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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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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3:52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四十九章

  帳子裡半晌沒有聲音。

  過了會兒,朱昱深淡淡道:「這便領罪了?」

  他言語中意味不明,然卻不等人分辨,轉首看向舒聞嵐:「舒毓。」

  「臣在。」

  「交趾省的胡元捷乃安南皇室,於朕收復安南有大功,如今這些舊王孫既歸順,便不可怠慢了,你回京後,擇一名公主嫁過去。」

  「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親?」舒聞嵐愕然。

  朱昱深膝下無女,與他同輩的朱氏姊妹們早已悉數出嫁,如今的宮中,哪裡還有公主?

  舒聞嵐心中困惑,當下卻沒多問,深揖著應道:「臣領旨,臣回京後,定會仔細擇一名最合意的。」

  朱昱深擺擺手:「行了,都散了。」

  眾人領命,依序退出大帳,侍衛闕無先一步掀開帳簾,將人送去營寨外,拱手道:「諸位大人,三十萬大軍進駐西南總都司的事宜已定,陛下明日會親巡三軍,待巡軍過後,就該班師回朝了,大人們在蜀地若還有要務,望在兩日內解決。」

  一行人應了,自柳朝明起,各自上了馬車。

  蘇晉是罪臣,不能隨沈奚去接待寺,一路上,反由舒聞嵐的馬車引著,回了錦州府衙門。

  舒聞嵐將蘇晉送至府衙門口,說道:「今日柳大人,沈大人,翟大人都被問了罪,趕著回接待寺寫領罪摺子,不能耽擱,只能由舒某來送蘇大人。好在舒某在禮部當值,相送相陪也合適。」

  蘇晉聽他滿口客套話,揖了揖,回了句:「有勞舒大人。」轉身便往府衙裡走。

  「蘇大人這麼急趕著回衙裡,是因為您將翠微鎮那名姓吳的老伯藏在了院中,想通過他,儘早問明白姚有材的死因,為柳大人洗冤嗎?」

  蘇晉本已行至中庭,聽了這話,腳步一頓,回過身來。

  舒聞嵐的臉上還是那副慣常的笑容:「蘇大人是不是認為,只要弄清姚有材是怎麼死的,只要證明事出有因,柳大人今日動錦衣衛,便可用『權益之計』四個字來解釋。」

  「蘇大人是盼著陛下能回心轉意,複柳大人的禦史之職?」

  「其實蘇大人何必這麼麻煩呢?難道大人沒看出來,今日陛下治柳大人罪時,只要您為他美言幾句,陛下說不定就會網開一面。可惜,蘇大人您剛開口,就被柳大人一句『領罪謝恩』給堵了回去。您說,柳大人究竟為何不讓您把話說下去呢?」

  蘇晉不動聲色:「舒大人有何高見?」

  周遭的衙差早已撤得遠遠去了,夜寒風涼,舒聞嵐攏了攏衣袍,一步一步向蘇晉走近:「蘇大人明達高智,何必來問舒某?大人遠離朝堂三年餘,早已不涉紛爭,今日您若為柳大人開口求情,陛下因此赦免了柳大人,這個人情,究竟是柳大人欠您的,還是您欠陛下的?你我臣子之間,恩恩怨怨的,欠便欠了,可這帝王施捨的人情,又當怎麼還呢?」

  「舒大人的意思,是柳大人怕蘇某因他再次捲入朝堂紛爭,是以不讓蘇某把話說下去?」蘇晉道。

  她頓了頓,忽地將語鋒一轉,「你怎麼就知道,我當時是要為柳昀求情?他私動錦衣衛是真,包庇翟啟光亦是真,論罪,處以極刑都不為過,你怎麼不猜,我當時正是要請陛下罰得更重呢?」

  「舒大人,你太急躁了。」蘇晉道,「你千方百計地想扳倒柳昀的首輔之位,屯田的案子,江家的案子,姚有材的死,一而再再而三地從中作梗,你以為當真無人覺察嗎?今日柳昀動用了錦衣衛,陛下竟不願重懲他,是不是令你失望了?所以你來找到我,表面上說,柳昀是因為我才失去重返都察院的機會,實際上不過是為了提醒,我蘇時雨究竟是因為誰才成為罪臣,才被流放。你想讓我與你聯手?」

  舒聞嵐聽蘇晉說著,眼底漸漸浮起一層陰翳,過了會兒,又像是想起什麼有意思的事,笑出聲來:「韓信與蕭何之間尚有一死,關羽與曹孟德亦勢不兩立,柳大人與蘇大人當初分道揚鑣,對立成那個樣子,原以為怎麼著都該是個魚死網破的結局,到了今日,竟像是誰也不願誰落難一般。朝堂中,都說沈蘇二位大人是至交,依舒某看,柳蘇二位大人的關係才是極富意趣,最值得玩味才對。」

  他說著,笑了笑:「罷了,聽蘇大人的意思,想必定不願與舒某聯手了。」

  折轉身,一步一步,慢悠悠朝衙門外走去,至匾額下,又回過頭,「聽說蘇大人曾以當禦史為誌?大人當年離開都察院時,心裡頭是什麼滋味?」

  蘇晉沒答。

  「可惜了,待明日天一亮,柳大人就不再是禦史了,聽說他此回來蜀中,為了屯田案,連緋袍都備好了。」舒聞嵐搖了搖頭,「好端端一身緋袍,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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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4:08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五十章

  翌日,蘇晉很早就醒了,她整夜沒睡好,坐在榻沿,看朝霞為窗櫺覆上一泓彤光,恍惚便想起夢裡那抹縈繞不去的緋色。

  好端端一身緋袍,廢了。

  蘇晉記得,自己上一回穿緋袍,是景元二十四年的冬。

  她領著翟迪、言脩與宋玨三名禦史彈劾朱稽佑於奉天殿上。

  朱色緋袍加身,意示天子賜權,可無視品級,只求懸明鏡於天下。

  這一身每一名禦史引以為傲的袍服,蘇晉知道,要將它徹底脫下有多難。

  她昨夜已詢過姚有材的死因了,眼下再仔細回想一遍,提筆伏案,寫好一份供狀,便要動身出門。

  守在院外的武衛問:「蘇大人,您這是要去哪兒?」又道,「今日陛下巡完軍,恐要召見,大人留在衙門等候傳召是為最好。」

  她是罪臣,朱昱深明日就要擺駕回京,怎麼著也該給她一個處置了。

  蘇晉道:「我去接待寺,不走遠。」

  接待寺這日人來人往,大約是幾位欽差明日要隨陛下動身,有太多要務亟待處理,幾名蜀地的官員瞧見蘇晉,打揖行禮後退去一旁站班子,禦史李煢迎上來道:「蘇大人,您怎麼來了?」

  一邊往她往寺裡引,一邊又道:「陛下一早傳了行都司的指揮使田大人見駕,沈大人也趕過去了,眼下還沒回來。」

  田宥護朱南羨出川,朱昱深傳召他,自是要問罪,沈奚趕過去是為保田宥,理所應當,但沈蘇與柳昀不是一黨的人,李煢是柳昀親信,此事與他無關,本不該由他相告,平白透露個消息給蘇晉,大約是盼著她也能幫幫自己這頭。

  除了想辦法讓柳朝明重回都察院,如今的蘇時雨,還有什麼能相幫的?

  蘇晉將李煢的意思聽得明白,不置可否,只道:「我不是來尋青樾的,柳大人在寺裡麼?」

  「在、在。」李煢忙道,帶著她折去了東院。

  接待寺雖嘈雜,得入東院,反倒安靜下來,李煢穿過回廊,頓在書房不遠處,躬身道:「蘇大人,柳大人便在裡頭了。」

  蘇晉點了一下頭,正要上前叩門,不想李煢又喚了聲:「蘇大人。」

  他眼中有傷惘之色,追上幾步,低聲道:「昨日陛下撤了大人的禦史之職,大人回接待寺後,將緋袍與都察院的案宗整理好交給下官,一整晚沒睡,在書房裡坐到天亮,下官知道蘇大人與柳大人之間嘗有恩怨,還望蘇大人能看在昔日同朝為官的份上,哪怕勸慰大人一兩句也好。」

  蘇晉聽了這話,沉默了一下,沒應聲,逕自上前叩開了書房的門。

  午後滿室清光,柳朝明正自案前提筆寫著什麼,看到蘇晉,淡淡問一句:「你怎麼來了?」

  蘇晉將門掩上,道:「姚有材的死因時雨已問清了,是翠微鎮江家的老爺江舊同做的,他意外得知昔日逃兵役的大公子已慘死獄中,罪魁禍首正是姚有材,是以失手殺之,翠微鎮的鎮民恨姚有材入骨,為給江舊同做掩護,與他一併逃出衙門。

  「但我懷疑,江舊同為何會『意外』得知自家大公子的死因?十多名鎮民,為何能離開府衙而不被人覺察?這背後,應該有人從中作梗,其目的正是為了以此為餌,出動官差兵馬,引大人帶錦衣衛相阻。」

  她說著,取出供狀呈於柳朝明案前:「這是時雨寫的狀書,上附翠微鎮民吳伯的畫押證詞。」

  柳朝明筆頭微微一頓,卻沒抬眼,只道:「我已不再是禦史了,等回京後,此案會由刑部接手,他們會派欽差來蜀中,到時你可將狀書與證據一併交予。」

  蘇晉聽得那句「不再是禦史了」,心中微微一擰。

  「時雨將狀書與證詞交給大人,不是請大人審案的,而是請大人轉呈給陛下,以陛下之明達,定能看出其中端倪。」

  她抿了抿唇,續道:「陛下面上說,可赦大人妄動親軍之罪,其實那是假的,妄動親軍,罪同謀反,當誅九族,陛下是因想保大人的命,想留大人在朝當政,是以才這麼說。可大人若能證明您昨日動錦衣衛是被迫為之,可舉實證於陛下與文武百官面前,那麼陛下或許就會準允大人重返都察院,重擔禦史一職。」

  「不必了。」柳朝明聽蘇晉說完,淡淡道,「你真以為陛下不知是誰作梗,不知這其中因果嗎?」

  「他知道。」蘇晉道,「但他還是這麼罰了,因他在等這一份證據。」

  她看著柳朝明:「還是大人不願將這證據呈給陛下?那由時雨親自去呈可好?」

  柳朝明眉心微微一蹙,擱下筆:「你究竟想做什麼?」

  「我倒想問問大人想做什麼?」蘇晉道,「昨日陛下降罪大人,曾問時雨的意思,大人分明知道若時雨為大人求肯,陛下或不會撤去大人都察院的職務,大人不讓我說下去,是不想時雨再捲入這朝堂紛爭?」

  柳朝明道:「你既已離開,朝堂是非與你無乾,我如何,亦與你無乾。」

  他將筆架在筆山,起身收拾紙墨:「再者說,我是動了錦衣衛,翟啟光殺盧定則,我未及時處置,是有包庇之過,陛下的處置並無過錯。」

  蘇晉上前兩步,拾起鎮紙壓住白箋一頭:「那大人為何要動錦衣衛?」

  「大人若覺陛下處罰得當,為何要備緋袍?」

  「大人此刻,又在寫什麼?」

  她只手壓住鎮紙,分寸不移,抬眸,望入柳朝明的眼:「亦或讓時雨來猜,白箋作函,大人是在給老禦史寫請罪書。」

  「蘇時雨!」柳朝明聲色一沉,「本官做事自有權衡,不需要你來多管閒事。」

  「什麼樣的權衡值得大人放棄畢生之誌?」

  「大人當年拜入老禦史門下,承他遺風,承柳氏家學,立誌成為一名禦史,至今已近二十年。數載行來不易,怎可說棄就棄?大人明知動錦衣衛是大罪,卻還是要動,明知保時雨與做禦史不可兩全,卻囿於諾還是要保。」

  「我知道,今日時雨說這話或許有些得了便宜又賣乖,但你柳昀不是心狠手辣嗎?為何不一路心狠到底,當初將時雨軟禁入書房未見你有絲毫心軟,今日怎麼不願雙手蘸血了?大人別忘了,你我手上,從前的血汙還沒洗淨呢。」

  柳朝明聽蘇晉說著,原本默然的神色忽地一瞬蕩盡,唇角一勾,一下失笑出聲:「蘇時雨,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你以為我不讓你在陛下面前多言,就只是為了保你?你可知屯田製實行以來,朝政遇到多少險阻?寬民遷鄉,雖是利民利政,可私底下,又傷害了多少商紳富戶的利益,引起過多少動盪?安撫過後,又有多少官商勾結,欺民占田?」

  「所以大人就要私動親軍?」蘇晉道,「變革從無一蹴而就,欲速則不達,大人讓錦衣衛去各地清查欺民占田的案子原是好事,可未請過聖命,私用親軍,就是焚林而獵,涸澤而漁,大人目光深遠,當初派下錦衣衛,難道料不到今日的後果嗎?而今大人被革禦史職,四十七樁屯田案無人來審,這就是大人想要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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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4:35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五十一章

  「可笑,難道這天下所有的案子都該由本官來審不可?」柳朝明道:「四十七樁屯田案既已立案,朝堂之中,自該有人接手。你之所言不錯,變革不可一蹴而就,但連年戰事,國庫空虛,屯田範圍一擴再擴,若不在新政施行之初根除隱患,日後必定沉屙深重。」

  「癥結出在錦衣衛不是陛下所派,而是大人派的!」蘇晉道。

  她看著柳朝明,語氣漸沉漸緩:「其實我知道大人為何不向陛下請命就直接動了親軍,因為您是故意的。」

  「當初大隨立朝,錦衣衛雖是親軍,更像特使,非但有審案之權,更設下詔獄,淩駕百官之上,相禍累累白骨,一半死在鎮撫司。」

  「三年前,朱昱深登極,最大的助力除了您與舒毓幾名臣子,就是錦衣衛與宦官兩個機構。」

  「古來新帝登基,必要立威,朱昱深這個皇位本就來得莫名,勢必要用錦衣衛與宦官做他耳目,剷除朝野異聲,正如當年晉安陛下登基後,將金吾衛的地位一提再提,甚至無視軍製,暫轄都督府的道理一般,這是帝王的慣性。」

  「但,您怕這樣下去,錦衣衛與宦官在朝野的地位越來越重,事態一發不可收拾,所以您利用屯田製,尋了個契機,讓錦衣衛還聽令於你的時候,派他們私查屯田案,立功的同時犯下不聽天子號令的重罪。」

  「而錦衣衛這一動,也引舒聞嵐露出馬腳,他太想讓朱昱深重用宦官,自以為抓住了您的把柄,不斷在屯田案中作梗,誰知反噬其身。」

  「您一方面不願舒聞嵐得償如願,立宦官為臣,另一方面,亦不願看到昔錦衣衛淩殺百官之景重現。」

  「所以,錦衣衛與舒聞嵐兩敗俱傷,這個結果,才是大人最想要的是嗎?」

  蘇晉道:「如今錦衣衛與舒聞嵐的把柄已明明白白地擺在文武百官眼前,朱昱深日後就是想用他們,也要礙於此事作罷。大人是不是早在事態伊始就算到今日了,是不是將自己的仕途與性命也賭在其中?」

  「大人那日與時雨說您不會有事,其實不是不會有事,是您早已將後果看淡。」

  「只是您沒想到,到末了,朱昱深竟會保您的首輔之位,反是褫了您的禦史袍。」

  「您如今心中是不是百味雜陳?最對不起的,恐怕就是老禦史了吧!」

  柳朝明道:「本官是否對得起老禦史與你有何乾係?」

  他目中卷起一團颶風,似將深霧吹散,原本隱藏於深底的揶揄,傷惘與不忿全都浮了上來:「當年老禦史一心求正,一心求治,到頭來換來的是什麼?深陷詔獄,雙腿壞死,鬱鬱而終,一生未得其誌。而江山沉屙,在朱景元治下,可有過半點緩解?」

  「非常之時自當行非常之事,而今天下大局正處破舊立新的關鍵,要遷都,要改製,必有人乘虛而入,而今朝中已有宦官入六部當值,若拘泥於法則,是要等天下清明後,再埋下一枚隱患嗎?宦之一字今世可治,因在位之主尚英明,豈知後世不會釀成大禍?」

  「大人手段鐵腕時雨佩服,但大人行事,一定要這麼破釜沉舟嗎?」蘇晉道,「大人此次所為,全然未給自己留後路。」

  柳朝明道:「我本就沒有後路。早在景元朝,我已動了錦衣衛,朱昱深亦或旁的人要拿此事問我的罪,我亦無從辯駁,既如此,何不做絕做狠,我若不破釜沉舟,豈非給舒聞嵐留了可乘之機?而今這樣,我,舒聞嵐,錦衣衛,雖是三敗俱傷,何嘗不是最好的結果。」

  「三敗俱傷那是僅就內政而言!」蘇晉道,「可朝野呢,天下呢?」

  「大人不是問時雨今日為何會來麼?」

  「因為我覺得失望,覺得可惜。」

  「拋開你我這些年的恩怨,昔日奪|儲的內鬥不提,從景元十八年時雨入仕直至今時今日,大人是我見過最好的禦史!」

  「我希望屯田的案子,四十七樁也好,九十四樁也好,是由大人治下的都察院來審的,這些百姓的冤屈,是由大人為他們申的。」

  「這些案子本就牽連甚廣,事渉新政與官紳,我不是不信旁的臣工,但滿朝之內,除了大人,又有誰能排除萬難,雷厲風行地辦好?」

  「我不希望大人輕易褪下這身緋袍,因為時雨當年褪下,心中滿是缺憾,因為都察院已沒了老禦史,今時今日,大人若亦褪下,於這江山而言,豈非也是一傷?」

  柳朝明看著蘇晉,目色漸漸靜下來,先時的風停歇了,傷惘與不忿消彌,化作不可名狀的深默。

  過了會兒,他移開目光:「蘇時雨,我只是一人,一人之力,怎可改江山?」

  「你說得對,我行事是失之偏頗,當年與你分道揚鑣,這些年也曾自問過對錯,自問過是否剛愎自用,是否矯枉過正,是否不辨朱紫。但一路走來,是非黑白早已分不清,可能我當初真地騙了你,甚至連自己也騙了,早年承老禦史之誌,一心想要做好禦史,但看他壞死的雙腿,臨終的悔恨,心裡其實不願按照重蹈他原先剛直不阿,卻無能為力的舊路。」

  「可能於我而言,鐵腕,柔仁,狠絕,偽善,手段罷了。」

  「一生禦史之路行盡,怕是從來沒走過所謂正途,但我力竭至此,脫下緋袍是滿心憾恨,縱是有負恩師,亦只能負了。」

  蘇晉道:「當年與大人分道揚鑣,心中實是痛忿不甘,曾質問大人的一個『正』字,這些年靜下來時,也曾捫心自問過。」

  「大人說自己沒走過正途,可這所謂的正途是什麼呢?後來我想,是否在亂世中,本就沒有真正的正途。」

  「彼時朝局數月一變,你我各為其主,今日錯的,明日可能就成了對的,而明日對的,可能再過一日就成了十惡不赦。」

  「朝局是旋渦,我捲入其中,自|拔不能。直到後來流放,時雨才學會了抽|身出來看往日事,其實對旁觀者而言,對清苦平民而言,四殿下與十三殿下,七殿下與太子殿下,都是朱家人,他們中,誰做皇帝其實都一樣。我們數年為生,為死,為鬥,為謀,於這天下,亦不過一場雲煙。」

  「而為官者,為臣者,最重要的是什麼,反而在後來,在故太子身死,徹底捲入紛爭後丟失了。」

  「說丟失也不儘然,該做的亦會去做,只是雲霾遮月,瞧不清了。」蘇晉說到這裡,自嘲地笑了一下,「其實大人一些事上的做法,時雨直至今日都不苟同,甚至是恨的,但你我分道,只『初心』二字而言,大人做得比時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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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4:51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五十二章

  天色不知何時已暗了,外間風起,雲端流霞。

  霞色透過窗,將柳朝明的身影籠在一片明暉交織的光影裡。

  他安靜半日,問:「蘇時雨,當初仕子案後,你曾立誌入我都察院,你的誌,是什麼?」

  蘇晉張了張口,覺得難以回答。

  是明辨正枉,守心如一?

  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濟民,濟世,濟天下?

  可這樣的鴻鵠之誌,若無法始終堅守如一,說出來,只能是一種可笑的褻瀆。

  「被雲遮了的月,你找到了嗎?」柳朝明又問。

  「尚在途中。」蘇晉答,頓了頓,反問:「大人當初謂我,暗夜行舟,只向明月,大人的月,可是已尋到了?」

  柳朝明道:「我亦尚在途中。」

  他沉吟許久,目光落到蘇晉身上:「其實……」

  然而話未說完,外間忽然傳來叩門聲,是李煢引著侍衛闕無到了。

  闕無入得書房,向柳蘇二人拱手行禮,說道:「柳大人,陛下收到軍函,西北赤力異動頻繁,決定提前拔營,今日連夜趕路,務必在天明前抵達劍門關,特命末將來接大人,不知大人可已將行裝整好?」

  這話說得十分委婉。

  所謂整好的行裝,除了該交還的禦史袍與左都禦史官印還能是什麼?

  柳朝明沒答,一旁的李煢道:「已收好了,闕大人稍候,下官這就去取。」說著匆匆轉下臺階。

  闕無又看向蘇晉:「蘇大人,陛下今日本欲召見您,但因百事纏身,又要提前返程,實是無暇他顧。您昔日被處以流刑,而今仍是戴罪之身,陛下命您暫留住錦州府衙門,等陛下想好如何處置,自會派人前來傳達聖命。」

  蘇晉作揖稱是。

  闕無又道:「今早沈大人與翟大人去過行都司後,便隨同陛下一起至東郊巡軍,而今已與陛下先一步去往劍門關,無法回來與蘇大人作別。」

  他說著,自懷中取出一封信函與一節楊柳枝:「這是二位大人托末將轉交給蘇大人的。」

  信函是翟迪親筆所寫,字跡蒼勁乾淨。

  而楊柳枝……大約是青樾隨手從路旁折的吧。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

  千言萬語道不盡,春常在,日後總能再相見。

  蘇晉將柳枝握牢在掌心:「多謝闕大人,也替蘇某問青樾與啟光一路安。」

  片刻,李煢便帶著兩名小吏整好行裝回來了,將手裡卷宗交給闕無:「這是三年來,與屯田案有關的案宗匯總,包括翠微鎮的桑田案,因不知回京後,陛下要將此案移交給刑部還是大理寺,柳大人已在卷末按照刑部大理寺不同的查審流程作了綜述,後附證據與證人名錄。」

  闕無道:「辛苦柳大人。」看了守在院中的侍衛一眼,侍衛會意,上前來接走卷宗。

  李煢默立片刻,又自身後另一名小吏手中仔仔細細地接過緋袍:「這是大人的禦史袍與都察院左都禦史官印。」

  闕無沒喚侍衛,而是親手接過,呈於手上。

  烈烈緋色如新,只一望,便叫人失神。

  闕無又道:「大人既已休整妥當,不如即刻隨末將趕往東郊與陛下匯合?」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欲隨闕無離開,蘇晉的目光卻不經意落到那一抹明媚的朱色上,忍不住就喚了聲:「柳昀。」

  暮光燦燦,她的目光從緋袍移向他,「方才,大人與時雨說的最後一句話,大人想說,其實什麼?」

  風是從天末吹來的。

  他背光而立,她迎光而立。

  柳朝明亦看向蘇晉,半晌,搖了搖頭:「沒什麼。」

  馬車起行,闕無趕車趕得很快,直至夜裡,已行出城外數裡,然郊野人家亦有慶賀之聲。收復安南,拓展疆域,雲貴設道,江山數十年終於有了頭一個實實在在的喜訊。

  不知日後會否更多,會否更好。

  柳朝明掀開車簾,今夜的月極明極亮。

  亮得像方才離開時,與蘇時雨溶成一身的黃昏豔色。

  她站在斜陽暮裡,霞光兜頭澆下,一身素衣如灼,問他其實什麼。

  其實什麼呢?

  柳朝明想,最初想讓她來都察院,實是因老禦史之托,後來發現她是女子,才悔之不已,時局險難,縱是男子亦九死一生,況乎她還背了個謝相之後的身份。

  仕子案後,她跪在自己身前,說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他不知怎麼就信了她。

  先頭的種種權衡利弊思量得失全然作不得數,蘇晉一直不知道,當年她那麼輕易就做了禦史,是因為奉天殿審仕子案的前一日,柳昀曾單獨求見了朱景元,懇請他準允於仕子案立下功勞的蘇知事入都察院。

  大人之誌,亦是時雨之誌。

  若不論及立場,她後來作為,從來不曾令他失望過。

  那抹明豔緋色曾在他心中催生出一片蓮葉田田的好風光。

  可惜好風光該藏於風中,匿於月下,只有在黃昏為她的素衣染上灼光,明眸中生出烈火時,又恍惚得見。

  而往事去了糟粕,碾磨成玉,最終靜水流深。

  還能其實什麼呢?

  其實,她也是他這麼多年來,所見過的,最好的禦史。

  或許是朱昱深早已派人打了招呼,待蘇晉回到錦州府衙,她住的院落已被單獨劈了出來,修築隔牆,增派巡衛,又添了隨從,簡直要作成欽差別院。

  蘇晉本欲與當差的說不必麻煩,一想到如今衙門內當家的布政使大人一心只會溜鬚拍馬,權且作罷,喚來一名小吏問覃照林與晁清的去向,小吏答:「今早大人令覃護衛與晁先生一起去尋翠微鎮的鎮民,眼下還沒回來哩。」又連忙問,「大人要派官兵去尋人嗎?」

  蘇晉搖了搖頭:「不必。」

  用過膳,洗去風塵,躺倒在榻上,卻是怎麼也合不上眼。

  蘇晉不知今後何往,想去西北尋朱南羨,可他好不容易平安,自己這罪臣之身,只怕會給他招去禍事。

  沈奚那日說,十三這幾年還是留在西北為好,此言雙關,她不是聽不明白。

  小不忍則亂大謀,這幾年朝局尚動盪,她與朱南羨的身份太特殊,妄動是下策,該靜候等待時機。

  茫惘間不知何時睡去,隔日醒來收整妥當,左右無事可做,本想去衙門裡再問問屯田的案子,走至院中,意外聽到腳步聲。

  原以為是覃照林與晁清回來了,迎去院門口,竟是闕無。

  蘇晉愣道:「闕大人不是已隨陛下離蜀返京了麼?」

  闕無道:「是,但陛下有要事交代,是以末將途中折返。」

  他拱手一揖:「蘇大人,陛下想告訴您,他已知晉安陛下如今正於去往西北的途中。」

  蘇晉眉心微微一蹙,辨不清這話背後深意,整個人都警覺起來。

  豈知闕無將語鋒一轉,不再提朱南羨,反是道:「陛下問,在蘇大人看來,滿朝文武,除了柳大人,牽扯重大的屯田案,當由哪個衙司來審最為合適?」

  蘇晉想了想,說道:「屯田案涉及新政,更有諸多官員涉案,依蘇某看,自仍是由都察院來審最為合適。但趙大人已致仕,都察院中,副都禦史言脩與翟迪,僉都禦史宋玨,以及新近的右僉都禦史顧雲簡雖都是大能之人,前程可期,但他們慣聽柳昀之令行事,院內一時無人坐主而案情重大,只怕審查過程會滯後難行,得不償失。保險起見,還是依柳昀之意,交由刑部與大理寺共同審查最為妥當。」

  闕無道:「陛下說,他心中有個衙門,不知蘇大人可覺得合適?」

  蘇晉合袖一揖:「闕大人請說。」

  闕無往院外看了一眼,合掌拍了拍手。

  須臾,兩名侍衛一前一後入得院中。

  他二人中,一人手裡呈著前一日李煢交還的屯田案卷宗,一人手裡呈著一身朱色緋袍與左都禦史的官印。

  兩人走到蘇晉面前,逕自跪下。

  闕無道:「陛下問,依蘇大人之見,若遷任昔刑部尚書,內閣一品輔臣蘇時雨為左都禦史,她所掌領的都察院,可審得好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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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三章

  蘇晉一時怔住。

  她終於明白了,朱昱深為何說他知道朱南羨在西北。

  朱南羨曾是這天下的君,他在西北,朱昱深這個當世皇帝便不能安心,所以他需要一個保障,一個朱南羨無論如何都不會起兵奪位的保障。

  這個保障,只能他拿畢生性命去愛護的蘇時雨。

  只要將蘇晉挾在朝堂,身在西北的朱南羨便不敢妄動。

  闕無道:「陛下說,西北雖是軍事重地,於這江山不過方寸之土,倘魚死網破,西北軍負隅頑抗雖能拖些歲月,終歸對抗不了天下兵力,陛下不想對西北開戰,更不願見生靈塗炭,若蘇大人能回到朝堂,彼此相安,才是最好不過。這是陛下出於時局上的考慮。」

  蘇晉聽著,不發一語。

  闕無卻將語鋒一轉:「然時局上的考慮,並非陛下邀蘇大人回京的最重要的原因。」

  「陛下說,他請蘇大人回京的真正原因只有一個,北平築建都城,遷都在即,朝堂人才緊缺,治世能臣卻天下無幾,都察院所掌的吏治乃重中之重,單靠柳大人一人,恐難以為繼,而除了柳大人之外,放眼天下,可堪此大任的非蘇大人莫屬。」

  他說著,深深揖下:「蘇大人,陛下是個極為惜才的人,大人有所不知,今年一月,陛下自安南得勝歸來,就已下令赦免了昔蘇大人隸下,刑部郎中吳寂枝等人的流放之罪,待六月刑滿,便要著人將他們護送回京。陛下說,他知道蘇大人入仕至今,為民請命的願景從未更變過,倘蘇大人歸朝,凡需用人,這些您昔日所熟識的官吏,可任憑調遣。」

  蘇晉原想問,當年安南行商案牽扯重大,這麼多人的罪名一朝赦免,於朝野而言豈非兒戲?

  可這個念頭一閃過,她便覺得自己多慮了。

  朱昱深這個人,與柳昀在某種程度上是極相似的,狠厲,懷柔,寬仁,屠戮,手段罷了。且他身為這大浪淘沙最後登極的天家子,甚至更莫測,他可以在一事上背信棄義,狡詐卑鄙,在另一事上守諾如金,虛懷若穀。

  安南行商案本就是蘇晉與柳昀內鬥的莫須有,朱昱深如今要用人了,殺幾個當年斷案的,以一句「冤假錯案」揭過去還不容易麼?

  而他召她回去做左都禦史,讓她重返內閣,究竟是為了惜才,為了治國,為了牽製朱南羨,還是為了在柳昀與舒毓分庭抗禮,沈青樾坐山觀虎鬥的同時,加入一個她來製衡朝局,種種因由早已攪渾在一起說不清了。

  這深如海的帝王心。

  闕無見蘇晉不語,看了一眼一旁跪著的兩名侍衛。

  侍衛會意,步入院中,將緋袍、都察院的官印,以及屯田案的卷宗全都送入蘇晉的書房內。

  闕無再次拱手:「蘇大人,末將原該留在蜀中,等您審完此案,護送您重返京師,但末將是陛下的侍衛,京中軍情緊急,不得不提早一步返京。陛下已派人傳下聖令,蘇大人徹查屯田案時,這蜀中上下,無論是府衙還是行都司的大小官員,均聽您調遣,您若要回京,行都司自會派官兵沿途開道護送。」

  言訖,帶著兩名侍衛,對蘇晉再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禮數周到且恭敬異常,不是對罪臣蘇晉行的,而是對左都禦史蘇時雨行的。

  闕無離開後,蘇晉久立於院中。

  天地風起,簷下一株花樹簌簌作響。

  花樹上,一根左右分叉粗枝伸得極長,明明已背道而馳,像是此生都不會再有交集,偏生卻發出葉,開出花,迂回往復,縱橫溯源,到末了,交織得如火如荼。

  殊途同歸。

  蘇晉折返回屋。

  屋中,緋袍擱在高臺之上,朱色映著暉,明明極豔,卻深靜異常。

  當年她離開都察院,曾無數次想重換這一身禦史袍,而今願景已近在眼前,她卻遲疑了。

  緋袍如烈火灼然,她尊之重之,敬之畏之,若一夕穿上,豈可輕易褪下?

  蘇時雨幼時磨難重重,伶仃孤苦,此生幸得一人,將她視為掌中珍寶,眼底明珠,心上月光,他為她奪天下,舍天下,傾盡性命為她風雨無間的生命灑下萬丈光。

  她本不該是兒女情長的人。

  可若說此生有什麼能與她的誌並重,便是與朱南羨相守一生的心願了吧。

  不知是不是這世間萬物都講究平衡中庸之道,情若太深,緣就淺了,拚了命要廝守終生,到頭來,還是天各一方。

  那日分別,她對他說,你我之間豈在朝朝暮暮。

  其實亦是在勸自己。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暮暮與朝朝。

  日光更盛,流轉在緋袍與官印,蘇晉伸手觸及其上。

  「時雨。」一旁忽地有人喚她。

  如今這院子,不必通稟便能進來的只有兩人,覃照林與晁清。

  她方才想事情想得專注,竟不曾覺察他二人已回來了。

  晁清的目光落在緋袍與官印上,猶疑了一下,道:「剛才我與照林碰上陛下的侍衛闕無大人,他未避諱我二人,已將陛下的聖意說了。」

  蘇晉「嗯」了一聲,卻沒接著他的話頭說。

  過了會兒,她問:「雲笙,照林,你們日後有何打算?」

  覃照林道:「俺能有啥打算,大人去哪裡,俺跟著大人,保護大人就是。」

  晁清笑了笑:「我在蜀地已住慣了,等翠微鎮的案子了結,或許回到翠微鎮,或許換個地方,重新開個私塾教學授業。」

  他頓了一下,終是問出口:「你……要回京了麼?」

  蘇晉垂眸不言,良久,她輕聲道:「我還沒想好。」

  緋袍緞面細如流水,摩挲在掌下,又自嘲一笑,「其實我亦沒得選,只是心中牽掛一人,割捨不下。」

  晁清聽她如此坦誠,亦淡淡笑了。

  「時雨,你還記得當初仕子案後,我與你分別前說的話麼?」

  蘇晉輕聲道:「記得,你願我能憑我所能,撥雲見日,愛我所愛,恨我所恨。」

  晁清卻搖了搖頭:「不是這句。」

  他透過窗,望向遠方:「那日我讓你跟我走,說願照顧你一生,你憑欄望向宮樓,遲疑了片刻,說你要留下來。於是我問你,在這深宮之中,你是否已有了牽掛之人。」

  「時雨,這些年,我不斷地回想起你我分別當日的情景,我深知你是個果決的人,若想留下做禦史,一刻都不會遲疑,所以我篤定你彼時的猶豫不決,只是因為一個情字。」

  「可如今看來,是我太過武斷,看低了你。」

  「分別這些年,你我常常通信,你的每一封來信我都看過數遍,記得分明。」

  「我記得最初兩年,你與我說你在蘇州辦案,去湖廣治水,你憐憫百姓疾苦,心憂國事,壯誌淩雲,景元二十四年,你一力參倒朱稽佑,破山西行宮案,請立功德碑,令千百工匠自苦難中脫身,食有所依,名震天下。」

  「可是到了景元二十五年,你的來信上便不說這些政事了,甚至連自己如何都很少提及。」

  「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朝局如旋渦,黨派林立,你深陷其中,苦於求存,茫惘間失了方向,周遭除了生死盟友便是仇敵,陰謀縱生的皇權之下,大義反倒隱去了背後。」

  「我那時悔,心想當初為何不執意將你帶走,心急如焚之時,甚至想就此上京與你同患難。只是,我獨一人勢單力薄,上京又能做什麼呢?說不定還會反受人挾製,成了製衡你的把柄。」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一直惱你為何要選擇留在宮中。」

  「直到今時今日,你我再重逢。」

  「我看到那個已經淪為罪臣的蘇尚書,在看到百姓受難,官府欺民的時候,責無旁貸地辛苦奔波,以此為首位不惜陷入危境,我就知道蘇時雨還是那個蘇時雨,無論如何都不會變。」

  「是以也終於明白了早在數年前,你望向宮樓,那一瞬決定留下的遲疑,除了因為你在深宮中有了牽掛之人,亦因為另有一個人,讓你對身為禦史這份職責生出無上敬畏。」

  晁清說到這裡,語氣一緩,一字一句如落石沉水,激起漣漪:「時雨,既已無從擇選,何不重拾當年這份敬畏的舊心情?」

  何不重拾當年這份敬畏的舊心情?

  置於緋袍上的手倏然一緊,緞面突起的皺褶如在心河上掀起萬丈濤浪。

  蘇晉目色漸沉,轉首,將那枚左都禦史的官印攏於掌上,吩咐:「照林,為本官傳錦州府布政使馬錄,行都司指揮使田宥,傳證人翠微鎮民吳伯,涉案人張正采等官員,本官要即刻徹查蜀中屯田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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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四章

  (四個月後)

  不知是否因為太過忙碌,永濟五年的夏格外炎熱。

  五月末,永濟帝班師回朝,將遷都的決策廣天下而告之,各部各寺黎明點燈中夜熬油,月餘時光,連半日閒暇都餘不出來,好在轉入七月,立秋後,幾霎風雨澆滅了暑氣,送來幾許涼意的同時,遷都各方事宜均已定案,朝政終於有了起色。

  但,滿朝文武的心並沒有因此放下,反而越懸越高。

  這一日,不過寅正時分,正午門外,已站了數列等候燈火的大臣了。

  大理寺的劉寺丞來遲了些,扶著官帽匆匆趕至金水橋畔,借月光尋了半晌,找到一個熟人,湊過去問:「李郎中,幾位大人的轎子沒過去吧?」

  李郎中是刑部的人,與劉寺丞極熟識,私下相見,也不講究禮數,壓低聲音道:「你怎麼才過來,今日可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方才首輔大人,沈國公,還有幾位尚書的轎子已過去了。」

  這日是初一,除了四品以上的大員例行上朝,四品以下的亦該在奉天殿外持笏聽議。

  不過,李郎中所說的大日子並不單單指初一的大朝。

  卻說彼時朱昱深從蜀中回京,一行位高權重的伴駕大臣全都受了懲處,滿朝文武風聲鶴唳,卻探不著究竟,只知陛下動怒,仿佛是因為一樁屯田案。

  屯田案由都察院立案,柳朝明被革左都禦史職後,本該移交給刑部或大理寺,哪知此後一月,朱昱深對此案隻字不提,竟還是任都察院焦頭爛額地查著。

  眾臣摸不著北,只當是聖心難測,又或是朱昱深對新政不滿,要等秋收後統一整改,然而,昨日早朝近末,朱昱深忽然問了句:「都察院,屯田案辦得怎麼樣了?」

  副都禦史言脩難以啟齒,回道:「稟陛下,還在查理中,但四十七樁案子案情不一,統籌複雜,臣等已去信各道,若要有眉目,最快,也要等到九月。」

  言罷,與殿上禦史一併揖下:「案子審理滯後,是臣等過失,請陛下責罰。」

  「不怪你們。」朱昱深卻道,「朕明日,指一個人領著你等查此案。」

  此言出,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滿朝文武中,能領著都察院眾禦史查案的,只有左右都禦史一職了。

  而如今都察院群龍無首,朱昱深的言下之意,正是要指任新的左都禦史。

  劉寺丞懊惱道:「就是因為知道今日是我三法司的大日子,我連宿整理案宗,怕有什麼遺漏,被新來的禦史大人指摘,這才來遲了些。」又壓低聲音,「李郎中,你是刑部的,你說,陛下要提誰來做左都禦史?」

  李郎中道:「我哪知道?」想了想,又道,「但左都禦史的職務,等閒豈是誰都能任的?單看看前頭那位就知道了。」

  前任左都禦史柳朝明,政績赫赫卓然,朝中無人能及,年不到二十四就位至百官之首,歷經景元朝,晉安朝,永濟朝,屹立不倒,至今仍是一品內閣首輔,主持朝政大局。

  「要我猜,倘不是要召回趙衍趙大人,就是要調你們刑部的尚書,錢月牽錢大人去都察院了。」劉寺丞道。

  又說自己的理由,「你看,錢大人本就是跟著柳大人一路過來的,三年刑部尚書做得無可指摘。且再說,刑部還有個方侍郎呢,當年蘇大人還在刑部時,可是出了名的嚴苛,方侍郎在蘇大人手下都能將事情辦好,有本事有資歷,若把錢大人遷去做左都禦史,方侍郎升任尚書,眾位神佛各歸各位,豈不正好?」

  李郎中道:「可我總覺得,讓錢尚書做左都禦史還差了些意思,尚不足以承柳大人的衣缽。至於召回趙大人就更不能了,如今顧雲簡顧大人被陛下調回京師做僉都禦史,他是趙大人的女婿,夫人就是趙二小姐,不說同一屋簷下兩名禦史不合適,往長遠了看,這不是阻了顧大人的升遷之路麼?哎,你說,會不會是十殿下?」

  劉寺丞看他一眼,覺得荒謬:「我還說是沈國公呢。」

  二人議來議去,全然沒了頭緒。

  其實這也無怪。

  刑部尚書與左都禦史雖平級,但因都察院掌吏治,有察核百官之權,加之聖上對禦史的其中,柳昀一直高居百官之首的緣故,在眾人眼中,從刑部尚書到左都禦史,就是升遷,反之,則是貶謫。

  是以三法司雖是三個並行的衙門,左都禦史,卻無形成為三法司之首。

  而今既有新的左都禦史上任,整個三法司,乃至整個朝堂,都將有一番動盪了。

  這頭說著話,掌燈的內侍便來了。

  眾臣依衙署,官品列好,由內侍提燈引著,一路往奉天門走去。

  站在高處望去,這一襲由水藍過渡到墨色的官袍,如同在深宮裡蕩開一涓溪流。

  得到墀台下,眾臣排開,對著上首的人打揖行禮。

  墀臺上立著的,分是十殿下朱弈珩,內閣首輔柳朝明,戶部尚書沈奚,刑部尚書錢月牽,工部尚書劉定樑,兵部尚書陳謹升,禮部尚書曾友諒,禮部尚書羅鬆堂年事已高,今日告病未來,由禮部侍郎舒聞嵐頂了缺。此外,還有都督府的都督同知,十二衛的指揮使,各部的侍郎,各寺的寺卿,各院的掌院。

  卯正時分,奉天殿門左右一開,內侍吳敞高聲唱道:「宣——百官覲見——」

  朱弈珩先一步邁入殿中,爾後,以柳朝明與沈奚為首,百官分成兩列,入得殿內。

  四品以下的自殿門外排開,一直延升到墀台以下,奉天門前。

  眾臣撩袍,跪地,叩首,向高坐於龍椅上的九五之尊行完禮。

  照以往,這時當由吳敞唱「眾卿有事請奏」了。

  但今日不一樣,朱昱深免了列位臣工的禮,逕自說道:「北平都城在建,今後數年,遷都為朝政之重,而遷都後,北京南京兩個都城並行其政,其根本,當落到治吏,清政之上。都察院不可一日無首,朕,今已命新任左都禦史,以蜀中桑田案為破口,著手審查天下屯田大案,如今她已初步審查結束,重返京師。」

  此言出,眾臣面面相覷。

  初步審查結束?就是說,蜀中的屯田案已破了,而其餘四十六樁屯田案已有了著手點?

  可聽陛下的意思,此人是從蜀地回京的,若除去路上的時間,從立案到審案到結案,竟只用了不到一月時間。

  查案不易,滿朝文武中,除了柳昀,還有誰有如此大能?

  在眾人自心裡找出答案前,朱昱深已抬手:「宣。」

  夏末初秋,天高雲闊,緊合的奉天門緩緩開啟,天地之風忽然流轉,自門外灌入這君臣並列的深宮。

  自風中走來的是一抹緋色。

  緋袍灼灼,盛著一天一地的清光。

  眾臣的目光不自覺被吸引,紛紛望去,待看清來人究竟是誰時,不由大為震動。

  他們並肩而立,幾乎聽得見彼此心底的驚呼,卻無一人真正出聲,只因這抹緋色襯著蘇晉沉靜的眉眼,匯成一股極靜極穆的氣澤,令所有人都生出一份敬畏。

  腳下是漢白玉階,兩旁是文武百官。

  蘇晉一步一步往前走,除了風,聽不見任何聲音,仿佛這天地本該如此,江山數十年,什麼都可塵埃落定,只有風不止,雨不止。

  恍然中,似是有什麼穿鑿光陰而來。

  那是她初做禦史年餘後,跌入朝堂紛爭的旋渦前,烙在心底的言語。

  ——「蘇時雨,你身為女子,卻深陷危局,為何?」

  是啊,她是女子,所以她執意留在仕途,其目的,或許更比天下男子單純許多。

  她不求平步青雲加官進爵,也不為千古流芳名垂青史,若非心懷明月想以一葦渡江,何至於將自己置於險境?

  抬步,登上墀台,邁入奉天殿。

  奉天殿中深默如寂。

  ——「時局危矣,牽一髮而動全身。大人,我是一枚棋子。」

  景元二十四年冬,落雪紛揚鋪灑,一如她盛了滿心的困惑。

  ——「蘇時雨,所謂堅守本心,從來不會是一條坦途,你所往之處橫亙山川河流,目之所及或有烏雲蔽日,但你胸懷坦蕩,何須在意誰會攪弄風雲,只要心中明月常在,總有攬月之日。」

  蘇晉到了禦前,合袖,作揖。

  但不必跪,因她是禦史,因她穿緋袍,因她歸來,是為民請命,還政清明。

  「臣——左都禦史蘇晉,參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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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五章

  奉天殿上,左上首為柳朝明,右上首為沈奚,禦座下首是朱弈珩與都督戚無咎,後列諸將軍與指揮使,在蘇晉拜下的一刻,齊齊抬手,對這位身著緋袍的新任左都禦史合袖揖下。

  朱昱深淡淡道:「蘇禦史平身。」

  蘇晉應:「是。」然後呈上一封奏疏,站直了身道:「臣於今春二月,奉陛下聖命,留蜀審查翠微鎮桑田案,今已查明結束,具體案情已訴於奏本之中。」

  「翠微鎮的桑田案,是一起由錦州府尹張正采,與平川縣令姚有材相互勾結,在屯田新政施行後,強行將鎮民桑田據為己有的案子。」

  「依大隨法製,凡上稅十五年以上,開墾的荒田均為官民共有,民向官府交賦即可。在屯田製實行後,開墾未滿十五年的荒田,其收成,則由官府與民依年份分成。」

  「翠微鎮的桑田,從景元十四年開墾,距今已有十六年之久,但,因張正采與姚有材私下銷毀了景元十四年,十五年的田賦帳冊,是故他們以翠微鎮民繳納田賦不足十五年為由,要將鎮中桑田改為屯田的分成法,以此牟利。」

  朱昱深沉聲道:「州府的稅冊被銷毀,戶部不是有魚鱗冊與黃冊嗎?」

  魚鱗冊是大隨登記土地的簿冊,黃冊除了登記戶籍外,亦登記資產。

  換言之,縱使地方上沒得查,只要去戶部找出魚鱗冊與黃冊核一核,便可尋出端倪。

  「沈卿,此事你怎麼說?」

  沈奚越眾而出,倒也沒多解釋:「稟陛下,此事是臣失察。」

  蘇晉卻道:「陛下,景元九年至十年,江南桃花汛,西南至嶺南一帶大旱,各地流民四起,此後五年中,朝廷為平息災患,施行寬民遷鄉等國策,百姓或因天災流亂,或為官府所遷,有的人在一地落戶不足年餘,又遷往別處,戶部登記魚鱗冊與黃冊困難重重,是以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兩冊多有遺漏,難以溯源。」

  「景元十五年以後,戶部雖著力查漏補缺,但實際錄入情況,與真實情況仍有出入,因此地方上,若有人對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稅冊動手腳,戶部縱有兩冊亦難以察覺。」

  「及至永濟二年,屯田製實行後,沈大人亦意識到這一點,是以他重新整理了這些年的魚鱗冊,與地方稅冊做核對,這才找出些許端倪。」

  「之後,沈大人假作放權,給張正采與姚有材等犯案人去親筆信,想借機找出幕後主使。臣正是憑著沈大人的親筆信,順藤摸瓜查下去,才發現此一案的主謀,正是今戶部左侍郎,杜楨!」

  兩冊的遺漏缺失,地方官員欺占田地,這兩者間乍一看上去,似乎沒什麼聯繫。

  但仔細一想,這些地方官,為何膽敢燒毀景元十四年與十五年的稅冊,爾後將田地據為己有呢?是因為他們知道戶部查無可查。

  是因為有一名戶部當政掌權的人告訴他們,你們這個地方,魚鱗冊與黃冊上都有遺漏,所以你們只要燒毀了自己這份私賬,這些田地,就是你們的。

  而這個人,正是左侍郎杜楨。

  杜楨聞言,噗通一聲跪下:「陛、陛下……」

  他本以為此案無證可尋,已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了,哪知這麼輕易就被查了出來。

  杜楨原想為自己辯解兩句,但一想到蘇時雨罪臣之身,卻在蜀中查案,一回來便搖身一變成為左都禦史,說明陛下在此一案上,對她是信任至極。加之她在朝野勢力本就盤根錯節,與沈青樾的交情不提,三法司今後都要以她馬首是瞻,倘若自己抵賴,她令三法司一齊徹查,那便是天網恢恢了。

  杜楨原是朱沢微的人,與沈奚本就有齟齬,若不是戶部實在缺人,沈奚入內閣後,又要打理國事,恐怕早就讓他收拾包袱滾回老家了。

  晉安朝時,杜楨就萌生過退意,後來到了永濟朝,他以為沈奚會一敗塗地了,哪知沈青樾非但好端端留在了宮中,還榮晉國公。

  杜楨本欲致仕,奈何從前揮霍,銀財漸空,府裡還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養,於是便起了惡念,想利用屯田製狠狠撈一筆,然後掛印歸去。

  他從前跟著朱沢微時,手腳便不夠乾淨,貪墨這種事,頭一回戰戰兢兢,生怕遭雷劈,到了第二回,便成了我渡眾生不如眾生渡我一般厚顏無恥了。

  蘇晉見杜楨不作辯解,續道:「沈大人身為戶部尚書,田糧戶籍出錯,雖有失察之過,但天下之廣,豈有讓一人查之的道理?左膀右臂出錯,防不勝防。且蜀中桑田案,若非沈大人細心,在幾無痕跡的兩冊上找出端倪,用計引張正采的官員上鉤,輕易交代事由,臣只怕無法一月破獲此案。」

  她說到這裡,略頓了頓,「再者,吏部曾於永濟二年徹查各地官吏,平川縣的縣令姚有材為吏部侍郎任暄親自任免,姚有材行事乖張,欺民已成習慣,吏部在外計時,就沒發覺端倪?就沒發現平川縣曾有稅糧被吞?」

  朱昱深冷聲道:「吏部,你們怎麼說?」

  任暄腿腳一軟,與杜楨一樣,亦撲通一聲跪下。

  曾友諒滿頭冷汗,此事他雖不知情,但與沈奚不一樣,沈奚出岔子,是因時年太久,魚鱗冊與黃冊本身就有問題,他出岔子,則純粹因為怠惰了:「此事……是臣失察。」

  蘇晉道:「陛下,永濟二年,朝中因各大案,撤去大批官員,各要職出缺,吏部疲於舉才納賢,一個地方縣令的任免,哪怕有不妥當,再正常不過了。」

  朱昱深道:「照你的意思,吏部尚書不必罰了?」

  「要罰。」蘇晉道,「但臣以為,上頭任免,下頭辦事,若底下官員監守自盜,上雖有失察之過,就此案的本因與當時吏部的情況而言,無需擔大責。」

  她說到這裡,略停了停,「陛下,至於吏部任免失察,吏部侍郎的包庇,甚至同謀之罪,最初……其實是由柳大人尋得端倪的。」

  「柳大人曾給臣看過一封屯田案的密函,上附各涉案官員的任免記錄,臣是在看了密函後,發現不對勁,才往下追查。」

  朱昱深明白過來。

  方才蘇時雨說什麼吏部「上頭任免,下頭辦事」,「無需擔大責」時,他便覺有疑,這個蘇晉,怎麼好端端為曾友諒開脫來了?

  現在看來,她哪裡是在為曾友諒開脫,她不過是在為柳昀說情罷了。

  柳昀身為內閣首輔,屯田製是他一力頒下的。而今屯田新政出了大問題,追究到頭,便該追究他了。

  可他只一人,如何為下頭所有人承擔過失。

  蘇時雨的言下之意,屯田新政施行至今,成效顯著,這就夠了,至於種種癥結,該辦的辦,該治的治。

  無論是柳昀還是沈青樾,已做到極致,陛下就不必責罰了。

  看不出,左都禦史言辭鑿鑿下,倒還藏了點私心。

  朱昱深淡淡道:「犯下此案的,為首便是杜楨與任暄二人了?內閣呢?」

  蘇晉微微一滯。

  其實朱昱深的言中意,她豈會聽不明白。

  憑杜楨與任暄之能,行事如何能瞞過柳昀與沈青樾,沈柳二人之所以會一時失察,自是因為內閣之中,有人提前覺察了杜楨與任暄的貪念,從中作梗,推波助瀾了一把。

  而整個人,非後來在蜀中屯田案中屢屢出手的舒聞嵐莫屬。

  朱昱深此問,正是在試探蘇晉。

  理解不難,難的是如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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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六章

  蘇晉餘光掠過舒聞嵐:「稟陛下,只杜楨與任暄二人。」

  這回輪到朱昱深微微一愣,深似海的目光中似湧動著什麼捉摸不透的情緒。

  都說當年謝相在朝時,百算不失,如今的謝氏阿雨,歷經沉浮,竟成了昔日的謝相。

  蘇晉沒有在此案的嫌犯上多作糾葛,繼續道:「魚鱗冊與黃冊上有遺漏,官府的稅冊已被銷毀,翠微鎮的鎮民還存有一本自己的帳冊,原可作為呈堂證供。但,這本民賬是由翠微鎮江家的老爺江舊同私下收著的。因江家大公子逃役,被姚有材拿住把柄,以此要脅江家,江舊同不得已,當著姚有材的面燒毀了民賬,並簽下地契,導致此案尋證困難。」

  「萬幸的是,臣後來派人尋到翠微鎮上一任縣令。這名林縣令為官時小心謹慎,無論是徵稅募兵,都將官府的摘錄私下謄抄了一份,眼下林縣令與翠微鎮的鎮民已於正午門外等候,願為此案作證,陛下可要宣他們入殿?」

  朱昱深道:「不必。」

  不必宣證人入殿,不必看她從蜀地帶來的證據。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短短二字,實則是這位心思深沉的陛下對新任左都禦史的信任,至少在此一案上。

  蘇晉續道:「事後,江舊同得知,早在半年前,姚有材為求立功,作偽證,添枝加葉地狀告江家大公子逃役,令其慘死獄中,怒極之下,江舊同失手,殺了姚有材。」

  「雖說殺人償命,然此案事出有因,法外有情,臣請——」蘇晉略頓了頓,垂下眸,「改江舊同的梟首為流放。」

  此言出,滿殿詫異。

  他們不是第一日認得蘇時雨,知道她從來執法清明,怎麼竟為一介平民求肯起來了?

  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當年朱南羨九死一生,流落蜀地,曾落腳江家兩年,在不知其身份的情況下,江家對他尊之敬之,不曾有半點虧待。

  朱南羨此生不負任何人,如今她與他天各一方,只盼著能為他做些什麼。為江家求肯,亦算是代他還了這一恩。

  朱昱深看著蘇晉,目光深邃,似能將她的心思看穿。

  可是看穿又如何?

  她能回來,除了為誌,不正也因為受製於她與朱南羨的情麼。

  朱昱深是要盼著他二人能情深似海矢誌不渝才是。

  「準了。」

  蘇晉再道:「姚有材死有餘辜,他的死,是屯田大案中的一樁小案,而奉天殿為天子廟堂,臣本不該將此微末之事稟明於殿上。但管中窺豹,以小見大,從翠微鎮的桑田案便可看出,各地屯田案,之所以艱澀難查,除了因為官欺民外,多半有案中案發生,譬如為官者拿住為民者的把柄,使其只能忍氣吞聲,是以臣請——」

  蘇晉說到這裡,逕自撩袍陛下,「陛下抽調親軍衛,分往各地,在審查餘下四十六樁屯田案的過程中,先將涉案百姓保護起來。爾後,都察院在各地的巡按會將官民分開來審。」

  朱昱深沉聲道:「在京禦史百餘人,為何不分派禦史,卻要動朕的親軍?」

  蘇晉道:「在京禦史雖有百餘,但分去地方,卻是杯水車薪。人力不足,難以防範,地方涉案官員便有機可乘。親軍衛象徵著陛下,象徵著皇命,各地審案,有親軍衛同往,涉事官員便不敢妄動,借此將官民分開,分而審之,就可阻止如翠微鎮一般民殺官的慘案發生,抑製事態惡化,此其一。」

  「其二,各地已有巡按禦史,是以臣不欲派在京的百餘禦史去地方。臣要這些禦史留在京中,自上往下,由戶部左侍郎杜楨,吏部任暄起,清查戶部與吏部,肅清吏治,如此中央,地方,百姓,三管齊下,才能根除癥結,是為最快最有效的方法。」

  整個朝堂靜穆不言。

  親軍只聽命於帝王,蘇晉的話說得再漂亮,也是要讓親軍暫為都察院所用的意思,難免文過飾非。

  朱昱深不置可否,只問:「你要用哪一衛親軍?」

  蘇晉沉吟了一下:「稟陛下,每一衛。」

  此言出,奉天殿內還好,奉天殿外持笏聽議的,有的嚇得腿腳發軟,險些就跪下。

  蘇晉接著道:「臣請,自虎賁衛、金吾衛、羽林衛、鳳翔衛、錦衣衛、府軍衛……忠孝衛十二衛中,各抽調五十人,去往地方。」

  自古文臣武將,各有職守。

  如果只遣一衛親軍去往地方,其職責與地位,易與當地禦史混淆,並行審查大權,若起矛盾,反倒會使審案滯後,可若自每一衛抽調,各親軍間相互製衡,禦史行事便能更加順利。

  蘇晉這一提議,雖是兵行險著,不可謂不絕妙。

  然而可行與否,全憑聖念。

  若換作景元朝,景元帝怕是早已治蘇晉死罪,若換作晉安朝,莫說抽調親軍,便是將三支親軍衛齊整地交給蘇晉,只要面上理由得當,朱南羨也會準允。

  早先兩個帝王,心思大抵可以預料,但朱昱深太莫測,從來猜不透,以為他會責罰的,反倒褒獎,以為會博龍顏大悅的,反倒漠然置之。

  朱昱深看著蘇晉,一時不言。

  其實他並非時時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先前一直困惑柳昀既要動錦衣衛,為何不提前知會自己。

  到如今才明白,柳昀此舉,不過是在為今日這一出做鋪陳。

  若沒有柳昀私動錦衣衛在先,今時今日,他不會同意蘇時雨的提議。

  難怪柳昀會將緋袍帶去蜀中,恐怕他在那時,就打算親自請天子調遣親軍了吧。

  又難怪,蘇時雨今日著了這身緋,恐怕她在看到柳昀的緋袍時,便參破了他的深意。

  這才是他們穿緋袍的意義,他們想告訴他——天子之軍,亦當護民守民。

  大殿寂寂,過了會兒,朱昱深沒應蘇晉的提議,反是問:「朕聽聞,你離開蜀地前,把布政使馬錄的職免了?」

  蘇晉愣了一下,合袖揖道:「是,倒不是免職,臣沒這個權力,只是下了諮文,命他停職候審。」

  「理由呢?」

  「馬錄屍位素餐,桑田案事發後,毫無作為不說,只知逃避責難,一方布政使當擔起一方布政治民的大任,如此瓦釜雷鳴,朝廷算是白養了。」

  朱昱深笑了一聲:「曾友諒。」

  「臣在。」

  「照辦吧。」

  曾友諒有點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朱昱深是讓他照著蘇晉的意思,將蜀中布政使徹底免職,忙不迭應是。

  朱昱深言訖,似是順便地提了一句:「都督府,親軍衛的事,亦照辦吧。」

  話音落,滿朝文武都似愣了一瞬,待戚無咎領命後,才無聲撩開袍擺,朝朱昱深拜下。

  早朝畢,眾臣退出奉天殿時,朱昱深喚了聲:「柳昀,曾卿,你二人留步。」

  柳朝明頓住步子:「陛下有何吩咐?」

  朱昱深淡淡道:「蘇時雨既已重返都察院任左都禦史,依規矩,納入內閣,複她一品輔臣之職。」

  柳朝明與曾友諒聽了,與駐足的蘇晉一起合袖行禮。

  朱昱深道:「罷了,柳昀,你留下,其餘人等退下吧。」

  蘇晉與曾友諒一齊走出奉天殿,早已撤去殿外的群臣竟一半沒走。

  秋高氣爽,天地都是清朗的光,宮樓浸在長風中,默然矗立。

  而宮樓下,廣袤的墀臺上,都察院一行人等終於洗去這數月來的疲憊與焦慮,言脩與翟迪當先一步越眾而出,帶著一眾禦史,敬重萬分地朝蘇晉揖下。

  「下官——左副都禦史言脩——」「右副都禦史翟迪——」「左僉都禦史宋玨——」

  「右僉都禦史顧雲簡——」

  「拜見左都禦史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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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23:56:04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五十七章

  等候在殿外的眾臣工見此情形,亦對著蘇晉深揖拜下,爾後,依序回了衙署。

  曾友諒見人走得差不多了,說道:「方才陛下問起吏部,多謝時雨為曾某說話。」

  蘇晉乍聽他喚自己的字,有些不習慣。

  早年她入翰林,仕途上頭一遭血跡斑斑便是拜這位吏部尚書與他的侄子所賜,十餘年沉浮下來,她對他雖已說不上多麼恨,決計談不上原諒,以往同在朝中,私底下還是疏離的。

  是以蘇晉仍維持了這份疏離:「曾大人客氣了,吏部百事龐雜,有疏漏在所難免,蘇某不過就事論事。」

  其實曾友諒浸淫官場數十載,豈會不明白方才蘇時雨在殿上,是借著幫吏部開脫,為柳昀與沈青樾說情。

  但他隨蘇晉往流照閣的方向走了兩步,忍不住又道:「這些年……老夫也算是看著你一步一步走過來。當年你初入翰林,覺得你書生意氣太過,心裡就存了些偏見。後來你入都察院,去了刑部,也覺得你是時運大過本事。直到晉安帝當政那幾年,你勤政律己,恪盡職守,才發現當初是老夫看低了你。早些年老夫……」

  他本想說,當年蘇晉被亂棍杖在街邊,獨自一人從死人堆裡爬出來,他也是事後得知,後來查到此事是他侄子曾憑所為,公道之心終究沒抵過舐犢之情,擅做主張,將她送離了京師。

  可話到了嘴邊,卻難以啟齒。

  事到如今,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對蘇時雨而言,又有什麼要緊呢?

  她的情已定,誌已定,這一路風雨隨行,不會因為一樁舊事裡,一個人究竟是罪魁還是幫兇而改換心境。

  可惜了,這樣才德兼備的一個人,若沒有早年那樁事,說不準還能與她做個君子之交。

  曾友諒重重一歎,頓住步子,合袖俯身,額頭直要抵上膝蓋:「老夫……跟你賠個不是吧。」

  他這一揖是揖在墀台的階沿上,階沿下,沈奚跟幾名戶部大員交代完事務,回頭目睹這一幕,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道:「曾大人的年紀足以給時雨做爹了,行這麼大禮,也不怕折了壽?」

  他話說得難聽,倒不是管不住嘴,他知道曾友諒在為哪樁事賠不是,故意的。

  幾位尚書都沒走,見曾友諒被沈奚鬧得困窘不已,上來打圓場,兵部的陳謹升道:「各部各寺官職出缺,唯有都察院人才濟濟,前幾年,連陛下都說要從都察院抽調些人派去各衙門任要職,錢大人倒是去了刑部,可我們兵部,曾大人的吏部,一個都沒撈著,照我看,曾大人這哪裡是在行禮,他是在跟蘇大人討教都察院的舉才納賢之道呢。」

  又笑著說,「蘇大人,兵部左侍郎有個缺,陳某看翟迪年輕能幹,沉穩且有魄力,一直想將他討過來,跟陛下請示了幾回,陛下都不允,而今你回來了,不如私下做個主,把翟迪予了兵部吧。」

  錢月牽的月牙眼一彎:「你倒是想,啟光是時雨一手提拔上來的,她舍了誰都不會舍了他。」

  蘇晉亦笑道:「是捨不得,陳大人還是另覓他人罷。」

  說著,步下階沿,對沈奚道:「你四月發去蜀地的信我沒回,因已在上京的路上,昨日夜裡才被信使追上。」

  「怎麼好端端與我解釋起來了?」沈奚道,他語氣輕緩,滿臉的不正經,「看來是這送信的沒當好差,你是都察院的,正好給治個罪。」

  從蜀地回京的路上,沈奚一路走,一路覺得不對勁,後來猜到朱昱深大約會脅迫蘇晉,令她回京,連夜派人趕回蜀中,帶去一張銀票。

  銀票背面寫著一句話:「算命攤子的本錢,你找個地兒,先幫我支起來。」

  彼時蘇晉一看這話就笑了,想到許多年前,沈青樾臥倒在雪地裡,說日後不做官了,就支個算命攤子:「支個算命攤子,上書十六個大字,能斷生死,可批禍福,一字千金,勝造浮屠。」

  他舉起摺扇,在夜空虛點數下。

  枕雪而臥的沈公子,眼底有這人世間數不盡的寫意風流。

  但蘇晉亦知道,他想給她的不單單是這一張銀票,他想為她謀一條路,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窮途困境,陷於深宮,他希望她到末了都可以選擇,無論是回宮,還是去往別處,都可以全憑自己的心意。

  而生而為人,最難得的,不正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憑自己的本心做出選擇嗎?

  蘇晉退回了銀票,對沈青樾派來要護她走的人道:「你回去吧,就說我已在回京的路上,你沒有尋到我。」

  回京是出於自願亦或出於脅迫,她已分不清了。

  但她終歸不忍沈青樾獨在這宮中畫地為牢,若她不回來,他到最後又會落得什麼下場?

  蘇時雨有一點與朱南羨很像,平生絕不負於任何人。

  入秋後,天涼得很快,不過幾日光景,炎炎暑氣便徹底消褪。

  這一日細雨紛揚,蘇晉自都察院出來,途徑一條甬道,路過的內侍見她一人獨行,連傘都未撐,連忙舉著傘過來:「蘇大人這是要去哪兒?奴婢送您過去。」

  蘇晉看他一眼,卻道:「不必了。」

  秋初的江南雨,沾衣不濕,沐在其中,反添幾分清明。

  那內侍又應是,收了傘正要退去一旁,目光不經意落到甬道口,喚了聲:「公主殿下。」連忙跪地行起禮來。

  蘇晉步子微頓,回身一看,只見甬道口的女子眉目極美,身姿翩然,一襲湘妃色的宮衣令她整個人如雨中綻開的海棠。

  正是戚綾。

  「賢禮,見過蘇大人。」戚綾移步上前,到得蘇晉面前,先福身一拜。

  蘇晉愣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賢禮」是當年朱南羨封戚綾為郡主時,為她賜的號。

  又想起方才內侍對她的稱呼,回了個揖道:「多年未見,反讓公主殿下先行對臣見禮,是臣失儀了。」

  說著,退去一旁,讓出路來讓戚綾先走。

  戚綾卻沒動,看了身旁的婢女與內侍一眼。

  待二人退下,才道:「蘇大人,如雨等候在此,是來與您道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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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五十八章

  蘇晉聽她說「道別」,怔了一下,剛想問因由,心頭一個念頭忽起,暫態明白了過來。

  當年朱南羨念戚綾於自己有恩,封她為郡主時,曾許諾待她成親,要將她收作義妹,冊封為公主,令她風光大嫁。

  而今朱昱深收復安南,朝廷要派公主和親,戚綾雖是戚府庶出的小姐,但戚太妃是她的姑母,當今聖上正是她的表兄,加之先帝有諾在先,被封為公主並不為過。

  再者說,安南已臣服大隨,胡元捷是胡朝的舊王孫,地位離天子朱家到底差了一截,若派一名正統公主和親,反倒抬舉了他們,嫁一名外戚出生的宗族小姐過去,地位對等不說,戚綾聰穎明|慧,朱昱深既想要南方太平,放這樣一名女子去安南,可謂是絕佳的眼線,真是一舉三得。

  蘇晉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只問:「幾時動身?」

  戚綾道:「過了處暑節,交趾迎親的大使便來了。」又笑,「但也不是立時走,終歸還有幾日餞別的禮數。秋日起行,走到一半,冬天就到了。我聽聞歷來王孫行遠路,都不挑在歲末的,怕遇上大雪,被堵在半途。但又聽聞越往南,天氣越暖和,到了安南,冬天也如春日一般,不知是不是真的。」

  蘇晉點了一下頭:「是真的,臣當年出使安南,曾在那裡住過年餘,雖不如秦淮江南四時分明,冬日少了酷寒,夏日並不很炎熱,可謂宜居之地。」

  至於戚綾日後的夫婿胡元捷,蘇晉也是認得的,昔日查安南行商案,還勞他出力不少。

  胡元捷高大英俊,有智有謀,就面上而言,堪稱良配。

  但蘇晉並沒與戚綾提及他,有的人相交數十載,未必認得清真面目,何況生於宗族長於榮貴的胡元捷。

  他本是胡氏旁支,一生沒有登極的可能,但安南一番動盪,他引朱昱深出兵平亂,如今安南雖歸順大隨,胡皇子嗣零落四散,一群舊王孫反倒以胡元捷馬首是瞻,就連大隨尊貴無比的和親公主,都要做他的妻,豈知不是另一番意義上的「榮登大寶」?

  這裡頭彎彎繞繞,誰說得清呢?

  攪在皇權裡的人,原就沒有一個簡單的,連從小磊落坦蕩,厭惡權爭的朱南羨,歷經一番淬骨歷練,也變得識人不語,心思神通了,可能天家的子嗣就是這樣,倘若太單純,反倒面目可憎。

  細雨紛紛,沾在戚綾湘妃色的衣裙上。

  她二十三歲,雖然許多女子到了這個年紀,已為人母了,但在蘇晉看來,她孑立在雨中的樣子,仍是嬌美動人的。

  可惜前途未僕。

  外臣與公主說話終是不妥,她二人私下交情亦算不上深,一時語罷,蘇晉又讓開路,令戚綾先行。

  戚綾仍不動。

  她有些落寞地立在這雨裡,過了會兒,終於忍不住問:「他……還好嗎?」

  蘇晉心下一沉。

  想都不用想,她便知道戚綾口裡的「他」是誰。

  但朱南羨還活著是一個極其私隱的秘辛,愈多人知道,對他愈不利。

  蘇晉的神色乍看上去沒什麼變化,眉間卻隱隱籠上疏離的煙雨,眼底雲遮霧繞,不知藏了什麼。

  「蘇大人莫要誤會。」戚綾垂眸道,「昔晉安陛下『賓天』,如雨傷心欲絕,幾欲……追尋先帝同歸,姑母看不下去,才將晉安陛下仍在世的消息告訴如雨。」

  戚綾的姑母戚太妃,即朱昱深的生母。

  「姑母說,明華宮那場大火前,陛下便已授意,一定要暗中保晉安陛下周全,火起之時,幸而柳大人及時趕到,救走了晉安陛下。」

  此言出,蘇晉不由一愣。

  她一直以為柳昀救下朱南羨是私自為之,可聽戚綾這話,竟像是奉朱昱深之命,其中另有隱情。

  「太妃娘娘可曾告訴公主殿下,陛下為何授意保晉安陛下周全?」

  戚綾微一搖頭:「如雨問過,但姑母不肯詳言,只說,陛下是囿於一諾。」

  囿於一諾?

  對朱昱深而言,朱南羨若活著,無異於天大的威脅,是什麼樣的諾竟令他顧全這位十三弟的性命,而除了柳昀,還有什麼人能令朱昱深守諾如金呢?

  蘇晉心頭隱隱浮起了一個揣測,卻是模糊的,不可名狀的,她一時分辨不清,只好不動聲色,小心歸置。

  戚綾歎笑了一下,輕聲道:「」如雨知道晉安陛下對蘇大人用情至深,刻骨銘心,料想他若還活著,無論天涯海角,一定會去尋大人。」

  她說到這裡,覺得雙唇發幹,微抿了抿,才續道:「如雨雖知陛下仍在世,終究是道聼塗説,生不見人,一顆心總也懸著放不下,而今就要出嫁,怕是此生與陛下都不復再見了,只願大人能如實告知如雨一句陛下安否,如此如雨遠在天涯,後半生亦可安心了。」

  秋雨不歇,沾濕戚綾的睫,晶瑩如淚一般。

  蘇晉看著她,不知怎麼也悵惘起來,或許是物傷其類吧,無端生出一副行也思君坐也思君的柔腸。

  「他很好。」蘇晉輕聲道,「你安心。」

  戚綾聽了這話,睫稍微微一顫,歇在睫上的雨便跌落下來。

  原來她真的知道他的下落。

  原來他九死一生後,真的去尋了她。

  原來當年他獨自焚起烈火,燒盡宮宇與性命,真的是為了她。

  戚綾想,其實早在數年前,朱南羨誓不立後,封自己為郡主時,她就心灰意冷了。

  可直到今日,聽到蘇晉這一句「他很好」,她才算徹徹底底的死心。

  一瞬間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仿佛天地萬物都在崩塌。

  然而下一瞬,在塌陷得滿是塵埃的心中又湧上一丁點的釋然。

  便是這一丁點的釋然,挽回了她的清明,告訴她,她對眼前的這個叫蘇時雨的女子,嫉妒過,感佩過,羨慕過,同悲過,但這一切,都是過去了。

  而以後,便真的就是從此以後。

  這麼一想,似乎還是很好的。

  戚綾往後看了一眼,守在甬道口的婢女遙遙跟上來,與她一起向蘇晉行禮:「多謝蘇大人,望大人日後萬事順遂。」

  蘇晉回了個禮:「也願公主殿下今後平安如意。」爾後負手目送她離開。

  今日內閣面聖,要在謹身殿議征派親軍查屯田案的事。

  蘇晉本來趕早,路上遇到戚綾,說了這麼一會子話,得到謹身殿,反倒晚了些,所幸言脩與翟迪極為得力,趕在議事前,已將都察院的決議,欲分派的親軍人數與各部大人說了個大概。

  查屯田案主要是都察院、戶部與內閣的要務,至多再牽扯出個吏部與刑部,一眾臣子看提議的是蘇晉,沈柳二位大人,乃至陛下都沒說一個「不」字,紛紛符合。

  議事議得極順利,到末了,朱昱深對兵部道:「陳謹升,你去與戚無咎打聲招呼,令他指個人領著都察院去北大營十二親軍衛中擇人罷。」

  陳謹升應了,與一行內閣大員對朱昱深行了禮,退出了謹身殿。

  蘇晉跟著眾人走了幾步,想起早先戚綾與說,朱昱深之所以授意保下朱南羨,是囿於一諾。

  一時間,那個混沌不清的念頭又自心頭浮了起來。

  事關朱南羨的安危,她放不下。

  非是要弄清弄明白了才可。

  抬目往走在前頭的身影望去,也不顧他們仍行在墀臺上,尚有內侍引路,喚道:「柳昀,青樾,留步。」

  然而這一聲出,周遭一眾大臣的步子全頓住了。

  沈柳蘇三位大人,攬了這朝堂上一多半大權,都是宮裡頂了天的人物,奇怪平日裡有見過沈蘇二位大人私下說話的,有見過沈柳二位大人私下議事的,也有見過柳蘇二位大人私下論道的,但這三人公然湊在一起,倒有些新鮮。

  或許是三位大人的心思太明敏剔透,兩兩相撞還好,三個人立於一處,仿佛世間鬼祟都該原形畢露,天地萬物都要無處遁形似的。

  是人都有獵奇之心,奈何不敢駐足太久,略頓了頓,揖過後,退得遠遠的去了。

  「有些舊日私事想打聽。」蘇晉這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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