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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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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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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7 23:00:34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一十折水火相憎,鏏在其間】

成冶雲就趁她這一霎分神,右手火炬一扔,垂落的左袖也“唰!”落下什麼物事,俯身按劍,如箭離弦,眨眼越過丈餘距離,踏階躍起,借力撲至門前,一片青光往身前掃開月弧,眼看要沒入儲之沁的柳腰!

(這廝……忒也兇殘!)

欺師滅祖乃武林大忌,成冶雲藝出名門,又有官身,應風色料不到他竟痛下殺手,敢以拔劍式傷人不說,還狠得下心將個千嬌百媚的少女開腸剖肚。

卻見青衫客身形一頓,劍光忽散,束影還形的青鋼劍蕩開,儲之沁劍鞘一遞,包銅的圓鈍鞘尖像打上蛇身七寸,化解了腰斬之危。

成冶雲倒退一步,圈轉長劍,唰唰唰連環三式,每一劍卻歪得離譜,俱都刺在空處。原來劍至中途,少女鞘尖已先挪至他胸前或肘臂內側,若不避開,等於把要害送上門,逼得成冶雲急急變招,法度大亂。

他每出一劍便退半步,旁觀者若眼力稍欠,簡直分不清這是在攻擊還是逃命,儲之沁單手持劍,從屈肘到平舉,姿勢沒怎麼變,見成冶雲第四步踩下階頂,穩住身形,青白的瘦臉上戾氣大盛,是無停手的打算了,輕聲喟嘆:“師長難道沒告訴你,《靈谷劍法》才是根本,且專克你這樣勇猛躁進的狂戾心魔?”裙?輕揚,蓮瓣似的茶白緞鞋尖踏前一步,手中帶鞘長劍在成冶雲的眼中突然大如梁椽,呼嘯著塞滿視界,滿眼俱是光澤黯淡的圓鈍包銅;劍氣非是貫穿了他,而是像山牆倒塌般碾壓而至——回過神時,青衫逆揚的東溪縣令已落足階下,幾乎是倒縱著回到了原地,握劍之手滿是冷汗,想不起剛才發生何事,彷彿小師叔那莫名一劍,連同記憶將他的反擊一併碾碎,什麼都沒剩下。

而她的劍甚至未曾離鞘。

他聽過魚休同藏私不授、以致父女反目的耳語,沒想到掌教真人居然把絕學傳給一名床頭侍寢的黃毛賤婢,令他當眾出醜,恨怒交迸,左手摸索地面,攢住先前拋下的纏絲細柄,起身時繞頭一甩,“唰”的細銳破空聲中,勁風削下棄地火炬的最後一點焰光,迅雷不及掩耳掃向階頂的少女!

熾芒乍明倏滅,應風色終於看清他揮出的,是條極細極長的蛇索,月下幾無反光,不知是何材質,從細銳的破風聲判斷分量甚輕,理應極難操縱。成冶雲以索將懸紅圖紙紮入門中,不得不說鞭索上的造詣十分驚人;之後他便將長長的鞭圈連同鞭柄一併留於原處,除了爭取偷襲所必須的速度,怕也有留後手的寓意在。

他於奔行間以拔劍式斬人,還能說是臨機應變,這無影蛇索使將起來,“殘毒凶險”四字都不足以形容,第一擊砸碎了儲之沁掛於門畔的燈籠,碎片挾著火星濺上門板,隨夜風旋攪反彈。儲之沁差點兒驚叫出聲,連忙躲避,不自覺地走下了台階。

成冶雲露出詭笑,蛇索一抖,尖端如蛇信昂起,原來索末係了枚三寸長的烏鋼棱鏢,藉此帶動輕索;烏鏢颼轉幾圈,速度突然變快,圈圍也急遽縮小,眼看就要把少女纏入其中!

儲之沁瞧清鞭索鋼鏢的來勢,俏臉上的倉皇一霎而隱,嘆道:“你的噁心倒是鐵。”長劍“啷鏘”出鞘,意態闌珊地虛刺幾劍,原本靈動如生的獰惡蛇索無聲墜地,彷彿被人洩盡了靈氣,又恢復死物頹貌。

蛇索的控制全係於烏鏢的重量,成冶雲只覺手中的鞭柄再感覺不到半點迤邐揚動,像被她隨意幾刺便放乾了勁力,駭然間儲之沁已至身前,蹙眉嗔道:“你再不認錯,我要教訓你啦。”年輕縣令脹紅瘦臉,銀牙咬碎,低咆如磨鐵砂:“……小賤人,死來!”青鋼劍呼嘯戟出,憤然朝少女細胸貫落!

破天門鞭索一脈之法,儲之沁在師父的嚴格督促下,不知練過幾千幾萬次,想也不想輕抖細腕,劍刃搭上成冶雲之劍的瞬間連圈帶轉,仙子凌波般迎刃前行,將雙劍交纏間不住堆疊碰撞的勁力,推向對手的劍鍔劍柄;纖勻藕臂由直而屈,袍袖鼓脹,瞧不清持劍有無,直欺入成冶雲臂間,雙掌印上青衫男子的胸膛。

風雲倏靜。下一霎眼,成冶雲背衫爆開,整個人向後拋飛兩丈有餘,口血長釃如虹,落地複彈、一連兩度,第三次墜地後才平平滑出尺許,更不稍動。

兩柄脫手長劍筆直摜地,一前一後嗡嗡顫搖。庵前階上,四散的燈籠殘餘至此燃盡,除頭頂月光,以及眾騎士所持炬焰,少女身後重又陷入一片幽暗,一如眾人來時。

不只藏於樹叢間的應風色,在場十數名黑衣人也多看傻了眼。

誰都看得出她是用了某種借力打力的手法,將成冶雲至猛一擊反复催加後又還了回去。天門開山祖師云來子以靈谷、洪洞兩功混一百觀,這手說不定便是《洪洞經》裡的絕學。

但成冶雲修為不弱,被他稱為“小師叔”的少女不過十七八歲,便打娘胎裡習武,也比他少練了幾年。同門相鬥先達者勝,再來就是根基深的壓過淺的,怎麼都不該是如此懸殊的結果。

原本對儲之沁品頭論足的兩名蒙面黑衣人,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忽聽一人低喝道:“先押人質,再破庵門,上!”二人如夢初醒,掄著兵刃竄出,一同行動的還有其他六名黑衣人,散成半月形的大圈子圍上。

腳程最快的恰恰就是那兩名言語粗鄙之人,一使虎頭雙鉤,一使峨嵋對刺,分作左右犄角,直越過儲之沁才放緩腳步,斷了撤回庵中的退路,顯是經驗豐富。

仍留在原地不動的,僅有六人;除發號施令的那名首領模樣之人,​​其他全都露出臉孔,換句話說,衝出去的八人是來幹黑活兒的,不敢以面目示人,這五名不遮臉的明顯武功更高更難應付,即使樹叢外的人少了,應風色仍不敢妄動。

成冶雲連包圍儲之沁的八人都叫不動,堂堂一縣父母官親任先鋒,地位居然是整團人裡最低的,也令人匪夷所思。

敵陣中去了大半,應風色終於有機會打量五名露臉之人:五人中明顯有一僧一道,除所用的衣料是皂黑以外,形制就是道袍和僧人穿的木蘭衣。道人年紀不易判斷,鬚髮稀疏,略見灰白,大概五六十歲間都有可能;乾癟黝黑如田鼠,頗有農工為生活奔波、未老先衰之感,偏偏神情桀驁,抿著一抹譏冷,毫無長者風範,遑論修道人。

他束髮的蓮冠泛著霧濛濛的古舊銅色,拎了柄一尺長短、以銅錢紅繩紮成的金錢劍——這種扶乩用的法器也沒法更長了——當武器未免託大,不是輕拍左掌,便是伸進衣領撓痒癢,無賴懶憊兼而有之,一身市井潑皮習氣。

僧人卻正好相反,魁梧昂藏、筋肉虯結,猶如鐵塔一般,看著像是四十出頭,神情堅毅沉靜,眉目不動,輪廓分明的方頷闊面上並未留須,實際年齡可能要更大些。

另外三人一個瞧著像賬房先生,一個則是面色蒼白的俊美公子,拿了條太過醒目的潔白絹兒掩口,不時輕咳幾聲,還有一名披著大氅的行腳浪人。三人彷彿是從酒樓茶館不小心走入此間,被人塗黑也似,扣除這一項,實不像殺人買命的夜行刺客。

另一廂,八名蒙面黑衣人已完成包圍,便忌憚少女的手段,也瞧得出儲之沁沒有以一敵八的能耐,首腦既已下令,須得力求表現;也多虧成冶雲慘敗,拿下此姝即為一功,未必遜於率先攻入庵內。

那使虎頭雙鉤的,人稱“雙鉤”賈漣,乃斷腸湖地界有數的獨行盜,年來接連打了幾場精彩的武決,江湖聲望水漲船高,走到哪兒都有人認出他來,不好再乾隨興採花之事。況且身上背的幾條決鬥人命,都不是好相與的,壓得賈漣有些喘不過氣,他需要在今晚的行動中證明自己,換來一個夠大的靠山。

四爺說了庵中不留活口,言外之意令賈漣浮想翩聯,心癢難搔。那女魔玉鑑飛聽說貌美如花,吸嬰血就是為了永保青春,肏起來豈非鮮嫩如少女?誅殺之前對她干點什麼,諒必湖城名俠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當作沒看見罷?

但這成冶雲的“小師叔”也未免太勾人了。

細細的柳腰,既嫩又薄的屁股蛋兒……騷!這骨子裡透出的騷氣,委實難忍。

賈漣覺得他的獎賞就在這兒了,哪怕得罪未來的靠山,也非干死這小淫婦不可。

他在少女身側約兩丈外拉開架式,雙鉤垂落,不動聲色地調勻氣息。

賈漣能以無門無派的獨行盜之姿,不斷在一對一決鬥或毫無章法的大亂鬥中斬殺名門子弟、一方強者,蓋因沒人知道他最擅長的其實是內功。堉州大通門的《混冥功》是拿不出手的大路貨,但他偶然得到的那部抄本,卻是物主歷千辛萬苦、得蒼城山“霓電老仙”厲金闕修改的寶物,僅僅拿掉一章,添上兩段,平平無奇的低階功法便脫胎換骨,成為由外修內的上乘武學。

他練成改良的《混冥功》前也就一攔路匪,在虎頭鉤以前,使過短槍、銅瓜、鍊子飛撾,朴刀單刀之類好入手的就更不用提,兵器秘笈全是搶來的,跟姓名渾號一樣,早不知換過幾輪。

拜《混冥功》之賜,連在湖陰名頭響叮噹的“飛星化四門”少主、人稱“掌星判命”的金一飛這種名門子弟,都來主動結交。兩人今夜相約齊至,​​自是為了更上層樓。

這回搭上四爺,他決心讓“雙鉤”賈漣的萬兒跟著自己長些,指不定就是一輩子。收山從良之前,能痛姦這般上等嫩貨,恣意逞足獸慾,只能說是祖師爺關照。

賈漣並不打算等他人先動手——與他遙遙相對的金一飛亮出招牌的峨嵋對刺,顯然就是這等心思——他會是最先撲上去的那一個。

旁人一見他動,自會跟著出手,搶著與那水嫩嫩的標緻小花娘對第二招、第三招……乃至更後手。因為一招肯定拾奪不下,先等前頭耗盡氣力,後頭才有便宜可撿。

就算少女瞥見他,同樣的速度之下,人會本能先應付來自正面的威脅,待賈漣一施展《混冥功》,瞬間速度提升一倍,衝進余光內的死角,神不知鬼不覺將人拿下!

結實精壯的黑衣漢子一錯雙鉤,生怕她沒發現似的“鏘啷啷”擦出火星,低吼著撲前,盡力扮演他一貫予人的糙莽印象。其餘七人就像熟讀他心中的腳本,連動身的順序都分毫無錯,急色堪與他一拼的金一飛果然鎖定了第三擊的身位,算是眼光老辣。

眼見包圍圈縮至一半,賈漣暗提內元,蒼城山版《混冥功》所至,周圍彷彿都慢下來,只有他維持原速,泥鰻般“滑”近綠裳少女,差尺許便能碰著她婀娜緊緻的小腰。

眼前突然金芒炸裂,宛若數不清的元宵炮仗同時燃放,龍掛般的勁風呼嘯著卷至,瞬間吞噬了賈漣!

他無法區分是劍刃帶起的銳風抑或鞭風,也弄不清是劍芒還是鞭梢絞碎了炬焰燈芒,身不由己在巨大的渦流中攪動,似乎過了很久,又像僅一瞬,直到背脊重重撞落、碾著地面的粗礪砂石一路滑出,才終於回過神。

賈漣搖晃著撐地而起,發現自己是被轟出最遠的,其他人約莫是回到動手前的距離,只有他硬生生又多飛出兩丈餘。少女一手持劍,一手握著成冶雲遺下的無影蛇索,細小的奶脯嬌嬌起伏著,雪靨微紅,嘴唇卻略嫌蒼白,似乎被硬生生榨乾了氣力。

他原本想把她肏成這副模樣的,怎會……外表粗豪的黑衣漢子試著舉起雙臂,發現掌中空空如也,他那兩柄虎頭鉤斷成四截,落在少女繡鞋畔;怪的是鉤刃上佈滿破碎的砍斬痕跡,跟刻花的鮮魷沒兩樣,他卻不記得方才擋過什麼神兵,短短一霎又豈能留下這等狼藉?

賈漣試圖支起膝蓋,但沒什麼效果,又慌又惱、又感迷惑的莽漢咬牙低吼著奮力一挺,終於冉冉站直;下一霎眼,數不清的血柱從他畸零破碎的外表勁射而出,肉眼難以分辨迸裂的是衣衫或皮膚,他在極短的時間內化作血人,層層覆蓋血漿的表面濕濡軟爛,失去了原有的形狀,最終像澆濕的泥塑坍塌倒地,緩緩汩溢攤散。

“……'玉梢金翅引龍媒'。”

應風色看呆了,回神才聽那把玩金錢劍的銅冠老道喃喃道:“夠殘、夠絕、夠狠霸!不愧是天門鞭索一脈的七言絕式。魚老道啊魚老道,你把這等大威能、大殺性的絕招傳給個暖床丫頭,難怪你那寶貝女兒要同你拼命。荒唐,實在荒唐!”

(這就是觀海天門的“七言絕式”!)

觀海天門按左手所持器械不同,分十八宗脈,各脈均有一式經千錘百煉、融舉脈武功之最精粹的絕學,以七字為名,稱之為“七言絕式”,是為鎮脈至寶。

應風色到這時才知鞭索一脈的七言絕學名喚“玉梢金翅引龍媒”,轉念一想,又覺無比貼切。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他默默吟誦詞句,想起了閉眼前的最後一瞥。

儲之沁應是在那使虎頭鉤的矮漢欺近身時,才施展七言絕式的。

鞭劍捲起金芒,如滿身都是煙花炮仗的舞龍旋起,明明從放招到收式的時間很短,瞧著卻有種迤邐漫蕩的悠轉之感,才像舞龍而非真龍;繼之金芒一收,將範圍所及之人往內捲,而後震出,應是氣勁迸炸所致。

使虎頭雙鉤的壯漢距離最近,因此死相絕慘,差點便要攤作肉泥,餘人傷勢卻遠不及他慘烈:次近的兩名衣衫破裂,覆面巾下血漬浸濡,也僅是如此而已,剩下的五人更連明顯的外傷都沒有。看來“玉梢金翅引龍媒”的聲勢雖烜赫已極,卻只有收尾的氣勁轟散能以一傷多,攻勢還是集中於單一目標上,非為團戰所創。

這下……可糟了。

看儲之沁的模樣,也知沒有再來一次的餘力,怕連轉身上階、悶著頭衝回庵門內,速度都快不過幾近無傷的七名對手。她不可能不知“玉梢金翅引龍媒”是一對一的殺著,該趁氣勁爆發的當兒撤退才是。

場上七人如泥塑木雕般,維持原有姿勢不動,幾人胡亂轉頭,像是在傾聽著什麼。

“押人質、破庵門……還不動手!”發號施令的蒙面人低喝,震得應風色耳鼓生疼,卻聽場中一人道:“四、四爺!我瞧不清,是不是大夥兒都……都把火炬給熄了?”喉音啞顫,也知可能性極低,不敢多抱奢望。

應風色驀然省覺。“玉梢金翅引龍媒”雖只一式,卻是完美的三段攻擊:鞭劍集中攻擊主要的敵人,收式前的氣震破開包圍;而烜赫如煙花、迤邐漫蕩的盤龍金芒,非是華而不實的裝飾,意在奪去範圍內的敵人視力,以絕後患。

他在金芒大盛時,本能低頭閉眼,舉臂遮擋,這是從降界任務中學得的重要一課——優先保護雙眼,一旦喪失視力,就只能任人宰割。寧可不見,也絕不能看不見。

被稱作“四爺”的覆面人劍眉擰鎖,不知是手下全被一名荏弱少女廢去照子可惱,還是乾黑活兒時被自己人叫出名號更令他火大,揚聲怒哼:“老十三!你他媽也瞎了麼?”

這“老十三”是場上七名覆面黑衣人中站得最外圍的一個,離首腦和五名未蒙面者要更近些,一身夜行衣,頭臉以黑布裹得嚴實,身後負了柄青鋼劍,與不特別高也不特別矮、胖瘦適中的身材一樣毫無特徵,只特意背在背上這點有些滑稽。

“不好說。”聲音沒甚辨識度,但忍笑的那抹輕佻聽著就不是正經人。“再歇會兒就知道了。沒事,你們先忙啊,當我不在。”

應風色見那“四爺”捏緊拳頭,估計打死他的心都有,只為鎮住場面,不好發作,大步走向使峨嵋刺的“飛星化四門”少主金一飛,經過蜷縮在地的成冶雲時竟未繞道,徑起腳踢至一旁,可見火氣。

四爺粗厚的大手搭上金一飛肩膀,蒙面青年身軀微顫,察覺來人是誰後隨即寧定下來。四爺翻開他的眼皮瞧了瞳孔,另一手在背後掀按幾下,低聲問道:“好些沒有?”金一飛遲疑片刻,點了點頭:“似……似能見些光亮。 ”

含僧道在內的五名未覆面者見狀,各選了一人,運功於其腰背的命門、腎俞等穴推活血絡,獨獨沒人搭理那老十三。

忽聽儲之沁道:“你們……你們聽著!庵里我是武功最差的一個,識相的趕緊離開,別自討沒趣!這'玉梢金翅引龍媒'的七言絕式在我師父使來,就不只是這樣了。”扔下纏絲鞭柄,拄劍為杖,緩緩退向庵門,額前幾綹紊亂的垂發與卷鬢被汗水濡濕,黏在香腮口唇邊,月光下看來格外淒艷,益顯動人麗色。

那拎著金錢劍的銅冠老道翻著怪眼,枯掌之下,點、按、擊、推片刻未停,火氣騰騰,陰陰鷙笑:“女娃兒!口氣別這麼大,我同你師父打交道時,你只怕還在上一世人未曾投胎。魚休同若在庵里,你且叫他出來,說'道鏸'天鵬要問他,緣何包庇'紅蝠鬼母'玉鑑飛這等妖人?還是但凡女子美貌、又肯陪他睡覺,這老東西便忘乎所以,俠義道都能拋諸腦後?”越說使勁兒越狠,“後”字方落,身前蒙面人“嘔”的一聲吐出大口鮮血,空洞的眸焦連眨幾下,忽然恢復了神氣,踉蹌躍開,只這“謝”字怕是不易出口。

人稱“四爺”的首腦聽道人自報家門,眉山怒揚,霍然回頭:“……老六!”

自稱“道鏸”天鵬的銅冠老道咂咂嘴,怪眼一翻:“怕什麼?行俠義之事,藏頭露尾做甚?我來殺玉鑑飛那惡毒的婆娘,又不是來幹她,怕誰說去!”旁邊噗嗤一聲,卻是老十三掩口縮頸,笑聲全摀在黑巾裡,抖如搖篩一般。

儲之沁俏臉漲紅,此人辱及師父,大大踩踏少女的禁區底限。但他若真是他聲稱的那個人,憑儲之沁還不夠格罵他,遑論為師父出頭,只不知輩分如此高的天鵬道人,何以會出現於此,夥同成冶雲誣指滿霜。

觀海天門乃東海武林最負盛名的道門勢力,東洲道脈卻不只天門一支,不說央土北關,便在東海之內,也有不屬天門統轄、仍據道脈一席的勢力;據斷腸湖南北兩岸,於湖陰、湖陽二城坐擁鼎盛香火的“大道一葦航”即為代表。

一葦航的總壇太蒼觀,開基甚至早於真鵠山,經營湖陽的時間差不多始於天門成形之初。待真鵠山漸成氣候,想把勢力拓展至斷腸湖,然而武已有水月停軒,湖域南北的道壇香火則全在太蒼觀手裡,不容外來者覬覦。

觀海天門最終透過結盟,與水月停軒合稱四大劍門,化解了發展過程中不可免的衝突,但傳教說白了就是爭奪香火供奉,非常現實,沒法靠名位這種虛的東西加以調解。

為抵抗外來的強敵,太蒼觀師法對手,將勢力範圍內、利害一致的廟觀合為一派,以觀門匾書為名,改稱“大道一葦航”,江湖人多以“一葦航”呼之。

從結果來看,天門是進取無功的一方,斷腸湖沿岸終是一葦航的天下,從魚休同時便是如此。之後短暫掌權的天門掌教龍跨海,曾想插手兩湖道壇版圖,最終也隨其失勢而不了了之。

“道鏸”天鵬道人是一葦航耆老,輩分極高,連時任掌門的“道鏡”凌萬頃都得喊一聲師叔。他在魚同休、龍跨海任內,均有直薄敵壇、摘匾毀之的輝煌戰績,乃一葦航有數的高手,應風色更是聞名久矣。

“'鏸'這個字,是鋒銳的意思,也有說是三叉矛的。”韋太師叔曾對他和龍方如是說。記得是講到觀海天門、龍跨海欲在斷腸湖擴張,手下卻老踢到天鵬這塊鐵板,弄得狼狽不堪。

“那'道鏸'天鵬很厲害囉?”小孩子只關心這個。

“沒你太師叔厲害。打起來不是很過癮,就還行唄。”

韋太師叔哈哈大笑。“是龍跨海那廝太膿包,空有大略卻無雄才,就是他奶奶的這副熊樣。要是咱們風雲峽去搶一葦航的香火,兩湖城便只燒一家香了。”

儲之沁從她師父處聽來的,肯定不是韋太師叔這種葷腥不忌的大實話,但以魚休同之八面玲瓏,和龍跨海的野心昭昭,兩人都間接在天鵬手裡栽了跟頭,儲之沁聞名色變也是理所當然。

包含“四爺”在內,與天鵬同來的五人,見他重手解除了“玉梢金翅引龍媒”

的致盲效果,紛紛仿效。

忍痛的悶哼此起彼落,蒙面人們接連恢復視力,十幾道怒氣騰騰的視線集中到少女身上。但儲之沁離階台還有一丈多的距離,先前為防被看出她氣力不濟,才緩步而行,這會兒反而坑死了自己。

金一飛朝“四爺”微微欠身,掌中峨嵋刺唰唰飛旋,如握兩輪寒月。

“這小賤人歸我了,還請四爺恕罪。”覆面首領點點頭,並無二話。

應風色急如熱鍋上的螞蟻,暗罵:“你們不是什麼湖城名俠麼?欺侮少女算什麼玩意!”不抱希望地往識海裡一喚,卻聽應無用笑道:“你該不會想去救她這麼刺激罷?要不先聽聽建議方案一二三?”

“你他媽死哪兒去了?”應風色如攀浮木,差點噴淚,但架子還得端住。

“不就是硬件冷卻,正常磨合的空窗期麼?每回都有的。是你沒等它磨合完便急著上場,熱身不夠,這樣會縮短使用期限喔。”應無用熱情推銷:“這樣,你搶匹馬逃回鎮上,讓他們追,看是要引嚴人畏幫忙扛呢,還是讓藏林先生應付——”

“……藏林先生不在!”應風色沒好氣地打斷他。“閉嘴聽好,倘若這般…

…然後再……如此一來……最後這樣。你覺得能做到不?“

“我就是你。”應無用笑著說,聽來沒有嚴拒之意。“冒的險就是那樣,你自己清楚。儲之沁會感謝你,可她對應風色是一心一意,除非說明奪舍之事,還能讓她信你,否則逞完英雄也沒甜頭吃。”

“……少囉唆!”

應風色緊了緊腰帶,“唰!”一聲自樹叢中立起,緩步行出,朗聲道:“天鵬道長之言,的確是很有道理,但我有些不同的意見,可否請諸位一聽?”

眾人齊齊轉身,赫見月光樹影間,走出一名高大俊朗的漁村少年,濃發微捲、劍眉星目,發頂回映的銀色月華之中帶著淡淡金紅,襯與雕像般浮凸鮮明的五官,居然是毛族。

天鵬道人冷笑:“你他媽是個什麼玩意,敢來與道爺囉唣?”少年露齒一笑,雪白齊整的牙列間,看得出異常發達的犬齒,笑起來如狼一般,與他招搖過市般的從容姿態相映成趣,毋須扈從簇擁,瞧著就是大有來頭的人物。

“我風雲峽中的一位長輩提起過道長,說道長這'鏸'字,不知是自稱還是尊稱?”

天鵬神情一僵,田鼠般的小眼瞠圓,突然不答腔。同行者知他素來口快,沒有無端端安靜的道理,均覺有異,一時間瞧他的人還多過了瞧少年的。

應風色要的正是這個效果。

他覷準一條與眾人都保持距離的路線,恰能從中穿過,忍著悚栗露出背心,以示無懼。忽聽一人道:“自稱如何,尊稱又如何?”又是那老十三。

四爺幾時要打死這廝,請務必通知我——應風色咬牙按下腹誹,極力模仿冒牌貨叔叔的欠揍口吻,既要走得閒適,又不敢稍稍慢下。“鏸字自解,乃犀利之意,亦三隅矛也;若是當作左金右彗的'鏏'字異體,那就是煮飯煮菜用的無耳之鼎,亦作小貌解。”

老十三笑道:“我們鄉下人沒讀書,半點聽不懂。”

“若是自稱,那是自誇裡帶著謙遜,別人說你是三股矛,其實是無耳鼎,非是你太利,是世人太鈍了。若是他人所稱,不免有滿滿的惡意,表面上恭維你銳不可擋,暗裡笑你是個飯鍋,還嫌你有點小。”天鵬面色極是難看,額際微汗,嘴唇動了幾下,卻沒發出聲音。

老十三笑著鼓掌道:“原來如此!真有意思。”天鵬如夢初醒,轉頭怒視。

黑衣人撓著腦袋連連欠身,卻感覺不出有絲毫歉意。

拜半路殺出的相聲搭檔捧哏,應風色終於走近儲之沁,對她使了個眼色。

少女身臂微動,“呀”的一聲挺劍戟出,看似自衛;毛族少年步履未停,輕飄飄地並指而出,簡直是憑虛御風,態擬神仙。

天鵬喃喃道:“通天劍指……這是通天劍指!”眾人眼都來不及眨,毛族少年忽已轉身,儲之沁半倚半靠地倒在他懷裡,長劍脫手,摜立於二人身後,但如何卻成了這樣,自是沒有一人能瞧清。

除天鵬老道,其他人一瞬間不約而同擺出應敵的姿態,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連老十三也解劍在手,連鞘架上橫舉的左臂,露出黑巾的雙眼已無一絲笑意,精芒狠厲,勝似豺虎。

“……你是何人?”

最後還是四爺開了口,唇齒間如滾焦雷。

而毛族少年就這麼摟著儲之沁,勉力疊掌,打了個聊備一格的四方揖,眉目疏朗,露齒笑道:“本座乃奇宮之主韓雪色,率同陽山九脈,多多拜上兩湖城諸多名俠!少時若有開罪,應是誤會一場,還望諸位念在我年少無知的份上,莫與奇宮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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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5-27 23:01: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十一折禽作人語,利在義先】

未蒙面的五人中頻以白絹掩口、低聲輕咳的俊秀公子,出自湖陰暗器名家

“細雨門”,以他的眼力都沒能看清少年做了什麼,這手易形移位的本事直若妖法,餘人震駭可想而知,以致過了半晌,才意識到少年所報家門,是何等的不可思議。

賬房模樣的中年人眉眼一挑:“我聽說奇宮宮主是西山韓閥來的質子沒錯。

你見過麼?“卻是問那名披頭散發、背負氈笠的浪人。浪人搖搖頭,目光不離庵前少年,低聲道:”毛族做不了鱗族的頭兒,事有蹊蹺。“天鵬突然叫起來:“韋長老也來了麼?韋長老,小道在此,還請……請長老現身一見!”將金錢劍插入後領,團手抵額,長揖到地。“道鏸”之名響遍斷腸湖南北兩岸,眾人慣見其目中無人,從未見他恭敬若此。但天鵬可不是初出茅廬的楞頭青,儘管“事有蹊蹺”,但眼前少年與龍庭山關係深厚,應該是可以確定的。

應風色所能仗恃者,僅有心搏二十數內的高速異能,以及應無用操盤的“無界心流”。赤龍漦再神奇,在言滿霜和嚴人畏手下都嚐過苦頭,一敵十四太不實際;用來搶馬誘敵或許可行,但上得馬鞍,後頭就不歸赤龍漦管了,便能將眾人引了開去,應風色也沒有甩脫的把握。

想來想去,只能拿來唬人。

韋太師叔大半生深居簡出,未有渾號,同山下尋常百姓往來還多過陽山同門。

老人在風雲峽外識得的山上人,早死得一干二淨,若非為了刻墓碑,應風色翻出老人收藏在屜櫃深處的少量簡牘,甚至不知韋太師叔叫什麼名字。

老人唯一對他和龍方說過、主角是他自己的江湖軼事,就是修理了個名叫天鵬的、跩得二五八萬的青壯道士。

應風色對“鏸”字的揶揄諷刺,原封不動地搬自當年韋太師叔把天鵬揍成狗,蹺腳坐於背上敲他腦袋的訓斥內容,雖非一字不差,怕也相去不遠。

這場慘敗徹底改變了天鵬道人。他費盡工夫打聽,但誰也不知道龍庭山有位姓韋的高手;風雲峽出了“琴魔”魏無音、“刀魔”褚無明,更別提驚才絕艷、技壓陽山的“四靈之首”應無用……上溯至寒字輩的前輩高人、記名入室等,就沒一個姓韋的。

“……我就是個無名小卒。”天鵬記得那人對他如是說,微溫的旱煙鍋敲完屁股又敲腦袋,明明極是折辱人,回想起來卻是敬畏大於憤恨,可能是他比一葦航的師長更像鄉下老家的長輩之故。“風雲峽……不,在陽山九脈的同輩中,我是本事最低微、最不足論道的邊緣人,你若覺天地太小、自己又太大時,不妨想想我。”

敗戰之後,天鵬道人發憤練功,終成一葦航有數的高手,天門龍跨海強勢殺入兩湖城地界時,他能在武力上得保不失,分庭抗禮,最後將外壇悉數逐出,皆拜這“天地太小時想想我”的教訓所賜。

應風色一見他說話的口氣神態,便直覺想到韋太師叔——當然韋太師叔年輕時是美男子,就算老了,也比他好看一百倍不止。天鵬只學到夾槍帶棍的俚俗聲口,遠不及老人機鋒冷峭,形似而神異,但會想模仿到這種地步,對老人的敬意不言可喻,恰可利用。

聽得天鵬之言,應風色怡然道:“禀道長,敝脈韋長老仙逝多年,遵他老人家遺命,並未對外發喪。本座還記得,韋長老聽說道長將紫星觀龍跨海一黨逐出兩湖城時,特命人溫了酒飲,對著雪景擊櫺笑道:”好打殺!'“天鵬田鼠般的瘦臉上露出歡容,尚未笑開,又連著眼底水光抑下,整襟再拜:”多謝宮主相告。

龍庭山外人去不得,敢問韋長老大名尊諱,我在本門太蒼觀中設壇祭拜,送他老人家一程。有幾句深藏多年的話,想要同韋長老說。“應風色點頭。“道長有心。我太師叔祖之諱,上'物'下'移'也。”

天鵬一怔,驀地仰天大笑,聲動簷瓦,遠遠傳出,似千鴞齊鳴,既鷙且悲;

笑著笑著,眼角忽淌下一行淚水。

“原來是物字輩!哈哈哈……居然是'物'字輩!哈哈哈哈!”

“韋太師叔”本來就是應無用、魏無音等人所稱,應風色與龍方颶色沒有耆長手把手的引上山,跟著福伯等下人一通胡叫,但韋物移不以為意,說不定還會為年輕了一輩而竊喜。物、寒兩輩凋零,山上對這位不曾佩過鱗綬的耄朽老人姓誰名啥,自是毫不關心。

天鵬道人這聲“宮主”一出口,同伴中便有質疑,須不好當他的面說。蒙面首領自不能輕易揭過,捨了金一飛越眾而出,隨意往應風色儲之沁身前一站,即如嶽峙淵渟,應風色忽有“我打不過這廝”的強烈之感,抑住轉身逃跑的衝動,極力保持從容。

蒙面人抱拳一拱。

“宮主有何見教?”

“玉鑑飛和惟明師太俱是鱗族之人,相信諸位武林同道也很清楚。”應風色微笑:“我陽山高手在此盯梢近旬,大致掌握妖女動向,若非今夜各位忽至,本座預備在這一兩日間動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是鱗族家事,可否請幾位賣奇宮個面子,交予本座發落?”

蒙面首領打量他一會兒,忽然失笑:“頂了張毛族面孔,卻口口聲聲的鱗族,也是夠怪的了。”餘人皆笑,眸中面上殊無笑意,望之益寒。只天鵬不忿道:

“老四你要這樣說話,全當江湖規矩是屁了。”那首領微微舉手,示意他噤聲,轉頭揚聲道:“老九!”

潑剌剌一陣拍翼響,一頭夜梟從天而降,黃爪長伸,箝落於浪人高舉的左臂。

斗蓬背笠的黑衣浪客伸出右手食指,輕撫夜梟額眼,就著月光一瞧,他食指戴了枚扳指似的物事,材質應是銅鐵一類,無甚出奇。

奇的是扳指伸出的第一、二節指頭,非是肌色,而是霧濛濛的乳白,通透不如水精,又比玉石色淺,居然是雕得維妙維肖的義指,靠著那扳指似的金屬粗環連接指根。

濃髮披覆的浪客垂落眼簾,原本不住輕轉細顫的獵禽忽然凝住,須臾之間,霧絲水精雕成的義指依稀亮起,人鳥同時回神,壯碩的夜梟急急振翼,轉眼便沒入夜色中。

“他說謊。”浪人語調平板,不知是毫不意外,抑或意興闌珊。“周圍沒有埋伏,只不久前有個年輕姑娘由後門潛入,肯定不是奇宮的。”

(居然有能跟鳥說話的傢伙!這幫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能貯存和讀取人心的寶物,此世並非不存,如價值連城的飛廉珠據說就有這等奇能。製成那半截義指的,極可能是近似之物,浪客既有招來野禽的能力,藉此讀一下它們的見聞似也合理。

他連“有個年輕姑娘潛入”的事都說中了,絕不是扮高深的騙子郎中,應風色見蒙面首領眸光一霎轉狠,心知破局,半點時間都不浪費,立刻發動赤龍漦和“無界心流”,在周遭幾乎停滯的高速時區裡一把抄起儲之沁,猛往庵內扔去!

飛出的綠裳少女像被絲線吊在半空中,雖較諸物為快,在應風色看來,卻是能好整以暇將她剝個精光再穿戴回去的程度。高速異能加諸在她身上的結果,無論儲之沁摔在哪兒或撞上什麼,很難不折頸碎脊,香消玉殞。應風色須趕在墜地前將她接住輕放,避免救人反成了殺人。

但這總比帶著她移動更方便。在高速時區內,重量質性皆未改變,發動赤龍漦前打不破的牆壁、提不起的重物,發動後依然如此。高速只會使你撞上牆時碎得更細緻,或把斷臂留在重物上而已。

他謹記著前兩次的教訓,絕不徒手與敵人接觸,距他二人最近的蒙面首領這兩足未移,靴底激塵緩緩揚起,雙拳搗出。應風色認不出這起手,非因太精妙,而是太平凡,卻不敢有輕視之心——這人發勁連腰胯都不動,激反靴塵高至小腿,造詣何其驚人!

視線所及,首領身上連柄匕首也無,應風色想捅他一刀都沒門,心搏已數到第五,只剩十五下的安全裕度。

還有時間。應風色小退半步環視戰場:不計首腦,七名恢復視力的蒙面人各擎兵刃,奮力邁步;五名露臉的數字排行之輩,只天鵬沒有動作,其餘四位連同那老十三紛紛自刺客間穿出,輕功更勝不止一籌。

那拿白絹的俊秀公子俯身如鷹,幾與地平,在一片靜止的高速時區中移動得最為明顯,甚至快過了拋飛的儲之沁,竟是輕身功夫最高的一個。輕功暗器不分家,他逆風揚起的大褂之內有四排革袋,密密麻麻插著飛刀、飛匕、棱脊尖刺等暗器。應風色大喜:“……天助我也!”飛步竄至,拈出一柄棱刺朝公子擲出。

飛刀脫手後凝於半空,對正白絹公子的兩眼正中,他還特別朝刺尾點了一下,替它加加速,眼看離眉心已不足一尺;要不是考慮到距離不夠,無法讓飛行之物保持前進,應風色實想直接扔在那張俊臉前,讓他連閃都沒得閃。

覆面首領、和尚、浪人還有賬房先生,再加上言語詼諧的老十三,這五人是敵方陣營最棘手的點子,偏偏散得極開,而應風色只剩十下心搏的時間可用,趕緊拈出幾柄飛刀滿場飛轉。

十四……十五……十六……十七……

過大的場域和過於復雜的操作,遠比他想像中更費力也更耗時。

首領離庵門最近,故留在最後處置,老十三躲得最遠,不得不放在倒數第二。

念在他捧哏逗哏的爭取了不少時間,應風色把飛刀朝老十三皮粗肉厚的左肩一扔,點尾都省了,忽見他腰後斜斜係了個狹長的匕首皮鞘,左大腿和兩腳靴袎都有相同的隱密設置,居然夾帶四把長匕,只腰後皮鞘是空的。

應風色猛然轉頭,順著懸浮的沙塵間、若有似無的淡淡行進痕跡望去,離鞘的長匕不知何時已飛到庵門簷影下,距將被拋入門內的儲之沁僅七八尺之遙!

(混賬……王八蛋!)

老十三和身經百戰的嚴人畏、言滿霜一樣,在意識到少年身負“移行換影”

的高速能力之後,對即將爆發的戰鬥進行了預判;搶先擲出匕首,應當是為了封住應儲二人的退路,料不到應風色的速度遠甚於此,到此際才發現。

心搏剛數過了第十九下。應風色來不及料理這個狡詐之徒,掉頭急追,轉身的瞬間腳踝一痛;赤龍漦發動之際,痛感會被降至幾乎察覺不到的程度,然而這回的運使,卻涵蓋了大範圍的移動和小角度的趨避迴轉,身體被迫在兩種相悖的運動型態間切換,負擔之大不言可喻,可眼下也顧不上了。

他從老十三所在處直衝庵前階梯,至首領斜前方時腳下不停,將僅剩的兩柄飛刀朝他下腹間擲去,以避開首領雙拳;點足躍上階台,忽然一股巨力撞至,像被疾馳的馬車撞個正著,以他的速度之快,也被削下大片連著油皮的背衫衣布,身子一偏,失速撞於階頂,撞得磚石迸裂,碎礫濺揚!

落地的剎那間,倒栽蔥般的應風色看到先前扔向蒙面首領的兩柄飛刀,在黑衣男子身前偏開,由其反彈偏轉的路徑,幾能描繪出雙拳吐勁的軌跡,而一路擴張成磨盤大小的拳勁末端所指,正是他方才躍起處——原來在高速時區中除了自己,還有一物是行進如常的,就是內力。

武學中本有“發在意先”的說法,蓋指在武者動念前,內息已自行感應氣機,相因而出,是極高的境界。若要解釋成“內力的反應快於意念”,似也不是全無道理——赤龍漦以血髓之氣發動,正是高速行動的基礎,內力有相近的質性也能說得過去。

他在墜地的瞬間發動青龍漦,護住撞擊點,僅被疼痛剝奪了極短的意識和行動力,急催血髓之氣,再次發動赤龍漦;被淡化的痛感仍教他掙扎了近兩拍心搏才撐起,起身時驚覺動作迅速趨緩,就像頭一次使用時,在高、低速兩個時區切換的感覺。

他畢竟沒有連續發動赤龍漦的成功紀錄。無間斷的運使,顯然無法維持穩定。

已沒時間揮開飛匕了,應風色搶在血脈鼓動的異感消失前竄入庵門,穩穩將儲之沁橫抱在懷裡,時間的流速就在這一瞬恢復正常,左肩胛一痛,飛匕已入男兒肉中,餘勢所及,摜得他向前仆倒,危機卻尚未解除。

無乘庵外,明顯更強的和尚、浪客、使暗器的白絹公子和賬房先生,還有被稱為“老十三”的蒙面黑衣人等齊齊一頓,或避或接,公子甚至疾行倏停、一個弓腰鐵板橋向後折落,才狼狽閃過自家暗器,反被七名刺客超前;蒙面首領更是長驅直入,躍入庵門,拳如雷落,呼嘯著往地上的應、儲二人招呼!

千鈞一發之際,一條黑影橫裡殺入,以拳對拳,“砰!”一聲巨響,蒙面首領順勢倒縱,欲化消拳上剛力,豈料來人也跟著躍出,兩人半空換得幾招,四爺借力躍回到空地中央,落地時倒退兩步,險些頓止不住;忽覺夜風微涼,一摸臉上空空如也,黑巾不知何時已被對手摘落。

庵前的拳腳呼喝突然消失,七名刺客全躺地上,來人滿臉於思,食指轉著他的蒙臉帕子,伸腳由左到右,蹂踏死狗似的點過地面七人,懶憊笑道:“飛星化四門的'掌星判命'金一飛,黑羆山'霸槍'彭勝威,湖陽三千太乙軍的'飛將'華高魁,這幾個勉強過得去。至於那兩柄打爛的虎頭鉤嘛……原來如此,連'雙鉤'賈漣這種獨行大盜都找了來,四爺也是窮途末路,拿死馬當活馬醫了。這會兒連雲社邀人入夥,不避拐瓜劣棗了都,可嘆可嘆。”

那被摘了覆面巾的首領,正是“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四、以“屹天秀岳”之名威震斷腸湖南北岸的喬歸泉。

喬歸泉在兩湖人面極廣,認得他的人著實不少,不得不蒙面。他記心甚佳,幾乎過目不忘,這名武功難測的落拓漢子卻十分眼生。“掌星判命”金一飛這種貨色倒下了便罷,真正的骨幹兄弟一人不缺,猶操勝券,冷哼道:“尊駕何人?

有何目的,不妨劃下道兒來。“落拓漢子笑道:“我盯馬長聲忒久,想必他早已通知你,讓你小心提防,你居然能問出這種問題,實在廢得可以。雖說物以類聚,也不能不厚道,四爺招募這些個兩湖城的地頭蛇,說乾完這票就帶他們入連雲社,補上'十三神龍'之缺時,有沒提到貴社折舊勤猛,動輒出缺,不是什麼好門道?”

喬歸泉忽明白他是誰了。

此人與雷萬凜暗中配合,弄垮他二哥“笑遮天”雷彪,然而行事隱密,直如神龍見首不見尾,喬歸泉相救無門,未能親見本尊;事後撇清推諉唯恐不及,更加不會去招惹,不意今夜在此見得。

“……原來是你,葉丹州!”

◇◇◇見葉藏柯趕到,應風色終於放下心來,緊繃的精神一弛,肩胛隨即劇痛起來。儲之沁被他抱在懷裡,嗅得毛族身上濃烈的男子氣息,既慌又窘,雖是俏臉酡紅體溫升高,細薄的胸脯裡心子怦怦直跳,卻非動情之故,而是真的非常困擾又不好推開;不知該往哪兒擺的小手摸到溫膩血漬,偏偏瞧不見傷在何處,急道:“快……快來人啊!他受傷啦!”

一人自牆頭躍下,熟悉的體香鑽進應風色鼻腔,恍如夢中;勉力睜眼,卻見女郎轉開視線,低聲道:“別說話,我找人救你。”竟是鹿希色,看來她是同葉藏柯一起趕來的。

儲之沁一見是她,忙道:“你挪他個位子,讓我起來。”見鹿希色相應不理,又說了一次,鹿希色蹙眉道:“壓著你傷口了? ”儲之沁微怔,俏臉一沉,聽著也有些惱火:“我沒受傷。”

“那你急什麼?”女郎似笑非笑,譏誚蔑冷:“忒也金貴,片刻都壓不得?”

“又……又不是碰你身子!”綠裳少女怒火騰騰,不知想到了什麼,眼圈兒一紅,突然便不說話。言滿霜和洛雪晴各從把守處過來,都沒動手處置他,直到一抹嬝娜麗影漫出廳堂,雪膚黑綢,映得分外精神,卻不是莫婷是誰?

“讓我來。”她嘆了口氣,從醫箱裡一一取物備便,柔聲道:“會有點兒疼,你且忍耐。”

這樣說或許對小師叔很不好意思,應風色之所以沒有“逃跑”的選項,是因為他判斷莫婷已在庵里。以義指識讀禽心的浪人所言,算是證實了應風色的猜想。

莫婷的小院雖近,畢竟不在無乘庵里,故兩邊約好,庵中早晚升起白幡,代表“本日無事”。白幡回映月華,大概是夜裡少數能眺見的顏色,未升白幡就是出事的意思,這暗號鹿希色也知曉。

應風色尾隨大隊來時,見桅杆上未懸幡招,當時並未細想,料想是滿霜發現敵至,依約撤下,向莫婷示警;若鹿希色也在附近,見著了自會展開行動。

後來一想,才發現不對:除非莫婷熟睡到不被馬蹄聲驚醒的程度,否則她見無乘庵撤了白幡,定會想辦法潛入庵里,如約應戰。

除了“莫婷很仗義”、“莫婷很守信”之外,更重要的是在這個當下,應風色離戰場遠遠的,女郎無有牽掛,更沒有不遵守盟約的理由。

他應該先回小院去的。想到這一點,應風色不無後悔,所幸葉藏柯既來,尚能周旋一二。

莫婷拔出匕首,用白酒為他清洗傷口,再縫合敷藥;待包紮妥適,才聽葉藏柯喊出了喬歸泉之名。儲之沁異道:“這個連雲社,是雪晴她爹那個連雲社罷?

我記得露橙提過喬四爺,說生得好看,還送過她金花。這是……喬四爺?“洛雪晴湊近閉起的門縫一瞧,半晌才點頭道:“是喬四爺,我認得他。他為何說滿霜是女魔頭?肯定是弄錯了。我同四爺說去。”便要開門。

“且慢。”儲之沁拉住了洛雪晴,搖頭道:“我還是成冶雲的師叔哩,他一樣不聽我的。咱們先聽她怎麼說罷,她是跟葉大俠一塊來的。”望向鹿希色。

鹿希色搖頭。“我沒同他一塊來,是在鎮外遇上而已。他連停下來跟我說話都沒來得及,只做了個'跟上'的嘴形,便繼續趕路,我也不知道他來做甚。”

拾起隨應儲二人撞入庵里的那張懸紅圖影,柳眉一挑,滿眼釁意:“該不會是為了這個罷?'紅蝠鬼母'玉鑑飛這個萬兒,我在龍庭山倒是久仰久仰。就問一句:你是不是言滿霜,還是在'言滿霜'之外,尚有別的身份?你說個是字我就信了,再沒有第二句話。”

這也是應風色想問的,卻不能問。他挨這下若稍稍提升“毛族小子韓雪色”

在無乘庵小隊的地位,出得此言怕能跌到地獄第十九層。

果然言滿霜尚未回話,儲之沁叉腰怒道:“別瞎說!這有什麼好問的?說好聽是誤會,講白了就是誣攀!這種隨便亂畫的東西——”

“隨便亂畫怎不像你?”鹿希色懶與她吵,將圖影舉在頰畔。“還是再隨便點像我?”儲之沁簡直氣炸胸膛,偏又無可辯駁。

莫婷嘆了口氣,接過圖影豎於肩上,淡道:“你們難道不覺得臉再畫圓點,便有些像我?把揚起的嘴角改得平潤一些,就像洛姑娘? ”儲之沁睜大美眸,認真看了半天,撫頷沉吟:“這麼一說還真是。”

“有些人美得極有特色,你和鹿姑娘都是,有些美人則不易以圖畫呈現,簡單說就是缺乏鮮明的特徵。”莫婷分析道:“獸形是特色,妖魔鬼怪也是特色,是因為它們具備了能被一眼辨認出來的特點,本與美醜無關。

“你的濃眉很有英氣,臉蛋又忒小,鹿姑娘則有張好看的貓兒臉,這些都是鮮明的特徵。把這張圖影的臉形改小改尖,眼角改得更嫵媚些,畫上濃眉就像你,柳眉就像鹿姑娘了,對不?”

儲之沁恍然大悟。“是這樣沒錯!”

“我們只能說,言姑娘是我們之中最像這幅圖影的人,但最像的還是笑起來的樣子,然而言姑娘並不常笑,是不是?”以指幅測量畫中人的眉距鼻樑等,比對言滿霜。“在我看,此人五官的比例與言姑娘不符,若是如實繪製,這人肯定不是言姑娘,最多就是親戚姊妹,才會既相像又不一樣。”鹿希色默默測了眉距,便閉口不語。

這場內鬨危機就此消弭,只有應風色留意到,滿霜始終沒說出那個“是”字。

◇◇◇“葉丹州”名號亮出來,場中餘人也知是平生僅見的強敵,擺出接敵架式,連天鵬也不例外。

瘦黑的銅冠老道並未抽出領內的金錢劍,而是雙掌交錯,潛運內元——他擅長的本就是內功掌法,紅繩串錢的法器拿來欺負不如己的敵人,不過是糟踐的手段而已,不足以應付“赤水大俠”這種級數的對手。

葉藏柯仍是一派輕鬆,轉身啪答啪答地來到階台下,一屁股坐落,解下行囊擱在一旁,跨腿倚背,簡直就像吃撐了的碼頭粗工,渾無半點大俠風範,沖不遠處虎視眈眈的七人舉起右手,豎直食指。

“洛乘天怎麼死的,有誰知道?”

庵內眾人無不詫異,洛雪晴更是湊近門縫,唯恐漏聽。

喬歸泉聞言,眸底精芒一掠,袍袖“呼!”隱隱鼓風,靴底揚塵。在他左側,那名賬房模樣的中年人垂落視線,能召禽鳥的九指浪人眉目一動,罕見洩露一絲情緒,木雕般的死面忽地鮮活起來。

葉藏柯嗯嗯兩聲,心領神會,隨手一扯“行囊”,喀喇喇地翻落整捆木片,居然不是什麼布囊,不過是一塊破布束著木片而已。他撿起一塊插在地上,削平的木片上以墨寫著“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四'屹天秀岳'喬歸泉”幾個大字,字跡橫削縱剖,如刀劍所劃。

“你他媽最壞,自己也知道,這是沒跑的了。”葉藏柯笑著,又接連豎起兩塊木片,以拳擊頂,捶入地中,彷彿是亂葬崗頭草草掩埋所用,反正無人祭祀,爛自爛耳。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八'明堂欲退'計簫鼓”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九'客書途恨'踏雁歌”

賬房先生模樣的中年人,正是湖陽九大行會最負盛名的仲裁人計簫鼓,素以公正受人尊敬,人稱“計爺”,幾曾受過這樣的污辱?驀地激動起來,握拳嘶聲道:“葉丹州!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要回護那妖女便罷——”

“我不跟殘殺手足的畜生說話。”

“我沒——”計簫鼓渾身顫抖:“不是我……你怎能……”

葉藏柯冷笑:“知情不報在先,無意昭雪於後,到底算不算殘殺手足是能討論一下,但'畜生'哪個字不是說你?”計簫鼓瞠目良久,雙肩垂落,不再言語。

然餘人皆未露出詫異之色,這要說全不知情,怕是連三歲孩兒也不信。

“勞駕勞駕,”葉藏柯再度舉起食指:“鐵鷂莊霍鐵衫幹的勾當,有誰知道?”

俊秀公子聞言劇咳,那鐵塔般的黑衣和尚定定望著葉藏柯,不閃不避;寒威凜鑠之餘,似還有些悲憫,只不知是悲狐抑或悲兔。被稱為“老十三”的蒙面人卻嘿的一聲,微瞇起了眼睛。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十'口血荼蘼'龐白鵑”

“連雲社十三神龍行七'咄僧'無葉和尚”

“連雲社十三神龍十三'時雨春風'忽傾城”

“你還漏了'湖陰第二名劍'和'東海快劍第三'這倆頭銜。”黑巾蒙面的老十三忽傾城笑道:“字寫小點不妨,我這人很低調的。”

忽聽一人厲聲道:“鐵鷂莊舉莊被戮,是你幹的?”卻是天鵬道人。

葉藏柯上下打量他片刻,豎起“連雲社十三神龍行六'道鏸'天鵬道人”的木片,哼笑道:“沒喊到你,你倒以為是清流了?喬歸泉騙你們說他從兩湖水軍大營弄走的官餉,連同霍家父子的賊贓計三十萬兩,全在這宅邸中,你們才眼巴巴來'除魔'不是?敢有哪個是清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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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惟玉銷明【第百十二折圖窮匕現,淬汝鋒銑】

此話一出,庵中諸人面面相覷,應風色心想:“不算死了的雷彪和霍鐵衫,這'十三神龍'餘下的十一人裡,起碼有六人同喬歸泉是一邊的,對洛乘天的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或參與其中,洛總鏢頭死也不冤。難怪陸師叔神智尚清醒時,帶著女兒和徒弟倉皇離開湖陽城;再慢得一些,只怕便走不了了。”

忽聽咿呀一響,竟是洛雪晴推開了庵門,夢遊般跨過高檻。

應風色一動便疼得冒冷汗,難以舉臂牽挽,儲之沁已提長劍跟了出去,鹿希色也佔據門邊的位置,藕臂一伸,便能抓住洛雪晴的背心拖回;言滿霜不便露臉,側身避入簷影,妙目不離洛雪晴的背影,若她遇上危險,料想不會袖手旁觀。

白衣如雪的少女立於階頂,月華灑落在身上,籠了圈若有似無的光暈,美得令人生不出半點淫穢念頭,彷彿天女降世。

雖無骨肉之親,但洛乘天一向寶愛這個女兒,過往陸筠曼也沒少帶她在公開場合露臉,連雲社諸人都不陌生,只是夜色加倍……不,興許是數倍乃至十數倍地烘托出少女的脫俗,掩去她木美人般的遲鈍,夜風里人聲俱靜,十四隻眼睛直勾勾盯著她,無人開口。

“喬四爺……”過了一會兒,洛雪晴才道:“是你殺了我爹麼?你為什麼…

…要殺他?“喬歸泉冷笑不語,階下“嘖”的一聲彈舌,卻是葉藏柯。

這正是應風色想拉住她的原因。

洛乘天的死或是派系鬥爭,或因發現喬歸泉與馬長聲勾結,將大半個連雲社捲入殺人越貨的勾當裡,也可能牽涉其他更複雜的層面,此際卻非深究的時候。

洛乘天死則死矣,關鍵在喬歸泉用了什麼手段,才讓享譽湖岸的名俠殺害結義兄弟,投身這等黑活?

那俊秀公子龐白鵑乃湖陰暗器名門“細雨門”的三當家,上頭除了外公和舅父也沒有別人了,門內前呼後擁,門外一擲千金,日子之舒爽,同皇親國戚也差不了多少;能通禽鳥的九指浪人踏雁歌,則是兩湖碼頭馬擔幫四大龍頭之一,以消息靈通著稱,是武林中著名的情報販子。

這種人在黑白兩道皆罕有對頭,如同大夫、巧匠一般,難保什麼時候會有求於他們,誰也不願意輕易得罪。出身大道一葦航的天鵬道人,以及不二空有寺的無葉和尚,則是兩湖武林的名宿,聲望尊隆;能讓他們甘心為之驅使的,也只有潑天富貴了。

如那筆三十萬兩的鉅款。

葉藏柯故意說“喬歸泉騙你們三十萬兩在這宅邸中”,就是試圖解去他驅役眾人的鞭執,這種疑心生暗鬼甚至毋須證據,只消眾人一覺有異,就會越想越不對,戰陣之上理也理不清,莫說六人齊齊倒戈,便是分作兩邊內鬨,也比葉藏柯以一敵七強。

但洛乘天的女兒和老婆躲在這兒,事情就不一樣了。

應風色不知喬歸泉是拿什麼理由,攢掇眾人接受了“洛乘天必須死”的結果,然而只要和這筆三十萬兩的鉅款有關,此際洛雪晴的現身,就是連雲社眾人說服自己的絕佳藉口。喬四爺甚至不用開口,他們便能在心中自行圓說,驅散方才一瞬間的動搖,堅信有價值三十萬兩的金珠寶貝同白銀埋藏在無乘庵里。

果不其然,無人回复少女的質問。

將被滅口的,哪裡還算是人?不過是塊肉罷了,充其量也就是塊絕頂的美肉。

老十三——或該稱他為“時雨春風”忽傾城,近年於斷腸湖南北岸嶄露頭角,號稱“百決無敗”的風流劍客——眼尾笑了起來,與眸中豺狼般的獰銳竟無扞格。

但他清楚看見方才四爺同葉丹州交手的瞬間,明顯是吃了虧的。

想要百戰不殆,光靠劍法可不夠,審時度勢、無所不用其極的兵法,才是

“百決無敗”這面旗招得以屹立不搖的根本。忽傾城小退半步,微微後仰,故意借老七無葉和尚那城牆似的魁軀,擋去喬歸泉示意他出戰的眼色,裝出一副凝神細察的模樣,不住打量葉藏柯,其實就是在划水。

無葉和尚見老四投來眼色——其實瞧的不是他——精眸一眥,沉聲道:“搶自澗流山百富山莊的那截天佛遺骨,是藏在這座庵里沒錯罷?”喬歸泉點頭:“按約定,此間人人皆能拿到一份分成,遺骨自歸大師。”

無葉搖搖頭。“我不要銀兩。”提著兩尺來長、杯口粗細的圓木棍,大踏步上前,沉穩拉開架式:“……拜候。”葉藏柯笑道:“大和尚不宣佛號麼?但不拿銀兩也沒有比較高尚,搶就是搶,一樣是賊。”呸的一聲吐掉了口中草稈,懶洋洋地按膝起身,乜著眼一拱手:“領教。”語聲方落,無葉魁悟的身軀倏地不見,烏影挾風飛至,木棍削破風壓,在爆出至極的震音前,已然砸落於葉藏柯的腦門!

(……好快!)

應風色甚至沒看清他的起步,然而速度和力量雙管齊下,就算是烏木棍也能硬生生砸彎鋼鐵,從響厲到稍嫌刺耳的破風聲判斷,怕連頭顱都能削下半片來。

葉藏柯應勢兩分,聲音卻在無葉的身畔響起:“好砍劈!這就是不二空有寺的《生滅七轉識》麼?”棍下空空如也,所劈竟是殘影。

應風色不及喝采,無葉肩低腰旋,轉滑如水,木棍“呼!”一聲掃向發聲的來源,葉藏柯卻從他另一側的脅畔鑽出,角度刁鑽,難想像是以何種體勢為之,除非是蛞蝓一類的無脊蟲,還得有蜂飛鵠起般的速度。

葉藏柯的身法固然不可思議,應風色的目光卻全被黑衣和尚的《生滅七轉識》吸引。以其臂長身量,於騰挪間競快本無意義,《生滅七轉識》靠的是大違常規的扭轉、拉伸以及彎折,沒有多餘的空揮或收式再發,才能超越身體所限,應風色不禁聯想起莫婷提過的“三摩地之術”。

無葉和尚駐錫的“不二空有寺”,是斷腸湖南北岸除水月停軒之外,最負盛名的佛門武宗,與大道一葦航、三千太乙軍、飛星化四門等,並稱湖岸南北四大武林勢力;江湖地位雖較列名三鑄四劍七大門派的水月停軒低,其規模卻有過之而無不及,是少數以武學著稱的東海叢林。

不二空有寺雖屬大乘教下,據說武功根源卻來自昔年的大日蓮宗,體係與現今東洲通行頗不相同,寺內稱有絕學三十三部,呼曰“卅三不二” 。

無葉和尚成名逾二十載,精悍的外表卻如四十歲上下的模樣,所習這部《生滅七轉識》是“卅三不二”中少見的外門,包含戒劍、短鏟、棍棒,乃至三鈷杵的路數,無葉以一根烏木棍打遍斷腸湖環岸,振聵發聾,破敵如問道,故得“咄僧”渾號。

兩人不曾移位,卻劇烈變換前後左右的位置,足不沾地,一黑一灰兩條影子纏繞翻轉,片刻未停,瞧得人目眩不瞚,舌撟不下。

但,《生滅七轉識》畢竟是承自蓮宗的絕藝,葉藏柯仗著身法伶俐只閃不攻,終有極限,喀喇一響碎木飛濺,寫著“連雲社十三神龍行七'咄僧'無葉和尚”

的木牌被烏木棍攔腰打斷,約莫是葉藏柯避無可避,隨手拔起擋了一記。

無葉越戰越狂,颼颼颼地轉棍如圓,眥目乘勢,照準葉藏柯腦門又是一棍!

黑棍呼嘯直落間,風聲驟靜,獰猛之招宛若泥牛入海,忽然失去了存在感。

無葉一怔,驀然省覺:不是消失,而某物於瞬息間“吞噬”了棍招——萬劍齊至。

明明眼前只一閃,鐵塔似的黑衣狂僧卻覺正面彷彿中了無數劍,狂風暴雨似的劍式粉碎了他的兵器、招式、內息,當然還有意志……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坐在一丈以外的泥土地上,雙手似抱頭似遮擋,早已不成法度;酸軟到支不起身子的下盤仍不住踢掙挪退著,彷彿本能使然,只求多移開屁股一寸也好。

喉底乾裂如火灼,片刻後五感漸復,夜風裡兀自迴盪著他失聲尖叫的餘音。

無葉的頭臉胸膛全是血,幾乎找不到完好的皮膚。其實他還練有“卅三不二”

裡的另一門《破妄不二體》,非但刀槍不入,運功於雙拳之上時,還有信手破碑的強大威能,此際丹田內甚麼也提運不起,怕是中劍時本能催動,連著被一併擊碎,根基全毀。

葉藏柯手持“'咄僧'無葉和尚”那半截,提劍也似,平平舉起僅一尺多一些的殘木,尖端滴滴答答地往地下墜著烏濃血珠,參差的木裂間還夾著些許肉屑。

“就這樣?”他哼笑著。“有點別的沒有?”

無葉和尚站不起來,垂頭縮頸地呆坐著,如垂死的老熊,身子顫抖。

被《刑沖之劍》打破功體,也沒這麼丟人——但葉藏柯不想告訴他,懶憊的眸光掃視全場,淡然道:“你們可以一個一個上,也可以一起上,結果是一樣的。

不過有件事你們得知道,兩湖水軍大營丟的軍餉是五萬三千兩,從來就沒有十五萬這個數兒,這不是喬歸泉唯一騙你們的事。

“銀子在與喬歸泉勾結的那人手裡,喬四爺丟了軍職,坐吃山空,自己也缺得很,才受那人指使,攛掇你們跑腿賣命。但這筆賊贓你們是分不到的,因為我找到了那人涉案的證據,送交鎮東將軍之後,起贓抓賊,一提就是粽子一串,誰也跑不了。”

邊角傳來一陣笑:“我懂啦,葉大俠的意思是讓我們帶罪立功,先抓四爺,再抓那位大人,到了將軍府衙門裡,就不是粽子啦,算是……幫忙賣粽的?”眾人紛紛轉頭,對他怒目而視,自又是那老十三忽傾城。

“老十三,開玩笑得看場合。”喬歸泉切齒咬牙:“你若殺得這廝,今晚之事,我可以不與你計較。”

忽傾城笑道:“那就要看四爺的話怎麼說了。兄弟們都想知道,那筆富貴是不是真在無乘庵里,老五是不是真吞了大夥兒的錢,社里才用的家法。要我說,洛乘天這人雖無趣,實不像這種人,我初听就覺不對勁,只是人都死了,多說無益。今晚不同,四爺須給個交代。”

眾人雖不喜他言語輕佻又不看場合,但這點與他是利害一致的。且不說葉藏柯如此硬手,眼前絕難善了,大夥兒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黑衣夜行,可不是給他喬四爺做人情來的,若是打下無乘庵、喬歸泉卻兩手一攤,改口說銀錢在他處,又須如何才能拿贓,豈有個了局?

眾人瞧向喬四,連滿臉血污的無葉都勉力翻起眼皮,強凝目焦。

喬歸泉沒料到葉藏柯武功高到這等地步,還能在三言兩語間翻轉局面,正自頭疼,卻聽兩聲乾咳,居然是那賬房似的“明堂欲退”計簫鼓先開了口。

“帶罪立功,仍是有罪。霍家父子乾的那些破事,條條都是死罪,咱們不管是同謀、分贓,還是知情不報,哪條不用坐牢、不用沒入身家?就算有命出來,下半輩子也完了。”他定了定神,對喬四道:“四爺,我只要五千兩,你保證我一定拿到,該干什麼便乾什麼。你向老五動手時我沒問,今晚我也不會問。五千兩,一句話。”喬歸泉點了點頭。

葉藏柯冷笑:“計爺名動湖陰湖陽,恁誰都豎起了拇指贊句'公正嚴明'。

你四郡出身,要不是當年選了江湖不應舉,什麼官不能做?開口五千兩,也實在太掉價了。“計簫鼓晃著額前垂發,說不出的疲倦蕭索。“公正嚴明了大半生,能得罪的全得罪光了,什麼也沒留住。這數兒葉大俠看不上,我兜里連百分之一都沒有,不干最後一票,這輩子白活了。”取出一柄精鋼判官筆和一小面銅琶,眸靜如狼,卻無半分猶豫。

他使鐵骨折扇銅算盤,扇骨之中還有能打出透骨釘的機關,已知今夜之行不無凶險,就不帶這些擺設了,改用點實際的。

那九指浪人踏雁歌低道:“我隨計爺。”斗蓬一翻,擎出兩柄奇門鴛鴦鉞。

手持白絹的“細雨門”三當家龐白鵑倒不缺錢,他少年心性,加入連雲社、乃至喬歸泉的黑活,本就是為了好玩,與連雲社排行十二的“寸陰是競”雷雨塘、十三的“時雨春風”忽傾城流連風月,人稱“湖陰三雨”,錢能買到的早玩膩了。

況且還有洛乘天的漂亮女兒。

“……我要她。”遙指階頂的洛雪晴,龐白鵑沒看四爺,彷彿知道他一定會同意,只瞧向忽傾城。“老十三,你要不來,她便歸我了,一會可別爭搶啊。”

忽傾城舉手示意“請便”,眸裡全是笑意。

天鵬道人點了無葉身上幾處大穴,攙至一旁歇息。

葉藏柯笑道:“道長肯定要錢的,與大和尚不一樣。”天鵬翻起怪眼,陰鷙一笑:“你打了老子的結義兄弟,不會以為就這麼算了罷?”葉藏柯連連點頭:

“也是。”忽然拔起,就這麼飛過大半個空地,凌空一掌,居高臨下,猛朝天鵬頭頂轟落!

且不說這一躍之遠簡直不可思議,他雖挫敗無葉,扣掉觀望的忽傾城敵方還有五人,俱都列名“連雲社十三神龍”,無一庸手。鎖定所在位置最深的天鵬,這是退路都不要了。果然餘人回神立即圍上,飛刀颼颼聲落,除喬歸泉鐵拳押陣,計簫鼓的判官筆、踏雁歌的鴛鴦鉞亦至,四人分佔四角。

龐白鵑刻意落在其餘三人之後,以其輕功,這是能立即補上的缺口,把陣形拉成了個斜長的袋子,意在誘敵深入,這甚至毋須事先商量,顯出絕佳的默契。

四掌相接,葉藏柯轟得天鵬烏靴入地,五內翻湧,掌勢猶未催盡,天鵬卻已招架不住,忙運起一葦航的《上法圓天功》,頂著他滴溜溜地轉如陀螺,將山岩壓頂似的雄渾掌勁散入地面,暗忖:“這廝沒練過圓天功,轉也轉暈了他,還不乖乖作肉靶?”心知多撐一刻,葉藏柯便成眾矢之的,不敢放鬆,越轉越快。

驀地一股寒勁入體,刺得他頭顱劇痛,幾欲嘔血,睜眼卻迸出冰渣來,不禁脫口:“淬……淬兵……是淬兵手!”開聲氣洩掌勁貫體,七孔都濺出血來,血珠落地前便已凍結,如整把珠粒撒出。

葉藏柯鬆手落地,隨意起腳,被踢得身子一歪的天鵬湊向飛刀,哼都沒哼便翻身栽倒。他靴尖一踏,《淬兵手》寒勁所至,地面上薄霜倏凝,計、踏二人腳底驟滑,立足不住,葉藏柯卻踏著霜跡自二人當中滑過,不理遠處的龐白鵑,徑取喬歸泉!

喬歸泉大驚之下不失法度,踏碎堅霜,雙拳連搗!葉藏柯以拳應之,雙方你來我往,拳面對拳面,眨眼間已換過十數招,砰砰震響如連珠滾雷,直到喬歸泉踉蹌後退,紅腫瘀紫的拳頭微顫,連握起都痛得咬牙。

計簫鼓和踏雁歌面面相覷,一時間不敢上前,龐白鵑亦不禁停步;遠處忽傾城抱臂撫頷,若有所思。葉藏柯卻無意追擊,從懷中取出一物,高高舉起,揚聲道:“這廝是沒法替你拿回此物了。你不來拿,我便交慕容柔啦!”

應風色一凜,卻聽鹿希色道:“那是……'淚血鳳奩'!”

一人森然道:“小小蟊賊,逞什麼威風!”竟從無乘庵大屋的簷角傳來,經竹簧變造的嗓音異常熟悉。眾人齊齊轉頭,見一名黑衣勁裝、腰背上各負一柄長刀的夜行客立於月下,覆面的羊首全盔散發似金非金、似骨非骨的異樣光澤;連雲社諸人和葉藏柯興許是初見,然而對九淵使者來說,這是惡夢最真實的形狀。

(是羽羊神……不,是刀鬼!)

(第十四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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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三折春雨不至風靜啼歇

忽聞一聲尖叫,卻是自庵內的西廂廊間傳來,“砰!”一聲撞開的房門之前,一名身段玲瓏、雪膚腴潤的翠衫女子倚扉軟倒,駭得美眸圓瞠,掩口死瞪著對角簷頂的羊盔怪客,彷彿見到什麼三頭六臂的妖魔,正是洛乘天之妻陸筠曼。

“……娘!”洛雪晴匆匆奔回,小手忽被陸筠曼一把抓住,竟捏得少女微露痛色。“娘!你……你怎麼了?”

陸筠曼恍若未聞,遙指刀鬼道:“那廝害死了你爹,現下來找咱們娘倆啦!”突然揚聲嘶叫:“喬歸泉,你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你對兄弟痛下毒手也就罷了,我家相公臨死前,你應承他什麼事來?讓他交出證據,人死賬銷,不及妻孥。你喬四爺說的話,這便不作數了麼?”尖嗓在夜裡聽來格外淒厲。

庵外喬歸泉臉色鐵青,天鵬道人、計簫鼓等相覷無言,遠處的老十三忽傾城仍帶一抹輕佻蔑笑,殊無笑意的眸光卻盯著葉藏柯手裡的“淚血鳳奩”,一如既往般教人猜不透心思。

應風色暗忖:“果然陸師叔是知情的,只不知是故意不說,或因打擊太甚,平日里渾渾噩噩,此際見了仇人才喚起記憶。”羽羊神將洛雪晴放入九淵使名單,說不定就為這一刻才布的局。

刀鬼以為能藉此監控洛雪晴母女,怎料被羽羊神反將一軍,將應風色與葉藏柯等引到刀鬼的老巢,坑死了與之合作的喬四爺。

江湖血路,死生俄頃,所行既是犯禁之事,自不容公門插手,“信”字須得擺在“義”字前。毀諾之人,無論在正派或邪道都沒有立足的地方。

洛乘天之死,連雲社眾人無意追究,但喬歸泉若對洛乘天有過承諾,今夜仍率眾來此,這是打王八拳混賴的意思了;不守一諾,豈能信他別個?連先前開口索要五千兩、替喬歸泉穩住局面的計簫鼓都不禁沉落面色。

洛雪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是他……害了我爹?”欲起身卻使不上力,直到被人環入臂間才回神,見是莫婷來到身畔,黑衣女郎安撫似的搖了搖頭,示意少女噤聲。

葉藏柯笑道:“諸位湖城名俠搞了半天,就給這位藏頭露尾的大爺打黑工,喬歸泉不過聽命行事的嘍囉,看人眼色,拿不了半點主意。可憐計爺五千兩賣身,不免要遭人白嫖,怎一個'慘'字了得?”

饒以計簫鼓江湖混老,也不禁愀然色變:“姓葉的你————!”

“行了行了,你又打不過他,還能瞪死他麼?”

忽傾城懶憊一笑,無視計爺怒目,揚聲道:“老四,人都說成這樣了,你不駁個幾句,明刀明槍劃下道兒來,這事可不好辦。庵里有無藏寶?是你說了算,還是這位藏頭露尾的大爺說了算?眼下是什麼情形,總得有個說法。”

“……老十三!”嘶嘎的破鑼嗓穿透夜風,中氣稍嫌不足,惟火氣與先前一般無二,正是負傷的“道鏸”天鵬。“你到底是哪邊的?什麼時候了,胳膊兒還往外處彎!”

忽傾城怡然道:“老六原來你認得這位藏頭露尾的大爺,做了人家的內人還沒請酒,屁精也得講禮數啊!”天鵬氣得吐血,鼠目眥若銅鈴,卻沒能反口,蓋因忽傾城的話恰恰戳在點子上:這黑衣怪客誰也不認得,就算喬歸泉替他作保,算不算自己人還兩說。若眾人連夜數百里的奔波,全是給這廝跑腿打雜充馬前卒,庵內藏寶云云不過白話一帖,宰了喬歸泉也不夠賠,誰還同他是自己人!

“連雲社十三神龍”皆非初出茅廬的雛兒,看出黑衣怪客的出現,連喬四爺都嚇一跳,訝色乍現倏隱,卻沒能逃過這幫老江湖的眼睛。而喬歸泉連遭擠兌,皆未應聲,顯然還在拿捏說帖,致令眾人疑竇叢生,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敵慨,轉眼消失殆盡。

喬歸泉是有苦說不出。

他與刀鬼名為合作,一直以來都是奉命行事,無太多置喙的餘地,遑論討價還價。那人無論仕途、令名皆勝於己不說,刀法更是高得不可思議,身後如有層層黑翳,教人捉摸不透。

喬歸泉的死對頭洛乘天之武功莫說連雲社,放眼斷腸湖南北兩岸,欲尋比肩之人,也只能往“紅顏冷劍”杜妝憐、“道鏡”凌萬頃等統領一方的宗師級人物裡找去。刀鬼有本事將洛乘天殺成重傷,還教他不敢聲張,閉緊嘴巴等死,實讓喬歸泉服氣得不得了,暗忖得此異人相助,說不定真能扳倒慕容柔那兔兒爺。

刀鬼讓他以鐵鷂莊藏寶為餌,引連雲社眾人針對無乘庵,喬歸泉還拉上亟欲入社的成冶雲、飛星化四門金一飛等,借搜捕魔女玉鑑飛名義,乘夜行動。

但刀鬼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這和事前說好的不一樣。喬歸泉連自己該承認或否認與黑衣怪客的關係都沒想透,卻承擔不起萬一說錯話、刀鬼發怒的結果,頓時陷入進退維谷的窘境。

正自舉棋不定,簷角的黑衣怪客一躍落地,反握腰畔刀柄,“鏗”的一聲解刀甩鞘,內力之所至,貫得刀尖嗡顫,銀蛇竄閃,身臂似石鏨般晃也不晃,迫得人氣息微窒,霎時生出黑翳蔽天的錯覺。

先前在屋頂背著月光瞧不清,此際來到月下,才發現羽羊盔上裂了條大縫,從左額劈過突出的羊顱吻部,斜拖到右腮幫,裂開的縫隙間依稀見得盔內的鼻樑眉眼等,可惜無法瞧得更真切。

難怪他開口時,經竹簧變造的呆板嗓音摻雜一抹低沉男聲,想來是刀鬼原本的聲音從頭盔內洩出,與竹簧所發混作一處,聽著才像二人齊聲。

“你盜得此物,又故意露出形跡,引我百里追踪而來,想是斷不能輕易交還的了。”裂縫袒露的半只銳眸迸出寒光,混雜了機簧變音的啞嗓,冷道:“你想死,本座便送你一程。”自是對葉藏柯說。

葉藏柯拍拍膝腿,慢條斯理起身,靴尖隨意挑起一柄單刀抄住,比劃幾下,笑道:“許久沒使刀了,陪你練練。”刀尖指地,擺了個相似的架式,氣勢卻是天差地遠,連不用刀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滿身的破綻。

誰也料不到,對擊會以猝不及防的連串鏗響與流光炸裂的形式展開。

兩條黑影在刀芒間偶一閃晃,沒有太大幅度的進退,然而刀刃的砍劈鏗擊聲不僅對不上動作,似也與刃芒竄閃、火星迸散等脫開節奏,只能認為是在肉眼難見之處多砍了一記,又或在兵器外另有真氣、暗掌針鋒相對,才得形聲相異。

喬歸泉就算有上前助拳之意,也只能乾瞪眼,兩人的修為遠在他之上,雙雄對撼間,比獨對任一人要凶險數倍,憑喬四爺還插不了手。

應風色潛運血髓之氣盯住戰團,一邊凝神遁入虛境;識海內,冒牌貨叔叔已將五感所納分析整理,無不井井有條,但亟待處理的知覺持續湧入,應無用無法分神對話,應風色唯恐被旁人察覺異狀,亦無意久待,用十分之一的速度回放兩人交手畫面,匆匆瀏覽一遍便即退出識海,回到現實時,那股血脈賁張的興奮感倏自體內湧出,久久不能平復。

嚴格說來,兩人是在交手沒錯,與其說欲置對方於死地,更像在爭搶——既搶先機,也搶破綻。

最初是刀鬼起的頭,一刀由下往上,掠向葉藏柯咽喉,刀至中途,葉藏柯刀尖微挑,對正敵手的胸膛,刀鬼若不變招,最後便是各自洞胸入喉,雙雙戳個對穿的下場。

這種以傷換傷、迫敵無功的戰略式預判,在實戰中並不罕見,只消經驗足夠,再加上一點運氣,十次中總有三兩次能奏功,尤其常見於交手的頭一招。

但要接連地精準預判,除非雙方實力懸殊,佔優的一方能完全掌握對手行動,施壓得恰到好處,既要攻敵之不可不救,還得確定對方有餘裕察覺且來得及反應,否則一個氣喘吁籲、打得失魂落魄的菜雞,是極可能不理,甚或瞧不見逼命之危,悶頭往前一撞,一氣把自己和對手串死的。

什麼“有進無退”、“攻敵之不得不守”,那都是不思勞動的文人伏案幻想出來,打架又不是下棋,由得你輪流落子,生死俄頃、兔起鶻落,你能清楚判斷不算完,也得對手瞧仔細想明白,才能配合你回劍變招。有這工夫,直接攻擊豈非更省事?

刀鬼和葉藏柯間不存在如許的落差,刀至中途,腕臂一振,驀地改撩為彈,易上掠為橫劈,徑自接過了葉藏柯的單刀,兩柄刃器自此迸出第一次的清脆交擊。

以刀板中段橫擊刀頭,從施力點看,絕對是以己之末擊對手之強,實不能算高招。但兩刀對撞的霎那間,刀鬼之刀“嗡”的一顫,前半截應聲旋轉,韌如柳葉迎風,就這麼掃向葉藏柯的胸頸要害;腰下褐䙓揚動,左膝抬起,只待葉藏柯仰頭避過,便要一腳踹出!

千鈞一發之際,葉藏柯右腕疾旋,鏗啷啷地迸出一陣刺目火星,刀身帶動的螺旋勁力硬生生將的敵刃攪得反激彈回,下盤與刀鬼膝頂腿絆的換過幾招,難分是誰攻誰守、孰進孰退,在這不及瞬目間,兩人已換過一次身位又換了回來,動作不大速度又快,若非在虛識內放慢了瞧,適才竟是過眼無覺。

應風色無法判斷他倆使的是什麼武功。

不,該說普天之下各門各派,都不會有這樣的套路,即使在號稱包羅萬有的奇宮經藏裡青年都不曾見到過。

這是最純粹的戰鬥本能,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展現,不講章法,無所謂俠義道,猶如兩頭食肉獸在盡情嘶咬,每個細微動作和瞬間的判斷,都包含無數晨昏的血汗鍛煉,以及生死搏鬥間淬煉出的寶貴經驗,沒有絲毫猶豫,一切只為了早一步打穿對方的攻防,或許還有意志。

在識海的極慢速裡看來,兩人持刀的右手、手上之刀,以及空著的左手全都用上,彷彿六條手臂同時在打;不只刀刃,刀板、刀鍔、刀柄,乃至刀頭,全都是武器,鎖扣勾打、推戳砸撞,變化多到看不過來,沒有一招能從頭使到尾,甚至無法區分到底有沒有招式,只知雙方每一動都在提升速度,對手卻總能跟上,或許要等到其中一方意志崩潰的霎那間,鐵鑄般的刀臂才會露出破綻。

刀鬼試圖拉開距離,葉藏柯卻咬得很緊,逼得黑衣怪客虛招一晃,忽然點足後躍;誰知葉藏柯身形微動,也跟著鬆手疾退,右手食、中二指夾住刀柄末端,刀臂加起來足有六尺,倏地旋臂擰腰,挾刀斬落!

(這是……欲擒故縱!)

刀鬼想拉開距離,擅長近戰的葉藏柯自不能讓他如願——然而這只是假象。接連破壞刀鬼所圖的葉藏柯,其實還藏了這一手絕招,拉開距離毋寧對他更有利,硬生生憋到這時才忽施偷襲,教黑衣怪客自行送頭。

“鏗!”一聲震耳激響,餘波所及,靠得近的喬歸泉、計簫鼓等人紛紛掩耳後退,赫見刀鬼長刀指天,與葉藏柯手中之刀俱都分成兩截,裁紙般被削斷的刀頭凌空颼轉幾圈,插落地面;而葉藏柯的後半截刀卻飛得老遠,他右手撮拳負後,一抹烏濃血漬緩緩淌出掌心,不知是指甲爆開或指根撕裂所致,身前敵人無由瞧見,庵里諸人卻看得一清二楚。

刀臂拉長,威力倍增,一旦遇上更強的反擊招式,受創也更深。小葉若受的是皮肉傷還罷了,就怕傷到筋骨乃至經脈,那可不妙至極。

刀鬼陰惻惻道:“我道你要使什麼絕招,原來是'駝鈴飛斬'這種鄉下人的玩意。刀侯府的色目老鬼是你什麼人?”葉藏柯笑道:“上門討教,挨了頓打而已,順手便學起來,原湯化原食。”

“雲都赤侯府”乃東海道首治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府主拓跋十翼出身西域,色目赤髮,人稱“色目刀侯”。拓跋十翼原為白馬朝開國皇帝獨孤弋的貼身侍衛,本朝肇建,此人謝絕封賞,孤身踏上求道的旅程,最後落腳東海,開宗立派。獨孤弋遂以刀為爵,賜名云都赤侯府。

“雲都赤”,在西域色目蕃話中是指“刀”的意思。

拓跋十翼雖受了皇眷才躋身世家,卻是有真本事的,時人總拿他與“刀皇”武登庸相提並論,他早年創制的《駝鈴飛斬》、《回雁刀法》等皆是威名赫赫的刀中絕學,惟刀侯擇徒謹慎,在江湖上罕有流傳,黑衣怪客卻說是“鄉下人的玩意”,口氣大得嚇人。

忽聽一聲噗哧,眾人連轉頭都嫌費勁,不用看也知又是那老十三——“真不是我。”忽傾城的聲音自更遠處傳來,要不是餘人詫異回頭,說不定他便趁著沒人注意悄悄脫離戰場。

發笑的,卻是兩湖城中人稱“口血荼蘼”的連雲社十當家龐白鵑。

“四爺,就算是你的朋友,這話我也不能當沒聽見。”俊秀的白衣青年面色沉落,揚起略帶邪氣的輕蔑嘴角,如女子般姣好的星眸中殊無笑意,信手拉開織錦大褂,露出內裡的兩排革囊飛刀。

“我外公曾受刀侯府大恩,常說欠拓跋前輩一條命,若無色目刀侯,便沒有今日的湖陰'細雨門'。你這廝好大的口氣,便由我來領教領教閣下高招!”

湖陰細雨門精通諸般暗器,號稱“掌上十八般”,而龐白鵑的外祖父“暗山覺電”饒酥風卻獨沽一味,於飛刀一門特別有心得。尋常江湖人所使飛刀,大抵形似古時刀幣,長約五六寸間,分刀首、刀身、刀柄和刀環四部,環上多扎大紅綢絛,擲出時可保穩定,增加威力。

饒酥風使的,卻是七寸半的玉柄金裝刀器,形似縮小的直刃唐刀,柄末無環不紮布巾,刃身上鐫有“細雨酥風”的篆字刀銘,出手烜赫,如擲雷電,素有“君子明器”美稱。

這位特立獨行的饒掌門,直到壯年都以刀客自居,將家傳一套《化外存物刀》練得出神入化,事實上此功融匕首、蛾眉刺、近身搏擊和小巧騰挪於一爐,乃自實戰鎚煉出的大雜燴,與儒門《存物刀》毫無瓜葛,同飛星化四門的淵源可能還更深一些。

到了饒酥風手裡,《化外存物刀》又更上層樓,佐以輕功與飛刀術,挑戰各地刀法名家,居然勝多敗少,有好事者將他譜入刀榜,與刀皇、刀侯等同列,稱之為“刀君”。

據說饒酥風最後敗於刀侯之手,才絕了這莫名其妙的念想,認清自己與頂尖刀客的差距,潛心栽培門人,細雨門得有如今的規模。

其子“菩提手”饒悲懷亦以沉穩練達著稱,興許是父子倆都心疼么女幼妹遇人不淑,只留下這點骨血,還從娘胎裡帶的病根,時不時口吐丹朱,染紅白絹,得了個“口血荼蘼”的渾號,將龐白鵑慣成兩湖城有名的浪蕩公子哥,饒家子弟都不是這般作派。

但龐白鵑絕非不成器的紈褲,以他的年紀,能將暗器身法練到這等境地,躋身“連雲社十三神龍”,也是經過一番刻苦鍛煉。外公和舅父平素的教訓,龐白鵑多半是當耳旁風的,唯“家聲不沒”一節,俊美的白衣公子決計不讓,聽黑衣人辱及外公恩人,不顧場合也要發作。

刀鬼回頭都懶,冷冷哼笑。

“你外公欠色目老鬼之命,是被他饒下的那一條麼?”

“你……”少年氣得臉色發青,咬碎銀牙:“找死!”袍袖一揚,五道寒芒脫手,流星般飆向刀鬼!

他的飛刀雖非饒酥風的七寸半明器,也近六寸長短,都能當匕首用了,在暗器中不算輕巧。如此分量,光是這不倚機簧、揚手五發的手法,在暗青諸脈中便極罕見,旁人即欲攔阻,聞聲已來不及。

“……老十!”“住手!”“大人留神!”

驚呼聲裡刀鬼斷刀一抽,刃顫如鞭,“啪!”音爆震耳,五枚飛刀應聲轉向,較來時快了一倍不止,其一射中計爺手裡的銅琶,刀刃沒入的瞬間幾乎扭了左腕,下一霎飛刀貫穿銅琶,在沒入夜色之前,硬生生從計爺手裡拖走此物,摔落於數尺之外。

另一枚遠至老十三面前,忽傾城連劍帶鞘拍落,頓覺這反彈的勁頭竟然不下於弩弓,暗自心驚,轉頭赫見龐白鵑直挺挺仰倒於地,三枚飛刀分中眉心、左胸以及右胯,呈一個歪歪斜斜的“品”字形,連刀柄都快沒入至半,簡直難以相信是人力所為。

“這話我就說一次。”

羊角盔內外的雙重語聲——尖亢的機簧變音與低冷的男嗓——穿透夜風,清晰得像是那枚羊顱骨就湊在耳畔說話,令人從頭涼到腳底心。

“你們今晚,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死在這廝手裡,一是死在我手裡。你們可以賭葉藏柯殺不了、不敢殺,或有其他的可能,夷平無乘庵之後,喬四爺答應你們什麼,我便給你們什麼;便未盡如人意,起碼不是空手而回。

“而我這條死路是用不著賭的,我擔保選的人一定會死。”

被淬兵手所傷的天鵬道人不顧經脈裡寒氣鬱塞,手足並用撲過來,抱著瞠眼氣絕、死容意外顯出年少的龐白鵑,咬牙戟指:“你……為何下此毒手?喬四爺,老十他……還是個孩子啊!這下要怎生向饒掌門父子交待?”眾人見他手指發顫,聲息暗弱,看是沒法打了,還敢向黑衣怪客叫板,不知是脖子太硬還是眼色太瞎,不禁替老天鵬捏把冷汗。

喬歸泉面色灰敗,默然良久,忽然“哼哼”兩聲笑了出來,繼而一陣突兀的悶摀低笑,露齒眥目道:“是他先動的手,技不如人,死自死耳,我須向誰交待?大人之言,你要是聽明白了,該想的是如何活過今晚。無乘庵里的那幫騷浪蹄子和咱們之間,只能活一邊,活著才能享富貴!我可不想死,你們想死麼?”最末一句突然揚聲,厲言劃破夜風,驚飛林鳥無數,連雲社餘人無不一震,如夢初醒,氣氛在不知不覺中又換一頭,形勢倏轉。

這幫人江湖混老,並不是真正服膺俠義道,人前為了體面,尚且能披住人皮,真到生死關頭,什麼事都乾得出,況且眼前已無路可走,兩邊須得押一邊。

便如忽傾城般,此前曾打過腳底抹油的主意,見得刀鬼的手段,也知走得了今晚逃不了一世,就算僥倖脫離,殘存的連雲社兄弟也會尋自己滅口,更遑論刀鬼在暗,身份成謎,強如洛乘天也難逃魔掌,死後還要連累身邊人。

葉藏柯在心底暗嘆了一口氣,面上卻不露形跡,朗聲笑道:

“喂喂,我還沒死哩!也有舉手投降這條路可選的。一會兒老子揭穿這廝的真面目,你們便明白自個兒是小蝦米啦,慕容將軍看不上的。罰錢坐牢能了的事,何必賭上性命?”微微側身,向後伸手:“天門鞭索一脈的姑娘,我沒兵器,借劍一用可好?”伸的卻是左手。

儲之沁尚未接口,言滿霜卻搶白道:“家師有一劍,你試試稱不稱手。”從廊間預藏的兵器中,取出一段四節的粗竹,捧交葉藏柯。

“……那廝練有天予神功,適才便是從第二丹田強提勁力,才斷了你的刀,未必強過了你。”言滿霜利用近身之便,低道:“殺敗和尚那招太耗真力,你尚不能駕馭,切莫再當絕招使。”葉藏柯嗯了一聲,裝作細細打量手中之劍的模樣,不料真被那竹筒模樣的紫檀異劍吸引,入眼微怔。

雕作竹節的紫檀木觸手溫潤,用料作工均非凡品,拿近了瞧,才發現僅末節是略細於杯口的圓筒,其餘三節乃寬近三寸、厚逾一寸的劍鞘模樣。

葉藏柯握住竹節末段,鏘啷一響,抽出柄三指寬的蘭鋒闊劍,刃涼如浸,寒氣逼人,入手雖沉,卻予人莫名的輕靈之感,水生於木,容金無銹,洵為異物。

劍刃近鍔一側,鐫刻著“擬春雨不至”五字劍銘,“春雨”二字是篆字,便以葉藏柯五大三粗,也覺落鑿精準,如法度森嚴、揮灑之際又酣暢淋漓的劍招,令人愛不忍釋。

春雨之上的“擬”字雖是同等大小,不知怎的有急就章之感,篆刻時似帶躁烈火氣,直到右下角的“疋”才恢復章法,明顯有亡羊補牢的意思,不像是同一時所作。

而下方餘白,本就容不下等大的兩個字,故“不至”略小於“擬春雨”,補闕的拘謹意味更濃,不復“春雨”二字之意興遄飛,自然生動。

葉藏柯持劍比劃幾下,忽湧起莫名的熟悉感。他並不知道:使劍之人,在手握同一名匠人所鑄的兵器時,間或能從重心的配置、開鋒的深淺,乃至纏柄革布的選材手法等枝微末節處,嗅出某種難以言傳的共性;越是名工巧匠,這種感覺越鮮明強烈,有時甚至能超越物象,直指核心。

但葉丹州平生不用神兵,拎根扁擔便能主持公道,就算明白這個道理,約莫也想不起在何人、何物之上有過如此感應,僅僅是憑藉超乎常人的敏銳直覺,才覺有異。

“……那廝有點本事,我不能保證無損歸還此劍。你師父肯麼?”此話倒沒有刻意壓低聲音,是笑乜著刀鬼說的。言滿霜淡然回答:“身外之物,損便損了,家師一向這麼說。”

葉藏柯笑道:“好個三絕惟明!唐杜玉氏的女兒,千鎰黃金怕都是身外物了,何況這區區千兩白銀的寶劍?也罷,那我就不客氣啦!馬長聲馬大人,你想怎麼個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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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2 20:46:4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四折狂宵無明煉刀鎖夜

無乘庵眾姝與鹿希色結盟,自也獲悉應鹿二人手中的情報,從葉藏柯咬死執夷城尹府來看,“刀鬼即竹虎神,真身乃馬長聲”一事,應是八九不離十了。此際聽葉藏柯喊出,並不覺如何詫異。

連雲社一方卻是倏忽一靜,本已十分陰沉的表情,更是難以判讀心思。而葉藏柯此舉,正為了將水攪得更濁:且不論早已知情的喬歸泉,計簫鼓、踏雁歌等一旦知曉背後之人的身份,形同斷絕後路,即使投入竹虎一側,事後也難保不被滅口,不如作壁上觀,乃至於一同對付竹虎、搏個戴罪立功之名,換取鎮東將軍從輕發落,好過丟了性命——畢竟黑衣怪客輕易放倒了號稱“連雲社武功第一”的洛總鏢頭,敵暗我明,誰也沒把握逃過死劫。

反過來說,連雲社眾人也可能因馬長聲的地位名聲,生出僥倖之心,如喬歸泉般果斷加入馬大人的陣營,期待這位宰執一城的幕後黑手扳倒初來乍到、立足未穩的慕容柔,如此眾人可免牢獄之災,指不定還能分霑鐵鷂莊藏寶和兩湖大營失餉的甜頭,聊勝於無。

這明顯就是柄兩面刃。言語一經披露,誰也擋不住它醞釀發酵,在結果出爐之前,就連葉藏柯也拿不准將戳中誰。

黑衣人卻無法由著他洩露更多,況且還有“淚血鳳奩”這要命的玩意兒在對方手裡,匡啷一聲背刀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向葉藏柯!

眾人是聽見聲響後,才見兩條身影纏作一處,刀劍映月,倏如水銀瀉地,飛星流光,交擊聲密如連珠,與前度完全不同。

雙方的速度彷彿憑空提升了一倍有餘,修為稍弱者如洛雪晴、儲之沁等,眼睛早已追不上動作,見烏影翻騰間夾雜鋒芒,有時甚至辨不清移動的軌跡,眨眼已移形換位,令人匪夷所思。

激戰片刻,計簫鼓、踏雁歌急急轉動的頭頸突然慢下,接著是鹿希色、天鵬道人……只有忽傾城的目光須臾未止,直到鏗一聲如擊鐘磬,黑衣怪客與葉藏柯倏然分開,兩人間隔一丈有餘,各自拉開防禦架式,汗透重衫,鼻端噴出兩道淡淡乳色煙氣,背心急遽起伏。

忽傾城身子一晃,垂落肩頭,明顯露出疲態,應是緊繃至極後突然放鬆所致,額際微汗,就不知一路凝神觀戰,於二人招數上看清了多少。

應風色全程潛於識海,慢速回放,並未錯漏分毫,驚覺兩人之所以能打得如此飛快,蓋因所使大同小異:葉藏柯手中的擬春劍,走的全是砍劈掛撩的路子,分明是刀法,不知為何予人一種小巧騰挪的黏纏之感;而刀鬼雖是大開大闔,每揮空必即變招,全無閒手,兩人間的進退趨避若合符節,就像同門切磋,熟門熟路,是以不假思索,本能還先於眼耳之前。

這雙人舞似的刀滾劍騰,自是好看得不得了,應風色卻覺刀鬼之招分外熟稔,似乎在哪見過。

葉藏柯的刀法就更奇了,此前雖不曾見,卻明顯與刀鬼淵源極深,便未至嚴絲合縫的地步,卻緊扣“若合符節”四字。說不定兩人是想看盡對方的招數,才纏鬥如斯,始終沒亮出一擊決勝的殺著。

遁入識海不甚費力,解析五感卻極耗心神,冒牌叔叔是不會累的,疲勞全作用在韓雪色的肉身上——僅比現實中兩大高手的對峙稍慢片刻,退出識海的應風色忽有些暈眩之感,忙以手撐地,回神見滿地都是水漬,冷汗已浸透背衫。身畔有人喃喃道:“……居然是本家和分家大斗法。兩派清河刀怕有半甲子不曾放對了,誰能想得到會在此時此地遇上?”卻是滿霜。

應風色聽她自言自語,心念一動,登時省覺:“是大清河派的刀法!”

奇襲養頤家當夜,他與林江磬、戴禪關、方病酒、過雨山等交過手,四人修為皆不在他之下,最強的林江磬甚至略有勝之,可說吃盡清河刀法的苦頭,只是青年頗不欲想起第六輪降界事,下意識迴避罷了。

此際聽滿霜提起,總算把散落的記憶點連了起來,抱臂沉吟道:“刀鬼若真是'飛鳴刀'馬長聲,使清河刀法是半點也不奇怪。但大清河派是幾時分出了本家旁支什麼的,我怎沒聽說過?葉大俠又是從何處得了大清河派的傳承?”

大清河派於碧蟾王朝的中末葉開山,迄今已近甲子,乃是央土最具代表性的刀脈之一,其門徒眾多,活躍於天下五道,馬長聲、洛乘天皆出身於此。

相較於門派歷史動輒兩三百年的東海老字號,大清河派肇建之初,武林發展已臻成熟,舊有勢力更像宗族,以嚴密的血統篩選、排資論輩維繫傳承,結合緊密的便能百十年地延續下去;若不能結成血脈宗親式的羈糜,則兩三代內便即消亡,名頭都未必能留下。

歷經門閥森嚴的青鹿朝、朝小野大的金貔朝,到燈紅酒綠無盡繁華、盛世彷彿不見盡頭的碧蟾朝中後段,新興的江湖門派從繁盛的商業手段得到靈感,捨棄了宗族結構,更自由也更靈活,入門雖是跟定一位師父學功夫,同輩全是師兄弟,不設分壇,不來因人設事那套;本事不行,宗門內也沒處讓你窩著混口飯吃,不如回家種地。

這樣的務實使得大清河派弟子積極向外,不作內求,出了門派互相照應,混鏢局、混行伍,混大小幫會,有需要時總會提攜自己人。積極開枝散葉的結果,使其影響力逐漸勝過傳統的武林派門,聲名地位與日俱增。

因此,很難想像在大清河派內會有本家分家之爭,如馬長聲與洛乘天並非一師所授,“冷月四刀”更是各有師承,未必與二人相熟,只因其師大抵與洛乘天分屬同輩,見著二人喊聲“師叔”便了,其餘也毋須深究,應風色才覺滿霜的話聽著更奇怪。

女郎瞇眼乜斜,清純小臉上掠過一抹難以形容的豔色,完全沒有掩飾那股子輕蔑鄙夷的意思,不知怎的卻分外勾人,瞧得男兒心癢難搔。

“你以為搭上指劍奇宮,便懂武林了麼?魏無音便把風雲峽當馬戲班子耍,那也不該以為能把牲口教成人。”

應風色微微一怔,才省起她罵的是自己,“魏無音”三字更是觸其逆鱗,濃眉一軒,差點兒衝口罵出“牲口肏過你的屄”,咬牙暗忖:“她罵的是韓雪色,可不是你。”強迫自己想著瓣室中兩人盡情交歡、纏綿旖旎的香艷情景,憶起女郎種種好處,怒火稍平,聳肩道:“我是不知,難道你又知道了?小小年紀口氣忒狂,長大要吃虧的。”

人在什麼時候最沒戒心?所有答案中必有“覺得對方是傻瓜”一項。

“韓雪色”不曾與女郎在降界並肩作戰,不知她是武功最高、修為最深的九淵使,看外表當她是尚未及笄的女童也合情理。激起女郎的優越感,說不定便有興致作弄他一番。否則以鱗族根深蒂固的成見,易地而處,怕應風色自己也不會想搭理“毛族牲口”。

果然言滿霜柳眉揚起,嘴角又抿出那抹小巧細折,杏眸裡的憤烈似消淡了些,轉變成另一種同樣危險的、將要惡作劇般的不懷好意。“我可是魔女玉鑑飛啊,誰與你小小年紀?離我遠些!還是你另一條腿也不要了?”

應風色故作木訥地搖頭,正色道:“莫大夫什麼人都救,卻不是同什麼人都交朋友,儲姑娘與她感情甚篤,我信她是好人。她說你不是魔女,你肯定不是。”

儲之沁不只與莫婷感情好,事實上小師叔同誰都好,自也包括言滿霜。應風色不動聲色提起少女,正是要讓女郎想起,適才是誰在危急關頭救了她朋友。

言滿霜冷哼一聲,容色明顯晴霽許多,若有似無乜他一眼。

“我踩斷你大腿,你倒不記恨。”

應風色道:“那時敵我難分,落手重些也是自然。我在山上當了十年人質,日常挨揍什麼的都不當一回事,骨頭既能自個兒長回去,何必擱心裡不舒坦?”實情是被自己的女人踩斷腿骨,也只能摸摸鼻子認了,當是預習修羅場罷。

“這一套一套的,連同你那唬人的宮主派頭,全是魏無音教你的?”看著像是來了興趣,似難想像一個讓人打他、又教他寬恕,還由著他端宮主架子的魏無音,簡直活脫脫的失心瘋。

應風色忍著對這名字的生理不適,裝出豁達的樣子。“在山上把我當人養的,也只有韋太師叔,可惜他老人家天年不永。我同魏長老不熟。”

滿霜沉默了片刻,忽然別過頭不看他,小聲嘟囔道:“方才你自言自語的,都嘟囔些什麼?”

我……誰嘟囔了?我是接你的話而已。

但這話只能爛在肚裡,好不容易氣氛和緩,應風色不會傻到濫耍嘴皮,乖覺接口:“你說他倆是本家分家鬥法,我說沒聽大清河派有分支,不知葉大俠從何處學來。”

“整個大清河派都是人家的分家,還能再分出點什麼東西來?你見過斷掉的壁虎尾巴長出身子腦袋麼?”滿霜回頭哼笑,明顯帶著蔑色,訕嘲讓她的表情又鮮活起來,也可能是想粗暴略過一霎間的尷尬溫煦。“他們的源頭,是西山清河郡的鑄月山莊修氏。這也沒聽過?”

“聽過。都說'鑄月煉兮夜如明',原來大清河派的'清河',便是清河修氏那個清河啊!”青年微露恍然,輕輕擊掌。

西山武風強盛,刀法尤興,一手創立“鑄月山莊”的清河修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與問鋒道狂風世家、金刀門柳氏爭“刀門天下第一”的名頭,未必有北關武登家、東海紫星觀等置喙的餘地。本代莊主修玉善人稱“夜煉刀”,俠名素著,刀法修為亦高,可惜獨子不幸逝世,後繼無人,這幾年漸漸淡出江湖,也有說是他不見容於鎮西將軍韓嵩,索性隱遁避禍的。

莫非葉藏柯所使,竟是鑄月山莊的《鑄月刀法》乃至《補天秘式》?

“大清河派拿得出手的,也只一套《煉夜平明刀》,這廝和那撈什子'冷月四刀'使的都是這路刀,細節雖異,仍瞧得出是一套梗概,與葉小子所使可說是天差地遠——當年修氏本家和外姓弟子鬧到決裂分家的地步,那是毫不奇怪。”滿霜冷笑:“以你那點眼力自是瞧不出,葉藏柯與那廝的刀法有同有異,卻能以'纏'字貫穿。但大開大闔之纏,與小巧騰挪之纏,瞧著並沒有分出勝負,不知是哪個留了一手。”

迥異於西山予人的豪邁印象,鑄月山莊走的是陰柔一路,賴以成名的《鑄月刀法》黏纏極精,是刀法中罕見的細膩之作。

但在修氏一族與外姓弟子間,刀法的威力卻有明顯差距,“藏私”之說不脛而走,最終山莊的外姓人破門出走,遠至央土創立大清河派,奉為首的戴、於、方、過、林等五人為祖,詩銘曰:“戴雨方過林,冷月照雲清。”又稱“五祖刀庭”。

戴、林等五人捨棄鑄月刀悠曲繞樑、愁腸百轉的老路,除去套路上的枷鎖,針對男子的身形氣力等調整刀式,定下今日大開大闔的面貌,唯“纏”字心訣未易。

較之傳統東海央土,乃至西山刀派,大清河派既有悍猛絕倫的招式,亦講究腕肘等細部動作,即使揮空都能再組織攻勢,給人“前頭不過是虛晃一招”的錯覺,節奏切分細緻,有效消減餘贅,是在彼此實力相近之時,會變得極端難纏的對手。

這種表面烜赫利於嚇阻有心人,實戰中又能以細膩操作奏功的路數,使清河刀法在鏢師護衛等武行極具優勢。

許多厲害的刀法施展起來難看,演給外行人看時,只能得到“不過爾爾”的失望反饋,更多花里胡哨的招式則會讓人在實戰中送命。兼具好看好使的大清河派,簡直是武行救世主。

“……說到底,他們還是功夫不行。”滿霜輕蔑依舊,只轉換了戳刺的目標。

“清河修氏藏私,才逼出大清河派的撈什子五祖十祖,看來一甲子光陰過去,這幫糙漢仍未解出奧妙,止步於《煉夜平明刀》。”

應風色不知女郎所指為何,未得追問,忽聽刀鬼道:“……你同修玉善是什麼關係?”葉藏柯笑道:“萍水相逢,送過他老人家一程。”滿不在乎的語氣,難以分辨他是殺了修玉善、參加過葬禮,還是單純地護送老人前往某地。

應風色和無乘庵眾人並不知道,有傳言說“夜煉刀”修玉善不堪西鎮進逼,早棄了山莊基業,由鎮西將軍府的天羅地網中脫身。西山自從韓嵩掌權,舊有的消息管道紛紛斷絕,封閉如國中之國;待央土聽聞耳語,往往是好一段時間後,然而連這“時間”是三個月、半年,甚或數年前也難廓清,根本無從查證。

此番“冷月四刀”應玉霄派邀約,擔任西山使節護衛,除垂涎鹿韭丹美色,亦得門中授意,藉機打探修玉善的消息。此舉自非念著一甲子前的香火情,而是為了修老爺子手裡的刀訣。

只有在離家之後,遊子才知家裡那爿角破簷頭,為自己遮去多少淒風苦雨。

六七十年的光陰,足夠當初一怒破門的外姓後人認清現實,他們沒有憑空創制《鑄月刀法》和《補天秘式》的才具,遑論超越這兩門絕學。

修玉善年輕時以“夜煉刀”為號,分明是鑄月正宗,卻來奪了分家的煉夜刀之名,挑釁意味濃厚,大清河派內並非沒有雜音。但誰都明白這人惹不起,登門挑戰不過自取其辱罷了,便有不知好歹的白眼狼,也被師長同門摁著腦袋打消念頭。

修玉善孤身逃離西山,流落江湖,這是老天爺將清河修氏的私藏,專程送上門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五祖刀庭遂傳信各地,讓眾弟子尋人,誰知在兩湖城踢到洛總鏢頭這塊鐵板。

洛乘天以為鑄月、煉夜兩派分家既久,當初也算不歡而散,幾十年間沒往來,人家若上門請庇便罷,哪怕洩露一丁半點主動找人的風聲,都是貽笑江湖的醜事,打得門中大老臉都腫了,只得悻悻然作罷,才有後頭化明為暗,遣冷月四刀護送使節之事。

舍絕學不要的笨蛋是不存在的,恁洛乘天再正氣凜然,不致蠢笨如斯。有人懷疑他暗中練成清河修氏不傳絕技“夜龍纏”,瞧不上鑄月刀法和補天秘式,才會說出這種漂亮的場面話。

那打敗他的刀鬼,又或使出似是而非的《鑄月刀法》的葉藏柯,是不是也身負不傳秘招“夜龍纏”,乃至克制“夜龍纏”的招數?

黑衣怪客往背後刀鞘一摸,解下一根黝黑鋼棍,接於刀柄之末,竟成了把雙手帶的長柄朴刀,又從刀鞘尖“鏗!”抽出一柄單刀。

原來這鞘是雙層特製,首末各納一刀,平鈍的“鞘尖”實是另一隻刀柄,這廝居然身帶三刀。

刀鬼朴刀交於左手,反持臂後,右手單刀舞了個刀花,斜指地面,陰陽混合般的二重聲冷道:“你若真送'夜煉刀'修玉善上路,肯定不是靠這些狗屁路數。不拿出真本事來,教你地府見人去!”

葉藏柯劍尖一指,懶憊笑道:“大人有命,敢不相從!”搶先出手,啷啷啷啷連圈帶轉,兜住黑衣人左右雙刀,擬春刃滑如水,頻在雙刀間屈伸彈跳,時而彎如弓弧,時而絞擰如索,收放自如,渾無半點凝滯,果然是絕好的一口劍。

他使的全是劍法,招數駁雜,十招中應風色能認出的不過一二,居然還有仿自《通天劍指》的招式,至少掌握七八成神髓,不知是從他還是鹿希色身上瞧來。若非應風色知其根柢,照面被來上這麼一下,肯定以為是山上哪位長老的私傳。

葉藏柯在舟上為他講解元惡真功時,提到欲練至“所思即所至”,須得先掌握“所見即所知”。

這話說來容易,卻得透徹外門筋骨皮肉之理,內家經脈行氣之要,將這些枝微末節練成反射,才能洞見覺察。

當時應風色以為他在說笑,論起本門武功,誰不往死裡吹?此乃人情之常。豈料葉藏柯將身心手腦全練到一塊,暴力實踐了“聞見即知”的駭人境界。

刀鬼雙刀鬥單劍,絲毫討不了好,但他雙持委實太穩,理應頗礙施展的長柄朴刀在他手裡,常令應風色忘了它的存在,攻、守、進、退,皆與單持時無有不同,應風色懷疑他慣於使左,越看越是焦躁,甚至有些惱起滿霜來。

葉藏柯敗無葉和尚的劍招威力驚人,隱有當年十七爺在通天頂的氣魄,便有些駕馭不住,也非刀鬼能敵,好端端的讓他封招乾什麼?

而在思忖間,戰況忽又一變。

黑衣怪客刀式一收,易砍劈為擊刺,臂間銀光吞吐,使的居然是劍法!

葉藏柯擬春圈回,連抽帶掃,倉促間組織起來的防禦被雙刀輕易撕裂,肩頭左臂接連遭刺,刀尖挑血,如虹釃空。所幸兩人速度飛快,稍沾即走,只損些皮肉,不是會妨礙動作的重傷。

落拓漢子點足後躍,這是二度交手以來,初次顯露出脫離戰團的企圖。

刀劍再快,臂長遠不及腿長,刀鬼在身法上並無優勢,眼看葉藏柯便要抽身,驀地刀鬼手中烏影吞吐,一物“颼!”暴長兩尺,貼著葉藏柯右脅掠過,若非及時擰腰,這下便以穿腹收場,竟是那柄長近六尺的朴刀。

刀鬼雖將柄刀接合,卻始終握於全刀的中段偏後,正手如持一把略長的單刀,而反手則是二尺的短杖,接敵時刀杖混用,只因速度奇快,旁觀者瞧不出端倪。應風色始終覺得這廝分明手持長兵,打鬥時卻無持長兵之感,原因即在於此。

黑衣人覷準時機,脫手滑出長柄,雖未重創對手,卻打亂葉藏柯的應對法度,詭譎劍式如暴雨鱆足,倒戟而出,身形層層疊疊、影影綽綽,連觀戰眾人都覺鬼氣森森,遑論在風暴中心的葉藏柯。

(這人……當真是馬長聲麼?難道不是什麼邪派七玄內的大魔頭之類?)

應風色冷汗直流,連身畔的滿霜都收起輕蔑之色,側臉瞧著無比凝重。

出身大清河派的馬長聲,一身藝業按說全在刀上,哪兒學來這等魑魅魍魎的邪劍?滿霜說這廝有天予神功,造詣非比尋常,這雙持邪劍莫非和天予神功一樣,也來自某厚皮涎臉的降界之主?

——羽羊神!

刀鬼仍可能是馬長聲,應風色心想。

他在名為“降界”的染缸待得更久,最終被拖進深淵,成了惡魔的僕人——他或以為是同夥,如喬歸泉也以為自己是刀鬼同夥那樣——換得神兵,換得能練出第二丹田的天予神功,以及這門詭譎邪劍,說不定連飛黃騰達也是交換而來……為此他已付出、或將付出什麼代價?

葉藏柯不住退往場中,看似只餘招架之力,背後喬歸泉等虎視眈眈,就等一個出手偷襲的機會,可說全仗擬春劍之銳,才能撐到現在,然而也只能架住攻勢,瞧著越來越像刀法而非劍術。

這簡直是反過來玩了。

刀鬼以快劍一味搶攻,葉藏柯用刀法勉強招架,只待攻守相持滑過了某個平衡點,就是見血落敗的當兒。

應風色急得咬牙,唯恐錯過關鍵的一瞬,沒敢遁入虛境搬救兵,正欲躍出,卻被滿霜一把抓住。“毛族臭小子,你幹什麼?”

“替他爭取點時間。”應風色眨了眨眼:“你得壓陣,搗亂這種事就交給我來罷。”

言滿霜是己方最後一張牌,她的任務是盯住喬歸泉、踏雁歌,乃至那藏得最深的老十三忽傾城;萬不得已時,還得靠她擋住黑衣怪客,從他手底下救出葉藏柯。這會兒還不能算是那個“萬不得已”的時候。

女郎此前在降界中,只和一人有過這種毋須言詮的戰術默契。滿霜美眸滴溜溜一轉,生生壓下詫異——或許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察覺的笑意——從小巧挺翹的瓊鼻中輕哼吐氣:“就憑你那忽快忽慢的小門道?短時間之內,你還有氣力再使第二回?”

應風色悚然一驚。

“無界心流”靠的是識海中冒牌貨叔叔處理五感的強大效能,應無用不會累,這副身軀卻未必扛得住。連觀戰應風色都沒法一直開著“無界心流”,短時間內要再驅動一次高速時區,風險委實太高。

他很想知道滿霜是怎麼瞧出來的,但此際只有深深慶幸她不是敵人而已。

女郎嬌嬌地瞟他一眼,嘴角微揚。“別慌,葉小子同他玩兒呢,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瞧,他用的是誰的刀法?”

應風色勉強再開數息的“無界心流”,沒同冒牌叔叔說上話,便從識海退出,揉著如遭千針攢刺的額角,心底詫異更濃。

葉藏柯使的,是刀鬼先前所用的刀法,一樣似是而非,一樣得其七八成神髓。若之前刀鬼使的是大清河派的《煉夜平明刀》,葉藏柯這會兒用的就是《煉夜平明刀》。

還有比這個,更能激怒對手的麼?

應風色想起童年時,龍大方常玩的小把戲,對方說什麼他便說什麼,對方怎麼做他便怎麼做,沒人不被氣得跳腳的。

果然刀鬼虎吼一聲,雙刀如狂蜂飆刺,倏忽長刀交右手、單刀交左手,下一霎眼又換回來;快到幾乎留下殘像的刀芒間,彷彿憑空多出兩條臂影,葉藏柯立即吃到惡作劇的苦頭,幾乎每三刀必有一刀防不住,周身接連爆出血霧,無法確認到底傷得有多重。

應風色忽然明白,何以刀鬼身帶三刀——依這個攻擊速度,他是能輕易運使三刀的,正如韋太師叔帶他們看過的雜耍班子。被藝人拋在空中的球或刀並不擱手,最終發動攻勢的仍是兩條手臂;以刀鬼出招之快,能神不知鬼不覺在戰團中添入第三把刀,利用對手根深蒂固的“我對的是雙刀”印象,製造破綻一舉殲之。

不知為何,雜耍班子的記憶掠過腦海時,應風色突然抓住了什麼,旋又從指縫間漏去,只餘懊惱的感覺盤繞。那必是極重要的關竅,然而是什麼呢?

優勝劣敗的天平傾斜,只在半盞茶間。

葉藏柯稍退不及,被裹入暴漲的銀光中,刀鬼亢厲的獰笑壓過羊角盔裡的變聲機簧,震得眾人耳膜欲裂:“這招便了結你!吃老子的'狂宵無明刀鎖夜'!”

匹練似的刀芒絞脫了擬春劍,卻未飛去,被疾旋的刀身鏗啷啷絞入其中,沿著其中一柄刀攀緣直上,劍上的勁力非但未散,反如漁網收緊,越轉越快、越轉越沉的螺旋勁撞開刀鬼之刀,既像擺子又似繩圈,將整條左袖絞碎成蝶,餘勢不停,猛然斬上羊角盔!

黑衣怪客的獰笑變成了慘嚎,“鏗”的一聲,羊角盔應聲裂成兩半,他捂著臉一踉蹌,盔下仍以黑巾裹頭覆面,只露雙眼;捂臉的左手背上全是鮮血,失去袖管的臂膀卻未裸露,而是裹著細環綴成的鎖子連環甲,葉藏柯這神鬼莫測的一劍最終只毀去了羊角盔,未能廢掉他一條左臂。

若能及時追擊,興許廢掉的不只左臂而已,豈料奇招得手的葉藏柯踉蹌兩步,單膝跪倒,撐按地面的右掌迅速腫脹發紫,手背上三道爪痕扒開皮肉,滲出黑血,令人怵目驚心。

庵內一聲驚叫,旋即無聲,卻是陸筠曼所發,或許是激動太甚,竟暈死在女兒懷裡。

葉藏柯再無疑義,嘴角露出一抹扭曲顫笑,啞道:“原來……洛總鏢頭就是這麼死的。'狂宵無明刀鎖夜'是麼?聽……聽著挺威風,不曾想是以雜耍技藝掩護毒功的下三濫招數,與閣下也算歪鍋短灶,相得益彰了。”

眾人凝目瞧去,赫見刀鬼右手五指的指甲黑得發紫,尖端沾著鮮血,正是抓傷葉藏柯的毒源。這毒要練進肉身之中,運功即出,平素不影響起居飲食,絕非泛泛之傳,恐怕得往邪派七玄之類的魔道頂峰,還得往最核心裡尋去,才有機會得到;即便如此,選擇也不會太多。

刀鬼撕下小半幅衣䙓裹傷,以靴尖挑起擬春劍,“唰!”一指跪地的葉藏柯。

“你的'夜龍纏'是何人所傳?真是修玉善呢,還是洛乘天?”

“都不是。”落拓漢子即使臉色白如屍首一般,笑起來還是很招人恨。“我研究洛宅後園的打鬥現場,猜了個七七八八,按刀劍痕跡還原招式這種小事,還是能做到的。你指使喬歸泉逼洛夫人火化遺體,洛總鏢頭十有八九是中毒而死,這毒功或毒藥,還特別不能見人;兩相對照,傻子都能猜到是這般情形。”

羽羊神的頭盔無論材質或做工,均非凡品,按理不應輕易毀損,實是洛乘天與葉藏柯的“夜龍纏”俱砍在同一處,新力壓著舊創粉碎了結構,才裂成兩半。

葉藏柯的“夜龍纏”若學自修玉善或洛總鏢頭,不見得能砍在同一處,除非是按洛乘天應對此人此招所留下的痕跡,還原了招式,才有如此近似的結果。

沒有了羊角盔的遮掩,誰都能看見刀鬼圓瞠雙眼,血絲密布的瞳眸中,明顯流露出既不甘心又難以置信,甚至是濃濃的嫉妒憤恨,滿不願接受自己苦悟多年、連邊都摸不著的門中秘奧,有人光看痕跡便能複現,威力竟不在天之驕子的洛乘天之下。

他若為嫉妒殺的洛乘天,又該拿眼前之人怎辦?

——可恨!

——該殺!

鏗的一響,揮落的擬春劍反彈回來,眼前忽來一具玲瓏浮凸的嬌軀,魚皮密扣的夜行衣非是漆黑一片,而是紅到透紫的冶麗深濃,短褐下裹著一雙渾圓緊緻、肌束虯鼓的修長美腿,轉槍掖臂的俐落動作,使飽滿肥碩的雙丸躍如奔兔,瞧得人口乾舌燥,心猿意馬。

若來人所戴的不是羽羊盔的話,簡直就是男人最完美的春夢。

“羽羊神今夜發出召羊令,是讓咱們來幹這種事的麼,竹虎?”同樣呆板的機簧聲,同樣滿是倨傲蔑冷,仍能聽出是女子口吻。

刀鬼橫劍擺出接戰的架式,冷哼:“那要看你是站哪邊的了,辵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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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18:37:4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五折惟思歸引逝鹿猶見

(召羊令……羽羊神今夜,居然對無乘庵發出了召羊令!)

應風色聞言色變,庵內諸女的反應卻不甚相同:洛雪晴母女相顧茫然,儲之沁則難掩憂懼;莫婷未曾經歷降界,對羽羊神的理解和忌憚總隔了一層,但也知如黑衣怪客和羊盔女子這樣的高手還有兩人未現身,情況可說是糟糕至極,不禁微蹙柳眉。

鹿希色那美得極有個性的貓兒臉上一片淡漠,彷彿戴了張生漆面具,明明沒甚表情,瞧著卻還比前度更陰沉。

滿霜美眸一眥,精芒暴綻,嘴角又浮現那抹小巧細折,竟有幾分躍躍欲試。應風色暗忖:“莫非她是打著卯上四名羽羊神的主意,欲將降界的首腦一網打盡,徹底了結此事?”但莫婷並未替她取出頸後的'連心珠',受制於人,豈有勝算?

不對。一定有什麼事是他不知道的。

莫婷對他毫無保留,可以當作“連莫婷也不知曉”,而莫婷與言滿霜唯一的分歧就在於連心珠的處置,想來鹿希色定是由此入手,與滿霜背著莫婷制定了第二套計劃。

問題在於:她們打算怎麼做?

由“應風色”詢問或可得知,但鹿希色和滿霜決計不會告訴韓雪色。他正想對莫婷使眼色,暗示她到一旁說話,忽覺兩道冷冽視線投來,刺得他有些疼痛似的,卻是鹿希色。

她有意無意擋在二人間,莫婷尚未與他對上眼,又被洛雪晴母女引開注意力。

那晚的奇異夢境浮上心頭,應風色五味雜陳,既焦躁惱火,又無法直率地厭憎起她來,便已決定對莫婷一心一意,他仍無法討厭那張彷彿嘲諷著一切的貓兒臉,倒不如說正因如此,擺脫過往的應風色沒有了恨的目標和驅力,越發想知道她意欲何為、何不遠走高飛,這裡還有什麼值得她留下?

那必定關係重大,由此應風色益發焦躁不安,卻毫無頭緒。

此刻鹿希色瞧著比誰都陰鷙,完全不是記憶裡渾身上下充滿魅力的嬌慵女郎,直到她突然圓瞠美眸,應風色從她未及開聲的唇形辨出“小心”二字。

中毒跪地的葉藏柯身後,忽傾城不知何時掩至,無聲無息擎劍,待眾人察覺之時,已到了斷首絕命的瞬間!

葉藏柯擲出的命運之骰,在最危急的關頭,開出了令人哭笑不得的結果。

這份貼地潛行的本領堪稱化境,極靜轉極動的揮劍亦無懈可擊,忽傾城在近百場的公開決鬥中從未使過此招,只在無有目證的僻靜處殺人時才用,正為保持“出則必殺”的隱密和威力,不讓任何潛在的對手有機會提防。

而無人知曉的殺著,連名目都不需要。

忽傾城以此招攔腰斬殺的對手,多到足以讓他練成“斬骨無傷”——骨頭不是弄斷劍的元兇,肌肉、臟腑,乃至封於人體之內、仍保有高度活力的濃稠血液,都能讓極速揮斬的利劍為之一頓,這一息間的阻滯,足夠使未盡的內外勁力加諸於極小的一點,瞬間折斷百煉精鋼,反震的力道甚至能扭傷手腕,或令頓止不住的身臂劃過斷劍,造成重創。

忽傾城不惜在眾目睽睽下亮出秘招,可見勢在必得。

這份決心讓他瞬間進入某種近於“無”的狀態,就算斬的是石樁甚至鐵柱,忽傾城似乎都能聽見那極銳極薄的“唰!”穿物異響——劍刃上並未傳來絲毫阻滯,彷彿連空氣都被切開。

從“無”中歸返的忽傾城,準備好迎接熱血潑面、頭顱飛旋,豈料那廝卻回過頭來,灰白的瘦臉似還笑了笑。

(落、落空了!)

——怎麼可能!

“名動兩湖城的風流劍客”不過是忽傾城精心打造的形象,在決鬥者乃至“百決無敗之人”的身份之前,他先是一名經驗老道的殺手,在劍法未成時便已開始殺人。忽傾城踏步一頓,連腰脊帶劍刃反向而回,爆出刺耳的“喀喇!”輕響,眾人只能眼睜睜看他腰旋劍掃,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逆向迴轉,二度斬落!

葉藏柯笑容倏凝,映於劍刃的歪斜面孔一瞬間放大,頸畔冷鋼令人悚栗,卻連寒顫都來不及打。

他終究低估了“時雨春風”忽傾城。

十七爺曾對他說,《元惡真功》有三層境界,須得依序而成:先是“所見即所知”,這是連結感官(見)與心識(知)的第一步,再來是連結身心的“所思即所至”,終至“所欲即所成”,將影響的範圍,從自身擴延至外界諸物,於焉神功大成,能以心念輕易殺人。

“……說是這麼說,你小子是練不成的。”十七爺笑乜著他,與其說輕蔑,更像是調侃,易感的少年並不覺得有想刺傷人的惡意。“你這人太實誠了,你的世界一板一眼,方方正正像個箱子,這樣的人練不了《元惡真功》。”

葉藏柯都聽懵了。方方正正、一板一眼的世界……有什麼不對麼?

十七爺哈哈大笑。“我運《元惡真功》時,眼中所見無不歪斜扭動,顏色像潑色料又落進水里似的,交融流淌;有時能看見聲音,有時又能聽見影像……這樣的世界你能想像麼?”

的確是不能。十七爺把他的茫然和失望全看在眼裡,叼著草稈怡然笑道:“所以你別想著練成,練成了怕是要瘋,練到'所見即所知'就行了,這對打架有大助益,練了也不虧。”少年訥訥點頭。

這些年來混跡江湖,刀頭舔血,掙下“赤水大俠”偌大名聲,葉藏柯於生死俄頃間多有體會,終於明白十七爺的苦心。“所見即所知”是他這種無門無派的野路子最強的武器,便不運真功,經年累月下來的眼力和身體協調性,已遠勝於他交手過的名門正傳,更利於實戰中偷師應變,至於精簡招式提升威力等好處,那是更不必說。

他更依賴這種伴隨而生的手眼身技,而非《元惡真功》自身,原因無他,僅僅是運使“所見即所知”的行氣法門,便會在不知不覺間心生狂氣,直欲鼓爆胸膛,回神才發現“抒發”無非是各種令人難以接受的狂悖之舉,傷己傷人,毫無益處,索性封藏。

葉藏柯甚至覺得,當年十七爺的狂態說不定非其本心,而是受真功所累,畢竟連他都成了這副吊兒郎當的懶憊模樣,此非葉藏柯有意為之;連飲酒和睡女人的習慣,都是為了轉移練功的後遺症才養成。

忽傾城的潛行術確實精絕,直到出手前葉藏柯都沒發現,然而殺氣畢竟難以盡掩,老十三揮劍瞬間,猝然爆發的殺氣像在葉藏柯耳畔硬生生炸開一座山。

無數晨昏的揮汗苦練、無數次生死交搏間所積累,無論懂或不懂的,驀地突破了框架,激盪成完美和諧的一霎,身體和及頸的勁風、劍刃,乃至殺氣內息等忽然同一,如水溶於水中,天下間一切武道醫道之理都無法解釋,血肉之軀如何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貼刃側倒,又如柳條般彈回,快到肉眼難辨;映於刃上那一笑,是葉藏柯既感錯愕又覺離奇,竟致笑出。

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忽傾城竟練就逆斬之招,揮空瞬間,又循原本軌跡逆掃而回,光是“頓止反轉”一節,對筋肉骨骼的傷害就難以想像,差不多是以脆弱的腰脊,承受自身所發之力兩倍以上的壓迫,要如何習練而不致殘?

看來我的無心積累,最終是敗給了有心的積累啊!葉藏柯苦笑。

千鈞一發之際,“颼!”一道匹練銀光撞正劍脊,恰恰戳在承力之處,呼嘯而來的劍掃應勢偏轉,如遭巨槌蕩開。忽傾城死死咬著一聲嗚咽,腳跟一踏,旋即立穩,長劍不進反退,兩個小半碎步交錯間,幾乎竄進對手懷裡,以劍頂開來人的銀槍,從左大腿皮鞘中拔出長匕,暴雨般朝心口腰腹等要害攢刺!

出手搭救葉藏柯的,正是四羊神之一的辵兔神。

她這一挑以弱擊強,極為巧妙,想不到忽傾城應變快絕,一舉欺進臂圍,饒以辵兔神的武功,也被殺得措手不及,踉蹌間接連中招。

忽傾城連戳幾下皆無入肉之感,叮響不絕,卻未見血,登時恍然:“她衣下也穿鎖子甲!”加強壓制,改刺脖頸、腋窩、手背等未覆甲處。

辵兔神持槍抵劍,另一隻手卻靈活操縱槍桿,忽上忽下左擋右格,難區分是短槍、拐棍或雙杖路數,配合那雙渾圓筆直的銷魂長腿巧妙走位,起初的亂流很快便控制下來;兩人幾乎是貼著羊角盔纏鬥片刻,辵兔神長柄忽揚,冷不防地打中忽傾城的下巴。

那是足以一擊暈厥的力道部位,黑衣皮甲的“湖陰第二名劍”迎勢後躍,卻難立穩,辵兔握住槍底“唰!”扎出,槍尖徑飆劍客咽喉!

死生俄頃,忽傾城點足一蹬,再度後躍的同時,以皮甲心口部位接下這一槍,槍尖如中敗革,竟無聲響,也不知內裡藏得什麼,總之是比明光護心鏡更不易傳導勁力之物,否則光是震傷心脈,便足以取他性命。

雙腳離地的黑衣劍客,眸焦只恍惚了一霎,半空中掄劍擊槍,那青鋼劍暴長盈尺,似乎原本便藏了一截在柄中,加上過長的劍莖,忽成了把雙手帶的四尺大劍,交擊瞬間借勢再躍,倏地脫離長槍的攻擊範圍,落地後疾退數步,單膝跪倒,覆面巾上血漬浸透,喘息粗濃,似有痰聲。

那正中心口的一槍畢竟是傷了他。

應風色看得都不禁有些佩服起來。

這廝實戰確實了得,意志力更是駭人聽聞。且不說那逆掃的一劍須忍受何等苦楚,辵兔神蕩開長劍那會兒,應風色能聽見他全身骨骼肌肉在哀號,常人這時就該崩潰了,他卻一度搶占上風,連撤退都要確定安全了才跪倒,哪一動不需要鋼鐵般的意念?

忽傾城敗退,竹虎神——便是刀鬼——終於確定葉藏柯並非偽詐,與喬歸泉齊齊出手,全賴辵兔神使開銀槍,殺得兩人一時難近;百忙中不忘回頭,呆板的機簧聲仍聽得出滿滿不豫:“沒死趕緊起來!男兒大丈夫,賴地上成什麼樣?”

葉藏柯如遭雷殛,望著女郎葫蘆也似的曼妙背影,突然失去言語的能力。

雖非小姐的聲音,卻是小姐的口氣。在濮陰梁府的後園天井中,每每被川伯揍得鼻青臉腫、大字形癱倒在青磚地面時,梁燕貞那動聽的甜嗓總是他回神後頭一個聽見的聲音;分明是斥責人,聽著卻很溫柔,帶著一絲莫可奈何似的寵溺,像是他從不曾擁有過的長姊或母親。

但在慘綠少年時,他從不希望她是母親姐姐,也不敢奢望能擁有她。

小姐就是小姐,是天仙般的存在。想著小姐自瀆的滋味實令人難以自拔,痛快射完腦子一冷,又是滿滿的內疚自厭,彷彿弄髒了什麼寶貴之物。

這些年他走南闖北,從未真正下定決心找她,除了怕難以相對,也因小姐已然做出選擇,無論她最終選了什麼,都不是跟他走。直到遇見鹿韭丹,他才發現自己對小姐的思念從未消淡,越發想知道她怎麼了、身邊有沒有人,過得好不好……

頭戴羽羊盔的女郎,不但身形和記憶裡的梁燕貞一模一樣,連熏香都是相同的味道——這也是尾隨鹿韭丹時,省起此人非是小姐的重要關鍵。氣味是行家識人的刁鑽門道,尤其是在女子身上,天底下沒有哪兩個女人的香味是完全一樣的,便是同一個人,不同年紀不同季節,有時甚或是不同的心情使然,都可能改變用香。但這個味道是千真萬確的梁燕貞,比起柔軟的花果香氣,小姐更愛剛健的木質香,雪松、球果、橘枳木等,須由專人為她量身調配,非坊間可得。

葉藏柯從辵兔應對忽傾城欺身搶攻的手法,認出是小姐得自獅蠻山高人的絕學《垣梁天策》。梁燕貞常在濮陰梁侯府的獨院,扎竹排練“長扎、短掃、近欄架”等基本功,雖從不讓他人觀視,但練功前後均由小葉伺候打點,待他練成了“所見即所知”,於夢中頻頻憶起竹排木樁上的擊打痕跡,早已爛熟於心。

就在女郎分神說話之際,竹虎趁喬歸泉纏住長槍,挺劍徑欺中宮,也學忽傾城搶短。

他待己不如忽傾城狠辣,但《狂宵無明刀鎖夜》畢竟脫胎自一部上乘邪劍,以擬春劍銳不可當,嗤嗤幾響,辵兔被忽傾城扎裂的衣襟應聲迸開,連同鎖子連環甲和底下的棉佈單衣一齊碎裂,露出鎖骨下的一抹膩白酥胸,以及裹著跌宕雙峰的滾銀茜紅肚兜來。

葉藏柯渾身劇震,彷彿穿越時光渦流,回到月下的晾衣竿前。不小心看到在浴盆中睡著的小姐胴體、又無法離開上鎖獨院的少年,對那件兀自滴著水珠的濕濡茜紅色肚兜,握住硬得隱隱生疼的滾燙陽物咬牙捋動,苦澀的青春就這麼在手裡恣意昂揚,洶湧地噴薄而出——落拓漢子如夢初醒,望向女郎的溫柔眼神僅維持了一霎,右手食中二指如電伸出,捏住擬春劍的劍脊。

竹虎神一奪無功,兩人對了一掌,竹虎只覺掌輪如遭鐵鎚毆擊,想不通掌勁如何能比拳勁更加剛猛,甩手微一踉蹌,驀地一股奇寒真氣自擬春劍的劍柄透入,刺得他趕緊撤劍,改拾另一柄單刀接敵。

葉藏柯以《淬兵手》與《調砧手》奪回長劍,眾人才見他左肘下肌膚泛灰,如凝霜氣,手背毒創凍成青紫色,竟是以某種至寒功體硬生生封住。

辵兔獨對喬歸泉,壓力大減,三兩下便扎得喬四爺濺血飛出,計簫鼓、踏雁歌與天鵬道人等輪番補位,算上遠處就地盤膝、神色不善的忽傾城,形成六打二的車輪戰局面。

葉藏柯與辵兔神背靠背接敵,雖未言語,鼻端嗅著熟悉的發香衣香,越打越精神,不旋踵竟連竹虎都嘔血見紅,左臂軟軟垂在身側,分明是以多欺少,卻是被狠狠壓制的一方——◇ ◇ ◇冰無葉凝著林間那抹藍紫衣影,女郎無疑是高䠷修長的,便在他精挑細選的無垢天女中,這般身形也不多見。他原以為她該再纖細苗條些,畢竟胡媚世做為她的“半身”,遠較常女骨感得多,但胡媚世也說自己並不是成功的半身,斷鶴續鳧,矯作者妄,誰也學不像那位的出塵清逸。

“或許……只有恩公這樣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她。”她說這話時蒼白的俏臉微泛嬌紅,難得洩露出一絲久抑的情思,顯然那位不是重點,“恩公”與“匹配”才是。

突破她的心房,冰無葉沒花費多少氣力。

像胡媚世這種習於向男人獻身的女子,對於無意攫取她誘人的媚艷胴體、若即若離,卻在小事上體己的男子,起初只覺無比困惑,就像屠夫對砧板上的魚肉以禮相待,反而令它們不知所措。

但這名俊美到難以形容、氣質卻較容貌更為出眾的神秘貴公子,似乎只關心她的傷勢,對於她是何人、來自何方毫無興趣,寧可把時間用於撫琴煎藥,為她調養身子上。

胡媚世痊癒得飛快,隨著身心恢復狀態,形穢之感卻越發強烈。在胡媚世迄今的人生中,初次失去以身體誘惑男人的自信,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遺落在哪個塵世與仙境的夾縫,眼前的男子是躲避天上天下諸般俗擾的逸仙,養著她這一縷本該徘徊於中陰之界的幽魂,聊以打發不滅的永生時光。

而關於自己的一切,是胡媚世主動說的,冰無葉從未顯露出興趣,總是靜靜聆聽。因為最重要的推論——辵兔是由兩人輪流扮演——他已從女郎吐露的枝微末節中取得旁證。

梁燕貞的身份於他不是秘密,身為血甲門曾經風光一時的金字部後裔,其父梁鍞的從龍功臣身份,不過是表面的掩飾而已,是一不小心混得太高調所致;按輩分來看,那廝可是“飛甲明光”鍛陽子的傳人。

昔年鍛陽子以正道魁首之姿,率領各路英雄投入“風天傳羽宮”和“逍遙合歡殿”兩大祕境的爭戰,幾將大半個武林捲入血腥惡鬥,乃有史以來殺人最多、為禍最烈的祭血魔君。若非事機敗露,被青鋒照的展風簷所誅殺,恐怕此際血甲門已沒有別的分支派系,徹底實現“一甲單傳,血洗天下”的祖訓。

梁侯的後代在當世血甲之傳眼中,可是令人垂涎的美肉,或為亂倫所生不說,還因搞上造反不成的獨孤十七,斷送了父親的仕途乃至性命……這般奇葩,寫成話本都嫌設定濃厚,居然是個活生生的女人,怎不教一幫極惡之徒激動壞了?

就連羽羊神,也沒忍住對她下手。

從結果來看,濮陰梁府及其衍出的照金戺灰飛煙滅,梁鍞一系形同滅門,羽羊神這手玩得挺狠。按理梁燕貞一介孤女,流落江湖不會有什麼好下場,誰知沉潛十年竟成一方之霸,與其說羽羊神陷害未成心有不甘,更像是好奇難禁,直想知道她是怎生玩將出來,才有邀為四羊神之舉。

冰無葉不識梁燕貞,但識得獨孤寂。連獨孤十七都不要的蠢女人,絕不可能有死地翻生的本領,必是有人拉了她一把。

若羽羊神有點耐性,或可揪出梁燕貞背後之人,但他就是忍不住將梁燕貞的羊號取作“辵兔”。從那之後,“那位”的形跡便徹底消失,再不露一絲聲息。

這別腳的字謎並不難猜。

辵者,辶也。辵兔即為辶兔,寫成“逸”字容易,難在推出背後滿滿的惡意。

世上知有梁燕貞的人已不多,她是濮陰梁府的千金,是獅蠻山的小師妹,是失身於二度造反的罪人、徹底斷了父親仕途的蠢女人,是複興家門無望的敗犬;對於取次花叢懶回顧的十七爺來說,說不定就只是只多水耐肏的好屄,暖床可喜,除此無他。

沒有人會以為,梁燕貞是僥倖逃脫的漏網之魚。

誰也不知她逃過了什麼,除了設計陷害她的人以外。直接或間接參與過這段的獨孤寂、葉藏柯乃至魏無音皆非陰謀家,餘人俱已身亡,答案呼之欲出。冰無葉是真不明白,梁燕貞何以能不明白。

隱身在她背後、將其推上風花晚樓和玉霄派之主的人,該是由這個“逸”字上推出羽羊神的真身,從情報端徹底封鎖了來向,以致羽羊神無法像最初叩門相邀那樣,保有對梁燕貞的優勢。

她們甚至使羽羊神陣營依賴起《天予神功》來。

為梁燕貞操盤的這名棋士,實在是太有意思了。不同於羽羊神老貓燒鬚的小聰明,此人的周密是無聲無息的,沒有癖癮作祟的躁動,冷澈到令冰無葉生出一股難言的親近,像看著鏡中的自己。

而被胡媚世以敬畏憧憬的口吻呼為“姑娘”者,正是梁燕貞的高牆和府庫、藏經閣與迷魂陣,也可能是避風港和最後的歸宿,是隔著“梁燕貞”這枚棋子,仍教羽羊神不敢輕舉妄動的狠角色。

這世上能引冰無葉稍稍駐眸的人或物已然不多,這也是他今夜來此的原因。

鹿希色的心思他早已看穿,卻仍為她遊說羽羊神發出召羊令,是為了償清最後的人情債,這渾水冰無葉半點也不想蹚。在他看來,鹿希色也好羽羊神也罷,全都無聊透頂,撕咬若是她們所渴望,那便由她們咬去。

他已將憶鹿的女兒養到他們當初遇著她的年紀,鹿希色從沒信過他,但他不以為意。身為被憶鹿應無用雙雙拋下、踽踽苟活之人,男子自覺責任已了,便是親骨肉他也只打算養到十九歲,其後死生無尤,任爾東西南北風,何況是別人的女兒。

梁燕貞應是以辵兔神之姿去了無乘庵,冰無葉用套來的聯絡暗號在附近留下訊息,暗藏字謎,解開自能發現署名是胡媚世,果然一舉釣到大魚。

頭戴贗盔的女郎停下腳步。

冰無葉並未刻意隱藏聲息,智囊的武功應不如梁燕貞,未必能察覺自己尾隨;若能察覺則更為佳妙,此等修為的高手能分辨有無敵意,當明白他無意動武,為彼此留住理性對話的空間。

白衣如雪的羊盔男子足下不停,怡然行出樹影,至女郎身後近兩丈才停步。這是動手稍遠、刀劍難及,轉身逃跑又太近,恐將背心平白予人的距離,除了好好說話,似乎沒有其他選擇。

“我是水豕,我們見的次數少些,沒記錯的話該是兩回。一回在孔海邑池,另一回在降界。”冰無葉淡然道:“你家小姐此際應在無乘庵,自是以辵兔之身,此節毋須纏夾。我注意姑娘甚久,有佩服也有疑問,希望這般開場能為你我節省點時間,少些高來高去的無謂口舌。”

女郎沒理他,從樹洞中掏出一團紙捻,攤開後轉身“潑喇!”一揚,正是冰無葉留的暗號字謎。贗品羊盔的竹簧聲同樣單調呆板,聽著要比梁燕貞所扮的辵兔沉穩許多,不知是天生清冷,抑或強按心中怒氣所致。

“媚世呢,她人在什麼地方?”

“偌大個人,總不能掖著走。”冰無葉垂眸道:“我有幾個問題想請教,待與姑娘說完,便將人——”

“那就是死了罷?”女郎仍不看他,自顧自喃喃道。

“交給……什麼?”冰無葉微怔,赫見她靴尖一勾,從樹根附近的落葉堆裡挑起一根滑亮的白蠟桿,足有丈二長短,八九斤的分量在她腳上不比一枚羽毽稍沉,抄住平腰一扎,桿尖越過兩丈的距離,直搠冰無葉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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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18:38:58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六折聞君亦好潸然淚霑

冰無葉點足飄退,倏忽落於六七尺外,桿尖又至,仍是照準咽喉。兩人一進一退,始終維持兩丈之遙,若有第三者旁觀,不免以為是畫片平移,未見雙方屈腿擺臂,一霎眼便挪了位置。

青衫女郎數扎落空,一抖桿尾,奇硬的白蠟桿頓時搖如竹槍,唰唰圈晃,打得雪白衣影在林間翻飛似蝶舞,伴隨篤篤扎響,樹幹不住爆出木屑,留下杯口大的洞來。

冰無葉沒法分神開口,瞧著像賣藝常見的梨花槍路數,在這種硬度、速度下變得極其致命,被掃到恐將失去行動能力。因想“好好說話”的一霎遲疑,被逼著以身法對上女郎的迅辣手法,勝負的天平正急遽傾斜中。

(原來“秀才遇到兵”是這種感覺。)

這片空地本是他精心挑選,萬一動起手來,於己有利之處——不想動武不代表不會動武——此一優勢卻被對方利用,造成了眼下的困局。

丈二的白蠟長桿,差不多是這個範圍內揮灑自如的極限,若在交手之初便退入林間,白蠟桿也只能打打樹玩了。莫非……對方連他的猶豫也計算在內?

細緻的綢繆,與贗盔女郎不聽人話的魯莽十分扞格,她使硬桿如柳條的筋力也令冰無葉稱奇。都說“外門無捷徑”,運使器械能無視物性到這種地步,實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爆碎的木屑掩去月華,也可能是忽來一片雲翳所致,但白蠟桿總能準確無誤追著咽喉,冰無葉越避越險,有幾次還是貼著頷頰閃過的。看來對方連瞄準何物的心思都與他莫名一致。

便有捷徑,被毀去的功體也不能在十年間盡復舊觀,冰無葉只能做到“模擬巔峰期近七成的內息輸出”,維持的時限則變得極其嚴苛。不能再拖下去了,男子心想,須在屆臨門檻前,停止這場無意義的拼搏。

在青衫女郎看來,水豕那廝明顯力不從心,卻妄想利用夜色及木屑遮掩垂死掙扎,渾沒發現她其實是追著羽羊盔的金屬鈍芒,始終打向面具下方兩寸處。

她為此留了一手,見水豕袍袖掀轉間又讓過一擊,如前度般收杆再出,這回卻屈抬雙臂,蜂腰擰彈,白蠟長桿貼著甩盪而起的乳側倏然一標,身隨桿動,速度和攻擊的半徑猛然飆升,迅雷不及掩耳地擊中了羽羊盔!

但她瞄的明明是咽喉——幾乎在同時,兩股集中至極、宛若釘錐的巨力撞上頭盔護面,依稀見得烏影一閃,她本能縮肩,只沒往暗器處想,誰知壓力瞬間透盔而入,直欲貫穿!

砰砰兩聲重物落地,塵沙飄散,草木屑緩緩沉降,雲間之月再度露頭,赫見白衣男子長發逆風,在月下露出一張難以言詮的盛世美顏,而青衫女郎衣袂獵獵,粗濃挺拔的刀眉間有道小小擦傷,較之男子的陰柔,她的俏麗更顯英風颯烈,切齒咬牙的表情也是。

兩人較原先所在又各退數尺,背倚林樹,分置空地兩頭,無論女郎的身法槍法再快,這都不是一擊能至的範疇,而對白衣男子手裡拈著的飛匕,卻是絕佳的出手距離。

(這廝……使的是暗器!)

美男子向來是她心頭好,但這種比女人還要靚麗、身形偏又高大頎長的兔兒爺太噁心了,女郎瞧著便來氣,何況他還殺了媚世丫頭,更加不可饒恕。裝著力不從心使暗器,卑鄙、無恥……去他媽陰陽怪氣的死屁精!

冰無葉蹙著眉,視線停在女郎身前地面,裂成兩爿的頭盔殘骸上。

羽羊盔內有諸多機關,冰無葉試圖拆解未果,連這雙應無用誇過的巧手都奈之無何,可見高明。無覘孔而可視物,不受外界昏暗影響的獨特採光,能將男女嗓音都同一化的竹簧……這些還不是最巧妙的。

一旦受外力擊打,超過某個程度——冰無葉認為是足以扭曲結構傷及著盔者,又或防護層被破——整片後盔便會自行彈開,避免變形的頭盔直接殺死戴盔之人。

此設計之巧,匠藝之高,已逾冰無葉所知,而他擺脫女郎纏戰,恰恰是利用了這點:以盔頂的羊顱吻部硬受一擊,觸動機簧,趁著盔桿一滯點足後躍,同時擲出飛匕阻斷追擊,果然一舉脫出戰圈。

冰無葉無意傷人,瞄準的同樣是贗盔的羊顱骨,豈料連番閃避虛耗太甚,無法完全掩去擲匕的風切,女郎或因本能閃避,反而被射中護面。落在她身前的贗盔臉部牢牢插著兩柄小匕,透甲足有兩寸,若非後盔及時彈開,以女郎仰避不及,絕不是擦傷而已。

但贗品怎會有這個機關的設置?

青衫女郎杏眼桃腮、身段惹火,與胡媚世全無相像處,更近於和她情意甚篤的鹿韭丹。清冷的貴公子眉目一動,喃喃道:“你是梁燕貞!無乘庵前的那個……卻又是誰?”

此姝正是貨真價實的“辵兔”梁燕貞。

她本無意理會召羊令,豈料憐清淺接獲線報,說在東溪鎮覓得晚樓暗號,憐姑娘只瞥一眼便解開了字謎,不真以為是媚世所留。既是請君入甕的陷阱,豈能不順藤摸瓜,乘機反殺他一把?這才定下以小姐為餌,在最後一處號記所在的枯樹附近決戰的計策。

梁燕貞對水豕並不特別反感,起碼比起羽羊神和竹虎,這廝還讓人順眼得多,雖與羽羊神一鼻孔出氣,但她直覺這人說不定比她或竹虎都痛恨羽羊神,而憐姑娘也難得地同意她的看法。

“你怎知是水豕帶走了媚世?”她問憐姑娘。

“媚世在我們到達前便失去踪影,只有當時在莊園裡的人才能辦到;事後無人從火場逃出,可初步排除是外人所為。九淵使者一度昏迷,除非全體合謀,否則無法藏起媚世,而之後也無人返回火場,同已死在莊園裡的非降界中人一樣,沒有這樣做的意義。”

“……那嫌疑犯就只剩三羊了罷?”梁燕貞抱臂沉吟。

憐清淺微笑道:“竹虎膚淺無智,不會為一名女子大費周章,肯定不是他。羽羊神難以預料,的確不能排除其嫌疑,但他今晚需要'辵兔神'前往無乘庵,玩這手拆自己的台,看不出有什麼用意,留下假暗號的必是水豕。”

(但他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無乘庵前的那個是誰”?)

難不成,是憐姑娘去了無乘庵?

正自茫然,一身紫衣臉戴輕紗、纖細若精靈的女郎自樹影間現身,嚇了梁燕貞一跳——憐姑娘是不輕易出現在人前的,這是十年來她們養成的默契,就連粗枝大葉的梁燕貞也明白,此舉非為憐姑娘,是憐姑娘為了保護她才這麼做。

“我是你最後的武器,就像藏在靴袎裡的匕首,貼身收藏的毒砂……越少人知道,殺傷力就越強。”憐清淺說這話時正替她梳著頭髮,銅鏡裡映出她身後那張垂眸微笑的蒼白美顏,溫婉斯文的語調令梁燕貞無比心安。

為何憐姑娘不惜打破“最後武器”的持守,也要在水豕面前出現?

憐清淺沒同她說話,甚至來不及對上目光,便已越過梁燕貞身側,朝白衣男子行去。梁燕貞急得低喚:“別……那廝有飛刀!快回來!”

紫衫女郎停下腳步,淡道:“原來你就是'水豕',冰無葉。”

白衣男子打量著她。

“……我不認識你。”

憐清淺道:“我夫君識你。符合你這樣敘述的人,料想並不太多。”

冰無葉本想稱她為“姑娘”,聞言才改了稱謂。“敢問夫人芳名,尊夫又是何人?”憐清淺怡然笑道:“先夫逝世多年,是在他死前我們才拜的堂,你不一定知道他曾娶妻。”

冰無葉看著她的眼,瞬間明白她的目的是拖延,等的不是援軍,而是無乘庵那廂諸事底定,再無轉圜。這種不著邊際的話聊上一百年也沒有意義,要摸一個人的底,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壞她的事,人一怒便會顯露痕跡,轉對梁燕貞道:“既然二位在此,無乘庵前打得不可開交的辵兔神,又是誰人所扮?”

在憐清淺現身前,梁燕貞正想到這一處,只是露面與水豕閒話家常的憐姑娘委實太怪,頓時攫走了她全副的注意力。此時猛被水豕提醒,“啪啦”一聲擊穿另一株枯樹,從中取出裹在錦緞包袱裡的“垣梁天策”,拉著憐清淺低道:“走,咱們瞧瞧去。回頭再跟我說冰無葉是誰。”憐清淺溫順地任她牽去,一如既往,瞧不出她對男兒此舉抱持何等心思。

梁燕貞沒敢大意,雙目不離白衣男子,倒退入林時想起一事,揚聲道:“那晚我若與竹虎聯手,你幫哪一邊?”雪白衣影先她一步沒入林影,夜風裡一抹淡淡的餘音,似帶笑意。“能夠徹底解脫、再沒人來煩我的那邊。可惜你沒動手。”

“……好!我記住了。”梁燕貞哈哈大笑,拉著憐清淺霍然轉身,全力施展輕功,朝無乘庵的方向奔去。

◇ ◇ ◇嚴格說來,無乘庵前並非是二對五打成一團,而是分作兩個戰圈:竹虎和喬歸泉合鬥葉藏柯,卻明顯稍遜一籌,辵兔神的銀槍以一敵三,則互有勝負。

天鵬內功高掌力沉,調息復原後一改前勢,出手進取,極不好對付;計爺的鐵筆銅琶、踏雁歌的鴛鴦鉞,都是“一寸短一寸險”的奇械,對上長槍本無優勢,但分從三面齊至,若未被“棍掃一片”壓制,便多了欺身突入槍圍的機會,以致身上雖頻添新創,辵兔神也時不時地險象環生,優劣形勢變化極快,難以久持,似乎給她柄長劍還更好些。

激鬥間女郎連環三扎,一下比一下狠,彷彿後槍能藉前槍之勢,計、踏二人均狼狽避過,踏雁歌甚至被挑飛了一柄鉞鉤,但面對第三槍勢如疊浪的天鵬老道居然不閃不避,硬攫槍頭,十指卻止於三寸之外,硬生生被旋攪的槍勁彈開,指甲全都爆出血來!

天鵬嘶聲慘叫,被一槍搠入腹中,忙以單手攫住,提起鮮血淋漓的右掌,將槍頭連桿劈斷!踏雁歌乘機竄至,鉞刃一閃,辵兔神手裡殘剩的槍桿應勢兩分;計簫鼓由九弟身側搶出,鐵筆銅琶連摔帶打,女郎勉強擋了兩輪,斷桿接連被磕飛,虎口迸裂,鮮血長流!

“小……小姐!”葉藏柯余光瞥見,兩記重掌震開對手,喬歸泉滾至階前,竹虎卻只退了兩步,扔去扭成廢鐵的單刀,猱身復來,彷彿毋須調息,右手五指指甲黑如墨染,勁風隱含腥氣,不給葉藏柯回身救援的機會。

葉藏柯料不到他會將天予神功的第二丹田用於此時,暴喝:“滾開!”擬春劍朝計簫鼓背心一擲,左手撮拳,“砰!”拳掌相交,喀喇聲中竹虎倒飛出去,落地連滾兩匝,疼得不住扭動,右掌骨輪便未碎成齏粉,眼看是保不齊了。

葉藏柯還未收勢,左拳拳背上突然噴出黑血,腥臭難當,原本灰白的左前臂迅速透出駭人青氣,顯是短時間內連出重招,再也壓不住毒患。

另一廂,計簫鼓高舉銅琶,正欲朝女郎的羊角盔頂砸落,聽見背後的勁風時連扭頭都不及,被來劍射穿胸膛,無鍔闊劍在他身上留下一枚茶碗大的圓洞,當中的骨骼、臟器連同血肉都被剜空;餘勢之至,瞠目張口的初老漢子就這麼趴倒在辵兔身上,彷彿到死都難以明白,為何汲汲營營的人生竟是如此收場。

“……老八!”天鵬嘶嚎,踏雁歌的哀悼法卻更實際,無聲無息掠向被屍體壓住的女郎,鉞刃照準盔下的半截雪頸,奮力削去!

“……小姐!”

葉藏柯眥目欲裂,幾欲跪倒的膝腿不知哪來的力氣,猛然蹬起,飛也似的撲向前,這一下後發先至,橫裡撞進二人間,舉臂格住鉞刃;碎裂的袖管下,古銅色的虯勁臂肌掠過一抹青鱗暗芒,油皮都未擦破半點,利刃便已彈回。

踏雁歌一怔,葉藏柯本欲起腳,才一動一口血箭便毫無徵兆地噴在浪人面上,踏雁歌悶聲倒地,手一揚,不知何來的大群鳥雀湧至,發瘋似的撞向葉藏柯。葉藏柯以臂遮面,擋在辵兔神之前,如萬箭攢射的雀鳥或彈開飛墜,或血肉糢糊,撞得臂間鱗芒頻閃,明滅的青輝迅速黯淡。

“莫……莫教他回……回氣!”踏雁歌大喝。

他說話的語調一向喑弱如病,人又寡言,連社中兄弟都不知他能如此狂吼,但“氣”字後忽然無聲,定睛一瞧,赫見他一邊眼窩裡空空如也,怕是遭血箭破眼穿顱,這斷氣前的一揮一吼已是餘力之所注,旋即垂首不動。

但他拿命爭取來的兩道連擊並未白費,“鏗”的一響,卻是喬歸泉持刀躍空一砍,用力之猛,卷口的單刀應聲碎裂,隨之迸散的還有葉藏柯腦後的青鱗罡氣。只見他張臂一挾,來不及扔掉光刀柄的喬四爺連頭帶臂,活像小黃雞似的被箝在脅腋下,懼意忽湧,饒命的“饒”字只張了嘴形,喀喇一聲給活活夾死。

“姓葉的……納命來!”天鵬自知無幸,咬牙拔出槍頭,連拖出創口的腸碎都不理,使勁搠來!葉藏柯已無起身之力,銀槍入腹的一瞬間,《焠擊青罡》的鱗紋自溢血的肌膚底下浮現,卻因用力過猛,生生折斷了入肉的小半截槍尖。

指甲大小的碎鋼斜上激射,天鵬閃避不及,自咽底被貫穿天靈,癱軟於死敵的身上。

“小……小姐……呃啊!”

葉藏柯訥訥低頭,顫抖著凝視貫出腹間的劍尖,忽有些迷惘。

劍卻未止,徐徐貫出近兩尺,他感覺劍柄抵住背門,見到劍身之上填滿膏血的“擬春雨”三字陰刻,才知是擬春劍。上頭的血不只來自敵人,更多是來自他的身體。

口鼻溢血的落拓浪子轉過身,珍而重之的捧起羊角盔。“辵兔神”似未料到他行動如常,被這駭人的耐死之能所懾,竟忘了反抗或逃走,怔怔抬望,飽滿的酥胸劇烈起伏。

“你……嘔……”葉藏柯喃喃道:“不是……不是……”

不是小姐麼?自然不是。小姐決計不會這樣傷害他。小姐在傷害他那會兒,至少是流著眼淚的。

原來,是我認錯了人啊!

名滿天下的葉丹州露出苦澀的笑,雙手一合,連盔帶頭顱硬生生捏扁三分,夾在掌間的女郎一陣痙攣抽搐,紅白膏液溢出盔縫,裙底飄來一陣穢臭。葉藏柯環臂摟緊屍體,如擁夢中情人般,一寸寸將抵著鎖子甲的擬春劍退出身子,直到能反手拔出為止。

他覺得很累,不想再抵抗睡意了,這種酣倦的感覺葉藏柯已許久沒嚐過。他在夢裡總過著另一段人生,就在濮陰的大宅院裡,還當跑腿打雜的小廝,川伯仍是川伯,傅先生仍是傅先生,毫無疑問的,小姐也依舊是他的小姐——“小葉……喂喂,沒死的話……趕緊給我起來!男兒大丈夫,老賴地上成什麼樣?快給本小姐起來!”

是……是小姐的聲音。

葉藏柯睜開眼睛,率先映入眼簾的,果然是那張他朝思暮想、未曾稍稍忘卻的俏麗臉蛋,然而與印像中似又有些不同,更豐熟、也更圓潤了些,已沒有離開濮陰梁侯府後,那千里奔波的風霜浸染之色。

這樣,是過得很好的意思罷?是了,養尊處優。就是這四個字。

這樣就好。落拓漢子放下心來,睡意益濃,這次他有好的預感,睡著後就可以一直待在那兒,永遠都不用再回來。那裡的小姐無疑更需要人照顧,只要這兒的小姐過得好,也就沒什麼可掛心的了。

他閉上眼,放任自己沉落夢鄉,露出孩子般的清朗笑容,未察覺淚水如雨點淅瀝瀝落在臉上,化開了滿臉的血污。

梁燕貞將他抱在懷裡,用力按著他骨碌碌冒著血的腹創,沒有第三條手臂能為他抹去面上淚痕——儘管那全是從她眼中墜下。

她和憐清淺趕到無塵庵時,戰鬥已然結束,但她仍一眼認出那血人似的高瘦漢子是小葉,搶在他仰倒前穩穩接住。他的身板在十七歲時差不多就定了形,此後便還有發育,也是照辦煮碗,等比放大稍稍;雖然那臉邋遢的鬍渣和毫無美感的土包子衣品令人無言,這確確實實是她的小葉,彷彿自夢憶裡訥訥行出,撓著頭髮面頰發熱,假裝並沒有在偷瞧她。

葉藏柯的眸焦已然渙散,莫說視物,顯已無一絲清明,她很快就會失去他。

“小葉……是我,是你的小姐!你……你聽得見我麼?你不准死……不准離開我,聽見沒——”梁燕貞咬牙喃喃道,忽然閉上嘴,心跟著揪了起來。

他從沒想離開我,是我離開了他。便不在濮陰,他也在某處等我,是我決定跟隨十七郎,像扔掉小貓小狗似的,將他遺棄在不知名的路旁。那個向她叩頭拜別的小葉,不過這個殘忍決定的遺緒罷了。

到最後,她們倆連話都沒能說上。

我為什麼不見他?為何不對他說,當初是小姐不好?便無法回應少年的感情,她們仍是家人,理當相依為命,彼此照拂——出血減緩,體溫也消褪到觸手可感的程度,即使不是大夫,梁燕貞只消一瞥也知已救不回來:且不說左臂毒患,透背而出的劍創最好的情況,也不可能不傷及腹腸,須得開腔縫合被貫穿的腸子,否則就算縫合表面傷口,腹內遭漏出的腸穢污染也是非死不可,且死得極為痛苦。

自古戰場之上,穿腹者多半不救,而令其速死,以為解脫。

葉藏柯在極短的時間內喪失意識,除失血太多,更可能傷及肝、腎等其他重要臟器,也增加搶救的困難。

梁燕貞按著創口不放,聽一旁憐清淺似乎說了什麼,陡然怒起:“他還有一口氣,怎知沒有得救?我偏要救!”憐清淺柔聲道:“小姐息怒。我是說韭丹已然斷氣,瞧著是葉大俠下的手。”

梁燕貞既驚又愕,頓時失語,兀自難以置信。

“那是……韭丹?是她戴的羽羊盔?”

憐清淺眸光冷靜,微微頷首。“不是我們做的那頂,是更精細的製品,便是羽羊神也未必能辨真假。”在屍身腦後扳得幾下,不費工夫便拆下一片扭曲變形的後盔甲片。

梁燕貞刀眉一軒,淚痕未乾的美眸從驚疑轉為憤恨,平靜燃起沖天怒火。

韭丹做為她的半身,忠忱毋庸置疑,但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她的弱點一直都是媚世。後盔分離的機簧,連憐姑娘都勘不破關竅,以致複製無門,韭丹戴的盔有此設置,這哪是什麼贗品?根本就是羽羊神搞的鬼!

他必是以媚世為餌,釣得韭丹為其所用。要韭丹背叛自己難上加難,但讓她除掉個不相干的、甚至有覬覦本門之嫌的外人,那可就容易許多。

梁燕貞咬得銀牙格格作響,驀地一聲驚呼,一名白衫素裙、鬢簪山茶的纖細女子奔入場內,至憐清淺身前又突然止步,渾身顫抖,啞聲道:“這……這是韭丹的烏袎靴,束髮的那條帶子是我縫的。這是……這是韭丹麼?”雙腿一軟,伏在屍身上無聲慟哭,纖薄的背脊益顯棱峭,正是胡媚世。

遠處林間似有一抹白影,待要看清時卻又不見,但梁燕貞知道是誰。

一男一女從庵門內奔出,女子雪膚黑裙,容色出眾,烏溜溜的及腰濃發宛若披緞,淡淡的神情卻未予人距離感,一見便招人喜歡。男子肩寬身長,肌膚褐亮,五官十分深邃,卻不是韓雪色是誰?

與他相偕而至的,自是莫婷。

須知熟人的親切感最催委屈,梁燕貞一見是他,未及驚喜,鼻中酸楚忽湧,再難自抑,哽咽道:“阿雪!嗚嗚嗚……小葉……我的小葉沒了!我的小葉沒了!”悲從中來,伸手拉住韓雪色衣角,貼著葉藏柯之面,頻頻觸額,淚流不止。

第六輪降界當夜,應風色便知梁燕貞是羽羊神之一,與那女陰人一路,暗中操縱玉霄派。奪舍之後,從韓雪色處得知梁葉昔日主僕情深,如此葉藏柯盯上玉霄派所為何人,也就不言自明;見辵兔神現身,以為來了援軍,不料鹿韭丹會假扮她偷襲葉藏柯。

但梁燕貞的傷心不似作偽,毛族青年定了定神,握她的手道:“梁小姐,這位莫婷莫大夫是阿雪的恩人,年紀雖輕醫術十分高明,你讓她瞧瞧葉大俠可好?”

梁燕貞如溺水攀浮木,急急仰起:“他……他還有救麼?”

莫婷正色道:“我也沒把握,總要試了才知道。請梁小姐先借一步。”

鹿希色與儲之沁從庵內抬出臨時做的擔架,應風色置葉藏柯於其上,本欲與鹿希色合力,梁燕貞卻從女郎手裡接了擔架過去。

兩人將葉藏柯抬進前院一座偏間,地面遍鋪青磚,清洗得一塵不染,移去床椅等傢俱,居間一座平高台,包著打磨光潔的鏜亮鐵皮,約與腰齊;兩面窗牖前垂著濾塵用的薄紗,壁頂另設有通風管道。鐵皮台邊上的瓷盤內整整齊齊擺著刀具、縫針諸物,應風色判斷這屋子是用來進行外科救治之處,卻不知莫婷何時在此做了這等佈置。

“……她連藥室都弄好了,就在後進。”儲之沁見他滿面狐疑,小聲道。“說是兵凶戰危時,可不能沒有個急救的地方。”自從“韓雪色”冒死搭救之後,小師叔對他的態度,便從微感歉疚轉變成友善;說也奇怪,卸下心防之後,少女一瞧他的神情眼色似乎就能明白其心思,就像這會兒一樣,自然而然便說出了他想知道的事。

偏間須褪鞋才進得,應風色與梁燕貞將人抬上高台,便給女郎請了出去,只儲之沁留在屋裡,以皂水清潔地面,遍灑白酒淨塵。一人隔著門牖道:“我也略懂醫術,或幫得上忙。”卻是憐清淺。

莫婷以乾淨的白巾裹住口鼻,檢視創口,頭也不回。“心領了,我與姑娘素不相識,只恐配合不來。”便再也沒搭腔。

天井間忽響起一把嬌慵動人的嗓音:“那與我配合可好?”應風色寒毛直豎,被踩了貓尾巴似的一把跳起,下意識連退數步,差點撞上牆,失聲脫口:“莫、莫執一!”

貼身的烏緞曲裾裹出葫蘆瓜似的誇張曲線,膚光柔潤的美婦人款擺而來,風情萬種,踩著木屐的雪白玉足說不出的淫冶誘人,但在她現身以前,誰也沒聽見喀喀屧響,彷彿穿的不是最吵的屐兒,而是貓掌肉墊,才得這般悄無聲息。

繞腕纏指的金飾被黑衣濃發襯托得格外精神,白膩的肌膚也是。美婦屈著如茭白筍尖的纖指,揉碎乳溝間的一顆汗珠,應風色“骨碌”嚥下津唾,身畔的儲之沁露出一臉嫌惡,對此人的些許好感頓時煙消霧散,哪知男兒不是饞,而是驚,被毒折騰得半死的身體記憶一霎湧起,此節實屬冤枉。

莫值一乜他一眼,彤豔的紅唇勾起一抹迷魅,嗤笑:“沒禮貌!有這麼直呼岳母名諱的麼?還是我家的好婷儿幹膩了,這才想起她娘親的好處來,不想做便宜女婿了?”

無乘庵諸人沒想到他和莫婷是這種關係,差點瞠掉眼珠子。儲之沁倒抽一口涼氣,小奶脯都給撐大不少,轉念又想:“不對,莫婷的這位令堂大人可是女魔頭,說話不作準的,肯定是假。同毛族人……那樣,那不是和牲口……差不多麼?怎、怎生弄得進去!”小臉微熱,趕緊甩頭,這才恢復了正常呼吸。

莫執一在屋外潔手灑酒,玉顆兒般渾圓細緻的拇、食二趾褪出夾腳屐繩,小手舉在耳畔作投降狀,微歪雪頸笑出梨渦;雖是故作嬌痴,竟比在場任一名少女都要合適,既純又欲,也是一奇。

“外人不行,我來可好?”

“……好。”莫婷瞥她一眼。“不能添亂,我一定要救活他。”

“這麼糟哇。”美婦巧笑嫣然,褪屐入室,規規矩矩讓儲之沁為她潔足,朝台上張望著。“你那副輸血針沒了罷?別開腹腔,流也流死他。投藥降低穢染,趕緊縫合止血,還不行就用烙鐵。”隨手接過白巾裹住口鼻頭髮,包得村姑也似,紮起袍袖,快步走到台邊。

——你還敢提輸血針!

東洲醫家視外科為小道,輸送血液尤為異端,死於庸醫胡整的無辜病人不知凡幾,有能力和意願為大夫打造輸血針的匠人極罕,代價亦高。老樗林大火後已過數月,莫婷還沒能弄到第二副,大大降低了葉藏柯的存活可能,聞言益發煩躁,蹙眉道:“你到底來幹什麼?專程取笑我麼?”

“怕蒼蠅沾上我家婷儿,瞧個心安。”莫執一聳肩乜笑。

“不想說就算了。”莫婷垂落視線,專注於處理傷口。莫執一卻對毒患更感興趣,聞嗅毒血,端詳片刻,取金針密密麻麻扎於葉藏柯上臂處,泛起的青氣及針而止,洵為奇技。

“這毒……該如何消解?”儲之沁生出一絲希望,不禁脫口。

莫執一笑道:“這'破魂血劍'的腐屍之毒,一般是沒治的,不幸遇上了祖奶奶。”突然揚聲:“下毒之人,運起毒功時指甲會轉成烏青醬紫,砍下那條手臂我便能做解藥。記住得活砍。”衝儲之沁眨眨眼:“是這樣才沒治。若毒源交代得清清楚楚,總有法子的。”

屋外梁燕貞聞言,提著“垣梁天策”衝出庵門,見滿地七橫八豎的死人,才省起忘了問是誰下的手。身後應風色心有靈犀,一指階下:“竹虎在那兒,便是他下的毒!”

女郎聞言一凜:“那廝是竹虎?”正欲上前,潑喇一聲鞭風甩至,二人堪堪避過,給撒了滿頭滿臉的椽柱碎屑,驀聽一把單調呆板、偏又作死已極的嗓音蜿蜒飄至,入耳悚然:“居然都玩成這樣了,怎不等吾來再開始?世無羊權,真個是天理何在啊!”

來人高近九尺,獸皮為氅、倒拖長鞭,蜷角猩臂,羊蹄反足,正是羽羊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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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18:40: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七折休論昇沉蝶冊合歡

眾人俱都一靜。

見過羽羊神的,對於這副惡魔般的面貌,已不知在惡夢中重歷幾回,此際來到月光下,見到它遠高於常人的佝僂形體,毛茸茸且黑似墨染、掌紋深刻的猩手,更別提那雙粗壯如犢牛、膝部向後反折成“ㄑ”字的羊蹄異足,完全是活生生走出來的夢魘。

皎潔的月色並未拆穿偽裝,顯露出人為的粗陋可憐,相反的,光是它行走間顧盼自如,邁步的穩健與輕靈甚至能看出深湛功力,若這身獸形是披上去的假象,此人怕是從呱呱落地起便扮作這副模樣,才可能自然如斯——當然還有更便捷、更直覺的解釋,那就是“羽羊神真不是人”。

它是從幽窮九淵來到人世,為使龍皇降臨而鞠躬盡瘁的神之使,一旦見了它現世的真貌,眾人再也無處可逃,沒法再欺騙自己那是在暗室中藉由易容改扮所致,惡夢與現實間的藩籬忽然消失,惡夢即刻成為現實。

蜷在階下的刀鬼一見它來,奮力支起身子,啞聲道:“羽羊神……那淚……淚血……我沒輸……點數……兌給我……”他左手臂骨已折,軟軟的舉之不起,勉強顫起的右手掌扭曲到幾乎辨不出原形,直如歪七扭八的珊瑚,卻是被葉藏柯臨危爆發的一擊打得骨爛如麋,令人不忍卒睹。

羽羊神沖他擺擺手,那隻骨甲如鉤的猩猩手上下揮動,說不出的滑稽詭異。

“行了行了別磣人,趕緊放下,現場還有小朋友哩!各位家長不好意思啊,他這人就這樣,沒惡意的。”鉤爪“喀喇喀喇”撓了撓羽羊盔的下頷,嘖嘖兩聲:“你這不好辦哪,馬仔——這麼喊你不介意罷,馬長聲馬大人?大夥兒這麼熟了。你又換《破魂血劍》,又換乾坤鴻羽丹,又換升級版的《逍遙合歡冊》帶十名絕色鼎爐——雖然'絕色'是窯子名略有詐欺之嫌,但營銷也就是這樣了,況且人也不醜哇!奶子還都大。七天之內沒提退換貨申請,就是交易完成的意思,你不點贊也罷了,拿來說嘴可不厚道。

“算將下來,你在孔海邑池賺的點數非但清光,還倒扣……吾瞧瞧,倒扣七萬五千三百一十二點半,算你七萬五千三百一十三點就好,什麼也兌不了。”

應風色不由一凜:“果然竹虎便是馬長聲!”

馬長聲的覆面巾早已鬆脫,奮力掙紮下終於滑落,露出一張眸絲密布、雙頰凹陷的灰敗長臉,五官輪廓依稀是當年應風色當年曾見,卻彷彿萎縮了肌肉,表皮內縮絞緊,繃出瞠眼暴牙的髑髏模樣,鬚眉稀疏,像鬼還多過像人。

應風色想起“黑山老妖”——鐵鷂莊莊主霍鐵衫——來,那廝雖是被鐵牙眾鬼面的頷釘折磨得不成人形,但眼中的絕望、惡毒與瘋狂,卻與此際的馬長聲極似。印像中那對待少年溫和有禮、笑容疏朗的劍塚台丞副貳,在此人身上彷彿已點滴不存。

“你……混賴!”馬長聲濁瞳險惡,血漬半涸的干癟嘴裡呼嚕嚕地吐著血唾灰沫,狀欲噬人。“老子……幾萬點……明明……怎會……”約莫內傷沉重,難以成句。

“是這樣,”羽羊神很困擾似的撓撓盔側,微歪著頭,動作鮮活到令人以為那真是他的腦袋。“馬仔你的主動兌換點數看似有餘,可全消耗在被動需求上,這點說明書也有寫,吾想你可能沒有細看。

“孔海邑池有保護諸位參賽同僚,好生進行遊戲的義務,但這項服務是有但書的,一旦你經常性地面臨危險,超過了免費服務的範疇——就得加錢!很公道吧?

“你失手掐死老婆時,是誰偷偷為你除掉潛在的目證?老尚書終於發現你害死愛女,你倆翁婿翻臉那回,你該不會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罷?還有勾結雷彪和喬歸泉幹的破事……怎麼想都很需要加值服務啊!

“七除八扣下來,你那區區幾萬點的可憐積攢很快就見底了,賒總不能沒個底啊,吾也是很辛苦的,只好停了你的加值服務;這一停,慕容柔很快便查到你的頭上。現在曉得這服務真的很超值了吧?”

羊角盔轉了過來,明明知道頭盔兩側的黑眼珠是假,眾人卻不由自主興起一股“被它盯住”的錯覺,配上那親切說明忽然轉冷的口氣,腳底心頓時麻癢起來,冷汗淌滿背脊。

“馬仔,依吾看,你差不多就到這兒啦,下了唄。”

下……下什麼下?下去那兒?若非腳踏實地,難不成是入土為安?

馬長聲驚恐起來,起初他並不信什麼羽羊神,但鬱鬱不得志的苦悶到了令人難忍的地步,連面對瓊娘都覺苦澀,明明嬌妻知書達禮、溫柔貌美,雖秉性剛直,床笫間卻是曲意承歡,願意為他品簫扒穴,不以為羞恥,簡直是完美至極的賢妻……馬長聲不明白自己為何硬不起來。

瓊娘連這樣都不生氣、不嫌棄,但她越是溫柔體貼,馬長聲就越軟。這是活生生的地獄,男子絕望地想。他上輩子是做了什麼十惡不赦之事,才得這等報應?

更可怕的是,他並非沒有慾望。

靠著偷窺妻子沐浴、更衣乃至如廁,馬長聲排遣了好一段時光,但他渴望濕濡的小穴,帶著淡淡腥臊汗鹹的、混有肌膚香澤的黏膩烘暖,還有交媾時身下女子激烈的反應:喘息、呻吟,甚至是哭喊呼疼——但,莫說秦樓楚館,連白城山附近的妓寨他都去不得。

他是兵部尚書武茂的女婿,是明明匹配不上、卻仍娶走了他唯一的掌上明珠的白眼狼。他的人生夠糊爛的了,還要再添一條流連風月的罪名麼?

他不敢想像瓊娘知悉時的失望神情,要是還原諒了他,說不定馬長聲真會選擇抹脖子。她那彌足珍貴、毫無保留的愛,怎麼會此沉重?

羽羊神的出現,並沒有比他那會兒的人生更糟。不,應該說那或許是馬長聲當時糟透了的人生里,少數還有點鮮活生氣的小插曲。他還記得羽羊神頭一次交付給他的遊戲“任務”,是去攔殺個名叫藍銀蝶的女賊,資料上說她約莫二十七八,從小便同師父好上,後來又姘上了師兄,合謀弒師奪寶後黑吃黑,冷不防地宰了以為人財兩得的姘頭,從此逍遙江湖。

藍銀蝶不是他的對手,毫不意外地拿身體誘惑他,馬長聲幾乎沒什麼猶豫便褪了褲衩,把不住上下彈跳的雞巴“噗唧!”搠進了女郎的蜜穴裡,藍銀蝶哀喚著蜷縮起來,那股子濕暖緊湊令男子飛上了天——他都快忘了自己也能這麼硬。

握住的手感簡直像是纏了革帶的刀柄,重又憶起那種使刀廝搏、命懸一線,興奮到直欲悚栗的快感。況且依照任務說明,“遊戲”是從插入後才開始,姦淫本就是避不過的一環。

過去總先入為主地想,像這種以淫技著稱的女魔,該是煙視媚行、妖妖嬈嬈才對,藍銀蝶卻一副受氣的鄉下小媳婦模樣,瀏海齊眉,綁了根粗大烏亮的及腰長辮子,粗布花裙冬襖子的身形瞧著臃腫不堪,扒開襟口才見內裡是件胭脂色的錦緞肚兜,還裹了對尺寸傲人的綿軟巨乳。

丰乳肥臀、天生肉感的藍銀蝶,還有把圓凹的葫蘆腰,雪白的大腿既豐盈又結實,剝光後直是兩樣風景。

渾名“血觀音”的女郎挨肏時居然是良家婦女的人設,小手不住推拒著他的胸膛,又或軟弱羞憤地搥打他,對鍛煉精實的強壯漢子來說根本不痛不癢,反而更覺興奮。

馬長聲揉著女郎水滴形的沃乳,吸吮啃嚙後猶不盡興,又去吻她的嘴兒,藍銀蝶死命抗拒,但被他狠狠頂了幾下,卻不由自主地張嘴伸舌,用力昂起的雪頸繃出淡淡青絡來,顫抖到完全無法抵抗。

銜住濕潤的小嘴時,男子發現她連舌尖是都涼的,彷彿渾身熱血全集中到了穴兒裡,感覺像插入一團滾燙的油膏,膏中埋著皮索也似,一圈一圈地纏緊他硬挺的肉棒,那種無法自製的抽搐令他充分感受到女郎的無助,征服她的興奮和滿足直欲爆棚。

“不……不要!啊啊……放開我……淫賊……嗚嗚嗚嗚……饒……饒了我……啊啊……不行了!啊啊啊……好脹……啊啊啊……”

婉轉相就的妻子從未帶給他如此強烈的快感,便在新婚燕爾時,閨房裡舒適的香衾鴛枕,也遠比不上這野地草叢間的汗血抵磨。

正值壯年的馬長聲毫不留力地挺動,此生頭一次像野獸般撞擊女子,驚訝於她們竟如此能承受蹂躪,不住積攢的強烈舒爽很快便迎來洩意,他肏得更快更狠,繃顫如弓的藍銀蝶連叫都叫不出,張大檀口眸焦渙散,鱆足似的油潤膣壁箝夾著往內一縮,狠狠地捋出了大股濃精!

“呀————!”

女郎魂飛天外,交扣在男兒腰背的蓮足向上一提,杵尖像被咬著往下一沉,陷進一處過狹的窟窿,射精間都沒停下聳弄的馬長聲虎吼著一收胯,竟沒能拔出,索性抵著軟嫩滑脆的小肉窟繼續頂,每下撞得藍銀蝶迸出短促酥膩的一聲“啊”,相連無斷,簡直像彈奏樂器似的。

“啊啊啊啊啊啊啊————!”

肉棒甚至不曾軟下,馬眼一酸,又舒爽地射了一回。他略微撐起身子,本想拔出來喘口氣兒,但女郎汗濕的奶脯又大又圓,晃顫如浪,張口渙眸的模樣誘人到難以忍耐的地步;回神時,他已揉著細白雪乳,鑄鐵般的雙手十指深深掐進乳肉間,頂得她哭叫起來,而精水瞬間又將洶湧而出。

他在女郎酥茫的眼底瞥見一絲嘲弄之意。

藍銀蝶武功平平,但她自師父處奪得的《合歡冊》又稱逍遙天魔功,乃是昔年“逍遙合歡殿”絕學,其師祖參與了誅殺鍛陽子的除魔行動,偶得此冊,卻沒有練成魔功的天賦,傳到藍銀蝶這代,只剩不甚光彩的採補秘術。

她十二歲上就讓師父破了身,當作爐鼎同修,師徒倆內外武功均無長進,只她悄悄練出了這門以膣戶盜採男子陽氣的怪異本領。一入其穴,男子便會難以自抑地出精,繼而流失功力;拔屌走人說來容易,卻從未有男人試圖抵抗這種銷魂蝕骨的滋味,直到性命垂危都還捨不得停——瀕死的悚栗與射精的快感,本就是極其相似之物。

這名忽然上門的黑衣煞星,可說是藍銀蝶遇過最強壯的男人,在她那迷人的銷魂窟裡也只能乖乖地精盡人亡,等到女郎發現自己的連番高潮不太對勁,已然來不及了。

她美得渾身酥軟,一註一注地洩出陰精,早沒了扣足抓背,或裝作軟弱掙扎的氣力,如一灘爛泥般任男子針砭,隱隱察覺功力乃至方才汲取而來的男子精氣飛快流失,旋又被逼瘋人的快美吞沒,氣若游絲地抽搐呻吟——最後馬長聲硬生生幹死了她,連帶收取了女郎苦練十五年的《合歡冊》內力,算上她得自於師父師兄處的,怕還不止這個數兒。

他雖不信神神叨叨的羽羊神,卻有詳閱說明的好習慣,這樣的一板一眼最終救了他。藍銀蝶師徒所習,其實只得《合歡冊》的一半、稱“陽接橋”者,此法專汲陽氣,男子習之無益,僅藍銀蝶悄悄掌握了法門。羽羊神的任務說明里,有與之相對的“陰走馬”之法,馬長聲的功力遠高於藍銀蝶,拔河的結果就是這樣。

馬長聲連屍體都未及處理,趕回家中褪去衣衫,闖進瓊娘房內——他們已分房睡了大半年——趁著陽具還硬,痛乾了她一回。瓊娘比村姑般的藍銀蝶美貌百倍,是真正養尊處優的千金大小姐,那股子嬌嫩是從內裡透將出來,渾無半點粗礪,彷彿價值連城的美玉骨瓷。

就連洞房花燭之夜,他都對她百般呵護,唯恐捏壞了玉人,從未像此際般掀被撕衣,粗暴地進入她的身子,揉得那對沉甸甸的乳瓜恣意變形,雪白嬌軀上佈滿紅通通的抓痕,如遭惡徒強暴,透入窗櫺的月華映亮了滿榻狼藉,說不出的淫靡。

但瓊娘是歡悅的,膣裡的痙攣從未如此劇烈強橫,那未經採補秘術鍛煉過的蜜壺緊縮之甚,毫不亞於惡名昭彰的“血觀音”藍銀蝶,輕易刮出一注濃精來。嬌喘絮絮、幾欲暈厥的美婦赫然發現,她的相公竟維持著射精那一霎的駭人粗硬,持續刨刮,瞬間又將她推上雲頂峰巔——結褵逾二十載,儘管未能生育,瓊娘也不年輕了。馬長聲望著榻裡屈腿撅臀、酣睡若死的赤裸愛妻,才發現她腰腹間有明顯的婦人腴態,不復當年窈窕;肥美的雪股同兩隻乳瓜一般,膚質好到落手微泛嬌紅,青絡淺透,但股瓣下的細紋清晰可見,已無往昔之緊俏。

就連天仙般的美貌,終究也不敵歲月侵蝕,適才瓊娘快美時無法自抑地張嘴挺舌,竟與藍銀蝶有幾分相似,就是個溺於慾海、極平凡的婦人,被幹得嬌軟無力,也會以粗俗的艷姿趴臥睡去,半點也不高雅金貴。男子望著跌落凡間的妻子,若有所思。

若非瓊娘發現他的秘密,之後那段時光其實是甜蜜的,有幾分當初新婚時的感覺。以“陰走馬”汲回的女子元陰無法化消,成為丹田裡的一團雜氣,大清河派於內功上別無長技,馬長聲只能以自身功力慢慢化去,直到羽羊神透露全本的《合歡冊》中,有煉化雜氣為功力的訣竅,馬長聲因此步步行深,終至不可自拔。

羽羊神從開頭就沒給他自我圓說的藉口。

殺“血觀音”藍銀蝶不是為了懲奸除惡,替天行道毋須把雞巴肏進女魔頭的屄裡,那廝是要他直面自己心底最深處的慾望,釋放出那頭備受壓抑、忍無可忍的猙獰野獸。

納藍銀蝶的內力為己用,為馬長聲開啟了武學上的雄心,而透過兌換的功法、神兵、奇藥大幅提升後,權財接踵而來,馬長聲漸不甘於此,這時羽羊神向他提出晉升半神的邀請,“竹虎神”於焉誕生。

回頭一看,他擁有的一切全是降界賜予,這個最初他嗤之以鼻的體系,使一介鬱鬱不得志的刀客搖身一變,成為一城之主,“遊戲”再要這麼玩將下去,誰說他爬不上東鎮寶座,乃至指點江山,問鼎天下?區區兩條手臂,怎不能恢復原狀了?點數不夠他就賒!先過了這一關,後頭再還不遲!

誰會傻到離開遊戲?你休想……我死也不下!

他咬著牙靠牆站起,行將崩潰的體內諸元連痛苦也一併提升,丹田中如萬刀攢刺,堪比酷刑。他練的合歡冊也好,天予功也罷,全是巧取豪奪不辨精粗、只求速成的旁門左道,這種邪派武功死前往往得承受散功之苦,如佛經中畢生以毒蛇為食的神鳥迦樓羅,須受體內萬蛇之毒反噬後才嚥氣,死得痛苦不堪。

“我……不下……點數……賒……換……換……”

“馬仔,你這樣讓吾很難做啊。”羽羊神攤手,肢體動作透著滿滿無奈,可惜沒人笑得出來。“這樣,看在你是最資深玩家的份上,就再讓你賒一樣好了,看你是要治哪隻手,還是停止散功……機會只有一次,錯過就等來世!好好選啊。”

眾人面面相覷,不由得頭皮發麻。這樣的選擇還不如不要:便能憑空復原一條手臂,那也是半殘;止了散功的痛苦,雙手怎麼辦?原本的功力還能保留幾分?不管麼選都不會改變悲慘的現狀,只是延後解脫而已,根本是懲罰。

馬長聲咬牙喘息著,忍著劇烈的痛楚,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其他……《其他目錄》……卷五……項十七……幽——”唰地一聲血霧沖天,嘶嘶噴濺聲不絕於耳,直到馬長聲“砰!”仰天倒落,眾人才見他喉管橫向切開,其深逾半,身雖死而目未瞑,滿面錯愕,嘴形還停在那個“幽”字上。

梁燕貞謹記莫執一言,要活取馬長聲右臂,眥目欲裂,不顧鞭風險惡,飛身撲前一滾,隨手抄了柄單刀,運功剁下屍身臂膀,以衣䙓胡亂纏起兜在懷裡,點足掠回。

羽羊神用空著的左手鉤爪撓腦袋,語聲尷尬:“呃,吾說辵兔啊,你點數是夠的,不管是要火烤還是生吃,給你兌條牛腿可好?保證是上等的黃牛,別這麼將就啊。”

梁燕貞沒空陪他發瘋,倒是守在庵門前、雙手負後的言滿霜瞥她一眼,冷道:“你是辵兔?”梁燕貞被睨得心頭突的一跳,本能停步,嬌軀一霎繃緊,然而胸臆裡始終忐忑不定,輕咬朱唇:“先讓我救人,而後有帳一塊兒清,跑不了你的。”

言滿霜嘴角微揚,又露出那抹小巧的細折,嬌小的身子散發出驚人的氣場,上下打量她,瞇眼哼笑:“倒是個情種。”微微側身讓過。

梁燕貞頓覺壓力一空,彷彿有堵看不見的巨牆撤去,再沒有那種心緒不寧的悶窒,駭異更甚,不敢耽擱,悶著頭衝進庵門。錯身時依稀聽女童低道:“……也不是她。”卻不明其意。

馬長聲的斷臂被送進偏廂,披上白棉袍白布裙兜的莫執一,在牆角另一座小得多的鐵皮台子上給手臂施金針,以維持肌血活性,阻斷真氣流失,下針才覺不對,蹙眉揚聲:“這是活砍下來的?”

門外梁燕貞遲疑了一霎,嚅囁道:“才斷氣我便砍了,就一下子——”

“砰”的一響,莫執一一掌打得台臂齊震,器械散落,怒道:“'活砍'你他媽是哪個字聽不懂?這就不能用了啊!”儲之沁嚇了一跳,然而擔心更甚,投來焦急又無助的目光。主台那廂莫婷頭也不抬,一邊趁著麻沸散生效縫合腸創,邊冷靜開口:“既是腐屍毒,不用凝活針法,改用化僵針法如何?如此一來,便……嗯?這是——”忽然提高嗓音:“……娘!”

“娘也沒用,毒線過金針了對不?”莫執一收拾針械,撒氣似的往斷臂上紮,沒好氣道:“怎麼施針我還用得著你教?把這玩意當藥煉也是不行,他得有命等到試出解方才行,活血對合怎麼也能快些。”

應風色隔著濾塵紗在門外探頭探腦,雖於醫道所知有限,依稀聽懂了母女倆的對話。如同莫婷透過與他交媾,以自身“萬毒必解”的天賦中和了母親玉宮之毒,《破魂血劍》是練到肉體之中、發動真氣才會產生毒性的活體毒,其理近於蛇蠍雖擁毒囊,而不害自身。

吃蛇肉或蠍肉並不能解毒,從活取的血中才能提煉出相應的解方。莫執一說的“活血對合”,用的約莫還是女兒之血,拿毒源來試是最快的,中毒之人身上的毒血已摻入更多更複雜的因子,除非與莫婷進行足夠親密的接觸、直接讓對合發生在她體內,否則效果不會太好。莫婷當然不可能這樣做。

馬長聲既死,毒源已絕,斷臂又不會自行發動真氣、凝出毒性來,活血對合的捷徑形同斷絕。要是能讓這條斷臂一直保持活性,像還接在活著的馬長聲身上——應風色猛一擊掌,正欲開口,突然間天旋地轉,氣息一窒,回神時已被掐著喉管挾於臂間,來人肌膚無比絲滑,便隔著幾層衣布也能清晰感受,更別提融融洩洩的乳香,中人欲醉,要不是他毫不懷疑必要時莫執一真會擰斷自己的脖子,老實說這個姿勢還真不錯。

鹿希色拔出劍來,梁燕貞與儲之沁齊齊開聲:“你幹什麼!”“放開他!”

卻聽烏裾美婦笑道:“……還是你讓我把寄在便宜女婿這兒的寶貝取出,那也不用對合了,我自有辦法解那小子身上的腐屍毒。只是要快啊,待毒近心脈,別說是娘,大羅金仙也沒法兒救。”自是對莫婷說。

莫婷正搶時間縫合腸創,以金針阻截血流的時限甚緊,腸子又是臟器中最難處理的部位,按莫執一那投藥止穢閉的做法,本質就是賭博,只要葉藏柯命夠硬就不會死,但十之八九是要死的;莫婷只能在閉鎖腹腔前盡力清創,降低他感染而死的機會。

偏偏母親竟在分秒必爭的當兒發難——不,她是計劃好了的,無論形勢如何變化,她就是為挾持應風色而來,逼著她解開他心脈上的三色龍漦,好物歸原主。

莫婷不知該對母親,還是相信她真心想幫忙的自己更失望些,身為大夫的自我要求不容許她輕易動搖,雙手仍專注於眼前的工作,深吸了口氣,正要回話,忽聽應風色道:“……只要能維持這條手臂是活的,就行了罷?”聲音悶鈍,卻是自莫執一腋窩裡發出。美婦人微側嬌軀仍憋不住笑,小嘴畔梨渦淺淺,只差沒跳將起來。

“好癢!餵,別貼著人奶子說話啊,還想不想娶我女兒?岳母雖也是娘,不是讓你這麼吃奶的。”你跨在我身上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當然應風色沒敢說出口,勉力仰開,辛苦地說:“我……在下知道有種藥或有奇效,可就近取得。半個時辰內……不,兩刻間便能往返,不知來不來得及?”

莫執一饒富興致,柳眉微挑。“撐不了兩刻,最多一刻多點兒。我倒要看看你小子能變出什麼仙丹來。”信手一甩,將偌大個毛族青年扔小雞似的摜出門去,怪有趣似的咯咯嬌笑著,摸了摸被青年呵熱的乳脅,小臉微見暈紅,若無其事地回到角落小台,哼著小曲,白皙柔荑輕按著青紫斷臂,從皓腕一直連到手背指根處的鏤空飾片忽如金水流溢,撲簌簌地滲進了斷臂之中,皮下掠過一抹金燦燦的光脈,眨眼不見踪影。

莫婷雖背對著她,兀自抓緊時間搶救,卻不禁有些迷惘。

運使素蜺針耗用的是血髓之氣,血髓之氣如同筋骨氣力,除非根源受創,否則放著不理也會自行恢復,與真氣不盡相同,但畢竟不是即用即復。母親若為三色龍漦而來,沒有放應風色離開的道理;莫婷自知他不是藉故逃跑的宵小,然而母親既不信人,更不認識應風色,不可能天真到聽信他一面之辭,就這麼老老實實等他取回靈藥。

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真正的盤算到底是什麼?

葉藏柯的身體卻不容她分神思索,突然劇烈痙攣起來,不知是金針阻流所引起的栓塞,抑或毒性擴散到某緊要之處——◇ ◇ ◇不知從何時起,場上忽然只剩兩個人——不計遠處盤膝調息的忽傾城,以及功體已廢、半死不活的無葉和尚的話。

半人半獸的降界之主倒拖鞭柄,意興闌珊地行過庵前空地,隨意跨過地面橫七豎八的屍首時,那雙粗壯的羊蹄反足簡直同山間蹬羚一般歡快,矯健更像野獸而非人,毛皮下隱約能見大腿肌束虯鼓張弛,言滿霜瞧得目不轉睛,卻始終無法看出破綻。

她自問見識廣博,周遊東海那些年,也遇過夠多奇事了。江湖上最不缺的就是騙子,但沒見過忒精巧的易容改扮之術,不只道具精絕,最難的肯定是披著這套半人半獸裝束的扮演者,其技藝已臻化境,不容小覷。

適才羽羊神揮鞭之際,她其實未必來不及阻止,一來狗咬狗再好不過,竹虎死不足惜,何必攔他?二來,她也想看看那隻五枚指甲彎如鷹喙的漆黑猩手,使不使得兵刃。

事實證明:帶鉤爪的猩手皮套,絲毫未妨礙羽羊神高超的鞭法,去掉裝扮後會更強也說不定,但在同樣擅使長索流星的言滿霜看來,他劃開馬長聲咽喉的那鞭招勁皆巧,已是江湖一流高手的手眼,那就只剩下一個問題——在她頸後埋入連心珠的,是不是他?

羽羊神在數丈開外停步,這是對鞭索相對有利的位置。精明的盤算令言滿霜略感失望,能無聲無息放倒自己並埋入機關的絕頂高手,似不該如此小家子氣。

從羊角盔頂算起,獸形半神的身長足足超過八尺,嬌小的言滿霜站在階頂才與他一般高,兩人在月下相對,最後還是羽羊神打破了沉默。

“哎呀呀,該怎麼說呢?吾今晚其實是為你而來……等、等一下!這聽起來哪裡怪怪的,吾真不是煉銅啊,吾一向喜歡奶子大的!不對,你個雖小,但奶子可一點也不小……慢著,雖然這聽上去完全是認罪自白,但你若不是女童,那就完全沒問題了啊。”

身體每回進出降界時,早已被瞧了個透,就算對女郎做再過分的事,她也一無所知——猥瑣言語背後的真實涵義並未動搖言滿霜,冰冷的杏眸中甚至未露一絲噁心憤怒,令人捉摸不透。

羽羊神不喜歡這樣的冷靜。這代表她手裡的牌比他預想的多,甚至更好也說不定。“把你塞給我的……怎麼說呢,你知道,就是那種'有力人士'。”屈起雙手食、中二“爪”,如螃蟹般在耳畔動了動。“吾也很頭疼啊,又不能不理,所以花了點工夫調查言滿霜。如你所知,能查到的訊息非常少,差不多就只一條。”

言滿霜嘴角微揚,細折約隱,然而卻不是在笑。

羽羊神自顧自道:“什麼都查不出實在太氣人,吾靈機一動,不如從你師父惟明尼姑查起罷,愛屋及烏嘛。但奇怪的是:從前惟明到處踢館時,是有許多人見過她、捱過拳頭的,不是虛構人物,但從她蓋了這座不像尼姑庵的尼姑庵,收了個小丫頭為徒後,江湖上就再沒有此人的消息。

“吾查了替惟明剃度的寺廟,才發現她的度牒,是唐杜玉氏的玉老爺子花錢買的,她本人既未剃髮,實際上沒出過一天的家,連寺院都沒待過,這到底算不算尼姑,其實還有待商榷。

“所幸授她度牒的淨禪光明寺,是玉夫人生前皈依處,說她捐了大半座寺廟也不為過,寺內有幅'蓮華天女像',便是依玉夫人年輕時的模樣繪製。據說玉老爺子迄今逢初一十五便到寺裡去上香,每回在畫像前一待就是大半個時辰,真個是至情至性,死生不渝。

“吾派人去臨摹了一幅回來,果然是罕世的美人,嬌小玲瓏,難怪玉老爺念念不忘。據說他倆夫婦是姑表結親,親上加親,玉家女子都是小個子,你瞧那玉鑑飛就是。只是吾覺得這幅天女肖像越看越眼熟,你瞧瞧像哪個?”取出畫軸“唰!”抖開,擲至庵前。

若說玉鑑飛的懸紅圖影與言滿霜有六七成像,這畫中女子就是只換了衣裳、改梳成年女子發式的言滿霜,沒法再更像了。

羽羊神扳著猩手骨甲,一條一條數著:“自你出現,惟明便絕跡江湖;你和惟明的母親長得一模一樣,加上最有趣的一項——水月停軒記名弟子言滿霜,十五年前在湖陰城郊的楓林驛,與其師筠莊為邪派妖人所殺,因同行者盡皆遇害,水月門中沒人知道這女童是誰,當作是無辜受累,葬於湖陰城外義莊。

“後來是收到一封匿名信,說她是筠莊在旅途中所收弟子,到她家鄉一查,果有此事,才把骨灰還給了言家。言滿霜便投胎長成、兩世為人,也已不是你外表的歲數了。可惜這幫九淵使中沒有個正牌的水月弟子,否則此事在門中頗有人知,料想早已拆穿你冒名頂替的把戲。”

半人半獸的降界之主抱臂支頤,饒富興致地繞著垂眸冷面的嬌小女童。

“重新介紹一次好了,羽羊神,降界之主,是龍皇陛下最忠誠的奴僕,來自幽窮九淵,目前單身。吾該稱汝為'惟明師太',還是叫玉未明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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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18:42:07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八折桃花何照橫陳玉鞍

言滿霜——她可能更願意被喊作“三絕”玉未明——面無表情,只冷冷瞧著動作誇張的羽羊神,淡然道:“所以……是不是你?”

“什麼?真命天子麼?”

羽羊神舉起未持之手,羊蹄亂踮,一整個興奮到模糊。“是吾,是吾!娶得唐杜玉氏本家的千金大小姐,幾世人都不用愁了啊!幽窮九淵吾很熟,泰山岳丈若要買田置屋,回歸祖地,小婿可以引路——”羊盔未轉,冷不防地反手一抽,鞭圈如尺蠖屈伸,氣勁直到“潑喇!”抽斷空地邊的林樹時才突然爆開,似慢實快,無比毒辣。

一擊落空,連羽羊神自己都詫異,見烏影於斜倒的樹幹稍遠處凝現,飛也似的竄出迸碎的木屑塵霧,忍不住笑罵:“他媽的,哪來忒大條的泥鰍烏鰻!”

那人手長腳長,邁步如飛,在林地邊緣穿樹攀枝,更不稍停,眨眼間便來到喬歸泉等系馬的地方,解開一匹健馬的韁繩,翻身躍上,不是奇宮之主韓雪色是誰?

“給老子滾回來!”

羽羊神回鞭欲掃,腦後勁風襲至,羊足錯落間矮身斜躍,驚險萬狀地避過長索流星,看似失衡的半獸長身,卻無一絲披著戲服的臃腫顢頇,半空中鞭柄一抖,毒蟒般的鞭梢仍是劍指毛族青年。

一聲淒厲長嘶,韓雪色胯下坐騎被擊中後臀,迸出可怕的碎骨聲,著鞭之處的骨骼肌肉俱已糜爛,駿馬連人立的機會也無,末端如濕泥般瞬間坍垮!

豈料毛族青年並未滾落,反在鞭勁透鞍的前一霎躍起,飛至另一匹健馬鞍頂,在馬匹受驚立起的同時控韁夾腿,穩穩駕馭,還乘機攫住身畔另一頭空馬的韁繩,並轡放蹄,轉瞬消失於林道盡頭。

應風色本就不認為能避過羽羊神的耳目,於潛行間專等他出手,拼著餘力發動“無界心流”,雖僅一霎,也夠從鞭下逃生;料羽羊神不會善罷甘休,故意解開同一株樹上的三束馬韁,提防羽羊神再施偷襲,果然防到了這一手,便無滿霜攻敵以救,諒羽羊神也留他不住。

從無乘庵到鎮集邊緣,便有健蹄代步,一刻內往返也稍嫌勉強。若毋須多費唇舌、拿了就走的話,應用不著兩刻,恰能趕在莫執一撂下的時限內。

馬長聲的斷臂得維持活性,葉藏柯的傷更須夠硬的命才能挺過,“鯉沉龍淵”似能同時滿足這兩個需要,怎麼想都值得一試。況且,他還藏了張王牌,萬不幸滿霜非是羽羊神的對手,便是亮出撒手鐧的時候。

他摸出無乘庵時,並未漏了兩人間的對話,庵內眾人也聽見了,恁誰也猜想不到,“言滿霜”這個身份背後所藏,居然是她對外宣稱的師傅——“三絕”惟明師太。

應風色還是習慣管叫滿霜,心裡想到她時也還是滿霜,而非惟明。

按羽羊神之說,她自始至終就不是尼姑,度牒不過是權財通天的玉家老爺為了獨生愛女,從形同家廟的淨禪光明寺中買來,方便她以遊方為名,四處踢館比武。她扎著雙鬟丫髻的發頂青絲茂密,烏溜動人,顯無戒疤,沒見那塊庵名橫匾始終扔在角落吃灰麼?以他同女郎相處至今的經驗,滿霜肯定不愛聽人家喊她“師太”。

在地底瓣室與他纏綿恩愛,將紅丸給了男兒的,既非女童,也不是尼姑,而是玉未明,是那個始終潔身自好、卻已足夠豐艷成熟,得以正視情慾毫無羞赧,渾身散發著誘人風情的絕色佳人,不枉他如此沉迷眷愛,回味不已。

況且他早推算過“惟明師太”的年紀,玉未明至多不超過卅五,差不多像阿妍的姨娘虞龍雪那樣,輕熟恰美,可比陸師叔年輕多了,根本就不老,也就大他十歲再多些。

多的是童養媳和小丈夫是這般年齡差距,還不是恩愛逾恆,匹配得緊?

唐杜玉氏的女子,似乎有這種看上去特別年輕的減齡天賦,應風色瞥見階頂扔的摹像,正是滿霜此際的模樣。玉未明的母親總不會在少女時便讓光明寺繪像,若非偽詐,玉夫人的外貌確比實際歲數小得多。

玉未明——還是管叫滿霜好了,應風色疾馳間忍不住想。聽著更親近些。

唐杜玉氏是鱗族第一大姓,玉氏本家更是名門中的名門,連陶夷應氏也沒法兒比。倒不是說應風色對她有婚配之想,只單純打個比方:兩人若要結成夫妻,肯定得是他入贅,在岳家十有八九要受親戚白眼,光想就壓力極大,他寧可她只是言滿霜。

但玉未明的身份揭穿之後,便產生了新的問題。

應風色原以為她一介孤女,因仇人杜妝憐武功高名頭大,難以抗衡,這才托庇於惟明門下。但她就是玉未明。從乃父為她購辦度牒,偽裝成比丘尼,且遠避東溪鎮等種種情事可知,其欲避者,正是“玉未明”此一身份帶來的麻煩;江湖盛傳的“惟明老尼”形象,說不定也是刻意操作的誤導。

滿霜不能說正直不阿,但有其原則,不會無故羅織他人罪名,只為掩護身份。杜妝憐與她有仇,那是肯定的,至於她躲的是不是這位水月掌門,則有待進一步釐清。

不多時小院已至,應風色“籲”的一聲勒疆,人未進門,屋內已是燈火通明,想是為蹄聲所驚,左右皆然。畢竟一晚連過兩撥快馬,恁誰都睡不安穩。

阿妍揉著惺忪睡眼,秉燭而出,在茅檐下見他迎面奔來,睡意全消,粘著幾綹蓬紊鬢絲的小臉掠過一抹警省之色,卻未搶話,只等韓郎開口。應風色暗讚袁氏夫婦教得好,上前輕輕將她往屋裡推,只道:“快更衣,去救人!”阿妍點頭閉門,旋即響起窸窸窣窣的解衣穿衣聲響。

應風色徑往後院四方木構奔去,赫見簡豫俏生生立於木構邊,玉一般的纖細柔荑按著櫃門,那雙狐仙似的鳳片眼兒在月下瞧著更媚卻也更空靈,高大的毛族青年遲疑起來,只得停步。

他跟阿妍說話時,余光見得門後有人,那是非常適合出手的位置,必要時也能將阿妍拉回屋裡。從影子的身高判斷,必是簡豫無疑。

就在應風色奔向後院的同時,簡豫須得躍窗而出,繞過屋牆進入園中,才能先他一步來到,因此不及披衣趿鞋,幾乎在阿妍關門的瞬間,她便知他的目標是鯉沉草,這份果決與行動力令應風色由衷佩服。

她身上只著單衣棉褲,裸著一雙肉呼呼的小腳,沒有了襦衫裙裳的修飾,單薄到似能微微透光的白棉布裹出一身肉感曲線:沉甸甸的奶脯又厚又圓,繃得襟口和腰結甚緊,肥美的梨臀充滿豐熟的婦人韻致,同樣有肉的圓凹小腰卻是少女才有的誇張線條,盡顯青春驕人。

簡豫的腿長明顯未及身長的一半,粗壯的大腿和結實的足脛不知為何,散發著濃濃色欲,是不及將棉褲剝下、直握著腿脛向上扳起,狠狠將陽物插進腿心夾起的那種誘人,滿滿刨出微腥的白漿也停不下……不,是說不定會興奮到精關失守,不小心就洩了個丟盔棄甲的地步。這樣的女人,就算沒有情感交流也想要嚐一嘗,被她殺死也值——應風色猛地從綺想中回神,出了身冷汗。

自有莫婷之後,他已許久不曾對其他女子有這等淫猥念頭了。有的女人似乎天生就有這樣的魔力,無論她願不願意,時時刻刻都在誘惑著男人,鹿希色有點這種味道,儘管她肯定是不樂意的。

這具空靈靈的人偶,居然擁有較身段、容貌無不出挑的鹿希色更強的性魅力,而她的魅惑甚至是毫無自覺的,帶著能招來毀滅似的危險氣息,然而卻更難抵擋。

“我要……我需要鯉沉草。”對峙約只一霎,卻彷彿過了很久,開口時嗓音竟有些嘶啞。“我的朋友快死了,我……我得救他。”

簡豫看著他。“你不會用,我會。”與目瞪口呆的男兒擦身而過,才聽簷下阿妍笑道:“阿豫——你的衣裳和鞋子!”揚了揚披在臂間的黑襦。簡豫迅速入房更衣,取了炮製好的“鯉沉龍淵”丹藥,全不懼先生責備,整個過程不過盞茶工夫,便以男子的標準都算迅捷俐落。

“但我不會騎馬,跑遠路也沒什麼把握。”少女抬望著柴門外跺地吐息的高大牲口,連無奈都是超常的冷靜。阿妍忍笑道:“不妨,我會。你倆乘一匹,我自乘一匹。夜馳載人我沒什麼把握,阿雪你行麼?”

不行也得行。應風色換騎新馬,以防雙載耗力,拖慢速度,簡豫坐在他身前,瞧著是落落大方,但嬌軀繃如鋼片,滿滿透著初乘的緊張。

要快的話,簡豫該坐後頭才對,但阿妍擔心她一慌之下墜馬,坐在韓郎身前起碼還有人摟住,不致倒撞落鞍。

兩騎一前一後,戴月疾馳,應風色軟玉在懷,畢竟才剛對她有過綺想,難免心虛,始終保持距離。簡豫問都不問就拿出珍貴的“鯉沉龍淵”,應風色足感盛情,不想辜負她的信任。

況且她對藏林先生抱持好感,瞎子都能看出。哪天老傢伙捱不住這等罕世尤物在跟前轉來轉去,收為己用,一樹梨花壓完海棠,床笫間耳鬢廝磨之際,簡豫忽道“韓雪色那小子吃我豆腐”,那可吃不完兜著走。

但直著身子沒法加速,連後頭的阿妍都明顯放慢腳程,免得赶超在前,眼看一刻已過,應風色心急如焚,湊近簡豫耳畔:“這樣跑不快,不是辦法,咱們得稍微前傾些。得罪了。”簡豫“咭”的一聲縮頸側腰,顫笑道:“好癢……沒、沒關係的。”氣聲酥麻,聽得人心魂一盪,這是自應風色識她以來,所顯露最有人味的一面。

你連嚴人畏都不怕,居然怕癢!應風色哭笑不得,回頭叫道:“來不及啦,咱們快些!”阿妍出聲相應。他貼上少女背脊,“駕”的猛夾馬肚,胯下健馬撒蹄狂奔,風刮迫眼,耳畔呼嘯,自然而然順勢前傾,將簡豫壓向馬頸。

馬匹速度雖快,未必快過全力施展輕功,勝在更有長力。但不靠自己的腿跑,再加上馬匹的高度,體感遠勝過平地奔馳,這是簡豫平生頭一回跨上馬鞍,前傾的失衡錯覺更添緊張,本能去揪馬鬃。

應風色眼尖瞥見,唯恐馬兒吃痛甩立,倉促間不及開聲,握韁雙臂從她腰側往腋下一挾,牢牢將少女箝在臂間,頓覺臂內肉感滿溢,既彈又滑,居高臨下瞥見她胸前鼓脹,乳峰幾欲擠出;束於乳上的裙腰帶子不知是鬆脫或撐滑開來,露出一抹夾緊深溝,溝間汗珠滾動,風吹又沁,可見緊張。

簡豫攀住男兒的臂膀,像撐著兩條扶桿也似,但這個姿勢完全抵住鞍頭,無處可進,身後男兒卻持續壓上,她顫抖著嗚咽一聲,氣音忽然繃緊:“碰、碰到了!碰到了……呀!”

應風色全心控韁,回神時才發現兩人不但貼合得無一絲縫隙,微凸的襠間更嵌著一抹桃兒似的凹縫,意識到是簡豫股溝的瞬間,陽物猛然勃挺,連同雙方的兩層衣布頂進縫裡,裹著杵尖的褲布迅速浸濕,黏膩到簡直不像後庭。

(她……怎地濕成了這個樣子?)

尿水絕無這等滑膩,除了津唾,人身上只有淫蜜能這般稠濃。

但這實在是太滑了!得有多少的量才能如此?

他從未想過在馬背上也能有這樣香豔的享受。

簡豫那兩顆飽滿又極富彈性的乳球在他臂間,臀底由著陽物滑入,雖隔了褲布裙布難以施展,但,被愛液浸透的布疋又濕又暖,包裹龜頭的感覺就像插進小穴,卻仍殘留著若干布質的粗礪,刮擦感極強,快銳實不遜交媾。

況且背後還有阿妍瞧著,從她的角度自是什麼也瞧不見,卻足令心尖兒吊起,彷彿當著少女的面偷情也似;“不知頂到哪兒”、“不知插進多少”的想像失控膨脹的同時,也益催慾火燃熾,更別提簡豫明明是藏林的女人,卻在他臂間翹臀顫抖的刺激感——“呀……”簡豫小小聲叫著,不像迎合臀後排闒的節奏,似有什麼攫取了她的注意力,連猙獰巨物侵入股後也沒能使她分神。

“對不住……”他想起她的耳朵有多敏感,壓緊玉背輕咬那脆嫩紅透了的小巧耳蝸,忍著坏笑磁聲道:“我不是故意的,到平地就好了,你再忍耐會兒。”女人想不想他還是能分辨的,簡豫若抗拒或厭惡,絕不是這種反應。

應風色倒不是真想如何,只是眼前情景太過荒謬,令他一路緊繃的精神為之一馳,忽覺有趣,隨口作弄她罷了。

豈料簡豫如溺者攀浮草,邊忍著呻吟,邊辛苦地小聲道:“我……我不成啦!好麻……嗚嗚……好、好麻啊……呀……呀……”男兒直如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什麼東西好麻?好端端的怎地會麻?莫不是中了毒?

簡豫抓住他的右手,往下一拖,力氣大到應風色掙脫不開,差點給扭了腕子,總算及時韁交左手,卻止不住前倒,握韁的左手堪堪抵住鞍頭,成為兩人唯一的支點。

少女抓他的手滑落,摸上緊緻的大腿,卻非故作挑逗,很快滑過裙布,摸進一處像口袋似的地方。原來她為了方便攜物,在襦裙近腿根處開了兩隻口袋,用更薄的布碼縫作襯裡,隨身收藏髮帶巾帕一類。

應風色沒料到她竟抓著自己的手往裡頭伸,隔布摸過腴嫩的腿根陰阜,摸到稍嫌扎刺的粗硬毛莖,不想這麼個狐仙似的空靈人兒,竟生有忒粗濃的陰毛。人說剛毛者性慾旺盛,此話只消有六七成屬實,那簡豫絕對是餵之不飽的小淫婦,無怪乎藏林不敢打近水樓台的主意,如此強欲,怕不是生生騎斷他的腰。

至此,男兒終於知道是什麼“好麻”了。

兩人貼著前傾,簡豫的陰阜壓在翹起的鞍頭上,她離家倉促,連騎馬汗巾都不及扎,又無騎乘經驗,褪了睡覺穿的棉褲換穿襦裙,殊不知此乃大忌。

武家千金欲上鞍頭,不管外頭穿什麼,內裡最少得著兩層褲子,講究還有穿皮褲的,否則以陰戶嬌嫩,磨出血也不奇怪。

簡豫光裸的玉戶被他壓抵鞍頭,疾馳間震動摩擦,饒是少女武功高強,不旋踵即被震軟了腿兒,一路上高潮迭起,連救命都喊不出。

她雖不通世務,畢竟長隨智者,非不懂男女之防、任人上下其手的輕佻女子,遑論抓男子之手摸私處,實是被接連不斷的快美弄得迷迷糊糊的,依稀記著應風色是親近之人,有問不答未免無禮,索性讓他摸上一摸,到底是哪裡好麻,也不無惶惑求助之意。

那口袋襯裡縫得甚淺,摸到陰毛外緣便到了底,簡豫唯恐他不明所以,揪著男兒之手“嚓啦”的一聲穿破薄薄的袋底,自此更無阻礙。應風色閱女眾多,摸出她有隻酥滑飽膩的玉蛤,穴如其人,也是肉呼呼鮮滋飽水,與粗硬毛根形成強烈的對比。

分泌旺盛的淫水早被磨成膏脂似的汁油,男兒蘸得滿掌漿膩,毫不費力便從抵緊的鞍縫間滑了進去,覆住外陰。這下貼肉觸感遠勝粗糙的皮革,而掌紋指紋一般的磨人,簡豫哆嗦著吐了口長氣,抓住男兒手肘,卻不像要抽出去似,反有挺臀迎湊之感。

“……還麻不麻?”應風色問她。

“不……不麻了。”

食指劃過蜜縫,抵著脆韌如角的勃挺蒂兒旋揉,裹著淫蜜滑進了黏閉的小陰唇間,沿著嬌腴嫩肉輕輕畫出洞口形狀。

“這樣……麻不麻?”

“呀,不……不麻……嗚嗚……”

男兒併攏了沾滿滑膩汁水的五指,覆著棗兒似的隆起陰部上下擦滑,雖然所有敏感的部位雨露均霑,卻不如單指圈畫小洞兒、將入未入來得危險刺激。

“……還麻不麻?”

“不……不麻了。”少女輕促的氣音略顯失望,直到“噗唧!”一聲,原本不住擦滑的手掌忽一沉,冷不防滑進一根中指,毫無停頓長驅直入,擠開窄小的膣管鑽進去,指根狠狠一昂,像根木橛似的頂起。

“……呀!”簡豫不知是吃痛還是爽極,整個人抽搐起來,股瓣夾起,肉壁緊束著整根手指,如活鱆般圈圈絞纏,很難區別是想將異物擠出,還是往內吞。

應風色突然後悔只進了根手指,插入之際不覺阻滯,但莫婷也說,處子之證本是圈小小肉膜,非是全無縫隙的一整片,否則淫水豈非全積在膣戶裡?有些女子膜上的孔眼大些,是能入手指的,若非被陽物之類的粗硬巨物一舉搗碎,細小的傷損也會自行癒合。

簡豫若真如風月冊上所載,天生毛粗欲盛,怕已不知自瀆過幾回,納得進一根指頭也不奇怪。

這膣管……實在是太緊了!中指能抵極深,應風色借少女分泌之盛,不斷進進出出,簡豫美得挺起結實翹臀,壓在他腹間扭動,浸滿淫蜜的股瓣幾乎嵌進男兒勃挺的陽物,擦滑間如小手捋動,妙不可言。

兩人一個摳著穴兒,一個頂著陽物,在馬背上貼作一處,雖非交媾,爽人處卻不遜於交媾。應風色的手指進出越滑順,簡豫翹著屁股越納越深,驀地男兒指腹向上頂住一塊略小於銅錢、觸感微糙之處,死命揉顫,簡豫弓著身子奮力搖頭,迸出酥膩泣音:“好麻……嗚嗚……好麻!是那兒……好麻啊!”鬆開男兒手臂,小手回至腰後死命揪起裙底,然而整片裙幅都坐於身下,臀底那塊又汲飽了汁水,緊黏鞍革,除非停下來捋順,否則決計掀不起來。

簡豫被摳得花枝亂顫,另一條勻細藕臂索性不攀扶,同扭於身後,這回卻非自掀裙筒,反手從應風色的襠裡掏出巨物,連腰帶都不解,硬扒開褲腰握住,既是手勁也是手巧。應風色意識到她想做什麼,心底微感失落:“原來她是知道男人的。”

那雙肉呼呼的小手觸感之絲滑,豈是隔褲摩擦可比?

簡豫反手探進他襠里三旋兩捋,技巧之高超連鹿希色都瞠乎其後,精關隱隱鬆動間,少女卻早他一步,張口低呼、圓臀翹起,強力的水柱應指激射,幾乎迫出那倒鉤似嵌於穴裡的中指;簡豫整個人貼在馬頸上劇烈顫抖,靠他雙臂死死夾住,似將晃斷的小腰梨臀誘人極了,大大滿足了應風色的征服欲,馬眼一張,滿滿射給了少女。

他射得眼冒金星,興奮感卻未隨陽消褪去,刺激堪稱近期所未有;心搏正劇烈鼓震,忽聽遠處阿妍尖叫:“小心,要撞上啦!”回神見小腿粗的橫枝已至眼前,急向前趴倒,貼著玉背與簡豫摟作一處,方才的銷魂直如幻夢,開始和結束俱都沒頭沒腦的,如少女予人的初始印象般迷離,半點也不真實。

“好……好麻……”簡豫任男兒壓著,微瞇星眸,氣若游絲,雪靨泛著醉人的酡紅,唇若塗胭,是高潮會如實顯現於外的那種體質。

應風色終於明白,她說的“好麻”就是“好舒服”的意思,但“不麻”也是,輕輕親了她面頰一口。簡豫全無抗拒,反而伸長了雪頸,貪婪地享受餘韻的模樣像極了著地打滾的貓兒。

無乘庵外的林影已近在眼前,應風色隨手塞好褲腰,意外沒見有濕黏冰涼的精水痕跡,才想起最緊要的那一霎少女的小手正包著杵尖,另一隻手箍束著肉菇傘緣的下方,他無法想像她反手是怎麼辦到,但最後肯定是射在掌心裡,稠濃精漿如噴進隻小口袋似的全被她兜住。

“我給你撕塊衣䙓擦手。”夾著她乳脅的模樣太過親密,可逃不過一幫女子的法眼。他重新將少女抱正在懷裡,雖是與出發時同樣的姿勢,情思已然大不相同。“庵里也有水井,你且忍耐會兒。”

“忍耐……什麼?”

少女扭過螓首,應風色才發現她把兩隻手舉在小臉旁,柔嫩的掌心乃至指縫間全舐得乾乾淨淨,直如貓兒一般,似乎就喜歡精水的腥味,只嘴角留著些許殘精,怕是不小心沾上。

要不是顧及阿妍,他真想啄她的小嘴兒一口,就算嚐到精液的味道也無所謂。

若是換得另一處,又或某個能稍稍駐馬、無人急等或跟隨的當兒,簡豫便要解裙撅臀,不容分說納進男兒之物,與他合為一體,應風色或沒有能阻止她的能力,以這般尤物之魅,其實他也無意阻止。

他只是不明白,她為何樣這樣做。

“……這樣,你就能好好打架了。”

彷彿聽見他的心語,簡豫忽然說。

“你怎知我是要去同別人打架的?”

“我不知道。”簡豫淡然道:“但你的緊張滲進我身子裡了,這樣不好,打架不會贏。現在這樣就好了,你打架贏的機會多些,萬一我也得同人打架,自是不會輸。”

比武極耗心神體力,高手比試前往往會禁慾,以維持巔峰狀態。但葉藏柯告訴他:當年他卯上雷彪時,赤水分舵幾乎傾巢而出,更不惜重金找人狙殺,他是靠著打帶跑之間肏女人的屄,才撐過那一場場彷彿沒有盡頭的喋血廝搏。

他沒有解釋為什麼,而是用一種“長大你就知道了”的憐憫眼神看他,或許還有一絲嘲弄。簡豫小小年紀,為何會與刀叢中殺出來的葉丹州,有著同樣的江湖見解?

庵外空地間,隱隱傳來飛沙走石的烜赫聲響,半里之外都能聽聞,而兩刻大限將至,應風色決定繞過樹林,從後門進入無乘庵。

“那兒有人。”三人齊齊下馬,應風色與阿妍正繫著韁繩,簡豫忽掃了林間一眼,指手問:“是來找你打架的麼?”

應風色霍然抬頭,順玉指望去,庵後密林的某片枝椏之間,一雙眼對正他的視線,就這麼徑直相望,片刻後才消失不見。他心頭一悚,只覺視線莫名熟悉,但距離太遠,無法確定是誰。

他原以為是嚴人畏,但一來感覺不像,二來要是這樣,簡豫肯定會說“老頭兒來找我打架”,而非徵詢應風色。然此際非是深究這個的時候,毛族青年一甩頭,彷彿這樣就能甩去紛亂雜識似的。

“我們現在不打架,先救人。”急急推雙姝入內,重將厚重的烏木門扉閂好,直到門縫完全閉緊之前,那雙林中之眼都沒再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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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18:44:44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十九折許以鴻羽南月別山

先前為阻韓雪色奪馬,羽羊神出鞭偷襲,豈料言滿霜劍及履及,幾乎在同時躍入場中,索長近兩丈的流星照準羽羊盔而去,勁風之沉,怕能將腦子盪成豆腐花。

羽羊神不敢不避,失衡之際兀自逞兇,揚鞭打塌半邊馬臀,所幸應風色早有準備,一氣解開三匹馬,折一存二,就此揚長而去。

羽羊神“嘖”的一彈舌,巨蹄交錯間,反足的膝蓋側向一折,如柳條般借力彈回,揮鞭纏住滿霜的流星索,反向一拖,只聽一陣屧屧異響,如蟲振翅,系圓錘的長索應聲寸斷,流星“啪!”墜落地面,頓成死物。

原來他這條杯口粗細的逆龍鞭,一側綴滿密密交疊的細小鱗片,就算纏的是精鋼刀劍,拖曳間也能將鋒刃刮成花。滿霜失了兵刃,不退反進,衝入鞭圍的同時信手一撈,自地面抄起一柄染血蘭鋒,自是扮作辵兔神的鹿韭丹、倚之重傷葉藏柯的擬春劍。

嬌小的女郎奔行如電,矯若羌麂之屬的山嶺蹄獸,在滿地屍首和飛旋的逆龍鞭圈間左竄右閃、足不沾地,竟無一霎停頓,轉眼欺至,踮足一躍,揮劍朝羽羊神胸膛砍落!

兩人的距離不容劍臂平伸,更顯出身高懸殊,滿霜拔地數尺,發頂尚未能與羊角等高,在半人半獸的獰驅前,簡直不比一頭貓大上多少,瞧著絕不是能撼動巨獸的模樣。

但眾人皆知:此際怕是羽羊神更不妙,長兵一旦被突入內圍,直與空手無異,今夜在庵前的每一戰無不印證了這個道理,而沒有一樣兵器的攻擊半徑長過羽羊神的逆鱗鞭,更沒有誰能比滿霜更迅捷也更致命——青芒疾閃,擬春劍“鏗!”止於漆黑的猩掌間,被五枚彎鉤似的喙形骨甲牢牢箝住,形勢急轉直下,半空中的嬌小女郎頓成活靶,就算棄劍後躍,沒有足夠的借力點,也未必能脫出猩臂的攻擊範疇!

“……滿霜!”鹿希色按劍躍出,但戰團在數丈外,恁誰也來不及救,她沒做好忒快便折損己方首席戰力的準備。羽羊神甚至還未利用連心珠的罩門。

而驚人的反轉便在一霎間發生。

羽羊神箝住擬春劍,右手正欲捅她個對穿,眼前突然迸出刺目寒光,鏗鏗鏗的削擊聲不絕於耳,旋即頭、胸、腹間激痛難忍,像被生生剝下一層皮肉,疼得他雙臂亂格猶不能止;心底忽掠過一絲不祥,及時疊掌,被由下往上的一記呼嘯腿刀蹴得肘臂內縮,手背重重撞上頭盔下頷,若再慢些許,被這一腳踢個正著,羽羊盔非要脫首飛去不可。

他踉蹌斜倒,反足膝部的側折關節再度穩住體勢,藉著內藏的螺旋鋼圈彈回,料女郎半空中一陣亂劍砍削之後、又藉墜勢勾腿反蹴,就算有第二丹田也已力竭,此際便如一隻失懸沙包,除了乖乖墜地,再做不了什麼。正欲起腳,余光見塵沙中凝出一點璀耀劍芒,哪裡是“沙包”該有的樣子?急改蹴人為蹴地,機簧韌勁之所至,獸軀向後躍出,而女郎又至。

(他媽的……怎地這般棘手!)

玉未明號稱“三絕”,以槍、劍、流星享譽江湖,但武林中最不缺的就是過譽之輩,如連雲社名震兩湖,但真正的硬點子也只有洛乘天和忽傾城,羽羊神到得此刻,才驚覺一直以來小瞧了她。

反足膝關的機簧設置巧妙,讓他較常人更易保持平衡,但這個優勢轉瞬間即被言滿霜粉碎,女郎沒等他站穩便欺進臂圍,青芒竄閃,快劍全往他身下招呼,顯然不純是因為身高差距所致,而是意在摧毀膝部的機關。

“可惡,該死的賤婢!”

羽羊神雙掌翻飛,全仗精鋼鍛造的彎鉤骨甲抵擋,不幸擬春劍與他身上的裝備係出同源,韌銳並未稍遜,邵咸尊那廝在鑄造自家作品時明顯更捨得用料,骨甲被削得碎屑四濺,漸不成形,闊劍卻沒缺上半角。

羽羊神沒想過會被一名嬌小的對手壓制如斯,玉未明除快劍連擊外,砍、劈、剁、抹一應俱全,連劍柄劍首都能作攻擊之用,使的已不能說是刀招或劍法,是活用器械的各部位,務求每一動皆造成傷害。

葉藏柯若是力量運使的極致,那她便是完美技巧的化身。

羽羊神幾乎是以身體接下了後半段的所有招式,若非有羽羊裝的防護力,早已體無完膚,化成一團血人;頭盔和鎖子甲能擋劍刃,卻無法化消刃上所附勁力,照這樣砍斬下去,羽羊神很快就會被震死在閉鎖嚴密的鎧甲裡。

怎麼……怎麼可以死在這裡?吾豈麼能死在個娃娃手中!

狼狽後退的半神羊蹄一頓,十指骨爪勁射而出,掌中同時爆出大蓬腥臭血霧,啪嚓啪嚓一陣翻蓋也似的機簧細響,霧中寒星點點,穿紅而出,颼颼聲不絕於耳,也不知是從身軀哪處或哪幾處射出無數細小暗器,幾乎涵蓋身前成片的扇形角度,便有數人齊齊圍上,也盡都射死了。

言滿霜著地一撐,側滾開來,本欲伺機鑽進他身側空門,“劈啪!”一聲勁風飆響,細索如青竹絲般卷出血霧,不知羽羊神從何處變出,女郎恐纏鬥下去肌膚沾上毒霧,這才退了開來。

她起先居高臨下的那一砍,是為測試這套裝束的防護範圍,果然猩手並非是塗黑人掌、裹以毛皮的陽春打扮,甚至不是戴上手套這麼簡單,至少有外部偽裝、防護鎖甲、緩衝內襯等三層;從後頭能噴出毒霧,讓相當於指甲部位的骨甲射出,肯定有第四第五,乃至更多層的繁複設置。

到這種程度已不是手套了,必是假肢才能辦到。

言滿霜在各地遊歷踢館時,見過以類似的雜耍技藝跳大神:受託扮神祇遊行的藝人踩著高蹺,戴上竹編骨架、外覆彩布的“神軀”,普通身形的男子搖身一變,頓成身長八九尺高的現世龍神。

身材變高,手掌若不跟著變大,瞧著只覺畸零可笑,毫無威風可延,便以竹籠糊紙做成龍爪巨靈掌,內藏木桿操縱,用縮小牛軛似的半環將木桿連在操縱者的指掌上,也有用絲線的。如此一來,扮神者在行進間也能控制假手屈伸,瞧著像真的一樣,這也被歸類在傀儡術的範疇。

這套“羽羊裝”應是相似原理,只是製作更精巧,最令人駭異處,在於羽羊神竟是“隔”著這樣的機制運使兵器。此人若非是瘋子,便是對這門扮大神的傀藝執著到近乎瘋魔,費盡心思鑽研浸淫,單論技巧,堪稱爐火純青,已臻化境,當世未必能找出第二個人來。

和一具跳大儺用的裝神傀儡比鬥,就算贏了心裡也不舒坦。

言滿霜倒縱回階上,落地的模樣如一頭輕盈的百靈鳥,擬春劍往青石階一摜,三指劍刃不住嗡嗡顫搖。

庵內眾人除在偏廂的莫家母女和儲之沁走不開,就連梁燕貞、憐清淺亦出得庵門。階下抱著鹿韭丹屍身的胡媚世,十三神龍中還活著的忽傾城、無葉和尚全都轉過頭來,誰也不想錯過此戰的結果。

血霧消散,月下羽羊神依舊佝僂著背,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破破爛爛,原本看著是毛皮肌膚的地方被利劍削得千瘡百孔,露出底下的鎖子甲和皮革襯裡,盔上更被砍出數道劍痕,隱約可見其下的眉眼之類。

那雙黑毛猩猩似的長臂,只餘左側完好,右臂齊肘而失,露出其中一條蒼白瘦削、明顯短得多的人手,尺寸倒是普通短長,被獸軀襯得益發細小;五指修長,蓄著略尖的指甲,雖是男子之手,瞧著卻甚是陰柔。

蒼白的枯掌裡握著只比玉筷稍粗的暗青鞭柄,柄略長於四寸,或因如此才能藏入傀儡裝之內。

若應風色在場,就會發現此柄與“青雲繡卷”的玉軸一模一樣,很可能是同樣的東西,看來羽羊神的確恪守“遊戲”的公平性,投於降界的繡卷不但是獎勵、藏著給破解之人看的訊息,同時也暗示了他的身份,如淚血鳳奩之於馬長聲。

除了心裡有底的言滿霜,餘人多是瞠目結舌,先前彷彿從怪譚中走出的妖怪,連在月下都瞧不出破綻、只能來自於幽窮九淵的降界之主,此際就是個戲法穿幫、光環盡失的落魄藝人,令人不忍心發出噓聲。

羽羊神雖能勉強站穩,也僅止於下半身。

他的肩頭不住起伏,明顯還未調勻氣息;握鞭之手微顫,不知是懾於“三絕”的武藝,抑或內傷所致。以言滿霜的修為和擬春劍之銳,要劈開鎖子甲應非難事,但羽羊神渾身幾無外傷,自非女郎刻意留手,怕她使的全是潛勁,勁力透甲而入,真正的目標是經脈臟腑。

“……不是你。”言滿霜微瞇杏眸,喃喃道。

“你說什……呃啊!”羽羊神以手掩口,鮮血溢出指縫,身子又矮了小半截,劇顫不止,瞎子都瞧得出他內傷沉重。而這本能摀嘴的動作,使的仍是套了傀儡假手的猩臂。

言滿霜本還存一絲僥倖,寄望他卸下傀儡裝後,武功能更上層樓,至此已不必再想。

梁燕貞與馬長聲雖也披甲,起碼還是衣服的概念,不會被覆腋肘等關節處,以免影響武功。但在羽羊神身上早沒有這樣的限制,連假肢的指掌都以機關操縱,羊蹄反足肯定也是高蹺一類,這都不是說脫就能脫掉的,恐怕穿著時也須有專用的支架等,甚或需要旁人協助,代表他沒有“臨陣褪去傀儡裝”的選項。也就是說解裝之後,他很可能不會更強。

結合其人操作之靈活,以及那股彷彿天生如此的自然和生物感,似也能佐證這一點。

這廝在羽羊神的傀儡裝裡更自在。

對他來說,人形極可能才是偽裝,不得不拿出虛假的一面才得勉強維繫,只有穿進傀儡裝時,才能做回自己。

剝除這層“真我”的言滿霜徹底激怒了他,羽羊神掏出一隻小小的金匣,將內藏龍眼大小的暗紅藥丸嚼碎嚥下,隨手將金匣扔給不遠處坐地調息的忽傾城。

“喂喂,垃圾別隨地亂扔啊,好沒公德心。”但怎麼看金匣都是扔給自己的,忽傾城一把抄住,隨口笑罵著,仍是那副滿不在乎的輕佻神氣。

“匣裡有這枚'乾坤鴻羽丹'的煉製法門,姑且算是前訂。”

“條件是打敗這位漂亮的小妹子姐姐麼?聽起來好划算啊。”忽傾城三兩下挖開內襯,攤開內藏一張形似符籙的數疊黃紙。“哇靠,這煉法……真的假的?太變態了吧,我可是好人啊。”

“馬長聲服用此丹之前,根基還不如你。”羽羊盔內的竹簧似是被言滿霜打壞了,他原本的聲音即使被頭盔悶捂,聽來仍是陰惻惻的略顯尖亢;分明是男子的嗓音,卻覺無比陰柔,不像男子。“而他沒有得到正確的服用指示,否則效用當不只如此。你的劍法遇著瓶頸了罷?野路子出身,終究卡在內力這一關上。”

忽傾城笑道:“懂了,閣下要賣的,就是這個正確的服用之法罷?是現場示範嗎,好有趣啊。但這玩意我聽都沒聽過,黃紙裡寫的煉法也太嚇人了,老實說你搞花樣我也難辨真假,讓我出手替你賣命,未免太難。這回我看就先不要唄,有機會再與閣下談生意啊。”

“有無效果,一刻後便知分曉。忘了告訴你,鴻羽丹不限服用的次數,但間隔同樣也講門道的。”羽羊神就地坐下,盤折的部位果然在膝部之上,看來羊蹄反足真是踩高蹺一類,這下是不演了;盔頂忽冒出絲絲熱氣,裂開的護面縫裡隱約透出紅芒,詭秘重重。

只有九淵使者們注意到,他不再以“吾”自稱,口吻也無前度之輕佻,甚至有些嚴肅冷峻,官威甚大,純以措辭口氣來看,倒像忽傾城才是正牌羽羊神。

“還有,你毋須打敗她,也不可能打敗她,只要撐足一刻即可。我對你並沒有更高的期待。”

忽傾城劍眉一軒,霍然轉至的視線凌厲如劍,聽著像是在笑,但狼一般的冷銳眸中卻無笑意。“話說得忒難聽,還指望我幫你?”

“因為'三絕'玉未明,不是你此前打敗的那些個破銅爛鐵,是真正能讓你名震東海、躋身頂尖高手之列的狠辣角色。”羽羊神陰惻惻地一笑,在全心運功化消丹力前,只淡淡說道:“就算唬住了世上所有人,難道你午夜夢迴之際,沒有懷疑過自己到底夠不夠格?你的快劍排名有沒有摻水,這人能給你答案。”

忽傾城大笑起身,提著雙手帶長劍與左手長匕鏗啷啷一錯,轉頭笑對言滿霜:“漂亮的小妹子姐姐,人家話都說到這份上,看來只能得罪啦。”言滿霜拔出擬春劍,隨手挽了個劍花,權作熱身,俯視男子的杏眸里波瀾不興,彷彿瞧的是條蛆。

應風色領阿妍和簡豫穿過後院時,整座無乘庵悄靜得有些超乎預期。

無乘庵雖不大,好歹也有前後三進,第三進“韓雪色”從未進來過,反正沿簷廊走就一條路,沒必要多作停留,忽聽阿妍驚呼:“那……那是什麼……”最末一個“人”字吐之不出,微一踉蹌,應風色趕緊停步摟住——這張王牌至關重要,可不能隨便傷著。

投映於隔院西廂的窗紙之上,是一具斜長坐影,便算上投影拉長的效果,也能瞧出此人枯瘦,頗有幾分覆皮髑髏的味道,難怪一向膽大的阿妍徑往“鬼”的方向聯想。

“是人,不是鬼。”簡豫淡道:“不信你瞧。”繡鞋尖一點,一個起落間便掠至西廂房,也沒瞧清是伸手或起腳,房門“砰”的一聲應勢而開!

應風色拉著阿妍根本追她不上,喊都不及喊,匆匆奔上廊階,赫見房中繡窗朝外大敞,一名瘦削的老者憑欄望月,睡亂的灰髮垂覆額面,單衣鬆開的襟口之間胸肋嶙峋,肌膚鬆弛;老態雖淒涼,聞聲卻轉過一張端正清癯的長臉,眸光清潤,笑意從容,可想見年輕時曾風靡無數女子,竟是魚休同。

他隨儲之沁遷至無乘庵,深居簡出,應風色來此寥寥,沒有機會見到,此際遇上,脫口道:“掌教真人……天君安好,小子有僭了。”將簡豫拉回身畔。少女察覺他的警繃戒備,不禁瞥了他一眼,所幸並未問“你是不是要同他打架”。

應風色的緊張不是沒有理由的。在疑似羽羊神真身的四個條件——龍方認識、地位尊隆、山上有親,及擅使鞭索——裡,唯二符合三項者,只有劍塚副台丞顧挽松,與曾任觀海天門掌教的魚休同。

莫婷雖再三保證魚休同的身體,已無動武的能耐,但陰謀家未必會親自下場弄髒手,莫婷也是在表明絕不會大意輕忽、必謹慎應對,不忘此人尚有嫌疑之下,應風色才讓她繼續為老人治療。

魚休同望了他一眼,似無應風色想像中遲鈍,適才聞聲回頭也是即時反應,青年不由得提高警戒。“小友似是認得我啊,我卻眼生得緊。你們是之沁的朋友?”

應風色一下不知該怎麼回答,卻聽魚休同怡然道:“別告訴之沁我醒了啊,免得她操心。我再看會兒月亮就睡,你們把門帶上行了。”

應風色只覺說不出的怪,但直覺他與庵前的戰鬥……不,該說是與所有人都沒有交集,被孤零零留在一個人的世界裡,最親近的儲之沁無論如何愛戴,再怎麼無怨無尤照拂,卻無法理解他痛苦的根源;試圖走進他心裡的莫婷,也非是他選擇敞開心房的對象。他根本沒得選。

直到這一刻他才忽然明白,為何莫婷不以為魚休同是羽羊神。他推著雙姝出了房門,躬身道:“知道了。天君早些休息,小子告退。”

“……大桐山那晚的月亮,也是這模樣。”魚休同喃喃道:“天人交感,三才呼應,那是再自然也不過的事,只是人智有限,瞧不明白罷了。痴魚、癡愚,休去歇去!哈哈哈哈!”轉頭望月,不再言語。

阿妍小聲道:“他……到底在說什麼?”應風色搖頭掩門,忙領她二人到前進偏間。莫婷已將葉藏柯腹腔內的創口大致縫合,苦無器具輸血,金針截流之法已至極限,不得不閉鎖腹部,以免葉藏柯失血而死;以她的原則,是不會和陌生人聯手施救,但應風色願為簡豫擔保,眼下情況危急,也只能從權,讓簡豫入內施藥。

“鯉沉龍淵”的效果連莫執一都瞠目結舌,斷臂迅速恢復活性,女神醫把握時間萃取毒源,對合解毒;另一頭葉藏柯得“鯉沉龍淵”之助,急遽減弱的生命跡象竟漸趨穩定,後續就只剩下縫合外部的收尾工作。

房中正忙成一團,一人大袖飄飄,泠若御風,足不沾地似的行過廊廡,徑往庵外行去,儲之沁百忙中一瞥,失聲道:“師……師父!您要去哪兒?”慌慌張張解了面巾裙兜,趿鞋追去,卻始終差了一兩步之遙,伸手竟構之不著。

應風色心覺有異,橫豎他在這裡也幫不上忙,將簡豫留於偏間救人,拉著阿妍也追過去。阿妍一路見了先將母親送回屋內歇息、去而復返的洛雪晴,又見得鹿希色、梁燕貞、憐清淺等,心裡咕噥:“……怎地全是女子?”她自知美貌,不是會輕易吃醋的性子,但宅里全是美女,型款各不相同,怕不能花了眼似,阿雪平日居然是住在這種女人窩裡!這可怎麼得了?

場中的戰鬥,這時也到了頭。忽傾城大劍碎裂,剩下光禿禿的劍柄,攢著長匕低吼著撲上前去,卻非徒逞蠻勇,水蛇般迂迴彎繞的行進路線甚惑人眼;奔行間踢起飛沙卷塵,身形沒入其中,怕再穿出之時,便要以絕招取命!

應風色不知他為何與滿霜廝殺起來,也未目睹忽傾城快劍出盡,一一被言滿霜破解的過程,“湖陰第二名劍”和“東海快劍第三”的名頭可說是稀碎一地,忽傾城瞧著沉著,實已無路可走,這種乍看理智的瘋狂才是最要命。

言滿霜終於擺出稍微認真一點的應戰姿態,驀聽一聲虎吼,漫天塵沙忽地向內一縮,繼而青芒炸碎,方圓三丈之內諸物齊飛,無不四分五裂,轟爆之威幾乎夷平地面,然而,那勁力擴散的模樣卻非眾人初見,只是前度的威力遠遠不及於此,赫然便是觀海天門鞭索一脈的鎮脈絕學!

“這是……'玉梢金翅引龍媒'!”

才到門邊的儲之沁猛遭勁風刮卷,幾乎立足不住,掩面踉蹌;好不容易風沙吹散,見師父怔怔立於階頂,形單影只,彷彿遇風即散,趕緊上前要將他老人家扶回庵內,小手卻被老人輕輕撫住。

言滿霜背對庵門,拄劍於地,她在勁力轟至的瞬間奮力後躍,足不點地飛越近兩丈,卻仍快不過真氣炸開,千鈞一發之際擰腰回身,頓落地面,擬春劍使如驟雨狂風,硬生生擋下餘波。

忽傾城就沒這麼幸運了,即使在察覺的瞬間猛然側轉,試圖脫出鞭勁的範疇,仍是慢了一步,整個左半身被旋攪而入之後才又轟震而出,著地時已呈一灘爛泥似的血團子,忍痛以右半邊的手腳挪退,不住骨碌碌冒著血的胸膛抽搐起伏,雖是意志力驚人,但其實已至冥府的大門前,翻個身便即解脫。

“你……小人……未至一……一刻……”

“是麼?可見效果多好,絕不坑你啊!”提著暗青鞭柄的獸形半神踏出塵霧,不知是錯覺否,總覺羊角盔上開綻的刀劍縫中紅光隱隱,吐氣開聲之時似有磁震,雖還是那個陰柔的嗓音,氣勢卻截然不同。

“乾坤鴻羽丹”之名連遊歷各方的言滿霜都沒聽過,但世上肯定沒有即服即用的治傷或益功丹藥,又不是仙丹,此物多半是寅吃卯糧、借力轉化的邪門歪道,後患無窮;羽羊神用上這種東西,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觀海天門美其名曰玄門正宗,其實就是一團散沙,良窳不齊;之所以能長據正道七大門派之列,說一句“靠的是七言絕式”實不為過。

天門十八脈,共計十八式,無不是千錘百煉的絕學,號稱“一招包一門”,招式上已無可挑剔。

羽羊神服丹前,修為頗不如言滿霜,招式技巧更是瞠乎其後,首度對敵,言滿霜甚至未用全力,還能分神防著傀儡裝內藏的毒霧機關。但從“玉梢金翅引龍媒”的影響範圍反推,言滿霜自問擋不下這招,連餘勁都應付得相當勉強,倉促間更破不了天門鞭索一脈數百年來、無數頂尖高手錘煉而得的招式。“三絕”玉未明尚且如此,何況其他人?

合理的應對之法是與之游斗,賭羽羊神發不出第三、第四記的七言絕式,耗光鴻羽丹所借卯糧,光是還身體債就能了結這廝。但這道理誰比羽羊神更清楚?庵里庵外全是人,言滿霜不擋,其他人就是俎上肉,或等輾過了言滿霜再來收拾,結果也是一樣。

可惡。不過一瞬間,情況突然就變得如此惡劣了啊!

言滿霜咬了咬銀牙,好看的小嘴邊又皺起那抹細折,舉臂喊道:“……之沁!”

儲之沁心領神會,取大槍往階下一扔:“接好了!”言滿霜穩穩接住,曲肘平腰,腿胯微沉,霎如淵渟嶽峙,彷彿憑空在庵前豎起一面高牆,恁誰也難越雷池一步。

“……姑娘你是南月兄的高足罷?”

倚著檐柱默默觀視的魚休同忽問。

言滿霜柳眉微揚,詫色一現而隱,盯著大步而來的羽羊神並未回頭,俏臉神情傲岸,意興遄飛。“先師破門離山後,便不用那個名兒了,書信落款都題作'朽月老人'。我沒有一個叫侯南月的師傅。”

“槍卷西風”侯南月是上代天門槍脈出類拔萃的人物,某日厭倦了真鵠山上的鬥爭,一怒遠颺,宣布與宗門斷絕關係,槍脈卻不敢將其除名,是極為特立獨行的存在,因年悠月久,連應風色都沒聽過此人。

魚休同喃喃道:“南月兄已不在了麼?也罷,合著就快見面啦,與他飲酒最是痛快。”釋然一笑:“南月兄大破大立,曾立誓不傳'萬里風飆破玄城'一式,想來是言出必行的了。”

“萬里風飆破玄城”正是天門槍脈的七言絕式,侯南月主張槍劍兩分,厭膩觀中諸人汲汲營營,只想要這式捷徑,故爾立誓不傳。

“我槍和劍是分開學的。”言滿霜道。

“很好。”老人露出欣慰的笑容。“你師傅把槍劍分開教的原因,便是'玉梢金翅引龍媒'必敗處。你得比他更純粹些。”言滿霜神色一動,羽羊神不容她二人再說,陰惻惻笑道:“魚休同,你個三番四次死不了的老王八,到閻王殿前再敘舊罷!”偶蹄一刨沙,疾電似的衝上來,十二成的功力至極催發,鞭聲肅肅間,極式“玉梢金翅引龍媒”悍然出手!

旋勁飛攪,彷彿要將所有人吸入鞭團,應風色幾乎睜不開眼,抱阿妍奮力抵緊檐柱;梁燕貞拉住憐姑娘,儲之沁則被迎風擺蕩的師父隨手挽住,勉強不失。

“唰”的一聲,不動如山的言滿霜挺槍一扎,槍尖在鞭圈之外忽然失形,應風色本以為是被絞成了碎片,誰知竟在鞭圈的核心處倏然凝聚,直挺挺地摜中羽羊神的胸口膻中穴,爆出“啪!”一聲輕細脆響。

漫天鞭風一凝,四散爆開,失控的勁力由風暴的最中心開始扭曲扯裂,暗青細鞭首當其衝,瞬間解裂成齏粉,隨即羽羊神的傀儡裝“喀喇喇”一陣裂響,各處關節爆碎開來,羊足由膝部摧折,露出高蹺似的下半截骨架,然後斷成數截,受創嚴重的羽羊盔更於瞬間四分五裂——可怕的解體過程看似甚長,其實僅只幾霎眼。

勁風散去,滿地狼藉的骨架和機簧碎片之間,癱坐著一名披頭散發、破破爛爛的墊革鎖子甲下淌出鮮血的裸足男子,面色灰敗,扭曲的臉上卻掛著詭異的笑容。應風色很久沒見過他了,卻不曾忘記他的臉,但即使在印像中,他也從未顯露過這樣的表情,明明一敗塗地,卻令人毛骨悚然。

魚休同微瞇著眼眺望,良久才嘆了口氣,喃喃道:“你從我這兒,除挖走當日大桐山之事外,竟連武功也盜了麼,顧挽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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