩咐去救駕的侍衛……哎,這藥湯燙,當心灑了。」

  林醫正話說到一半,接過餘主事手裡的藥碗,輕放在桌上。

  藥是剛煎好的,從食盒裡取出來,氤氳的藥霧鋪灑人一臉,他二人背對著臥榻,都沒瞧見蘇晉聽到他們的話後,陡然睜開雙眼。

  餘主事又問:「那咱們的陛下,竟真的這樣沒了麼?」

  「可不是。」林醫正道,「說來真是痛心至極,陛下為守西北征戰兩年,好不容易得勝歸來,雖說負傷染了病,好歹一直沒停藥,他在病中,一怕耽擱朝政,二思及自己無子嗣,倒是把詔書先寫好了,但寫好亦不是立刻要用,誰能料到這一把火……」

  他說到這裡,兀自一頓,忽地將聲音壓得更低:「明華宮走水的時候,我去得早,但柳大人已經在了,聽裡頭一名小火者說,柳大人是火勢剛起未起時,突然帶著人來的,說要詢問陛下宮裡燈油的事。是以有人暗中揣測,說這火若非是晉安帝自己放的,大約就是柳大人……」

  「林大人慎言!」不等林醫正將話說完,餘主事慌忙打斷,「四殿下是癡人,陛下的詔書上可是指明了讓柳大人攝政。攝政大人的閒話,可是你我能隨意……蘇大人?蘇大人,您、您睡醒了?」

  餘主事一邊為林醫正提著醒,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四下望去,一回頭,就瞧見了已自臥榻上翻身坐起的蘇晉。

  牢房晦暗,燭火又被他二人遮去大半光,臥榻陷在陰影裡,饒是如此,依然能辨出蘇晉整個人都在微微發顫。

  餘主事與林醫正對視一眼,舉著燭臺走近些許:「蘇大人,您——是何時醒的?」

  蘇晉垂下眸,慢慢地將顫抖的指尖收進袖籠子裡,答道:「剛醒,覺得……冷。」

  確實像是受了寒,連聲音都艱澀沙啞。

  昨日太醫院的掌院使還叮囑,蘇大人雖關在牢裡,畢竟不是尋常犯人,她身子弱,要仔細伺候,不能叫她受寒染疾。

  餘主事忙道:「下官這就去吩咐獄卒添兩盆碳火,再備絨氅與厚衾。」

  他走後,林醫正又細瞧了瞧蘇晉的臉色,只見她雙頰蒼白不堪,唇角發青,不僅沒血色,連雙眸都失了神采。

  「蘇大人,您一日未用膳,大約還染了風寒,先將藥湯吃了,下官為您診一診脈。」

  「好。」過了半晌,蘇晉才木然應了一聲。

  下了榻,雙腳在落在地面微一顫,險些站不穩,所幸因她手足有凍傷,鐐銬早已卸去了。

  慢慢走到桌前,看了眼洞開的牢門——方才餘主事走得匆忙,沒鎖上。

  她伸手端起藥湯,也不顧燙,仰頭一口飲盡,然後道:「我不喜藥味,想吃茶清口。」又添了句,「熱茶。」

  牢房桌上的茶早已涼了。

  「是,下官這就命人斟壺熱茶來。」

  林醫正方走到牢門口,蘇晉忽然三兩步跟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往一旁一推,趁著他栽倒的當口,往牢外疾奔出去。

  刑部大牢甬道深長,每隔一段都有看守的獄卒,蘇晉只管埋頭快步往前走,但凡有人敢伸手攔她,無不被她揮臂擋開,厲喝一聲:「滾。」

  也沒奈何,人送進來時,明令不許傷一分一毫,更莫提她原就是刑部尚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閣輔臣,闔宮上下誰不認識,至少在刑部,誰也不敢往死裡攔。

  很快出了大牢,出了六部。

  原來外間世界也並不比大牢裡光亮多少,早已入夜,深宮一片落雪茫茫。

  有犯人從刑部牢裡跑出來,六部不是無人看見,但即便看見了,亦只敢跟著,反倒惹起一片喧囂。

  尖刺的風灌入耳,如利刃一般割向面頰,蘇晉踩著雪,只管跌跌撞撞地往明華宮的方向奔去。

  心中空蕩蕩一片荒蕪,什麼都不敢想,亦無法去想。

  深痛之間只覺得悔,悔自己昨日為何輕易放棄,好歹認清那個罩著黑袍的身影究竟是不是他。

  六部的喧囂惹得奉天門樓上也亮起一盞一盞燈火。

  須臾,數名親軍衛自奉天門魚貫而出。

  饒是蘇晉是尚未革職的刑部尚書,但她身著囚服,有罪名在身,沒有傳召,便沒有資格再踏入奉天門。

  六部的人不敢管,親軍衛有重責在身,不能不管。

  正這時,一個身著墨絨大氅,清寒無比的身影亦出現在奉天門。

  亂了套的廣袤院台在看見柳朝明的瞬間靜了一瞬,人人敬畏,仿佛他才是這深宮的無上主宰。

  除了失了心發了瘋,只拚命往明華宮的奔去的蘇晉。

  夜色裡,也不知誰道了句:「攝政大人到了,快將蘇大人攔下!」

  兩名離得近的親軍衛舉起長矛,以矛身做棍,朝蘇晉的腿彎打去。

  腿上本來就有凍傷,又沾著冰冷的雪,再被這麼一打,整個人如飄零的枯葉,一下栽倒在雪地裡。

  天地只有風雪聲聲。

  柳朝明竟也一時愣住。

  可下一刻,他又看到那個纖瘦的身影忽然撐著雪,慢慢爬起,她咬著牙,目色空茫卻堅定,搖晃著又站起來,跌跌撞撞地仍是要往明華宮而去。

  兩名親軍衛見攔不住,頃刻舉矛,要再下一杖。

  柳朝明心頭一震:「去攔住他們。」

  跟在近旁的侍衛立時應道:「是!」

  然而已來不及阻止這一杖了。

  蘇晉再一次栽倒,有血從她的腿下滲出來,淌在皓然白雪之上,一片觸目驚心。

  柳朝明眼底的光都熄滅,複又亮起,卻是連月光都照不透的沉沉深墨。

  片刻,他才抬步,慢慢往蘇晉走去。

  才發現她其實並沒有昏暈過去,只是再站不起來了,還在用手扒著雪,一寸一寸試圖往前挪。

  似乎覺察到有人來了,她唇角一開一合,斷斷續續地像在說什麼。

  風雪聲真吵啊。

  柳朝明仔細聽,才辨出她來回不過說著一句話,帶著懇求的語氣:「求求你,讓我去見他,讓我去見他……」

  跟在近旁的是禮部的羅鬆堂,浸淫朝堂數十年,何曾見過一身傲骨的蘇尚書如此卑顏屈膝。

  他實在受不住,蹲下身,輕聲勸慰:「時雨節哀,陛下他……已經賓天了。」

  有一瞬間,蘇晉整個人仿佛定住一般,一動不動。

  片刻後,她茫茫然抬頭。

  借著門樓明滅的燈火,才發現這素白世界原不是為雪蒼茫,還有帝王駕崩後,因國喪灑下的漫天縞素。

  夜風刺骨,雙頰冰涼得要結霜。

  眼眶卻是燙的,水光模糊了視野,淚忽然止不住,一滴一滴滾落。

  胸腔似乎被什麼梗住了,蘇晉喘不上氣,只得發出一聲又一聲悲鳴。

  可這樣的悲鳴亦不能緩解這噬心噬骨之痛。

  這是柳昀第二回看見蘇時雨落淚,卻與上一回的安靜無聲不同。

  她一個人趴在雪地裡,哭得撕心裂肺,像漂泊半生,終失皈依之所,於是只好做回那個從蜀中故居逃出來,無家可歸的小姑娘。

  風燈火光將雪片映得烈焰灼灼。

  柳朝明半跪下身,慢慢伸出手,想要扶她。

  她視無所見,只顧摸索著,探入袖口。

  一絲灼芒自她袖間一閃,在他還沒辨清那是什麼時,已迅速自她手腕攔去。

  蘇晉舉簪刺向脖間的動作極為決絕,以至於金簪雖被柳朝明打落,鋒利的簪頭卻在他手背處割開一道深長的口子。

  簪子混著她指尖的血,他留下的血,墜在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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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
發表於 2018-12-12 09:09:53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八章

  「大人——」

  近旁幾名侍衛看見攝政大人受傷,頓時湧上前,要將蘇晉押解起來。

  柳朝明抬了抬手。

  言脩會意,喝止道:「你們做什麼,認不出這是蘇大人?」

  太醫院的掌院使亦提著藥箱趕來了,看了眼柳朝明手背的傷口,說道:「攝政大人,下官先為您包紮吧?」

  柳朝明微一搖頭。

  他的目光落在蘇晉的眼。

  一雙曾含帶微雨烈火的雙眸空洞得像了卻生念。

  暮雪紛紛墜在她發梢,她哭得已沒方才那麼聲嘶力竭了,卻止不住抽泣,眼淚不斷淌落,整張臉都是濕的,已分不清哪裡是淚水,哪裡是雪水。

  「把她,帶回刑部診治。其餘人,散了吧。」

  攝政大人發了話,闔宮上下莫敢不從。

  很快,幾名內侍與刑部官員搬來縛輦,讓蘇晉伏躺其上,抬著走了。

  她倒也不再鬧,整個人安靜得仿佛對萬事萬物都沒了知覺。

  雪上留下一串足痕。

  但這樣的足痕是稍縱即逝的,風一吹,雪一灑,頃刻就杳無蹤跡。

  人散了大半,但攝政大人沒走,風燈便不敢撤,掌燈內侍站了一排,一行燈色在暮裡如火蛇。

  雪地裡有一絲灼芒刺眼。

  柳朝明移目看去,原來是方才蘇晉試圖自盡時用的金簪簪身大半沒在雪裡,血痕仍在,柳朝明認出了它,這是擱在他書房裡的那一根,是柳胥之來京時,拿來給他做聘禮用的。

  彼時柳胥之還說,這簪子是比著你母親當年最喜歡的那一支所做,你若心中有誰,便將它並在聘禮裡,算是為父與你母親的心意。

  柳朝明彎下身,慢慢將金簪拾起。

  上頭的雪已結霜,卻混了他手背淌下的血,變得潮濕溽熱。

  這濕意讓他覺得燙。

  她暗中從他書房裡取走這根簪子,是早存了死誌嗎?

  柳朝明想起初遇時,隔著一襲雨簾,她的明眸烈火,想起那日她一身素裙如蛺蝶翩然,撞入他的心中,想起方才她趴在雪地裡,對著明華宮的方向失聲痛哭,舉起這根他該用來提親的金簪刺向脖間。

  提親?

  柳朝明想到這兩個字,靜如水的雙眸乍起波瀾,卻是凋零的,蕭索的,像是想到什麼荒唐的笑話。

  蛺蝶遇雪而死,姻緣盡付坎坷,而情動,也該隨流水而亡。

  有兩名官員涉雪而來,分是工部與禮部的主事。

  「下官來請示大人,昭覺寺的古鐘已移往報恩寺塔樓了,陛下賓天,可要於三日後鳴國喪之音?」

  話音落,柳朝明卻沒反應。

  兩名主事對看一眼,又喚一聲:「柳大人?」

  柳朝明這才回過神來,問:「你是工部的人?」

  「回大人的話,正是,下官姓呂,乃工部營繕司主事。」

  柳朝明「嗯」了一聲,過得片刻,又問:「你們工部……可請了修復金石玉器的工匠?」

  「回大人,早上便請了,陛下賓天,不單請了製玉器的,連鑄劍的,做瓷的,該請的全都請了。」又道,「大人可是有事要尋製玉的工匠?」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帶路吧。」

  工部與禮部相接處設一排工坊,專供這些逢大事進宮的匠人使用,呂主事將一名玉匠帶到柳朝明面前:「大人,他就是手藝最好的。」

  工坊裡比外間暖上許多,玉匠上身只著薄衫,跪在地上磕頭。

  柳朝明伸手探入袖囊,取出四塊殘玉:「本官……有一環玉玦,不知你可有法子將它補好。」

  殘玉映著熔爐火色,發出鎏金一般的光。

  玉匠看了一眼:「回大人,能的。玉是好玉,不知大人與之相般配的金器,若沒有,小人可拿金箔片鑲在玉上。」

  「有。」柳朝明安靜地應道。

  他默立半晌,將一根沾了血的金簪子輕放在案上:「把它熔了吧。」

  玉匠拿了玉玦與金簪,往工坊裏間去了。

  工部的呂主事道:「大人,天已晚了,大人不如先回流照閣或都察院歇息,這裡下官與禮部的江主事會看著,等玉玦一補好,即刻為大人送去。」

  柳朝明搖了搖頭,自一旁落了座:「不必,本官就在此處等。」

  子時已過,朱南羨去世已是昨日事,晉安帝亦該是先帝了。

  一直同行的禮部江主事見柳朝明終於得了空閒,上前道:「稟大人,下官有一事請示。昨日晚時,皇后娘娘,就是昔四王妃,於報恩寺得知陛下賓天,傷悲大慟,原想即刻回宮,奈何風雪夜行路難,被戚太妃與喻太妃攔住,說等天亮再起行。下官算了算,若天亮起行,至晚辰時或巳時也該到了,但……新帝的年號尚未擬好,皇后祈福回宮又是大事,沒年號許多禮製都沒法行妥當。」

  「哦,請示大人這事,並不是禮部或翰林院要躲懶。」江主事說到這裡,添著解釋了一句,「羅大人已與翰林商量過了,還找了舒聞嵐舒大人擬年號,舒大人說,陛下譫妄,年號便是擬了,陛下也無法挑選,執意讓下官等先來請示柳大人您的意思。」

  柳朝明的眸光落在窗外的風雪,片刻,只應了一句:「知道了。」

  「知道了」是什麼意思?由誰擬,怎麼辦,連個交代都沒有。

  但江主事亦不敢問,深宮裡蜚短流長,而今要擬的這個年號,究竟是姓朱還是姓柳,揭開殼掀了蓋,還有個爭頭。

  誰會嫌命長去追問攝政大人這個?

  於是只好退去一旁,陪著這深宮至高無上之人一同看雪。

  今年的雪可真大啊。

  印象中,十餘年前的杭州,也有過這樣一場風雪。

  那是景元九年,柳昀將安然與阿留撿回府的第二年。

  杭州府流民成災,一入冬就落雪,路邊盡是凍死的人。

  柳府慈悲,每月都開倉施粥,可天下百姓湧到眼前,一座府邸的存糧連杯水車薪都不如。

  每回施粥,安然與阿留都跟去幫忙,每回去之前,都趴在窗沿對著勤勉苦讀的柳昀問上一句:「少爺,您不去麼?」

  不去。

  自他將他二人撿回府,被關在祠堂五日,聽著柳胥之一遍又一遍地追問「尚不能自濟,何以濟天下」後,便不再去了。

  尚不能自濟,即便施恩濟民,施的,也是父親的恩。

  柳昀十一歲那年春,生母祭日當天,因上香耽擱了去學堂的時辰,柳胥之命人伐了他院中的玉蘭樹。

  隔一日,他便收拾行囊,離家上京。

  安然與阿留追出來:「少爺,您走了,我們怎麼辦?」

  柳昀撫了撫自己的自己的行囊,裡頭除了衣物,只有一些他從前幫人寫家書時,賺取紋銀買下的乾糧。

  「我此去上京,科考謀生,未必有餘力照顧你二人,你們該留在柳府。」

  安然卻道:「我與阿留不要少爺照顧,少爺對二人有大恩,無論您去哪裡,我們都跟著,我們會照顧少爺。」

  柳昀看著他們,欲言又止。

  他是個不善解釋亦不願對己身事多作解釋的人,半晌,只道:「走吧。」

  那已是景元十年的事了。

  江南連著兩年桃花汛,浙北一帶顆粒無收,杭州府富庶,各地流民都湧入此處,城內塞不下了這許多人,官兵便在城門攔著。

  出了城門,沿著官道朝北走,越走越觸目驚心,路旁全是餓死的,病死的人,有些還有一口氣,奄奄一息只剩皮包骨,旁邊就躺著逝去的親人,屍體早已發臭,甚至連四肢都不齊全,想來是被狗啃了去。

  杭州的春有沾衣不濕的杏花雨。

  可柳昀只覺這雨比雪還陰冷。

  哪裡是府,哪裡是鎮,哪裡是江山與天下?這分明是人間地獄。

  一名八九歲的小女娃看他三人衣色光鮮,趴跪上來,不住地磕頭:「公子、這位公子,我與阿娘已三日沒吃過東西了,求求您,分我些吃的吧。」

  她瘦得連眼窩都陷了下去,明明才八九歲的年紀,青絲枯黃,還摻著一兩根白髮。

  柳昀沉默地看著她,半晌,吩咐:「阿留,把我們的乾糧分她一些。」

  阿留原就是流民,知道災荒年間的苦,抓緊布囊道:「少爺,上京的路還遠,若分了,我們……日後吃什麼?」

  「我……」柳昀垂眸,「可以為人寫字,寫家書。」

  「沒用的。」安然道,「少爺您有所不知,但凡流民,個個都與親人失散,能活著已艱難,哪裡還會想著尋親。」

  跪伏在地上的小女娃抬起眼,趁著他三人說話的當口,忽然一把搶走阿留手裡的行囊,轉頭就跑。

  他們離開杭州府已三日,沒了行囊裡的乾糧,往前往後都路茫茫。

  阿留急得一下慌了神,大喝一聲:「站住!」不等柳昀與安然攔阻,追著小女娃遠去,一下便跑得沒了影。

  天已快暗了,到了夜裡,也不知雨勢會否變大,阿留能否找回來。

  柳昀與安然頓在原地,想去尋他,又怕都失散。

  柳朝明沉吟半晌,自腰間取出一枚碎銀,交到倚在荒道旁,一直拿眼盯著他們的一名精瘦漢子手上:「這位叔伯,我與舍弟要去尋人,勞煩您,若待會兒一名大約七八歲,模樣白淨清秀的男童找回來,務必請他在這裡等。」

  精瘦漢子上下打量了柳昀一眼,接過銀子拿牙咬了咬,眉宇中浮起不忍之色:「看你這模樣,該是富人家的小公子,既喚我一聲叔伯,我也不瞞你。這荒郊裡全是遭了災荒的流民,一個小娃娃,哪有丟了的還能找回來的?一定早被人擄走了。」

  安然一聽這話,渾身一震,竟是僵住了。

  精瘦漢子又看柳昀:「沒明白是吧?想你這樣的小公子也沒法明白。災荒懂不懂?沒吃的,餓得不行了吃什麼?草吃完了,樹皮吃完了,只能吃人了!」

  柳朝明怔怔的,片刻,似是站不穩,跌退一步。

  「不信?」精瘦漢子又道,「遍地的屍體瞧見沒,少了的胳膊腿去哪兒了?趁著沒腐壞,都進人肚子裡頭嘍!」

  雨絲分明極細,不知怎麼,竟萬般紛擾。

  墜在人額間,如有千斤重。

  柳昀的心被精瘦漢子的話驚得狠狠發顫,可片刻後,他蹲下身,又從腰間掏出一粒碎銀子交到他手中:「這位叔伯,您既知道有擄人這樣的事,一定也知道他們大致會將人擄去何處,勞煩您,能否帶我去找,我願拿銀錢與乾糧去換我舍弟的命。」

  精瘦漢子再次打量柳昀,目光自他腰前墜著的玉玦一掃而過:「也罷,想來你這小公子,倒是真出得起價錢。」

  他站起身,將得手的兩粒銀子交到同在草席上,抱著小兒的妻子手中。

  「跟我來吧,我帶你們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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