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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沉筱之] 恰逢雨連天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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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0: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七十九章

  柳朝明不置可否:「安插兩個暗樁罷了。」

  朱弈珩道:「據我所知,自十年前四哥與大人立下盟約後,大人除了因玉玦出手過三次,其餘時候一直袖手旁觀,而今最後一塊玉玦殘片尚在四哥手裡,究竟是什麼打動了大人,讓大人最後決定站在四哥這邊呢?」

  柳朝明淡淡道:「這是我的事,與你何乾?」

  「那讓本王來猜一猜好了。」朱弈珩道,「是因為昭覺寺事發當日,柳大人因私念讓蘇時雨送信,險些損毀全域,事後四哥非但不怪,反是在大人力挽狂瀾後,送還第三枚殘玉?

  「又或因為十三出逃東宮,蘇時雨涉險,你為幫她命懸一線,最後反被四哥挽救於水火?」

  朱弈珩說著,笑著蹙了眉,搖頭道:「但是,依本王對大人的瞭解,大人不會因一個『情』字便改變本心,因此上述兩個理由都不對。啊,是不是因為今年年初,四哥在搶奪皇位的最佳時機沒有選擇留在宮中與朱沢微朱南羨爭鬥,而是毅然出征,守衛北疆,因此打動了大人?」

  柳朝明沒有作聲。

  「看來是叫本王說中了,四哥出征當日,大人前來相送,說明大人最終認可四哥,與本王已是徹徹底底的同黨之友了?」

  柳朝明一聽「同黨之友」四字,一勾嘴角露出一個譏誚的笑:「你身負重傷,被朱南羨軟禁於此,生殺予奪都在朱南羨一念之間,跟個死人沒分別,還提什麼黨友?」

  朱弈珩聽了這話,並不生氣。

  他知道當年朱昱深與柳朝明立下盟約時,曾許了柳朝明三諾。

  後來朱昱深與他提起自己與柳昀的約定,說過一句話——十年之約,其實也是謀。朝中臣工千百,有誌有智者眾,然,只有柳昀獨一無二。本王以十年約,所圖謀的,唯柳昀一人爾。

  朱弈珩當時還問過朱昱深,既是圖謀,那四哥許柳昀的三諾可是餌?

  朱昱深答:不,諾即是諾,本王會守一生。

  「你準備何時動手?」朱弈珩沒續方才的話頭,轉而問道。

  柳朝明道:「我尚不打算動手。」

  「為何?」朱弈珩詫異道:「年初四哥因決定出征,已然錯過了一個絕佳的時機,如今朱南羨親征,蘇時雨出使,你只要佈局半年,在他們回來之前發動宮變,將大權握在手裡即可,至於兵力你勿需擔心,我——」

  「你也說了,如今朱南羨出征,蘇時雨出使。」柳朝明不等他說完,打斷道。

  朱弈珩隨即明白過來。

  家國瘡痍,外患深重,這樣的時候,實不益再添內憂。

  朱弈珩笑了一下:「又要錯過一個好時機。」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那你為何要在這個時候安插人手,十三現在已是陛下,你就不怕惹他生疑?」

  然此問一出,他驀地反應過來,「十三已對你生疑了?」

  柳朝明安靜了片刻,道:「朱南羨自帶兵回來就沒閑著,他心思澄明異常,許多事比旁人看得更透。昨日議禮部右侍郎人選,曾友諒提議舒聞嵐,七卿裡除了沈青樾,其餘的皆無異議,奏本遞到皇案,朱南羨只批了兩個字『不妥』。」

  朱弈珩略一思索:「他是猜到你拿矯造誆朱沢微那回,矯造是舒毓模仿先帝筆跡寫的了。」

  柳朝明道:「他既然能在奉天殿上當著眾臣的面給你一刀,說明昔日宮前殿,昭覺寺的種種,是誰佈局,誰又知情,他心中已經有數,只是礙於北疆的戰事,暫且沒有動四殿下罷了。」

  「這麼說,他如今不動你,也是因為朝政民生離不開你?」朱弈珩道,笑起來,「那你還真是冤,說起來你這些年並沒有在黨爭裡攪合多少,不過因為一玦盟約出手過幾次。但十三這大半年來歷經朱憫達,朱沢微,朱祁岳之死,受盡磨難,奪嫡的慘烈殘酷早在他心中烙下深痕,深知一個江山容不下兩個想承大統的王,你此前種種作為,他必將你歸於與四哥一黨,無論你解釋與否,他身為帝王,已是必不可信了。」

  柳朝明見他說來說去,話頭又繞回自己身上,十分不耐,起身道:「陳謹升若不是四殿下的人,那本官便用自己的人了。」

  「他是。」朱弈珩道,「且本王還可以給你交個底,早年本王安插線人,於各部衙門都擱了幾個,為防誤事,許多條線早已拔除,但有那麼一兩個一直藏著,未曾動用,其中有一人後來與蘇時雨走得很近,他二人是真心相交,並非本王授意,因此絕不會惹蘇時雨一黨懷疑。逢此危急之時,柳大人若用得上,便把這枚棋子也用了吧——今京師衙門府丞,周萍。」

  朱南羨送完沈筠歸來,身邊又多跟了一名侍衛,秦若。

  秦桑與秦若是兩兄弟,自小便跟在朱南羨身邊。八年前沈筠嫁朱昱深為妃,遠赴北平府,東宮上上下下無一人放心,朱南羨於是將自己這兩個貼身護衛給了沈筠,讓他們只聽四王妃一人之令,無論如何護她周全。

  今年年初,昭覺寺事變,故太子與太子妃慘死,沈筠帶回京師的百餘兵馬就是以秦桑秦若為首。朱南羨出逃東宮當夜,沈筠派秦桑護送。而今朱南羨繼任為帝,秦桑做了新帝貼身侍衛,沈筠要回北平,不忍秦氏兩兄弟分離,便將秦若留了下來。

  奉天殿的管事牌子吳敞一見朱南羨,迎上來拜道:「陛下,今早柳大人過來送擬好票擬的奏本,還說有事與陛下商議,老奴現下可要傳他覲見?」

  朱南羨一面走一面道:「嗯,傳他來謹身殿。」

  吳敞又道:「府軍衛指揮使梁大人已在奉天殿外候著了,說有要事稟告陛下,也要令他去謹身殿麼?」

  朱南羨聽了這話,步子一頓。

  親軍十二衛由北大營,值衛所統管,就算有猶疑不決的事也會先問過左謙或時斐,等閒不會找到他這裡來。

  府軍衛?如今府軍衛手上最棘手的事便是看管朱弈珩了。

  朱南羨點頭:「也傳梁闐。」

  謹身殿即禦書房,梁闐剛與朱南羨稟報完事宜,外頭吳敞便道:「稟陛下,柳大人到了。」

  朱南羨看了梁闐一眼,令他站去一邊,才道:「傳。」

  柳朝明進殿後,行過禮,爾後將手裡的奏疏遞給尤梓,由尤梓呈於皇案。

  朱南羨翻開一本奏疏,一面看一面道:「朕聽說,柳卿有事要與朕商議?」

  柳朝明道:「回陛下,臣昨日聽沈尚書說,重整神機營,建立陌刀衛的事宜,陛下決定暫且擱下了?」

  朱南羨動作一頓,思量了片刻才道:「朕不願擱下,但朝政開支吃緊,戰事未止,建立陌刀衛斥資甚巨,凡事有輕重緩急。」

  柳朝明道:「但臣以為,邊疆戰事不休,是因為朝廷沒有實力將其一擊即潰,只有加強軍事防備,令敵寇暫不敢擾境,才能得以休養生息。臣知道神機營與陌刀衛開支不小,陛下可否先立下國策,緩慢重整建立?」

  朱南羨道:「既立國策,便該實行。你既是聽沈青樾提起此事,他定與你說過,若要獲取足夠開支,只能增賦添稅。民生艱難,流寇四起,朕怎麼能在這種時候增稅?」

  柳朝明道:「民生艱難的原因之一,是因景元初年為增財力,土地私有兼併嚴重,眾多農戶無地可耕,後雖下令整改,但一直未能切實貫徹,加之天災連年,落得如今局面。陛下不必切實增稅,可以土地為單位,而並非戶籍以單位。」

  「那就是改國策。」朱南羨撐著額稍,想了一想,「國策一改,四下必定異聲難平,且如何改,怎麼改,其中條例還需細細議定,動盪太大不說,未必會有良效。」

  朱南羨說到這裡,道:「柳卿的提議,等西北戰事緩和,朕會仔細思量。」

  「多謝陛下。」柳朝明對朱南羨一揖,隨即就要告退。

  等他退到謹身殿門口,朱南羨忽地喚道:「柳卿。」

  他從皇案前繞出,負手走到柳朝明面前:「朕兩日後便要親征,此後的政務,要多勞煩柳卿。朕知道柳卿是個守諾之人,今日傳你來此,可否請你許朕一諾?」

  「陛下請講。」

  「朕要你,幫朕守好江山百姓。」

  柳朝明合袖揖下:「陛下的心願,亦是臣的心願。」

  朱南羨看著柳朝明,半晌,忽地笑了笑:「好,朕信柳卿。」

  柳朝明離開謹身殿後,朱南羨頓在遠處立了片刻,負手回身。

  待他重新自皇案前坐下,臉上的笑意已全沒了:「梁闐,今早在蘭苑伺候朱弈珩的兩個宮婢你可著人帶來了?」

  「稟陛下,已帶來了。」

  須臾,兩名宮婢便有侍衛押著,跪伏在謹身殿中。

  朱南羨問:「朕聽聞,今日都察院的柳禦史去看望朕的十哥了?」

  「回、回陛下,是。」兩名宮婢不敢抬頭,哆哆嗦嗦地答道。

  「哦,那他們說了什麼?」

  一名宮婢聽了這一問,渾身顫得厲害,另一名答道:「回陛下,沒說,沒說什麼。柳大人只不過問了問十殿下的病情。」

  朱南羨聽了這話,神情漸漸涼下來。

  須臾,他將手中玉尺往皇案上一摔,砰然一聲驚得滿殿侍衛內侍齊齊跪下。

  「朱弈珩的本事可真是要通天了!」朱南羨震怒道。

  他隨意安插進蘭苑的宮婢竟也能是他的人。

  殿中無一人敢回話,片刻後,還是秦桑問道:「陛下,可要微臣將這二人帶下去審?」

  「還審什麼?」朱南羨道,「她們必是什麼也不知,只不過打句誑語來搪塞朕罷了。」

  他不耐地揮揮手:「拖下去,杖斃吧。」

  朱南羨抬手捏了捏眉心,兀自在皇案前靜了片刻,忽然道:「你們都退出去。」然後又對唯留下的一人秦桑道:「取朕私印來。」

  每一朝帝王除玉璽外,還自有一方私印,作擬密旨時,辨別真偽之用。

  前景元帝冊立朱南羨為太子的密詔,上頭便是蓋了他的私印,是以無人質疑。

  如今晉安帝要用私印,當是要擬密旨了。

  朱南羨展開一道明黃詔書,落筆時,目光平靜得仿佛只是在臨摹一帖好字。

  等秦桑從他手中接過旨意一看,卻大駭失色。

  「朕今親征,無暇政務,為奸佞篡權,朝局失衡,特令親衛秦桑,持朕崔嵬,在朕親征期間,左都禦史柳朝明一旦有不軌之行,憑此密詔,殺無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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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0: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章

  秦桑接過密旨,猶疑著道:「稟陛下,陛下的旨意臣定會誓死遵循,但柳大人高深莫測,他便是有異動,臣未必能發現。何等行徑堪稱是不軌之行?臣實在愚鈍,還請陛下明示。」

  朱南羨道:「你不必去分辨,你只需要等。」

  「等?」秦桑仍是不解。

  「等北疆戰亂平息,朱昱深回京覆命,屆時,你便將這封密詔的內容告訴沈青樾或蘇時雨,何為『不軌之行』,他二人自有定論。」

  秦桑聽了這話,總算明白過來。

  對於朱南羨來說,柳朝明做了什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如今這個位置上,可以做什麼。

  這封密詔,是一個帝王的疑心與殺心。

  秦桑問:「陛下與沈大人蘇大人一路走來,彼此信任無間,既立下這封密詔,何不即刻將密詔的內容告訴他們,如此二位大人也好早作防備?」

  朱南羨道:「沈青樾聰慧異常,既然連朕都因過往的蛛絲馬跡開始懷疑朱昱深柳朝明,他心中的疑慮必然不比朕少。依他過往的脾氣,早該來找朕商量應對之策,可他至今沒有任何動作,為什麼?」

  「陛下的意思是……四王妃?」

  「沈筠只是原因之一。」朱南羨道,「更重要的是,如今的北疆,只有朱昱深能守,於家於國,朕不該,也不會在這時候動四哥,青樾他亦深知這一點。民生艱難,戶部事宜繁重,如果現在就告訴他朕留了這樣一道密旨,除了徒增煩惱外,別無益處。」

  「那蘇大人呢?陛不告訴她,也是怕她在出使路上分心麼?」

  謹身殿的門敞開著,外頭是暮色來臨前的青天白日。

  朱南羨看著這昭昭日光:「她之所以走上如今這條路,說到底,是受柳昀指引。」

  朱南羨知道,對蘇晉來說,柳朝明始終是不一樣的。

  他是她的引路人,是她最為敬重之人,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是唯一與她秉承著相同信念的人,更不提老禦史與謝相的至交之誼,以及他對她數度相救之恩。

  朱南羨不希望因為自己,因為立場,就讓蘇晉過早地陷入抽刀斷恩,取捨難平的境地,雖然他很清楚她的答案。

  他可以為她百煉成鋼,卻不願她,亦或青樾,因為跟了自己的緣故就枕戈待旦,不得安寧。

  他還是太仁善。

  秦桑道:「多謝陛下解惑,臣已明白陛下深意,定會仔細收好密詔與崔嵬,等待適當的時機,轉交給沈蘇二位大人。」

  這一日的暮色來得格外早,柳朝明走出正午門的時候,天已昏黑了。

  各宮各樓開始掌燈,正午門外一名內侍爬到高梯上,手裡竹竿打了個滑,吊在竹竿一頭的燈籠「啪」的一聲,恰恰砸在了柳朝明靴頭邊。

  若是再偏一些,怕是要砸到左都禦史大人身上了。

  周遭宮人看了這廂情景,無一不嚇得雙膝落地。掌燈內侍連踩帶滑地下了高梯,跪在柳朝明腳邊磕頭道:「求柳大人恕罪,求柳大人恕罪。」

  柳朝明目色冷清地看著這名內侍,沒有作聲。

  這時,正午門的管事牌子樂公公急匆匆地跑過來,對著掌燈內侍呵斥了一句:「沒長眼的東西!」又跟柳朝明賠禮,「是雜家管束無方,這些新進宮的小火者毛手毛腳,險些唐突了柳大人,大人千萬勿怪。」

  柳朝明沒答這話,抬步要走。

  「柳大人。」樂公公又喚道,從一旁的內侍手裡奪過風燈,急忙忙追上來,「大人這是要出宮辦差?大人辛苦,雜家為大人掌燈。」

  從正午門往外走,長長一條道,兩旁是各部各寺的衙司。出了正午門,前面便是一望無際的軒轅台。

  夜色倏忽間就沉下來,到了寥無人跡的軒轅台,樂公公一面掌燈走著路,嘴皮子沒動,聲音卻從半闔的唇齒間傳出來:「柳大人,吳公公讓雜家為您帶句話。」

  「說。」

  「方才在謹身殿,陛下與府軍衛梁大人敘完話後,把所有人都請了出去,只留了貼身侍衛秦大人。」

  柳朝明的步子一頓。

  「吳公公說,陛下自登基以後,一直有些提防他。今日此舉,也不知陛下意欲為何,他讓雜家轉告柳大人,說您或許能猜到。還跟雜家說,」樂公公說到這裡,看了一眼柳朝明的臉色,「柳大人若猜到陛下的心思,讓雜家也知會他一聲,他好早作準備。」

  四下無人,柳朝明立在涼風暮煙裡,眸色靜得好似一塊稀世冷玉。

  他回過頭,無聲息地望了眼正後方魏巍的殿閣宮闕,勾了勾嘴角,忽然笑了一聲。

  樂公公連忙問:「柳大人果然猜到了?」

  柳朝明面無表情:「陛下擬了一道密旨。」

  聞此言,樂公公大驚失色。

  帝王擬密旨,若非關乎皇儲社稷,只能是動了殺心。

  而今新帝年輕,又無子嗣,倘若他出什麼事,那麼帝位名正言順是由十七殿下繼承。如此說來,密旨該與儲位無關,那就是——要殺人?

  樂公公打了個寒噤:「柳大人可猜到了密旨的內容?跟誰有關?」

  柳朝明十分淡漠地看他一眼:「你自去回吳敞,反正跟他無關。」

  言訖,頭也不回地往承天門走去了。

  蘇晉被擢升為刑部尚書,刑部侍郎的位子便空出來一個。如今雖逢晉安年間第一次的官員升遷,但四品往上的要職任免需細細斟酌,吏部議了一日沒議出個結果,最後決定將刑部左侍郎的位子空著,在蘇晉出使期間,由都察院和大理寺,按照州道縣分劃圖,分擔刑部部分要務。

  九月十一這日夜,吳寂枝正拿了新謄錄好的三法司州道縣刑獄案宗分配概要給蘇晉過目,不妨公堂的門被人推開,進來的正是刑部右侍郎方槐。

  方槐一見蘇晉,先是詫異,爾後笑道:「大人次日出使,今日還夜宿公堂案牘勞形,叫我等汗顏。」

  蘇晉道:「也沒甚旁的事物,唯我走後,案宗要與都察院大理寺分審這一樁,說到底是勞煩兩個兄弟衙門,再過目一次為妥。」

  方槐點頭,他這個人一向沒架子,見蘇晉審卷宗審得認真,便對一旁的吳寂枝道:「險些忘了恭賀你高升刑部郎中。」

  吳寂枝道:「方大人哪裡的話,下官這也是沾了蘇大人與方大人的光。且也談不上是高升,比下官得力的還有許多。」

  方槐感慨道:「是啊,正是江山代有才人出。」

  方槐這番感慨來得並非沒有端由。

  昨日吏部的諮文下來,單是都察院,言脩與翟迪兩名七品監察禦史便同時被擢升為正四品僉都禦史。

  原應天府府丞周萍被轉調為通政司左通政。因兵部尚書龔荃連年操勞,年邁不支,原兵部郎中何莧升任為兵部右侍郎,而左侍郎的位子,則是由五軍都督府陳謹升遷任。

  除此之外,由於朝廷短武將,朱南羨此次親征將決定帶金吾衛指揮使左謙一同遠赴西北,任他為副將,左謙原就有從三品懷遠將軍的封銜,如今封授為正三品昭勇將軍,一時風頭無兩。

  這些還都是要職任免,至於四品以下官員的變動,更是隨著新帝繼位,一改往日舊乾坤,其中有多少是沈蘇心腹不必贅言。

  方槐與吳寂枝這廂垂手等著,蘇晉已將案宗審閱完畢。

  她將案宗合上,起身道:「好了。」又看了眼窗外天色,不過戌時,笑道,「往常咱們刑部是六部裡最繁忙,到了目下這個當口,反倒率先閑下來。」

  「哪裡稱得上閑?大人歇好了,明日還當出使呢。」方槐道。

  吳寂枝道:「大人既審好了,那下官便將這州道縣刑獄案宗分配概要給都察院送一份去。」他說完,卻又一頓,問,「還是蘇大人您親自去送?」

  蘇晉聞言一愣,頃刻便反應過來吳寂枝話裡的意思。

  她此去安南,快則八九月,慢則一二年才返。宮裡人皆知她與柳朝明相交匪淺,但柳朝明是個沉潛剛克,寡言少語的性情,倘若刻意去道別難免相對無言,若能尋個由頭過去,順帶道一句珍重,便會自然許多。

  若放在從前,蘇晉定然拿著卷宗去都察院了,可歷經白屏山一事後,她卻有了心結。

  她不知當時在深山夜色裡,當她看到柳昀不顧生死來尋他們時,那一個自心裡突生的,足以令她震驚的念頭是真是假。

  但蘇晉不是一個拎不清的人,她心中既產生過這樣的疑慮,任何超越同僚之誼的事她都不會再做,否則對誰都不好,哪怕柳朝明待她與以往別無二致,一樣的公事公辦,一樣的沉凝嚴苛。

  蘇晉道:「我與柳大人日日都見,刑部的事務也總勞煩他,這會兒再過去,他見了我怕是要煩了。」將案宗交給吳寂枝,「你替我送過去。」

  吳寂枝應了,又道:「給陛下的摺子也寫好了,蘇大人可要親自呈去皇案。」

  蘇晉想了想:「拿給我吧。」

  她取了摺子正欲走,後頭方槐道:「蘇大人,我方才從戶部回來時,聽說沈大人,羅大人都去兵部了,陛下像是也在,您去奉天殿恐怕見不著他。」

  蘇晉點了一下頭:「好,我去兵部。」

  這些日子朱南羨忙得連就寢用膳的時間都沒有,除了每日議事,蘇晉實沒能與他私下見上幾面。

  昨日好不容易騰出空閒,她剛到墀台,遠遠卻瞧見柳朝明從謹身殿離開,等走近了,又見朱南羨也自謹身殿出來,望了眼柳昀先時的方向,解下腰間崔嵬,遞給了秦桑。

  她於是自墀台的玉扶欄邊默立半晌,等到漸漸日暮,涼風漸起,便折回去了。

  平白錯過一刻與他相見的閒暇。

  蘇晉剛到兵部,守在堂外的小吏一見她,忙不迭與她行禮,問:「蘇大人是來見龔大人麼?」

  她如今升任刑部尚書,真正並為七卿,加之與朱南羨的關係,實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蘇晉道:「來見陛下,他在麼?」

  「在,在。」小吏答道,「蘇大人稍候,小的這就去通稟。」

  蘇晉想了想道:「不必,本官稍等一等,他們也不至於議一夜。」

  小吏稱是,又躬著身為她引路:「蘇大人這邊請。」

  她是自刑部過來,沒走正門,從公堂後的中院往偏堂裡走,途徑一片竹林。九月霜寒夜,翠竹長青不敗,涼風拂過,葉葉聲聲。蘇晉跟著燈火,沿小徑而行,抬目卻見另一頭的岔道上,亦有一名小吏提著風燈,正為一人引路。

  映著月色燈火,那人披著墨色氅衣,眉目清冷如霜。

  蘇晉沉默一下,率先上前幾步,行了個禮:「柳大人。」

  她已是刑部尚書,與他同列正二品,並為七卿,原可不行這個禮的,但她心中對他始終存著這樣一份敬意。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沒說什麼。

  兩名引路的小吏並成一路,一前一後各舉著燈火,將二人引到偏堂前。一名小吏說:「小的要去通稟陛下柳大人來了,可要為蘇大人通稟?」

  蘇晉道:「那就一起稟了吧。」

  小吏剛走不久,只聽兵部的正堂外忽然傳來隱隱騷動之聲,其中還伴著女子的啜泣聲。

  蘇晉與柳朝明眉頭同時一蹙,這是六部衙司重地,怎會有女子在此?

  一旁的小吏見這騷動唐突了兩位大人,忙不迭上前解釋道:「稟柳大人,蘇大人,今日晚些時候,原忠勇侯朱荀之女,郡主朱郃樂進宮求見陛下,說要為忠勇侯喊冤。後不知怎麼,聽聞陛下在兵部,便跪到外頭來了。她是郡主的身份,我等……都是男子,等閒也不敢逐令侍衛將她帶走。」

  柳朝明道:「沒人通稟宗人府?」

  「通稟了,可十七殿下今日恰好不在,兩位太妃娘娘因明日陛下就要出征,正領著諸位貴女祈福,不敢打擾。」

  正這時,外頭的騷動更甚了些,一名小吏急匆匆自堂門跑進來:「稟蘇大人,郡主聽聞大人您來兵部了,嚷著要見您,您看?」

  蘇晉想了一下:「本官過去看看。」

  言罷,對著柳朝明行了個禮,抬步往堂門外走去。

  柳朝明原沒在意此事,堂門與他們站著的地方相隔數步,蘇晉的身影融進烈烈燈火裡,雖纖瘦卻並不顯柔弱。

  他將目光移開,看向夜色中,幽暗的竹林,聽得蘇晉的聲音混在濤濤竹音中傳來:「你有何事要見本官?」

  朱郃樂慢慢抬頭,自婆娑的淚光中辨認出蘇晉的臉,忽然一下恨意畢現。

  「是你!一定是你禍國殃民,害了我父親!」

  話音落,她便自袖囊中抽出一物,暗夜中寒光一閃,舉起匕首便向蘇晉刺來。

  侍衛離得遠,周遭小吏提防不及,都來不及攔阻,一時間只聽幾聲「蘇大人當心」的驚呼此起彼伏。

  可朱郃樂一個養在深閨的弱女子,哪裡傷得了蘇晉?

  就在寒芒刺來的一瞬,蘇晉已一把握住朱郃樂的手腕,反手一撇,狠狠往外一搡,便令她摔倒在地。

  匕首「哐當」一聲跌落的同時,朱郃樂被幾名撲上來的侍衛製住。

  蘇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寒聲問:「誰借你的膽,敢動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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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0:3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朱郃樂在這推搡之間雲鬢已亂,她仰起頭,怒目圓睜:「若非趙府定親宴當日,你在陛下面前嚼舌根,叫陛下對我父親心存不滿,陛下也不會擇我父親出征,更不會只因一個過失就將我父親處以斬立決!」

  蘇晉蹙了眉,只覺她在胡言亂語。

  一旁的兵部郎中斥道:「讓朱荀出征,是陛下與龔大人商議後下得親旨,與蘇大人毫無乾係,你如此胡說,可知已犯了大不敬之罪!」

  朱郃樂微微一顫,仍盯著蘇晉,硬著頭皮道:「難道不是他搗的鬼?當日在趙妧與顧禦史的定親宴上,本郡主不過議了一兩句陛下立後納妃的事宜,便遭他訓斥,事後父親帶我向陛下賠罪,誰知他那時又與陛下說了什麼,叫陛下罰我抄兩年佛經,這回我父親出征,原是為報國而去,若不是因他妖言惑主,陛下豈會要了我父親腦袋?」

  她說到這裡,望著蘇晉的目光裡忽然浮起輕蔑之意:「從前不覺得什麼,而今仔細看看他這張臉,再想想外間那些傳言,我十三表哥不立後納妃,卻要待他一個臣子如此親厚,想來禍國……」

  「朱郃樂!」這時,蘇晉身後忽地傳來一聲怒喝。

  竟是朱南羨議事時聽到吵鬧之音,從公堂裡出來了。

  一眾人等見了他忙不迭跪地參拜。

  朱南羨道:「眾愛卿平身。」面如寒霜地看著朱郃樂。

  朱郃樂見他這副神色,心裡頭不由地微微發顫,近乎乞求地小聲喚道:「十三表哥。」

  「你喊朕什麼?」

  「陛、陛下。」她叩下首。

  朱南羨這才環視周遭,目光落在蘇晉腳邊的短匕,聲色一寒:「怎麼回事?」

  兵部一名小吏道:「回陛下,陛下明日出征,今兩位太妃娘娘率眾女眷於佛堂為陛下祈福,郃樂郡主趁此時機,離開後宮,跪來兵部求見陛下,願為其父朱荀喊冤。後蘇大人亦來兵部,郡主得知,說要請見蘇大人,誰知她一見大人便拔匕相向,我等阻攔不及,好在蘇大人反應及時,卸了她的兵刃。爾後郡主怪責蘇大人,說……陛下是因為受蘇大人挑唆,才斬了朱荀。」

  朱南羨聽著這話,眸色越來越涼:「宗人府的人呢?」

  「回陛下,宗人府胡主事已在六部衙門外候著了,兩位太妃娘娘聽聞這裡的事,眼下亦在恭旋門外候命。」

  「讓胡主事過來。」

  「是。」

  朱南羨於是步到朱郃樂面前,涼聲道:「朱荀臨陣而逃,累及參將茅作峰重傷,五千餘將士百姓喪生。朕不管他這番行徑究竟有何緣故,他身為主帥,膽敢置黎民百姓於不顧,此等重罪,斬了他都是輕的,當誅九族!」

  朱郃樂一聽這話,渾身頓時抖得如篩糠。

  「朕念及他是母後表弟,你曾養在母後膝下兩年,是以沒有因乃父之過,問罪於你,你可知道?」

  「多謝陛下。」朱郃樂不敢抬頭,顫巍巍地道,心中只覺眼前這個十三表哥,已與她從前認識的那一個十分不同了。

  「然,你身為罪臣之女,身負郡主封號,不恪守本分,以身作則,膽敢私闖六部重地,且在出使前夜,詆毀當朝肱骨大臣,一部尚書。」朱南羨續道,「無規矩不成方圓,宗人府——」

  「微臣在。」

  「自即刻起,褫朱郃樂郡主稱號,褫『朱』姓,貶為庶民,杖責三十,交由兩位太妃安置。」

  朱郃樂愕然抬頭,惶恐的雙目中再沒有以往的跋扈之氣,淚珠子滾落下來,一句告饒的「十三表哥」才喊出一半,便被侍衛捂了嘴,拖下去了。

  這廂事畢,朱南羨回過身,看向方才與自己議事的幾部尚書:「朕親征後,佈防事宜就按方才議得定下,龔荃,諮文由你兵部出。」

  「是。」

  「柳卿,沈卿,你二人亥時來謹身殿,朕要與你們再議一議重整神機營的事宜。」

  「臣遵命。」

  「曾友諒,你寫好諮文後,交與中書舍人舒桓,命他起草任命詔書,明日出征前交給朕。」

  「臣遵命。」

  如今朝廷短人才,各官職出缺,朱南羨繼位後,諸如吏部曾友諒,工部劉定樑等要職都未撤換。有不少人說,晉安帝雖沒撤換尚書位,卻不會將大權放給他不放心的人。方才一句明日待宣的官職任命詔書,看來是要坐實這個揣測了。

  大隨開朝二十餘年,七卿權力至上的日子想必已走到了頭。

  朱南羨吩咐完事宜,說道:「天色已晚,諸位愛卿退下罷。」又看向蘇晉,「蘇尚書,你留步。」

  待眾人行完禮,分杳散去,朱南羨又對蘇晉道:「跟朕來。」

  她落後他一步,二人一前一後除了六部衙所。

  朱南羨摒退眾人,只讓侍衛秦桑遠遠跟著,這才問:「聽下頭的人說,你來兵部,是為見我?」

  「嗯。」蘇晉微一點頭,「明日就要走了,想私下與陛下道個別,又不知陛下何時有空閒,是以來兵部等著。」

  朱南羨笑了一下:「我聽說了,你昨日來謹身殿見我,我恰好不在,亥時出頭我去刑部,吳寂枝說你回府了。」

  蘇晉道:「是,明日出使,照林會隨我同行,府上有些事宜需要安置,阿福也要托人好生照顧。」她又問,「陛下今夜有閒暇嗎?」

  朱南羨頓住腳步,於夜色裡回過頭:「還要與柳昀青樾一起議神機營的事宜,怕會到很晚。」他目光灼亮溫柔,「但無論多晚,我一定去見你。」

  蘇晉垂下眸,面頰微紅:「好,阿雨在未央宮等陛下。」

  「可是,」豈知朱南羨聽了這話,詫異了片刻,半是猶疑半是怔然地道,「方徐叮囑了我好幾回,說你的身子怎麼都該養足一月,經不起折騰,如今才過了十日,我怕——」

  「陛下在想什麼。」蘇晉愣了愣,反應過來頃刻笑了,「阿雨只是想與陛下好好道個別,沒有別的意思。」

  她的笑在夜色裡皎如明月,朱南羨凝神看著,一時咂不出心頭滋味。

  他到底正自血氣方剛之年,若她真心情願,他未必能忍得住,聽她說只是道別,竟先在心裡狠狠一歎,但思及她身子還沒養好,同時又鬆了口氣。

  朱南羨與沈奚柳朝明議事議到近醜時,一到未央宮的梔子堂,只見堂中只點著一盞幽幽青燈,隔間內倒像是有灼然火光。

  栒衣與餘葵一左一右候在隔間門口,見了他,欠身盈然拜下:「見過陛下。」隨後抬手,將隔間門推開。

  撲入朱南羨眼簾的是一襲紅,純粹的,不染一絲雜質的朱色。

  蘇晉身著嫁衣,坐在榻上,聽得推門聲,抬起頭來。

  她身上的嫁衣正是他贈她的。

  廣袖與裙擺開著大片大片的暗朱扶桑,雲鬢輕挽,上頭點著三支精巧紅梅簪。

  額間的花鈿也是朱色的。清透的眸光亮如星月。清淡的妝容將她原本蒼白臉色稱的晶瑩有光。唇染胭脂,豔得如烈霞春朝。

  誰說她不是傾城國色。

  這一片紅,簡直像要將她整個人包裹在一團烈火裡,就要在他的眼前灼灼燃燒起來。

  蘇晉垂眸道:「古來將士出征,家中有妻盼歸,有妻北望。今陛下親征,逢霜寒時節,沿路蒼山飛雪,迢迢路險。阿雨願效仿征夫之婦,請陛下此去不畏寒苦艱難,也請陛下一定珍重自身,要記得遠在南方故裏,家中有妻等你。」

  朱南羨真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他從前也曾遠行,也曾出征,總覺得男子漢大丈夫,生來頂天立地,縱有牽掛,卻不該有什麼割捨不下的,因此灑脫自得,無拘無束。

  可蘇晉這一番話,恍若要將眼前這一團烈火化作鋪天蓋地的墜天火雨,自他心上澆落,焚起心頭野草,在他心口的廣袤之地無邊燎原。

  他三步並作兩步上前,一下將她緊緊擁入懷裡,直覺要溶進骨血裡才好。

  「阿雨,我捨不得你。」

  蘇晉聽得這句話,眸光也染上一絲淒清:「阿雨也捨不得陛下。」她道,「其實仔細算算,相識以來,從未能與陛下好好相守。」

  「你等我,等我回來娶你。」朱南羨道,「現在家國堪憂,西北軍情告急,不能相守無妨。等我回來,我會把我的命,我後半生所有的時光統統交給你。」

  「好。」蘇晉在他懷裡,輕而篤定地點頭,「等陛下回來,阿雨再不跟陛下分開。」

  晉安元年九月十二,朝霞還未自蒼穹鋪就幾分華彩,初升的陽便躲去雲後。

  天就這麼亮了。

  寅時末起了很大的風,西鹹池門外,兩列軍衛分左右列陣,因朱南羨此次親征決定輕裝簡行,隨行兵衛只比隨蘇晉出使的多出三個白戶所,並令群臣只在西門行餞別禮,不必再於城外十裡亭設宴。

  長風拂過眾人衣衫,發出獵獵之音。

  眾人禮畢,朱南羨看向曾友諒:「宣旨。」

  曾友諒與他比了個揖,取出一道明黃詔書,交到中書舍人舒桓手裡。

  舒桓隨即宣讀:「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今親征,為防朝政繁冗,拖遝不定,決議整改內閣,特設首輔一位,次輔兩位,命六部九寺堂官併入內閣。舉凡政務軍務,由內閣票議,三位輔臣決裁。」

  「特令,左都禦史柳朝明,在朕親征期間,兼任內閣首輔一職。」

  「戶部尚書沈奚,刑部尚書蘇晉,兼任內閣次輔。刑部尚書蘇晉出使期間,他的議決權暫由戶部尚書沈奚代領。」

  此旨一宣,眾人都聽得十分明白。

  柳朝明昔領內閣,又料理大半政務,首輔一職非他莫屬。然七卿之中,沈奚與蘇晉才是晉安帝最信得過的人,他任這二人為次輔,將決裁權交給沈柳蘇三人,提升他們的權力的同時,借沈蘇之力,防止了在他親征後,柳昀一人獨大的局面。

  這正是獨屬於帝王的製衡之術。

  朱南羨道:「柳卿,沈卿,蘇卿,內閣行事條例明細,朕已命曾尚書寫在分發於各部的諮文裡,你等稍後自可細看。」

  「臣等領命。」

  「家國瘡痍,民生調令,外患不止,朕今日,將政務,民生,與安南邦交交給你三人,望爾等勤勉不怠,幫朕守好朝邦。」

  「臣等謹遵聖命。」

  一聲號角長鳴,數名內侍自鹹池門畔魚貫而出,為晉安帝與眾臣遞上澆了黃土的烈酒。

  朱南羨一口飲罷,翻身上馬的同時,眾臣起身跪拜。

  他勒馬轉身,看著這一地臣工:「眾愛卿平身。」

  柳朝明,蘇晉,沈奚,率先起身,爾後,蘇晉領著隨行人等再轉身與送行臣子對揖過,往左而行,登上出使馬車。

  號角聲又起,揚鞭之聲脆烈得要劃破長空,兩行衛隊分別向北向南各自起行。在漸漸凜冽的風聲中,疏忽一下就走得很遠。

  天雲低垂,行路到一半就落了雨。雨水綿密,不過些許時候就浸濕外衣。

  身後的侍衛打著馬上來:「陛下龍體要緊,可要找個地方避避雨?」

  朱南羨聽了這話,揚唇一笑:「這點雨算什麼?」隨即揮手揚鞭,策馬而奔,神情中是一如往昔的恣意飛揚,「再走快些!從這雨裡沖出去!」

  雨水澆在車棚,淅瀝瀝作響,覃照林在馬車旁喚:「蘇大人,打雨點子了,可要俺找個地方歇腳?」

  蘇晉掀開車後簾一看,雨不大,卻十分綿密,遠望而去,整個宮禁猶像鎖在一團煙霧中,恍惚一下就如舊日故裏。

  「不歇了。」蘇晉道,「早日去,早日歸。」

  沈奚剛從衙門裡邁出步子,身後戶部一名主事便追了出來,舉著傘全為他一人遮了雨,自己反淋成個一身濕:「沈大人當心身子,您如今可不同以往,等閒要是病了,可是要叫下官等,要叫天下百姓煩憂。」

  沈奚聽了這話,一把推開擋在頭頂的傘,抬步邁入雨簾子裡,廣袖闊步走得恣意瀟灑,嘻嘻一笑:「病了最好回府睡大覺,朝政公務,天下民生,叫柳昀一個人且操心。」

  柳朝明自謹身殿取了奏本出來,站在奉天殿簷下看著這疏忽而至的雨。

  一旁為他抱著奏本的內侍道:「首輔大人,小的為您取傘去吧。」

  眼前是廣袤的墀台,身後是巍峨的宮樓。

  柳昀抬目看著這自無窮無盡的蒼空裡盤旋著,急澆而下的細絲,淡淡道:「不必。」

  這數十年不休不止的風雨啊。

  他抬起手,舉在額間,往前一步便邁入雨簾子裡。

  身後內侍驚呼:「首輔大人,您徒手怎麼遮風雨?」

  可他偏要徒手遮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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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寧願折心沐火,捨不得堪破,是你唇邊夜雨清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兩年後)

  夏末寅時,天際一團亮白,正是破曉時分,流照閣內的燈火卻已燃了一夜。

  僉都禦史言脩站在閣外,抱著今早新取的邸報、軍報與急信輕叩了叩房門。

  「進來。」須臾,閣內傳來一個清寒的聲音。

  言脩推門而入:「柳大人,今日通政司與兵部同時送來了幾封急函。」

  柳朝明正在批閱奏本,提筆蘸了蘸墨,沒抬頭:「撿要緊的說。」

  「是。」言脩道,「湖廣近年屢犯桃花汛,內閣議定重築堤壩後,工部派去查探江堤的人已將繕造所需款目送回京師,比預計的多出一百五十萬兩。」

  柳朝明筆下不停:「知會沈青樾了嗎?」

  「已稟報沈大人了。沈大人那裡回話說,此事他會派戶部的人去武昌府一趟,然茲事體大,仍讓下官來告知首輔大人一聲。」

  柳朝明道:「知道了。」

  這是沈奚與柳朝明之間長久以來達成的默契。

  自晉安元年九月,朱南羨重整內閣,任他二人為首輔次輔,兩年來,凡遇與民生財資相關的政務,大都由沈奚先行料理,除此之外,若是涉及刑案審查,官員考績,軍政要務一類奏摺便會率先遞到柳朝明案頭。

  言脩又道:「陛下自兩月前大破赤力三皇子達木爾所率二十萬大軍告捷,如今已帶著西北新軍追出流沙關外,再次擊潰達木爾『鐵鷹之師』,內閣五月時已去信贊賀陛下,而今是否要再去信一封?」

  柳朝明聽了這話,筆下略略一頓。

  朱南羨的確是難得的帥才。

  兩年前,他輕裝簡行抵達西北後,達木爾趁他沒來得及休整,召集十萬大軍對涼州衛發起總攻。當時的西北正是軍怨沸騰之際,朱南羨在一夜之間連斬三名統領重肅軍紀,隨後趁著天寒,召集士兵們在城牆上潑澆涼水。涼水霎時間結冰,城牆濕滑難攀,成功阻擋攻城。隨後聚齊一萬弓箭衛放箭雨,將達木爾十萬大軍消耗得差不多了,才親率輕騎衛出城,一鼓作氣以少敵多首戰告捷,令西北軍心大震。

  翌年春,達木爾重整四十萬大軍卷土再來,此戰朱南羨雖戰敗,卻也重創了鐵鷹之師,為等待援軍爭取了時間。此後兩月,兵部與都督府迅速整合了北大營駐軍及各駐地軍衛征伐西北,朱南羨將這支大軍命名為西北新軍,率其對強佔涼州衛的鐵鷹之師發起突襲,大獲全勝,奪回涼州重地。

  自此以後,雙方屢次交手,西北新軍勝多敗少,直到今年,即晉安三年五月,朱南羨於沙洲衛大破赤力二十萬大軍,並率兵追出關外,痛擊敵寇。

  柳朝明道:「陛下這一役過後,就要整軍返京了吧。」

  「是。」言脩道,「西北送去兵部密信上說,陛下大約會於初秋時節啟程返京。」

  柳朝明道:「不必額外去信贊賀,將陛下返京時日與行程告知禮部戶部,傳令沿途州府準備接駕。」

  「是。」

  言脩應完聲,將手裡的急函與邸報整理了一番,自最底下取出兩封類似家書的普通書信,續道:「另還有兩封信是通政司送來的,其中一封,是蘇大人寫給大人您的。」

  柳朝明的筆頭又是一頓,卻沒作聲,在奏本上不疾不徐再提數行批語,爾後拉出長長一撇收了尾,才道:「寫了什麼?」

  「蘇大人說,她有些急務要料理,要把原定的返京日子推遲兩日,要五日後,七月十二才回來。」

  柳朝明沉默片刻:「說是什麼急務了嗎?」

  「沒提。」言脩道,「但通政司的人說,蘇大人給您來信後,還另給沈大人去了一封,裡頭寫沒寫明白急務的內容下官就不知道了。」

  柳朝明沒接這話,問:「不是說還有一封信?」

  「另一封信是四王妃寫來的,說四殿下在回京途中又犯病了,一行人要在濟南府休整些時日,進京覆命的日子也要推遲,但八月的秋禮還是趕得上的。」

  「趕得上便好。」柳朝明道,「回信讓他們以殿下身子為重,且慢行罷。」

  言脩應是,又一歎:「真是可惜,四殿下守了北疆十餘年,胸懷韜略,驍勇善戰,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患了癡症便罷了,還惹上這惱人的頭疾。當年殿下落馬受傷後,大人還去信令他在北平府好生休養,殿下若肯聽大人的勸言,大隨也不至於又痛失一名將才了。」

  兩年前朱南羨親征前夕,朱昱深中箭落馬。

  翌年夏,朱南羨率西北新軍突襲赤力軍後,達木爾的鐵鷹之師一度潰不成軍。後探子來報,說赤力與北涼意欲合力進攻大隨。朱南羨於是與朱昱深決心同時率軍出擊,破壞敵方的合謀計畫。他二人雖各自得勝,但因朱昱深受傷後一直負傷作戰,在此一役中又親為先鋒,率軍破敵,追到琿春嶺不幸遭敵暗算,落馬墜崖。

  四王妃沈筠帶親衛在崖下不眠不休地找了三個日夜才找到了朱昱深。當時朱昱深只剩了一口氣,也虧得他常年習武,身體底子十分好,隨行大夫才救回他一條性命。饒是如此,朱昱深醒來後卻成了癡人,不言不語,不識人不記事。

  柳朝明道:「凡事有因才有果,若非四殿下率兵擊潰了北涼軍,與陛下一起阻撓了北涼與赤力結盟的計畫,如今的北境也不會有這年來太平,倘若軍費沉冗,又哪來錢財為湖廣一帶重築河堤?」

  言脩道:「雖是這個道理,但下官一想到四殿下如今的樣子,心中總免不了痛惜。」

  柳朝明自案頭又取了一本奏疏,翻開剛看了兩行,眉頭忽然一蹙,問:「蘇時雨說她回京的日子要推遲兩日?」

  「是。」言脩詫異道,「有什麼不妥麼?」

  柳朝明略想了想:「把京師的州縣誌取來。」

  州縣誌上標注得十分清楚,從大隨以南回京師,最好走的一條官道途經嶴城,可蘇晉此番返京繞道蘇州便罷了,竟還要推遲兩日?

  柳朝明的目光落在蘇州府右上方,一個十分不起眼的,名叫清河的縣城。

  「我說沈青樾怎麼不等朱南羨回京,這時候便讓四殿下來應天覆命,原來他與蘇時雨已覺察出不對勁,打算對殿下與本官動手了。」柳朝明寒聲道。

  言脩聞言大怔:「大人何出此言?」又看向桌案上攤開的州縣誌,「這個清河縣裡有大人與殿下的暗樁?」

  柳朝明沒答這話,自書案前站起,吩咐道:「命人跟沈青樾帶句話,本官有急案要辦,外出三日,由他主持廷議。」

  「大人是要親自去清河縣?」言脩愣道,「可沈蘇二位大人已對大人起疑,大人此去清河縣,難道不怕打草驚蛇,更加深他們的疑心?」

  可他這一問仍沒得到答覆,柳朝明早已推門而出。

  此時的天全亮了,一道金霞灑落,宮閣也不再沉寂。軒轅台前的掌燈內侍剛吹熄了手裡的風燈,直見前方有一氣度清寒之人走來,認出是柳朝明,忙不迭跪地行禮:「拜見首輔大人。」

  柳朝明沒理,逕自往宮外走去。

  打草驚蛇又怎樣呢?

  「殺無赦」的詔書早在這深宮裡頭藏了兩年。草不打,蛇已經驚了,既如此,他該如何行事就如何行事。

  反正生而為人,來去孑然,從來就沒懼過什麼。

  蘇晉自接到沈奚的信後,命隨行護衛在蘇州府郊外駐紮,換了一身裝束,獨帶著覃照林往清河縣而行。

  兩人著便衣,在驛站雇了馬車,足足行了一日。

  得進了縣城,覃照林十分不解地對蘇晉道:「大人,俺是真地沒整明白,您如今官都做得這麼大了,沈大人咋還要您親自去辦案?不就一個小縣令麼,您隨便寫個令狀,派人來一窩端了不成?」

  蘇晉一聽這話就笑了:「你當縣衙是山賊窩?」略一頓,又道,「此案非我親自來查不可。」

  覃照林聞此言,心中一下有了眉目:「難不成是咱們在安南查了大半年的案子終於有了線索?」

  蘇晉點頭:「對。」

  覃照林搓著手:「俺倒要看看這位富可敵國的土財主究竟是誰。」

  覃照林言語裡的「土財主」確有其人。

  卻說蘇晉出使安南期間,在當地發現許多大隨貨物,絲綢茶葉瓷器等不勝枚舉。她原本不甚在意,後來一想,大隨與安南邊境流寇四起,貿易不該如此繁榮才是。

  她找到胡元捷,請他幫自己追查。真是不查不知道,查了才知這些大隨貨物自數年前開始便成批量售入安南,源頭一樣,可線索沒沒追蹤至關鍵一步就斷,查不出那隨商是誰。胡元捷精於算經,於是幫蘇晉算過一筆賬,若以十年計,這名將隨貨銷入安南的隨商已掙紋銀萬萬兩,富可敵國。

  蘇晉深知此事不簡單,且一個擁有如此巨額錢財的人,他在隨境要做什麼,能做什麼都是不可估量的。她隨即稱病,在安南境內多留了大半年,收集證據帳目,命人帶回大隨,讓沈奚以戶部之力舉國追查。

  正是幾日前,蘇晉接到沈奚的密信,說此事似乎與柳昀有關,又令她急去蘇州府清河縣令府邸,說這名縣令大約知道一些內情。

  蘇晉雖馬不停蹄地就趕來了清河縣,但心裡直覺柳昀不該是他們要找的那個行商之人。可沈奚既查了,即便不是柳昀,也該與他脫不開乾係。

  蘇晉是以小心謹慎,與覃照林換了裝束,沿途跟車夫打聽了縣令為人,得知他清廉愛民,十分尊儒,嘗愛跟讀書人打交道,於是自稱是自南方來的秀才與隨從,來府上獻文章,請賜教。

  應門的小廝倒也有禮,說道:「二人貴客既是自杞州遠道而來,不如先請到正堂稍坐片刻,我家老爺最好與讀書人打交道,平生最愛詩書文章,等他下值歸來,一定與賈公子好生暢談。」

  此時的天已淅淅瀝瀝落起雨,然雨絲疏慢,沾衣不濕。

  蘇晉作揖:「有勞小哥。」

  小廝帶著蘇晉一路往府內走,繞過天井,往正堂裡比出一個「請」姿,再道:「方才忘了與賈蘇公子說,今日早些時候,正有一名自杭州來,姓甄名柳的公子來拜訪我家老爺,是舉人出身,賈公子若等得聊賴,不妨與甄公子敘話片刻。」

  蘇晉聞言,自堂門口往裡看去,目光落在右手旁,正端茶盞慢飲的人身上。

  一襲青衫,眉目清冷,正是柳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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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8-12-12 01:41:2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三章

  蘇晉的步子於是在門檻外停下。

  心中第一個感受竟是有些意外的重逢之喜,但並不是雀躍的,而是且清寡且欣然,像這夏末微雨籠在簷頭還有淡淡光。

  爾後才驚覺這喜意來得不應該。

  她是為查案而來,安南的行商案擺明瞭與柳昀有關,在此處撞見他,說明這好不容易找來的線索要被他捷足掐斷了。

  「賈公子?」一旁的小廝見她似是愣住,喚了她一聲。

  蘇晉收起心緒,與小廝一點頭,邁過門檻,與柳朝明一揖:「在下姓賈名蘇,杞州人士,今來拜訪清河縣令胡老爺,未料恰與公子相逢,敢問公子尊姓大名,是何時來的?」

  她這一通問,其實只為鋪出最後一句,「何時來的」。

  柳朝明自聽得明白,於是只答了一句:「早你一刻罷了。」連「甄柳」這個諢名也省去不提。

  小廝又邀蘇晉入座,提壺為她與覃照林斟茶,賠禮道:「看賈公子的模樣,外出還有護衛隨行,必定出生不凡,府上餘了些明前茶,已是我家老爺的珍藏,還望公子莫嫌怠慢。」

  蘇晉抿唇搖了搖頭:「在下聽聞胡老爺原在嶺南伍州府任府尹,後來賦閑三年,晉安元年才被調任至蘇州府清河縣?」

  小廝道:「我家老爺常教導小的要以誠待人,賦閑三年只是個說法,景元二十二年,老爺因夫人去世悲傷過度,將一批存放在伍州府,要送往嶺南衛的軍資耽擱了兩日,被鎮南王以軍法革職。一直到兩年前,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老爺才重返仕途,來清河縣任縣令。」

  鎮南王即朱祁岳,「鎮南」二字是他去世後朱南羨為他加封的諡號,祭他半生戎邊的守國之心。

  其實這小廝方才說的舊事蘇晉早有耳聞,也知道這位縣令胡老爺與結髮妻十分恩愛,她去世後,他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至今都是孤家寡人。

  蘇晉的心思又飄到案子上頭。

  她原打算假扮書生與胡老爺周旋半日探聽些虛實,但方才柳朝明已言明他只比她早到一刻,也就是說,他正是來跟她搶人的。

  她為查安南行商案,不惜稱病在安南多留了大半年,如今好不容易找到線人,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柳昀捷足先登。

  真假書生也不必裝了,等胡老爺下值回來,抬出身份尋個由頭,讓覃照林直接將人擄走。蘇晉如是想。

  小廝為柳朝明續上茶,退出堂外。

  蘇晉於是與他相對而坐,兩人都捧著茶盞,眼前是繚繞的茶霧,一時無話。

  也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與她縱然因立場碰撞過,因自覺道不同而分道揚鑣過,但彼此相待尚算坦然,言語也都出自真心。今日坐在這裡,她要查他,他要防她,目的為何心照不宣,雖早生芥蒂,但也無法說服自己上前喚一聲「甄柳公子」。

  蘇時雨官場沉浮近十載,練就一身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的好本事,唯獨在柳昀面前,實在拿不出半分虛假派頭。

  過了一會兒,反是柳朝明先問道:「病養好了嗎?」

  他問的自然是她在安南得的「假病」。

  蘇晉沉默了一下:「已沒有大礙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所幸沒過多久,胡縣令便回來了,人還在外院,聲音已到了正堂:「本官為官數十年,還是頭一回見這樣好的字,指教文章實不敢當,二位之才——」

  他話未說完,抬眼望見正堂內立著兩人,一下便愣住了。

  兩人都著青衫,一人清冷,一人疏離,氣度有十萬分的不凡,令他不自覺間就生出尊仰之意,連本來站在那名疏離公子身後,五大三粗的護衛都要忽視了。

  「兩位便是……甄舉人與賈秀才?」胡縣令遲疑著道,打揖的動作做到一半,驚覺這二人論功名論年紀都乃自己晚輩,不該自己先行禮,硬生生收回手去。

  蘇晉靜了片刻,致歉道:「望胡縣令莫怪,在下其實並非什麼秀才,而是——」

  「老爺,老爺!」蘇晉剛說到一半,守在院外的小廝急匆匆趕過來道:「府尹大人領著幾十名衙差找來府上了!」

  「府尹大人?」胡縣令一怔,「蘇州府曹府尹?」

  小廝上氣不接下氣,狠狠點了一下頭。

  胡縣令愣了,此處是他的府邸而非官衙,是什麼事如此要緊,竟讓蘇州府府尹大人親領衙差到他的家中來了?

  若是尋常,胡縣令聽聞府尹親臨,定是一刻不停地奔出去提袍見禮,可眼下正堂裡兩個恍若神仙般的人物令他實在沒法置之不理,遂問道:「府尹大人既到府上,二位可願跟本官一同出去拜見?二位人品如此出色,想必定能得府尹大人賞識,謀個一官半職不在話下。」

  柳朝明沒答話,蘇晉比了個揖:「有勞縣令。」

  曹府尹的氣色像是不大好,背著手在府外等得焦急,一見胡縣令出來,不等行禮,拽過他的胳膊便問:「你今日可見過首輔大人?」

  胡縣令呆了片刻:「什麼首輔大人?」

  「內閣首輔,左都禦史,柳大人。」曹府尹一字一句道,又著急道,「本官昨晚聽說柳大人往清河縣來了,帶著衙差趕了一整夜的路過來求見,竟沒尋著人,你可見過他了?」

  胡縣令這回總算聽得明白,也跟著曹府尹焦慮起來。

  內閣首輔位列正一品,乃當朝群臣之首,晉安帝親征這兩年,與同樣列正一品的次輔沈大人打理朝政,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若柳大人在清河縣遭到怠慢,任誰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可他今日實沒見過幾個外來人,除了來他府上拜訪的兩名書生。

  一想起這兩名書生,胡縣令不由回過頭去,兩人皆負手而立,便是見了曹府尹也不跪不拜。

  「這二位是?」順著胡縣令的目光,曹府尹也看到了蘇晉與柳朝明。

  胡縣令生怕曹府尹因這二人無禮斥責他們,連忙道:「稟府尹大人,他二人是來蔽府謁見的兩名書生,胸懷大才,下官正打算將他們引薦給您。」又提醒蘇晉與柳朝明:「還不給府尹大人行禮?」

  方至此時,蘇晉才重新有了說話的時機,於是續著方才的話頭,道:「望曹府尹胡縣令莫怪,在下其實並非什麼秀才,而是刑部的人,姓蘇,今到此是為一樁案子,要請胡縣令隨本官回京師寫一份供狀。」

  這話一出,曹府尹與胡縣令都愣住了。

  過了一會兒,曹府尹拱了拱手:「原來竟是刑部的大人。」又小心翼翼地道,「蘇大人莫怪,在下不怎麼識得六部中人,要說刑部蘇姓的,在下只知道內閣次輔,尚書蘇大人一位,敢問閣下是在刑部哪個司任職?」

  他這話不假。

  景元二十四年,蘇晉破蘇州府「假文書」案,朱景元怒斬蘇州府尹,這位曹府尹乃事後繼任府尹。晉安二年,他任職三年期滿,回京述職,蘇晉尚在安南,柳朝明已是首輔,是以未能有幸面見。

  蘇晉道:「正是刑部尚書蘇晉。」

  四周仿佛死寂一般。

  少卿,曹府尹與胡縣令的膝頭同時落地,一面磕頭一面道:「蘇大人恕罪,下官曉得蘇大人與隨行親軍衛已至蘇州府,昨日前去求見,被侍衛大人攔阻,下官是以不敢再叨擾,並非故意怠慢大人。」又抬頭,雖有所悟,仍十分謹小慎微地問了句,「蘇大人既也來了清河縣,可是見過首輔大人了?」

  蘇晉心中雖覺困窘,仍是面不改色,應道:「本官身旁這一位便是。」

  曹府尹與胡縣令想起方才急著找柳朝明之事,只想就地刨個坑將自己埋了,還是蘇晉道:「兩位不必多禮,起來說話。」

  曹府尹好不容易從地上爬起來,一想到面前二位乃內閣輔臣,且一個刑部一個都察院,可謂執掌天下生殺大權,不敢站直了,如履薄冰地問:「兩位大人親臨蘇州清河縣,有什麼下官可以效勞的嗎?」

  蘇晉不欲在此耽擱,說道:「本官為辦案而來,查得胡縣令乃案情證人,要帶他回刑部查問。」

  曹府尹又道:「敢問胡縣令所涉何案?」

  「一樁行商販貨的案子。」

  胡縣令的臉色雖很快恢復尋常,可他在聽得「販貨」二字時嘴角不經意的一絲顫動仍被蘇晉盡收眼底。

  她當機立斷:「照林。」

  覃照林會意,摘下腰間刑部權杖往曹府尹胡縣令眼前一舉,說道:「胡縣令,走吧。」

  「慢著。」正這時,柳朝明淡淡道。

  他負手拾級而下,在蘇晉面前站定:「胡縣令乃朝廷命官,蘇尚書雖可持尚書令牌請人京師,只要未從刑部出示令狀,不能開審。蘇尚書方從安南折返京師,尚未回到刑部,想必是沒有令狀了。」

  蘇晉不露聲色道:「多謝柳大人提醒,回京後本官自會親寫令狀,一刻都不會耽擱。」

  柳朝明道:「正好本官也在查昔嶺南一樁行商案。」他自袖囊裡取出一卷紙軸,遞給蘇晉,「倒是記得先把令狀寫好。」

  蘇晉將紙軸展開,這令狀一看便是柳昀在臨時寫的,上頭只有他一人署名,並無下面的人呈寫供詞證據。可他畢竟是左都禦史,饒是只有他一人之名,只要加蓋了都察院之印,她就不得不認。

  蘇晉將令狀遞給胡縣令:「既如此,你先跟柳大人回都察院聽審。」

  胡縣令雙手接過,又跟蘇晉行一個大禮,正欲跟著柳朝明離開,忽聽蘇晉在身後喚了聲:「柳大人。」

  她上前兩步,微微笑了笑:「忽然想到柳大人來得急,怕是沒帶護衛在側,便是帶了,也不如親軍衛周全。正好時雨返京一路有親軍衛護送,且據我所知,這樁行商販貨案非同小可,既找到了證人,更該保護起來才是。柳大人回京,時雨也是回京,不如一同走,由親軍衛沿路保護胡縣令如何?」

  話音一落,巷外竟傳來行軍的聲音,少傾,街頭便出現身著盔甲的兵衛正拱手朝蘇晉行禮,正是這兩年跟去嶺南護衛蘇晉的兩名鳳翔衛統領。

  他二人行完禮,並不過來,想必是授了蘇時雨之意。

  文臣沒有領兵權,但目下的狀況卻別有不同,這些親軍衛是晉安帝派去保護使臣的,只要蘇晉一日未返京師,她就還是使臣,這些親軍衛就還聽她號令。

  柳朝明於是明白過來,原來蘇時雨早就打定注意,若明面上搶不過,便動兵跟他來硬的,反正無論如何要把胡縣令帶走。

  他看著蘇晉,半晌,勾了勾嘴角竟也露出一個微笑:「還是蘇大人想得周到,便由親軍衛護送。」

  微雨不止,風涼氣清,幾人在雨中等了須臾,鳳翔衛便一前一後牽來兩輛馬車。

  蘇晉與柳朝明一前一後各上了馬車,只能鳳翔衛一聲領下,行隊又緩緩起行。

  曹府尹帶著衙差在巷末跪拜下,直到看了兩尊「金身菩薩」的行隊徹底消失,剛爬起身,卻見一列十二人的鳳翔衛卻折返回來,逕自走到胡府前,問了句:「方才有人離開胡府嗎?」爾後便前後把守起來。

  曹府尹不敢多問,帶著衙差趕緊走了。

  馬車上,覃照林十分困惑道:「蘇大人,您都把胡縣令搶到手了,幹啥還要派人去守著胡府呢?」

  蘇晉沒答這話,閉眼靠著車壁,似是在養神。

  然而,不過片刻,她陡然一下睜開眼:「照林,你即刻騎快馬,一日內趕回京師,讓青樾以我即將回京為由,親自著人在正陽門外等著。」

  「為啥?」覃照林不解道。

  蘇晉道:「青樾如今在朝廷與柳昀勢力相當,要瞞著柳昀行事並不算太難,照方才柳昀的行徑來看,他只比我早一刻到清河縣,都察院的令狀也是路上寫的,證明他十分匆忙,該是這兩日才得知我與青樾在查安南的行商案,且極有可能是根據我的行蹤猜到的。

  「柳昀為人深不可測,從不打無把握之仗,他此番如此匆忙都要搶回胡縣令這個人,證明這個縣令一定知道十分要緊的內情。柳昀不會輕易將這個人放給我,一定藏了我想不到的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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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四章

  蘇晉急遣覃照林回宮後,令鳳翔衛以雨天道路濕滑為由緩速慢行,拖足了兩日功夫才回到應天府。

  這日清晨,出使的行隊還未至正陽門,虎賁衛指揮使時斐已帶了一列白戶所在短亭外列陣排開。

  虎賁衛是上十二衛中,唯一只受皇帝面諭的親衛,也就是說,他們只聽從兩種旨意,其一是由皇帝當面下達的口諭,其二是蓋有皇帝私印的詔書。

  由虎賁衛列陣於城門迎候,不啻於天子親自出城,是大隨最高等級的迎賓之禮。

  但這樣的迎賓禮蘇晉是受得起的,她執掌刑部,是當朝一品輔臣,此番出使令安南與大隨結下邦交之誼,暫平了嶺南憂患。

  除虎賁衛之外,前來相侯的還有金吾衛副指揮使及統領,禮部眾官員,應天府尹府丞等。及辰時,只見一輛四騎寶蓋的馬車行至短亭,從車上下來的一人身著仙鶴補子,如畫的眉眼經過兩年沉澱平添三分靜穆,正是內閣次輔,戶部尚書沈奚。

  周遭大小官員見沈大人竟親自來了,齊齊跪地拜見。

  沈奚抬手在眉梢搭了個棚,往進京的官道上望去,問吳寂枝:「不是說就快到了?」

  吳寂枝道:「連著下了幾日雨,今早才放晴,想必走得慢,差不多也就這時候了。」

  正說著話,遠道上果然傳來馬蹄聲。

  領行的兩名鳳翔衛統領見一眾兵衛武將已等著了,其中一人打馬先行,拜見過沈奚。待到蘇晉的馬車至,時斐翻身下馬,高喝一聲:「恭迎蘇大人出使返京——」

  身後虎賁衛,金吾衛單膝跪地,與眾臣一起齊聲高呼:「恭迎蘇大人出使返京——」

  沈奚大步上前,繞過第一輛馬車,逕自掀了隨後一輛馬車的簾,待蘇晉下來,仔細看了看她,笑道:「氣色變好了,看來出使這兩年過得比從前在宮裡好。」

  蘇晉道:「宮裡瑣事多,一刻也閑不下,在安南反倒清閒些。」一看沈奚面頰蒼白,道,「你才是操勞。」

  沈奚道:「這幾年每逢春至,湖廣都犯桃花汛,年年都有流民災民,今年三月撥了賑濟錢糧,如今議好重築河堤,結果月頭工部的人說款目不夠,我剛派了人去武昌府,昨日夜裡又有急函說有批流民不服安置,險些起暴|亂,是以熬了一宿。」

  蘇晉道:「你不必操之過急,流民不服安置的原因繁多,究竟是與當地官府有關,還是錢糧本身,亦或流民內部的問題,當派信得過的人去查明以後才能對症下藥。桃花汛是問題本源,重築堤壩能根除災患,這是好事,不能因任何原由耽擱。」

  沈奚點頭:「都察院派了巡按禦史,刑部,戶部,工部也增派了欽差,大約再過幾日就有回函。」

  前頭柳朝明下了馬車,一回頭見沈蘇二人正說著湖廣汛情,便對短亭外跪地迎候的兵將臣工道:「諸位免禮。」

  一眾臣工生怕逾禮,起身後也不敢站直了,躬著身退去一旁。

  蘇晉與沈奚沒就著湖廣的事多說,上前來跟柳朝明對揖過後,蘇晉道:「剛才我與青樾提起安南行商販貨的案子,也是巧,戶部那裡清查帳目時也發覺端倪了。青樾今早已將證據給了刑部,吳郎中寫好令狀,正等著我審閱。」

  吳寂枝果然呈上一張令狀,一名小吏趕緊遞上筆,蘇晉接過,一面在令狀上署上名,一面道:「這兩年時雨不在京師,有勞都察院為刑部分擔,時雨心中十分感激。如今我既已回來,這樣違令行商販貨的案子,刑部責無旁貸。」

  她將令狀呈給柳朝明:「茲事體大,胡縣令還是由時雨帶回刑部先審,大人若放心不下,時雨會命人在結案後,將一應卷宗全移交都察院核查,大人覺得呢?」

  柳朝明看到蘇晉遞到跟前的令狀,接在手裡,從頭到尾仔細看過,淡淡道:「你既照章辦事,那便按規矩來。」

  「多謝大人。」蘇晉點頭。

  蘇晉明面上雖搶到了人,但不敢掉以輕心,打了個手勢讓兩名鳳翔衛統領將胡縣令請下馬車,打算轉交給吳寂枝與金吾衛,由他們帶回刑部。

  柳朝明看著由兩名鳳翔衛統領保護著胡縣令一步一步走近,忽然抬起手,似是不經意地折了折袖口。

  就在這時,其中一名鳳翔衛統領忽然拔劍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將劍沒入了胡縣令胸膛。

  周遭的人均沒有反應過來,皆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唯獨蘇晉一直提著心,當下知道已救不了胡縣令,厲聲道:「攔住他!別讓他自盡!」

  另一名鳳翔衛統領即刻反應過來,抬腳往他同伴手腕一喘,震落他手裡的劍,可與此同時,這名殺胡縣令的統領卻狠狠自後牙槽一咬,頃刻便有黑色的血自他唇角淌出,整個人直挺挺往後仰倒,再沒了聲息。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瞬息之間,連離他們最近的金吾衛副指揮使姚江都是自那名統領死後才趕到他身邊。

  姚江探手在死去的統領脖間一摸,又扼住他的雙頜,迫使他張開嘴細看了看,才稟告道:「他早在後槽牙裡藏了毒,服毒自盡了。」

  另一端,原本去吩咐虎賁衛開道起行的沈奚折返回來,一見這裡一下死了兩個人,問:「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其實是無波無瀾的,但襯著四周寂然,竟令人不寒而慄。

  死了兩人不要緊,死了兩個官員立案審查便是,可這事壞就壞在這兩人是當著首輔大人,當著兩位次輔大人的面死的,且其中一人還是一樁重案的證人。

  周遭所有人都嚇得俯首跪地。

  蘇晉看著這淌了一地的血,心中頭一個念頭並不是胡縣令死了線索斷了有多麼多麼的可惜,而是覺得心驚。

  事情其實很明顯。

  這名一直跟在她身邊,護了她兩年安危的鳳翔衛統領其實是柳昀的人。

  但是,朝廷派人保護使臣時,是將每一個親軍衛都徹徹底底查過的,也就是說,這名統領,在今日動手前,沒做過一樁暴露身份的事。

  自然蘇晉行事小心謹慎,這兩年身旁的貼身護衛只帶覃照林一人,在安南查案時,也沒將自己的發現告訴除覃照林以外的第三個人,饒是如此,這一枚隱藏得如此深的棋子也令她震詫。

  他佈局了多久?或者說,他們佈局了多久?

  這一地跪著的人中,終於有一人有了動作,應天府尹楊知畏。

  胡縣令與鳳翔衛統領是在應天府城郊身亡,身為刑部尚書的蘇晉沒發話,那麼楊知畏作為應天府尹,最好在刑部問責前主動攬責。

  「柳大人,蘇大人,沈大人。」楊知畏挪至三人近旁,再次跪拜而下,「這案子下官、下官一定詳查。」

  然沈柳蘇三人只是立著,面上似乎都沒什麼,仿佛一點都不為這死去的二人動容,也都沒作聲。

  蘇晉想,柳昀既有這樣深的棋子,為何方至此時才動手?

  這個念頭一出,她即刻就想明白了。

  這樣的棋子十分罕有,若非事態危急,柳昀絕不願犧牲這名鳳翔衛統領。

  但,事有兩面,鳳翔衛統領的死反過來也證實了安南行商案的背後,那筆不知所蹤,不知所用的萬萬兩白銀的背後,一定藏著極大的秘密。

  風中夾雜著血腥氣,沈奚與柳朝明同時折身,各自一言不發地登上馬車。

  蘇晉沉默片刻,拋下一句:「立案。」也朝自己的馬車走去。

  後頭的楊知畏顫巍巍地問:「蘇大人,是、是下官衙門先立案,還是刑部直接立案?」

  蘇晉眉心一蹙,回過頭看他一眼,想到這一位好歹乃自己當年上司,多說了一句:「起身吧。」

  楊知畏看著三位輔臣大人的馬車在自己眼前排著行過,拽著吳寂枝的袖口道:「郎中大人,蘇大人這究竟什麼意思?老夫沒瞧明白,您給點個醒?」

  吳寂枝看他一眼:「這事由你查,你們衙門查得起麼?自然是刑部立案,蘇大人親自審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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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五章

  柳朝明回宮後沒去流照閣,逕自去了都察院。

  言脩從公堂裡迎出來,拱了拱手:「大人,下官聽說城外出事了?」他四下望瞭望,壓低聲音:「聽說蔡蒿死了。」

  蔡蒿便是那名自盡的鳳翔衛統領的名字。

  柳朝明沒答話,問:「錢月牽呢?」

  言脩比了個揖:「錢大人去大理寺核查案宗了,說待會兒回來。」

  柳朝明眉頭微微一蹙,往值事房走去,言脩跟在他身旁續道:「蔡蒿今日當著所有人的面殺了胡縣令又自盡,沈蘇二位大人必定料到他是受大人您之意,只怕會動用下頭一切力量追查,只要再查出一點線索,大人您日後的處境就艱難了。」

  柳朝明自書案前桌下,神色如常:「你去外頭等著,錢月牽一回來,讓他即刻來見本官。」

  「是。」言脩看他自案頭取了一卷卷宗,不敢打擾,退了出去。

  如今柳朝明掌內閣,都察院的事大都交給了趙衍錢三兒以及兩位僉都禦史,但該他過目核查的要務案宗,從來不怠。

  不多時,外頭響起叩門聲,錢月牽與言脩推門而入:「大人,您要見我?」

  柳朝明擱下筆,逕自就問:「你今日除了去大理寺,還去善後了?」

  錢三兒道:「是,下官聽聞胡縣令的事被沈蘇二人大人發現,已派人去將當初參與安南行商販貨的幾人滅口。」

  柳朝明又問:「派了誰去?」

  「太僕寺一名轉馬使,本來就需要南來北往的走,大人放心。」

  柳朝明沉吟一番:「派人將這轉馬使截住,殺了。」

  「大人,下官不解。」錢三兒道,「胡縣令的事這樣收場,沈蘇必定舉國盤查,他二人如今權勢滔天,便是當年在安南行商的幾個線人藏得再深,被沈蘇找出來至多只需半年,一旦這案子被查出,就算與大人無關,沈蘇還有晉安帝勢必會對大人,十殿下與四殿下起殺心。」

  柳朝明道:「所以你該去問問朱弈珩,既要做這樣膽大包天的事,手腳為何如此不俐落,這樣的活口怎麼能留?」

  錢三兒揖下身去:「大人莫怪,胡縣令幾人當初都跟著十殿下出生入死,殿下他難免於心不忍,以為已安排得很妥當,誰知沈蘇竟有這樣的神通。」

  柳朝明道:「罷了,現在問責毫無意義。」他看著錢月牽,「蘇時雨這個人心細如發,城府極深,三日前她前腳離開胡府,後腳就派了鳳翔衛前後把守府邸,不準任何人離開,你以為你此番派轉馬使去滅殺活口的事她不知道?她與沈青樾怕是一兩日前就吩咐暗樁盯上你了,你是打算讓這轉馬使一路引著她找證人嗎?」

  錢三兒愣了一愣,奪門而出,過了片刻回來,對柳朝明深揖道:「多謝大人提點,下官已照大人的意思,派人去截殺轉馬使了。」

  言脩思慮著道:「可是我們如今動也不能,不動也不能,實在太被動,不啻於坐以待斃。」他想了想,「誠如錢大人所說,陛下或沈蘇二人知道那萬萬兩紋銀是作何用途,勢必會對殿下與大人下殺手。」

  「他們現在就不會下殺手?」柳朝明道,「你以為沈青樾執意讓四殿下回京是為什麼?」

  不提那一道「殺無赦」的密旨,也不提倘若朱南羨出征回來,能否容得下北境有一個勢力龐大,胸懷奪|權之心的藩王,這些年廝殺下來,黨羽立場之爭的殘酷歷歷在目,任誰踏上了這條路都沒有退路。哪怕柳朝明在此之前一直作壁上觀,直到兩年多前朱昱深出征之際才表明立場,可在此之前,他因那三枚玉玦殘片的盟約做出的事,足以讓朱南羨對他殺伐不留情。

  朱南羨登基之後的所作所為確實出乎了柳朝明的預料,他承認那個從來沒被他看好過的十三殿下確實有了些帝王的模樣,可朱南羨繼位兩月就出征了,他憑什麼要因為他僅兩月的表現就改變他花了十年時間斟酌選定的立場?他憑什麼要為任何人,任何原因改變他的立場?

  他變了就會止乾戈?他變了晉安帝就會信?朱家十三一路瀝血走來,難道不會因為他的善變而覺得與虎謀皮,因此殺心更重嗎?

  立場這種東西,只要選定最好不要改。當初的沈青樾就是最好的前車之鑒,立場不堅定處處留後路最後只有死路一條,沈青樾也是運氣太好,因此才撿回了一條命。

  而柳昀這個人,任何時候任何處境,從不懷疑自己。

  言脩問:「照大人看,他們大概何時會動手?」

  柳朝明沉吟,當年朱南羨出征,他二人之間雖未明說,卻暗自形成了以天下為先的默契,彼此都暫停乾戈,勵精圖治,如今戰伐將休,沈青樾讓執意已患朱昱深回京,蘇時雨立案審查安南販貨案,說明他們一派已起殺心。

  既起了殺心,找個理由再準備準備,「大約月餘時日就會動手。」

  此言出,錢月牽與言脩都愣了。

  柳朝明抬手捏了捏眉心:「要想辦法拖一拖,否則來不及應對。」

  日光灑在案頭,將浮在半空的塵埃照得清晰可見,公堂裡靜得直叫言脩想將這塵埃細數,他的心是冷寂的,自覺不是沈蘇的對手,也不知月餘時日如何起死回生。

  即便被這樣盛烈的日光照著,柳朝明的面頰也沒有一絲瑕疵,只有眸光深深淺淺,似乎是時浮時沉的思緒。

  「故太子妃的婢女近日正帶著朱麟避於湖廣一帶?」過了一會兒,柳朝明忽然問。

  錢三兒應道:「是,當年四殿下命他在羽林衛中的暗樁將梳香姑娘與小殿下送走後,聽說他們一直想往川蜀走,途徑靖州時遇到流寇,去年折返回湖廣,今年湖廣一帶又犯桃花汛,梳香姑娘與小殿下算是災民,正被困在武昌府。」

  景元二十五年元月,昭覺寺事變當日,宮婢梳香在沈婧引開羽林衛後,帶著朱麟重返誦經的正殿,躲在佛案後的簾子裡,可惜不到一刻,他二人便被一名羽林衛統領找到。然而這名統領卻是朱昱深的人,遣散了其餘羽林衛,暗中送走了梳香與朱麟。

  隨後,伍喻崢聽從朱沢微之令,為製造朱憫達之死是羽林衛中有人叛亂的假像,大肆殺害了不少羽林衛,而朱昱深的暗樁也因此不幸斃命。

  柳朝明道:「沈青樾近日不是一直在頭疼湖廣一帶重築堤壩與災民暴|亂的事?前陣子還打算親自去武昌一趟?」

  言脩與錢三兒對視一眼,立時應道:「是,但沈大人後來自覺走不開,已派心腹並著蘇大人的人前去武昌了。」

  柳朝明道:「想個辦法,將朱麟在武昌府的消息透露給他的心腹。」

  言脩道:「透露給沈大人,沈大人便會因此放鬆警惕?」

  「他不會。」

  「但沈青樾這輩子有個心結永遠解不開——沈婧。」

  既然解不開,那麼將朱麟交給任何人他都不會放心,他一定會親自前去武昌府找到朱麟,確認他還平安。

  錢月牽與言脩退到公堂門口,忽然想起一事,問道:「大人,蘇時雨既派了鳳翔衛守著清河胡府,那胡府裡的人要怎麼處置?下官記得那府裡有名小廝跟了胡縣令許多年,一定知道些內情的。」

  柳朝明已翻開一份卷宗,聽了此問,沒抬頭:「我離開時留了一枚黑子。」

  流照閣建在六部議事堂鼎言堂的左側,兩年前朱南羨重整內閣後,這裡便成為內閣輔臣的公堂,柳昀,蘇時雨,沈青樾各有自己的堂院。

  這日廷議過後,禦史翟迪領著一名鳳翔衛來求見蘇晉。

  一見到她,這名鳳翔衛便跪地道:「請蘇大人恕罪,下官疏忽大意,胡府滿府共有小廝隨從共五人,已全部斃命。」

  「死了?」蘇晉一愣,「怎麼死的,何時死的?」

  「回蘇大人,下官當日奉大人之令,等到蘇州府的曹府尹帶著人走了,即刻進入胡,想將所有人押送回京,那時他們便已死了,且每個人都是被一劍斃命。下官已仔細查過,動手的人應該是府內一名會武的小廝,因何動手下官不知,搜遍全府也沒有任何一樣。但,」鳳翔衛頓了頓,「唯有一處下官覺得奇怪,下官在正堂內找到一枚黑色棋子,但清河縣縣衙裡的人卻說胡縣令從不弈棋。」

  蘇晉想了想問:「你可是在正堂左手第一張椅子旁的幾案上找到這棋子的?」

  「正是。」鳳翔衛詫異道,「蘇大人怎會知道?」

  這就是了,當日柳昀拜訪胡府,坐的正是正堂左手第一張椅子。

  這枚黑子,大約是他留下的信號。

  蘇晉道:「你出去吧,記得將從清河縣帶來的所有證物及屍體全部移交刑部。」

  待鳳翔衛走後,翟迪道:「下官聽聞今日廷議後,沈大人召集戶部與工部的人議湖廣一帶的築堤的經費問題,眼下恐怕還沒議完,蘇大人可要過去找他?」

  蘇晉道:「他與我提過這事,正好工部那頭將災民暴|亂的案子遞到了刑部,我回刑部去看一看。」

  「那正好。」翟迪道,「災民暴|亂的案子,都察院這裡正是下官接手,下官亦要去刑部。」

  兩人說著話,往流照閣外走去,行至前院,則見另一旁也有兩人走來,一名小吏趕在柳朝明前頭,對著蘇晉行了個禮,得她首肯,才爬起身急匆匆出了流照閣,吩咐道:「趕緊備馬車,首輔大人有要緊事要回府。」

  蘇晉對著柳朝明行了個禮:「柳大人。」

  是夏末明媚晨間,柳朝明借著晨光,上下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朝閣外走去了。

  蘇晉站了一會兒班子,等到柳朝明走遠了,她道:「這就新鮮了,我與柳昀相識五年,只知他每日每夜案牘勞形,還不知他也會因家事在上值時分趕回府。」

  「蘇大人不知道麼?」翟迪詫異道。

  「怎麼?」

  翟迪笑道:「下官聽說蘇大人與柳大人上頭一輩有些親故,還以為蘇大人知道這事呢。」又道,「柳老先生今日到京師了。」

  蘇晉愕然道:「柳老先生,可是柳昀的父親?」

  「正是。」翟迪道,「柳大人從不提及家中事,這麼些年在京師,也從未見他跟家中人有過來往,朝廷裡的人是以有個說法,說柳大人更像是孟老禦史的親子。這回柳老先生來京師,事先也沒與柳大人提,據聞是為柳大人的終身大事來的,大人他也是昨日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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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柳朝明一到柳府,安然迎上來道:「大人,老爺已在正堂內等了近兩個時辰了。」

  柳朝明點了一下頭,帶著隨行的一名都察院禦史邁入府內。

  柳氏家學尊儒尚法,柳朝明之父柳老先生字型大小胥之,嘗在杭州一帶授學,是以也有人稱他胥之先生。

  自大隨開朝,柳氏一門雖有不少人入仕,大都品級不高,其中最出色唯柳昀一人,官拜一品首輔。若換了旁的門第,家中出了柳昀這樣的人物,其餘子弟受其恩蔭,定能飛黃騰達,但柳氏家風十分嚴苛,親緣寡薄異常,旁支之間毫無往來,就連與柳朝明同支的兩名庶弟,考取功名也需自憑本事,聽說其中一名庶弟在一偏遠小縣任了四年主薄,去年吏部得知他是內閣首輔的家弟,想將他提任為縣令,誰知柳昀得知此事,令禦史察核其為官記錄,得知這名庶弟一年內錄錯兩樁案子,不符合提任要求,居然駁斥了吏部的任命。

  柳朝明還未行至正堂,柳胥之便邁出門檻,冷聲問:「你為何回來了?」

  柳胥之已是知天命之年,雙鬢斑斑,身形也不如柳朝明挺拔,但單看眉眼,父子倆還是極為相似的,唯下頜的弧度十分不同,柳胥之的冷硬,柳朝明的柔和。

  「回父親的話,兒子昨日才得知父親進京,處理完要務急趕回府,未能遠迎實屬不孝,請父親責罰。」

  他身上還穿著一品仙鶴補子,不能跪拜,只能合袖作揖。

  「你只知為父與你是父子,你可知陛下與你是君臣?」柳胥之看著柳朝明,說道,「你身為當朝首輔,左都禦史,該日省吾身,以身作則,現下才午時,正是上值時分,你趕在這個當口回府,可向陛下請示過了?」

  柳朝明安靜片刻,揖得更深了些:「父親教訓得是,兒子知錯了。」

  「府內可設佛堂?」

  柳朝明道:「設了,裡頭供奉了太|祖皇帝的牌位。」

  柳胥之點了一下頭:「好,你便去向太|祖皇帝請罪,在他牌位前罰跪一個時辰。」

  太|祖皇帝乃朱景元去世後的廟號。

  跟著柳朝明回府的都察院禦史見此情形不由咋舌,上前一步求情道:「稟柳老爺,首輔大人於朝廷政務上從來嚴於律己,勤勉不怠,今日還是得知您遠道而來,是以才特地趕回府,還望您看在父子情面上寬宥大人。」

  柳胥之負手道:「因私情枉顧正事,錯一回與錯千百回並無分別。」然後看向柳朝明,「你去吧,多罰一個時辰,申時來正堂見為父。」

  「是。」柳朝明又行了個禮,隨即往佛堂去了。

  這名禦史其實是幫柳朝明整理隨行公文的,原打算拜見過柳老先生便離開,見柳胥之竟要責罰柳朝明,於是多勸了兩句,奈何弄巧成拙,只好匆匆走了。

  安然與阿留送走禦史,回到正堂裡靜立。

  柳胥之獨飲了一陣茶,說道:「你二人不必伺候,該做什麼做什麼。」

  「是。」安然與阿留並行至堂中,對柳胥之行完一個大禮。

  整個柳府都是寂然無聲的,但這樣的無聲與平日不同,柳胥之一來,四下都充斥著沉肅凝重的氣息。

  阿留一直退到中院才敢開口說話:「都這麼多年了,老爺對少爺還是這麼嚴苛。」

  安然輕斥道:「老毛病又犯了。」

  「是、是。」阿留自掌了一下嘴,「不該在背後議老爺與少爺的閒話。」又看安然步子一折,沒往廂房的方向走,忙問:「三哥你去哪兒?」

  「我去佛堂看看大人,你回去歇著。」

  安然自膳房取了食盒,推開佛堂的門,對柳朝明道:「大人急匆匆趕回府,想必沒來得及用午膳,安然為大人取了吃食,大人用一些吧。」

  柳朝明正自念誦柳氏家訓,聽了這話,略略一頓道:「不必。」

  安然又道:「可是老爺已明說此番是為大人的終身大事而來的,萬一待會兒再罰大人徹夜跪誦家訓,大人日夜操勞又不進食,身子可還撐得住?」

  柳朝明沉默了一下,回了句:「撐不住再說吧。」又閉目誦起家訓。

  佛堂內青煙嫋嫋,安然看著跪於蒲團上的柳朝明,恍然間想起了許多年前,那個將他與阿留撿回家的柳家少爺。

  那是災荒之年的事了。

  他們一家北上逃荒,沿途父母兄弟失散,途徑杭州府,他與阿留蜷縮在街角,以為就要凍死餓死時,一名年僅九歲的少年走到他們面前。

  少年身著青衫,腰間掛著一環色澤溫潤的玉玦,眉眼好看得是平生僅見,冷玉似的眸有著又與年紀不相符的沉靜。

  他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說道:「我叫柳昀,你二人願隨我回府嗎?」

  彼時安然一聽這話就愣了。回府?是說有人願意收留他與四弟,他與四弟再也不用顛沛流離挨餓受凍了嗎?

  他一時竟不敢回答。

  哪有這樣好的事?他心裡想,他怕這是一個夢,一開口就碎了。

  小柳昀見他二人只愣著不說話,片刻,安靜地點了一下頭:「好,我知道了。」言訖,轉身往巷口等著他的馬車走去。

  一直到柳昀已快登上馬車了,阿留才率先反應過來,大喊一聲:「願意!」隨即拽著安然的胳膊,跌跌撞撞地朝柳昀跑去,跪在他跟前連連磕頭,「恩公,我們願意,願意做恩公的下人,願意伺候恩公一輩子!求求恩公收留我們,我和我三哥已五天沒吃東西了。」

  後來安然想起這事還覺得好笑,那年少爺才九歲,他與阿留不過六七歲,卻要一口一個「恩公」地喊,好似只要少爺肯收留他們,「天皇老爺」他們都喊得出。

  是以九歲的柳昀聽到這一句「恩公」時,沉靜的眸色裡露出了一點費解的神色,半晌,糾正道:「我不是恩公,我叫柳昀。」

  他看了一眼跟著自己的扈從,那名扈從會意,從馬車上取了水和乾糧遞給他們,隨後安靜地等他們吃完,道:「回府吧。」

  那是第一回安然與阿留見識到柳府家風的嚴苛。

  柳朝明一回府便被罰跪在佛堂五個日夜不得進食,而受罰的理由不過是一句「尚不能自濟,如何濟天下」。

  當時小小的安然與阿留就蹲在佛堂外,聽著裡頭傳來的戒尺之聲,聽著柳胥之不斷追問:「尚不能自濟,如何濟天下?」簡直快要哭出來。

  阿留問:「三哥,你說少爺會不會不要咱們了?」

  安然沒答這話,那幾日柳府上下幾乎無人理過他們,人人往來淡漠,他們夜裡就在佛堂外睡去,白日裡倒是有人為他們送上吃食。

  但送吃食的人每回都會說一句話:「這吃食只是給你二人的,若膽敢分給少爺,他會被罰得更厲害。」

  於是只好這麼懸著心等啊等,一直等到五日後,小柳昀從佛堂裡出來,他整個人是蒼白而恍惚的,看了安然與阿留一眼,說:「走吧,帶你們去我的院子。」

  那是暮春時節的事了,一場雨過,院中一株玉蘭姿態亭亭,柳昀在簷下回過身,問:「你二人可有名字。」

  安然沒答話,只覺這玉蘭色好似少爺腰間的玉玦色。

  阿留道:「少爺,老三老麼算麼?我跟三哥自記事起就跟著爹娘逃荒,爹娘說沒工夫起名字,喚我老麼,喚三哥老三。」

  柳朝明的目光順著安然的目光望向院中玉蘭,想了一想:「你二人顛沛至今,日後就喚且留安然罷。」

  安然後來知道,院中玉蘭是少爺生母生前所植,玉玦是他生母留下的遺物。

  在柳昀乾枯得只剩下黑與白的齠年時光裡,那株孑立的玉蘭大約也是他心中安然。

  至申時,柳朝明在佛堂頌完十六遍家訓,回房換了身青衫,去正堂給柳胥之行跪拜禮,隨後親自奉上茶。

  柳胥之接過茶道:「既已罰過了,望你將此事當作教訓,時刻牢記,今陛下親征,不在京中,但你為人臣子,更當在這時嚴於律己,因私事,私情枉顧正務乃大忌,若有再犯——」柳胥之說到這裡,掩口咳了幾聲,掀開茶碗蓋飲了口茶才將咳嗽止住。

  這時,安然過來道:「老爺,大人,申時二刻了。」

  柳胥之點了一下頭,將茶碗放下,也沒再將方才的話說完,逕自出了正堂。

  這是柳府的規矩,每日定時用膳就寢,早一刻晚一刻都不行。

  用膳的地方在偏堂,安然與阿留布完菜就立在一旁,柳朝明待柳胥之坐好,拿了竹筷,才在他一旁坐下。食不言寢不語,用膳時也是無聲的,柳胥之吃到一半,方才的咳嗽似乎沒止住,偏過頭以袖掩口,又不住地咳起來。

  柳朝明見此情形,放下竹筷,低聲問了句:「父親近來身子可好?」

  柳胥之聽了這話,略略一頓,掩口咳完重新拾筷,沒有答他的話。

  柳朝明是以也沒有再問。

  一直到用膳完畢,柳胥之才道:「去你的書房。」

  去書房便是要說正事了。

  但柳府一直有個規矩,柳朝明的書房,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進入。

  柳朝明一路引著柳胥之往自己的書房走,廊簷已快走到頭,安然沉吟一番道:「老爺,大人曾說過,他的書房任何人不得入內,其實老爺住的東院也有一個書房,裡頭文墨藏書俱全。」言罷立時跪下,「小的多嘴,小的該罰。」

  柳胥之問柳朝明:「這是你府上的規矩?」

  「是。」柳朝明道,「但父親若要用兒子的書房,兒子不敢攔阻。」

  柳胥之道:「不必,你才是府上的主人,守你的規矩便是。」

  到了東院書房,柳胥之自書案前坐下,柳朝明步至案前,靜立片刻,掀袍跪下。

  他昨日接到信,已知道柳胥之所為何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已近而立之年,無妻無妾無子無女,是為大不孝。

  柳朝明俯首磕頭:「父親的來意兒子已知曉,兒子跟父親請罪,全憑父親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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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七章

  是「全憑處置」,不是「全憑做主」。

  柳胥之看著柳朝明,淡淡道:「你起身吧。」

  然柳朝明只是跪直身,並不起。

  他自小便是這樣,心中若有什麼念頭生了根,縱是無情無果無往無終,也會拿出無轉移的姿態。

  柳胥之又道:「古來婚娶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恩師去世得早,這些年無人為你做主,乃為父之過,上京前為父已自罰過。」

  柳朝明微微愣神。

  柳氏家風嚴苛,這樣無後的大罪,哪怕柳胥之是家主,也要受重罰的。

  難怪方才用膳與奉茶時,柳胥之一直咳嗽不止,他到底是知天命之年,受不住這樣的重罰。

  柳朝明站起身,對柳胥之行了個禮。

  柳胥之又道:「此事容後再說,我問你,謝氏後人,謝相的孫女阿雨,如今可已出使返京?」

  柳朝明沒料到柳胥之竟忽然問起蘇晉,沉默片刻才道:「七月中回來的。」

  柳胥之「嗯」了一聲,爾後不再說話了。

  柳老先生知道蘇晉的身份其實無怪,昔年他與孟老禦史和文遠侯都有極好的交情。

  景元十八年,蘇晉初入仕途,因得罪了吏部遭貶,孟良為保住她,給她留條退路,曾給柳胥之去信,道明蘇時雨便是謝煦的後人,希望如果蘇晉走投無路,柳府能收留她,讓她憑著一身才學在柳氏門下授業傳道。

  柳胥之是個刻板的人,初接到孟良的信,只覺荒謬不已,覺得蘇晉女扮男裝入仕簡直有辱謝氏門風,將信束之高閣,再不理會。

  但人終究是會變的。

  隨著時間推移,有些事如煙雲消散無蹤,有些事卻如湖石越沉越深。

  去景元十八年已近十年,這些年,孟良帶著愧對的謝煦的自責憾恨而終,蘇時雨重返京師,入都察院跟著柳昀學做一名禦史,齊帛遠給柳胥之寫信,說她實在出色,為民請命,遇險不退,頗有謝相遺風。

  柳胥之與謝煦的相交不深,但與謝家公子,蘇晉的父親有不錯的情誼。昔年謝家公子少年遊歷,嘗在杭州住過兩年,結識夫人後,二人一起去了蜀中,只可惜那時他的身體已很不好,生下蘇晉後便病逝了,蘇晉的母親也因此悲思過度,病痛纏身,一年以後隨夫君而去。

  往事已矣,連相識的故人都沒了大半,那些藏在心中的尖刻不知不覺間也被磨平棱角,變得無足輕重了。

  柳胥之歎了一聲:「此次上京,我已事先給齊帛遠去信,要去他府上小住數日,待我回來,你將阿雨請來府上,到底是故人之後,我該見她一面。」

  柳朝明安靜了一會兒才道:「是,兒子會與她說。」

  柳胥之既然要去文遠侯府,柳朝明隔日不用與他請安,他將帶回府的公文審批完畢,小睡了兩個時辰,起身後吩咐安然每日代自己去文遠侯府問安,寅時不到就回到宮中。

  這幾日的朝會議的無非是兩樁大事,其一,湖廣重築堤壩的經費;其二,晉安帝返京沿途的接駕事宜。

  前日西北傳信,說朱南羨已定在七月末返京,但他沿途要將西北新軍重新編製,進入中原腹地後,還要去幾個駐地巡視,因此他這一路大約要走三四個月,最快十一月才能抵達應天府。

  而湖廣那頭,災民暴|亂的事態暫被當地官府緩解,沈奚派去的親信也在途中,大約能在十日後,也就是八月初到武昌府。

  「戶部與刑部的人八月初到武昌府後,想必不日就能查有所『獲』。」言脩對柳朝明稟報道,理了理手中信函,「除此之外,四王妃來信上,這回四殿下的頭疾來得氣勢洶洶,好得也很快,他們只在濟南府休整了五日又重新上路,照日子算,再不到一月,八月中就能回京覆命了。」

  柳朝明「嗯」了一聲:「趕在月末秋禮前就好。」

  言脩又道:「另外,因昭覺寺被廢棄,工部前年開始修報恩寺,如今寺身已建成,工部的人問,可要額外修個鐘樓來安放當年從昭覺寺抬出來的那口巨鐘?」

  這事自朱南羨親征就開始議,議了兩年沒議出個結果。

  柳朝明道:「陛下十一月就回來了,讓工部等陛下回來仔細商量。」

  言脩笑著道:「工部的劉大人說,鐘樓的事必須在秋禮前定下來,否則他們工部趕不及跟戶部報明年的經費預算,又要吃虧。」

  他說到這裡,恍然道:「大人,如今蘇大人既回來了,此事不如交給她做主?」

  柳朝明聽言脩提起蘇晉,心下一頓,想起日前柳胥之說要見謝家阿雨一面。

  柳昀平生沒為什麼事猶豫過,偏生這一樁,實在難以啟齒。

  他默然片刻,又想到再過兩日柳胥之就要回府了,知道不能再拖,於是道:「工部的奏本呢?本官拿去給蘇時雨。」

  說來也巧,工部的劉定樑怕柳朝明不願將修鐘樓的事定下來,拉了工部禮部幾個官員去流照閣找蘇晉商議,才說了一半,外頭守著的小吏叩了叩門:「蘇大人,柳大人過來了。」

  蘇晉一愣,她是次輔,柳朝明是首輔,便是有事,也不該由柳朝明親自來。

  她開門行禮:「柳大人有事為何不著人通稟時雨過去?」

  柳朝明看了一眼立在她公堂裡大小官員,沒答這話。

  工部尚書劉定樑打頭一個明白過來,揖禮道:「柳大人既有要事與蘇大人有要事商議,我等先行告退。」言罷領著幾人走了。

  柳朝明這才道:「我是為報恩寺鐘樓的事。」他將手中奏本遞給蘇晉,「你來定。」

  蘇晉接過奏本一看,這不是與劉定樑方才說的是一回事麼?

  她不信憑柳昀的本事,看不出劉定樑正是為修鐘樓的事來找她,既然看得出,為何要把工部禮部的人支開?反正沒定論,坐下一起商議不是更好?

  蘇晉心中雖困惑,面上倒是沒什麼,只道:「陛下尚未回京,是否修這個鐘樓,其實由青樾來定最好。」

  昭覺寺的古鐘最後一次喪音是為朱憫達與沈婧而鳴,此後昭覺寺廢棄,古鐘亦不復用。

  沈奚這兩年一直因沈婧之故避談此事,定下修報恩寺後,工部找了他幾回,均被他裝聾作啞敷衍過去,劉定樑迫不得已,這才找了蘇晉與柳朝明。

  「但青樾不願做這個決定,我還需再想想。」蘇晉又道。

  柳朝明「嗯」著應了:「奏本放你這裡。」

  他說完這話,卻沒有立時離開,默立了一會兒,又開口:「還有一事。」

  「我父親近日在京中,他想——請你去府上一敘。」

  蘇晉一聽這話,愣了一愣,不由合手揖下:「說來慚愧,其實時雨早便知道柳老先生來了京師,一直想去府上拜會,但一來公務繁忙脫不開身,二來,」她猶疑一下,「不知當以什麼身份去,故此遲遲不決,反而勞煩柳老先生先開這個口,是時雨失禮。」

  其實蘇晉還是想得淺了。

  她言語裡所指的「身份」只有兩重,與柳朝明同朝為官的同僚身份,以及與柳朝明同承孟良之學的禦史身份。

  柳朝明看她一眼,遲疑半晌才道:「你誤會了,我父親的意思是,他要見的人是謝氏阿雨。」他又頓了片刻,「父親是一個十分尊禮守則的人,可否請你,在見他時,換回女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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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八章

  雲層散去,窗上日影縱橫。

  蘇晉聽了柳朝明的話,頓了頓問:「令尊知道我的身份了?」

  她對父輩們的交情知之不深,只曉得祖父與父親都與杭州柳氏一門有過來往。

  柳朝明道:「景元十八年你被貶鬆山縣,老禦史怕你的女子身份被識破,曾給我父親去信,請他收留你在柳府傳業授道,為你留一條退路。但我父親十分守禮尊法,沒有理會老禦史的信函,此事我也是兩年前才得知,後來老禦史憾恨而終,父親他這十載間無法釋懷,一直覺得有負故人,因此想請你去柳府見上一面。」

  蘇晉記得,當年謝相被冤死,老禦史為故人求情,被景元帝施以杖刑,之後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女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隻身去川蜀之地尋找,耽誤了醫治,令雙腿壞死。

  不提柳氏與謝氏的交情,單憑孟老禦史對她的恩德,她也該去拜會柳老先生。

  可是,此事若放在以往便罷了,她現在與柳昀面上雖過得去,私下裡早已勢不兩立,日前她派去盯著錢月牽的人來報,那名轉馬使還沒出城就被自己人殺了,她知道是柳昀的手筆。

  這樣兩相對立,她怎麼能換回女兒裝去他府上拜訪?這豈非將自己置於極險之境?

  外頭似有風過,映在窗上的日影微漾。

  柳朝明見蘇晉不語,也沉默下來,他二人如今是什麼情形,她心知肚明,他也心知肚明。罷了,是他冒犯在先。

  他合袖對蘇晉施以一揖,是個致歉的意思,折身正要走,身後蘇晉忽地喚了聲:「柳昀。」

  日光耀亮,烈烈一束穿過被推開的門隙潑灑進來,澆在他身上,也澆在她身上。

  蘇晉覺得這豔烈的光簡直要將她這致死的秘密曝露無遺。

  可是其實,她的身世,她的秘密,在柳昀面前從來就是無遮無掩的。

  「令尊何時要見我?」她問。

  柳朝明倏然愣住。

  若無關乎立場,無關乎時局,她對他始終有一種莫名的,近乎頑固的,出於本心的信任。

  蘇晉又道:「我……沒有裙裳,總該花些時日去準備。」

  柳朝明靜了片刻才道:「父親這些日子還在文遠侯府小住,要兩日後才回來。」

  蘇晉於是點頭道:「好,兩日後時雨去府上拜訪。」她想了想,「我來時會帶上覃嫂,到時請大人為時雨辟一間屋子,到了貴府我才換衣。」

  柳朝明無聲應了,沉默一下道:「多謝。」

  蘇晉搖了搖頭:「大人有禮。」

  蘇晉當日回府,想著自己沒有衣裙,打算讓覃氏去沈府借一身回來,她將此事與覃氏提了後,覃氏卻道:「怎麼沒衣裳,當年蘇宛小姐進京,大人還吩咐去給小姐做幾身襦裙,而今小姐雖不在京師,一年四季終歸各留了幾身,大人挑一身就是。」

  蘇晉倒也沒費工夫挑,只吩咐覃氏到時將女兒家要用的事物一應備好,隨即回宮料理政務去了。

  反是覃氏為此事足足操持了兩日,將府上女兒家能用的裙釵環簪,包括她自己的一併翻出來,一樣一樣地挑,一樣一樣地揀,直到隨蘇晉登上去柳府的馬車了,還憂心道:「大人成日裡只顧忙朝廷公務,對自己的事太不上心,女子的禮數與男子的禮數大不同,大人連半個時辰都不願騰出來學。」

  蘇晉笑道:「現學也是一樣,女四書我早年讀過的。」

  柳府的下人原就十分少,今日大都被柳朝明差遣去了後院,只留了安然與阿留在府門前候著。

  阿留昔年雖陪蘇晉出巡,卻不知她實是女兒身,直到聽安然說了,已連著兩夜沒睡著,翻來覆去沒想通,今日見到蘇晉也是幾回想開口問,幸而他事先已被安然連番告誡,雖欲言,好歹止住了。

  安然將蘇晉引自一處廂房說道:「屋子裡備了妝奩與水,若蘇大人還需旁的什麼,安然與阿留就在屋外守著,儘管吩咐一聲。大人吩咐過,要等蘇大人梳洗更衣好了,安然才去通稟老爺,蘇大人儘管慢慢來。」

  蘇晉點了一下頭:「有勞。」

  覃氏為蘇晉備了兩身襦裙,一身素色,一身海棠紅。

  蘇晉對挑揀衣裙沒甚經驗,只覺要見的人是父輩,衣著不該太妍麗,順手指了那身素一些的。

  好在素色也不是全素,裙身白如皎月,到了裙擺處漸漸變藍,依次呈霜色,月白,湖藍,紺青。料子是以上好的綢緞,走起來像一泓微蕩的月下湖。若仔細看去,還能看見這泓碧波間,綻放的水芙蓉,那是用寶藍暗線繡成的,只描了輪廓,是以不擾素淨,不添繁華,搖曳生姿。

  覃氏一邊為蘇晉梳發,一邊道:「姑娘家走路要蓮步輕移,大人這麼多年沒穿過女兒衣裳,蓮步是不能夠了,拿水波樣的裙擺遮一遮才叫人看不明顯。」

  說著,教了蘇晉幾個女子慣用的手姿,又道:「大人說話喜歡負手,但姑娘說話是必不能負手的,大人到時若不知手往哪裡擺了,垂在身側或交疊在身前就好。」

  蘇晉一一學了,自覺已足以應付今日,笑道:「我明白了,到時我便將手垂著絕不動,無論上頭問什麼,只管動嘴就好。」

  然後她將屋門推開,對守在外頭的安然與阿留道:「走吧。」

  安然與阿留回身看到蘇晉,兩人均怔了片刻,過了一會兒,還是安然先反應過來,說:「老爺與柳大人正自東院的書房等著蘇大人。」側過身子讓出道,「大人請隨安然來。」

  她是晚輩,去書房拜見柳胥之是應當。

  蘇晉一時想問為何不去正院的書房,話都到嘴邊了才記起阿留曾說過正院的書房是柳昀的,柳府上下除安然外任何人不得入內。

  是初秋未時,日光有一種十分清淡的灩瀲。

  書房門被推開,柳朝明移目看去,恍然間,還以為是一隻白蝶自月光下翩躚而來。

  月下有湖,湖裡綻著芙蓉花,花色映著光時隱時現,卻不如蛺蝶動人。

  蛺蝶便是蘇時雨。

  她的眼尾真是太好看,以最恰到好處的弧度分成兩道,拖曳出的尾輕而薄,微微一動就要振翅而飛。

  唇點胭脂,面施薄粉,清風皓月不去,又添花香。

  柳朝明其實從不在意一個人的樣貌,哪怕這些年蘇晉在他心裡漸漸變得與眾不同,也只不過是因為她百折不撓的堅韌,敏而好學的靈慧,還有這一身驚世才情。

  先前他也看過她穿女兒裝,可兩回皆是生死攸關,他根本來不及細看,心中巴不得她趕緊將衣裳換回去。

  直到今日這一隻月下蛺蝶直直撞入他的心口,他才後知後覺地明白原來蘇時雨是好看的。

  這樣的動人心魄,是叫作好看。

  是以等柳朝明反應過來,蘇晉已步至堂中對柳胥之行禮了。

  他這才自覺失禮,將目光移開。

  「阿雨拜見柳世伯,柳大人。」蘇晉正要作揖,忽覺不對,抬在半空的手堪堪停住,過了一會兒才收回來擱在腰側,欠了欠身。

  早知如此,果然該騰出半個時辰跟覃嫂學禮數。

  好在柳胥之也沒在意,只道:「你如今既是內閣次輔,刑部尚書,不必拘禮,坐吧。」

  蘇晉這回將禮數記得牢靠,先欠了欠身,收起步子退到一旁的椅凳前,將手疊放好,坐穩坐平後才道:「多謝世伯。」

  柳胥之看向她,覺得蘇晉的眉眼雖然更像她的父親,可要論這一身氣度——縱然她現在行女子禮有些彆扭——實讓人不得不想到昔年謝相風采。

  「當年老夫與你的祖父與父親都有過相交之誼,他二人才情蓋世,令人心折。」

  蘇晉道:「是,當年祖父在世時,嘗與阿雨提起杭州柳府,讚歎說柳氏一門,大儒世家,華光難掩。」

  柳胥之道:「既然柳昀將你請到府上,想必他已與你道明原因。你如今親人皆已離世,當初孟良又將你託付於老夫,老夫今只有一句話想問你。」他一頓,「你日後可願入我柳府?」

  這話出,一旁立著的柳朝明目色一怔,不由轉頭去看柳胥之。

  蘇晉也愣了愣:「柳世伯,恕晚輩不明白您的意思。」

  柳胥之道:「你畢竟是女子,不能一世為官,當今晉安帝雖重用你,但有朝一日你身份曝露,逃不開一個欺君之罪,擇一個時機急流勇退不失為良策。孟良說得對,你一身才學,若退居後宅實在可惜,老夫可容你繼續為男,來我柳府做傳業授道的先生。」

  蘇晉聽了柳胥之的話,知道他是為自己著想,起身先對他施以一揖,爾後才道:「多謝柳世伯相邀,只是日後如何,阿雨心中已有打算,世伯的好意阿雨心領了。」

  柳胥之道:「你還要繼續留在京中?京中險難,於你而言不啻為步步為營。」

  他一歎:「也罷,你是故人之女,老夫曾出於禮教律法,對你置之不顧,雖無愧於禮法,到底枉顧了與謝氏,與孟良這麼多年的交情。聽齊帛遠說,這些年你歷經大難,是老夫對你不住。」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頓,從袖囊裡取出一物:「過幾日老夫就要起行回杭州,沒什麼好留給你的,這枚玉玦,你且收下。」

  柳胥之的語氣不容置疑。

  蘇晉知道推脫不當,上前兩步將玉玦接在手裡,說道:「多謝柳世伯。」

  這是一枚清透溫潤,觸手生溫的玉玦。

  柳朝明移目一看,霎時便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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