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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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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0:19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零九章

  大約因為落雨,不到黃昏,天已有些發暗了。

  遠處有一行官兵舉著火把巡過來,看衣著樣式,像是朝廷的人,從應天府來的。

  柳昀想叫住引路的精瘦漢子,誰知那漢子瞥了眼官兵,迅速道了句:「這邊。」往荒郊更深處走了。

  腐臭味越來越重,到處都是屍體,像個亂葬崗,斜坡上有幾株死了的梨樹,樹皮都被啃光了。

  越往裡走越不見人影,反倒鬼氣森森,安然害怕起來,小聲喚了句:「少爺。」

  柳昀也覺察出不對勁了,頓住腳步:「你要帶我們去哪裡?」

  精瘦漢子似是不耐煩,回頭看了他一眼:「你一個小娃娃,問這麼多做什麼,只管跟著就行了。」

  柳昀抬手指向一條岔道:「你原先是要往那裡走的,看到官兵,才繞到這裡來。你既是尋人,有什麼好遮掩的?這一路避著官府而行,究竟要將我們引向何處?」

  雨絲稀疏,打落眉間。

  精瘦漢子怔了一瞬,片刻,陰測測地笑起來:「看不出你小小年紀,竟如此聰慧。」

  「跑!」

  柳昀一聽這話,即刻反應過來,搡了一把一旁愣住的安然,拔腿便逃。

  可他一個十一歲的少年,如何躲得過手長腳長的漢子?

  跑了還不到三步,後領便被人拽住,下一刻,一雙大手便覆上了他的脖頸,狠狠收掐。

  「少爺——」安然撲上去咬漢子的手臂,卻被他一腳踹在地上。

  精瘦漢子一邊使力一邊流淚道:「你莫怪我,兩粒碎銀子有何用,杭州府太遠,什麼都買不了,我兒子快餓死了,只有吃的才能救他的命。你放心,我也是讀書人,等你死了,我只割你兩片肉,一定為你留個全屍……」

  脖間被箍得喘不上氣,連帶著胸口一陣一陣悶痛,想呼救,聲音卻被卡在嗓子眼,只能用足跟在地面借力,試圖掙脫。

  但這樣的力氣亦如蜉蝣撼樹。

  「住手!」

  在柳昀以為自己就快死了的瞬間,荒郊裡傳來一聲清喝。

  一名勁衣少年疾步上前,一手抓住精瘦漢子的臂膀,側身狠狠將他撞開。

  脖間失了束縛,帶著腐臭的氣息重新流入口鼻,卻是新鮮的,肺腑重見光明,柳昀跌跪在地,一手扶住脖頸,大口大口地喘氣。

  幾名官兵將精瘦漢子製住,為首一人問:「四殿下,您沒事吧?」

  朱昱深搖了搖頭,再看向柳昀,眸裡染上意外之色。

  眼前少年其人如玉,光華自斂,除了京師沈府的少爺,朱昱深還未見過這般好的人品。

  思及此乃杭州近郊,心頭一個念頭忽起:「杭州柳府的公子,柳昀?」

  「是。」柳昀站起身,想到幾名官兵對勁衣少年的稱呼,合袖拜下,行稽首禮,「草民柳昀,多謝四殿下救命之恩。」

  一旁傳來啼哭聲,原來是精瘦漢子在流眼淚。

  「殿下,草民動了殺念,自知罪大惡極,該死無葬身之地。能否請殿下在處死草民後,將草民的屍骨送到拙荊手上,草民有一個小兒,他就快要餓死了……」

  幾名官兵聽了精瘦漢子的話,均是不忍。

  其中一人對朱昱深道:「殿下,災荒之年,這樣走投無路的人多的是,流民太可憐,殺心亦是被饑寒逼出來的,不如放了他吧。」

  朱昱深負手看向柳昀:「你怎麼看?」

  柳昀似在深思,沒應聲。

  片刻,他從懷裡取出安然讓他藏在懷裡的一張饃,交到精瘦漢子手裡:「拿去救你家公子。」

  一張饃握在手裡,比金山銀山還要沉重。

  精瘦漢子整個人都在發顫,不住地磕頭:「多謝公子寬宏大量,多謝公子寬宏大量——」

  柳昀卻道:「你誤會了,我並無絲毫原諒你的意思。」

  脖間深紫的勒痕還在,整個人已波瀾不驚:「你既自詡為讀書人,該知君子當貧賤不移,堅守本心。你遭遇困境,著實可憐,卻不該因此起殺心。我予你一張饃,是憐你小兒無辜,並不同情你,你為他送了吃食,便跟官兵走吧。」

  黃昏已至,雨絲稍密了些許,幾名官兵聽了柳昀的話,皆看向朱昱深。

  朱昱深沉吟片刻,吩咐:「便照他說的做。」

  等官兵領命退下,又問:「你既是杭州柳府的公子,為何會出現在荒郊野裡?此處去杭州並不近。」

  「回殿下,草民原是打算上京趕考的。」柳昀道,想起阿留還不見蹤影,又合袖揖道,「草民有一位家童走失,要趁著入夜前找到他,請殿下恕草民失陪,等日後進了京,一定登門答謝殿下的相救之恩。」

  說著,喚了安然便要離開。

  朱昱深看著柳昀的背影,想起他方才說的「趕考」二字,覺得十分詫異,不過一名十一歲的少年,這便要趕考?

  然而此念頭一生,他又想起來杭州的路上,孟老禦史提起柳昀,曾讚不絕口:「柳家有子,光華內斂,天資本就百年難得,後天極為勤勉克己,十歲寫出來的文章見地,連柳家幾名夫子都自歎弗如。」

  聽他方才對精瘦漢子的一襲話,確實非凡。

  「你一個人要找到何時?」朱昱深對著柳昀的背影高聲道。

  又道,「你的家童,本王可派人幫你找。」

  柳昀回過身來,思量了半刻,朱昱深的人幫著找阿留,這的確是最可行的辦法。

  暝色半明半晦,他看著不近不遠處,那個足足比自己高出一個頭,雙眸深邃的少年,無聲再施一揖。

  朱昱深沉默了一會兒,問:「朝中的孟禦史,你可知道?」

  柳昀一聽這話,平靜無波的雙眸竟起一絲微瀾,恭敬地道:「回殿下,草民知道,孟先生曾在柳府授過學,草民有幸師從他半年,孟先生學識淵博,為人剛克,令人心折。」

  朱昱深點了點頭:「那你可願隨本王去見他?」

  從京師出來勘察災情的行軍趕不到杭州府,夜裡便在荒郊紮營。

  朱昱深將柳昀帶回營地,羅將軍與孟良已打算將隨行的軍餉分出一半,命侍衛搭好棚子,維持秩序,開始施粥了。

  遠遠看到朱昱深回來,一身墨色勁衣的少年皇子身後,還跟了一個年紀小一些,個頭亦小一些的少年。

  竟是柳昀。

  也無怪孟良遠遠的就認出他。

  他實在太特別,小小年紀便卓然出群,身上像始終斂含一泓清暉,如月色,連江南蕭疏的雨都掩不去這光。

  得走近了,朱昱深將事情因果交代一番,孟良便看著柳昀,問:「你既打算自己謀生,想好日後在何處落腳了麼?」

  他是明達之人,沒問柳昀為何離家,想來柳府那一套存天理滅人欲的規矩,非要把這孩子的一身鋒芒逼成一根一根倒刺不可,離家也好。

  「回先生的話,學生原想以為人寫字寫家書為生,隨意找個落腳處便好,等到明年科考過了再作打算,但——」

  他說著,垂下眸,眸裡閃過一絲惘然,「這幾日走在荒郊,看著流民慘狀,忽然覺得滿腹詩書,讀到頭來百無一用。不能救人,不能濟世,是以亦不能度己。

  「書中說『達者兼濟天下』,又說『臼杵之利,萬民以濟』,可『濟』之一字何解?曾如先生這般,官拜廟堂之高,或如四殿下這般,生來天之驕子,便有法子對這天災連年生靈塗炭之狀有濟策嗎?若沒有,學生便是科考入仕,又有何用?」

  雨絲輕揚,無聲澆灑人間,茫茫如霧。

  少年柳昀的雙眸,在這雨煙子裡,乾淨灼亮如星月。

  朱昱深看著他,半晌,步去他身旁,與他並肩朝孟良一揖:「請孟禦史賜教。」

  孟良看著他二人,卻搖了搖頭。

  「你這一問,老夫亦沒有答案。」

  他負手,看向這雨霧蒼茫處:「數十年前,老夫隨陛下起兵,以為可以救濟蒼生。後來翻遍青史,踏足閻閭,才知華夏數千年,不過八個字。」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而能萬事以百姓為先,以民為本的君與臣又有幾何?」

  「濟這個字,太大了,大到一個人便是以此作為矢誌不渝之誌,永生尋求的解,傾盡畢生,亦只能在泱泱江海裡取得一勺,略知滋味。」

  他說到此,目光落到柳昀身上,笑了笑:「可能老夫終這一生,便只能追尋到此吧。但你不一樣,柳昀,你資質好,我問你,你可願隨老夫上京,真正拜老夫為師,或許有朝一日,老夫不得解的一個『濟』字,在你這裡,會有一個答案。」

  那年的茫茫煙雨,一直到柳昀隨孟良與朱昱深離開杭州還在灑落。

  一如這個濟字。

  亦是他追尋半生,亦不得解的風雨蒼茫。

  「攝政大人?」

  屋內有人喚了自己一聲。

  柳朝明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以手支頤睡了過去。

  工部的呂主事與禮部的江主事並排而站,呈上玉玦:「大人,您的玉玦補好了。」

  三道斷裂處澆上鎏金,柳朝明握在手裡,原本溫潤了觸感多了一絲冰涼。

  江主事看他的神情略有緩和,欲提著膽,再問一問擬年號的事,誰知一個字還未說出口,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騷亂。

  一名禮部的小吏疾步走進工坊,一見柳朝明便道:「攝政大人,不好了!皇后娘娘今早不知怎麼,沒等天亮,忽然搶了一匹馬,急趕著回宮來了。」

  江主事詫異道:「皇后娘娘原不就是今日回宮麼?這有什麼好著急的?」

  「幾位大人有所不知,皇后娘娘回宮後悲慟震怒,先去明華宮祭拜先帝,然後提著紅纓槍,逕自闖去謹身殿找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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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0:31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章

  謹身殿原為禦書房,明華宮被焚,重建尚需時日,別的宮樓規格不夠,新帝是以暫居此處。

  聽了小吏的話,同在工坊的江主事與呂主事便慌了神,帝王居所,除了皇帝身邊的帶刀近侍,任何人進入都需卸下兵器,包括皇后。

  「攝政大人,可要傳幾位親軍衛指揮使去攔著皇后娘娘?」

  柳朝明見雪停了,一面往外走,一面扔下一句:「讓朱弈珩去。」

  江主事一愣:「十殿下?」

  可這宮裡,哪有大臣吩咐王爺辦事的?

  還待再問,一旁的呂主事悄聲道:「江大人,如今這朝廷,該聽誰的不該聽誰的,您心裡沒個譜?十殿下領著宗人令,確實能管這事,您還是趕緊去尋他,省得謹身殿那頭亂了套,攝政大人怪罪。」

  謹身殿已經亂套了。

  沈筠一到,將守在外頭的侍衛,裡頭伺候侍婢通通攆了出來,獨自提著紅纓槍在外間站了一會兒,心神稍緩,才一步一步朝內殿走去。

  天色方明,內殿還掌著燈火。

  朱昱深倚著引枕,半臥在龍榻上,雙目是闔著的,似在睡。

  沈筠看著他,說不出什麼滋味。

  她其實並不確定發生了什麼,昨日得知朱南羨去世,也是茫然大過傷痛,枯坐一夜,才隱隱覺得不對——四哥人已譫妄,前日傍晚,十三傳召他做什麼?為何十三會在傳召四哥後,忽然放火自焚?既是有嫡立嫡,詔書為何要立四哥為帝,十七呢?八月末,他們回京覆命,小奚為何不惜溺死四哥也要試探他癡症的真假?

  心中忽然升起一個可怖的揣測,說不清是驚是悲。

  倉惶間,也不顧兩位太妃阻攔,奪了馬便趕回宮,直到看到燒得精光的殿宇,揣測一下化作磅礡的怒意,驅使著她提著紅纓槍便闖來謹身殿。

  可現在,她站在朱昱深眼前了,又感到一絲無措。

  他闔目半臥的樣子這麼靜,分明就是癡了。

  是不是——自己想錯了?

  紛亂的思緒反倒令心神鎮定下來,輕聲喚了句:「四哥。」然後盼著他如以往一般聽不見,不要應。

  然而,片刻後,沈筠卻聽到一聲輕歎。

  半臥在榻上的朱昱深緩緩睜開眼,回了一句:「三妹。」

  紅纓槍「鐺」一聲墜在地上,朱穗拂地,掃出一片涼意。

  她似乎仍難以置信,看了一眼擱在禦案上治癡症的藥湯,怔然道:「你……不是癡了麼?」

  又覺得不對,再問:「何時好的?」

  再一想,仍是錯的,於是問:「是不是……早就好了,因為、因為怕十三削藩,所以——」

  「我騙了你。」朱昱深看沈筠這副樣子,沉默地打斷,「對不住。」

  饒是心裡已有揣測,事實擺在眼前,才發現難以承受,以至於還在拚命幫他找藉口。

  沈筠整個人都亂了。

  她茫然又不解地看著朱昱深:「不是,為什麼啊?為什麼要騙我?我又不會害你,你怕削藩,我與十三一起長大,我去與他說。或者大不了不當這個王爺,我陪你,帶著瑄兒與瑾兒,一起去北涼,去達丹,或者南下去安南?你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癡症好了不與我說?」

  「我沒有患過癡症。」半晌,朱昱深應道,又頓了頓,「三妹,我賭不起,你是沈家人。」

  沈筠愣道:「你當初娶我,不早就知道我是沈家三妹嗎?」

  這問一出,她又反應過來。

  賭不起?

  他賭不起什麼?或者說,他要賭什麼?

  「沈家人是什麼意思?」沈筠問,「你是想說,我是東宮的人?」

  「你與青樾自小和十三一起長大,朱憫達與沈婧待你們如父如母,沈家一直擁立東宮,我既決定爭位,有時候行事,自是不便讓你知曉。」

  「可你一直知道沈府是擁立東宮的不是嗎?!你娶我是景元十七年,那時我阿姐早就嫁了故太子,小奚也已入仕,我隨你去北平前,阿姐,姐夫,小奚,十三,還一起來送我們,那時我們——」

  一想到沈婧,沈筠心頭驀地一寒。

  當初沈婧身隕昭覺寺,沈奚有回悲痛至極,與沈筠說,害阿姐的人,除了朱沢微外,應該還有其他人。

  當時沈筠以為他口中的「其他人」不外乎朱沢微一黨,而今想來,若只是朱沢微一黨的臣子,憑著沈奚的手腕,大可以想法子料理了,何必與她言說?

  「不對,你是從何時決定爭位的?奪位不是小事,朱沢微汲汲營營十數年都敗了,你為何能坐上這個位子?」

  「我阿姐與姐夫……慘死昭覺寺,與你,有沒有乾係?」

  朱昱深下了龍榻,看了眼地上的紅纓槍,負手沉默地立了一會兒,然後點頭:「有。」

  沈筠跌退數步,一下撞在殿門上,發出「砰」一聲巨響,可饒是倚著門,整個人亦不住地發顫,腿腳沒了力氣,站不穩,幾回要往下滑。

  朱昱深看著不忍,想要伸手去扶。

  手還沒觸到沈筠,便聽她厲聲道:「你別碰我!」

  她一手背去身後,抓著殿門鏤空的木紋,強撐著立穩,一手握住胸前衣襟,大口大口地喘氣。

  好半晌,心神像是稍緩,才又開口:「我有幾個問,我問,你答。」

  「第一個,為何要害我阿姐?怎麼害的?」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此事十分複雜,簡單來說,當時朱憫達已快繼位,朱沢微與他勢如水火,有起兵弒東宮的打算,我……利用他,還有另一些人,設了一個局,促成了此事。」

  至於沈婧,他雖沒有害她的打算,亦不可能為姑息她的性命而損毀大局。

  是他害的,他認。

  「那麟兒呢,麟兒去哪裡了?」

  「朱麟還活著。」朱昱深道,「你若好奇青樾為何在八月末忽然離京,他是因得知朱麟在武昌府,不放心將他交與任何人,是以親自前去。」

  「你……利用麟兒,支開了他?」沈筠道,「這就是你命人在昭覺寺救下麟兒的目的?」

  「是。」朱昱深點頭,「我若想繼位,按理該殺了朱麟。但,一來他只是一名孩童,著實稱不上威脅;二來,青樾太聰慧,我行事要瞞過他實在太難,但若說他此生有什麼弱點——沈家,沈婧。是以朱麟活著的意義比死了大,至少可以在最關鍵的時候牽製青樾。」

  「所以,當初小奚傳你回京覆命,要將你沉湖,是因為看出了你奪位的意圖,你背後的所作所為,是真地想要殺了你,卻被我拿性命阻止,迫不得已,只好相信你是真的癡了?」

  「那十三呢?十三回京為何會病重?明華宮為何會忽然起火?他的死,與你有沒有乾係?」

  「是我,拿蘇時雨的性命逼他。他賭不起,因此回來換蘇時雨的命。」

  「至於明華宮的火。」朱昱深安靜了片刻,道,「當日十三問我,是不是他死得堂皇一些,理所當然一些,蘇時雨日後便多一分安穩,彼時我沒在意他這句話。後來想起來,他大約是考慮到倘若他只是病逝,朝中一定異聲不平,有異聲便要鎮壓,而他之一黨,為首便是蘇時雨,是以才一把火把自己與明華宮燒得乾乾淨淨,來換蘇時雨平安吧。」

  沈筠聽著聽著,看向朱昱深的目光慢慢變得陌生起來。

  天已大亮,一泓青光斜照入戶。

  雪已止,外頭卻是寂靜的,想來是被她攆出去的宮婢內侍跪了一地,不敢出聲。

  「我還有最後一問。」

  「十四歲那年,我被封縣主,青樾陪我進宮,曾被人追殺,後來若非得十三相救,我二人早命喪黃泉。這樁事,是不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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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0:47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一章

  朱昱深移開目光:「這一問,我無法回答。」

  「無法回答是何意?」沈筠簡直覺得可笑,「也就是說,當初我與小奚被追殺,你其實是知情的?」

  朱昱深沉默一會兒,點頭:「是。」

  沈筠茫然不解地看著他,才發現原來這麼多年,自己從未認清眼前此人。

  初遇他時尚年幼,少年皇子英俊沉穩,深邃的眼裡像是有亙古不變的日月,她第一眼見到他,就喜歡他。

  那時的沈三妹還不知情為何物,慣看阿爹阿娘恩愛,直覺若十分在意一個人,便該時時與他一起,投其所好,久而久之,等他認得自己,記住自己了,離喜歡上自己也就差不離了。

  沈筠是個直性子,不如沈婧溫婉,沈奚機敏,好在有滿腔曠日持久的熱情。

  自遇到朱昱深,打聽到他乃宮中的四殿下,便去央著沈奚為自己出主意,求一個如是緣法。

  沈奚記恨她天天與自己吵,出的全是餿主意,譬如什麼朱昱深每日寅時去北大營,在崇明巷打馬而過,她可以每日醜時起,去崇明巷口候著;又譬如喜歡一個人講究投其所好,你與他比武必是不行了,可以編些劍穗,聊作贈禮。

  沈奚這麼說,沈筠真還這麼做了。

  可惜寅時的天太暗,她在崇明巷口站了大半年,與朱昱深連個照面都沒打過;劍穗編得太醜,沒一個拿得出手,倒是給十二與十三送了不少。

  若不是有回朱昱深來東宮找十三,她剛好在,十三順道說了句:「這是沈家的三妹。」也不知四哥要到何時才認得她。

  後來朱南羨與她解釋:「我四哥與別的兄弟不一樣,他的母妃是戚貴妃,他生在軍營,長在軍營,大隨立朝後,他天資好,被父皇特允當作將領來養,一切法度從軍製,因此宮宴什麼的來得很少,每回來,亦是匆匆就走了。」

  沈筠五歲就在戚府學武,年紀小,學藝只為糊弄自己,還是自那日起,她才打定主意定要練出些真本事——一來,讓朱昱深對自己刮目相看;二來,朱昱深既被當作將領養,日後一定會出征,自己有武藝,剛好可以陪他同去;三來,朱昱深時不時也來戚府,能常在他眼前混眼熟。

  便也只混了個眼熟。

  景元十四年,沈筠被封縣主。

  那年的春來得很早,宮前苑的桃樹剛打了花苞,一個消息便令闔宮上下炸了開鍋——朱昱深的世上英不見了。

  說是落在水裡,派侍衛在太液湖,瑤水撈了兩日,什麼都沒撈著。

  陛下震怒,賞了四殿下五十個板子,險些沒把人打廢了,事後令他禁閉在秋實宮,等閒不得探視。

  沈筠擔心極了,卻只能聽十三說說四哥的近況,一直到三月,她被冊封郡主當日,聽說禁令撤了,才央著沈奚陪自己去看朱昱深。

  沈奚十分不開心,到了宮門口,順手摘了個青桃子,往嘴裡一塞:「你自己進去,丟完人就立刻出來,本少爺便不跟在你後面撿臉皮子了。」

  秋實宮不大,穿過一個桃園就是正宮院堂。

  朱昱深剛自書房裡出來,他的臉色是久病方愈的蒼白,渾身上下只著一身單衣,斂去兵戈氣,難得一副清雅樣子。

  見了院中立著的人,愣了愣:「沈三妹?」

  過了一會兒,又輕問,「你怎麼會來?」

  什麼叫「你怎麼會來」?

  她來不應該麼?她自開年久未見過他,擔心了一整個春,還是好不容易借著被冊封縣主的當口溜過來的。

  沈筠一下子泄了氣,十四歲的姑娘,大而化之如她亦有難能可貴的纖細。

  前一刻在天上,下一刻就墜入九幽之地,覺得這些年自己傾心相付盡付流水,她怎麼來了?她就不該來。

  沈筠欠身拜了拜:「哦,沒什麼,小奚說睡不著,擔心四哥的傷勢,讓我來幫他看看。」

  端的一副從容,眉宇裡卻寫盡委屈。

  京師沈府的兩姐妹,一個比一個傾城。

  她十四歲,站在一株海棠下,饒是委屈,人也比花嬌。

  暮春的花沾著露水,濕漉漉的,朱昱深看著她,忽然道:「三妹,我要走了。」

  沈筠扭身要走的骨氣剛拿了個架勢就被掐滅:「去哪裡?」

  朱昱深沉默了一下:「北平。」

  自開朝後,北疆一直戰事不斷,昨日還聽阿爹與小奚說,朱荀戰敗的消息傳來,陛下怒不可遏,若非看在他乃皇后表弟的份上,非賜死他不可。

  沈筠問:「四哥又要出征,這回也隨羅將軍去麼?」

  朱昱深搖了搖頭:「我傷已養好,三日後,我會與父皇請命,掛帥出征。」

  頓了頓,他又道,「父皇早有意讓我就藩北平,恐怕這回出征後,我便會留在那裡,自此守在北方,守住大隨邊疆。」

  什麼意思?就是說,她以後,在這宮裡,在戚府,都看不到他了嗎?

  又想起今早被冊封縣主時,陪著各宮娘娘吃茶,聽她們說宮裡閒話,好像提起要將曾府的大小姐許配給就藩北平的皇子。所以,是要許配給四哥?

  沈筠皺著眉,垂下眸。

  她有些生氣,又滿腹委屈,生氣是覺得自己太沒用,他要走了,她一點辦法都沒有,委屈是這麼多年了,他連她的心意都不知道,小奚總與她說女子要像二姐一般溫婉矜持才討喜,害得她都不知道該不該與他說,別娶什麼曾家大小姐,娶她就好。

  風拂過,將海棠花葉吹落數瓣。

  朱昱深看著她,步去一旁的兵器架子,抽出一把短一些的紅纓槍,遞給她:「送給你。」

  一瓣海棠花自她睫稍拂落,柔軟溫柔,飄飄蕩蕩委地。

  沈筠抬起頭,訝然地看著他。

  他是坦然,只說:「你從小亦學武,我知道,在戚府看過你練武,覺得十八般兵器,還是紅纓槍最適合你。」

  朱昱深出征那日,是三日後,雨水連天的穀雨節。

  沈筠枕著紅纓槍而眠,輾轉發側了一夜,覺得睜眼是他,閉眼是他,夢裡還是他。

  原來這些年的喜歡早已釀成了非君不可,既然這樣,還管什麼矜持不矜持?

  天未亮,她策馬直往鹹池門,隻身擋在三軍,橫握紅纓槍,看向朱昱深,揚起一抹笑,高聲又開心地道:「四哥,你此去出征,三妹來為你送行。三妹等你回來娶我,等多久都沒關係,你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娶就好!」

  握著紅纓槍的女子一襲紅衣比春朝還明豔,傾城之光簡直直照人心。

  三軍靜了一瞬,下一刻,發出驚天的喧囂與吵嚷。

  她似是這才明白過來自己究竟幹了什麼,目光不再看他,只敢盯著紅纓槍,仿佛這槍上的朱穗,才是唯一能讓她心安的承諾。

  可以用來許下自己的一生。

  朱穗的緋色經年灼豔,曾如她予他之情,歷經分離,戰亂,病痛,已不曾有過絲毫動搖。

  直到昨日。

  直到——他當著她的面,說出昔日種種因果。

  原來她所珍視的,全是虛妄。

  阿姐是他所害,十三是他所害,他們沈家,被他視為奪位路上的絆腳石,亦被精心算計。

  沈筠倚著殿門,揪住胸前衣襟,仿佛覺得氣悶,沉了幾口氣,才問:「你要我……日後怎麼見小奚,怎麼跟他交代?」

  她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像不願再見到他,扶著門轉身欲走,卻一下跌跪在門畔,膝頭撞在門檻,傳來一陣劇痛,可這樣的痛,哪裡趕得上心頭半分?

  淚水一下滾落,肺腑與喉間都一陣刺痛腥甜,令她忍不住扶著脖子乾嘔起來。

  她後悔極了。

  該讓小奚把他溺死的,該讓他溺死在湖裡的。

  如今十三死了,她生,無顏見小奚,死,無顏見阿姐。

  朱昱深看沈筠如此,垂在身側的手握緊又鬆開,想扶她,剛伸出手,卻見她眉心微擰,目色忽然一厲,拾起地上的紅纓槍,往前一送,朝他的胸膛刺去。

  朱昱深愣住,一時竟忘了側身去避。

  然而紅纓槍在刺入他心房的一瞬間,槍頭竟往上偏離三寸,不自覺地收力,紮入了他的左肩。

  鮮血一下浸染開來。

  沈筠愣怔地看了眼自己不受控,仿佛還記掛著昔日情的的手,像是看到什麼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她該要殺了他,讓他死的。

  她安靜片刻,忽然用力將紅纓槍從他肩頭拔出,在身前一豎,踩住尾,用力將槍身往一旁的橫木上狠狠一折。

  稠木槍身裂成兩半,朱穗墜在地上,依舊紅得耀目,卻沒了生氣。

  「這些年,是我看錯了你。」

  「你與我,今生今世,恩斷義絕!」

  沈筠說完這話,一拂衣擺,頭也不回地就朝外殿走去。

  出得謹身殿,朱弈珩不知何時帶著人已到了,侍婢與幾名臣子都在外候著,一見到她,忙不迭跪地參拜:「臣等——拜見皇后娘娘——」

  沈筠步子一頓:「我不是你們的皇后。」

  她抬目,看向傾頹不堪的明華宮樓,一身紅衣如昨日烈火。

  「你們記住了,我沈筠,今生,只認朱晉安這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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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二章

  沈筠走後不久,朱弈珩領著一行侍婢進入謹身殿,瞧見朱昱深肩頭的傷,往一旁掃了眼,內侍應諾,匆忙退下,不過須臾,便請來太醫院的院判。

  朱弈珩對朱昱深拜下:「臣弟請陛下安。」

  朱昱深沒應聲。

  他整個人很靜,深而默,與素日的譫妄不同,直到收拾內殿的宮婢拾起折斷的紅纓槍,才出聲:「別動。」

  一殿的侍婢俱是一愣,下一刻,全都哆哆嗦嗦地埋首拜下。

  身患癡症,不識人不記事的新帝忽然說了話。

  常在深宮伺候的人,知道參破秘密的後果是什麼。

  所幸朱昱深沒有要將他們「封口」的意思,只補了一句:「拿來給朕。」

  裂成兩半的紅纓槍,槍頭只餘尺長,握在手裡,朱穗便拂過手背。

  不多時,內侍吳敞稟報道:「陛下,禮部羅大人與吏部的曾大人聽說陛下受傷,來謹身殿探望陛下了。」又補充,「聽說還有事請奏。」

  朱弈珩代朱昱深答:「宣。」

  羅鬆堂與曾友諒一同朝朱昱深行了禮,羅鬆堂率先朝龍榻上覷了一眼,見陛下正閉目躺著任院判包紮傷口,先開口:「十殿下,方才老夫聽說,皇后娘娘今早因先帝賓天,悲痛至極,說……不想做這個皇后了?」

  朱弈珩看他一眼,沒答話。

  羅鬆堂又道:「可先帝曾留詔說,倘他病逝,年號即月就改,登基大典亦當即月就行,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年號未立,後位又沒了著落,我禮部與太常寺接下來的儀製連個著手處都找不著,您看是否要去請示兩位太妃,另立中宮之主?」

  也無怪他要當著朱昱深的面問這些話,事關國祚大統,要議必得有皇帝在場,哪怕癡了。

  誰知話音落,整個謹身殿落針可聞,羅鬆堂覺出一絲異樣,剛要轉頭去問曾友諒,半臥在龍榻上的新帝緩緩張開眼,答了一句:「不立中宮之位,朕便不能登基了?」

  羅鬆堂一下愣住,還在想這話怎麼如此耳熟,等到反應過來,才與曾友諒一齊噗通往地上一跪,:「回陛下,臣、臣唐突,臣不是這個意思。」

  天大的秘密攤開來擺在眼前,一個字都不敢多言。

  傷口已包紮好了,朱昱深掀開被衾,一旁的內侍為他將龍袍批上:「年號今日擬定,後位仍立沈氏。」

  羅鬆堂有些琢磨不透朱昱深的意思,想問,又不敢問太細得罪他,只得道:「是,那老臣將皇后娘娘請回宮?」

  朱昱深仍語焉不詳:「不必,隨她吧。」

  然後看向曾友諒:「曾尚書何事要奏?」

  「回陛下,是這樣,新帝登基,要大赦天下,以及升任一批有政績的官員,以彰仁德。赦天下一事已由刑部與禮部辦了,只待開年宣旨。及要升任的官員,吏部也已擬好名錄,交與都察院趙大人核查,然而,畢竟是新朝,這批升任的官員內,該有一到兩人位至高品,這一二人的人選,臣有些拿不定。」

  所謂的高品,還非三品二品這麼簡單,縱觀先頭兩朝,景元年間的謝煦與孟良,晉安年間的蘇晉與沈奚,無不位極人臣。

  這些人都是陪著皇帝一路走來的功臣,因此,按說到了朱昱深為帝,第一該升任的是柳昀,可他已乃攝政兼首輔,再往上升除非封王。

  雖然宮裡還真有人揣測柳氏要出一名異姓王。

  「朕聽聞,青樾已在回宮的路上了?」片刻,朱昱深道。

  曾友諒狐疑,不明陛下為何提沈奚。

  沈青樾一直是東宮黨,朱憫達倒臺又扶朱南羨上位,陛下不將他梟首已算寬宏仁德了。

  「回陛下,是,沈大人赴武昌後,為築堤一事宵衣旰食,入秋前,已將當地災民安置妥當,也召集了工匠,於十一月開始重築堤壩。先前他來信說,要等開了春才返回京裡,後不知怎麼,至這個月初,忽然將築堤的後續事宜交給了翟禦史,馬不停蹄地往京裡趕。臣等去信他也沒回音,只聽沿途幾個驛站的人說,沈大人是星月兼程,大約年關節左右就能到應天府。」

  朱昱深道:「升遷當看政績,晉安年間,除柳昀外,為朝政殫精竭慮者有三人,龔荃,蘇時雨,沈青樾。龔荃已封爵,蘇時雨罪名在身,按下不表,青樾自升任戶部尚書,內閣一品輔臣,為西北,北疆,東海,三方戰場募集軍餉錢糧、戰馬,解決湖廣水患廣西旱災,安撫災民,而今又統籌安排重築堤壩,令揚子江一帶汛情得以緩解,國之棟樑之才,不可不行封賞。」

  「他既已是一品輔臣,待他回來,再賜,一品公爵位,晉封沈國公。」

  羅鬆堂與曾友諒從謹身殿退出來,一路無言。

  直到繞開奉天殿,下了墀台,出了正午門,羅鬆堂才憋不住問了句:「老曾,你說陛下他這是個什麼意思?」

  曾友諒鬱鬱道:「我哪知道,我當時還納悶,以為陛下提沈青樾是要找個由頭治他的罪,哪裡知是要行封賞的。」

  羅鬆堂四下看了一眼,小聲道:「會不會是嫌柳昀權勢大,所以——」

  曾友諒扁著嘴搖搖頭:「我看不像,陛下若真要扶人來對付柳昀,扶誰也不會扶沈青樾。沈青樾那個脾氣,肯不肯受這一品國公的封賞還有個論頭,保不齊跟他兩個阿姐一樣,士可殺不可辱,追著先帝一同去了呢。」

  「也是。」羅鬆堂點頭,「青樾這一點與時雨像,前天你是沒看到,時雨聽說先帝賓天,險些,唉——」

  說到這裡,逕自一歎,自行住了口,一來是想起蘇晉,沒由來心酸,二來,曾友諒與蘇時雨有齟齬,與他提她,博不來幾分共情。

  誰知曾友諒竟也跟著歎了一聲,點頭道:「蘇時雨的確是可惜了。」

  倒也無怪。

  自朱沢微去世,曾友諒就夾著尾巴做人,還好朝中各官職出缺,吏部尚書又是個緊要職務,除了他,無人有這個資歷做好。

  憑白撿了幾年性命,與蘇晉共事,她後來官壓他一頭,卻沒因昔日齟齬與他多計較,也不知是沒這個功夫還是真的心胸廣博,他也沒問,久而久之,看她行事磊落,手段淩厲,漸漸便生出些敬重之意。

  二人站在雪地裡說了半晌話,快至六部,不遠處兩名小吏迎來,都是禮部的,呈上一封禦帖,拜道:「二位尚書大人,今早柳大人已將年號擬定了,特命人送來各部。」

  曾友諒羅鬆堂對看一眼,拿了禦帖來看。

  禦帖上正是柳朝明的筆跡,只書兩個字,永濟。

  羅鬆堂與曾友諒十分詫異。

  按說擬年號是大事,當由翰林與禮部擬好些個供陛下擇選,擬時七卿與內閣都當在場。

  今年情況特殊,陛下「譫妄」,是以禮部去問了攝政大人的意思,誰知柳昀敷衍,竟只寫了這麼一個,然而奇的是,也就這麼一個年號,還呈給朱昱深看了,朱昱深還特地拿朱筆,在「永濟」二字上圈了一圈。

  也不知這君臣二人在想什麼。

  曾友諒抬頭:「就定了?不再議了?」

  小吏點頭:「是,流照閣傳話說,定了,自今日起,就是永濟年,咱們的陛下,便是永濟皇帝了。」

  羅鬆堂仍不信,晉安帝擬年號已堪稱草率,永濟帝擬個年號,竟沒他禮部的事了。

  「柳大人呢?」

  小吏道:「回羅大人,攝政大人今早在都察院,之後擬好年號去尋了陛下,方才大約是回流照閣了,但——」他頓了頓,「還是那個規矩,這一月,任何人都不得去流照閣打擾大人。」

  這是明華宮起火隔日,流照閣立下的規矩,想來倒也沒什麼,先帝去世,眾臣各有祭拜法,柳昀貴為攝政,當作表率,每日花三五個時辰為先帝進香誦經一月也是應當的。

  當初宮裡的人不是還傳言說,柳氏一門最講究一個忠字,當初攝政大人的父親進京,因柳昀上值時分趕回府邸,還罰其在太|祖皇帝的牌位前跪了兩個時辰麼。

  流照閣的正堂內的確有嫋嫋檀香氣。

  案台旁設了佛案,先帝諡號未定,還寫著「晉安」二字,然而,傳言該為先帝誦經的柳朝明立在窗前,像是在等什麼。

  黃昏將至,窗外微雪不止。

  須臾,一名藥官自後堂而來,對著柳朝明的背影合袖一揖:「大人,那一位方才醒了。」

  柳朝明的目光無波瀾。

  「還說不出來話,應是起火的時候,吸進太多煙子,太醫院的李掌院已為他看過,說是傷了肺腑。手臂上的傷倒是無礙,養養就好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

  「那一位雖暫說不出來話,但醒來時,人像有半刻清醒,張了嘴,看口型,像是說想離開,又像說了一個『雨』字。」

  「他說想去哪裡了麼?」柳朝明問。

  藥官搖了搖頭:「沒有,太虛弱,一下又睡過去了。李掌院把了脈,說脈象很不好,尋常人肺腑傷成這樣,怕是活不成,還好這位自幼習武,身子骨結識,可惜棄了生念,也不知往後能不能救活,還拖下官來為大人帶句話,掌院使他只能盡力施救,若救不了,請攝政大人莫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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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一十三章

  微雪蒼茫,藥官稟完事,無聲退下了。

  暮靄被夜色侵染,不多時,院門發出「吱嘎」一聲,言脩推門而入,乍一進公堂,直覺滿室清冷,拿鉗子撥了撥炭盆,才解下絨氅,對柳朝明一揖:「大人。」

  他是從言鼎堂過來的,永濟年間官員升遷,錢月牽要去刑部,空出來的三品左副都禦史的職務,便由言脩頂上。

  「名錄擬定了?」柳朝明問。

  言脩點頭:「曾尚書今早去請示過陛下,已定了。四品以上的,除了錢大人調任刑部尚書,下官與翟迪升任副都禦史,原翰林學士舒聞嵐舒大人轉去禮部任右侍郎,陛下還親令晉封沈大人爵位,賜一品沈國公銜。及蘇大人被定罪後,空出來的一品次輔人選還有待斟酌,曾尚書說,陛下的意思,像是想整改內閣,但具體明細要等沈大人回來才議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讓趙衍儘早將名錄送來。」

  「是,趙大人那裡已傳過話了,說會趕在今晚核實完畢。」言脩略頓了頓,看了柳朝明一眼,「大人,下官議完事,過來的路上,繞去刑部牢裡看了看。」

  柳朝明正自書案前翻開一份卷宗,半晌,才「嗯」了一聲。

  「蘇大人昨日夜裡不知想起什麼,又鬧過一回,腿上的傷又裂開,留了不少血。方醫正細心,撥了兩名穿著內侍裝的小宮婢過去伺候。聽說今早人已靜下來了,喂藥是吃的,可惜風寒未愈,加之傷慟過度,總是吃一半吐一半。神智還有點不清醒,但凡開口,就說些胡話,下官去時,還聽她問方醫正,她身邊的人是不是都死了,問她什麼時候行刑。」

  柳朝明的目光凝在卷宗一處,過了一會兒,問:「方徐怎麼說?」

  「方醫正說,蘇大人的風寒其實不嚴重,病也是病在心裡,陛下賓天,京師對她而言已是傷心地,關在刑部牢裡恐怕是養不好了,最好能去別處,還為蘇大人求情,問陛下與柳大人能否看在蘇大人這些年於社稷有功的份上,免了她的死罪。」

  言脩說到這裡,見柳朝明不語,撩了袍,逕自跪下身去,磕了一個頭。

  「大人,下官跟了您這麼多年,曉得在此局之中,有時候悲憫才是最殘忍。但,大人既甘冒風險,瞞著陛下願救下那一位的性命,何不也予蘇大人一條生路?」

  「你以為——」柳朝明卻道,「本官救下先帝的事,陛下不知道麼?」

  言脩驀地抬頭,朱昱深竟知情?可依他的性情,怎麼會允許朱南羨活在這世上?

  「大人的意思——」

  柳朝明搖了搖頭,截斷他的話:「傳令去刑部,明日一早,將蘇時雨帶來紫極殿聽審吧。」

  永濟元年的十二月,狂莽幾場風雪後,宮樓淹在一片素白裡。

  蘇晉被人從刑部帶進宮,險些叫這光亮的雪色刺了目。

  她已百日不見天光,刑部大牢暗無天日,充斥著腐朽的屍味。每日都有人被帶走,那些她曾熟悉的,親近的人,一個一個被處死。

  一朝江山易主,青史成書。

  身上的囚袍略顯寬大,凜冽的風自袖口灌進來。

  蘇晉抬眼望向宮樓深處,那是朱南羨被囚禁的地方。昔日繁極一時的明華宮如今傾頹不堪,好似一個韶光颯颯的帝王轉瞬便到了朽暮之年。

  明華宮走水——看來三日前的傳言是真的。

  內侍吳敞推開紫極殿門,扯長的音線唱道:「罪臣蘇晉帶到——」

  殿上的人驀然回過身來,一身玄衣冠冕,襯出他眉眼間淩厲,森冷的殺伐之氣。

  這才是真正的柳朝明。蘇晉覺得好笑,歎自己初見他時,還在想世間有此君子如玉,亙古未見。

  如今又當怎麼稱呼他呢?首輔大人?攝政王?不,他扶持了一個癡人做皇帝,如今,他才是這天下真正的君王。

  殿上的龍涎香沾了雪意,凝成霧氣,叫柳朝明看不清殿下跪著的人。

  「過來些。」沉默片刻,他吩咐道。

  蘇晉沒有動。兩名侍衛上前,將她拖行數步,地上劃出兩道驚心的血痕。

  隔得近了,蘇晉便抬起頭,啞聲問道:「明華宮的火,是你放的?」

  他沒有作聲,蘇晉又道:「你要燒死他。」

  柳朝明這才看見她唇畔悲切的笑意。曾幾何時,那個才名驚絕天下的蘇尚書從來榮辱不驚,寡情薄義,竟也會為一人悲徹至絕望麼。

  柳朝明心頭微震,卻咂不出其中滋味。良久,他才道:「你作亂犯上,勾結前朝亂黨,且身為女子,卻假作男子入仕,欺君罔上,罪大惡極,即日流放甯州,永生不得返。」

  蘇晉又笑了笑:「不賜我死麼?」

  這一生荒腔走板行到末路,不如隨逝者而去。

  囚車等在午門之外,她戴上鐐銬,每走一步,鋃鐺之聲驚響天地。

  柳朝明看著蘇晉單薄的背影,忽然想起初見她的樣子,是景元二十三年的暮春,風雨連天,她隔著雨簾子朝他打揖,雖是一身素衣落拓,一雙明眸卻如春陽秀麗。

  那時柳朝明便覺得她與自己像,一樣的清明自持,一樣的洞若觀火。

  他只恨不能將她扼死在仕途伊始,只因幾分探究幾分動容,任由她長成參天大樹,任她與自己分道而馳。

  如今她既斷了生念,是再也不能夠原諒他了。

  「蘇晉。」柳朝明道,「明華宮的火,是先皇自己放的。」

  蘇晉背影一滯。

  柳朝明淡淡道:「他還是這麼蠢,兩年前,他拚了命搶來這個皇帝,以為能救你,而今他一把火燒了自己,拱手讓出這個江山,以為能換你的命。」

  蘇晉沒有回頭,良久,她啞聲問:「為什麼,要告訴我?」

  「你不是問,為何不賜你死麼?」柳朝明道,「如朱南羨所願。」

  囚車碾過雪道,很快便沒了蹤跡。

  天地又落起雪,雪粒子落了柳朝明滿肩,融入氅衣,可他長久立於雪中,仿佛感覺不到寒冷。

  吳敞為柳朝明撐起傘,歎了一聲:「大人這又是何必?」他見慣宮中生死人情,曉得這漩渦中人,不可心軟半分,因為退一步便萬劫不復。

  「尚書大人本已了卻生念,大人那般告訴她,怕是要令她置之死地而後生了。蘇大人在朝野勢力盤根錯節,詔書上的罪名,又非『女扮男裝,欺君罔上』的死罪,只不過是對安南行商案的包庇隱瞞,大人既要容她命,又想斷她的誌,豈知不是枉顧兩端?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癡傻,若有朝一日,她得以返京,與大人之間,怕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他們相識五載,連殿上的帝王亦如走馬燈一般換了三輪,生死又何妨呢。

  「若她還能回來。」柳朝明笑了笑,「我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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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1:32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四章

  囚車出了應天府,直行往南。因是寒冬,一路走得不快,天色一暗便在驛站落腳,隔日要等日頭徹底亮了才起行。

  沿途又遇風雪,在甯國府一帶停了七日,入了徽州地界,官差便卸了蘇晉的鐐銬,囚車也換成馬車,至夜裡,還奉上了幾身乾淨的衣裳。

  蘇晉沒問原因,接過衣裳,逕自命人打水沐浴。

  人真是奇怪,半月前,她還一心求死,覺得自己這輩子都過不去這道坎,自離開隨宮,想到這條命是朱南羨換來的,便分外愛惜起自己來,成日定時吃藥,休憩,進食,不日風寒祛了,連手腳的傷也跟著漸漸好轉。

  只是人還不甚清醒,坐在囚車裡,看著明晃晃的天光,恍惚還以為是八九歲那年,躲在骨碌碌的牛車裡,又以為是十六七那年,從死人堆裡爬出來,晁清把她背上馬車,帶她離開京師。

  隔日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有人來叩門,稱的居然是一句「蘇公子」。

  蘇晉將門拉開,官差不知何時已撤了,門前這位是張生面孔,打了個揖道:「小人姓李,單字一個煢,接下來會護送公子去江西,早膳已備好了,公子下來請用吧。」

  徽州是南來北往的交界,近年關,驛站裡多的是歇腳的商販,李煢雖挑了個清淨處,仍避不開吵吵嚷嚷。

  李煢一邊為蘇晉布菜,一邊道:「小人護送公子去江西後,便不再跟著了。上頭那位早有交代,說江西自有人接應公子,小的只管將要緊的事物交給公子自行保管就好。」

  所謂要緊的事物,不外乎就是她的定罪文書,文牒,戶籍與名牌。

  蘇晉原想問一問接應自己的人是誰,可一想到李煢提到的「上頭那位」,又放棄了。那一位她知道,辦事滴水不漏,不想讓她知道的,一個字都問不出。

  早膳是一碗清粥,兩個饅頭,蘇晉剛用到一半,驛站又傳來嘈雜聲,原是幾個當官的進來歇腳,驛丞忙著張羅。

  李煢看了眼他們的袍服紋樣,最高的才七品,想來都沒見過蘇晉,於是也不避,儘管自己吃自己的。

  「喲,這幾位官爺。」驛丞倒是個熱情好客,一見他們就招呼開了,「您幾位不是述完職,剛從京師出來,怎麼,這是遇著什麼事,哪位大人又將你們召回京師了?」

  「還能有什麼事?」一個長吏答道,朝天拱了拱手,「陛下登基,地方上要進京朝賀,各州府都要派一二人,我們正趕著回京覲見陛下呢。」

  原來是入秋時回京述完職,因朱昱深登基,又中途折返的地方官。

  「竟是這等天大的好事。」驛丞為他幾人斟茶,「尋常人一輩子都莫想見天子一面,幾位官爺這是有福了!」

  長吏失笑道:「你當天子是這麼輕易就能見的?朝賀時,陛下坐在奉天殿裡,像咱們這樣的,」他抬手指了指自己,「只能跪在正午門外頭。正午門知道不?往裡走還有奉天門,奉天門過了是墀台,然後才是奉天殿。仰脖子抬頭,能看到個門樓就不錯了。」

  另一桌亦有半路折返回京的官員,聽了這話,附和道:「正是了。且莫說陛下,單提朝廷裡的大人,」他亦朝天拱了拱手,「不才先頭那回進京得早,去戶部交黃冊,亦只有幸見了沈大人一面,已當是三世修來的福氣。」

  「閣下提的沈大人,可是被晉封了一品國公的沈奚沈大人?」

  「如今朝野裡,還有哪個沈大人名頭響得過這一位?」官員答,「雖只看了一眼,簡直滿室生輝。」又補充,「不過那是蘇大人剛出使安南返京時候的事了,當時聽戶部的人說,內閣裡,不單沈大人風姿驚人,柳大人,蘇大人,也是一等一如玉的人品,可惜……」

  「可惜」後頭的話沒說出來,官家驛站裡歇腳的官吏很多,堂堂一品輔臣,刑部尚書因包庇行商案被流放的事早在朝野與地方傳開了。

  倒是有個不怕避諱的歎了句:「要我說,蘇大人也是冤。這兩年出使安南,平定南方禍亂,按說是大功勞一樁了,行商案的線頭還是他找出來的,後來查到自己人身上,瞞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又沒說不治罪了,誰曉得被牽連,居然要流放。幾年前陝西貪墨的案子,戶部的錢尚書實打實地犯了案,也才是個流放。」

  「你說蘇大人是冤的,他就是冤的了?」一人嗤道。

  「難道不是?當年山西修行宮,三王爺搜刮民脂民膏,若非蘇大人冒死彈劾,那裡的百姓至今還水深火熱呢。這樣的人品,如何會犯下重罪?」

  嗤笑的那人道:「朝廷裡的案子,尤其是牽扯到這種大官的,裡頭彎彎繞繞鬧不清,人命都是輕賤的,人品才值幾個錢?不過你說得也對,蘇大人這事,流放不至於,要我說,這事兩個可能,一,蘇大人切切實實是清白的,八成是得罪了誰,被冤枉了;二,蘇大人真正的罪名,比所謂『包庇隱瞞』嚴重得多,殺頭誅九族都不為過,但是嘛,被遮過去了,要不怎麼什麼都不判,判個流放呢?死、流、徒、鞭、杖,唯有流放能將人送得遠遠的。」

  一眾人等聽他說話,猶如在聽天書,往細裡琢磨,什麼叫「蘇大人得罪了誰」?蘇大人這樣的一品輔臣,敢得罪她的天底下都沒幾個,她能得罪的,除了攝政大人,只有當今的永濟皇帝了。

  驛站內一時無人敢搭腔,怕說話稍不注意,就是犯上不敬的重罪。

  片刻,才有一人將話題又引回沈奚身上:「這位仁兄既見過沈大人,可聽說近日沈府的事了?」

  京師沈府如今是天下最稀奇的府邸,樁樁樣樣都是大事,也不知他提的是哪一樁。

  有一人試探地問道:「可是沈大人被晉封國公爺?」

  「這誰不知?」另一人打斷,「我猜是五日前,陛下的登基大典上,冊封沈氏為後,可對?」

  那人點頭應道:「差不多了,只是,登基大典上,冊封沈氏為後時,沈氏並不在場,你們可曉得?」

  驛站靜下來,曉得的都不作聲,不曉得的都面面相覷。

  「不僅沈氏不在,京師沈府,也沒有一人到場。」最初那名長吏道,「這事我聽說了,宮裡好像也沒有要將此事瞞著的意思,想想也無怪,國公爺還在回京的路上,皇后娘娘聽說是病了,老沈大人之前不是被流放了麼,說是身子骨不行,受不得寒,還沒入秋就被沈大人送去南面養病了。」

  「老沈大人在養病不假,國公爺在回京途中也不假。但皇后娘娘這事——」那人說著,將聲音壓低些許,「聽說並不是病了,而是不肯受皇后封銜,一人搬去了皇陵住著。」

  「搬去皇陵,這是何意?」眾人驚道,又問,「天家的事,你怎麼會曉得?」

  「不才有個舊友,而今在忠孝衛當值。」忠孝衛,即守衛皇陵的親軍衛,「他與我說,皇后娘娘與晉安帝一起長大,情同姐弟,而今晉安帝賓天不足月,天家雖請了原十二王爺,鎮南王的世子為他守孝,到底關係遠了,身份也低了些。晉安帝無後無妃,無子無女,皇后娘娘顧念他此去孤單,是以親自為他守陵,還說要守大半年,等大出殯了,再守七七四十九天。」

  一眾人瞠目結舌。

  皇后的身份是尊崇,可為先帝守陵,怎麼都不大合適。然而,這是天家的家事,他們都不敢妄作議論,其中一名縣官提醒道:「這位仁兄,這事您與我等說說便罷了,等上了京,切莫再提,當心惹禍上身。」

  豈知那人笑了一聲,拱手朝天一拜:「實不相瞞,在下軍籍出身,曾在西北當過兵,平生最敬重晉安皇帝,禦駕親征,守住西北,實乃英雄人物,只可惜福薄,英年早逝,是以在下此去,並非進京朝賀,而是辭官,待日後回鄉,亦會效仿皇后娘娘,為晉安帝守孝三年。」

  蘇晉聽到這裡,喉間一澀,直覺連清粥都難以下嚥,半晌,擱下筷子,道:「走吧。」

  李煢點了點頭,招呼驛丞把馬車趕來。

  蘇晉起身,隨李煢離開驛站,路過眾人,一行官吏都默了默,目光不自主被眼前人的氣度吸引,原想上前搭話,但看她一臉生人勿進,全全作罷。

  目送她上了馬車,行至天野蒼茫處了,才收回心神,接著方才的話頭,道:「皇后娘娘如此,也不怕觸怒陛下嗎?」

  「所以啊,有人猜,陛下與娘娘早生嫌隙,晉沈大人國公爵位,也是捧殺之意。」畢竟是晉安朝的頭號重臣。

  那人說著,歎了一聲:「不過也說不清,聽說沈大人也就這兩日回宮了,且看陛下的意思吧。」

  也不知是否是蘇晉離開時,一身疏離與清寂久散不去,引得眾人說話的興頭都闌珊起來,再言幾句,竟各自靜了下來,匆匆吃完茶,用完膳,蹬上馬車,各自趕路。

  城郊驛站,蒼野茫茫,有人向南,有人向北,有人往,有人歸,或更有甚者,有人不知此去何方,有人一路疾往卻不是往故鄉,臥在馬車裡,俯在馬背上,星月兼程趕了近一月的路,痛心疾首過,悔不當初過,擔心過亦悲傷過,而今冷靜下來,只為求一個解。

  沈奚回到京師當日,正是年三十,各院各寺均以停值,又因晉安皇帝新喪,永濟帝雖已登基,宮中亦不能大擺宴慶。一乾朝臣隨朱昱深祭完天,原該各自回府了,聽說今日沈國公回宮,竟規規矩矩地一個沒走。

  而今沈奚的頭銜,戶部尚書,內閣一品輔臣,一品國公,正兒八經的當朝國舅。

  朝廷裡不少人說,這樣的出生,真是羨慕都羨慕不來——皇家還有個更迭呢,也就沈府,簡直常年尊榮不衰。

  可不是?

  先頭一個阿姐是太子妃,後來晉安帝與他堪比親兄弟,而今又改朝,另一個阿姐又當上皇后了。

  隨宮承天門左右洞開,門外,沈奚一人獨立於馬上,眉宇清泠如霜雪。

  相迎的大臣,為首的是禮部羅鬆堂,舒聞嵐,與鄒曆仁。

  三人以羅鬆堂為首,上前來,領著群臣拜道:「下官等,恭賀沈大人晉封一品沈國公。」

  沈奚不言不語地下了馬,步到羅鬆堂面前,與這位年邁的大臣回了個禮:「羅大人。」

  然後移目看向舒聞嵐,又看了眼他手裡託盤上的國公朝服,玉扣,與冠冕,忽然一揚手打翻。

  袍服撲散在地上,玉扣墜地,發出一聲清泠脆響,裂成兩半。

  沈奚一雙桃花眼裡如有寒霜:「朱昱深呢?本官要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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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1:46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五章

  永濟皇帝的名諱,哪能這麼隨意喚的?

  群臣聞言,面面相覷,一時又重新拜下,倒像是在替沈奚賠罪。

  兩名禦史不得已,上前提點道:「國公爺,陛下貴為天子,乃是我等君上,直呼其名實為犯上不敬之罪,國公爺雖乃皇親,與陛下仍有君臣之分,望日後謹言慎行,切莫再犯。」

  沈奚笑了一聲,涼涼地道:「他是哪門子的陛下?」

  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遜,若是私下裡便罷了,當著這麼多朝臣,都察院不能不責罰。

  兩名禦史對看一眼,其中一人折回後方,對今日管風紀的副都禦史言脩小聲稟報了幾句。言脩遲疑了片刻,隔著人群,遠望了沈奚一眼,然後點了一下頭。

  禦史再回來時,身後跟著兩名親軍衛,作勢就要拿人:「國公爺,得罪了。」

  正這時,一名身穿護心鎧,腰別金錯刀的侍衛走來,對著沈奚一揖:「沈大人,陛下傳您去謹身殿見駕。」

  此人正是朱昱深的貼身侍衛闕無。

  說完這話,又對群臣中的幾人道:「也請禮部羅尚書,舒侍郎,吏部曾尚書,任侍郎,工部劉尚書,刑部錢尚書,與兵部陳侍郎。」

  眾人一時狐疑,不知陛下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有沈奚渾不在意,一拂袖,率先一步踏上軒轅台。

  謹身殿內,除了朱昱深先頭傳的幾位,朱弈珩也等在裡頭了。

  沈奚一進殿就失笑出聲:「今冬這場雪可真是稀奇了,一灑下來,十殿下一身傷養好了不說,舒侍郎纏綿病榻十餘年也不畏寒了,連帶著姐夫的癡症亦不藥而愈,不知道的,還以為下的不是雪,而是什麼靈丹妙藥呢。」

  這是在禦前見駕,豈有稱「姐夫」的道理?

  吳敞忍不住上前提點:「沈大人,您剛回來了,有些犯糊塗,這一位乃是——」

  「本官不需要你提醒他是誰!」沈奚聲色一厲。

  他的神情涼下來:「且再說,昔太|祖皇帝立朝,言明『內臣不得乾政,犯者斬』,吳公公常在禦前伺候,是太閑了還是怎麼著,憑的做他人耳目,當了倀鬼,還想左右都討個好麼?」

  事到如今,哪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

  朱昱深一黨之所以時時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不外乎是靠了這些常遊離於深宮各處,什麼秘密都曉得一點的內侍。

  然而,單靠這些內侍還不夠,消息若太分散就像竹籃打水,一筐子舀上來,什麼都兜不著。

  是以這宮裡必有一人統籌收管這些消息,如同捕魚,一網子張出去,沒有撈不著的。

  這個人收管消息的人必不是內侍,哪宮的內侍膽子這麼肥,早被拖出去斬了,而縱觀朝野,能有這麼閑的功夫,能常在宮裡走動,能不惹人生疑,腦子又過得去的,只有常年稱病的昔翰林學士,今禮部侍郎舒聞嵐了。

  舒聞嵐初識蘇晉那會兒,曾說自己「閑得慌,將宮裡宮外的瑣碎搜羅了一籮筐,宮中秘辛,街頭傳聞,臣工家事都知道得清楚」。

  如今看來,他確實沒打誑語,手裡握著一根結實的網,繩結就是各宮內侍,一張出去,沒什麼躲得開他的耳朵。

  跟著進殿的幾名大員聽到沈奚大不敬的言語一句接著一句,盡皆俯身拜下,只盼著不要被他牽連才好。

  豈知朱昱深沒與他計較,先說了一句:「眾愛卿平身。」然後看著沈奚,平靜地道,「傳話的人說你要見朕,所為何事?」

  「姐夫大能之人,青樾所為何事,姐夫算不到嗎?」沈奚將一抖袖袍,雙手負於身後,儼然一副不怕死的形容,還笑了一聲,「也沒什麼,冤有頭,債有主,這些年事情的始末,我已差不多理清了,姐夫貴為九五,我是動不了,但其餘的,樁樁件件,究竟是誰幹的,我今日要弄個清楚明白!」

  殿內一片寂靜,膽子小的,腿腳已打起哆嗦。

  這是隨宮最大的秘密,沈青樾竟這麼說出來,也不怕被陛下剝了皮。

  羅鬆堂覺得此事與自己無關,唯恐知道得多了惹禍上身,剛要自請退出殿外,袖口被曾友諒一拽。下一刻,朱昱深朝殿門微抬了抬下頜,闕無會意,打了個手勢,殿前侍衛「砰」一聲便將門掩上了。

  整個謹身殿剎那猶如一個落了閂的鳥籠子,將這一眾金貴之人都關成了困獸。

  朱昱深淡淡道:「從哪一樁說起?」

  「景元二十四年,登聞鼓案。」

  昔登聞鼓之案,分涉兩案,一是山西行宮案,查明是三王朱稽佑所為,背後之人乃朱十四;二是陝西貪墨案,查明是前戶部尚書錢之渙所為,背後之人乃朱沢微。

  「案情的前因後果已查明,我不追問這個。但我記得,蘇時雨查案期間,曾與我說,她覺得有一個人,想儘快讓她查清案情,想置朱十四與工部於死地,是以不惜給朱麟下毒,借麟兒的驚風症來提醒她,登聞鼓最後一個告禦狀的死者盧芊芊的死因。這個指使奶娘給麟兒下毒的人,是你們當中的誰?」

  殿內落針可聞,須臾,一個沉沉的音線響起,「便是朕。」

  朱昱深道:「昔十四利用三哥修築行宮之際,賣放工匠,大肆斂財,早有奪儲之意,可惜他行事張揚,落了不少把柄,拔去工部與朱稽佑,可削弱他的勢力。」

  「指使奶娘給麟兒下毒的人是你,那麼宮前殿的局,也是你布的?」沈奚問。

  「還有本王。」這時,朱弈珩邁前一步,「下毒不過是為儘快拔去朱覓蕭的『獠牙』,但宮前殿的局裡,最重要的是朱沢微。」

  不錯,宮前殿之局,朱昱深意在削弱所有王儲的勢力,那麼他當時的主要目標,便不該是朱覓蕭,而是朱沢微與朱憫達。

  「朱沢微當時手上的籌碼有,一,鳳陽駐地的鳳陽軍;二,戶部這顆搖錢樹;三,他最大的後招,羽林衛。」

  「有財力有兵力,加上他的性情,日後即便朱憫達繼位,他亦早有起兵奪|權的打算。是以要對付他,最重要的一點,削弱他的財力。」

  削弱財力,靠的便是錢之渙的大公子錢煜這枚棋子——以嫁禍錢煜凌辱璃美人,令錢之渙對朱沢微心寒。

  而錢煜又時任羽林衛副指揮使,殺了錢煜,恰好解除了朱憫達對羽林衛的疑心,從而令他更信任這支一直保護自己的親軍衛。

  「但是,權力此消彼長,朱沢微失勢,東宮得勢,加之十三因就藩與西北軍的緣故,一躍成為諸王前列,景元帝病重傳位在即,所以在此局過後,你們又將矛頭轉向了東宮?」沈奚問。

  朱弈珩點頭:「是,但對付東宮,我等之力不夠,只有假朱沢微之手。」

  「朱沢微早有以羽林衛暗殺朱憫達的計畫,冬獵前夕,他甚至和與他一同失勢的朱覓蕭合盟,兩人計畫一旦攔不住朱憫達繼位,便合盟奪|權。」

  「只可惜,計畫趕不上變化,朱覓蕭妄自尊大,冬獵時,因耽於私怨,設局想殺蘇時雨,被十三懲治,斬去一臂,以至徹底被廢。而父皇命虎賁衛進山保護朱憫達一事,也讓朱沢微失去這一絕佳的刺殺時機。」

  「幸而在冬獵前夜,舒聞嵐舒大人借用禦前耳目,得知陛下會派虎賁衛進封嵐山的消息,並將這消息告知他在羽林衛中養的一暗樁,這名暗樁趕在最緊要的關頭,阻止了羽林衛的暗殺計畫。」

  是了,其實在冬獵之前,非但朱景元料到朱憫達會有危險,沈奚,朱南羨與蘇晉亦猜到了這一點,當時朱南羨還暗派了金吾衛去保護他的大皇兄,哪裡知當暗衛前來刺殺朱憫達時,反倒是羽林衛拚死相救。

  原來羽林衛原本和這群暗衛原本是一夥的,只是因事先窺得陛下計畫,鬧了一出自己人殺自己人,反而更得朱憫達信任。

  冬獵過後,朱憫達篤信羽林衛不會傷害自己,以至於去昭覺寺祈福當日,也欽點了羽林衛作為隨行兵衛,而當是時,沈奚因錢之渙的突然致仕,已然覺察出事情不對,只要多給他一兩個時辰,他都能阻止這一場災禍。

  「你們……是如何做到控製朱沢微行刺的具體日子的?」

  換言之,是如何障他的目的?

  單靠錢之渙致仕麼?他不信,錢之渙早就對朱沢微寒心了。

  這時,舒聞嵐道:「自然不是單靠錢尚書致仕。」他對沈奚一揖,「不知沈大人是否還記得,在年關節前,宮裡有只老貓死了,後來在年關節宴慶當日,又死了幾隻貓。」

  這其實是小事,旁人或許忘了,但沈奚不會不記得。

  因為在年關節當日,那幾隻瘋貓還抓傷了沈婧,宮裡一直有傳言,說被貓抓傷的後宮人,七日之內便會身亡。

  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逝,可想到沈婧,卻又一陣恍惚。

  舒聞嵐道:「其實行刺的日子,也並非我等為七殿下選的,事前誰都認為冬獵是最合適的時機,乃至於在年關節上,那幾隻死貓與老貓的屍骨,其實也是給七殿下看的。」

  「這只老貓其實是七殿下殺的,喂了藥扔在水裡,沒一會兒就咽氣了——因它長壽,又是昔淑妃娘娘養的,宮裡的人都寵它,哪裡都允它去,那日它正好撞破了七殿下與淇妃娘娘幽見,叫喚了幾聲。」

  叫喚幾聲也沒什麼,但朱沢微兒時,有回因一隻白貓沒去進學,被岑妃責駡,岑妃後來當著他的面將白貓剝皮殺了,也正因為此,朱沢微後來十分不喜貓。

  「七殿下殺貓的事,恰好被一名內侍撞見,回來稟明了我。」

  與後妃苟且,乃犯上不敬,罪至梟首。將那只白貓的屍體找出來,兼之幾隻瘋貓,剝了皮給朱沢微看,其實更是想告訴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宮裡早已有人曉得了他與淇妃見不得人的醜事。

  而對當時的朱沢微來說,宮前殿一局本就令他元氣大傷,朱憫達即將上臺,也必容不下他,加之苟且一事曝光,真是半條活路也沒有,除非——趕在朱憫達登基前,掙得這皇位。

  他先試了在冬獵行刺,計畫落敗。而計畫落敗後,錢之渙致仕的消息更令他退無可退,是以只好趕在昭覺寺當日,不成功便成仁。

  這麼說,錢之渙致仕,其實是在種種鋪路後的一個閥門而已,按下去,朱沢微就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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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2:09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六章

  沈奚徹底明白過來。

  「所以,你們當時給麟兒下毒的目的有二,其一,促使蘇時雨儘快破獲登聞鼓之案;其二才是最重要的,你們想讓朱憫達明白,他、十三與麟兒同在一屋簷下終是不妥,難保有人會借著他們太子、嫡皇子與皇孫的身份做文章,離間他們,而最易受創的,則是他們三人當中最弱小的麟兒。朱憫達愛子心切,對於當時的他來說,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令十三儘快回到南昌藩地。

  「因為只要朱憫達身隕,依照有嫡立嫡的規矩,十三就是下一任皇儲的繼承人。你們的目的既是奪儲,那麼朱憫達被弒之時,十三必須離開京師,否則就是為他人做嫁衣。」

  「當時景元帝病重,已然臥榻不起。你們原本的計畫應該是這樣的,一,利用朱沢微之手弒殺朱憫達,暫令朱沢微掌大權,但朱沢微非嫡非長,便是掌權,亦無法順利繼承儲位,而真正的儲君繼承人又在南昌,遠水救不了近火,從而令儲位玄虛,朱沢微與朱南羨之間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

  「二,待時機成熟,你們將朱憫達真正的死因透露給十三,令他回京與朱沢微徹底反目,他們之間明鬥也好,暗謀也罷,反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你們只要尋一個合適的時機趁虛而入,一旦十三身隕,十七無權無勢根本不足為懼,而你,朱昱深,在朱憫達與朱南羨身隕,朱稽佑被蘇時雨參倒以後,便是這隨宮裡名副其實的長皇子,可名正言順地繼承大統。屆時,便是朱沢微想與你爭也不能夠了,因為他已被十三耗得勢衰力竭。」

  沈奚說到這裡,冷笑一聲。

  「可惜,時局如旋渦,風浪變化不止,誰也無法掌控大局。」

  正如誰都沒料到在昭覺寺事變當日,朱南羨竟因為陪蘇時雨送信,耽擱了兩個時辰,反而趕去了昭覺寺。而朱沢微也非愚蠢之人,恰借時機,先將朱憫達與沈婧之死嫁禍給了朱南羨,後又借患病之由,將朱南羨軟禁在東宮。

  時局雖變,但萬變不離其宗。

  對於當時的朱昱深來說,北涼整兵,他身為北平藩王,自當率兵出征對敵,可恰好,也讓北大營十餘千戶所的虎符落在了他手中。

  那其實是他最好的奪位時機,朱南羨被軟禁,手無縛雞之力,朱沢微掌大權卻背負惡名,雖有兵,兵力亦不足以與他抗衡,朱昱深繼位簡直可以繼得乾乾淨淨,不費吹灰之力。

  可他放棄了,若因奪儲耽擱戰事,北方門戶失守,大片疆土淪陷,那麼這儲君之位,帝王之位,要來有何意義?

  反正他想要的,他終會去爭,盡畢生之力,不死不休。

  大殿深默,沈奚當著一眾重臣的面,道出朱昱深這些年的所有陰謀後,忽地茫然了。

  他環顧四周,其實今日在謹身殿的人不多,有人,譬如朱弈珩與舒聞嵐,是這些年陪著朱昱深想扶相持走過來的;有人,譬如兵部的陳謹升,原雖是朱昱深的人,但官職不高,是這一二年,甚至朱昱深繼位後才提拔上來的;更有人,譬如禮部的羅鬆堂,吏部的曾友諒,其實與此事無乾,平白聽來這一股腦兒秘密,嚇得連眼都不敢抬。

  還有人,譬如柳昀,竟不在場,譬如自己,生在深宮長在深宮,卻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沈奚這才意識到,其實原來,朱昱深手下的人不多,只是知人善用,眼光毒辣罷了。昔宮前殿,他用了朱弈珩幫自己一起佈局,因為朱弈珩聰慧明透,又是皇子,身在局中,長在故皇貴妃身邊,熟知諸兄弟秉性。後冬獵與昭覺寺,他用了舒聞嵐募集消息,因為舒聞嵐見識廣博,有重疾做掩護,最不容易惹人生疑。而在最後關頭,要一擊製勝,謀取皇位時,他用了柳昀,因為縱觀朝野,甚至縱觀天下,殺伐果決,智計無雙,冷靜克己,苦心孤詣的,只有這樣一個柳昀。

  以至於得一柳昀,他就謀得了天下。

  可柳昀這個人,怎麼會聽朱昱深吩咐呢?

  沈奚想不明白,亦不想去想了。

  他只記得,早在幾年前,冬獵前夕,自己明明在雪地上寫下了朱昱深的名,明明想要動他的,卻又因朱弈珩攪局,把這個念頭打消了。

  那時柳昀就對他說,你太驕傲,你不夠狠心。

  彼時不明所以,而今想來,真是句句箴言。

  是啊,他太驕傲了,他出生榮權,順風順水,尊貴無匹,以至於他在雪地上寫下朱弈珩與朱昱深之名的時候,如何也想不到朱弈珩的謀,竟是全心全意地為朱昱深而謀。

  他太驕傲了,從未打心眼裡服過誰,所以他以己度人,覺得皇儲之間可以結盟,可以相互利用,卻猜不到一個皇儲竟會對另一個皇儲徹徹底底地俯首稱臣。

  這些年,他在此局中,每每到了關鍵時候,總是差了半步。可眼下看來,他的這半步,又豈只是半步?他先輸在驕傲,後輸在心軟,最後輸在一道一輩子過不去的坎。

  失之毫釐,謬以千裏。

  而朱昱深與柳昀,按下是非黑白不表,單論行事態度,只要初心已定,終點已定,途間無論險阻,亦會披荊斬棘,忍痛而行。

  而自己的初心,又在哪裡呢?

  沈奚想,他終於明白朱昱深為何要聚集這些個與當年事有關的、無關的眾臣在大殿裡。

  因為他不怕,便是讓他們曉得這些秘密又如何?這個皇位他就是謀來的,事實攤開給你們看,還敢反了他不成麼?

  因為他要治,讓這些人知道秘密,對自己來說,雖多了一分危險,可是對於殿下一乾只願平安度日的重臣來說,也因窺得這份秘密,不得不嚴防死守,否則就有性命之尤,因小心謹慎,反而更要對永濟帝臣服。

  權力就是這樣,此消彼長,敵強我弱,你已在製勝點,只要足夠強,會變通,就不怕位子坐不穩。

  朱昱深高坐於禦案前,看著殿內沉默的,安靜的,甚至有些蕭索的沈奚,忽然開口道:「拿酒來。」

  在眾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他下了陛台,一步一步地走到沈奚面前,親自斟得一杯酒:「知道朕今日為何傳你來謹身殿,將這些因果一一道清講明嗎?」

  「因朕知道,你重情義,骨子裡有十足傲氣,若不將這渾局看個透徹,怕是這輩子都安不下心。」

  「而今你既看清了,了悟了,該知此局憑你一人之力,已回天乏術,且你,蘇時雨,十三,其實都一樣,看重的,本也不是這個皇位。」

  「朕不願折你傲骨,今先敬你一杯,願你縱有不甘,亦能泯於這酒中,從此吞咽入腹,便是折磨,也忍下來。戶部尚書的位子是你的,內閣一品輔臣的位子也是你的,論功績,國公爺的封爵也該你莫屬。」

  「朕保你官位,晉你爵位,不為其他,只因戰事雖歇,並非永止,江山隱患仍在,民生待興,時局艱難,戶部尚書的位子太過重要,而普天之下,只有你沈青樾有這個能耐做好。」

  朱昱深說著,將杯中酒往前一遞。

  酒水微晃,蕩出一圈又一圈暗紋。

  是好酒,聞著都覺得香,覺得烈,覺得冰涼。

  沈奚看著酒水,慢慢地,失笑出聲,越笑越覺得好笑,幾乎要捧腹,可是忽然一下,他的笑又戛然而止,一揚袖打翻了朱昱深遞來的酒水,雙目佈滿血絲,嘶聲道:「你不如殺了我——」

  殿中的內侍與大臣全都埋首俯身跪拜於地。

  侍衛闕無提劍欲懲治沈奚,走到近旁,卻被朱昱深抬手一攔。

  他平靜地看著沈奚,一直沒說話,知道看著他的神情一點一點落寞起來,難過起來,十三沒了,時雨也走了,二姐隕沒,三姐聽說去為十三守陵了,而他呢,他該怎麼辦?

  沈奚慢慢轉過身,一步一步朝殿外走去,有個瞬間,他竟無比期盼能有侍衛追上來,給他脖子一劍,這樣他就不用困在這裡了,不用陷於恩義,情仇,與明謀暗鬥。不用作繭自縛,也不用畫地為牢,他太討厭這些了。簡直憎惡。

  可是沒有,身後只有蒼茫的風,沒有人。

  一直到沈奚的身影消失在墀台,舒聞嵐才跟朱昱深請示:「陛下,可要著人跟上去盯著,臣怕沈大人——」

  朱昱深卻搖了搖頭:「不必,他會想明白的。」又淡淡地添了句,「可別小瞧了他。」

  幾名內侍進殿將倒灑的酒水收拾乾淨,朱昱深對殿中一乾朝臣道:「都散了吧。」又對吳敞道:「你也退下。」

  不知何時日已西斜,也許因為先帝新喪,明明年三十的黃昏,天地一片肅殺冷清。

  舒聞嵐走下墀台,放緩了腳步,不過須臾,內侍吳敞便跟上來,有模有樣對行了個禮,見四下無人,才壓低聲音,一邊落後他半步走,一邊道:「少爺,老奴當日已按照吩咐,將那番話與柳大人說了。」

  舒聞嵐神色無波瀾:「怎麼說的?」

  「便是在提蘇大人的時候,順道說了句『當今聖上又是假作癡傻』,可柳大人像是無動於衷,只回了一句,他認了。也不知究竟是認什麼。到底是認蘇大人對他的記恨,還是認自己權力大,終究會惹帝心生疑。」

  舒聞嵐沉默一下:「陛下那裡呢?」

  吳敞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老奴前日伺候他更衣時,只提了一句『明華宮方起火時,柳大人就到了,說是詢問燈油的事』,陛下便不讓老奴說下去了,好像是早就猜到那一位被柳大人救了,竟也無動於衷。」

  說到這裡,他皺了眉:「老奴伺候了三朝皇帝,見識了許多皇子與王公大臣,也就這二位,實實在在摸不清心裡在想什麼,少爺,您說,咱們能成事麼?」

  舒聞嵐面對夕陽,負手而立:「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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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2:23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七章

  夜更深些的時候,宮內鳴了號角。

  子時已至,又一年過去了。

  永濟二年的年關,隨宮不設宴,四下裡冷清清的,後宮無人,連侍衛都散了一半回家回營,巡夜的都是內侍。

  一名小火者路過六部,老遠看到前方有一身姿高大的人走來,提著風燈一照,竟是內侍馬昭,「馬公公,大過年的,您怎麼也值勤?」

  「不然呢?」馬昭一笑,「咱們這樣的人,都孤寡,不興祝什麼年關,把前後宮巡好了,只要陛下寬心,我們這年節,才叫過得順暢。」

  他如今也是個人物了,跟過兩位大璫,晉安年間還伺候過蘇大人,而今到了永濟朝,聽說永濟皇帝的寢宮一建好,還要招他過去做管事牌子呢。

  小火者應是,走在馬昭前頭半步,為他提燈照路。

  六部很大,踏著雪,走得十分慢,從正午門外的步廊一處一處巡至刑部大牢,寅時已過去大半了。

  天將明,樓隔間一片晨靄,老遠望去,前方雪地上似乎躺著一人,乍一看,還以為是個屍體。

  「啊呀!」小火者嚇出一聲驚呼。

  然而大璫在旁,不敢露怯,提著膽上前一看,才發現這身影眼熟得很:「馬公公,那邊、那邊好像是沈國公。」

  馬昭目色詫異,拿過風燈,快走了幾步。

  輕微的踏雪聲驚動了沈奚。

  他已在這裡躺了一夜了,一時睜開眼,也沒出聲,緩緩抬起一隻手,將來人攔了下來。

  冰涼的雪水沾濕大氅,慢慢浸透衣衫,侵入肌理。

  可他仿佛並不覺得冷,抬眼不見天幕如蓋,熹微一縷晨暉如夢幻泡影,恍惚還以為看到了很小的時候,大姐二姐還在,祖父祖母亦在,沈拓的官品不高,他們四姐弟在沈府成日打鬧的時光,大姐沉穩,二姐溫婉,他只小沈筠一歲,兩人最頑皮,三天兩頭就要吵嘴。

  又或看到了麟兒出生那日,他和十三搶著去抱,小小一個人兒窩在他們懷裡,竟不怕生,看到他咯咯地笑,看到十三,也咯咯地笑。

  當時沈婧剛生產完,還虛弱,隔著簾子喚十三,說:「你回頭跟三妹寫封信,就跟她說麟兒出世了,好叫她安心。」

  沈婧與沈筠都是這樣,總覺得十三性情比沈奚好,家裡有事,也多囑託十三。

  往事有點舊了,回想起來也模糊,沈奚只記得彼時年少,自己好像有點不服氣,十三與沈府再親,到底也是朱家人,再說了,十三的脾氣就很好嗎?莽撞,恣意,飛揚,衝動,大而化之,加之出生天家嫡系與生俱來的倨傲與威風,若非從小從了軍,放在宮外簡直堪稱跋扈子弟。

  因此他總愛與他爭,想殺殺他的威風,憑著自己幾分聰明,十三往東,他就要往西,十三往北,他就要往南,吵吵鬧鬧過完一整個少年,竟也沒能鬧僵了。

  沈奚想,大約是十三讓著他吧。

  他真是太不好了,後來得知明華宮起火,心裡只剩一個念頭,十三其實待自己很好,二十餘年短短一生,他也很難,他該與他少爭一些,讓他過得舒心一些的。

  沈奚早在十月中就覺察出事情不對了,一開始是從蘇晉來信的措辭裡看出片許端倪,後來到十一月,朝廷接到木彥三衛的消息,他便徹徹底底地猜到事情的因果。再要往回趕已是來不及,焦慮之中還好穩住了心神,先動用一切勢力,瞞過柳昀與朱昱深的耳目,將麟兒與梳香送去了蜀中。

  當時梳香還問:「少爺,既然四殿下與柳大人都曉得奴婢與麟兒要往蜀中,您為何還是要將我們送去此處呢?」

  沈奚也說不清。

  或許因朱昱深坐主江山,天下哪裡,其實都一樣。

  或許因蜀地天險,進蜀總要費些功夫,便是得知追兵找來,也又裕足時間再逃。

  又或許,因為沈婧臨終前對梳香的那句:「你若能活下來,便帶著麟兒去蜀中,為他取一個賤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後把他養大,這輩子,都不要告訴他他究竟是誰,他的父母是誰。」

  他笑了一下,道:「阿姐說,讓你為麟兒起一個賤名,你起了麼?」

  梳香道:「不曾起,奴婢沒驗過幾日書,怕起壞了,唐突了小殿下。」

  沈奚道:「那就跟你姓吧。」

  梳香是災荒年間沈府撿來的小丫頭,自小就跟著沈婧,「梳香」二字還是沈婧起的,哪有什麼姓氏,總不能姓梳吧。

  「取『梳』的『木』字,姓木。」沈奚看著麟兒,他已會說話了,會叫他阿舅,伶俐還如以往一樣伶俐,只是歷經了人世艱難,才六歲,卻比一般孩童懂事早慧,「就叫木頭。」

  沈奚躺在雪地上,看著晨光。

  都不在了,全都不在了,只剩他一個人了。

  不然他也走吧,去蜀中,找木頭與梳香,再帶著他們去寧州,找時雨,以後他們這些苟且偷生的零零碎碎,權且做成一家人,以後一起離開大隨,想想其實不壞。

  既然這樣,他為何還躺在這裡呢,還身在這大隨深宮之中呢?

  總不該是被朱昱深說動了吧?

  他在戶部任職逾十年,官拜侍郎尚書近七年,知道而今四方戰歇,大隨民生百廢待興,還有許多事沒做完,他扔下戶部走了,這麼艱難的日子,朝政如何扛過去?

  擔子扛在肩上這麼久,責任簡直化成一種本能,自己這一副左右為難的樣子真是面目可憎,就像回到了從前萬事留一線試圖兩全的時候,到末了,還不是功敗垂成?

  沈奚忍不住自嘲地笑了兩聲。

  馬昭與小火者看沈奚像是失了心,不敢走遠,候在雪地裡。

  天大亮了,不遠處,傳來一聲銅鎖輕響,須臾,有兩名穿著囚袍的犯人被獄卒帶著,從刑部大牢的後門出來,仔細看去,竟是女囚。

  其中一名女子似乎不甘,還在與獄卒說著什麼,獄卒看似為難,拚命解釋。

  馬昭覺得蹊蹺,蘇時雨一走,規矩都沒了嗎?什麼時候刑部對囚犯這麼好脾氣了?

  「去看看,那處怎麼回事,省得擾了沈大人。」

  小火者應是,過去問了幾句,卻也猶疑,轉回頭來看了一眼,把囚犯與獄卒一齊領了過來。

  原來這兩名女囚竟是蘇晉的小妹蘇宛與覃照林的媳婦兒覃氏。

  覃照林離京前,將蘇府的下人散了,交代覃氏回鄉帶著蘇宛離開,越快越好。哪知半途被人跟上,押解回京,就此關進了刑部大牢裡。

  馬昭聽說竟是蘇府的人,也為難,看向那處仍臥在雪裡的沈國公,有道是解鈴還須系鈴人,心頭起了一個主意,上前稟道:「國公爺,剛從刑部牢裡出來的二位婦人,原是蘇府的,其中一人還是蘇大人的小妹,說是想去尋蘇大人,可大人她離京已近一月了,您看可要傳他們來見您?」

  蘇府的人?

  時雨的小妹?

  沈奚聞言,果然「嗯」了一聲,慢慢從雪地裡坐起:「傳她二人過來。」

  蘇宛在杞州沒過過幾天好日子,後來上了京,做了半個月侍郎府的小姐,陷於蘇晉與朱沢微的爭鬥,每日更提心吊膽,聽說沈國公要見自己,一時也辨不清是誰,只道是名頂大的官,連臉都不看就磕頭跪拜:「這位大人,求求您,準民女去見蘇晉蘇大人,他是民女的三哥。」

  沈奚看著她,過了會兒,才道:「時雨有罪在身,已被流放,加之曾任刑部尚書,執掌刑罰律令卻知法犯法,三年內,任何人不得探視,否則罪加一等。」

  而流放罪加一等,就是梟首極刑了。

  也不知蘇宛是否能聽明白,沈奚不等她答,又問:「你為何會被抓進牢裡來?」

  此問一出,蘇宛卻不作聲了。

  覃氏是認得沈奚的,替她把因果說了,又道:「當時蘇大人說要給小姐安排個去處,就是民婦與老覃打點的,本來以為沒人知道,誰曉得半途被人跟上,抓進了牢裡問話。」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蘇晉安排蘇宛的去處時,能託付的也就那麼幾個人,說起來也是覃氏不夠當心,這麼簡單的追查跟蹤,朝野裡哪個不會,何況他們當時的對手是柳昀。

  那時候,蘇晉正被囚禁柳府,柳昀是想拿住蘇宛,多握牢一個她的把柄吧。

  沈奚「嗯」了一聲,又問:「你們,日後有什麼打算?」

  覃氏道:「大人被送走了,民婦是蘇府的下人,日後自然跟著小姐。」又對蘇宛道,「小姐,這一位沈大人是蘇大人的至交,您可以與他說話。」

  蘇宛聽得「至交」二字才抬頭,這才發現此人竟是認識的,忘了在哪個府裡見過一回,那時候沈奚還是太僕寺的「養馬使」,一身粗衣已然眉目端然如畫,而今一身仙鶴補子,外罩墨絨大氅,獨立在這宮樓雪色裡,煊赫又清冷,簡直令人不敢直視。

  她又垂下眼:「大、大人若不嫌麻煩,可否先將我與覃嫂送回鄉下,我在那裡存了些首飾銀子,都是從前三哥給的,民女知道蘇府已被查封了,想在京師另置一個住處,茅屋瓦房就行,只要能離從前的蘇府近一點。」

  沈奚眉心微蹙:「你不回杞州?」

  「民女的家裡人……對民女不好,只有三哥待我好。」蘇宛的聲音細細的。

  其實這話說得還是委婉了。蘇宛的身世,沈奚聽蘇晉提過,她本就庶出,親娘過世得早,蘇府四分五裂後,人人都不願分她這個孤女一杯羹,被攆出來不說,主母還打她主意,要將她嫁給杞州一名惡霸換幾分聘禮。

  同情心不是白撿來的,這樣長大,心中還能保有單純,饒是不夠聰明,也給蘇晉惹過不小的麻煩,記著當年蘇家老爺的恩,也念在她是這麼一個人,蘇晉還是願意收留她,為她安排個去處。

  蘇宛又道,「大人放心,等民女置好住處,會自力更生。三哥曾送民女去女私塾,民女這些年念了些書,亦會寫字了,日後幫人補補衣裳,寫寫家書,總是能養活民女與覃嫂,不會麻煩大人的。」

  覃氏看沈奚的神色似有詫然,以為他不信,替蘇宛說話:「沈大人,這是真的,大人對小姐有恩,小姐當年卻因失言險些害苦了大人,心中一直有愧,後來大人告訴她,凡事當多思多學,便自請去了私塾,便是這一回,那些人將小姐抓進牢裡,用刑逼供,小姐也咬著牙一個字沒說,不敢再害了大人。」

  沈奚的目光這才落到了蘇宛手上,只見她指節之間傷痕累累。

  好歹是前任刑部尚書的家眷,刑部牢裡竟這麼用刑?

  宮中內侍,哪個不是精於察言觀色的?

  馬昭看了一眼沈奚,沉聲問跟著的獄卒:「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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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9:12:38 |只看該作者
第兩百一十八章

  獄卒道:「回國公爺,回馬公公,這事其實是個誤會,人送進來的時候,只說要審,可這樣的大案,既要審,哪有不用刑的?是用了幾日拶刑,後來都察院的言大人來了,曉得了此事,言明不許對蘇府的人動刑以後,小人等就再不敢了。」

  蘇宛見沈奚不語,埋下頭去:「沈大人,三哥只剩我這麼一個親人了,他曾待我好,如今他遭了難,家裡總不能沒人等他。民女願留在京師,等他回來,若他回不來,等三年後,民女就帶著覃嫂,去甯州照顧他。」

  沈奚怔怔的,半晌,似是被觸動了什麼,回了一句:「只有……你一個人了?」

  蘇宛不解他此問何意,茫然中,只怯怯地點了點頭。

  是啊,只剩她一個人了,所以她要等時雨回來。

  而自己呢?自己又何嘗不是孤身一人?

  原來——原來竟是這麼簡單的道理,他居然沒能參破。

  二姐走了,十三沒了,逝者已矣,可生者呢?

  三姐不願面對朱昱深,甘願為十三守陵,可她還是皇后;時雨雖被流放,可她還背負著朝廷的罪名;阿爹雖已致仕,可他從前是朝廷命官;麟兒雖避去蜀中,可他嫡皇儲的身份還在,那是他一生的桎梏,所以他這這輩子都需要有人庇護。

  只剩他沈青樾一個人了,一走了之最簡單,可一走了之,幫得了他們,護得了他們嗎?護得了沈家,麟兒,與時雨嗎?

  他不能。

  只剩她一個人,所以他不能走,他要留在這裡,縱使他憎恨這個深宮,他也要當這個國舅,這個國公,這個戶部尚書與一品輔臣。

  於國也好,於公也好,於私也好,哪怕麟兒與時雨想去天遠地遠處呢。

  他要掌權,只有掌權,才能護住他們。

  其實哪有那麼多好思好慮的,那麼多坎坷都過來了,還差這麼一兩道嗎?沈青樾又不是從前的沈青樾,他養過馬,在生死邊緣徘徊過,既然沒得挑沒得選,錯就錯了,把一條錯的路破釜沉舟地走下去,何嘗不能窺見另一番風雨與春光?

  一瞬間像被打通了奇經八脈,沈奚整個人都釋然輕鬆起來。

  他雙眼一彎,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猶如晨曦一般的笑,又很快收住,對馬昭道:「依她說的去辦。」然後大步流星邁過一乾人等,朝宮外的方向去了。

  馬昭一愣,追上兩步道:「沈大人,您去哪兒?」又提醒,「今日陛下令七卿與內閣於辰時去奉天殿議事呢。」

  沈奚似是聽見了,又似是沒有,沒應聲也沒回頭,身形折過宮牆,瞧不見了。

  天還未盡亮,隨宮東側門外,一支迎春已結了花苞,這支迎春每年都開得最早,似乎要趕在大年初一這個當口綻出嫩黃才算吉利。

  然不知為何,分明不是輪值時分,東側門的侍衛卻換了班,少傾,一輛馬車停在門外,車夫四下看了看,小聲問:「已到了麼?」

  一名侍衛答:「不曾,時候還早,再等等吧。」

  說早亦不早了,能趕在辰時京師熱鬧起來前出城最好。

  不多時,甬道處行來三人。

  為首一個人竟是今內閣首輔柳朝明,而落後他半步,右手邊跟著的是副都禦史言脩,左手邊的人罩著一身黑色鬥篷,寬大的兜帽擋住臉,遠望去,只見他身姿挺拔頎長,卻看不清是誰。

  得到宮門前,言脩從一名侍衛手中接過行囊,遞給黑袍人道:「去蜀中的馬車已備好,車夫會藥理,這一路會跟著閣下。但閣下傷疾未愈,初開春,趕路不易養病。此去迢迢,蜀道艱險,山遠水長。閣下若不趕路,還是在途中歇足月,等入夏了再慢行。」

  良久,沉沉的音線自黑袍下傳來:「我知道。」

  言脩與他恭敬地行了個禮,另一名侍衛又地上來一把刀。

  柳朝明淡淡道:「你是習武之人,帶在身邊,可防身。」

  不用拔刀出鞘便知是好刀,雖比不上他從前舉世無雙的那一把,但重量與尺寸都一般無二,能用得順手。

  黑袍人接過刀,看了柳朝明一眼,沒說話。

  片刻,他再望了一眼浸沐在晨曦中的宮闕殿閣,毫不遲疑地折轉身,朝馬車走去了。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

  此往蜀中,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可千裏之行始於足下,邁開當下這一步,往後的路,也沒那麼艱險了。

  劍閣崢嶸而崔嵬,總有絕頂風光。

  一直到馬車遠去了,不見了,言脩才隨著柳朝明一併往回走。

  柳昀救下朱南羨是何意,陛下又是否知情,言脩雖狐疑,卻不敢問,在心裡百轉千回繞了半日,才說:「大人既有心留那一位性命,又有心免蘇大人的流放苦役,何不告訴那一位或蘇大人他們彼此的去向,不算恩德,卻是成全。」

  然此問出,柳朝明卻沒答。

  其實他知道言脩想問的究竟是什麼。

  可他不在乎。

  免蘇時雨的流放苦役,是陷於諾;救朱南羨的性命,其實,亦是陷於諾。此諾雖非彼諾,救他們二人或許還有別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緣由,但,皆是因為他與他們各自的因緣果報,至於他二人之間如何,與他何乾?

  柳昀便也只答了這麼一句:「與我何乾。」

  大年初一,隨宮各處都冷清,行至墀台,難得的熱鬧起來,卻不是佳節的喜慶,而是一種繁忙與匆促。

  昔景元帝與晉安帝已十分勤政,好歹年關三日不論政務,而今這位新承大統的永濟皇帝,才初一,就趕著要議國事了。

  誠然,整改內閣事關社稷,提早議定章程,趕在開朝前定下來,於朝政行事有利無弊,是以眾臣雖有疑,卻無異議。

  距定好的辰時還有一刻,朱昱深正自謹身殿內批摺子,吳敞在殿門外聽內侍稟完事,回來奏道:「陛下,方才是攝政大人打發過來的公公,說攝政大人從東側門過來,有些趕,待會兒直接去奉天殿,就不來謹身殿先見陛下了。」

  朱昱深筆頭一頓,眸中似有若無閃過些什麼,很快重新落筆。

  吳敞看他神色平靜,試探著又道:「聽說攝政大人早上是趕著送人出宮,是以晚了,來稟事的公公說,因罩了個鬥篷,沒瞧清送的是誰,老奴猜,可能是哪個進宮給攝政大人拜年的官員,哦,聽說是病了,身上有股藥味兒。」

  朱昱深看他一眼,淡淡收回目光,過了會兒,道:「你消息倒是靈通。」

  吳敞像是受了什麼褒獎,惶恐道:「陛下謬贊,稟事的公公說,攝政大人送人離宮時,沒遮著攔著,他不過是見著什麼就回稟什麼,老奴也是有一句學一句。」

  這句話聽著平淡,仔細思量,什麼叫「沒遮著攔著」?

  言下之意,他柳昀已目無君上,在這宮裡橫行無忌了麼?

  朱昱深將筆一擱,看向吳敞:「朕記得你識字。」

  然後揀起禦案旁一折詔書,遞給他:「你幫朕看,這上頭的名字可都寫對了。」

  吳敞應諾,展開一看,竟是今日整改內閣的第一步,官員任免。

  奇怪原說要變更提任的幾名輔臣卻沒動,柳昀依舊是首輔,原來蘇時雨的位子,倒是由舒聞嵐頂上了。

  吳敞不解。

  陛下這是何意?留任沈奚,提拔舒聞嵐,保柳昀首輔?

  提舒聞嵐,應該是信任之意;留下沈奚,大約當真盼著他能管戶部。可,這二人既與柳昀不那麼對付,何故要保柳昀首輔位呢?他已是攝政了。

  雖則說兼聽則明,但柳昀已是攝政,權勢滔天,若再繼續兼任首輔,雖非相,地位更勝過相,這樣一來,他一人足矣壓過所有異聲,還怎麼兼聽,怎麼明?

  吳敞覺得難受。

  這就好比被人打了一棒又給了口蜜,打得不重,蜜也不甜,卻讓人又疼又癢又沒滋味。

  他正琢磨,恍惚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已捧著詔書思量太久了。

  訥訥抬頭,則見朱昱深一臉平靜無瀾地看著他,那雙眼,深邃似夜下江海,幾乎可以洞穿一切。

  吳敞手一抖,手中詔書「啪」一聲落在地上。

  他慌忙撿起,磕頭道:「陛下恕罪,老奴知錯了,老奴知錯了——」

  朱昱深卻沒理他,目光落在手裡的摺子上,批閱得仔細,仿佛身旁根本無人一般。

  這時,外頭一名內侍來報:「陛下,沈國公求見。」

  外頭是清淡而透亮的春光,沈奚信步走來,只覺這春暉也落了他滿身。

  他已換上國公朝服,上頭鬆與鶴還有冬日的霜雪意,可他見了朱昱深,一臉笑吟吟,眼裡卻有吹面不寒的楊柳風。

  「昨日吃了酒,睡過頭來,臣來給姐夫拜年。」他說著,拱手比了個揖,彎腿就要行稽首禮。

  花架子拿得十足,仿佛還是昔日的沈青樾。

  朱昱深安靜地看著他,片刻,也淡淡一笑:「不晚,來得及時,起身吧。」

  沈奚應言,目光自跪著的吳敞身上一掃而過,也像是沒瞧見他,又笑嘻嘻地道:「昨日吃完酒手抖,打灑了姐夫禦賜的酒,青樾回去一直愧疚難當,在樹根子下刨了一夜,把七歲那年釀的第一壇酒挖了出來,二十年的陳年杏花釀,權當給姐夫賠罪。」

  說著,就欲吩咐宮外的內侍把酒拿進來。

  朱昱深道:「先放著,待會兒要議事,不宜飲。」又道,「你既提前到了,陪朕一起去奉天殿罷。」

  沈奚應好,又笑了笑:「還是姐夫想得周到。」

  二人自謹身殿往奉天殿而行,一路本無言,走到墀台轉角,卻聽朱昱深忽然道:「朕打算,擢舒聞嵐入內閣,把蘇時雨的缺補上,你怎麼想?」

  沈奚的眉不著痕跡地一蹙。

  這可稀奇了,罰吳敞跪著,不明擺著他聖心已決麼?還要拿來試他?不過這試,也是明擺著的,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奚似有些為難,片刻,像是十分真心地道:「舒大人官齡雖長,但臥病太久,政績遠比不上時雨,頂替她的位子有些勉強,當然,他也有他的長處,說不定能另建一封功績,左右姐夫要整改,不如也問問柳昀與七卿的意思?兼聽則明嘛。」

  這不是廢話嗎?

  朱昱深步子一頓,回頭看了沈奚一眼。

  雖是廢話,但,與其說是兩頭不得罪,還不如說坐山觀虎鬥。

  朱昱深嘴角動了動,似笑似探究也似早就看清了他那點心思,別開眼,轉目看向遠天,沒頭沒尾地道了句:「春來了。」

  沈奚循他目光望去,卻像是看得更遠,落在了不能及的,心有牽掛處,於是收了笑,也跟著道:「是,春來了。」再南一些的地方,雪就要化了吧。

  蘇晉的馬車行入江西地界的第三日,道旁已開始化雪了。

  這日晨,晨光尚熹微,馬車還未進城,便在一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六角亭旁停下,李煢躍下車轅,掀開簾子道:「蘇公子,到了,小人便送您到此了。」

  蘇晉的目光落在六角亭內,裡頭有一個身形十分高大粗獷的人,他站在一片陰影處,見了馬車,也似猶疑,好半晌才迎出亭子,認出她,眼眶一下就紅了:「蘇大人——」

  竟是覃照林。

  他手裡還提了個籠子,裡頭的阿福懨懨的,看到蘇晉才緩了些精神。

  等到李煢走了,覃照林才道明自己為何會在江西。

  原來他在青州營裡住了半月,至十二月頭,才接到一封自京師來的信,讓他即刻趕往江西地界,接應蘇晉。

  覃照林原本狐疑,後來想到江西南昌正是朱南羨的封地,以為這信是他寄的,便馬不停蹄地來了。

  蘇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柳昀說,在江西要接應她的人,竟是照林。

  覃照林從懷裡取出布囊,裡頭,她的玉佩與他的匕首都仔細包得好好的。

  「陛下走時,便只留了這三樣東西,俺一日都沒怠慢過。」

  蘇晉看著雨字佩與九龍匕,淚早就流幹了,此刻只覺空茫。

  阿福轉著眼珠子滴溜溜地盯著她,似乎終於明白了這樣的空茫源自此生無依的悲惘,自木架上跳了兩下,試圖安慰有似乎是理解地叫喚:「殿下,十三殿下!」

  蘇晉惘然回神,卻是異乎尋常的平淡,只對覃照林道:「走吧。」

  馬車再往南行,越走越暖,蘇晉掀開車簾,問:「照林,再走百裏,就是南昌了吧?」

  「對,反正大人說往南走,俺就琢磨著,都到這了,先去南昌看看。」

  南昌?也好,他曾在這裡就藩。

  其實朱南羨走過的地方很多,真正留下印跡的卻很少,除了就藩的南昌,便只有從軍的西北。

  對了,他還提過,等成親後,要陪她再回蜀中故裏。

  蘇晉道:「我們先去南昌,為他守完喪節,便去蜀中。」

  她其實都想好了,帶著他在南昌的舊日足跡回到蜀中,等時間更久一些,還要去西北看看。

  覃照林聽了這話,難得的沉默,片刻,一揮鞭,揚聲應了句:「好咧!」

  越往南走,春意越盎然,快至南昌府,道旁花枝已灼灼,覃照林是個大老粗,看到這樣的景致,只能詞窮地道一句:「大人,您快看,春來了!」

  蘇晉掀開車簾,荒徑旁桃李灩瀲如韶華,明明開得如火如荼,卻綴著簡靜的光。

  於是她也歎:「是啊,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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