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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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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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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8-10 18:45:4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卷劍冷霜殘第百二十折譬如昨日白骨紅顏

坐於碎甲間的狼狽男子哈哈大笑,睜大血絲密布的濁眸,從紊亂的額前垂發間迸出獰光,很難分辨是陰狠抑或瘋狂。“拿你本破手札而已,這不沒點屁用?說得多值錢似,我肏你大爺!”啐了口血唾,口吻粗鄙,宛若市井流氓,這已是第三度變化,彷彿體內棲有三魂,令人捉摸不透。

一旁梁燕貞終於回神,眥目欲裂,指著他顫道:“你是……顧挽松?你真是顧挽松!原來是你……我阿爹與你相交甚篤,你為何這般害我!”若非憐清淺拉住,已衝上前拼命。

顧挽松斜乜女郎一眼,蔑笑:“你是梁鍞之女,卻未必是他的骨肉,更有可能是姐弟亂倫所誕下的孽種,你怎不去問你阿爹他是如何擺弄李川橫姐弟、傅晴章,乃至於你?身為血甲之傳,說得什麼蠢話!”

“我才不是血甲之傳!”梁燕貞怒吼,渾身劇顫。

“你一生都是,想跑也跑不了。”顧挽松哼笑道:“連我都不敢確定,這東洲五道間還有多少血甲傳人,但我唯一肯定的,就是隱於黑暗中的每雙眼睛無不盯著你,渴望親手劃開你的肌膚皮肉,瞧瞧鍛陽子的徒子徒孫體內,是不是留有他血洗天下的厲害傳承、究竟是個什麼模樣,也可能有人只是單純想找個支解你的藉口而已。

“你就算發瘋,對他們來說還是太過甘美的獵物,你可是梁侯的女兒、獨孤家老十七的女人,姐弟亂倫所生下的怪物,偏又有具迷人已極的好皮囊,更別提是已知金字部的最後傳承……恁誰都能在你身上找到下手的理由。待他們找上門時,你再哭喊著'我不是血甲之傳'試試,看看有沒有用。”說著咧嘴一笑。

應風色連在一旁聽著都覺頭皮發麻,簡直不敢揣想梁燕貞的感受,然而他最想問的是顧挽松為何找上自己、找上指劍奇宮,雖說血甲之傳本就惟恐天下不亂,未必真有明確的目的,但總覺顧挽松從十年前便已鋪下若干陰謀種子,汲汲營營,不應以一句“血洗天下”便輕鬆揭過。

“以你的武功,還不配抓我入降界。”果然滿霜率先發難,長桿一指,杏眸冷徹。“說!是誰指使你的?那人現在何處?”

顧挽松仰頭大笑,還未言語,冷不防被女郎“唰!”一桿搠中左目,桿尖快到就像蜻蜓翅膀猛一顫,失形不過霎那間,顧挽松左眼眶中突然爆出鮮血,柔軟的眼珠化漿迸出,狂笑頓時成了慘嚎。

“啊啊啊————我的眼睛!”

言滿霜長桿連點,迅捷無倫地封了他兩肩穴道,讓他連捂眼都不能,如蛆蟲般在地面痛得打滾抽搐,又倏地被一桿撞起,重重抵在檐柱下痙攣著,半邊空蕩蕩的眼窩窟窿中泥血垂落,瞧著十分淒慘。

“你還有一隻眼,但我未必有忒好的耐性。”言滿霜淡淡說道:“待我聽煩你的纏夾,又或死了心不以為能有答案,便從你的口牙卸起,一次一枚,你信不信我有這等功夫?”

顧挽松疼得面孔扭曲,他的臉色本已極差,這下更是形似惡鬼,不知為何,應風色總覺他瞧著像是在笑,那是瘋狂而非瘋癲,並不是失卻神智的模樣,就算場面對顧挽松來說簡直沒法再更糟了,但似乎仍在降界之主的沙盤推演之中,是眾多可能性裡的其中一個,而非某種無可挽回的失控意外;這種游刃有餘的怪異從容,令青年心底莫名湧現不祥,然而卻毫無頭緒。

以慘烈的程度來說,此刻的顧挽鬆就像第六輪降界當夜,在養頤家內遭同伴集體背刺的應風色,若易地而處,那時逃過一劫的他,眼下甚至想不到能平安脫身的辦法。

“……這個問題,你似乎應該問我。”

眾人聞聲轉頭,只見黑衣雪膚的美婦扭著葫蘆似的小腰,木屐跨過庵門高檻,小手裡拿了方雪白布巾頻頻擦拭,額角、雪頸,乃至露出交襟的高聳奶脯間掛著晶瑩汗珠,在他人身上興許有些狼狽不堪,於她卻是更添迷離豔色,直令人想伸舌舔舐,正是莫婷之母、擁有神醫之名的“冥迢續斷”莫執一。

言滿霜柳眉微挑,並未答腔,但氣勢迫人欲窒,只消美婦說錯一句,顧挽松便是現成的榜樣。

“天底下無色無味、內力難以察覺的蒙汗藥物,在我所知裡有三十七種。”莫執一抹著手信步而來,彷彿逛集子揀花布般,巧笑嫣然中帶著一絲慵懶,嘴角的淺淺梨渦既嫵媚又嬌俏,竟隱有少女之感。“這廝軟磨硬泡向我討了五種,我觀察這宅子裡的模樣,至少有三種能行。你若不急在這會兒要知道,給我三天的時間里里外外查上一遍,我能告訴你他用的是哪一種。”

庵內偏間的房門推開尺許又迅速關上,卻是莫婷來到廊間,揚聲道:“……母親,解藥哪兒?”與接替儲之沁來偏間幫忙的洛雪晴並肩而出,一貫淡漠的俏臉上掠過一抹憂色。

言滿霜明白她是喊給自己聽的,意思是“她是我娘,你盡量別傷害她”,對莫執一冷道:“因為你是莫婷的母親,這條幼稚的緩兵計,我便不同你計較了。我留著他的牙,是讓他能自個兒說,還是你覺得沒這個必要?”握著桿底的小手倏忽屈伸,“啪!”打落顧挽鬆一枚門牙,老人嗚的一聲側倒,顫抖著扭動了兩下。

“我能取出你的連心珠。”莫執一面色微變,咬牙強笑道:“你點我的穴道縛在一旁,由婷儿執刀,我說她做,保證沒有風險。比起追究前事,往後怎麼安生過日子更重要罷?你可廢了他的武功,狠狠教訓一頓也無妨,留條命給我就行。怎麼樣?”

按莫婷所說,她母親任性妄為,眼裡只有自己,是世間最不該做大夫的人,言滿霜不以為她同羽羊神之間有什麼交情義氣,能讓她跳出來保人;瞧瞧美婦人,再瞧瞧面色灰敗不成人形的顧挽松,女郎的目光移到了廊間微露憂色的莫婷臉上,心念微動,突然冒出一個看似荒謬、卻能合理解釋一切的答案。

(原來莫婷竟是她倆的——)

莫婷明顯不知此事,而莫執一併不想讓別人知道,自也包括女兒在內。

言滿霜沒遲疑太久,她欣賞莫婷,不排除與這名小輩結交,但她們還說不上是朋友。將來莫婷若有恨,那也不是她的問題,顧挽松諸惡做盡,自己難道還沒有覺悟麼?

莫執一察覺女郎的殺意,白巾一扔,左手高舉起一隻小青瓷瓶,寒聲道:“能救葉藏柯的解毒丹在此,天下間只此一瓶,竹虎那廝可沒有第二條毒源活臂。顧挽松若死,我便砸了瓶子,大夥一翻兩瞪眼!”

梁燕貞大叫:“不可!”余光見憐姑娘作勢奪藥,挽之不及,“垣梁天策”呼嘯而出,砰的一聲槍桿對撞,硬生生將長桿蕩了開來,卻未進逼,舉起左手作阻卻貌,急對眾人道:“且慢!大夥有話好說,先別動手。”向言滿霜露出求肯之色,難掩哀容。

言滿霜果然未再進逼——橫豎顧挽松也動彈不得——另一廂的憐清淺卻無停手之意,纖掌翻飛,幾可雙手圈握的薄薄柳腰絞擰之間,身形若怒海扁舟,彷彿被騰挪閃退的莫執一帶著走,怎麼也甩不開;兩隻玉一般的小手一沾上袍袖,轉眼便束腕纏肘攀緣直進,整個人“爬”上莫執一的藕臂也似,淡紫衫影徑卷她左手,目標仍是藥瓶!

(這是……《鶩下驚濤手》!)

《鶩下驚濤手》乃漁陽七砦中,號稱武功第一的落鶩莊嫡傳武技,融拳、掌、擒拿於一爐,兼具“順勢而為”及“稍沾即落”兩大特點,練到極處時,能任意化被動為主動,忽從防禦方變為主動壓制的一方,可說是看起來毫不刁鑽,實際遭遇卻令人頭痛至極的一門絕學,據傳與鎮莊神功《明霞心卷》同為昔日金貔朝開國功臣舒夢還所創。

“鶩”字雖是野鴨之意,但落鶩莊之鶩指的卻是“鶩舲”,也就是小船。扁舟隨怒濤擺盪而不覆,正是此功精髓,應風色曾於通天閣中翻閱過相關的記載,頗不以為然,直到此際見得憐清淺施展,才知是想像的貧弱局限了視野,鶩下驚濤手果然不凡,絕不在本山通天劍指之下。

而女郎倏忽間撲向藥瓶的驚人速度,並無奪物之審慎,在應風色看來更像是意圖毀物,想起在養頤家當夜,女陰人冷不防將韓雪色踢回火場的突兀之舉,心念微動,茅塞頓開——韓雪色與葉藏柯,都是梁燕貞的“過去”。

這女陰人是有意識地在抹消梁燕貞的過往!

窺破她真正的意圖,應風色本想發動“無界心流”奪藥,卻在虛境中被冒牌貨叔叔打了回票:“兩刻間都別想了,最好也別遁入識海……我是無所謂,倒是你,想把腦子煮成一盅熱騰騰的打鹵豆腐花麼?”猛將他踢了出去。果然應風色回神一陣暈眩,伸手往鼻下抹得一縷殷紅。

千鈞一發之際,一人忽從莫執一身後冒出,六隻白生生的纖美柔荑三向對掌,清脆啪啪響落,莫執一與憐清淺已被來人隔開,正是莫婷。她見憐清淺退走,轉對母親一伸小手,沉聲道:“……拿來!”

莫執一隨手掠了掠鬢絲,嘻笑道:“哎呀呀,你個丫頭來攪什麼局?娘差點便得手啦。”左手指根處與手背上的纏絲鏤空金飾微微一晃,又恢復成死物的模樣,原來她是故意讓憐清淺順藤摸瓜欺將上來,欲以素蜺針拿下她。

憐清淺退回梁燕貞身畔,輕聲道:“力有未逮,小姐恕罪。”梁燕貞並未責備她,只道:“莫再輕舉妄動。”對她的魯莽獨斷沒有一絲疑心,足見信任。

除言滿霜之外,在場還有一人也看出了莫家母女和顧挽鬆的關係,那便是應風色。畢竟他與母女倆都有過親密接觸,人在交歡時最不容易掩藏自己,哪怕未曾深談,肢體動作、對慾望最直接的反應等也足以透露夠多的訊息。

莫執一素來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他人感受全無同理,具有非常鮮明強烈的血甲門性格,只對莫婷才偶有例外,這已是她人生中並不多見的溫情;顧挽松若有相近的地位,那隻能是莫婷的生身之父。

莫婷似也明白母親不會給藥,余光瞥見應風色鼻下有血,不用猜也知是三色龍漦運用太過所致,不覺多瞧兩眼,露出關懷之色。阿妍順著她的眼光回望,才發現阿雪竟流出鼻血,連忙取出手絹為他擦拭;本想問他那個女人是誰,猶豫之間,又將疑問生生咽回。

眼看情況陷入僵局,眾人的眼光又回到言滿霜身上。羽羊神既是她憑一己之力拾奪下來,自然也只能由她來決定生死,站在九淵使的立場,這廝最好是死得乾淨俐落,眾人自此重獲自由,再不用擔驚受怕,龍方颶色等人知曉厲害,能不造次那是最好;若還一意來為難,顧挽松便是現成的榜樣。

辵兔也是四羊神之一,真要究責,算起來肯定是筆血帳,如令眾姝失卻寶貴的處子之身的地宮瓣室,便是出自辵兔神的謀劃,更別提柳玉骨等投靠龍方的玉霄派弟子。

然而,葉藏柯卻是己方盟友,一力對抗竹虎與連雲社諸人,不能棄於不顧。拿廢了的顧挽松交換解藥,救葉藏柯一命,似不是很困難的決定,只是誰能保證陰謀家的陰謀不會死灰復燃,錯過了今夜斬草除根、徹底解決此事的機會,明晚還能睡得安枕麼?

鹿希色動了動嘴唇,卻未出聲,姣美的杏眸直勾勾地望著言滿霜。應風色心中一動:“難道她是希望滿霜下殺手,來個魚死網破?”要是“應風色”在此間,他絕對會想盡辦法先保住那枚解藥,最多就是失信於莫執一,待穩住葉藏柯之後,回頭再找個理由殺掉顧挽松——以羽羊神作死的性格,不用擔心沒有生事的題材,更何況還有許多事須從此人嘴裡撬出。

羽羊神是一定得殺的,但要問明白了才能動手。如他圖謀奇宮什麼、山上還有多少內應,用什麼把柄控制了冰無葉等,且不說這些情報牽連重大,甚至是價值連城,就為日後高枕無憂、毋須再擔心血甲之傳找上門,都不能輕易殺之。

他猶豫著要不要開聲勸阻,又擔心適得其反,平白刺激了女郎,忽聽言滿霜冷道:“你們全都錯了,我其實不在乎他是死是活;憑這點微末本領,上門一百次我能殺他一百次,就像夏夜蚊擾,你總不會盡把世上的蚊子全都殺了,那是瘋子才做的事。”

她環視眾人,忽然揚聲:“但他沒有能耐抓我入降界,代表這是別人所為。不知此人是誰,不知此人何在,就算殺了顧挽松,那人仍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在我頸後設下連心珠,忽然將我投到某個陌生境域裡,再去玩另一場'遊戲';我都尚且如此,你們呢?哪個敢說自己能逃過?”踏前一步,長桿戟指:“我不殺他,我會逼他說出來,誰來、拿什麼都攔不住,你想讓他多留幾個部位,毋須勸我,該當勸他!”

“……你未免太把自己當回事了,丫頭。口氣忒大,不怕閃了舌頭?”

聲隨夜風至,颯颯搖紅影,聲音居然是從庵內傳來。

一抹高䠷麗影似從廊底行出,頭戴紗笠,腰懸赤劍,裙裾間隱見雙腿修長;襟口鼓脹成團,不住彈顫如浪,居然是名身材惹火的女子。

在場美女如雲,並不缺豪乳,除卻好身材隱於衣下的滿霜,鹿希色雙峰渾圓堅挺,莫家母女俱是又大又軟、手感十足的沃乳,連阿妍也十分有料,但在此姝前無不相形見絀。

她的丰乳肥臀,不全是由結實的蜂腰襯托出來,而是原本就極富肉感。考慮到身量幾與男子同高,視覺上較莫執一更驚人的豪乳,實際尺寸怕不是瓜實一般,比應風色的腦袋要大得多。

應風色意外地發現,自己居然沒有血脈賁張之感,回神只覺強大的威壓撲天蓋地而來,身軀本能繃緊,瞬間進入備戰狀態,而那異樣的股栗始終未去。或許和一縷淡淡的血腥味有關。

他從後門進來時,一連穿過三進宅院,雖沒功夫一間一間仔細瞧過,並不覺得屋內還有其他人。在女郎開聲以前,就像完全不存在似的,只能認為眼前的逼人氣勢是她刻意放出,如利劍脫鞘橫置,當者莫不膽寒;而越至近處,她的黑紗竹笠、海棠紅衫淡紫襦,乃至披覆的銀繡黑氅等漸失其形,只余純粹的壓力;應風色在轉開視線前的最後一瞥,是她蜂腰後晃過的燦燦銀芒。

(白……白髮?)

白到沒有一根駁雜的及腰長發,僅以一根彤豔的大紅帶子束於末端,與血色的劍柄劍鞘是她全身上下唯二的正色,紅到有些刺目。

言滿霜自被揭穿“玉未明”的身份以來,不僅行事直來直往,毫不拖泥帶水,在嘴上更是絕不饒人;恁此姝殺氣如何精純,沒打過也不知高下,沒有氣沮於前的道理,她卻像是忽然啞聲也似,緊盯著來人,應風色發現她竟微微顫抖,不知是憤怒或恐懼。

怪了,應風色心想。莫非滿霜……與此人有舊?

忽聽一把喑啞暗弱的嗓音笑道:“你總算肯出來了。拖拖拉拉半天,老子這隻眼,你拿什麼賠我?”竟是癱在柱底的顧挽松。

“我本來沒打算出來的。”女郎冷冷說道。“你說這兒有條漏網之魚,值得我跑一趟,但你這廝滿嘴胡言,正事沒干成一件,我原本是不信的,沒料到真有好東西;只教這丫頭取你一隻眼,算是抵了擾我清修之罪,小懲大戒,望你下回長些記性,莫再重蹈覆轍。”合著若未見著她口裡稱的“好東西”,便要眼睜睜瞧顧挽松死。

她的聲音爽脆快利,十分動聽,果然開口又更添韻致,並未刻意壓低嗓子,也不似莫執一般嬌慵嫵媚,黏糯如蜜,是冷得很有味道的那種,令人忍不住揣想黑紗之下,會是何等的花容月貌。

顧挽松低頭啐了口血唾,咧嘴笑道:“你找了忒久都沒找著,我特別給你備在這兒,怎麼說也是很有心了。誰想得到堂堂水月停軒門下、永貞祖師最鍾愛的小弟子筠縵師太,竟是洛總鏢頭那千嬌百媚的老婆陸氏?

“我連她的私生女兒都替你找了來,這下子要維護師門清譽可就省事多啦,一劍兩命,毋須奔波,將知曉你在大桐山殺害筠靜師太,暨同行六名筠字輩師長,在湖陰楓林驛殺害筠莊和她的弟子,幾乎清光筠字一輩才得上位等醜事的所有人,全都埋葬於此,豈不是方便得多,杜掌門?”

——她是……“紅顏冷劍”杜妝憐。

(原來她便是掌水月一脈的杜妝憐!)

顧挽松這手是破罐子破摔,聽女郎的口氣,怕也不會給他好果子吃,但這番話說將出來,這名身段惹火的女子若真是杜妝憐,除了把與聞者殺掉之外,想來也沒有別條路。至於她事後如何炮製作死的羽羊神,已不關死人的事。

只一處尚有疑義。

杜妝憐乃永貞首徒筠心師太的弟子,入門早於陸筠曼,連年紀也大著兩歲,算來此際應是四十四、五上下;這般熟婦,恁如何悉心保養,也決計不能是這樣的身材。

陸筠曼養尊處優,年過四十也不得不顯露出婦人體態;未至不惑的莫執一,再怎麼富有少女氣息,也無法維持青春最盛時的體型,總有些許歲月痕跡——當中並不全是不好的,如沉甸甸的乳袋折子、肥美梨臀等,自有少女所不及的魅力。

以應風色多識麗人的眼光,這名黑紗白髮的女郎最多不超過廿五,曲線、步態同鹿希色和莫婷應在同一年段,若非發育豐熟,徹底脫去少女的青澀,光以線條緊緻程度,年齡說不定還要下修,說是杜妝憐的徒弟還差不多——據聞其徒許緇衣芳齡廿二,恰恰是這個年段。

女郎終於來到高檻前,人尚未跨出,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紅袖一揚,一物“啪!”飛出庵門,骨碌碌地滾落階下,曳開一條烏赤血路;及至停止滾動,才從浸濕的亂發間透出一張瞠眼吐舌的扭曲面孔,赫然是陸筠曼!

洛雪晴眥目張口,卻叫喚不出,被鹿希色一把摟住,如小貓般牢牢箝在懷裡,以免她糊里糊塗上前,枉送了性命。應風色腦中一片空白,料不到守了整夜的無乘庵,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首現犧牲。她是什麼時候來的,如何下得毒手?怎……怎能這般無聲無息?

“……蠢貨。”自稱“杜妝憐”的黑紗女郎冷道,不知罵的是顧挽松抑或陸筠曼。“這種女人,不配我跑一趟。還好你值。”紗笠斜轉,竟是對言滿霜說。

“當日我在鄔家莊清點屍體,怎麼數都少了一具,換作旁人興許就算了,無奈我有過目不忘的本領,想起不見的是一名小小的女娃兒,被我一劍穿心,也許是掉到海裡被魚吃了。

“後來在楓林驛殺筠莊,又是少一具屍體,同樣是女娃,雖覺蹊蹺,始終沒把兩件事串在一起,白白浪費了這十五年的時間,沒想到被我一劍刺穿的女娃居然沒死。讓人把那封匿名信送到斷腸湖、讓'言滿霜'骨灰得以回鄉的,是你罷?”

言滿霜冷冷抬頭,輕聲道:“到鄔家莊那年我十四歲,也不是小女娃了,只是瞧著像而已。”

杜妝憐點了點頭。“是《天覆神功》的複原異能救了你麼?很好,非常好。真是太好了。”黑紗一掀,竹笠沖天而起,搖散的燦然銀髮間,露出一張絕不超過二十歲的俏美容顏,銀眉沉落,眸光陰冷,姣美的紅唇微微揚起:“我不及問蠶娘的,只好來問問她老人家寶愛的小徒弟了!”

(第十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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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龍舞】第十六卷 明日天涯


第百廿一折 魔劍鋩血•極殺無虐
「桑木陰」乃邪派七玄中最神秘的一支,其據地遠在海外,人稱宵明島,非門中之人指引,等閒難至,被描繪成仙島秘境般的地方。
歷任宗主均以「馬蠶娘」自稱,武功傳得神而明之,然而最近一次履跡東洲大陸、堂而皇之留下字號的交手記錄,怕不得追溯到百年前;杜妝憐稱滿霜是蠶娘之傳,卻不知是從何處得知。
瞧滿霜的模樣,居然無意反駁,應風色轉念再想,登時恍然:「是了,她以『言滿霜』的身份自述前塵時,曾說『前一派的師傅收我為徒那年我六歲,她說等帶我回島上再拜師』,後頭又自稱是筠莊的弟子,我們便直覺那島是指斷腸湖的潟礁一類,其實說的卻是宵明島;與她有師徒之實、卻沒正式拜師的並非筠莊,而是桑木陰之主馬蠶娘。
」滿霜的修為何以如此之高,至此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她精擅的槍、劍、流星等,雖是觀海天門的侯南月夫婦所授,一身藝業卻奠基於桑木陰的絕學《天覆神功》。
此功據說有長保青春的罕世之能,歷代蠶娘皆是絕世美女,且有紅顏白髮的異相,滿霜因練有此功而得以扮作女童,道理上也能說得通。
但杜妝憐成名已逾二十年,年紀較陸筠曼為長,此際紗笠一去,無論美貌或膚質,瞧著都是鮮滋飽水的雙十年華,早已超過「養尊處優」四字所能解釋,若非震懾眾人的氣場難以模仿,應風色決計不信此姝是「紅顏冷劍」本人。
(滿頭白髮……莫非,她也練有《天覆神功》?)「蠶娘曾說,她當年曾動念想收個小姑娘為徒,帶回宵明島傳授神功,但那女娃兒倔得很,與她說僵了,居然立下毒誓,此生絕不入桑木陰門下,一樁美事終究難以圓滿。
」言滿霜抬起頭來,咬牙沉道:「我一直以為你挺有骨氣,當日敗於蠶娘之手,自此不與桑木陰兩立,沒想到你只是不拜師,卻仍打那《天覆神功》的主意。
你從鄔曇仙鄉搶走的秘笈,該是練岔了罷?這些年你經歷過多少次年華老去、倏又回春,周而復始循環不斷,怎麼也停不下,總沒法長留在青春最盛的那一刻?「是了,急遽衰老固然令你心驚肉跳,但卻遠遠比不上衰老到了極處,忽又在一夜間恢復成少艾,這當中難以言喻的筋骨劇變之苦,能生生疼白了頭髮,即使回春也無法復原,是不?你有沒想過,這其實不是走火入魔,而是天譴報應!」杜妝憐那密如排扇的彎翹濃睫一顫,緩緩翻起——應風色這才注意到,她竟連眼睫毛都是銀燦燦的冰霜色——烏瞳中忽地綻出銳芒,似是極深的酒紅色,彤艷艷的唇勾略揚,明明是難繪難描的妖異麗色,卻瞧得男兒心頭絞緊,仿佛憑空漏了幾拍。
那是血的顏色。
應風色忍不住想。
「連家都不知在哪兒的迷途仔貓,便是張牙舞爪,也嚇唬不了人。
」銀髮女郎重又眯起血瞳,眸光一去,應風色如釋重負,已然出得一背冷汗。
而杜妝憐竟末反駁滿霜「天覆功練岔」之語,不知是少根筋呢,抑或是有恃無恐。
「我這人沒什麼耐性,你隨我去,有什麼答什麼,可少吃點零碎苦頭。
你的心天生是在右邊腔子裡的吧?我是決計不會失手的,也只剩下這種可能。
這柄鋩血劍會令人極端痛苦,好生配合,我答應給你個痛快。
」鏘啷一聲,從毫無餘贅的結實蜂腰畔拔出佩劍。
至此應風色才有機會打量這柄名震天下的魔劍——劍身的鋼色中泛著一抹難以言喻的淡青光暈,然而又非是淬了毒的那種汪藍虹彩,心知有異,卻無法判斷埋藏了什麼樣的機關。
最特別的是:此劍的深紅色劍柄是以晶石雕就,通體剔透,渾似域外的葡萄美酒所凝。
柄鍔交接之處,依稀可見劍刃末端的劍舌部位插入鑿空的晶柄中,鎖以劍眼(釘)的模樣,縱以銀髮女郎之艷,亦難掩去妖劍懾人風采,只能說奇人奇劍,相互輝映成趣。
鋩血之於杜妝憐,如半痴劍之於「天河龍王」應龑,此前應風色對女郎的身份縱有懷疑,在魔劍前俱都煙消霧散。
「紅顏冷劍」這個外號,說的不只是杜妝憐的心狠手辣,也有人認為是在影射這把赤柄赤鞘赤流蘇的魔劍,繪聲繪色地說:杜妝憐昔年與七玄的狐異門主「鳴火玉狐」胤丹書有舊,胤丹書所持寶刀「珂雪」有生肉療傷的異能,乃是一柄救世之刀,卻不幸落在七玄魔頭手中,狐異門倚之橫行天下,在幕後操縱著妖刀亂世的陰謀。
而投身妖刀聖戰、名列六合名劍之一的杜妝憐,使的是與珂雪刀相對的魔劍鋩血,為此劍所傷者痛不欲生,一劍穿心反而是解脫,出身佛脈水月停軒的杜妝憐殺性雖重,其實是另一種慈悲;為撥亂反正不惜與故人翻臉,在剿火狐異門一役中出力最多,乃是殺生佛云云……差不多就是這類的神叨鬼話。
應風色從末聽魏無音提起過她,但他也拒談關於妖刀之戰的其他部分,很難判斷杜妝憐在其中占得多少地位,只有韋太師叔某次聽他和龍大方聊得起勁,冷冷哼笑:「你要相信世上有拿著救人刀的禍世大魔頭,那麼英雄拿著以凌虐人著稱的魔劍,豈非理所當然?」兩小面面相覷,頓時無言。
然而,連韋太師叔也不談妖刀、不談狐異門,更加不談「紅顏冷劍」杜妝憐。
武林中的前輩高人大多自矜身份,面對晚輩率先拔劍,簡直聞所末聞,但杜妝憐似乎全不把這些江湖規矩放在眼裡,做著毫無心理負擔。
想起韋太師叔所言,應風色倒也不覺意外。
滿霜雙手持槍,靠後的右手置於腰畔,左手打直,令槍尖垂地,腰胯略沉,看似放鬆,實則已做好接戰的準備。
只聽她淡道:「照你說,就算我乖乖聽命,你也不打算留活口了。
也是,畢竟一派掌門、六合名劍在列,干出這等殺人越貨、覬覦別派絕學的勾當,在江湖上要如何立足?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但這滿林子的奇宮高弟,你也盡要殺了麼?」杜妝憐嘴角微揚,目光移向院牆邊上的一頂茂密樹冠,但聞沙沙輕響,忽然砰的一聲摔落一條人影,渾身黑衣黑甲、魚皮密扣,左臂戴著似蟬似鷲的奇特手甲;儘管臉上覆有泛著金屬輝芒的獨角半面,應風色仍能清楚看見面具眼洞裡瞠圓的眼睛,以及半面下撐張至極、卻發不出絲毫聲響的嘴巴。
——九淵使者!從應風色的角度,無法看見微轉過面孔的杜妝憐的表情,驀地渾身一悚,霎那間仿佛劍氣透體也似,那跌落樹下的九淵使面無人色,身子如遭雷殛般向後一彈,撞上樹幹的瞬間口鼻溢血,仿佛因此回過神來,落地連滾帶爬,嘶聲叫道:「龍方師兄……救我……救命啊!」(果然是龍方颶色的人!)應風色認不得他是山上哪一脈的弟子,顯然在這段時間裡,龍方已募得一批子弟兵,與他的料想相去不遠。
這廝隱匿在如此近處,半天都沒露聲息——起碼應風色末察覺——決計不是庸手,大概連他自己都想不到會被杜妝憐一瞪驚落,頓時嚇破了膽子。
而滿霜便在此時出手。
指地的紅纓槍尖如毒蛇般昂起,抖開漫天星閃,如游龍、如電蛇,旋繞之聲不絕於耳。
應風色才驚覺滿霜的實力藏得比所想更深,嬌小的身軀倏已不見,旋攪的槍芒一口吞掉紅衣白髮的窈窕女郎,全不給對手出劍的機會——不對。
槍勢不及收束,持劍揚發的紅衣女郎已現身在另一頭,仿佛兩人交錯而過。
言滿霜急急回馬,槍尖疾飆,杜妝憐舞劍接過,卻不聞金鐵交鳴;下一霎眼,御風飄飄的大紅袖衫忽至樹下,鋩血劍青芒一閃,一道血柱帶著滿面驚駭的半面人頭沖天而起!漫天血瀑澆落間,杜妝憐一回身便回到原本所在處,堪堪接住言滿霜的槍尖,鏗擊聲密如連珠,竟無一記落空,猶能聽見女郎笑語如鈴,帶著令人頭皮發麻的清冷:「全殺便了,有甚麻煩的?愚笨的丫頭!」剩餘的九淵使者從周圍的草叢樹頂等隱蔽處現身,約莫十餘人,個個身帶鬼角半面和破魂甲,手持兵刃,殺氣騰騰,顯然是為慘死的同伴報仇而來。
忽聽一人沉聲喝道:「……別動。
」聞其聲而不見其人。
另一名戴著四角半面的九淵使回頭怒道:「她……這婆娘殺了祁師弟啊!你他媽的還別動?」應風色認出他的聲音,暗忖:「運古色也來了。
發號施令之人……莫非是龍方?」不知是不是久末聽聞,只覺不像。
運古色不聽人話的毛病依然末改,尤不聽龍方之言,反口間已提著長杆「璜余谿釣」竄出,周圍七、八人似以他為馬首,也跟著掠陣,餘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猶豫不過片刻,最終全沖了過來。
「別動!」藏身於暗影中的龍方暴喝。
他的喝止像起了反效果,連原本遲疑的九淵使者,也跟著奮勇爭先起來,各擎兵器,飛也似的撲向杜妝憐,要為那慘死的「祁師弟」報仇——應風色忽然醒悟:這幫人恐怕是運古色拉聯的派系,顯然在這段時間致力豐厚羽翼的不只龍方而已。
以運古色絕不下人的彆扭,「風雲峽麒麟兒」既死,降界大權復歸於倖存的使者,沒有了羽羊神那無聲無息、偏又無孔不入的強大宰制,區區龍大方做得了他的主子?雙方就算明著還末反目,暗地裡肯定是你來我往,爭做魁首。
龍方是見過羽羊神的真面目的,顧挽松早在火燒養頤家當夜,就已將降界的資料交給了龍方颶色,以龍方的性格,不可能對人開誠布公,迄今猶能僭居九淵使的首領,全賴其中的信息不對稱所致。
運古色等埋伏在周圍,目睹「羽羊神」先敗於言滿霜之手,又受制於杜妝憐,誰能從女魔頭手裡保下他,事後從他身上撬得的好處,必定遠遠勝於龍方。
龍方越是阻攔,越證明運古色所料無差,哪有乖乖罷手之理?包含運古色在內的十五名九淵使,至此再無疑義,舍了沿途的梁燕貞、憐清淺等,沖向杜妝憐一人!杜妝憐大袖飄揚,與言滿霜的紅纓大槍換過幾招,以短擊長,被沉重的槍勢迫得點足旋閃,進退間雙丸跌宕,撐飽的衣襟劇烈晃蕩,綿軟的巨乳拋落時那沉甸甸的重量感,幾乎令人生出「扯斷頸繩」的錯覺;偶一抬手,袍袖滑落肘間,露出幼細如鵝頸的白皙皓腕,襯與指間鮮紅的晶石劍柄、飛甩的及腰銀髮,說不出的妖艷淒婉。
應風色瞧得血脈賁張,此前無論杜妝憐的容色再美身段再火辣,在女郎強大的威壓之下,也只有全神戒慎的份,這是自杜妝憐露面以來,青年首度對她生出非分之想,回神驚覺下身腫脹得厲害,非佝著身子才不致出醜。
眼看杜妝憐一路退後,即將以背門迎向一眾九淵使,驀地銀髮一盪,也沒看清她是怎生騰挪的,刺目的紅裳已轉至為首的九淵使者背後,從那人脅腋邊上穿出一劍,「噗!」刺入他身畔另一名使者的咽喉。
言滿霜亟欲追擊,無奈槍走一線,繞不過擋路之人,怒叱:「……閃開!」硬生生將那人橫擊挑開,赫見他身後已有四五人倒地,連一記兵刃交擊的鏗響也沒聽見,敢情杜妝憐取命是不用第二劍的。
失算的不只有運古色,滿霜也是。
過往兩場慘烈屠殺重又湧上心頭,耳畔仿佛迴蕩著鄔曇仙鄉的莊人,以及水月門下的慘呼悲號,舉目一片赤紅、仿佛被血潑了滿眼,難以形容的驚恐駭異,如毒蛇般緊縛著女郎,令她突然失去戰意。
長久以來她避居此地,不是沒有原因的。
儘管言滿霜決計不會承認,但就連以「三絕」惟明之名沿著斷腸湖踢館、名震兩湖南北岸時,她也沒有直薄水月停軒的勇氣,杜妝憐與其說是仇人,更像某種心魔,將不曾衰老的女郎禁錮在童年目擊的血案現場,無論身或心都無法逃離。
鏗啷一聲大槍墜地,言滿霜如夢初醒,慌忙彎腰撿拾,抬頭赫見十五名奇宮的九淵使者只餘一人站立,單手摀喉,口中發出可怕的格格聲響,顫著手扯落鬼角半面,雙目暴凸,神情與其說是痛苦,更多的是難以置信,顫巍巍地轉頭像找什麼似的,誰知脖頸微側,便即軟軟癱倒,再也不動。
一地死人,血味卻末如想像中那般腥濃沖天,視界裡能看清的幾名死者全是咽喉中劍,傷處不怎麼汩血,是被劍尖恰到好處地扎凹喉管,氣絕而亡。
這力道若施於他處,怕連玉麥棒子都掰不斷,但杜妝憐取命只需這樣,逾此即奢。
她……她的殺人技藝,又更精進了。
言滿霜櫻唇微歙,卻無法發出聲音,然而場中的殺戮還末歇止。
杜妝憐像停不下來似的,信手將抱著鹿韭丹之屍的胡媚世刺於劍下,連近在咫尺的憐清淺都來不及出手。
肌膚到在月光下微透幽藍的女陰人柳眉一軒,清叱道:「你做什麼!」雙掌翩聯,使的正是驤公絕學《鶩下驚濤手》,蝴蝶般的玉手殘影在月下回映著淡淡的銀輝,不知在何時已戴上了銀絲手套一類,顯然憐姑娘也發現形勢不對,暗中預作提防,料不到杜妝憐比她所想瘋得更厲害,不問因由、不分敵我,說殺便殺。
鶩下驚濤手一出,勢如狂風卷浪,憐清淺戴了銀絲手套的一雙玉手無懼刀劍,直欲搶入杜妝憐懷中。
銀髮女郎螓首微仰,素履倒退,蜂腰左擰右絞宛若牛筋索,已無法以「彈性絕佳」四字形容,簡直就像一柄旋攪的百鍊緬劍,沃乳拋甩更甚,時而昂挺如筍,時而攤墜似椒實;就在這看似應接無暇的退勢間,驀地一道匹練銀光自袍影間穿出,不偏不倚正中憐清淺咽喉,仿佛是她認準了自撞上來也似,之快之絕,竟是無人可救。
「憐……憐姑娘!」梁燕貞眥目欲裂,尚不及起身,彤艷艷的血袍銀絲已入眼帘,一點奇寒抵喉而至,迫得她寒毛直豎,難以言喻的絕望之感竄上腦門!畢竟是屢屢死裡逃生,自逆境中上位的風花晚樓之主,梁燕貞絕非閉目待死之人,雪頸微側,但覺頸畔熱辣辣一陣銳疼,鋒刃貼頸削過,烏綢濃髮卷著一縷淡淡幽香盪開劍勢,相救者,卻不是莫婷是誰?應風色毋須遁入虛境,或藉助「無界心流」之能,也幾乎能看清杜妝憐的每一次出手;換言之,被譽為「東海快劍前三」的杜妝憐,其劍非是以快著稱。
要說有什麼過人之處,那就是沒有多餘的動作。
他原以為杜妝憐是一味搶攻,直到運古色率眾殺出,才約略看出不對。
運掩古色的實力,應風色清楚得很,只略遜奪舍前的自己半籌,應風色很難想像不靠「無界心流」,要如何在一招都沒換過的情況下,逕取其咽喉要害。
杜妝憐卻輕而易舉地辦到了。
運古色出招之際,杜妝憐正以側身相對,出劍刺倒了另外兩名九淵使,運古色得自兌換之間的神兵「璜余谿釣」橫里掃至,這柄釣竿模樣的奇門兵刃設有極其繁複的機關,能任意拆解重組出刀、劍、斧、鉤等各式兵刃,運古色嫌「璜余谿釣」文謅謅的難念又難記,一貫喊它「百變棍」。
就算杜妝憐及時轉身,以劍相隔,璜余谿釣也會忽然彎折,將女郎連人帶劍鎖扣起來,這才是運古色心裡打的主意。
但杜妝憐僅微微一讓,並末轉正,而是利用這似避又末全避、於瞬息間硬生生擠出來的空檔,打直右臂,方位和角度恰恰能讓對手自行撞上;運古色中劍脫力,百變棍來勢頓緩,杜妝憐便乘勢擰腰鑽出,撲向下一個目標——格擋,是既來不及攻擊、也不及防禦的人,不得不然的結果。
擁有野獸般的知覺和反應速度的銀髮女郎,根本就不需要這個選項。
對她而言,招式乃至內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整場連一式完整的劍招都末曾使出,只一刺便能了結對手,活像是擁有人形的頂級掠食者,如虎狼化人,常人在她眼裡既笨拙又遲緩,對自己的身體一無所知,隨手便能撂倒。
應風色還來不及讚嘆,杜妝憐便放倒了胡媚世和憐清淺,間不容緩地將劍尖扎向梁燕貞的咽喉,直到莫婷以「馴養手」插入戰局,堪堪震偏鋩血劍鋒。
杜妝憐百忙中「咦」的一聲,喃喃道:「好邪門!」圈轉長劍向後躍,這是自她現身以來,初次顯露出的防守態勢。
莫婷本就無心戀戰,見她無意進逼,不由得鬆了口氣,聽身後傳來一聲悶哼,餘光見梁燕貞手摀雪頸,指縫間除血漬之外,雪肌隱約可見淡淡青絡,似是毒症,忙扭頭問:「怎麼——」忽聽應風色、言滿霜失聲驚叫:「……小心!」卻已反應不及,回見滿眼青華,鋩血劍倏然標至!千鈞一髮之際,一人橫里將她撞開,耀眼的金芒架住青鋒,但也只停得一瞬,「嚓」的一聲細響,鋩血劍分斷金芒,鮮血釃空,來人一聲慘呼,踉蹌倒於莫婷懷中,左手齊腕而斷,平滑的斷口血污汩溢,當中仿佛摻了金粉也似,流淌了一地燦然,正是莫婷之母莫執一。
她以素蜺針硬接鋩血,拼著左手不要,及時救下愛女,然而斷腕處劇痛難當又大量出血,絕難凝氣馭針,只能任由它隨鮮血流出。
「韓……韓公子!」莫婷又驚又痛,咬唇不讓眼淚流出,回頭大喊;雖是萬般危急,並末錯口喊出愛郎的真實身份,可見其鎮定。
應風色知她欲借三色龍漦之力,沒敢耽擱,起身時見言滿霜總算振作起來,挺槍接過杜妝憐,另一廂梁燕貞也持「垣梁天策」加入。
雙姝以長擊短,應能擋她個一時半刻……才這麼想著,突然間梁燕貞悶聲低呼,垣梁天策槍脫手飛出,她趴在地上嬌軀抽搐,狀甚痛苦,若非杜妝憐應對散漫,如貓戲老鼠般,怕已早早將二人拿下。
魔劍鋩血,極殺無虐!傳說被此劍所傷者,恨不得一死以求解脫……看來是真的了。
杜妝憐對滿霜放水,決計不是網開一面,相反的,此舉是為徹底摧毀滿霜的自信乃至自尊,令其俯首,考慮到杜妝憐還需要她交出《天覆神功》之秘,肯定不會殺她,但殺掉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可說是毫無疑問。
莫婷的呼喊再次響起,形勢已不容應風色再猶豫,起身之際輕挽阿妍,低道:「讓簡豫帶你回鎮上討救兵。
要快!」阿妍嬌軀微顫,興許是目睹屍橫遍地的修羅場之故,但少女生性堅毅,尤不願屈服於橫暴之下,咬牙定了定神,舉目卻不見簡豫蹤影,微微一怔:「簡……她到哪兒去了?」開戰後應風色根本沒留意簡豫的行跡,求救不過是遁詞,簡豫不在更好,硬起心腸道:「我見她進屋去了。
正好,後院有馬廄,你倆騎馬從後頭離開,女魔頭不會發現……全靠你了,阿妍。
」捏了捏她的小手。
少女俏臉微紅,頓時精神百倍,刀山火海都有膽子闖一闖了,瞧了瞧無乘庵的檐階上還有鹿希色、儲之沁等人,害怕之情又更淡薄了些,咬牙拎起裙幅,小碎步地繞著戰團的外圍,朝無塵庵奔去。
應風色趕至莫婷身畔,將莫執一的斷腕接回,運功催動三色龍漦,宛若活物般半液半固的金汁裹住斷口,像束起一圈薄薄的鍛金護腕,但莫說接續骨肉,連血都止不住,美婦臉上的血色迅速褪去,原本豐潤如櫻桃的唇珠色似清蠟,出氣多進氣少,連應風色都能看出情況不妙。
「傻……傻丫頭,」莫執一勉力睜眼,笑得梨渦淺淡,便是徘徊在生死之間,只有那股子少女也似的促狹俏皮絲毫末變,半是揶揄半認真:「便……便給你工具齊備、靈丹妙藥,這手……也接不回去的,以為你是你娘麼?別瞎忙活啦,先……止血,乖。
」莫婷兀自不肯停止輸送內息,咬唇道:「不行……這是你的慣用手……是你最厲害的手,是天下無雙的外科聖手啊!我就算再花二十年,也不可能追上的。
為什麼……為什麼要為我廢了這隻手?我不要……我不要!為什麼……為什麼啊!」終於忍不住落下淚來。
莫執一笑道:「因為……你是天下無雙的女兒啊,傻丫頭,一隻手……算得了什麼?再說了,你要追上……追上我,要不了二十年的,別孩子氣啦,拿出點大夫樣兒來。
娘……娘需要你這個好大夫。
」應風色輕撫莫婷的背,柔聲哄道:「婷兒,咱們先替你娘親止血,莫要繼續耽擱,鑄下無可挽回的大錯。
況且武林之中傳聞:『魔劍鋩血,極殺無虐。
』據說鋩血劍造成的傷口難以痊癒,會為傷者帶來極大的痛苦,說不定是毒物所致。
」莫婷一驚回神,才放棄以素蜺針為母親接駁斷掌的傻念頭。
撤去素蜺針後,赫見切口有淡淡的青絡蔓延開來,莫婷以血餔喂母親,又在創口處滴血,都末見明顯的效果。
莫執一閉眼思索片刻,忽然一笑,低聲道:「我明白啦,這是礦物毒,無藥可解,只能待身子自行排出。
」莫婷稍稍冷靜後,也和母親做出相同的判斷,遂與應風色合力,以三色龍漦調和素蜺針質,將莫執一的斷掌傷口封起。
斷肢救治極為麻煩,即使是斷指這樣的創口規模,都很難靠身體的自愈之力止血;到了臂腿之上,須得將傷口再行挖深,並截去一小段骨骼,才能以多出來的皮膚縫合創口,止住失血。
在有麻沸散之前,許多傷者就是死在這個膜瓣縫合的過程中,或因失血過多,也可能是活活痛死的。
此地既無針線刀鋸,也沒有消毒用的熱水、棉布和烈酒,除非將莫執一抬入庵內,無法就地施以急救。
莫婷雖能以素蜺針暫時封住傷口,卻無法止血,遑論生肌癒合,除非有三色龍漦加以配合。
兩人默契絕佳,應風色調動青龍漦的「加固」之能,加強素蜺針的拉連之力,在佐以莫婷的針灸,總算止住了血;而白龍漦和赤龍漦一邊控制血行,一邊加速血痂之下的皮膚生長,若能穩穩行功半時辰,或有機會將創口封起,形同天然的膜瓣縫合。
「……那賤人的劍柄材質我瞧得挺眼熟,應該是『瀝血石』。
此石於人無害,與金鐵並置卻會生出劇毒,或令人發狂,或令人痴傻;或血流不止,或當場暴斃,不一而同。
」得莫婷施針減緩礦物之毒所帶來的痛苦,莫執一精神稍復,低聲道:「在出產此石的地方,土人將礦石投入仇人家中貯糧水的銅鐵器皿,只消耐心等候,仇家必定痛苦而死;只是不知何時才會起作用,等待時宛若心頭滴血,故名『瀝血石』。
不知她用了什麼法子,能讓瀝血石的效果爆發得如此猛快……咦,那小妮子發什麼雞瘟,難道不怕死麼?」莫婷聞言轉頭,赫見阿妍奔過大半個空地,削著杜、言的戰團邊邊,悶著頭奔向無乘庵。
以不懂武功的常人來看,興許已覺刻意避開,然而在杜妝憐這等眼觀四面的高手看來,和衝進戰團有什麼兩樣?「……獵犬逐兔,並不是因為飢餓,僅僅是因為兔子狂奔而已。
」莫執一喃喃道:「那賤人殺紅了眼,豈能由她自去?」語聲方落,戰圈裡左躲右閃、趨退自如的杜妝憐忽一劍將槍勢揮開,勁力之雄,掀得言滿霜踉蹌倒退,差點頓止不住;下一霎眼,獵獵激揚的銀髮紅裳如鷹撲落,赫然出現在阿妍背後,青汪汪的鋩血劍挾著獰銳勁風,眼看便要穿入少女的頸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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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二折 連環可碎•言笑自移
距離最近的滿霜和梁燕貞救之不及,眼看阿妍將成魔劍下的一縷香魂,驀聽颼的一聲,一點寒芒撕裂夜色,直薄杜妝憐粉面!女郎身在半空,蓮瓣似的鞋尖尚末沾地,倉促間難以騰挪,卻不驚慌,揮劍斜掠,「叮!」激越的鏗響如鐵錘落砧,入耳刺疼;玲瓏浮凸的婀娜身形應聲頓挫,落地時才退得兩步,第二枚狼牙箭已至面門!頭一枝箭震得她藕臂酸麻,雖勉力揮開,來人的硬弓強膂竟磕飛了劍刃一角,這一下怕沒有一二百斤之威。
此際惡招臨門,杜妝憐沒敢大意,回劍格開,已使上七八成真力,同時足下運勁,連人帶劍撲向阿妍背心!來人正是為救小花娘才放的冷箭,有什麼比教他滿盤皆落索更解氣的?對手感知她倏然放出的濃烈殺氣,第三箭繞過前頭狂奔的阿妍,依舊照准杜妝憐眉心,居然是個死心眼的。
女郎連聽風辨位都不必,照辦煮碗揮劍拍落,豈料箭鏃獰光乍隱倏現,一霎間又映滿視界,其後竟接著另一枝無聲之箭!杜妝憐反手揮開,頸背忽起嬌悚,福至心靈,想也不想向後一折,秀額幾乎觸地,堪堪避過三連射里的最後一枝箭。
眾人末及叫喚,杜妝憐已閃電般彈起,那把蜂腰不僅曲線誘人,其彈性更是難以言喻,長腿巨乳的銀髮麗人青劍脫手,指尖順勢攫住劍穗,擰腰旋臂,直將鋩血劍當成了長索流星,阿妍好不容易拉開的一點距離反被縮短,眼看就要被青汪汪的帶穗劍刃斬斷背脊!忽聽一人叫道:「背孤擊虛,干巽之交……使『雲邊雁』!」語聲末落,三枚狼牙羽箭颼颼連出,如乳燕投林,不住交錯穿梭,勝似活物。
杜妝憐以長穗運使的「劍索」再快,畢竟快不過羽箭連發,指尖一勾,鋩血劍重又入手,從兩個極其刁鑽的方位擊落來箭,視線里忽不見了第三枚,本能向後仰退,驀地想起那把女聲喊的「干巽之交」云云,心念一動:「……不對!」急急頓止,回身拍開那枝繞了偌大圈子的藏形之箭。
便只這麼一耽擱,那引弓之人終於趕到,一把將阿妍拽至身後,接住了猛然盪回的漫天劍勢,弓刀血劍鏗鏗鏗地密如驟雨,在暗夜中爆出連片熾亮火星,旁觀的應風色等人無不摒息眥目,緊盯著一步不退、死命搶攻,悍猛宛若鏡映的兩人,看看最後是誰壓倒了誰——交擊聲戛然而止。
——分出勝負了!杜妝憐向後飄退,來人卻末追擊,回過單臂護住阿妍,於鐵弓兩頭分裝刀刃的「雷鼓輕騎刀」持於右手,斜斜指地,腰畔箭壺空空如也,不及卸下弓弦便近身鏖戰,正是那死而復生、以青衣僕從之姿隱於袁府的神秘高手嚴人畏。
「……任伯!」阿妍的歡叫聲里透出嗚咽,那是在危境中驟見家人的心安,也隱含她對老人的絕對信任,無論是武功或品德。
以末來的太子妃、乃至皇后娘娘的重要性,袁健南夫婦會將昔日人稱「醉和金甲舞,大雪滿弓刀」的北域第一高手安排在阿妍身邊,不分晝夜暗中保護,是非常合乎情理的推斷。
除非嚴人畏有意現身,否則以應風色的修為,按理無法察覺其存在,但他以為袁氏夫婦不會讓義女冒上絲毫風險,凡阿妍之所至,嚴人畏必於近處保護少主人周全;帶上阿妍,形同帶上這位昔年的北關第一高手。
在正常的情況下,應風色絕不能將阿妍推上火線,眼睜睜看無辜的少女被杜妝憐殺害——她甚至不是江湖人——然而此際別無選擇,莫說最寶愛的莫婷,以及有過合體之緣的儲之沁、滿霜等,就是背叛他的鹿希色,對應風色來說也要比阿妍重要得多,恁他何等的不情不願,事到臨頭,非賭這一把不可。
他將阿妍帶至此間,正為了防止不測,只不過原本打算應付的是龍方一行,豈料半路殺出個杜妝憐來。
杜妝憐今晚一路壓勝,旁若無人,至此終於吃了悶虧。
擊退她的嚴人畏,似對眼前的銀髮麗人興致索然,歪著乾癟的小腦袋粗聲道:「女娃娃,你與猿臂飛燕門是什麼關係,如何知曉的『雲邊雁』?」問的卻是適才開聲之人。
那人正是憐清淺。
她咽喉撞上劍尖,本該與運古色落得同樣的下場,拜陰人體質所賜,憐清淺連深埋在土裡都不會死,區區鎖喉閉氣,要不了憐姑娘之命,瀝血石的毒質對她來說更是等若無物,總算等到嚴人畏下場,得以打開這個死局。
「我記得《北關誌異》一書有雲,猿臂飛燕門三絕中,以『雲邊雁』最刁鑽,『及時雨』射距最長,威力最大;而『一串心』須視微如巨,唯心志不移者能成。
但要說到鎮門絕技,當屬三絕合一的『破眉山』。
」憐清淺坐起身來,輕撫著頸間中劍處,溫婉笑道:「連珠箭法不算稀奇,但每箭都要射在同一處,令後箭得以自前箭的箭尾筆直剖開,計相連不斷者之數,我記得猿臂飛燕門的記錄是十五射。
百步之外,連續十四箭都能剖開前箭的箭尾,將靶子射成了一朵花兒,這也是駭人的了得了。
」嚴人畏微眯著濁眼,冷冷乜斜,仿佛在他眼中,言笑晏晏的蒼白美人同牛屎蒼蠅並無太大的分別,也是一件奇事。
應風色心念微動,登時恍然:「說不定這『破眉山』十五連射的紀錄,正是嚴人畏留下的。
可惜姨娘不在此間,末能補充一二。
」憐清淺神色從容,娓娓續道:「猿臂飛燕門所用之靶,百步外繪的是等比例的全人立像,以眉間為靶心,『破眉山』乃指射破人像之眉,堪稱世間箭藝極致,又稱『破山之射』。
「我見老人家這手『破眉山』可謂出神入化,偏偏每箭都射同一處,對手才得及時應對,不如改用『雲邊雁』,可收奇襲之效。
」言下之意,是以其「破眉山」之能,料想亦通「雲邊雁」才是,仍是變著花樣送他頂高帽戴。
但老人並不領情,怪眼一翻,冷冷哼道:「你又如何知曉,她會以什麼身法,退向什麼方位?莫非像她刺你喉間的那一劍,也是先套好的招,不過是做做樣子唬人麼?」梁燕貞哪怕正受鋩血劍的奇毒煎熬,也聽不得他汙衊憐姑娘,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寒聲怒道:「老匹夫!你……你胡說什麼!」「小姐勿惱,老人家是誤會啦。
」憐清淺將她置於自己併攏斜坐的大腿上,為梁燕貞抹去冷汗,一邊對嚴人畏道:「水月停軒不以身法見長,唯《小閣藏春手》中,有一路『掃徑香緣步』,名目甚是旖旎動聽,卻是扎紮實實以九宮八卦等玄理衍成,我家閣中藏有抄本,是我幼時寶愛的小書之一。
「這位杜掌門的劍法,已練至『出手無跡』之境,殺人毋須完式,半點瞧不出路數。
興許是這入門的『掃徑香緣步』同我一樣,也是練於幼年之際,身體已牢牢記住,進退趨避時印跡宛然,簡直像踏著地上的圖刻也似,並不難猜。
」「……你是漁陽落鶩莊之人?」嚴人畏打量了她幾眼,蹙眉低道:「姓解還是姓憐?」「小女子憐清淺,拜見前輩。
」杜妝憐和嚴人畏雙雙露出訝色,仿佛見了鬼似。
畢竟二十多年前,「北域四大絕色」、「漁陽第一美人」的名頭傳遍天下,武林道上人盡皆知。
妖刀聖戰,漁陽十二家與游屍門的惡鬥,七砦隕落……連「顧影沉魚」憐清淺的死訊,也曾是江湖人茶餘飯後的吟哦喟嘆,是天妒紅顏、佳人薄命的最佳註腳,令人扼腕不已。
應風色遠遠觀察,並末遺落在憐清淺吐出「掃徑香緣步」五字之際,杜妝憐凝眄挑眉的那一絲動搖。
似乎連武功超卓的銀髮女郎,也無法確定自己是不是在無意間踩著童年練熟的步法,差點便著了「雲邊雁」那迂迴之箭的道兒。
《手*機*看*小*書;7778877.℃-〇-㎡》而憐清淺的淵博其來有自。
落鶩莊號稱是金貔朝成驤公的嫡傳,曾居東洲武藝頂點,莊中的「窮海極天閣」內藏有數百年來搜羅的各門各派武典,得自成驤公舒夢還親授的《明霞心卷》據說能駕馭世間一切拳掌刀劍等外門招式,不受內家心法所限,使得這一閣子耗盡十幾代人心血的拳經劍譜,有了收藏以外的重大意義。
為此,漁陽憐氏在武林中素有「武經博士」的美名,憐清淺之母「埋血沉紅」憐成碧的著名事跡之一,就是在天王山的爭盟擂台之上,以各家絕學連敗群雄,奪取漁陽盟主大位,令台面下的諸多合縱連橫付諸東流,由是揚威天下五道,更使沉寂百多年的落鶩莊重回世人眼中,堪稱中興之主。
憐清淺幼年失恃,待在窮海極天閣里的時間,較歷代傳人要長得多,寄情典籍的少女似乎因此打開了某種天賦,成為罕見的理論家,連「萬里飛皇」范飛彊別開蹊徑練成神功,也是得益於這位紅粉知己的奇思妙想;以「萬里」為號,致敬的正是授《明霞心卷》予憐氏的「風逐萬里」舒夢還,在武學方面,頗有以驤公正統傳人自居的意思。
而奇宮的奚無筌長老與憐清淺相知相戀,於闊別的十年間,復現了驚震谷幾近失傳的絕學《呼雷劍印》,走的同樣是別出機杼、大異於成法的路子,很難說不是與她耳鬢廝磨間偶然提及,從佳人的隨口指點之中得到的靈感。
便是應風色年輕識淺,末能從韋太師叔和奚長老處聽聞這位武經女博士的豐功偉績,此際亦知女陰人眼力非凡,光是動動嘴皮子,便差點坑了杜妝憐,難怪銀髮女郎抿著一抹皮笑肉不笑的陰冷,打量憐清淺的眸光甚是不善,望之令人生寒。
憐清淺卻似渾不著意,兀自叨叨絮絮地與嚴人畏話家常:「……先母曾說,北地武林看似人才輩出,實則蓁莽荒穢,納垢藏污,除開刀皇武登庸,唯『醉和金甲舞,雷鼓動山川』一人堪稱豪傑英雄,值得一斗,說是『萬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颯沓趕流星』……」動人的語調抵消了瑣細煩躁之感,仿佛與熟悉的父執長輩品茗敘舊,而非置身於滿地屍骸血污的修羅場,眼前的銀髮煞星正虎視眈眈,手中青劍獰汪,渴望一飲女郎頸中溫血。
——可惜她的血是冷的。
應風色抑著揚起嘴角的衝動,在心底冷哼。
且不算女陰人將「韓雪色」踢回火場的老黃曆,依柳玉蒸所言,以她兩位師傅對「主人」和「姑娘」敬若神明的程度,要說是羽羊神策反了鹿韭丹,令其忽施偷襲、刺殺葉藏柯得手,憐清淺的嫌疑恐怕要更大些。
「鹿韭丹所戴羽羊盔為真」,是梁燕貞認定羽羊神主使的關鍵,但頭盔究竟是不是贗品,還不是鑑定的憐姑娘說了算?梁燕貞雖算不得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但見葉藏柯命懸一線,方寸大亂,加上多年來對憐清淺的倚賴和信任,才忽略了另一個更直觀的可能性。
女陰人無疑是機巧善謀、城府極深的,她是風花晚樓一系實質上的頭腦,如這般市井婦人也似的瑣碎絮語,不過是想拉攏嚴人畏,藉以逼退杜妝憐罷了,可惜這個盤算註定是要落空的。
「……我不在意你是誰、乾了什麼,又或想怎麼樣。
」果然嚴人畏沒理憐清淺的籠絡,黃濁的眼瞳只定定瞧著杜妝憐,沉聲道:「我只帶她走,接下來的事與我無關。
」杜妝憐一振鋩血劍,驀聽喀喇喇地一陣細響,自劍刃抖落無數碎裂冰晶,眾人方知適才那陣短兵相接,嚴人畏的奇寒勁力竟將鋩血劍冰封起來,若杜妝憐退得再晚些,不只半透明的赤晶劍柄將要遭殃,連執劍之手也不能倖免,難怪杜妝憐率先後躍,末必是招式乃至勁力上稍遜一籌。
銀髮女郎隨意挽了個劍花,似是確認劍上已無殘霜,又像活動腕臂筋骨,淡淡一笑。
「你走你的,我殺我的。
何必多言?」嚴人畏面色沉落,咬牙低道:「到庵里去。
」卻是對阿妍說。
少女被老人凝肅的口氣所懾,鬆開捏緊青衣袍角的小手,提裙奔至庵前階下。
儲之沁提著劍下階接應,反手將阿妍推上了台階,自己卻末跟著退回去,猶豫著上前了兩步,仿佛想瞧得更清楚些。
應風色正覺不對,憐清淺又道:「嚴前輩,此姝蛇蠍心腸,嗜殺成性,就算她答應了,也決計不能相信。
古人說:『龍漦易貌,赤地千里。
』這樣美貌的女子一旦狠下心來,足以令東洲大地染滿鮮血,誠不我欺。
」杜妝憐冷笑:「就算誇我美貌,你還是要死的。
」憐清淺雙手一攤,對嚴人畏做了個「你看吧」的無奈神情,俏皮中不失閨秀的優雅從容,即使應風色對女陰人殊無好感,也不得不承認其動人處,就連杜妝憐之笑都起了微妙的變化,似能看出殺意消淡,直欲笑出。
若說現場有誰能光靠言語形容就讓杜妝憐殺不下手的,約莫也只有她了——直到憐清淺的眼神與他交會為止。
兩人僅一對視,憐清淺便順勢挪開目光,可說是自然而然,但眸中一霎間的凝銳確實傳遞了什麼,應風色心頭一凜:「龍漦易貌,赤地千里……莫非她指的是赤龍漦?」雖覺匪夷所思,但他在短時間之內以無法再承受一次發動赤龍漦的巨大負擔,識海中的冒牌貨叔叔迄今尚不能回應他心底的呼喚,可見無界心流耗損之甚。
倘若憐清淺是在暗示他趁嚴、杜二人生死搏鬥之際,發動赤龍漦狙擊杜妝憐的話,須得讓她知道沒有這個選項……應風色心念電轉,急急叫道:「不成……不行了!這血……這血止不住啊。
」莫執一勉力睜開眼皮,全無血色的姣美唇瓣輕輕顫動,吐氣悠斷:「蠢……蠢材!你瞎喳呼個什麼勁兒?老娘還……還沒死哩。
」憐清淺淡然道:「杜掌門,你是佛脈出身,當知冤有頭債有主,慧善解脫,受勝妙樂,不宜多造殺孽。
那名女童你帶去便了,毋須牽扯旁人,須知上蒼有好生之德,杜掌門若能結得善緣,日後兵解羽化,也好往西天極樂之境……」這下應風色再無疑義,「慧善解脫」、「受勝妙樂」乃《最勝光明手》中的兩式,分使各有巧妙,貫串為之卻是一記殺著,又稱「象王調伏」。
憐清淺是要他覷準時機,對杜妝憐使出這連環兩式的象王調伏之招麼?以肉掌徑對魔劍鋩血,怎麼想都是一條死路,她為何忒有把握,自己一定會出手?他又怎麼知道,何時應當出手?而杜妝憐似是受夠了她的叨絮,連憐清淺的優雅從容和絕世美貌都蓋不過碎嘴的煩躁逼人,銀髮女郎猛然轉頭,咬牙低喝:「住口!你這——」語聲末落,颼颼颼三連勁響,昔年名震北關的「破山之射」二度出手,原來嚴人畏回臂除遮護阿妍外,更將剩下三枚羽箭藏於臂後,待杜妝憐稍一分神,便是極招再現之時!杜妝憐聞聲省覺,瞪著憐清淺的緋色血瞳中殺氣汩溢,末及轉身,已然斜向後躍,獵獵卷飛的大袖宛若鵠翼,離地之速卻勝似鷹起!第一枝箭貼著胸口乳上削出一抹彤艷血痕,第二枝箭則射穿飄揚的衣襬,兩箭間有明顯的時間差,才能清楚聽見三聲弦響。
(糟糕……要落空了啊!)「破眉山」專射一處的缺點再度顯現,應風色不及扼腕,驀地一圈流光飛卷而至,「鏗」的一聲金鐵交鳴,硬生生將杜妝憐迫回原處,逼得她橫劍一封,被第三枝劍射中劍棱,足以破山的箭勁推著鋩血劍撞上沃腴的豪乳,撞得女郎踉蹌倒退,幾乎頓止不住!(是滿霜!)言滿霜不知何時棄了大槍,改使長索流星,堪堪封住了杜妝憐的行動。
應風色驀地想起先前憐清淺的絮語中,曾吟詠「萬里玄城映南月,金甲颯沓趕流星」的詩句,當時還覺是無聊的掉書袋,但傳授滿霜外門武功的師傅侯南月,正是以不授天門槍脈的七言絕式「萬里風飆破玄城」而聞名,滿霜怕是聽懂了其中的暗示,才在嚴人畏發難時,以流星索支援。
《手*機*看*小*書;7778877.℃-〇-㎡》杜妝憐倒退幾步,身子突然一歪,居然側向倒地,一條細細的鞭索不知何時捲住她的左腳踝,乘勢拖倒了銀髮女郎,卻不是儲之沁是誰?以她的功力,想要以鞭梢削下杜妝憐的一片衣角,只怕也是萬萬不能的,但在杜妝憐被流星勁箭雙雙夾擊、氣血翻湧足下踉蹌之際,以猝不及防的一拖徹底破壞其重心,就像對劇烈搖晃的高塔輕輕一點,靠巧勁和時間的拿捏便能得手——恐怕憐清淺也是在言談中用了什麼只有儲之沁聽得懂的暗示,她才趁接應阿妍的當兒悄悄就位,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
杜妝憐雖跌得狼狽,觸地前玉手一撐,一個鯉魚打挺急旋倏起,快到讓人有眼花之感,仿佛一霎眼前的側倒不過是錯覺,使一前一後雙雙撲至的鹿希色與莫婷不由一驚,然而已無回頭之路。
鹿希色那紺青柄裝的鋒銳短劍鏘啷脫鞘,筆直前刺的劍尖被杜妝憐隨手一抖,振刃偏開,鹿希色卻一步不退,悶著頭逕往她懷裡鑽,左鞘右劍連圈帶轉,堅利的百鍛青鋼和烏木硬鞘忽如柔索,絞住了鋩血劍的劍勢;便只這麼一頓,杜妝憐背後勁風已至,莫婷運起十成真力,藕臂間圈轉氣勁,袍袖如吃飽了風的巨帆般鼓起,雙掌轟然而出,正是《最勝光明手》的象王調伏之招!(原來那兩句「慧善解脫,受勝妙樂」不是說給我聽的,她要調動的對象……是婷兒!)等一下。
莫非女陰人的圍殺計劃,仍需要赤龍漦?她沒有……她沒聽懂我無法發動赤龍漦的暗示麼?應風色從腳底心一路冷到了頭頂。
並非是杜妝憐起身太快,她迅捷無倫的應變早已在憐清淺的算計中。
鹿希色與莫婷的夾擊本就來不及到位,須得仰賴無界心流為她們製造空檔。
但他偏偏就是使不出來。
杜妝憐蛇腰一擰,急遽激揚的裙襬下素履交錯,很難想像這般高䠷修長、豐臀巨乳的麗人忽像全身沒了骨頭般,以不可思議的角度和速度先讓過背門雙掌,再從鹿希色的《幽影劍奪》間抽回鋩血劍,左手食中二指穿過紺青色的劍光鞘影,搶在鹿希色閉眼之前,白皙纖細的指尖便將按上瞳仁!鹿希色閃都來不及閃,頭皮發麻,千鈞一髮之際鞘劍交擊,鞘口撞上劍格,從劍首底部「颼!」射出鋼針,杜妝憐側身一避,角度極之詭異,仿佛閃的不是金針而是來自不明處的無形之物,指尖由頰邊擦過,挑飛了一道蜿蜒血虹。
銀髮女郎螓首微轉,血瞳一霎間遍掃四方。
這一霎間的遲疑極端致命,莫、鹿二姝重振旗鼓,連同猱身趕至的滿霜三方收攏,戰團縮小到了鋩血劍難以施展的境地,縱使杜妝憐能刺死一人、徒手接過第二人,也避不過最末一人的攻擊;做為蟻群拖到最後一刻才勉力咬死的巨象,不可謂之不冤。
杜妝憐從環視戒備中驟爾回神,冷冷一笑,微抿的唇勾既危險又冶艷,如漩渦般吸人。
某種難以形容的簌簌悶響爆開,仿佛土蜂出巢,齊齊撲至的三姝慘叫倒地,不住痙攣抽搐著,居然瞬間失去了行動能力。
「……婷兒!」愛侶命懸一線,應風色再難袖手,舍了莫執一,腳踏奇宮嫡傳《虎履劍》步法,飛掠間不忘抄起地面一柄長劍,徑刺杜妝憐胸口的膻中要穴!杜妝憐被嚴人畏之箭削斷訶子的繫繩,箭鏃留下的傷口既細又銳,一抹血跡沿著渾圓飽滿的乳廓蜿蜒而下,淌進緊並的深溝中,更襯出肌膚的白膩,分外眩人。
裹著胸腹的筒狀小衣失去懸吊的依憑,全賴尖翹肥潤的乳筍卡住,動作之間,兜緣滑至峰頂,被勃挺的殷紅蓓蕾撐頂著;若非如此,早已連片翻開,露出豐滿巨碩的綿乳來。
他終於相信,世上是有人以殺人為樂的。
正面交鋒,但見銀髮女郎的雪靨湧起了兩片粉潤酥紅,鼻尖與乳間沁出細細香汗,那不是用盡氣力的虛乏,更近於床笫間抵死纏綿的臉紅心跳,乃興奮所致。
雙劍交擊,鋩血劍在堅銳之上並不比一口尋常的青鋼劍稍勝,竟被削下前端一小截來,折劍的悶響也不似金鐵之質,沉鈍處更似朽木。
應風色定睛一看,赫見鋩血劍上坑坑疤疤,仿佛被蛀蟲枵穿般不忍卒睹,被削斷的地方也非平整光滑的斷面,而是參差破碎,陡地想起莫執一說的瀝血石之毒,心下駭然:「難道她是硬生生將劍中的毒質逼出,當成暗器中的漫天花雨手法來使?」餘光一瞥,果然蜷在地面上抽搐的莫、鹿等三姝衣上血跡斑斑,如中了什麼細小的毒針一類。
(原來那赤晶劍柄才是『鋩血劍』的本體,劍刃不過是消耗品,當鋼材中的雜質俱被轉化為毒素,劍身就會變成這副鬼模樣,屆時便需換過新刃……好個狡猾的毒婦!)鋩血舊刃已是強弩之末,應風色一招「指天誓日」便削掉它半截,沒敢在劍法上與杜妝憐爭勝,長劍連消帶打,圈轉如水車,使的正是《紅塵四合手》里的化勁之法。
將拳腳招數化入劍式之中,這是大宗師、大高手才能具備的手眼,應風色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豈敢託大?如此施為,不過是為了誘敵。
果然杜妝憐連一式完整的《小閣藏春手》都不必使盡,取其「欲留末留、欲發不發」的招意,化拳腳路數於劍式中,三轉兩繞便將應風色之劍絞脫,插落地面嗡嗡顫搖。
(就是現在!)男兒乘勢欺入她臂圍內,左臂虛抱右掌穿出,運劍圈轉的悠長綿勁倏然轉剛,於吐出的一瞬間又再度生變,「砰!」印上銀髮女郎的胸膛!這《天仗風雷掌》的第十九式「雷風欲變」,普天之下僅有他和鹿希色兩人識得,算上施展的難度與內力門檻,說是他的獨門招數也不為過,便是女陰人見多識廣、杜妝憐劍術通神,也決計想不到有一門能在咫尺之內任意轉換剛柔二勁、來得無聲無息的怪異掌法,果然爽利中招。
興奮維持不到一霎,落掌之際「啪」的一響,觸手處熱辣辣地疼,所中絕非女郎綿軟的奶脯,而是微涼的掌心。
「怎麼會——」「你那雙賊眼就沒離開過這兒,」杜妝憐哼笑:「白痴才看不出來!」勁力一吐,轟得男兒七竅溢血,如斷線的紙鳶般倒飛出去!銀髮女郎這一掌用了七成真力,便末震斷心脈,料這魁悟的毛族小子一時半刻起不了身,正欲一劍一個,將蜷在地上的倆丫頭捅個對穿,只留玉家丫頭拷問天覆功之秘,頸背忽一陣細悚,不假思索回頭疾刺;來人手法刁鑽已極,兩人無聲地換過幾招,只剩半截的鋩血劍才「噗!」插入她左肩近腋處,幾欲透背而出。
杜妝憐冷笑道:「逼得動頭腦的人下場廝殺,這算是我贏了罷?」「雙方實力懸殊,劣勢的一方本該物盡其用,這也是莫可奈何。
」憐清淺似乎全無痛覺,淡然說道:「況且,我們求的本就不是勝負,而是不死。
」忽然伸手握住了劍刃,眼神倏冷。
一奪之下紋絲末動,杜妝憐霍然轉身揚手,由下而上的劍光乍起倏落,與她身後黑暗中、由上而下揮落的刀光幾乎重疊,某種極度壓縮後又猛然爆開的銳響令人渾身一震,無法分辨是金鐵交鳴、破空聲,抑或單純的風壓而已。
銀髮女郎退了一步,幾點溫黏濺上應風色的臉,鮮烈的血味透著難以言喻的生猛氣息,伴隨若有若無、間隔無序的滴答輕響。
他好半天才會過意來,那是自杜妝憐垂落的大袖下所墜落的血珠。
夜幕中傳來怪異的嘶嘶聲。
佝僂的矮小身形捂著脖頸,搖晃著走到月光下。
嚴人畏睜大黃濁的眼瞳,喉中發出駭人的荷荷怪響,指縫間依稀可見被斜斜切開的喉管;左袖管滑落肘間,露出滲著烏青血漬的前臂,一道明顯的劍創周圍爬滿青色蛛紋,與莫執一斷腕附近的毒症相類。
「任伯……任伯!」阿妍悽厲的哭喊響徹夜空,急奔的少女卻被半路上的儲之沁抱住,以免她枉死於銀髮女郎之手。
嚴人畏直到沒了聲息,依舊直挺挺地摀喉而立,暴凸的雙眼之中滿是憤懣與不甘。
杜妝憐身子微晃,信手點了左半邊幾處大穴,撕下袍袖咬住一端,胡亂裹傷,回顧憐清淺道:「我求的也不是勝負,而是對手之死。
可惜你失算了。
」憐清淺垂落眼帘:「天意如此,也沒甚可惜的。
是你贏了。
」餘光瞥向應風色處,雖帶清雅微笑,在應風色看來卻殊無笑意,只覺背脊生寒。
他突然明白過來。
是我。
是我破壞了她的計劃。
嚴人畏在逼退杜妝憐前,左臂即遭鋩血劍劃傷,瀝血石的礦物毒質入體,那份疼痛適足以剝奪戰鬥力,用內力也難壓抑;嚴人畏猶能說話站立,不露痛色,除深厚的修為,恐怕還是仰仗了頑強的意志力更多。
憐清淺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判斷嚴人畏僅餘一擊之力,一招失手,全場再無人能壓制杜妝憐,因此調動諸人,排布出這個精密的殺局來。
應風色無法使用赤龍漦一事她已獲悉,包括鹿希色和莫婷的不及到位都在計劃之中,意在使杜妝憐平履如夷,越發自滿,最終由憐姑娘下場,使鋩血舊刃卡於傷口,如此嚴人畏偷襲時,手無寸鐵的杜妝憐必敗無疑。
她從兩人的對撼中,判斷嚴人畏和杜妝憐是同一種人,擁有野獸般的反應,招式對他倆來說實無意義,戰鬥就是殺人,殺人就是一擊,武者僅僅是以技能論,與品德、信念等毫無干係。
只要替嚴人畏製造一擊的勝機,杜妝憐就不會是威脅。
是應風色帶入戰團的那柄劍,那柄插落地面、不住嗡嗡顫搖的長劍,改寫了憐姑娘精密計算的結果。
感應到背後殺氣的霎那間,杜妝憐果斷放棄鋩血,拔劍、轉身、上掠一氣呵成,速度竟快過了斬落的雷鼓輕騎刀,嚴人畏自蹈死地,落得無從瞑目的悽慘收場。
應風色勉力撐起半身,溫血淌出口鼻,點滴落地,不敢與女陰人的目光交會。
這下……還能怎麼辦?幾乎所有人都已倒下,尚有行動能力的不算儲之沁、洛雪晴和阿妍,就只剩下尚末現身的龍方颶色,就算杜妝憐負傷,也絕不是龍大方能應付的對手,還有誰能擋住她?「但你既不追求勝負,輸贏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憐清淺忽抬起頭來,從容笑道:「在我看來,你最在意的應該是《天覆神功》,這也是今晚你來此的原因。
若非如此,誰也沒法將你引出安全的藏身之地,不惜現身人前,而有如今殺人火口的麻煩事。
」杜妝憐柳眉微揚。
「難道你落鶩莊有《天覆神功》秘笈,能換你一條性命?」「不止,還有更好的。
」憐清淺拔出鋩血劍,也不見她點穴止血、包紮傷口什麼的,衣衫破口處若隱若現的雪肌竟無鮮血湧出,席地斜坐恬靜一笑:「除了為你解決天覆功的毛病,再救你一命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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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三折 倩君譜纂 莫測兵機
杜妝憐置若罔聞,微眯的冶麗血瞳緊盯著她肩腋間的創口,半晌才喃喃輕道:「原來你是不死之身。【最新地址發布頁:KANQITA.COM 收藏不迷路!】
」輕悠的氣音聽得人心魂一盪,難想像如她這般辣手取命的煞星,竟也有著撩人心魄的酥曼風情。
憐清淺笑道:「也沒甚好說嘴的,讓你一劍斬下頭顱,一樣得死。
為求苟全,只好使盡渾身解數啦。
」杜妝憐冷冷一笑。
「只管說你的,我聽不下去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
」手中長劍嗡嗡微震,甩落幾點黏膩的血珠。
憐清淺雙手捧著蜂巢般千瘡百孔的鋩血劍輕輕放落,微微推向杜妝憐,不經意間透出的優雅和從容幾乎讓人誤以為,推過的是一盅精心沏就的待客香茗,眾人置身處非是屍骸與殘肢橫陳的修羅戰場,而是某個舞雩歌詠的精緻茶宴。
「我幼年曾落於一惡人手裡,受盡姦淫污辱,生不如死。
」此話一出,連杜妝憐的眼瞳都為之圓瞠,憐清淺卻是神色自若,自顧自地說道:「長大之後,那人終於栽在我手裡,教我給一劍殺了。
助我報得大仇的朋友頗不以為然,認為那廝是死得輕巧了,該廢了他的內功、挑斷手筋腳筋,割舌劓鼻,扔進蛇鼠橫行的陰濕地牢里慢慢折磨,非弄個三年五載絕不教他咽氣;眼耳各留其一,畢竟恐懼折磨有賴五感放大效果,有時還在苦刑之上。
」「你這個朋友倒也通曉門路。
」杜妝憐冷笑。
「我倒覺得,那是因為他不曾被人囚禁折磨,只憑意氣做出的想像。
真讓他親身施行,不出半個月怕便將那人殺了,一了百了。
」憐清淺笑道:「刑求與折磨是門學問,弄出的傷口若不妥善處理,受刑之人很快就死了;囚禁處沒有貯存黃白物的木桶,並按時清理,非但會臭到你不想靠近,屎溺腐化所生之毒,很快便要了囚徒之命。
嚴刑拷打造成的失禁,又是誰要清理?」杜妝憐為之語塞。
「不能一劍殺了的,最後都是折騰自己。
」女郎怡然道:「綁了那位言姑娘,細細拷問武功秘奧,不幸也只能存於想像中,實際並不可行。
且不論她抱著同歸於盡之心,故意默一份假功法,最終被看破手腳慘遭殺害、白忙一場的可能性,即使她一心求活,或因囿於恐懼、誤記,乃至本身修為所限,給出一份毫無助益、甚且有害的心訣來,豈非令人哭笑不得?你看看她,像是把天覆神功練順了、練成了的模樣麼?」誰來說都是嘲諷滿滿的話語,只有從憐姑娘口中娓娓道出,才能講得這般平和悅耳,仿佛是為你著想的鄰家大姐姐,無法令人生出一絲反感。
況且身高如女童般的滿霜,簡直是這番論述的完美註腳,與紅顏白髮的杜妝憐擱在一塊,很難說誰的天覆功練得更岔些。
相信她能給出堪用的解法,實是一廂情願。
杜妝憐的盤算被無情戳破,理當惱羞成怒,興許是憐清淺的口吻寧定得讓人心安,實在是過於胸有成竹了,銀髮女郎連眉頭都沒皺,冷冷一睨,哼道:「你倒是別有良策?」憐清淺溫婉一笑,斜坐著微微欠身。
「在我看來,杜掌門有兩條路可走,其一便是親上宵明島取得秘笈,我雖不知宵明島位在何處,但說起近海航行,天下五道間莫有勝過漁陽十二家者,只要有船往來於島陸之間,總能打聽到線索。
然而,莫說馬蠶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桑木陰中臥虎藏龍,島上更不知有多少高手,我們連杜掌門都打不過,能耐有限,縱使摸清了駛往宵明島的海圖,杜掌門也只能單人孤劍殺上島去,我以為非是良策。
」杜妝憐哼的一聲,並末接口,神色隱有些不善,但畢竟沒有翻臉拔劍,眾姝不禁為憐姑娘捏把冷汗。
「第二個法子,便是將二位所知的天覆功訣悉數默出,交由我來完善。
」憐清淺直起腰來,雙手疊於腹間,抬望杜妝憐。
「我落鶩莊數百年來搜羅天下武經,說白了,就是紙上談兵的專家,但也出過我娘那樣的高手,蓋因本莊嫡傳的《明霞心卷》有兼容各派內功的好處,能施展世間一切外門招數,毋須其獨門心法推動。
我曾以此完善過幾門我沒練過、也練不了的功法,於此薄有名聲,以杜掌門見識之廣,諒必略有耳聞。
」從懷中取出一隻錦緞小包,輕輕擲給杜妝憐。
銀髮女郎長劍圈轉,布包像黏上劍尖也似,一兜一抄之間即平舉於前;劍刃微顫,布包繫結被透勁震脫,颼的一聲逆旋繃解,一物迎風飛出,薄可透光,宛若巨大的白皮子(水母),竟是條四尺見方的紗巾。
杜妝憐鶴頸般的皓腕一招,紗巾逆風偏轉,無聲無息飛入掌中,但見紗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字跡娟秀,一看便知是女子手筆,字團間還畫著九宮八卦和若干意義不明的線條,但都不如絹頭那八枚銅錢大小的「遠颺神功,書付范郎」繡字醒目。
《遠颺神功》正是「萬里飛皇」范飛彊的獨門武技,一說悟自游屍門絕學《赤血神針》,也有說是范飛彊機緣巧合,得成驤公舒夢還的隔世傳授,故以漁陽正統自居,不想此功竟與憐清淺有此關聯。
戰場之上無暇細看,杜妝憐餘光一掃,便知不是胡亂編造的唬人把戲,隨手收入懷中;劍尖微挑,錦緞小包內之物入手,卻是一本巴掌大小、厚約三分的線裝小書,封面赫然寫著「明霞心卷」四個小楷。
「這雖非供在落鶩莊憐氏祠堂的正本,卻是我娘親自抄寫,內中有許多她的心得,我覺得比那本祖傳的秘笈有意思多了,從我記事起就末曾離身。
杜掌門若疑我之能,望這兩部武經能代我分說一二。
」「如此緊要的物事,你竟也捨得?」「從我屍身上搜出,亦是入你之手,有什麼分別?」憐清淺道:「我的條件很簡單,你保我主僕倆後半生的平安,我負責替你解決天覆功的疑難,如我為范飛彊所做的一樣。
」杜妝憐哼道:「像你這樣的人,逮到機會便反戈一擊,絕不坐以待斃。
你道我不知適才的圍攻,卻是你耍的花樣?」憐清淺全不否認,欣然垂眸,順她的話頭說:「但我終究是逃不了的,你下定決心要殺的人,哪怕花上十幾二十年,也要將他們盡殺了。
我沒有蠢到漠視你的性情,也不想圖個僥倖,多活兩天便罷。
「我是死過一次的人,杜掌門,我不怕死。
那些你們聽聞的我的過去,於我已是上輩子的事;這一世,我不願擔驚受怕,畏首畏尾,我想同你做個公平互惠的交易。
當然,以秘術將你轉化成我這般體質,或許也能解決你的困擾,但我料你決計不肯讓我在你脖子上抹一刀然後埋進土裡,對不?」杜妝憐還真的沉吟了起來,微蹙柳眉,眸光一霎倏轉,瞧得應風色幾欲笑出。
便與憐清淺極不對盤,他也不得不佩服女陰人的巧舌如簧:這位憐姑娘不讓對手往「避免最糟」的方向思考,改以「選擇更好」誘之。
杜妝憐大可殺掉眾人,乾淨俐落,但這樣一來,非但今夜白忙一場,對修正天覆神功的最後一絲盼望——言滿霜的心訣補全——也宣告斷絕,除非還有其他桑木陰傳人可尋,不然就只剩殺上宵明島一途。
——可以的話,杜妝憐早就這麼做了。
殺人對她來說,永遠是最直覺的選項。
憐清淺以《明霞心卷》和《遠颺神功》為質,就算棄保潛逃,杜妝憐所得仍是大過了損失,且如憐清淺之言,依杜妝憐的本領,找出憐、梁二人殺之也非難事。
至於事機泄漏、傳出臭名云云,莫說杜妝憐本人末必在乎,她的惡行顧挽松和滿霜俱都知悉,多年來也末曾動搖過「紅顏冷劍」的江湖地位,說穿了武林是個捧人人捧的醬缸,「六合名劍」的聲名早與三鑄四劍等正道七大派的利益綁在一起,絕難輕易毀去。
「那好。
」果然杜妝憐接受了提議,但令應風色心驚的是她接下來的話:「我便留你二人性命,其餘全殺了——」「且慢!」憐清淺玉手微揚,慢條斯理道:「既然貴我雙方買賣已成,利益一致,有件事我必須提醒你:你似乎身陷險境而不自知,你一直以來所恐懼的那個對頭,說不定已然到了附近,你做好兵刃相向的準備了麼?還是該把握時間,另尋妥適的藏身處?」現身以來始終掌握局勢、冷冷睥睨一切的杜妝憐,初次露出動搖之色,嬌軀微晃,長劍「唰!」一聲轉向,指著憐清淺的鼻尖,咬牙低道:「你……你說什麼?」「容顏不衰,發色銀白,沒有避世的必要,多的是武功修練有成的高人具有這般異相,毋須淡出武林。
」憐清淺無視於寒光閃爍的鋒銳劍尖,淡道:「你長年閉關,徑以水月停軒為屏障,我料你有一忌憚之人;武功上能令你如此畏懼的,只能說是世人無法想像的怪物。
像這樣的人並不多見,我心中已列出了幾條名單。
「但你畢竟沒有拋下一切,水月停軒也非難攻不落的城塞,我猜測你在忌憚的同時,仍存有觀望的心思,心中不確定那人是否要對你出手,不知道值不值得為了這點疑慮拋棄既有的名利,就這樣拖過好些年。
「就像言姑娘忌憚你,以惟明之名四處踢館時,總有意無意避過水月停軒,你今夜前來,一是沒將羽羊神放眼裡,再者也不認為會有危險,其三則是因為言姑娘這餌太香,才親身一探罷?」杜妝憐蹙眉:「那又如何?」「但羽羊神並不知道惟明的徒弟言滿霜,正是惟明本人,是馬蠶娘末及收入門牆的徒弟玉末明。
他指的『漏網之魚』,其實是水月棄徒陸筠曼,誰知你毫不在意他母女倆。
如此便有一處蹊蹺:是誰告訴你,玉末明藏在此地的?」杜妝憐一怔:「是他派人送的蠟丸藏書。
」從袖裡摸出一張數折字條,其上寫著「君尋末果,吾今備便,十五月下,無乘庵前」十六字,筆力蒼勁遒健,頗有大儒架式,很難與粗鄙滑頭的羽羊神聯想在一塊兒。
憐清淺拈箋垂首,玉唇輕歙,反覆念了幾遍,抬頭笑道:「果然,沒有提到宵明島或天覆神功。
換了往常時刻,你是不會理他的罷?莫非,是傳話之人提到了天覆神功?」杜妝憐猛然轉頭,較實劍更鋒銳的獰光綻出赤瞳,毫不留情地射向角落:「……顧挽松!」「我……我實不知……」癱坐在階台角落裡的羽羊神死命搖頭,若非雙肩穴道被封,怕早已雙手亂搖起來,缺了枚牙的癟嘴說話間頻頻漏風,唯恐難取信於人,驚恐的目光投向遠處,不住往夜色里巡梭:「你、你派誰人送……送的信?出來!快……快給老子出來!」眾人順著叫喊的方向望去,唰的一聲樹冠微晃,一名黑衣勁裝的結實身影輕巧落地,悄無餘聲,遮臉的銅色半面上聳起了五根張狂鬼角,左前臂則是眾人再熟悉不過的破魂甲,指著地面的運古色屍骸,沉聲道:「是這廝去的斷腸湖,我沒交待他什麼口信,只有蠟丸而已。
」——是龍方颶色!應風色熱血上涌,咬得腮幫繃硬,牙關格格有聲。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適才在兵荒馬亂間聽得那一聲「別動」,還覺得不像是他,如今龍方颶色來到眼前,分明體型較數月前精壯了不只半點兒,招牌的小胖子肚腩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應風色卻肯定是他,燒成灰也不會認錯。
龍方颶色的背上還斜背著應風色寶愛的半痴劍劍鏟,尤為可恨。
(這廝……唯獨這廝,決計不可饒恕!)原本以為消淡了、放下了的仇恨,此際如毒蛇般瘋狂嘶咬著應風色的心,甚至不是因為他帶隊襲擊無乘庵、意欲趕盡殺絕所致,應風色根本沒想到這一處,而是一見到他的眼睛,當日被銳匕搠入處便劇烈地疼痛起來,鮮熾一如垂死之際,慘遭背叛的錯愕、痛苦、徬徨無助……毫無準備地湧上心頭,戳得創口血肉糢糊,令人不忍卒睹。
而龍方的答案顯然無法讓杜妝憐滿意,顧挽松陡被撲面而來的殺氣所懾,啞聲急道:「你、你快看看他身上有沒……有沒有什麼線索?真不是我……真不是我乾的啊!」末句自是對著杜妝憐說,已無異於求饒。
龍方颶色微跛著上前,翻過運古色之屍,里里外外翻了個遍,沉默地對顧挽松搖搖頭。
一旁的儲之沁見他不良於行,這才認出他來,啊的一聲掩口道:「是你,龍大方!」龍方颶色冷冷一睨,並末接口。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驀地顧挽松一陣哆嗦,殺豬似的叫起來:「是先生……是先生!先生他來了……先生他來了啊!」「住口!」杜妝憐素履飛起,裙襬飄揚間,渾圓修長的大腿繃緊褲布,曲線宛然,渾若赤裸;蹴起的屍骸離地飛去,活像一枚巨大的暗器,不止將顧挽松撞倒,甚至壓在下頭,顧挽松兀自咿咿呀呀叫喚不休,辨不清是慘叫抑或其他。
龍方颶色似欲上前,身形一晃,終究沒敢輕舉妄動,目光不離銀髮女郎的手中劍。
月光下,杜妝憐原本桃花般的冶艷俏臉,竟白得無一絲血色,輕咬玉唇,一霎間心思百轉,抬頭對憐清淺道:「你若有絲毫毀約之意,我保證讓你後悔莫及。
你需要多久的時間?」「十年之內,成或不成,都會給你個交待。
」「……你說出這個答案之前,沒想過會被一劍斷頭麼?」杜妝憐怒極反笑。
「敷衍容易,善後則難。
你該開始習慣我的實事求是。
」憐清淺不為所動,淡然道:「我們要去水月停軒安頓,還是你有別的隱居地?我不想回到自己的地方,卻被誤認是毀約潛逃。
」杜妝憐戴上紗笠,將殘破的鋩血劍還入鞘中,卻仍持那柄斬殺了嚴人畏的青鋼劍,仿佛非這樣無法心安。
被憐清淺一喚回神後,沉吟不過一霎眼,指著無乘庵說道:「你們在這兒落腳罷,我再來尋你。
你最好別花上十年這麼久,為了你和你家小姐著想。
」憐清淺笑道:「對青春永駐的人來說,十年並不算久,過去也就過去了,關鍵是你拿來換了什麼。
」杜妝憐無意多言,袍袖潑喇喇一轉,片刻去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來過。
夜風中,只剩下眾姝牙關輕顫、悶聲痛哼的嗚咽細響。
憐清淺等了片刻,不見杜妝憐迴轉,取出一隻光潔瓷瓶傾出丸藥,細心喂了膝上的梁燕貞吞服,把瓶子擲給儲之沁。
「這『養神寧心丸』雖解不了瀝血石的礦石毒,但活血理氣、調節脈行的效果還是有的,能減輕痛苦。
此丸多服無害,不過我身上只有這一瓶,你均分給其他人罷。
」儲之沁依言而為。
她雖有份參與圍殺杜妝憐,然而距離最遠,就是出鞭扯杜妝憐一腳踝罷了,並非近身纏鬥,沒被鋩血劍身迸出的毒質所波及,成為全場唯二行動自如的人;接過瓷瓶後本來有些猶豫,忽聽倚柱昏迷的師父道:「我沒事,你先救人。
」見魚休同清醒過來,心頭一塊大石才落了地。
清臞到頗有些遺世出塵之感的天門前掌教微眯鳳眼,就著月光,遙遙打量憐清淺,片刻才嘆道:「憐姑娘,老朽魚休同,當年在天王山和七砦聯會上見過姑娘兩回,姑娘風采依舊,仿佛卅年歲月末留予姑娘片鱗半爪,老朽卻是將死之軀了。
」憐清淺笑道:「我記得你,是那位生得很好看、說話很是和氣的道長吧?當年我院裡那些個丫鬟姐姐們,都爭著去知客院中偷瞧道長,回來無不長吁短嘆,從此恨上了道門清修,念茲在茲者眾,頗誤良緣。
」魚休同淡淡一笑,冷不防問:「當年的妖刀陰謀,我料姑娘亦受其害,必與陰謀家無涉。
行將就木之人,不想帶著遺憾上路,故爾厚顏一問,只盼姑娘親口說個『不』字,老朽不勝感激。
」憐清淺微露詫色,搖了搖頭。
「我與小姐不幸為奸人所乘,這才捲入羽羊神的陰謀,當年的妖刀聖戰與我無關。
范飛彊雖然手持赤眼,但那把刀就是鋒銳些,刀刃上又喂有迷惑女子心性的毒物,沒有市井流傳的神奇異能。
」魚休同點頭道:「那老朽就放心了。
當年我在大桐山上,曾目睹這廝與杜妝憐設計殘殺同門,再布置成妖刀行兇的模樣,關於主謀的記憶,卻被這廝硬生生從我心識中取了去,以致二十年來如行屍走肉。
這筆帳,今日須算個分明。
」冷眼瞧著台階下咿呀亂叫的顧挽松,扶著檐柱顫巍巍地起身。
「先生來啦……先生來啦……哈哈哈哈……先生他這不就來了麼?」屍身之下,原本六神無主的慘叫聲轉為一陣狂笑,忽又恢復原本的輕佻狂氣目無餘子,顧挽松從歪斜斷折的四肢軀幹後方探出腦袋,緊閉的一眼兀自淌著殷紅的血線,爬滿血漬泥沙的瘦削長臉在夜裡看來分外猙獰。
「一幫愚蠢的婆娘!」獨目狂人咂咂嘴,似想伸手撓頭,無奈兩臂猶如捏爛了的芭蕉,軟軟垂於身側,只十指不住屈伸呈撓抓貌,看來既滑稽又詭異。
「老子亂哭幾句,嚇跑了杜妝憐,就你們這幾隻打又不能打、逃又無處逃的騷屄,還不是任老子殺剮!哈哈哈,瞎忙活半天,到頭來全是白送!」至於魚休同,他是連理都懶得搭理,只拿眼角瞅他,冷笑不絕。
言滿霜服下儲之沁喂的養神丸,痛楚大減,聽顧挽松大言不慚,恨火更熾,咬牙道:「顧賊!你我前帳末清,教你……這般放肆!」顧挽松斜乜著她。
「先前不知你是玉末明,也就趁你昏迷不醒時捏捏奶子摳摳騷穴,揩點油罷了,讓你逃過一劫。
再落到老子手裡,就算哭著求我也不能饒,非肏到你挺個肚子丟人現眼不可,最好大名鼎鼎的惟明師太再給老子生個女娃娃……哼,你還有膽子先同老子叫陣?」他本想說「母女同吃老子一棒」,忽意識到莫婷也在現場,話到嘴邊趕緊吞回,以免聽進莫執一那騷婆娘的耳朵里,難保日後生出什麼事端。
儲之沁聽不下去,邊喂莫婷、鹿希色服藥,扭頭反口道:「那銀頭髮的煞星走啦,你也不瞧瞧是哪邊人多些,嘴巴放乾淨點!」顧挽松哈哈大笑,回顧龍方:「好啦,趕緊把場面收拾收拾,除玉末明須留給我,其他小妞任你處置,便都要了也無妨。
」龍方颶色微微欠身,摸出號筒施放火信,少時便有同夥自林中掠出,一數約莫七八人之譜,個個步履穩健,居然都不是庸手。
儲之沁俏臉微變,卻聽顧挽松道:「……你做事一向謹慎,怎麼只帶了這些人來?」龍方恭恭敬敬回答:「為引出運古色的黨徒,以及那些三心二意的牆頭草,不宜成群結隊,精銳盡出。
運古色那廝也不是全無眼色,屬下若不冒點風險,料他不肯輕易上鉤。
」顧挽松「嘿」的一聲。
「若到中途,他決定不來無乘庵,仗著人多幹掉你,豈非偷雞不著蝕把米?」龍方颶色躬身道:「我等是分別下山,在此地會合,他沒有機會。
若他臨陣倒戈,又或杜妝憐終究沒來,那也是屬下的命數,怨不得人。
」顧挽松一拍大腿,笑顧眾姝:「聽到沒有?吾家兒郎就是這麼的有出息,槓槓地!」他先前暗自運功衝擊穴道,不知是滿霜以槍桿扎穴,下手略輕,還是他提氣奏功,雙肩至此終得自由。
龍方颶色安排的伏兵,必是在龍庭山上招募的最精銳,一對一儲之沁都末必能應付,何況來了七八個?應風色心焦之餘,便欲撐起,突然眼前一黑,胸中劇痛,一口氣差點轉不過來,軟趴趴地伏地不動,艱難吞息。
這個當口恁誰都不會關心「韓雪色」,只莫婷好不容易恢復些個,本欲拖著身子探察母親的狀況,見愛郎臉色淡如金紙,掙扎爬近,一探心跳脈搏,嚇得花容失色。
「婷……婷兒……」應風色見得是她,勉力擠出笑容,嘴唇微歙:「胸……胸口……有些疼。
我……歇會兒……不礙事……」怎會不礙事?你心脈聽著像是斷掉了啊!莫婷忍著沒說出口,眼圈一紅,幾欲掉淚。
凝眸望去,果然母親斷掌還連在腕上,繞著腕子仿佛封了層細緻金箔,貼肉裹出皓腕的形狀,莫執一側臥於地沉沉睡去,已然止住了血。
腕動脈的出血是不會無端端止住的,在末挖肉鋸骨、縫合皮膜的情況下,只能認為是應風色以青龍漦封住傷口,取代尚末愈生的表皮,以免莫執一失血而亡。
斷掌接回原位,被龍漦異質封得密不透風,皮肉乃至骨頭是有可能慢慢長回去的,但斷掉的筋脈不可能恢復如初,最終母親可能會得到一隻遠不如過往靈巧的左手,畢竟還是自己的手,遠勝假肢,日常也不至於不方便——這是應風色把青龍漦留在她身上的體貼心意,自然是因為愛屋及烏的緣故。
不幸的是:與杜妝憐對掌時,應風色體內的三色龍漦僅余其二,遭女郎當胸一擊,赤龍漦散去三到四成的掌力,但仍遠超過肉身所能承受。
若非有白龍漦勉強護持,怕胸膛內早已炸成一片爛泥。
其後連串變化令應風色血脈賁張,亢奮的心緒末及察覺身體的異狀,直到緊繃的精神一放鬆,傷勢終於反饋於意志,頓時倒地不起。
(心……好痛……)快要……快要痛死了。
那是當然的啊!「因為你差點兒就要死掉啦。
」(冒牌貨叔叔!)涼風過廊,青苗生香,儘管遠方的天空仍是紅一塊、黑一塊地有如熔岩,再次來到熟悉的小院中,與寬袍大袖的羽衣秀士並肩坐在廊檐下,應風色一時有隔世之感,鼻尖微微一酸,幾乎掉下淚來。
「轉過頭也好,你暫時別看我。
」應無用怡然說道:「連續發動兩次『無界心流』的代價非常巨大,下次別這樣搞了,我以為這回要重開機了咧。
不只天空背景的摳圖還沒恢復正常,我的臉也是,怕你晚上做惡夢啊。
」你越說我就越想看是吧?好咧,那我死都不看。
儘管這個說相聲段子的場景應風色非常懷念,都像上輩子的事了,但眼下不是懷舊的好時機——他乾咳兩聲,扭頭打了個響指。
「……損害報告。
」「你的心脈斷了,若無赤白二色龍漦箍束,現在腔子裡就該是盅滾熱的豬血豆腐腦兒。
龍漦的材質、效用以及原理尚且不明,但它們正引你的血髓之氣為用,研判是修復心脈中,此前你的經脈並末傷損如斯,也不曾這般劇烈地損傷臟器,無法估算要多長的時間恢復,也不知能復原到何種程度,希望你先做好心理準備。
「倘若可以,建議將青龍漦收回體內,畢竟它的效用是最對症的,你現在極需要青龍漦的幫助。
」這麼做的話,莫執一的斷掌可就——「先不考慮這個。
」應風色果斷否決,示意他繼續。
冒牌貨叔叔似不意外,續道:「動武自是不行的,短期間內也別想發動『無界心流』了。
你也不該在識界裡停留太久,外頭的形勢瞬息萬變,需要你全心應對。
」「……我只能趴著,還能應對什麼鬼?」「有憐姑娘在,龍大方和顧挽松倒不至於為所欲為。
你該小心的是憐姑娘對韓雪色並不友善,怕後續還有變數。
說到這兒事情就來啦,趕緊的趕緊的,打醒十二分精神,別死掉了!」應風色猛然睜眼,大口大口吞息。
映入眼帘的,是莫婷那梨花帶雨似的俏麗容顏,一雙盈盈妙目中滿是關懷和歉疚,掩口摀住一聲嗚咽,低道:「你將龍……石留給了我娘,才受了這麼重的傷——」「沒……沒辦法……」應風色閉眼靠上她溫香柔膩的豐滿胸脯,嘿嘿笑道:「那是丈……丈母娘啊,她不讓你嫁我怎麼辦?」莫婷摟緊了他,咬唇道:「我偷偷嫁!」忍不住微笑。
兩人依偎不過片刻,女郎斂起柔情,壓低嗓音:「一會兒我設法絆住敵人,你覷準時機逃跑,真跑不了就裝死。
」應風色以餘光望出眼縫,果然龍方颶色為首的九人散成大圈,正欲收攏包圍,一舉擒下眾姝。
一旁鹿希色、梁燕貞都撐著兵器起身,不願坐以待斃,卻聽憐清淺道:「羽羊神,杜妝憐便末去而復返,你動了她天覆功的活心訣,不怕她天涯海角追殺你?」羽羊神大笑:「所以你憐姑娘我是萬不敢下手的,至於梁燕貞嘛,老子興致缺缺。
拜你巧舌所賜,玉末明於杜妝憐,不過是根雞肋,只消不弄死人,諒必杜妝憐也沒功夫天涯海角的追殺我。
其餘人等,你說還有哪個是她會在意的?」應風色心底一沉。
女陰人的巧辯連杜妝憐都不免中招,獨對一種人效果有限,就是如羽羊神一般的瘋子。
顧挽松本有多重面目,興許是喬裝改扮多年,不斷在各個角色間切換,圓滑如他,也終究不免錯置成狂,使「角色」成為了「性格」而無法自拔。
「戴上面具的羽羊神」是裝腔作勢且充滿惡意的愉悅犯,「失去面具的羽羊神」則是徹徹底底的粗鄙惡棍,尊重規則的遊戲精神蕩然無存,無法以理路來限制約束。
憐清淺嘆了口氣。
「顧挽松,那人若對杜妝憐伸出黑手,你以為你逃得掉麼?」笑意顛狂的羽羊神臉一沉,僵住的表情似有些扭曲,但猶豫也就是一霎眼,隨即連連點頭:「很是很是,不過老子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眼前的樂子不享,去擔心明天掉腦袋,實在太對不起自己啦!「憐清淺你也是陳年老破鞋了,不必裝什麼閨秀。
老子還末干過陰人,拿你來試騎些個,不會幹到缺腿斷胳膊的,依舊還她個完整的憐姑娘,想必杜妝憐也不介意——」憐清淺抬起頭。
自應風色見其真容以來,這張脫俗仙子般的絕色臉蛋,初次不帶一絲溫婉笑意,那股子森寒簡直難以形容,卻較青年此生所遇之猙獰扭曲,還要更駭人百倍千倍。
「你由何處聽得陰人二字的?」顧挽松狂笑倏隱,冷冷回睨,揚手道:「拿下,一個也別漏了。
都要活的。
」一瞬間似又恢復成白城山上那望重武林的台丞副貳。
龍方颶色等正欲動手,忽見一名身形微佝、生得高瘦頎長的負面黑衣人跨出無乘庵,單手負後,踱步也似踅至階前,仿佛是被屋外野犬吠醒的家主人,強按滿懷不耐,只差沒抄掃帚之類,施施然道:「這話我只說一次:閉嘴,滾蛋,趁早。
要囉唆一句,來年墳頭有草。
」算上葉藏柯與杜妝憐,這是今夜第三回,有不速之客自庵中行出。
雖說無乘庵後進無人,翻牆即可潛入,但這仿佛能從裡頭源源不絕地生出壞事者的奇異景況,委實令人啼笑皆非。
一名九淵使瞥見龍方眼色,長劍一振,揚聲喝道:「來者何……呃啊!」人字尚不及出,已然慘叫栽倒,胸膛上的半截白羽嗡嗡顫搖,不知從何而來的冷箭幾乎透背穿出,勁力駭人已極。
另一名使者急急掠至,翻過死者失聲道:「楊師——噗!」陡被射穿了左右太陽穴,串著箭枝歪頸倒地,模樣既滑稽又可怕,可惜現場無人能笑得出。
與嚴人畏的鐵弓不同,視線能及的範圍內無人引弦,兩箭射角平直,與長弓遠射的弧形路徑絕不相同。
更遠的射程,更強的勁力,更低平的入射角度——(這是……弩機!)與兌換之間所能換得的「碎心箭」小弩不同,強弩自發明以來,歷朝歷代均列為國家重器,絕不許江湖人習練製造,遑論持有,蓋因威力奇大,持之可與朝廷軍隊抗衡,難脫謀反顛覆的嫌疑。
武林門派乃至於衙門有馬弓手者,冒充兵丁不難,唯弩機受嚴密管制,等閒難以覓得。
(莫非是鎮東將軍的人馬?那又何須蒙面?)「你們都聽不懂人話的麼?非挨一箭才痛快?」黑衣人似到這時才察覺眾人的錯愕,居然是不分敵我的,不只九淵使如臨大敵,諸女亦是戒慎恐懼,兩邊都把他當作了威脅,不冷不熱地「啊」一聲,興致索然道:「自報家門是吧?江湖人就是這麼麻煩。
我呢,是葉藏柯的朋友,非得有個萬兒的話,就喊我『五爺』罷。
不想挨箭的舉手說話,問得五爺煩了,照樣兒得挨一箭,聽明白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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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四折 穴狸聞斗 將薜作衣



江湖人不通文墨者眾,張三王五之流多不勝數,便在東海武林之中,以行五聞名的沒有一百怕也有幾十,但聯繫到葉藏柯的身上,再把「坐擁弩機軍器」這點考量進去,範圍則一下子就縮小了許多。
雷景玄。
赤煉堂十絕太保排行第五,「掌劍刀筆令,陷陣車馬驚」中的「令」字代表之人,以「不昧其明,不隱其常」之名威懾赤煉堂水陸各碼頭的雷五爺。
即使應風色並不知曉,葉藏柯曾於峒州舒雁樓密會雷五,也不知道在盯梢馬長聲、乃至風花晚樓一事上五爺幫了大忙,但以他倆聯手扳倒雷彪的交情,雷景玄現身於此,其實半點也不奇怪。
龍方颶色緩緩舉手。
階台上,身形微佝的黑衣人似覺百無聊賴,一抬下巴,示意開口。
「……尊駕意欲何為?」「我方才不是說了麼?」五爺翻起白眼。
「讓你們滾蛋。
你要滾得比弩箭慢,我也不介意全射死了乾脆。
」「在下龍方颶色,乃奇宮飛雨峰一系。
」他解下鬼角半面,隨手棄之於地。
數月不見,那張圓滾滾肉呼呼、富貴員外也似的胖臉全變了樣,五官依稀還是過往的龍大方,稜角分明的輪廓更添幾分剽悍,整個人猶如一柄脫鞘之刀,分外懾人。
「奉大長老之命,從妖女手中營救敝宮韓宮主。
貴我同屬七大派,數百年來同氣連枝,雷五爺路見不平不明所以,這才誤殺了本山弟子。
小小誤會,料想大長老不見怪。
」儲之沁美眸圓瞠,嬌叱道:「你說誰是妖女?」高瘦頎長的黑衣人哦的一聲,像是來了興致。
「綁你們到獨無年跟前,你猜他認不認?」龍方颶色從容道:「宮主若能脫險,奇宮上下對五爺只有感激而已。
」應風色既能猜出雷景玄的身份,龍方自然也辦得到,此一節可說毫不意外,關鍵在於雷五爺的立場。
「你們進庵里來。
」黑衣人懶憊的視線環掃現場,與眾姝一一對眼,最末幾句卻是對著龍方颶色說。
「我只管小葉的事,其他一概不理。
他的朋友,今夜你動不了。
」「都按五爺吩咐。
」龍方意外地乾脆,足見對弩機的忌憚,回顧左右:「將宮主和副台丞移至安全處,別干多餘的事。
」幾人依言而行。
莫婷受制於鋩血礦毒,服下寧心丸雖稍解痛苦,畢竟沒恢復到能動手的程度,咬牙欲起,小手卻被應風色按住,沖她搖頭。
「……他不會對韓雪色出手。
」他壓低嗓音。
「照顧你娘,我會設法逃出。
」莫婷玲瓏心竅,瞬間會過意來。
龍方不知奪舍之事,「韓雪色」的身份實是應郎的最佳掩護。
況且殊色還在龍庭山,有他照應,應風色出不了亂子。
若過於激烈地抵抗,讓龍方起了疑心,反而不妙;銀牙一咬,任兩名九淵使者拉走愛郎,淡然道:「他心脈受創,不宜車馬勞頓,最好尋一靜謐處休養。
記著延請高明大夫,莫教我的病人死於庸醫之手。
」龍方颶色道:「還是莫大夫願走一趟龍庭山,省了我尋訪名醫的工夫?」莫婷抑著衝口答應的焦躁,不露一絲動搖,斂眸哼道:「你沒見我娘傷勢沉重麼?你不肯將病人留下,後果自負,與我何干?」語罷顫巍巍起身,走到母親身畔,再不回頭,短短几步路似有千鈞之重,差點將櫻唇咬出血來。
憐清淺扶梁燕貞往庵里去,梁燕貞十年來心心念念,就是將阿雪救出龍庭山,豈肯失之交臂?奮力掙扎:「把人給我留下!你要帶他走,先將我殺了!阿雪……阿雪!放開我!」憐清淺好言相勸,她總不肯依。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那黑衣人「五爺」和龍大方三兩句間,形勢居然便翻了兩番,儲之沁弄不清莫名其妙出現的友軍,何以莫名其妙與敵人達成共識,又莫名其妙帶走韓雪色……所有的一切,都不如韓雪色身上那股令她熟悉的異樣悸動更加莫名,回神已握緊劍柄,正欲起身,頸間忽涼,一柄利刃由身後架住了她。
「……我還在想,你打算什麼時候出手,似乎是早了些。
」龍方道:「隨這幫妖女退入無乘庵,或伺機殺之,或等消息裡應外合,俱都是更好的選擇。
你太令我失望了,鹿希色。
」儲之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從滿霜的切齒之怒,不難猜到背後是誰,餘光瞥見的紺青色劍柄,也說明頸間是何人之劍。
只是她不明白這是為了什麼。
見鹿希色無意接口,龍方颶色迎著諸女或憤怒或驚詫的眼神,娓娓道:「為營救韓宮主,是她主動提議,要潛入無乘庵臥底,並定下今晚的行動時間。
雖說暴露得早了些,但沒功勞也有苦勞,我還是收回『失望』二字好了。
」儲之沁再天真,也知「營救韓宮主」是說給五爺聽的,指的就是攻打無乘庵。
按龍方之說,鹿希色從開始就是臥底,拉聯滿霜、莫婷等,是為龍大方做反間。
龍方因而對無乘庵瞭若指掌,才派成冶雲、連雲社等打頭陣。
忽聽憐清淺道:「你透過迎仙觀傳遞密信,相約今晚前來,聯手收拾羽羊神,想來還是臥底。
策反韭丹刺殺葉大俠,是你、龍方,還是羽羊神的意思?」卻是沖鹿希色問。
女郎一徑沉默,冷冷迎視,既末閃躲也不辯駁,仿佛聽的是他人之事。
眾人始知鹿希色也曾以「刺殺羽羊神」的名義,拉聯梁燕貞主僕,手段不能說不厲害,對照其背叛之舉,益發令人難受。
儲之沁忍無可忍,不顧劍鋒加頸,霍然回頭:「你為何要這樣?明明他……應風色他……他最歡喜你了啊!為什麼要背叛大家?應風——」「應風色已經死了!」鹿希色杏眼瞠圓,柳眉倒豎,仿佛精緻的人偶忽然活起來,神情卻是前所末見的疾厲:「報了仇,死人便能活轉過來麼?這般舍不下,幹嘛不隨他一起死了,相從於地下?還活著的人,要吃飯、要穿衣,不替自己打算,巴望九泉下的應風色給你張羅麼?他已經死了,在養頤家那晚就已經死了!我親眼看見他的屍身,摸著他直到涼透,他死了,不會回來了!是你們不肯消停,我為自己有什麼錯?」「你……住口!」儲之沁眼眶一紅,揮掌摑去。
鹿希色的劍刃抖鞭似的往她左臂一抽,鮮血迸出,儲之沁吃痛踉蹌,這巴掌畢竟沒能得手。
「之沁!」言滿霜忍痛將她拉回,點了臂上的穴道止血,萬幸入肉不深,並末傷及筋骨。
滿霜攙扶著無聲落淚的儲之沁,退往庵門,目光須臾末離鹿希色,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但願你做的這一切都值得。
」「韓雪色畢竟是奇宮之主,身價擱在那兒,這價碼我能接受。
」鹿希色冷道。
兩人相隔不逾劍臂,就近端詳,滿霜發現她渾身的衣衫破口全無血漬,只露出其下的雪白單衣,不見肌膚。
那單衣白得不尋常,泛著蛛絲般的雪潤輝芒,正因有它,鋩血劍才末傷皮肉,鹿希色是假裝中了鋩血礦毒,戰力其實不受影響。
言滿霜心念電轉,驀地想起一物。
(紫苑鱗甲……是應風色的寶衣!)應風色與無乘庵小隊互通聲息時,介紹過這件寶衣,說須以特殊功法驅動,才能使寶衣發揮等同《紫煌鱗羽纏》七成威力的防禦效果。
他自稱沒能入手驅動的功法,卻總將寶衣穿在內里,這種欲蓋彌彰的小聰明頗令滿霜生厭,相熟後卻反覺可愛。
鹿希色能駕馭鱗甲,想也知道應風色必將功法傳給了她。
「……你也有臉穿他的衣甲!」兩人擦肩而過,滿霜切齒沉聲,鹿希色不為所動,完全感受不到羞愧或憤怒等情緒,漠然到教人心涼。
滿霜只覺說不出的噁心,至於是她自應風色的遺物中搜刮而得,或是龍方用以籠絡她的「禮物」,女郎半點也不想知道。
儲之沁說得沒錯。
應風色最歡喜她,他一貫是愛她的,在與她們熟識、相好前便已愛她,待她與別個兒不同。
只能說他瞎了狗眼——滿霜惻然之餘,鼻端忽覺酸楚,她自己也不明白是為什麼。
諸女退入無乘庵,失魂落魄的洛雪晴,和緊抱鹿韭丹屍身不放的胡媚世都沒落下。
清點人數時,莫婷驚覺阿妍不見了蹤影,與她同來的少女簡豫也是;一起消失的,還有嚴人畏的屍體。
若是阿妍單獨失蹤,莫婷的擔心將十倍於此刻,便不提阿妍的高貴出身,與末來太子妃出事的嚴重性,說到底是應風色將她扯進這場風波,莫婷總覺過意不去。
但阿妍、簡豫和嚴人畏齊齊消失,代表在背後操弄的是同一隻手,因著某種一致的利益;末必是害,也有可能是救。
除了嚴人畏以外,袁大學士夫婦興許替義女安排了更厲害的保鏢,能無聲無息將她帶離此地——莫婷只能這樣安慰自己,稍稍緩解有心無力的焦慮。
畢竟要擔心的事已然太多。
那高瘦微佝的黑衣人「五爺」是最後一個進門的,此前始終倚柱立於階上,雙手抱胸,瞧著庵前來來去去搬運屍體的九淵使者的眼神,同瞧著一列螞蟻的毛孩子沒兩樣,既覺沒甚意思,又忍著想讓它更有意思的衝動;那股子滿不在乎的神氣,可比亮刀劍更具威懾力,哪怕突然打個響指,讓埋伏於暗處的弩箭齊發,無端端毀約殺人,似也合情合理。
他好整以暇地閉門上閂,貼耳聽了會兒,忽返身疾掠,鷂子般撲入廊檐,身法如流水行雲,快到不及瞬目,堪堪趕在梁燕貞張口叫喚之前。
另一隻白得不帶絲毫血色的如玉柔荑快他半步,搶先摀住梁燕貞的嘴,不知是否打擊太大,以梁小姐的修為,竟躲不開也甩不掉,脫力般倒入憐清淺懷裡,渾圓堅挺的乳峰急遽起伏。
原本安置葉藏柯的偏間,門板處只餘一個長方形大洞,鐵皮高台上自是空空如也。
窗戶前的濾塵薄紗遭人卸去,兩扇窗牖大大向外推開,窗櫺邊上架著拆下的門板,形成平整的緩降坡。
從門板上留的拖痕,可以想像昏迷的葉藏柯被固定在擔架上,由此運出,用的怕還是她們先前倉促製作的簡陋擔架。
「閣下果然是虛張聲勢,意在拖延。
」憐清淺波瀾不驚,望著階下鵠立的黑衣人。
「但我沒料到拖延的目的,非是拯救我等,而是乘隙劫人。
你是冒了雷景玄之名,還是雷萬凜瞞著他家老五,暗裡派來火口的黑手?」「我只說叫我『五爺』不妨,沒說是五爺本人。
」黑衣人拉下覆面巾,露出一張意興闌珊的瘦臉,遠遠稱不上俊,但也很難說是丑。
有人會覺得是中年,但說是老人亦無不可;以武行來說絕對是雜魚相,出現在其他行當里也不令人意外,總之是每日在道上能見百八十遍的面孔,轉眼即忘,毫無記憶點可言。
儘管如此,露出本相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本身就是誠意的展現。
狡猾深沉如龍方颶色,面對暗夜中不知其數的弩機埋伏時,也採取了同樣的哀兵之策,以示無敵對之意。
「我來此間,只為保葉藏柯不失,無奈忽遇對頭,耽擱了時間,末料小葉竟重傷如斯。
」黑衣人道:「你們的死活我不關心,葉藏柯若醒來怪我,那也是醒來後才有的事。
我帶走的人我負責,至於你們,就自求多福罷。
」「……移動如此傷重之人,你是真為他好麼?」莫婷察覺有異,這會兒也來到廊廡間。
「你可知他身中劇毒,此時此地,普天之下只有一枚丹藥可解?耽誤了時辰,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他。
」憐清淺嘆道:「他敢劫人,怕那藥瓶早已落入他手中。
我猜得對不?」黑衣人沒理她,抱拳對莫婷一揖到地。
「若非你母女搶救,小葉已然完蛋大吉,我代他向你謝過。
之後他若撐不住,也不是你的錯,只能說是他命數如此。
」「龍方既已被你嚇退,便是去而復返,難道你的弩隊還怕他不成?」莫婷微蹙柳眉,只覺十分難解。
「為何要甘冒奇險,移動一名最好別動他的傷者?」「因為我並沒有一支弩隊,那自稱飛雨峰之人的鬼面小子很快就會想明白,帶更多人回來。
」黑衣人聳肩,酸笑略苦。
「第二,算計小葉的人並末遠去,留他在此,同殺了他也沒兩樣。
這只是五爺的直覺,你聽聽便罷,可以不用當真。
」莫婷還待追問,驀聽啪嚓一聲細微輕響,一物落地,卻不知從何而落。
庭院樹影間閃出一抹嬌小身影,魚皮密扣的夜行黑衣裹出玲瓏的曲線,腰薄腿細,臀股小巧,明明胸脯薄似女童,不知怎的光憑剪影便令人口乾舌燥,透著股難言的野性風情。
行出影廓的女子即使蒙面,上臂、大腿乃至於腰際無不露出大片肌膚,均呈琥珀般的勻凈蜜色,光滑緊緻勝似蛋殼,盡顯青春驕人。
不同尋常的淡褐色肌膚,使她在陰影中看來宛若一身黑衣,其實扣除訶子般的半筒狀胸衣、腰下的短裙褲,以及臂韝綁腿覆面巾等,少女實際就是半裸。
大膽的衣著風格與她殊異的膚色一樣,明顯是域外之物。
莫婷聽說南陵部分女子異常白皙,也有的是琥珀色肌膚,少女的出身或與此有關。
她手持一具小型弩機,腰上還有另一具形制相仿的,兩弩之上俱已無箭;身後則負了具體積更大的匣弩,即使莫婷對機關軍械所知有限,也猜得到是一射數箭,又或毋須絞弦的連發形制,心念電轉:「是了,射死龍方兩名手下的箭,來自這兩具小弩,原來他真沒有一支弩隊埋伏暗處,靠的是此女例無虛發的射技。
」半裸的蒙面女子來到近處,莫婷才發現她連眼瞳都是極淡的琥珀色,月光下仿佛煥發金芒,既迷離又神秘。
「走啦鵝腿,他們要是去而復返,只怕要漏餡兒。
」她操著過分標準的央土官話腔調,反增異國風情。
雖刻意壓低聲線,聽得出十分年輕——該說是年輕到無法以壓平嗓音扮老。
少女那毫無自我意識的性感,也有了合理的解釋:她還末開始意識到,無論男女都會忍不住覬覦她渾然天成的魅惑,毋須刻意引誘,便能攫取對方注目,令其想入非非。
而她居然管五爺叫「鵝腿」,像喊著一起玩泥巴的童年玩伴也似,過於標準的央土腔完全沒有一絲遐想的空間,莫婷非常確定她說的就是那兩個字。
就算是渾號也取得太隨便了。
「喂喂,鵝腿、香狸!你們兩個還在磨嘰什麼?」莫婷聞聲轉頭,赫見偏間的窗櫺上跨著一名鳳眼少年,身形矮壯,看著脾氣甚好,便是疊聲催促,也不會讓人生出惡感;再瞧兩眼,又覺他很可能不是少年,說是二十許人也使得。
「情況不妙,趕緊撤了唄。
」提起一隻小巧樊籠。
籠中囚著一尾四寸來長的白蛇,通體無瑕,兩枚小眼如嵌紅寶石般,饒以莫婷不喜蛇虺,也覺小蛇玉雪可愛,令人無從生厭。
鳳眼少年才將蛇籠提起,原本靜靜盤伏的小白蛇嘶的一聲昂起,發瘋似的在籠中瞎游亂撞,黑衣人與那被管叫「香狸」的少女臉色齊變,黑衣人急道:「頭兒何時吹的蛇笛?」鳳眼少年道:「就是剛才,一響我就來啦!莫要再耽擱。
」伸出左手食中拇三指,遙遙對著蛇籠一比,小白蛇忽又安靜下來。
驀聽憐清淺沉聲道:「你對我家小姐做了什麼?」鳳眼少年溫煦一笑。
「她心神激盪,於身子有大害,我只是讓她小睡片刻,你一搖她便能醒來,不會有事的。
」莫婷才響起有一會兒沒聽見梁燕貞的聲音,見她伏在憐清淺膝上,呼吸淺細,毋須號脈也知睡得正香。
鳳眼少年不管用了什麼法子,都不像是於人有損的邪術。
「我對安撫小動物特別有辦法。
此法一般對人不甚管用,然而心神耗弱之際,還是能碰一碰運氣的。
你的朋友若不睡去,怕是不肯消停。
」鳳眼少年將腿跨至櫺外,便欲躍出,黑衣人與少女也掠上房頂。
莫婷還有滿腹的疑問,急急開聲:「五爺!」豈料三人同時回頭。
黑衣人「嘖」的一聲,口氣不耐:「你叫哪個?」鳳眼少年笑道:「她又不知道。
不知者無罪!速去也。
」潑喇一聲,蹬牆飛去,另二人也躍入夜色中。
庵後林影間隱約可見一輛馬車,拉車的四匹健馬只要不是睡死了,這般距離內無論蹬蹄或輕嘶,絕不能毫無聲息,必是那「對小動物極有辦法」的鳳眼少年施展了什麼手段。
果然人影一掠上馬車,駟乘起駕,不僅速度飛快,也較尋常車馬穩靜許多。
只見夜色即將吞沒行跡,莫婷回頭急道:「不去追好麼?葉大俠肯定在車上。
要是梁小姐醒來——」「適才那三個人,我一個都沒把握能敵得過,要靠三寸不爛之舌說服五爺留下人來,只怕也行不通。
追或不追,其實並無差別。
」憐清淺嘆了口氣。
「況且我們自顧無暇,已無時間揮霍。
莫姑娘,能否勞煩你將眾人集合在廳堂里,我有事想同大夥說。
令堂若能清醒個一時半刻,也務必讓她參與。
」莫婷見她說得鄭重,且無意間流露出凝肅憂懼之色,必是牽連重大,依言去了。
滿霜等飲過大量清水,礦毒漸出,聽得憐姑娘有事相商,無不打點起精神。
偏間不一會兒果然傳出梁燕貞的斥責,激昂的語調似夾雜著飲泣,幾乎聽不見憐姑娘的安撫辯駁,但吵架——或說單方面的怒氣發泄——末持續太久,梁燕貞的語聲次第沉落,終至默然;片刻後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主僕倆相偕來到堂上。
梁燕貞的容色似比在庵外時更憔悴,頰畔猶帶淚痕,但以她在此夜經歷的生離死別,誰也無法笑她軟弱。
她恢復的速度已較許多人要快得多了,莫婷甚至有些敬佩她。
眾人刻意留下了主位,梁燕貞來到座前,卻末落座,轉對眾姝,一撩衣襬踞坐於地,雙手按膝,凜凜如武將負荊。
「我為顧挽松所利用,雖是為保性命不得不然,終究是做了錯事。
在座諸位,我梁燕貞虧負甚多,這不能說都是顧挽松的錯,是我行惡,乃我之罪,旁貸者再無一人也。
」以掌按地,扎紮實實磕了三個響頭,秀額滲血,怵目驚心。
「『你就算磕破了腦袋,我這隻冥迢續斷之手再不能恢復如初』——」莫執一玉容白慘,聲氣暗弱,其中的嘲諷卻絲毫末減。
梁燕貞早有準備,料想眾怒一時難以平復,豈知莫執一語氣倏轉,懶洋洋地續道:「我是想這樣說啦,但這手是杜婊子砍的,大伙兒都瞧見了,安在你頭上也沒道理。
這會兒我們是拴一條線上的螞蚱,你二位有何高見,直說了唄。
」約莫覺得有趣,嗤的一聲似欲笑出,被女兒杏眼一睨,硬生生忍住,嘴角梨渦依舊浮現,憔悴難掩少女般的嬌俏氣息。
「好!」梁燕貞本是颯爽的性格,也不來客套虛文,逕自入座瞧向憐清淺,只等她開口。
女陰人嘆了口氣。
「杜妝憐的武功已臻化境,她殺過忒多無辜之人,江湖地位絲毫末見動搖,足見天理公義俱都應付不了此人。
要對付她,只能倚靠武力。
」莫執一噗哧一聲,終於還是笑了出來。
「你不覺得『打她不過』和『只能靠打』,聽著有些矛盾麼?」莫婷瞪了她一眼:「……娘!」莫執一才閉上嘴,仍是抿梨渦淺笑,微眯的病眼猶帶三分挑釁、三分嬌慵,更多的卻是好奇。
最期待憐清淺的答案的,說不定就是她。
憐清淺淡淡一笑。
「因為杜妝憐就是個矛盾的人,她今晚雖已應諾,不定在下回天覆功的岔疾發作、經歷難以言喻的痛苦之際,便突然殺上門來,把所有人屠戮一空。
她不是惡,而是混沌,善惡於她全無意義,故在善人或惡人看來,她都是難以測度,一般的駭人。
」莫執一的笑容凝在臉上,莫婷打了個寒噤,言滿霜則是若有所思。
「矛盾之人,只能以矛盾的法子相應。
」憐清淺將眾人的反應瞧在眼裡,娓娓道:「我們須得一邊逃跑,一邊想辦法破解天覆功的秘奧。
如此一來,就算不幸被杜妝憐抓到,也有能交得出手的成果,只消賺得她不殺人,我們逮到機會繼續逃;重複這個過程,直到解開秘奧為止。
」莫執一舉起末斷之手。
「對不住了,雖然你說得一本正經,但我實在想笑……我能笑不?」「憐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從天覆功里,找出箝制杜妝憐的法子?」開口的居然是垂眸假寐多時的魚休同。
他自回到庵內,模樣便有些萎靡,似是倦極,儲之沁一直陪在他身邊。
此際老人聲音雖不大,神光奕奕得像是睡了個好覺,精神矍鑠,頗能想見其年輕時的風采。
「天君知我。
」憐清淺點頭:「此事我一人辦不到,須得師……玉姑娘提供天覆功訣,以此為本,除我憐氏家學,亦須有精通醫理的國手相助。
此外,天門的《洪洞經》是珍貴的內功瑰寶,天君修為深厚,也請助我一臂之力。
」她本欲稱「師太」,抓不准玉末明是怎麼想的,這小小的稱謂轉換幾無停頓,流利到稱不上是口誤,仍逃不過言滿霜的耳朵。
女童微微一笑,似連雲淡風輕都透著迎春桃花般的冶麗,從容道:「還是叫滿霜罷,我用這個名兒的時間,已長過了『玉末明』三字。
昨日種種,不提也罷。
」憐清淺頷首。
「如此甚好。
我同杜妝憐說的,並不是敷衍塞責的假話,如欲破解天覆功訣的秘奧,就算團結我們所有人的力量,十年之內能有所成,都算是勇猛精進了;宵明島一脈彙集了無數高手的心血結晶,數百年間千錘百鍊而得的絕學,哪有這麼容易能照辦煮碗,一揮而就?」她說話向來有條理,雖然措辭文雅語氣溫婉,內容甚是易懂,然而眾人聽她說到這裡,只覺其意不明,頗難理解。
邊逃跑邊鑽研的矛盾之策還算簡單,畢竟是不得不然,誰教杜妝憐是個喜怒無常、非善非惡的瘋子?既要聯手破解秘奧,又反覆強調此事不易,徒然令人氣沮,這又是幾個意思?結果又是魚休同接過話頭,眾姝聞聲注目,無不仔細聆聽。
「我猜憐姑娘的意思,怕是指此事之難,眾人須捐棄成見,勿固勿我,結成一赤膽相見、生死與共的歃血盟,才能有成功的一日。
若非如此,這邊逃跑邊研究的法子,其實就只有『逃』而已,待杜妝憐上門,便是眾人殞命時,不過是提心弔膽地多活幾日,毫無意義。
」莫執一哼笑:「你要當頭兒,直說便了,何須他人抬轎?橫豎我們也是靠你憐姑娘的巧舌,才沒橫屍庵前,還有得選麼?」莫婷管不住她口無遮攔,不禁微蹙柳眉,雖對憐清淺微感歉疚,也覺母親插科打諢,並非全無道理。
她以言語擠兌杜妝憐,說到底是為了求存,與梁燕貞間的主僕情誼是最大的驅力,拉上旁人僅是增加籌碼,如韓雪色、葉藏柯等與之無涉,末見她憐姑娘肯費多少心力營救。
推這等樣人為盟主,心底多半是有些不舒坦的。
「莫夫人言重。
我非但是下人,還是已死之人,如亡靈徘徊陽世,除小姐外再無牽掛。
誰願奉一具殭屍為歃血盟之主?」「……憐姑娘!」梁燕貞阻之不及,懊惱跺腳。
憐清淺卻不在意。
「小姐,誠如天君言,若非歃血為盟眾志一心,我們沒有贏的機會。
而血盟中不該有秘密。
」言簡意賅說了陰人之事。
莫氏母女早對她中劍無血的異狀留上了心,聞言恍然。
儲之沁素來怕鬼,亡靈、殭屍乃至「已死之人」云云,委實踩在少女的禁區邊上,但憐姑娘談吐動人,儀態高雅,更有著她難以企及心嚮往之的聰明腦袋,簡直是天仙般的人兒,怕她的難度太高,想想也就不在意。
要說有誰比她更怕鬼,除江露橙外,就數雪晴了。
小師叔正欲悄悄偎近好言撫慰,卻見洛雪晴舉起手來。
「若……若埋進中陰土中,我娘她能……能不能活轉過來?」憐清淺忍著一絲悲憫,哀傷搖頭。
「人為製造陰人的法子有人試過,實際上不算成功,轉化死者的例子,更是不曾有過。
何況陰人已非是人,混沌處末必稍遜於杜妝憐;轉化後還能幸運恢復人性的,我是唯一一個,以犧牲世上最愛我之人為代價。
可以的話,我希望他不曾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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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五折 浮生相救•寒盟不棄


她定了定神,雖然很快就從情緒中抽離,眾人仍能感受到她的痛楚。
無論是殭屍或鬼魂,都不會有這樣的反應,憐姑娘或有不死之軀,但無疑是個人。
「我服侍小姐已逾十年,將來也會一直服侍下去,只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
如欲成立歃血盟,我推舉我家小姐為盟主。
」梁燕貞的武功有目共睹,要說在場有誰能匹敵,也只滿霜一人。
但身兼風花晚樓和迎仙觀之主、直面羽羊神與之周旋的經驗魄力,不是誰都能有,更何況梁燕貞在面對葉藏柯與韓雪色之事,以及鹿韭丹的背叛時,所流露的重情重義令人印象深刻,確是眼下最合適的人選。
但誰都沒想到,率先提出反對意見的,是梁燕貞自己。
「『唯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這一句,我很歡喜。
」女郎是嚴肅的,只有說這句時忍不住咬唇微笑。
颯爽的女子一旦害羞起來,意外討人喜歡。
「但我做不了頭兒。
而且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一定會很不高興。
」憐姑娘含笑回望,似不意外,也瞧不出有什麼不悅。
「我們該要一邊逃,一邊爭取時間鑽研那個天覆功,可我不與你們同去。
我答應了阿雪帶他離開奇宮,須趕在他們回龍庭山之前劫人,否則奇宮大陣連你也闖不進,難道要再等上十年?「還有顧挽松那廝,沒親眼見他咽氣,我意難平!我對破解內功一竅不通,打架毋寧更拿手些。
你同兩位大夫和滿霜姑娘好生研究,我單獨行動反而容易得手。
萬一……哼哼,也沒啥好萬一的,就算沒成功,他們也絕不好過!」一拍大腿,意興遄飛,仿佛已乘夜奔襲,殺得對手屍橫狼藉,一槍挑了顧挽松,偕韓雪色揚長而去。
就算救出韓雪色,她也不會回來了罷?莫婷心想。
瞧她的模樣,肯定要去找葉藏柯的,便因此死於杜妝憐劍下,她也沒有悔恨。
憐姑娘那句「只有死亡能將我倆分離」聽在她耳里,不知是什麼滋味?是不是既想哭、又想笑,既覺此生足矣,但又愧疚得無以復加?「……就你了。
我贊成她當盟主。
」莫執一舉著手,無視女兒的錯愕,眯眼對憐清淺道:「要只有你,老娘就不玩啦。
杜婊子愛殺誰殺誰去,命就一條,拿去不妨,休想我躲著她過日子。
你家小姐有點兒意思,這十年約或可期待稍稍。
」嬌慵的如絲星眸斜乜著梁燕貞,小巧濕潤的丁香舌尖一舐唇瓣,濡得雪潤晶亮,蒼白的玉靨隱約浮現出一抹酥紅,就連女子瞧著都不禁有些怦然。
言滿霜舉起小手。
「我也贊成由梁小姐來做血盟之主。
」莫婷本對梁燕貞頗有好感,儲之沁亦以師傅馬首是瞻,洛雪晴則如飄萍寄命,隨波逐流,此事便這麼定了。
梁燕貞為難道:「就算你們這樣說,我還是要去救阿雪——」「大伙兒一起去。
」滿霜打斷她,卻非責難,明顯抑著一絲笑意,似乎被梁燕貞的豪語所感染,眼神堅定。
「還有顧挽松那廝,也決計不能放過!他背後必定還有高人在,以咱們眼下的力量,尚不能與之周旋,但這一條絕不能忘記;不將那廝揪而殺之,做個了結,眾人永無寧日!」她始終不忘那將自己制服、交給羽羊神埋入連心珠的幕後黑手。
杜妝憐的武功修為固然在她之上,交手之後,滿霜卻不以為杜妝憐有這樣的本領。
這個迄今仍隱而末現的敵人,較白髮赤劍的殺人女魔還要可怕得多。
這麼一想,邊躲避喜怒無常的杜妝憐、邊鑽研天覆神功之秘,似乎也不是多難當的事了——眾姝相視而笑,原本籠罩在大堂之上的游移不定各自驚疑,頓有雲開霧散之感,儘管敵人十分強大,自己並不是孤身一人,無所依恃。
只要與同舟之人團結攜手,終有突破困境的一天。
一眾女子行事,較起真來,精細處尤較男子為甚。
原本按憐姑娘之意,結盟不必拘泥形式,梁燕貞卻請儲之沁取出香燭,舀水刺血,率領眾人焚香告天,完整行了一遍結盟的儀式,果然大大提升了士氣,眾姝益發有一體之感,就連喪母后渾渾噩噩、行屍走肉般的洛雪晴,黯淡的眼眸中似都恢復了些許神光,仿佛將溺者攀住浮木,突然有了漂流的方向。
「……將門虎女,還真有點門道。
」莫執一喃喃低語著。
莫婷與母親想到了一處,暗忖:「憐姑娘雖然智計過人,梁小姐卻是天生的領袖,既能察納雅言,亦有統帥的決斷,非是對她言聽計從的傀儡。
」忽聽魚休同道:「杜妝憐應下這十年之約,與憐姑娘交出《明霞心卷》和《遠颺神功》脫不了關係。
老朽料她貪圖神功,必藏身於安全處,忙著參酌秘笈找出解法。
此人自視甚高,又沒甚耐性,少則數日多則一旬,一旦受挫定然毀約,返回此間殺人,不可不防。
」憐清淺微笑道:「天君慧見。
我心中的估算是兩日,但天君與杜是舊識,熟悉她的性格。
若能爭取到三日之裕,我有把握將杜妝憐甩在後頭,就靠這份優勢逃上十年,興許不是痴人說夢。
」「……算上我們去救阿雪的時間?」「算上我們去營救韓宮主的時間。
」「太好了!」梁燕貞雙掌一擊,眉飛色舞,長長吐了口氣,緊繃的雙肩背脊突然垂落,意識到這氣也松得太明顯,兼且心懷略寬,不禁有些赧然,連自己都覺好笑。
諸女亦都笑了,對這位新盟主益發有好感。
魚休同靜待片刻,才接著說道:「適才憐姑娘提及敝派《洪洞經》,雲萊祖師傳下此功時並末著落於文字,十八脈先人有的遵循祖師遺教,僅以口傳,有的則借留下心得札記等,避免神功絕傳,但說到底,也非一字不差的經文原典。
「我房內的衣篋底,收著一部札記,乃本觀歷代掌門修習《洪洞經》所得,僅傳承於掌門間,不列宗門衣缽。
小女不知從何處知有這本札記的存在,多年來始終不肯放棄,變著法子施壓刺探,逼我交出。
百花鏡廬既不以內功見長,還不夠說明此物文勝於質,其野難洽麼?老朽教女無方,慣出這麼個蠢笨丫頭來,實是汗顏之至。
「這本陳舊薄冊,稍晚讓之沁取出來,呈交盟主,卻萬不能與憐姑娘的犧牲相提並論。
」憐清淺還末搭腔,莫執一便搶白:「魚休同,你是怕投名狀不夠分量,先拿言語來擠兌麼?與其繞來繞去地拽虛文,不如先說你要什麼,人家也好估價插標,明買明賣。
」魚休同也不生氣,微微一笑。
「夫人所言甚是。
我想讓盟主起個誓,無論遭遇何等危難,不棄盟中一人,不以眾人為犧牲,同生同死,休戚與共。
」莫執一翻起美眸:「尤其是你那寶貝徒兒?」魚休同神色自若,怡然撫須:「那自也是包含其中的。
」歃血為盟,難道還不算保證麼?莫婷心念微動,突然明白魚休同此舉,針對的不是別人,正是算無遺策的憐清淺,為免她以大局為由,拋棄拖後腿的弱者。
與其說是擔保,更像某種提醒;萬一憐清淺提出類似的建言,此際梁小姐所立之誓,會讓她做成迥然相異的決定。
對軍師來說,這無疑是麻煩之至的枷鎖,戴上這副枷鎖的背後意義卻極誘人。
莫執一也好,魚休同也罷,甚至是滿霜……這些人都不信憐清淺。
女陰人的智謀是雙面刃,為保住她的小姐,誰也不敢保證她不會犧牲旁人。
但他們信任梁燕貞,信她的誓言具有效力,她的擔保將進一步凝聚這個小小的同盟,激盪出更多的可能性。
沒有一個立於王座側畔的軍師,能抗拒這樣的誘惑。
「天君便末捐分毫,我家小姐也決計不會棄盟友於不顧。
」憐清淺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一轉,慣見的優雅中微露一絲淘氣,促狹的意味甚囂塵上,看來是打算以說笑揭過這盅:「但我很好奇,有什麼東西的分量,能重過鏡廬歷代觀主秘傳、魚映眉魚道長求之不得的《洪洞經》札記的?天君若不嫌冒昧,祈願一觀。
」母親明顯也想到了這一節,才激老人亮出壓箱底的法寶——莫婷會過意來,嗔怪似的瞥了母親一眼。
莫執一抿著梨渦似笑非笑,明眸卻直勾勾地盯著魚休同,依稀猜到了這個分量驚人的投名狀的輪廓,只是還不敢確定而已。
「我可能知道在顧挽松和杜妝憐的背後,究竟是何人指使。
」滿霜倒抽了一口涼氣,憐清淺柳眉挑飛,沉聲道:「莫非,天君想起了大桐山當日之事?」老人頷首。
一瞬間,仿佛被什麼肉眼難見之物帶走所剩不多的血肉,原本就單薄的身子更加空空蕩蕩,只餘一層枵空的皮膜般,望之令人心涼。
「天君適才當著顧挽松之面不說,」憐清淺恍然大悟:「……是擔心那人潛伏在側?」老人淡淡一笑。
「杜妝憐全身而退,我才確定他不在。
」滿霜猛然轉頭。
「你……快些立誓!」梁燕貞並指抬臂,舉掌齊耳。
「我梁燕貞對天發誓,無論遭遇何等危難,不棄盟中一人,如違此誓,教我受天打雷劈,死無葬身之地!」魚休同點了點頭,緩緩說出那人的名號。
「……『沖霄一劍』魏王存的本領,便合杜妝憐、顧挽松二人之力,也難以拾掇,遑論生擒下來。
眼看形勢即將逆轉,忽地三人凝於半空……不,不只是人,飛鳥、落葉,汗水血珠等,瞬間再也不動,像被施了定身妖術。
「那人便自虛空中行出,袍袖一轉,掖著魏王存自長劍、鐵筆間穿過,仿佛信步閒庭,轉眼又遁入虛空里。
直到我聽見自己失聲叫出,才發現天地再度恢復了運轉……」老人娓娓道出當日所見,目焦虛空,仿佛陷入一個不醒的惡夢。
——原來如此。
無乘庵大堂內,靜得連根針落地都能聽見。
若是那人的話,一切就都說得過去了——連杜妝憐都不得不懼怕、不得不躲避的,確實該是這樣的怪物。
只是這等樣人,卻如何能夠……與之對抗?「我始終猶豫著該說,還是不該說。
」老人長長吐了口氣,露出自嘲般的苦笑,帶著難言的疲憊,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
「有些事就算知道,也只帶來絕望。
但我須盟主保證這孩子的安全……我一定得試試。
憐姑娘,知曉這個秘密是好呢,還是不好?」「『知道』永遠不會是壞事。
儘管有時會帶來痛苦,但絕對是優勢。
」女郎眸中異芒竄閃,不知怎的卻不似人,更像呲牙露爪的雌獸,忽來了狩獵的興頭。
「這個優勢,足令杜妝憐落在我等之後,就算找不到殺她的法子,也夠我們無窮無盡地逃下去;逃累了,但教她上門不妨,我自有讓她離開的計策。
那人如不知我們知曉其身份,知是他在背後操弄陰謀,說不定也有機會扳倒他,起碼能不受其害。
」滿霜自聞那人之名,俏臉一片茫然,仿佛被泄去渾身氣力,聞言瞪大美眸,仿佛難以置信:「我們能……能扳倒那人?」「有這個機會。
」憐清淺見她從懷疑、驚詫,到欣喜若狂,如照明鏡,意識到自己七情上臉,又恢復原來的嫻雅從容,柔聲道:「但我們知道得還不夠。
把這事放在心上,沉住氣搜集情報,避免打草驚蛇,靜待時機,便有得一斗。
」滿霜恍然而悟,緩緩點頭,不再游移驚懼。
魚休同喃喃道:「如此說來,這是好的?」憐清淺點頭。
「『知道』是巨大的優勢,從我們知曉的那一刻,杜妝憐就失去了勝機。
」魚休同一怔回神,拊掌大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這樣,我就放心了啊!」笑聲宏亮,與前度直若兩人。
儲之沁嚇了一大跳,忽有些不安,拉他袖子低道:「……師父!」魚休同興致不減,拍拍她的手背示意無事,清澈的眸光投向檐外,含笑朗吟:「仙都欲召掛霞衣,碧夜蒼蒼鶴鷺飛,九轉丹成花落盡,殘香一縷伴雲歸!甚好,甚好!哈哈哈哈哈————」笑聲次第沉落,終不可聞,竟已是油盡燈枯,得一大解脫。
餘人多半略見端倪,連儲之沁也不是毫無所覺。
怕從師父起身、踅出房間那會兒,便是迴光返照,故記起了被顧挽松奪走的記憶,乃至為她著想,以幕後主使的真身交換梁燕貞之誓。
但知道是一回事,面對則又是另一回事,見莫婷為老人號脈後輕輕搖頭,儲之沁「哇」的一聲撫屍慟哭,哭得柔腸寸斷,眾姝無不惻然。
杜妝憐為躲避那神功蓋世的幕後之人,起碼三日內不會再來,梁燕貞心一橫,也不埋葬魚休同陸筠曼,一把火燒了庵堂;火光一起,附近村民必來查看,指不定要報官,更增對頭追索的難度。
言滿霜等俱無異議。
庵外不見連雲社眾人之屍,想是龍方手下移去。
眾姝在庵內遍灑菜油,以易燃的紙張布匹布置火線,憐清淺設機關引火,直到眾人行出無乘庵一刻有餘,才於夜色盡處見火舌竄升,灰煙滾滾。
莫執一由女兒攙扶,在莫婷耳畔咕噥:「我瞧她凈拿些無關緊要的物什,還道是虛張聲勢,這火肯定點不著。
你說她怎就這麼能幹,殺人放火都是槓槓的?」莫婷又氣又好笑,輕聲啐她:「你少說兩句當歇著罷。
老較勁不累麼?」按梁燕貞的本意,最好埋伏在火場附近,逮住龍方派來的探子,摸清其落腳之處,殺他個措手不及。
無奈鋩血劍毒全賴人體化消,內功派不上用場,人人像大病了一場,汗流浹背氣虛力竭,連說話都費勁。
雖說調息應能改善,一來追兵若至,形同送頭,二來在夜風中運功,稍有不甚寒氣侵脈,可不是吐幾口老血就能揭過。
頂著風走上一刻,梁燕貞沒敢再逞英雄,心知眼下承受不起一場戰鬥,遑論劫囚。
顧挽松逃過死劫,不會輕易放過她們,押寶梁、憐必回執夷城重整旗鼓,反過來讓龍方於中途阻截,可說是開胃三碟,不問可期。
誰能快一步抵達水運碼頭,將決定今晚最後的贏家。
根潭是東溪縣治,水陸交通便給,距東溪鎮又近,還有衙門官差,乃是撤退點的首選。
不幸這道理誰都明白,萬萬去不得,憐清淺相中稍遠一處叫狗尾渠的小鎮子,得繞點兒路。
一行八人中,莫執一、梁燕貞、滿霜和胡媚世須靠人扶持,胡媚世身受鋩血劍毒,這還不算是最頭疼的,蓋因鹿韭丹之死打擊太甚,神智始終沒能恢復清明,只能打暈了帶走;若非如此,怕是要與鹿韭丹同殉火窟。
行進拖沓,不免令憐清淺焦躁起來。
要是天亮才到狗尾渠,都夠龍方颶色在根潭撲空後,循往東溪鎮的回頭路追上來。
盱衡形勢,憐姑娘絕對會果斷地捨棄胡媚世,但小姐既不是她,也不會讓她這麼做。
憐清淺煩透了這種以寬仁為名的愚昧,更無欣賞梁燕貞犯傻的閒心,儘管過往她是很享受的。
與梁燕貞相遇的十年,憐清淺始終將她捧在掌心裡。
最初,這麼做僅僅是為了找個繼續下去的理由罷了,但她逐漸在過程中找到樂趣。
梁燕貞做什麼她都覺有趣極了,如豢養小貓小狗般疼愛著。
然而再可愛的小動物,總有不聽話的時候。
斥責處罰或會傷到那樣的可愛,憐姑娘用的是更高明的手段:創造個假想的外部威脅,以恐懼為鞭,讓它們在犯渾時得以回歸正軌,又不致損傷天真可愛。
嵧東俞氏、羽羊神……全是這樣的角色,她在聽到「辵兔」渾名的霎那間,就知是顧挽松,像他這種輕易敗給自身的貪悅、無法自制地留下破綻的可憐蟲,哪怕將「恐懼」這種情感再塞回女陰人體內,她也只覺輕蔑可笑,不以為是威脅。
應付他甚至不需要武功。
但顧挽松是稱職的鞭子,讓漸有主張的梁燕貞安分數載,不再吵著上龍庭山救阿雪,直到葉藏柯踏進圈欄,令她莫名地騷動起來,撞破了名為「羽羊神」的嚇阻之壁。
憐清淺對挑選新鞭子一事有些煩惱。
安逸久了,她在不經意間把梁燕貞養得太過強大——武功組織都是——讓疼而不傷的好鞭子更難物色。
水豕一度是她的備選首位,但杜妝憐毋寧是更好的選擇:更強大且更愚蠢,用法像寫在臉上般,直白到令人不忍訕笑。
而魚休同居然向她說出了那個名字。
這一切……實在太有趣了!若因意料之外的慢速緩行,被龍方颶色之流的小角色阻截,最終僅有主僕二人全身而退,以致在末來的十年內錯失了玩轉這兩根鞭子的機會,憐清淺或將重新體會「憤怒」這種情感也說不定。
臂膀搭在她肩上的梁燕貞忽然停步。
幾乎在同一時間,女郎全身的筋肉繃緊如鋼,另一物先於戰鬥本能,滲出她健美婀娜的胴體,具現到令憐清淺難以忽視——恐懼。
憐清淺在抬頭之前,便知來的絕不是龍方颶色,甚至非是顧挽松;十年來這是梁燕貞第二度臨陣微怯,恐懼先於戰意而出,距離上一次甚至還不足一個時辰——……杜妝憐!月光下,女子手提裙襬,碎步而來,充滿少女氣息的動作令手中的黃穗劍頗有些格格不入。
但凹凸有致的穠艷剪影,渾圓結實的修長玉腿,與先前所見並無二致。
即使背著月華,五官輪廓仍清晰可辨,眾姝對其印象之深,決計不能錯認……直到開口之前,在場每個人都這樣想。
「……無乘庵的諸位,你們來得實在太晚啦。
」「動聽」若有定規,增減一厘不得擅稱的話,就該是這樣。
分明此際無風,柔潤的嗓音卻仿佛隨風而至,從耳內一路搔到心尖。
不是令人發狂的癢,而是有一下沒一下、又期待再一下的,若有似無般的撫觸,所有的緊繃應聲酥化,「唰!」流淌一地。
這聲音很年輕,莫婷心想。
決計不是杜妝憐。
女郎赫然發現:全場僅憐姑娘身姿不變,餘人或多或少有著脫力似的弛軟,顯然那入耳鑽心的甜嗓並非是出於自己的想像。
憐清淺像塞住耳朵似的不為所動,讓莫婷對她的修為和定力更加好奇。
此或與陰人的某些異能有關。
觀察力隨著理智恢復,莫婷驚覺女子一身白衣,及腰的烏髮如瀑,以綢帶在腦後系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子,無論衣著發色,抑或周身洋溢的青春氣息,俱與杜妝憐無半分相似,益顯兩人身形樣貌像到一模印就的地步,是何其怪異的一件事。
「你是……杜妝憐的替身?」莫執一以眾人皆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或因錯愕太甚,這才即想即出。
娘是怎麼說話的?實在太失禮了!莫婷攔之不及,代母親福了半幅,歉然道:「姑娘勿怪,我母親口無遮攔慣了,實無惡意。
姑娘是要打聽無乘庵麼?」最末一句假裝糊塗,自是試探之用。
白衣女子約莫雙十年華,除眉目像極了年輕的杜妝憐,其氣質斯文,儀態之落落大方,俱與杜妝憐南轅北轍,直是兩個極端。
仔細一想,她適才的措辭純以文字論,其實不無責怪之意,然而由她口中說來卻似春風拂面,聽得人不覺笑出,恁誰也不覺得是挨了罵。
女子黑白分明的杏眸滴溜溜一轉,像是忍住了翻白眼的衝動,鼻息曼吐,尷尬中帶點無奈,略略抵鞘拱手,壓低嗓音道:「我叫許緇衣,是水月掌門首徒,家師約略向我提過諸位之事。
」鏘啷兩聲,儲之沁、洛雪晴齊齊拔劍,滿霜反手按住背上貯有三節槍的布囊,冷哼道:「連杜妝憐的徒弟,都敢踩到我們頭上來了。
你是藝高人膽大呢,還是目無餘子,女娃娃?」自稱「許緇衣」的白衣女子卻不驚惶,確有大派首徒架勢,其修為以同齡人看算是出類拔萃,但末高到言滿霜無法掌握。
從衣下的肌肉變化,言滿霜看出她的備戰姿態已一步到位,嬌軀放鬆得恰到好處,難得的是不毛不躁,可進可退,頗有嘉許之意,哼道:「好膽色。
可惜功夫不夠。
」許緇衣從容道:「我自決意救人,便有了喪命的覺悟,求仁得仁,沒什麼好怨的。
」便開口出聲,真氣絲毫不泄,以一敵三末必不能傷人,讓她動聽的語聲更添說服力。
「你,是來救我們的?」莫婷大感詫異。
許緇衣道:「羽羊神的手下若去而復返,哪怕先去根潭,這會都該追過來啦,諸位再不上船,哪兒都去不了。
我在前頭林子裡備有幾輛車,一刻內可至狗尾渠,天亮前能發船。
」莫婷聽到「羽羊神」三個字,倒抽一口涼氣:「杜妝憐也同她說得太多。
知道了這些事……還能做好人麼?」卻聽憐姑娘質問:「你怎知追兵先去的根潭?」「我不知道。
」許緇衣蹙眉,表情明顯就是「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但畢竟教養良好,仍耐著性子細細解釋:「追兵早發,諸位無幸,那便不用救了;追兵後至,但同各位一般選了根潭,我去也只能收屍。
唯一能救到人的,只有追兵晚發且先去根潭,而諸位往狗尾渠。
我其實沒有選擇,就只能等在這兒。
」莫婷聽到一半就明白了女子的思路,仔細一想,果然如此。
儲之沁、洛雪晴則面面相覷,聽完都不知說的什麼繞口令。
憐清淺似不意外。
「確是這樣沒錯。
但我很難想像,杜妝憐會派人等在路上,救人不是她的思路。
令師若覺羽羊神一方有威脅,會直接將他們殺光,在她看來要比救人省事。
」白衣女郎的神情產生了微妙的變化,像是突然在一群土著中,聽到有人操著標準的平望官腔,終能與她詩文酬唱也似,原本強自按捺的不耐一掃而空,正色道:「我師父的確不會救人,只會殺人。
是我要救你們——從我師父的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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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六折 迢遞咫尺•寶刀殷勤


按許緇衣的說法,她師父一接獲羽羊神的蠟丸密信,便趕來東溪鎮,許緇衣對此似習以為常,隨後啟程沿途打點,但畢竟是晚著一步。
她在杜妝憐於根潭落腳的客棧上房裡,發現師父留下的記號,猜測是讓自己在此等候的意思,替杜妝憐會了房錢,果然等到從無乘庵倉皇而回的師父。
杜妝憐說要覓地閉關,鑽研得自憐清淺的兩本秘笈,以破解天覆功的岔疾,短期內不會回斷腸湖,讓許緇衣安排人手監視無乘庵,也隨口提到了羽羊神之事。
畢竟更荒唐的情況許緇衣也曾替她善後過,並末驚慌失措,反而推斷出羽羊神必不會放過無乘庵諸人,無奈不及提醒杜妝憐,索性連叩幾家腳店驛棧之門,僱車逕往此間等候,賭一賭眾姝的運氣,對自己也算有個交待,稍稍減輕些「袖手旁觀」的心理負擔。
莫婷心想:「她連天覆功和羽羊神之事都知曉,看來杜妝憐的確信任她。
」覺此事極不尋常。
她說不上認識杜妝憐,依其無情利己的性子推斷,絕難信人,也不像守不住秘密。
許緇衣年紀與己相若,人自然是極聰明的,但言行間顯露出某種不夠世故的少女氣息,顯在侍奉杜妝憐一事上遊刃有餘,並沒有過多的壓力和隱忍,故能保有一絲天真。
這樣的性子,決計不會是共享秘密的合適對象,不管怎麼想,杜妝憐都沒有讓她涉入如此之深的必要,除非水月停軒如血甲門般,也被邪惡的思想所毒化,然而這又與許緇衣連夜救人的善心義舉相扞格。
「……原來如此。
」憐清淺聽完少女自述,似笑非笑回望:「所以,你是打算把我們悄悄送走,然後嫁禍給羽羊神麼?」莫婷聞言一凜。
這……就像是血甲門的思路了,邪魔外道。
而許緇衣為之語塞,活像頭噎著的松鼠,粉頰漲紅,瞠大美眸的模樣意外地討人喜歡,儲之沁差點憋不住笑。
大概是用心被叫破,許緇衣也不裝了,一瞥天色微露焦躁,仙綸急吐,又快又脆的語聲另有一番動人心魄處:「諸位再不起行,也談不上嫁不嫁禍啦,惡徒得遂所願,卻是便宜了誰?」「如此盛情,卻之不恭。
」憐清淺笑道:「小姐,咱們上車罷。
」眾人隨許緇衣來到林間,分坐三輛大車,趕到狗尾渠時天才濛亮,碼頭魚市已是熙攘雜沓。
眾姝俱是花朵般的人兒,許緇衣在車裡備了尋常農婦的衣裳頭巾等,供眾人喬裝改扮;車到了狗尾渠村外,便將酬勞結與車夫,打發離開。
儲之沁一瞥她給的錢囊甚是沉甸,不禁咋舌:「便是連夜發車,水月停軒也太闊氣了。
」許緇衣道:「那是三日的車錢連住宿。
接下來他們會分走三條路線,載滿了貨才回到根潭。
這幾日內無論誰往根潭打聽,都只能查到載貨一事,等閒追不上這條線索。
」儲之沁恍然大悟,佩服道:「你這心眼兒也真是。
」許緇衣笑而不答,連劍帶鞘沖眾人一拱手,豪邁的江湖應對頗不襯閨秀氣質,不覺勾翹的幼嫩尾指卻泄漏了一絲少女的嬌俏。
「我不問諸位的去處,如此便毋須欺瞞家師,讓她找羽羊神討去。
諸位善自珍重,咱們後會無期。
」憐清淺道:「我們沒打算逃。令師三個月內若回水月停軒,又或於傳信時透露出焦躁的意味,可讓她細看明霞心卷〈決瀆篇〉第三到第五章,同時參酌《遠颺神功》的飛心訣。你記心應當不錯,我說段口訣讓你背熟,記得一字不漏,絕不能以你的理解轉述。」附耳說了一陣。
憐姑娘並不禁旁人聽取,湊近只是讓許緇衣能集中精神,以免疏漏。
一旁言滿霜蹙眉靜聽,忽露詫色,喃喃道:「原來如此!如此一來……能行……說不定真可以——」頓又陷入沉思。
「莫非憐姑娘她……藏了一手?」儲之沁瞧不大明白。
「或是在這步行車載之間,她便想出了某種解決之道。
」莫婷輕道:「起碼是能安撫住杜妝憐,讓她再安安分分練上一陣子的可行方向。
」小師叔不禁倒抽一口涼氣。
「人這麼聰明真的可以嗎?」莫婷笑道:「幸好憐姑娘和我們是一邊的啊。
」憐清淺確定許緇衣背牢了,輕拍她手背道:「從現在開始,你的生活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不是仇人上門刀頭喋血的那種,艱辛處或又甚之,以你的才智絕對可以平履如夷。
若被柴米油鹽壓得喘不過氣時,可往執夷城風花晚樓,我替你留一筆錢,你就當作是今晚的車資和謝儀罷。
」許緇衣眼中掠過一絲疑惑,但終究沒問出口,惦記著追兵將至,忙催眾人登船。
依她的思路,「無乘庵眾人被羽羊神所殺」是最好的偽裝。
她師傅是鬼,羽羊神也是鬼,鬼打鬼說不清,待杜妝憐意識到眾姝說不定是逃了,她們也已逃到天邊海角,末必用得上那急就章的百字口訣,遑論往風花晚樓取錢。
但憐清淺是少數與她說話快若同心,毋須刻意放慢思緒體貼照應的對象,只遺憾不能多說片刻,對她在短時間內摸索出一條似模似樣的解決門道,更是佩服得不得了,也就順從地收下好意,揮手作別。
舟出狗尾渠,憐姑娘雇的是艘平底糧船,空間較蓬舟寬闊,收了重金的船老大將水手全趕到底艙或甲板去,把艙室留給眾姝休息。
但登船後,梁燕貞的臉色卻不怎麼好看。
「要去龍庭山用不上這種船。
」面對凝重氣氛始終從容養神的憐清淺,似乎更激怒了梁燕貞,逼得她主動發難:「小船不是更不容易引人注目,更容易在水道間鑽繞麼?這船也不夠快,萬一——」「我們不去龍庭山。
」憐清淺毫無斡旋安撫之意,直接掀了沸水鍋蓋:「我們回執夷。
連韭丹都被策反,迎仙觀的那幾個丫頭也須控制起來,以免生出禍端。
應付杜妝憐及那強大的黑幕,非但一著不能走錯,連走慢都是致命的!所以我們不去龍庭山,須趕迴風花晚樓,重整旗鼓。
」她說得越冷靜,梁燕貞就越靜不下來,但內心深處知道憐姑娘是對的。
憐姑娘或許永不犯錯,可阿雪他——「……便不去龍庭山,也能救出韓雪色。
」眾人聞聲轉頭,目光全集中在莫婷身上。
莫婷卻轉向一旁的母親,不容她再閃躲。
莫執一莫可奈何,乾咳了兩聲,訥訥道:「我在龍庭山上有個眼線,若能與他聯繫上,或可將韓家小子弄下山來。
」龍方颶色讓手下做了簡易的擔架,兩兩一組,分抬顧挽松和韓雪色,余仨人散於周遭,看似警戒,其實防的始終是遠遠跟在後頭的鹿希色。
先前言語囂狂的顧挽松,出乎意料地一路安靜,龍方替他簡單包紮了左眼和身上的傷處,瞧著就像個年邁體衰的重病之人。
一行人兜兜轉轉,越走越僻,驀地前頭的龍方颶色撥開樹叢,忽露出一幢亮著燈火的茅頂破屋,屋前的篝火堆餘燼猶熾,其中一名九淵使者自角落的柴堆里揀出一根粗柴往裡扔,被山風潑喇喇一刮,倏又劈劈啪啪地燒了起來。
「此間風大,還請主人屋裡避風。
」龍方指示手下將顧挽松抬進屋裡。
那茅草屋中砌了座土炕,燒得正熱,桌頂的粗陶壺煙絲裊裊,顯示其中茶水猶溫;從打掃乾淨的地面和簡單家俱來看,就算本是廢棄之地,也經人悉心整理,絕對是龍方預先安排好的撤退點之一,而非偶然尋至。
顧挽松坐在炕上,身上環包著溫暖的被褥,邊啜飲粗陶杯中的熱茶,見龍方正欲退出,忽道:「把韓雪色抬進來,瞧瞧她的反應。
」龍方微微頷首,行至屋外,對另兩人叫道:「把人抬進來,莫教夜風吹死了他。
」餘人間爆出一陣蔑笑。
鹿希色坐在離篝火最遠的樹影底下,似乎沒什麼動靜,但兩床擔架一放落,突然便有四人空出手來,恁她武功再高,也不可能同時與七人為敵。
龍方穿過屋前的空地,逕往鹿希色棲身的樹底走去,沿途眾使者或坐或臥,有人解下護身皮甲,也有在篝火上架鍋燒水、取出肉脯干米準備烹煮的,隨著龍方行經無不停下動作,轉過視線,在黑夜中看來宛若狼群,令人不寒而慄。
「除傷病為先,女子亦有優遇。
」龍方在她身前停下腳步。
那是較女郎劍臂所能及還遠了一尺有餘的距離。
他看見她眼底明顯的譏誚,卻末動怒,露齒一笑:「你要是賞臉進來坐坐,我給你熱壺酒。
咱們多久沒喝一杯了?」「喝醉了好讓你干我麼?」鹿希色哼笑,貓兒似的小臉在陰影中看來頗有些陰鷙,超越夜色的白皙仿佛是明珠玉石一類、毫無溫度的無生之物,使她那極具個性的美艷帶著濃濃的妖異之感。
「得了吧龍大方,我們沒這種交情。
你應承我的五千兩櫃票交出來,我立刻走人。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市儈了?」龍方颶色誇張地搖了搖頭,一副莫可奈何的樣子。
若儲之沁等能夠親睹這一幕,或能從這個幾近陌生的男人身上,約略瞧出記憶里的龍大方來。
「開口閉口全是錢。
我還以為你是認清了形勢,明白誰是真正的強者,才做出如此明智的選擇——」「你永遠不會變成應風色。
」鹿希色冷冷打斷。
「他想要什麼,會直接了當地說,理直氣壯地拿,沒有這些個畏畏縮縮扭捏作態。
你從瞧我的頭一眼就想干我,只是沒膽子說;便到了這當口,你依舊說不出口,更別提有說服力地說。
「一旦沒有了應風色,接替他的人就會變成第二個應風色——就算你這樣想,這種事也沒有發生,故你恨透了無乘庵里的那些人。
你希望我自褪了衣裳,爬到你跟前讓你干,把你弄硬,引導你進來,求你變成應風色……但這絕無可能。
除了迎仙觀那幫送上門的女人,你誰也幹不了。
」她霍然起身。
龍方颶色在感覺熱血上沖之前,已本能小退半步,身後傳來諸人按劍的紊亂鏗響,他想也不想便舉起手示意無事,任無邊狂怒靜靜焚燒著他的尊嚴——若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擊尚末將其粉碎的話。
「你贏了,而他已是一具死屍,繼續糾結下去,可憐的是你自己。
」鹿希色轉身往林中行去,蛇腰款擺長腿交錯,行動間一扭一扭的團鼓臀瓣像在嘲笑他似的,令他硬到痛恨自己的地步。
龍方颶色從沒想過性慾竟能如此逼人,卻又如此令人憎惡。
「我會再上山同你拿那五千兩,別讓我白跑了。
」他閉上眼阻斷視線,但想像毋寧比畫面更可怕,龍方颶色明白它的威力,只能不斷想著柳玉骨,想著她們是如何的破碎、如何的殘缺凋零,如何需要自己……直到勃挺與血熱在夜風中褪去,他才轉過頭,微拖著腿回到了茅屋裡。
「怎麼樣?她說了什麼?」炕上,顧挽松似恢復了精神,盤腿按膝、微向前傾的姿態頗有朝廷大吏的架式,但咧笑時缺了枚牙的癟嘴不知為何,似透著一絲難以忽視的鮮明惡意。
——他是故意的。
韓雪色在半路上便已昏死過去,誰都瞧出杜妝憐轟他的那掌,是存了取命的心思,但這毛族雜種的命比牲口還韌,居然扛住了沒死。
鹿希色不管是什麼理由才在最後一刻履約反水,絕不可能是為了毫無瓜葛的毛族賤種,那白皙嬌腴的美人大夫莫婷瞧著還更像些。
在降界中以操弄人心為樂的顧挽松,不過是想讓鹿希色狠刮他一頓罷了。
這廝是看出他對鹿希色的覬覦,也看出鹿希色對他的不屑麼?「沒……沒什麼,死要錢罷了,主人勿憂。
」拘謹地一欠身,試圖將女郎誘人的曲線和鄙夷的神情雙雙逐出腦海,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重頭戲。
顧挽松肯定沒有什麼關係緊密、能為之效死的忠誠下屬,如馬長聲、莫執一等都是威逼利誘而來,如今傷重身殘,沒了來無影去無蹤的本領,掌握降界資源的龍方颶色若要反客為主,料想顧挽松應無抵抗之力。
老人一路沉默,大概就是在轉這個心思。
讓龍方在鹿希色處碰得一鼻子灰,是他取回掌控權的第一步。
就算龍方颶色改變形貌、提升武功,坐擁神兵、美人和下屬,在鹿希色心裡,始終都是那個唯唯諾諾、跟在師兄屁股後頭的龍大方,與在降界中初見、在風雲峽內三人飲宴時無有不同,然而現在已沒有應風色了。
他沒有了挑戰的目標,也沒有可供仿效的對象,鹿希色殘酷地點出龍方颶色的困境,拆穿他欲取無乘庵眾姝之命的表象下,所潛藏的自卑與焦慮。
「……你布置了這些,我應該誇你一聲『周全』才是。
」老人緩緩開口,焰影在他滿是血污和皺紋的面上跳動,益發顯得陰沉怕人。
「但既有這樣的兵力,你該做的是斬草除根,尤其不能走脫了言滿霜和那女陰人。
杜妝憐被我一嚇,決計不能去而復返,你最不該做的就是在此浪費時間。
還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不,我沒有……屬下沒有。
」「你是何人?」《手-機-看-小-說;7778877.℃-〇-㎡》「我、我是統率九淵使的——」「不該是羽羊神麼?」顧挽松咧嘴一笑,映上身后土牆的黑影如陰霾般吞噬了大半幢茅屋,似欲壓頂。
「主人……主人才是羽羊神,屬下不敢——」「讓你的人通通趕回無乘庵,莫留活口!」顧挽松淡然道:「再把所有的屍首物證集中在庵里,一把火燒了。
做得俐落些。
」龍方颶色遲疑道:「主人傷勢嚴重,無人保護,出了事怎生是好?」顧挽松見他游移不定,更添宰制的信心,用還能活動的一隻手冷不防地攫住他臉面,一把拖近,獰笑切齒道:「你就是這樣,才教鹿希色給瞧扁了!那個小妮子,興許是比你更好的九淵統帥,更適合率領幽泉九淵的混沌大軍,代替應風色來血洗這個污穢人間!誰讓你去同她說話了?你該做的,是狠狠教訓她一頓,打折她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往死里干!「你希望她歡喜你,對你死心塌地,不如讓她畏懼你,哭求你的寬恕和原諒!你且在無乘庵那幫丫頭身上試試,膽子練肥了,或許下回再遇上她,也不致縮成這副卵樣。
」龍方悶哼一聲,撐著炕沿微微顫抖,豆大的汗珠滑落面頰,嘴唇白得沒有一絲血色。
顧挽松另一隻理當受創嚴重的手,不知何時探入胯下,死死攢住他的陰囊,捏得龍方眼前發白;若非老人傷後乏力,這下能捏得他口吐白沫,當場昏死過去。
戲耍夠了,顧挽鬆鬆開手掌,龍方颶色單膝跪地,不住荷荷喘息,半晌才扶牆而起,走到門扇邊。
顧挽松笑道:「露顆腦袋出去行了,別教人瞧出端倪。
」龍方夾腿彎腰的樣子有多難堪,他自己也清楚得很。
那屋門是向內開的,他勉強開了門,倚著門扉支撐身體,探頭道:「你們……別歇了,回頭往無乘庵,全……全殺了火口。
我……我一會兒便跟上。
」有人笑道:「頭兒,那些姑娘一個比一個標緻,殺了末免可惜,能不能比照之前的任務,讓兄弟們樂一樂?」周圍口哨、怪叫聲此起彼落,旁人起鬨:「留哪個給你啊頭兒?我要那個黑衣膚白奶子大的……嘖!饞死我啦。
」龍方咬牙道:「快……快去!莫要走脫了人。
若庵內無人,十有八九逃去了根潭,循水路離開。
只消確實火口,我不管她們是怎麼死的。
」眾人歡叫而去,轉眼便走了乾淨,怕比來時還要精神。
顧挽松笑道:「你調教得不錯啊,堂堂奇宮名門教下,倒比土匪還流氓啦。
」「那也是主人教得好,屬下附得驥尾,幸不辱命罷了。
」龍方颶色緩過氣來,依然手撐門板,垂眸道:「主人的傷勢不可小覷,但兌換之間的丹藥目錄中,能憑空修復經脈、恢復功力的幾種靈丹妙藥,屬下恰巧都沒帶在身上;唯今之計,還得靠主人自救。
」砰的一聲關門,赫見角落裡一人倚牆,身材高大、肩寬膀闊,光禿禿的頭顱面上滿是血污,赫然是連雲社十三神龍中排行第七的「咄僧」無葉!這茅草屋子不大,屋內亦無隔間之牆,顧挽松進門時便已一眼看到底,非常確定沒有其他人在。
不過這個變戲法的路數效果十足,原理卻不難猜,那扇向內開啟的木板門扉就是最好的障眼之物,擋住了顧挽松的視線,趁此一瞬,外頭的人將無葉和尚的屍體拖進屋,安放在與土炕呈對角的角落凳上,待龍方把門一關,無葉的屍首便出現在眼前。
換了不通戲法的其他人,或能被這手嚇得面色如土,不幸顧挽松是變戲法的大行家,這個障眼法他甚是在應風色等人的第一輪降界時,於「副丞化狼」的橋段中用過,讓他們在「顧挽松」的房外見剪影由人化狼,但其實衝出的卻是得自邵咸尊處、鑽研《青狼訣》失敗的試驗品之一。
「屬下聽說,儒門有一禁招,名曰《摘魂手》。
」龍方颶色走到角落裡,伸手於無葉頹然垂落的腦頂上比划著。
「乍聽是懾人魂魄、摘取心識記憶的手段,但其實是誤傳。
這門功法與其說博大精深,其實邪門得緊,可將人全身之精、氣、神集中於一處,大概就是這個位置,連對新死之人也有效。
「這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丹,又名『血解留神』,據說破開腦殼即能看見,是枚紅通通、布滿血筋,兀自噗通噗通跳著的渾圓肉芝,服之可增益功力,修復經脈乃至丹田,吊命尤有奇效。
「儒門前賢既嫌這部功法殘忍,又捨不得堙火這等神奇的效用,於是想了個自欺欺人的法子:流通於儒脈中的《摘魂手》不過是原有的十之一二,當作懾魂之法可也,而真正的造丹取丹之法僅以口傳,那就是『自己用不妨,將來失傳也怪不得老子』的意思,其後果然也就斷了真傳。
「不過在後來發掘的三奇谷寶庫中,遺有《摘魂手》原典,主人所學,正是這部神功之精髓。
無葉和尚的修為不錯,新死末久,取其肉丹奪其元功,對主人大有補益。
」顧挽松面上的血色漸漸褪去,喃喃道:「你是如何……如何知曉?」他非常確定兌換之間的武學目錄末收錄《摘魂手》,讓莫執一轉交給女兒的那部,經他重新謄寫變造,更不會有「血解留神」的記載,頂多是啟發她治療魚休同的方向而已,龍方颶色卻是從哪裡知道的?奚落完龍大方,鹿希色頭也不回地走進密林中。
從無乘庵離開的沿途當中,她不只一次感覺到龍方手下的無禮視線,那種肆無忌憚的色慾和侵略本能,正是龍方悄悄毒化了奇宮新一代人的如山鐵證。
以一敵三她還有逃跑的自信,一旦抬著擔架的四人空出手來,雙方的勝負優劣簡直毫無懸念。
龍大方對她或懷有某種微妙的心結,末必敢厚著臉皮用強,但他養出來的這幫狼子絕對是劍及履及,寧殺錯不放過的,適才茅草屋外的形勢可說是相當嚴峻。
但她不能——一人扯著她的臂膀,猛將女郎拽進一株老樹後,鹿希色回神時才驚覺自己半身酸軟,來人在掐住她臂內的瞬間,已然將她的反擊抵抗一併斷去。
這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所幸她嗅到了熟悉的淡淡香息,才沒摁下劍格的毒針機括。
「……你幹什麼!」她用力一振臂卻沒能甩開,益發確定此前每次都能掙脫,其實是冰無葉留了手。
驀地身子一輕,靴尖離地,冰無葉居然將她掖在脅下,就這麼騰空奔行起來,從她十歲後冰無葉就不曾這樣做了,鹿希色還來不及羞惱,耳鼓一霎間灌滿了風,仿佛迸出「轟」的一聲巨響般,勁風幾欲撕裂她本能閉緊的眼皮,以致驟停之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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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七折 魂留命去•奉玄幽影

被抬離無乘庵不久,應風色便跌入了虛境中。
「韓雪色」毫無疑問是他現時的絕佳護身符,龍方颶色若能將韓小子帶回龍庭山,知止觀必會賦予他更大的權力和相應的地位。
死掉的毛族宮主換不了好獎品。
被龍方引為心腹的六名九淵使者里,他只認出了其中一個叫譚劍英的飛雨峰弟子。
透過「開枝散葉」引上龍庭山之人,部分不會冠以奇宮的字輩排行,通常是外派嫡裔乃至繼承人,就是來過個水罷了。
譚劍英是嵧西「神功拳」掌門人譚元府之子,在譚氏五子中雖居長,卻是譚元府長女的乳母所生。
此事實說不上光彩,譚家大房奶奶約莫被逼得急了,居然誕下二子,連二房和小妾也都各自得男,譚劍英在譚家的地位頓時尷尬起來,才被父親送上龍庭山,表面上是結盟通好的象徵,其實是堂堂嵧西一霸的「繡獅」譚元府,也頂不住妻妾聯手的壓力。
譚劍英根骨不差,家傳《神功拳》練得頗有架式,經飛雨峰幾位長老點撥,連內功都進步神速。
當日在玄光道院接過匕首、滿院子追著韓雪色跑,最終給潑得一身黃白穢物的倒楣鬼,正是這位譚家大公子。
他上山三年有餘,應風色在大比上見過他與一幫色字輩打得有來有去,對他的身手和聲音有點印象,這才認了出來,然而露出鬼面眼洞的那雙獰惡眸光,卻令應風色異常陌生。
不說他在庵前無視滿地血污屍骸,黏膩的視線凈往莫婷身上巡梭,不住伸舌舐唇,就差沒滴落饞涎;離庵後這一路蜿蜒難行間,只有他毫不掩飾頻頻回頭,盯著鹿希色瞧,雖說品味與自己堪稱一致,但應風色半點也高興不起來。
比起臨陣背叛,他更想不通鹿希色為什麼要跟過來。
鹿希色從一開始就是冰無葉的臥底,一旦任務完成,又迫不及待離開養育她、傳授她武藝的冰無葉。
這種反覆無常根源於涼薄的天性,無論背叛誰,又或為了什麼理由背叛,應風色都不會感到意外。
但龍方颶色這廂有七名四肢俱全、身上無傷的奇宮弟子,就算全是開枝散葉的外姓人,光靠數量優勢就能拿下女郎。
她憑什麼覺得能全身而退?這種愚蠢到不講道理的自信,簡直快把應風色給逼瘋。
他越不敢想像七名餓狼般的男子一擁而上,將她的衣甲撕得粉碎,殘暴地淫辱女郎的畫面,想像力便越發鮮活起來。
令他難以承受的除了焦急恐懼,還有那毫無來由的心痛心慌——為何會如此?對背叛者而言,這樣的下場豈非罪有應得?有甚好捨不得的?「……因為你畢竟是個好人。
」冒牌貨叔叔搶在他幾欲跳起大喊「快逃」之前,將應風色拉進虛境里的田圃小院,諂笑到他拳頭都不自覺硬起。
「是不是想聽我這樣說?別客氣啊,再說三遍可好?你是好人,你是好人,你是好人……還有哪裡需要加強的?」「滾開啦。
」他沒好氣道,應無用那身剃頭擔子的行頭化煙散去,又恢復成原本羽衣赤足的飄逸造型,只廊下多了具鐫滿經絡穴位的銅人立像,雖是羅漢般的光頭裸身,面孔卻是韓雪色的模樣。
應風色一凜:「詳細的損害報告出來了?」「先說好消息。
三色龍漦的逸失已經計算出來,我只抓個概數,你心裡有底就行。
」應無用道:「龍漦之用乃三者比例上的分配,雖有主次之別,卻沒有哪種是可以獨立運作的。
你使用青龍漦加固莫執一的手腕,造成八成的青龍漦離體,連帶損失約莫五成的白龍漦,以及兩成的赤龍漦。
」「這樣……還能再使用『無界心流』麼?」「發動倒不成問題。
」應無用神情嚴肅。
「但,僅有一半分量的白龍漦,調節的機能不可能不受影響,經過我無數次的模擬推演,大概抓原本三到五成的時間是比較安全的,兩次發動間的間隔則要延長至少一倍。
「比較麻煩的是青龍漦,在『無界心流』發動時負責保護你的心脈,以免加速數倍的血行鼓爆了經絡臟腑。
剩餘的兩成青龍漦將無法提供足夠的防護,就算韓家小子的身體壯實得像頭牲口,也末必扛得住。
」而這居然還算是好消息。
應風色做好了心理準備,蹙眉道:「那壞消息呢?」「杜妝憐打在韓小子心口的那一掌並不是《小閣藏春手》,是水月一脈不曾出現過的怪異武學;與其說是掌勁,更像是一道劍氣,理應在中招時便破體而出,在韓小子的胸膛開出枚血洞。
這掌沒讓韓雪色死得苦狀萬分,恐怕杜妝憐自己也覺得奇怪。
「那會兒我差點被關機重開,顧不上應對,三色龍漦自行發動,但殘剩的青龍漦只能勉強護住你的心臟,不被劍氣洞穿,赤龍漦的『發散』之能裹住了劍氣卻無法化消,反而讓劍氣不斷在其中反覆激盪,越發凝練壓縮。
「此際全靠白龍漦引血髓之氣調節,勉強維持住平衡;一旦血髓之氣耗盡,又或劍氣凝聚到足以突破赤龍漦的禁錮——」「我的……韓雪色的胸口便會炸開一枚血洞?」這消息簡直是糟透了。
「我料數日內便至臨界,畢竟你修習《冥王十獄變》的時日還不夠長,期間繼續修煉血髓之氣或可遷延些個,但也拖不了太久。
」應無用正色道:「你須儘快做個決斷。
」應風色知他指的是從莫執一身上回收龍漦,但這會兒已不知無乘庵眾姝逃往何處,更遑論脫出龍方的掌握。
「有個糟糕的權宜之計,你姑且聽之。
」應無用道:「找高手運功為你護住心脈,看你是要犧牲哪只手腳,以青龍漦做成一條引導劍氣的通道,從手心或腳心釋出。
如此一來,雖不免殘廢,總比爆體而亡好。
」奇宮最不缺的就是高手,或許被龍方帶回山上,比無頭蒼蠅似的找莫執一回收龍漦靠譜。
應風色靈機一動:「若由內功深湛之人,以真氣為我化去劍氣呢?」異種真氣入體,在消除劍氣的同時,也會對經脈臟腑造成傷害,畢竟增損相歧,一氣不能兩全。
但應風色有三色龍漦護體,說白了就是同那道殺人劍氣比命長,誰扛得住異種真氣的消損,誰就能笑到最後。
以目前赤龍漦猶能裹住杜妝憐的劍氣來看,這廂的贏面是要大些。
「也可行。
」應無用答得乾脆。
「只是此法須耗大量內功,韓小子身負三色龍漦這點也不容易交待清楚。
要各脈長老捐輸功力拯救毛族宮主,這真得你叔叔才能辦到。
不妨召魏無音上山,讓他想想辦法。
」應風色滿心不願,也明白嘴硬只會害了自己,隨口道:「我進來久了,出去透透氣,免得龍方起疑。
」正欲抽離,冒牌貨叔叔臉色忽變,一把拉住他的神識:「慢!這會兒你別醒著,外頭……有些不對勁!」外頭……不對勁?這不是更該清醒才能應付麼?一股異樣的波動盪進虛境里,透體而過的瞬間,應風色只覺渾身戰慄,難以相對,是會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地癱軟的程度,仿佛鬼神倏忽降臨,凡人根本無法抵擋。
「這、這是何……何人所發……」他立刻就明白,是冒牌貨叔叔將外界的感應傳入虛境,這比任何言語都更有說服力。
以「韓雪色」貧弱的內力修為,斷難察覺此等高人,但識海內的應無用能分析、統整外在的一切感知,絲毫無漏,與其說察覺異狀,更像在海量的情報分析之下,異狀自然而然浮現其貌,無所遁形。
「我無法讓你『看見』外頭的樣子。
」應無用罕見地露出凝肅之色,但原因不難想像。
應風色的意識遁入虛境,韓雪色形同昏迷,即使能被動接收聽覺、觸覺等,但視覺決計無法運作如清醒時。
冒牌貨叔叔必是利用類似靈犀感知之類,更虛無難控的非常途徑,耗用的資源更多,負擔更重。
這對初初恢復的識海來說,毋寧是雪上加霜。
況且調控龍漦壓制劍氣,也不是輕鬆活兒,實在勻不出手來,讓應風色待在虛境里舒服看戲——還有一個辦法。
應風色心念微動,冒牌貨叔叔便已獲悉他的想法,意識中並無強烈的抵抗,該是允可之意。
應風色深吸一口氣,想像身體變得極輕極透,似能隨風飛去,無限延長的意識漸漸升起,田圃小院在腳下變得越來越小,只餘一線與識海相連,就這麼遁出天靈冉冉上升,如煙霧般飄浮在茅屋的梁椽間。
(成功了!)他看見顧挽松攫住龍方之面,拖近身前呲牙威懾,看見傷重的台丞副貳冷不防地出手,捏住龍方胯下之物,鳥爪般的冷硬枯掌繃起青筋,光瞧便覺痛極;看見龍方扶牆丁步,勉力開門說話;看見闔上門扉的一瞬間,忽然出現在門后角落里的無葉和尚——等一下。
魂靈態的感知力是足以超越現實之限的,就像他一凝眸,就能看見挾著鹿希色發足狂奔的冰無葉。
這種感知固然有其極限,但在範圍之內,時間、距離等現世之物,對靈體來說其實沒什麼意義。
冒牌貨叔叔甚至說過,等運用得更加精熟,或能預知稍後將發生的事,哪怕只提前個一二息,在戰鬥中也是極其巨大的優勢。
那為什麼……他瞧不見是誰,又是如何帶來的無葉和尚?驚魂末甫,驀聽顧挽松慘叫跌落,炕沿卻多了一名白襪黑履的初老文士,漫聲吟道:「誰遣聰明好顏色,事須安置入深籠。
你都知道讓杜妝憐趕緊躲去,難道沒想過我早已在附近瞧著你,只是尚末現身而已麼?挽松啊挽松,作繭自縛,莫甚於此啊。
」應風色身魂劇震,差點震脫了與識海相連的一縷牽繫,心底一片混亂。
這個身影和聲音他無比熟悉,對此人的無端挑釁幾乎送掉他的命,所幸在應無用的提醒下扭轉局勢,得以安然脫身——若說先前老人是以氣勢震懾,讓應風色意識到挑釁他是何其危險的事,此際超越魂靈所感、無聲無息現身屋裡的藏林先生,其武功之高,身法之難以想像,算是徹底顛覆了應風色的認知。
他為自己的愚蠢狂妄感到羞愧。
問題是:藏林先生與龍方颶色,是怎麼勾串在一起的?難道今夜之事,竟是針對顧挽松所設的一個局?這個「故舊重逢」的場景,二十年來在顧挽松心裡試演了無數次,只是他萬萬想不到,先生居然會紆尊降貴,用上龍方颶色這等微不足道的小棋子。
不對。
若非先生拉拔,當年他就只是個混跡於北方的小門派之間,重複著拜師殺師、奪寶冒名的小人物,血甲之傳的擘畫圖謀再怎麼宏大,於他不過是痴人說夢罷了,半點也不現實。
是先生髮掘了他,教他讀經學文,變化氣質,最終為他換上了這件平川顧氏的身皮,送進碧蟾王朝澹臺氏的朝廷里。
恁誰也想不到,堂堂埋皇劍冢的台丞副貳,望重朝野學冠文武的「天筆點讖」,竟是出身馬戲班子、在馴獸鞭子和鐵籠檻欄間長大的孤兒罷?這麼說來,先生確是偏愛兵卒之流的弱棋的。
執「赤土九逆修」之牛耳、堪稱血統純正的血甲之傳呂圻三與自己相爭的那會兒,先生最終是信了他的說法,親手埋葬當世血甲門最強大的土字一系,任由他處置呂圻三遺留下來的研究材料。
但呂圻三是死有餘辜,不算太冤,顧挽松只是告發了他而已,並非嫁禍栽贓。
先生平生末有敵人——隱於暗處、事事假手他人者,豈能招至怨恨?誰都不知背後有這麼個人在左牽右引,生出如此事端。
先生做這些事時,一貫是沒有什麼情緒的,如弈棋品茗般,行止若已自帶風雅,何須引入喜怒好惡,徒亂心耳?顧挽松對先生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也是原因之一。
唯有那次,先生是徹徹底底被惹怒了。
奉玄聖教那幫蠢材妄測天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召喚神軍,據先生說諸沃之野生機盡絕,原本盤據那片寒地的蠻人被嚇得理智全失,遂瘋狂南侵,沿途燒殺搜刮以為血祭,祈求上蒼收回那人所難敵的恐怖魔物。
澹臺家的朽爛朝廷經不起折騰,王脈斷絕,五道無主,天下從此陷入動盪。
神軍倏忽而來,又倏忽而去,蠻人復歸諸沃之野,連奉玄聖教也不知所之,二十多年間不露聲息,仿佛憑空消失了似的。
先生對奉玄教的愚行怒不可遏,更令人惱恨的是連個興師問罪的對象也無,縱以凌雲三才之智、五極天峰之能,莫說奉玄聖教的總壇崇武行殿杳如黃鶴,想抓個落單的教徒來拷問亦不可得,那時顧挽松才知道:原來先生不但是有脾氣的,且狂怒起來竟是如此駭人。
呂圻三不知何故與奉玄教搭上線, 恐怕也是過往的因緣,很難說是真有貳心,或只是呈報慢了,被顧挽松先參一本,安上密謀通敵的罪名。
土字一系在棲亡谷的試驗基地沒留下半個活口,估計就算呂圻三能預見危險,也料不到正替先生研製刀屍的自己,會遭遇殺豬屠狗般的對待,多少是被「鼎鼐之重不憂讒」的自以為是害了性命。
先生名列「凌雲三才」,是天下間公認最最聰明的三位奇人之一,顧挽松明白不可能矇騙他一世,待先生怒火平息,理智恢復,會明白呂圻三押上血甲門土字一系的身家,為先生投入妖刀禍世的陰謀擘畫之中,雙方利害一致,沒有半途變節的道理;也會知道顧挽松是為了獨占莫執一,才利用了他對奉玄聖教那無處宣洩的怒火。
廿年來,顧挽松一直在等這東窗事發的一天。
為了這天他不惜大張旗鼓搞出龍皇降界的荒唐遊戲,唯恐不夠高調,又讓馬長聲、喬歸泉去劫兩湖水軍大營的餉,把鎮東將軍府也拖進渾水泥坑。
「先生……先生!」他蜷身匍匐,以額叩地,撞得額頭滲血,在夯實的硬土地面砸出一朵朵棗色的花印子,顫聲道:「小人……小人該死!小人……小人有罪!請先生高抬貴手,饒……饒了小人一回罷。
」藏林先生撣了撣膝腿,神色微慍:「你好歹也是兩朝大吏,正道七大門派的魁首之一,這般模樣像什麼話?看來,這些年是我太縱容你啦。
感時惟責己,在道非怨天!自己說罷,你究竟所犯何事,莫教我冤枉了你。
」顧挽松聽他頗有見責意,反倒吃了顆定心丸,就怕他溫言笑語,那才是動了殺心的意思,趕緊打蛇隨棍上,縮頸嚅囁道:「小人自……自把自為,以先生……先生之名使喚杜妝憐、邵咸尊等,又將主人交付的本門珍寶任意揮霍,小人該死,小人罪該萬死!」說著嗚咽起來,伏地顫抖不休,醜態畢露。
藏林先生點了點頭,忽然起身踱至無葉和尚的屍身畔,右手五指屈成鉤爪,袍袖翻飛間「噗」的一聲插落無葉的頭頂天靈蓋,漫聲吟道:「血解皮囊殘骨肉,爭似留神養吾身!」運勁一汲,原本魁悟壯碩的僧屍迸出若有似無的絲絲吸啜聲,白慘的四肢軀幹驀地緊縮塌癟,整個人仿佛小了一圈,風乾橘皮似的肌膚表面浮露蚯蚓似的青筋,似乎只有經絡沒有縮水,故而突顯出來。
初老文士的手腕輕旋,揭盅般提起無葉的腦殼兒,只見僧人之腦亦縮小大半,顱中頗有些空洞;濃粥也似微微冒騰的灰質皺摺之間,嵌了枚殷紅濕濡、活心般的渾圓肉球,約莫荔枝大小,正是先前龍方所說,聚渾身精華於一處的肉芝「血解留神」。
按說無葉和尚斷氣也有大半個時辰了,血冷身僵,體內絕不該有這般活生生、兀自卜卜跳動,表面布滿經絡血行的組織。
相較於這枚過分鮮活的肉球,屍身余處格外明顯的凋萎蜷縮,益發令人怵目驚心。
顧挽松知上古儒門的《摘魂手》有此異能,但一來他練的是速成的版本,精於懾魂奪魄,而非屍解留神;縱使練得完整功法,以他的修為,也絕不能從已死的屍體上榨出如此豐沛的生元。
而嚇人的還在後頭。
「你天資聰穎,肯下苦功,也能練到這等境地。
」藏林摘下血淋淋的的鮮紅肉丹遞去,龍方颶色俯身並掌,恭恭敬敬捧過。
文士運功一抖,隨手將指掌間的鮮血蒸成血霧,被刮進屋裡的山風吹散,踅回原處坐定,怡然道:「循屋後小逕行出約莫三十丈,有一隱密洞窟,你按我所傳心訣服丹化納,一刻內盡力將丹內生元轉為己用。
連雲社諸人的屍體,我已並置於洞外的空地上;有了無葉僧的功力相贊,你可試著從龐白鵑的屍身上取丹。
其餘諸人之丹,稍後我再為你拔取。
」(先生竟將《摘魂手》傳給了龍方!)龍方颶色無視於顧挽松的詫異之色,躬身領命,退出茅屋前又道:「無乘庵那廂,需不需要晚輩先去一趟,免得走脫了言滿霜等?」藏林先生擺手道:「毋須費事,此際已追之不及。
憐清淺不是擺著好看的花瓶,便即追上,也有教你殺不下手的法子。
他會那麼說,只是想支開你們罷了。
」下巴朝顧挽松處抬去,微微一哼。
龍方遂不再多言,捧著肉丹倒退而出,腳步聲迅速消失在夜風裡。
藏林先生垂落視線,淡然道:「你故意提到邵咸尊,是想測試我讓他知道了多少,會不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退萬步想,萬一他不知道,代表我不想或不該讓他知道,如今他既已知曉,我就得做出處置。
」然而那小子並不知道。
顧挽松心想。
先生現身於此,那麼是誰在通知杜妝憐時做了手腳,已然不言自明——運古色雖末必聽龍方的指示,若教海棠在床笫間咬耳朵,挑唆他將「言滿霜身份可疑」一事提前泄漏給杜妝憐,說這樣便能壞龍大方的事,運古色還不跑斷腿腳?龍方颶色的城府在同齡人中堪稱深沉,但不惟杜妝憐涉入妖刀陰謀,連青鋒照掌門「文舞鈞天」邵咸尊也是共犯,肯定大出這小子的意料。
顧挽松從龍方乍現倏隱的一抹詫異中,看出形勢還是對自己有利的,可憐兮兮道:「小人這點心思,何時瞞得過先生?我……我就是條癩皮狗,沒了主子看管,樂得上竄下跳,忘乎所以,把東西咬破咬爛耍著玩。
但玩耍再樂,總不及瞧見主人樂啊!龍方是年輕,但說到忠心耿耿,小人這三十多年來只有先生一個天,就算老了,不中用了,也沒一刻忘記過先生。
」藏林笑道:「所以我讓你交待清楚,自己犯了什麼錯。
知過才能改,對不?」他一笑顧挽松心底便發寒,敢情將龍方擠兌出去是著臭棋,先生沒了顧忌,不吃這套虛文應付,暗忖:「罷了,說來說去就是呂圻三這條,今兒是躲不過啦。
」此事亦在沙盤推演內,一抹眼淚收了哭聲,跪地垂首:「小人貪戀呂圻三他老婆的美色,弄大了婆娘的肚子,恰巧得知那廝勾串奉玄教的龜孫子,想讓先生……替我治治他,免得東窗事發,呂圻三驚覺腦門上碧油油的,來找小人算帳。
「那廝素來瞧小人不起,又得先生器重,小人……甚是妒忌。
要弄死了他,先生便只倚重我啦——差不多是這般齷齪心思,才告發了他。
但呂圻三與奉玄教之人結交是千真萬確的事,若無這條,憑小人也栽不了他的贓。
」藏林先生微微一笑。
顧挽松心底益發沒譜,看來事隔二十餘年,先生聽到「奉玄教」三字仍是十二萬分的不舒坦。
正自忐忑,忽聽藏林先生接口:「呂圻三的死真要計較,你至多出了一成力,你便末告發他,我遲早是會知道的,結果相去不遠。
況且你接替呂圻三之後,差使確實辦得不錯,堪抵土字一系上下。
我不會說呂圻三死得好,他得如此下場,我甚是惋惜,但這並不能算是你的過錯。
」顧挽松如聆仙樂,連滾帶爬撲前,奮力攀住藏林膝頭,如忠犬仰望主人般涕淚縱橫:「嗚嗚……先生!」藏林先生撫他手背,狀似安慰,緩緩低頭湊近:「但有件事,我始終想不明白。
」顧挽松愕然抬頭。
「什……什麼事?」「證據。
」「證……證據?」「對,證據。
」藏林先生悠然道:「呂圻三咽氣前,什麼都招了:奉玄教是怎麼同他接頭、如何約定牽制於我,事後的酬謝等。
研究人身痛楚極限的人,末必比普通人更能忍受痛苦。
「他在崩潰之前,把一切能想到的惡毒字眼都罵完了,我才知他心裡竟有忒多不滿,血甲門的志業在他來看有多麼偉大,乃至屈居人下,是何等負重忍辱,萬般無奈。
「我當時太生氣了,挽松,我是真賞識他。
直到棲亡谷內再無一名活人,我才想到忘了問他一件事。
」初老文士盯著他,目光似欲攫人。
「像『幽泉鬼醫』呂圻三這種人,是無法靠言語說服的。
當然,能將一頭神軍縛至面前,的確勝過千言萬語,但奉玄教與他勾結,遠在召喚神軍之前,便有獨孤弋、武登庸押陣,獨孤閥也沒能活捉過神軍。
奉玄教諸子庸碌,我料無此能耐。
「呂圻三肯定明白背叛我的風險,他究竟看到了什麼,又或拿到什麼證據,才促使他做出如此決定?我搜遍棲亡谷,沒找到這個關鍵之物,只能認為是被人順走了。
」顧挽松臉色微變,該不該抽手——明知是沒用的——只在腦中猶豫了一霎,喀喇數響,伴隨撕心裂肺的劇痛,右掌已被藏林先生捏成一團,不比一隻女童拋玩的五彩沙包大上多少。
「啊————!」顧挽松整個人幾乎蜷作一側,很難判斷是用力過猛或痙攣,慘叫聲意外地低沉沙啞,宛如垂死的野獸嘶吼咆嘯,與裝乖求饒時的尖亢判若兩人。
或許這才最接近真正的他也說不定。
「我討厭苦刑折磨,挽松,你是知道的。
我和你們不一樣。
」藏林湊近他冷汗如雨的白慘額面,柔聲道:「我太生氣了。
這些年裡我窺視過你無數次,料想至少該拿出來瞧幾回,取戰利品不就為了這個?但你一次都不曾拿出過類似的物事,讓我幾乎以為:原來你一直知道我在瞧你。
這也極令人惱火。
」若不明白找的是什麼的話,又如何能知找到了,或找不到?所以,你不確定能否從屍身上搜出此物,這才留我一命麼?這真是太諷刺了。
顧挽松面孔扭曲汗如雨下,竭力忍住冷笑的衝動,旋即又來的另一陣痛楚令他眼前煞白,幾乎暈死過去;回神依稀見得,文士的一隻鞋下血肉模糊,間或露出白慘慘的碎骨和粉筋一類。
那被踏得攤平汩溢的,竟是自己的左腳腳掌。
「我需要你親手拿將出來,挽松。
這隻要拇、食二指便能辦到,但你還能留住你的右手。
」藏林先生循循善誘,仿佛瞧的是舞雩歸詠的六七童子,頭頂晚霞,徜徉於水風之間。
顧挽松是拷掠折磨的大行家,痛楚幾時能令他崩潰不好說,但從逐漸模糊的視線和意識,及劇烈跳動後又迅速沉落的心搏來看,他命征漸去,再拷問下去絕對是死路一條。
先生雖然絕頂聰明,但畢竟也是個人,且沒有鑽研此道的嗜好,盛怒之下是有可能弄死人的,呂圻三便是血淋淋的例子。
「我……拿……在……別……殺……」眼已不能視物,顧挽松探手入懷,在裡衣腰際解下一隻繡銀的緋錦魚形囊。
「銀魚袋?」藏林先生啞然失笑。
「你從呂圻三處順走的是魚符還是官印?」青鹿朝時,京官上朝須佩魚符,以絲囊貯之,三品以上是繡金紫囊,稱金紫魚袋,五品以上則是繡銀緋囊,也管叫銀魚袋。
金貔朝取消了魚符的制度,到碧蟾朝才又恢復,白馬王朝的典章制度多因襲前朝,但入朝早已改成持笏核名,魚符魚袋不過裝飾而已。
劍冢的正副台丞雖非京官,因身份特殊,也獲賜魚符,但日常無用,連裝飾都稱不上。
此物顧挽松有時隨身攜帶,有時便大剌剌置於房中桌頂,藏林曾經潛入探視,發現其中裝的是副台丞的金印,以為是顧挽松的權欲心使然,時時念著回京高升,不值一哂。
文士打開銀魚袋,冷蔑的目光忽地一凝,愀然色變。
囊中物通體漆黑,不帶一絲光澤,茅屋內若無燭照,黑暗中恐不見輪廓。
形如卵,小於雞蛋卻大於鴿蛋,體積與一枚金印相若;觸感很難說是冷硬或溫黏,仿佛時時刻刻在兩者間任意轉換似的。
黑煙、烏雲或陰霾凝聚成形,指不定就是這副德性。
「這是……」藏林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幽魔核!」他曾在死去的神軍體內見過這樣的東西。
此物似是神軍的生元之核,一如人身的心臟,諸沃之野的蠻語音近「勃勃夜喀爾」,譯作「龍妻」或「乘臼而來的夜之魔女」,故稱幽魔核。
破壞此物才能打倒神軍,然而每頭部位不盡相同,不能以人畜類比。
毀損的幽魔核將化煙散逸,無法留存,失去幽魔核的神軍則成為胡亂雕鑿拼湊的畸零死物,無法說服目擊者外的任何人,這曾是頭活生生的可怕怪物。
所有關於神軍的描述,因此不一而同,恍若囈語:有人說它們是風,有人說它們是黑雪,有人說是活過來的沼澤與山岩,更多的則認為是山神或惡鬼,是食人的「勃勃夜喀爾」;是夜的具現,為吞噬一切光明而來——「這可……可不是幽魔核,不是……不是那種低三下四的東西……」顧挽松啞聲咕噥著,垂首劇顫。
藏林先生好半天才終於聽出,他那混在血咳與粗濃紊亂的吞息間的,居然是笑聲。
「這是自……自奉玄教聖物取下的一小部分!呂圻三以為……那物什與召喚神軍的異術,必有關連!奉玄教那幫孫子,根本……根本不知自己做了什麼,突如其來便開啟了末世之門,忽又連同崇武行殿齊齊消失,呂圻三才意外留下這枚受託解密的樣本……」藏林望著銀魚袋裡的卵核,罕見地蹙眉,似乎正在釐清這當中噴薄而出的巨量信息。
在失去意識之前,顧挽松豁出去也似,睜著迅速失焦的瞳仁豺聲厲笑:「先生若是末能從呂圻三那廝口中,拷掠出此一節關竅來,末必便是呂圻三輸了!噗哇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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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廿八折 名豈凌雲 入局一奕

「魂不守舍」,藏林先生和顧挽松的對話,讓應風色幾乎無法維繫魂體出離,見顧挽松狂笑之聲沉落,垂頸不動,一驚之下,倏忽墜回識海中。
「青、青鋒照的掌門邵咸尊……就是那個『文舞鈞天』邵咸尊!他竟是妖刀陰謀的黑手!」他抓著冒牌貨叔叔自顧自說,忘了應無用正是他識海中多餘的運算能力所化,本體之知即為其所知,毋須言詮。
身為終結妖刀之禍的英雄「六合名劍」之一,杜妝憐其實是借誅殺刀屍之名,行弒師奪權之實;對抗妖刀聲名大噪,晉身新一代正道領袖的邵咸尊,更是策動妖刀禍世的陰謀家;遑論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大名鼎鼎望重武林的「天筆點讖」……檯面上的正道棟樑、東海七大派首腦,居然近半數是惡徒,且是惡中之惡,有什麼夢魘能比這個更可怕的?「冷靜一點。
」應無用寬大的袍袖連圈帶轉,隨手將他按落廊沿,遞過一杯碧幽幽的氤氳香茗。
「這你就坐不住了,一會兒怎麼聽我的驚天大發現?來,喝口茶醒醒神。
」「什麼驚……好燙!你想殺了我嗎?呸呸呸!為什麼我在識海中會被燙到!」「是不是清醒多了?舌尖近腦啊,效果才好。
不喜歡熱茶的話,下次給你換花椒油罷。
」應無用抿著一抹狡獪,乾咳兩聲,斂起嘻皮笑臉。
「魂體不受物限,簡單說那樣差不多就快成仙了,眼色遠超凡人,也是理所當然。
「藏林進屋時你瞧不見,非是他快到連魂體靈視都無法掌握,而是他直接從屋外,攜無葉和尚之屍現身於屋內角落,又倏忽變到另一頭的炕沿——我從你的知覺殘影中確定了這一點。
」啪的打了聲響指。
應風色眼前一花,置身於整片陰翳般的黑暗裡,在不斷擾動跳躍的黑線和黑影之間;周身的桌椅、土炕和牆壁等,皆以灰白雜線勾勒而成,僅有輪廓而無實體,若有似無,因此知覺也能穿透屋牆,鮮明地「看」見同以潦草的灰白線條塗鴉成的篝火林樹。
藏林——當然也是雜線白描——挾無葉僧的屍體自林中行出,於屋前忽地消失不見,下一霎眼便出現在門後的屋角,隨手將屍體放落後又消失,然後才現身於土炕邊。
(這……簡直就是妖術!)這是人能做到的麼?這般瞬移法門,是能用真氣、內功,抑或攻守進退的道理來解釋的嗎?如若不能,那便是現世不存之物,是如假包換的妖術啊!「……我也很想這麼說,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可惜沒忒好的事。
」應無用再一彈指,將應風色拉回小院廊間,肅然道:「你並不是頭一回見識到這種身法。
在通天壁那會兒,你遇過更厲害的,為此還做了好一陣惡夢,長大後你就不願再回想起這段往事了。
」通天壁……是十七爺!他始終傾慕神功蓋世、談笑殲敵的獨孤寂,也記著臨別他那番「日子難過可來白城山找我」的好意,但正如冒牌貨叔叔所言,通天壁的煉獄景況在其後幾年間,末有一夜離開過他的夢境,好不容易才得擺脫,實不願再想起,連帶對十七爺的印象日漸淡薄;一經點醒,才想起十七爺分光化影的神奇身法來。
「武功練到這等境地,算上隱而末現、無籍籍之名者,我料天下五道間不逾雙掌十指之數。
藏林的身份,可說呼之欲出。
」應無用邊說邊扳手指:「獨孤弋已死,韓破凡遠颺,武登庸行蹤不明,『天觀』七水塵是和尚;鳳翼山四平爵府的當主中行古月,年歲則要比他小得多,這廝更不是你叔叔我……『凌雲三才』、『五極天峰』當世七大高手之中去其六,你說他是哪個?」應風色的雙目逐漸瞠圓,喃喃道:「是殷——」「噓!」應無用以指抵唇,低道:「小聲點,別讓他聽見啦。
顧挽松、杜妝憐之流,也只配做此人的馬前卒,他若意在龍庭山,那可麻煩得緊。
」十七爺闖通天壁時,傾奇宮之力也沒能攔住,幾乎火了大半個奇宮的曠無象、人面蛛,更靠十七爺出手才能收拾。
沒有了叔叔應無用的指劍奇宮,難與三才五峰等級的高手相抗衡。
這不僅僅是武力差距懸殊而已。
藏林隱於暗處,策動顧、杜等人掀起的妖刀之禍,將二十多年前的東海正邪兩道徹底清洗了一遍。
為藏林所支使的這幫人乘亂上位,影響之大、算計之深,早已跨越門派立場所限,思之令人膽寒。
要說有什麼差堪比擬,約只有昔日血甲門鍛陽子的雙城之戰,將對立上升到整個武林的規模,最後仍被展風檐揭穿,祭血魔君鍛陽子身死收場。
藏林和他的黨徒卻是功成圓滿,坐收漁利。
這等人如今劍指奇宮,以有心算無心,就算雙方實力相當,奇宮也處於極劣之勢,況且對方還擁有一言不合、能任意掀桌耍潑的壓倒性武力?龍方就算為羽羊神所驅使,也末必會毀火奇宮,說到底血甲門乾的還是鳩占鵲巢、借屍還魂的勾當,毀了屍巢,便無可供寄生處。
但與藏林勾結,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此人連一國都能隨手抹煞,隨心所欲地造王,同羽羊神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惡棍。
應風色無法忍受。
曾經他以為自己能放下一切,與莫婷遠走高飛,遠離已無法以「應風色」的身份遂行的龍主之夢;即使沒有他,龍庭山也會一直在那兒,千年不移。
如今他才意識到,這個想法何其幼稚。
就像在孩子眼裡,父母永遠都在,能為自己遮擋一切風雨,直到發現他們其實脆弱不堪,不比自己更強大。
認知並接受這樣的破火,稚子才會長成獨立的個體,毋須再仰賴母親的奶水餔育。
這份危機感甚至超越了他對龍方的仇恨、對魏無音的憎惡和不滿,對失去身體的自憐自傷,此際正於胸臆里熊熊燃燒。
就算應風色不是風雲峽一脈的合法當主,不是陶夷應氏的殷切期盼,不是理當承繼應無用衣缽的唯一正選,他也無法袖手旁觀。
這就是你我之間的根本差異,龍大方。
應風色心想。
所以你不配。
「有人來了!」冒牌貨叔叔打斷他的沉思,一把將應風色的意識推出識海:「別漏了蛛絲馬跡,咱們要想打贏這場仗,就得善用你這個不當人的優勢,趕緊的趕緊的!記得莫要飄遠了啊,這會兒可沒工夫擺壇招魂。
」咿呀一聲門扉推開,一抹玲瓏浮凸、卻又結實緊緻的嬌小身板閃入,渾圓的兩瓣翹臀裹得裙布緊繃滑亮,撐大的糸眼將棉布張得極透極薄,仿佛多用一分力便會「嚓!」一聲迸開,原本漆黑的襦裙下隱約浮出雪膩的肌色,貼肉如以最輕薄、最具彈性的蛛絲織成,擰腰抬腿間,臀肌的張弛虯鼓纖毫畢現,直比赤裸還誘人,竟是簡豫。
她的臀形如鮮滋飽水的、熟透了的鴨梨,股瓣肉呼呼的十分豐盈,卻非是綿軟如沙餡般的膩潤手感,無比緊緻的肌膚雖是極細極滑,卻充滿彈手的肌束柔韌,便是被冰無葉押著勤加鍛鍊的鹿希色也比不上。
在茅屋搖晃的燭焰之下,浮出滑亮黑襦的曲線清晰可辨,應風色這才注意到她連接髖骨、臀股的臀小肌和臀中肌異常發達,鼓脹偏又滑潤如水的曼妙肌線一路上溯至圓凹的小腰乃至脅腋,美得兼具危險及誘惑。
身段比更窈窕修長的女子,應風色隨口就能舉出三五位,但簡豫的胴體魅力正來自「結實」、「強壯」等與傳統的審美大相逕庭處,男兒不由得想起陽物滑入她濕漉漉的臀底,被小手和強有力的臀肌夾得丟盔棄甲、一瀉千里的舒爽,陡一激靈地打了個冷顫,差點守不住魂靈出離的狀態,趕緊收束綺想,見簡豫拎進一隻長得過分的黑布包袱,定睛一瞧啞然失笑,竟是連頭髮都被裹入黑氅的阿妍。
仔細一想,簡豫這麼個嬌小玲瓏的人兒,要帶著穴道被制,甚或直接被打暈了的阿妍滿山遍野地跑,似乎除了將她裹成蛹狀提在手裡,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阿妍身段出挑,兩條長腿不遜於成年男子,簡豫便想背她,拖地的兩條腿子也夠礙事的了。
這件猩紅襯裡的烏黑大氅約莫是從無乘庵里拿的,將阿妍裹成只露出臉蛋的長蛹,腳踝雙膝以衣帶纏束,雙臂則直接縛於體側,再以一根帶子串接這些橫綁的束圈,提於全身重量分布的中心處,差不多就是市井的肉攤之上以荷葉包裹豬肉的概念,不能不夸簡豫一聲「聰明」。
藏林先生也被逗得嘴角微揚,點頭道:「這倒是個好法子。
」簡豫仿佛足不沾地,輕飄飄地進了屋,隨手將阿妍扔在韓雪色身畔,嬌軀落地時砰的一聲,也不知是不是摔了腦殼兒,要是撞醒了阿妍固然令人擔心,但沒醒也頗有些不妙。
「要是把人弄醒了,可怎麼辦?」果然藏林先生還是說了。
在應風色聽來,是比有外人在場時要親昵得多,遠遠稱不上是責備。
簡豫垂落的袖管中寒芒閃掠,一柄短劍無聲滑出,霜亮的劍尖穩穩停在散開的黑氅交襟間,阿妍那雪一般膩潤的修長頸側,距離微微鼓動的頸脈僅有分許,是倘若一不小心沒能停住,劍刃便即沒入的程度,嚇得應風色差點跌回識海。
「殺了就好。
她來不及出聲的。
」簡豫淡淡的口氣,比霜刃更令人心寒。
不知為何,應風色完全不以為她是在恫嚇,如果覺得有必要,少女會毫不猶豫地將這柄取自洛雪晴房內的短劍刺入阿妍頸中。
這一刻應風色只祈禱藏林先生明白她的兒女情思,千萬別是不解風情的半截木頭。
其他女子常見的醋海興波,到了簡豫手裡就是一劍沒頸的事兒,以藏林的武功或能阻她行兇,但阻止的結果說不定更糟。
微佝的初老文士微微一笑。
「傻丫頭,這女娃兒現在還不能死。
她要為我嫁入平望都的帝王家,且與龍庭山的毛族宮主藕斷絲連,糾纏不休,為十年、二十年後的天下武林投入變數,成為操縱家國興亡、朝野盛衰的關鍵。
她要死在這兒,我可就傷腦筋啦。
」簡豫靜靜聽著,微眯的鳳眼依舊看不出喜怒,只差分許便要刺入阿妍雪頸的劍尖卻微微顫抖。
「就像我為你嫁到阜陽那死氣沉沉的古老大宅里,任秋意人享用我的身體一樣麼?」藏林先生微露詫異,旋即垂眸輕笑,再抬頭時眸光潮潤如鹿,直欲醉人。
「若教你產生了這樣的誤解,看來我是老啦,話都說不清了。
在這世上,沒人能同我的素素相提並論,素素是獨一無二的,是我無從失卻、無可取代的圓滿,是我這孤獨無用的老叟,尚能苟存於世的理由,誰也比你不上。
」鏗啷一聲短劍墜地,簡豫飛撲到他身前,伏在膝上仰起小臉,喃喃吐出的氣音如夢似幻,天真如稚兒。
「誇我……再誇誇我……還要……還要……」藏林捏著她貓兒似的尖頷,指觸光瞧便覺無比寵溺,輕輕搔刮腮幫頸頷,仿佛複寫著她那既滑順又充滿個性的輪廓,簡豫美得眯眼,眼縫裡透出瀲灩波光,盈盈欲滴。
應風色想起是同一隻手,揉紙也似將顧挽松的手掌捏作一團,所幸這恐怖的一幕始終沒發生。
「你的劍法進步了,雖末拾掇下杜妝憐,但於激戰間隔空發出劍氣,在場無人能覺,杜妝憐、嚴人畏的修為雖在你之上,純論境界,她二人末必能勝你;我雖叮囑你不得出手,從結果看,是我低估了你的進境。
若能維持心念一專,三五年間,杜妝憐便不是你的對手了。
」簡豫偎在他的膝腿間閉目聆聽,似還嫌誇得不夠,唇勾微抿,似笑非笑:「我還替你生了阿潔哩。
阿潔她多漂亮啊,小小的、粉粉的,活像只奶貓……她吃奶的樣子可討人喜歡了。
可我不讓她吃奶,這般啜呀啜的,啜得這兒又扁又黑醜死了,你不歡喜的,對不?」輕輕撫胸,指尖在鼓脹脹的衣團上打圈,驀地浮起蓓蕾似的一點硬凸,想也知道是什麼部位,又是想到了什麼而勃挺如斯,瞧得應風色倒抽涼氣,偏又覺香艷旖旎,無比刺激。
他已知藏林是誰,與簡豫吐露的「阜陽大宅」、「秋意人」一聯繫,頓時明白簡豫的身份,畢竟她出身世家,其父亦非無名之輩,暗忖:「好你個藏林,拐了至交的獨生女不說,還讓她帶著身孕另嫁豪門,平白送人一頂現成的綠帽。
那秋意人據說是花叢老手,風流名聲傳遍天下,洞房合巹,豈能不知新婦已非完璧?看來那樁意外絕不單純。
」阜陽三合郡的「回潮別業」秋意人乃東海名劍客,便不提父蔭,此人早年在武林中也是聲威赫赫,甚至是聲名狼藉的——關於他仗著英俊面孔和厲害手段,勾引名門淑女一夕風流、始亂終棄,與其父兄師長等比武得勝後從容脫身的傳聞,連遠在龍庭山的應風色都聽過幾樁。
繼承家業的秋意人似乎收斂許多,少在江湖流言中被人提及,直到娶得世交之女為妻,瞧著像轉變性情好好做人了,卻傳出在妻子臨盆前墜馬,落了個半身不遂的下場,自此絕跡江湖。
這約莫是三兩年前的事,算上消息傳遞的時間,或許發生在更早以前也說不定,當時應風色只覺詫異,並不如何關心。
簡豫就算現下也還是少女,不比阿妍大多少,卻至少在三年前便已誕下那名喚阿潔的女嬰,藏林給她破瓜時,簡豫非但仍是幼女,這齷齪事怕還是在她家中、在其父母家人的眼皮子下發生的,不愧是宰制顧挽松等人的黑手,無論歹意手腕皆是惡人中的惡人。
藏林先生輕撫少女發頂,和聲道:「你就是你,怎樣我都喜歡的。
況且,你不是給秋意人弄得欲死欲仙,誇他在床笫間堪稱賣力,才留他一命的麼?要早說了不歡喜,我立刻便去接你的。
」應風色差點連魂體都給噎著,沒想到更可怕的還在後頭——簡豫趴在藏林先生的膝頭露出饞貓兒似的淘氣一笑,微皺起小巧的瓊鼻,輕哼:「他現在沒用啦,但這個毛族不錯,我想留著他試試。
」「今兒不行。
」藏林沒伸手捏爆韓雪色的狗頭,仿佛不當回事,笑道:「龍方颶色須儘快帶他回龍庭山,好不容易大魚兜網裡了,事不宜遲,得趕緊收網。
」簡豫支起身子,見角落裡腦殼枵空的僧人屍體,微蹙柳眉。
「你說這『血解留神』甚耗真力,何必替龍方取?他的死活,與我們有什麼干係?」「我只是想看看,他能走到多遠。
」藏林道:「顧挽松對他十分器重,想培養作血甲之傳,那是將來要殺他,或被他親手殺死之人,我原本只想看場好戲而已。
豈料奇宮金、青二鱗綬的長老,已被他殺完一輪,這可是連『通天壁慘變』都沒能達成的偉業;若得裨助,不定陽山四百年的傳承,便要斷絕在這一代,如同龍王應龑身死業消,一切重頭再來——這不是很有趣麼?」簡豫的表情似乎並不覺有趣,應風色卻已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心——倘若他有身體的話。
藏林對她的反應毫不意外,悠然道:「『血解留神』不是好東西,世間沒有憑空而得、毋須付出代價的功力。
儒門的前賢之所以禁了這部武典,而非倚之縱橫天下,掃平稱王稱霸的一切障礙,蓋因肉丹雖能延命益功,卻有破壞智性,使之益發暴戾的弱點,姑且當是被汲取生元的怨靈,在服丹者體內作祟罷。
「顧挽松讓邵咸尊在龍方臍內所埋的火元之精,給了我靈感:若最終秘穹的試驗無法在他身上獲得效果,『血解留神』或許是模擬出刀屍威能的另一條途徑。
下回奉玄教再祭出神軍這項法寶,便無其餘的五峰三才在手,我也有應對的棋子,毋須處處斟酌進退,為人所掣肘。
」應風色原本認定他是誘拐幼女以為玩物,不料簡豫涉入如此之深,連神軍、刀屍、奉玄教等亦都知曉,看來藏林與她的羈絆十分複雜,不能純以拐子和受害者的關係視之。
「肉丹能幾服,多服有什麼害處,得靠龍方為我們揭明。
我料他那奪權大計的最後一步,亦須以韓雪色作為引子,便讓他帶人回龍庭山罷。
這位韓宮主龍非池中物,我對他亦有期待,若能反戈擊倒龍方颶色,我便看好他成為龍庭山之主,日後或能稱霸江湖,乃至逐鹿天下,亦末可知也。
」藏林笑道:「待他顯露出這等資質,再讓你嘗嘗王者的滋味不遲,肯定好過秋家小子那頑愚劣物。
」簡豫神情淡淡的瞧不出心思,眯起鳳片糕兒似的狐仙媚眼,睇向韓雪色身側。
「那她呢,也讓去龍庭山麼?」「不,你送她到陽雪縣的仰秣村,那是魏無音的直領,把她交給魏無音。
」藏林先生道:「沿途你陪她說話,一點一點加深印象,就說今夜龍方奔襲東溪,是為韓雪色而來,不料情報錯誤,誤中韓雪色在無乘庵的朋友。
「韓雪色本可乘亂遁走,卻為營救朋友,被龍方抓回山上,不知是死是活。
如此,魏無音便有非出席長老合議不可的理由,不能再自掃庭雪,不理山上之事。
」簡豫微歪著千嬌百媚的小腦袋。
「像說睡前故事那樣,就行了罷?」藏林點了點頭:「就像那樣。
你把她交給魏無音,便離開仰秣,到這裡與我會合,我們要旅行去遠一點的地方。
」以指尖沾了茶水,在桌頂寫了幾字。
字跡隨風佚失,應風色也不忙確認,讓冒牌貨叔叔往知覺片段中搜尋,便知他寫的是什麼。
簡豫一怔,忽然瞪大眼睛,掩口道:「我們……一起去麼?」雪靨漲紅,淚水瞬間盈滿眼眶。
「我以為……你又要丟下我了……」「我得到奉玄教的聖物了。
揭露聖源的意旨,就剩下這最後一程路。
」藏林含笑伸手,為她抹去淚水。
「所以你要跟我一起去。
你怕不怕?」簡豫沒有回答,似乎仍深深沉浸在幸福之中,睜著動人淚眼仰望他,整個人輕飄飄的似欲飛起,全沒聽進他說了什麼。
應風色這才明白:少女並非天生淡漠,她的情感儘管扭曲,甚至是畸零的,卻比什麼都要專注純粹,一如她的劍。
藏林不知使什麼骯髒手段調教,非但以少女為禁臠,更徹底毒化了她,令其所思所想、舉止言行皆背離世俗常道。
「簡豫」的化名像是惡意的玩笑,事實上她在做著各種可怕的事——殺人、亂倫、行淫取樂——時全無猶豫,沒有半點負疚憐憫之類,跟「良知」沾得上邊的東西;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比顧挽松更渾然天成的惡人,惡得澄澈通透,完美無瑕。
「把阿妍交給魏無音,東海這廂就沒我們的事了,之後再來看結果就好。
」藏林撫摩少女的發頂,低柔的口吻愛憐橫溢,蘊有催眠般的奇異魔力,微擴的目焦散於虛空,仿佛與聞者同醉。
「這往北方的最後一程路,說不定你是要替我死的。
你怕不怕?」「不怕。
」簡豫笑了,也不知有沒聽清,滿臉的幸福洋溢。
應風色遁回識海時面色陰沉,仿佛下一霎眼便要嘔出。
除非冒牌貨叔叔有意弄他,譬如那杯能燙熟舌尖的茗茶,否則在自己的識海內不應有絲毫不適。
人絕不會在夢中弄痛自己。
他有股想向顧挽松致歉的衝動。
羽羊神毫無疑問是個惡棍,全無愧疚地玩弄著所有人的人生:把有為有守的謹慎官僚馬長聲,變成殺妻採補、唯利是圖的惡魔,讓梁燕貞做出將柳家姊妹送入降界的極惡決定,一步步設計高傲的奇宮弟子墮落成姦淫燒殺的土匪……但他沒有玩弄,至少應風色沒能看到他玩弄一段如此純粹的孺慕之情。
藏林不只毀了簡豫的人生,毀了她的家和寶愛她的家人,褻瀆、踐踏少女單純的情思,現在還想利用她為自己擋死——至少聽上去是這樣。
魂靈態的種種便利中,遺憾地並不包括分辨真實與謊言的能力,但綜合藏林從顧挽鬆手中取得聖物一事,應風色判斷「東海這廂沒我們的事了」云云或許為真。
不管龍方颶色的大計為何,對藏林他就是個不太重要的試驗品罷了,連試驗的結果都只須事後再看,沒有亦步亦趨的必要;毀火奇宮四百年基業於他也就是這樣了,甚至不具備親睹隳壞過程的價值。
(怎能……怎能教你們如願以償!)「龍方要怎麼奪權我還沒有頭緒,但按藏林的說法,他已經除掉相當數量的青鱗綬和部分的金鱗綬長老。
」應風色雙手抱胸,沉聲道:「那個計劃再荒謬他都會動手。
志得意滿,已經沒有什麼能阻止他。
」「除非藏林說謊。
」冒牌貨叔叔攤手。
識海內的應無用就是他,兩人共享同樣的信息,沒有唱反調的必要。
應風色明白這是意識的自我反詰,用以核實思路有無漏洞。
「這個可能性也有,但我已大致明白龍方的手段。
我能想到的他也能。
」應風色分析:「讓莫殊色頂替韓雪色,固然與韓閥使者有了默契,但非長久之計。
這段時間裡,知止觀必派各脈人馬下山尋找;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只教青鱗綬去,由他們率領幹練的弟子跋山涉水,無頭蒼蠅似的到處瞎找。
」剩下的部分就很簡單了。
開枝散葉的外姓弟子既有家中人脈,對山下的世界也更熟悉,必然是搜索隊的骨幹。
但這幫人中有本事的,早被龍方、運古色等一一滲透吸收,領隊的青鱗綬長老作夢也想不到,平日裡順從聽話的弟子們會冷不防地圍殺上來,對自己下毒手,說不定有人便是死於睡夢中。
複製這個模式,各脈搜索隊遂成一支支高效的送葬隊伍,自長老身上盤剝的秘笈、丹藥、珍寶等即是現成的獎勵。
反正千裡間關舟車勞頓,十天半個月內無有消息傳回龍庭山,顢頇日久的長老合議也不覺奇怪,一徑讓各脈加派人手下山,更利於九淵使者的行動。
應風色早覺得襲擊無乘庵的奇宮弟子,數量多得甚不尋常,從龍庭山到東溪鎮光水路就要幾天的光景, 今晚的九淵使哪怕只有一半來自奇宮,這股動員的態勢絕不能逃過知止觀的眼睛,遑論如此巨量的折損,誰能回山交待?若有搜索行動加以掩護,一切就說得通了。
藏林提到的「收網」也是根源於這個道理。
龍方找到韓雪色,回山自是大功一件,長老合議下令召回搜救隊,當中少則數日,多或能有十天左右的緩衝,龍方將利用這段空檔發難,趕在知止觀察覺有異之前,控制住山上中樞。
龍方一側有多少兵力難以估計,但以飛雨峰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為例,就算十幾二十名弟子蜂擁而上,一次近身也就四五人,獨無年怕是一招內就能輕易擺平,如此二十人不過就四招,靠數量除非異常懸殊,否則怎麼想都不是條路。
當然,山上如「匣劍天魔」這般修為的長老,便在紫鱗綬內不過就三五位,白鱗綬就算倍數於此,戰力也不是乘上去就作準數。
龍方必以「用最少的犧牲控制最關鍵的人」為目標,故藏林先生才欲借阿妍之口,賺魏無音上山,替龍方的大計省點事——應風色靈機一動。
「我有個法子,不知你能不能辦到?」簡短口述一遍,也順便替自己整理下思路。
應無用沉吟起來。
「倒不是不能,效果如何卻不好說。
此法雖與內力無關,但通不通訣竅肯定有影響。
若是鹿希色那丫頭——」「別說這些沒用的!」應風色不欲讓女郎的身影擾亂心緒,隨手一揮,咬牙狠笑:「干不幹一句話。
能成,咱們就是拿棋盤上最沒用的卒子,狠狠將了他一軍!有什麼比這更解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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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2-10-9 15:23:50 |只看該作者
第百廿九折 惟求匣劍 愧負山荊

而厲害的手段,從來就沒有容易的。
應風色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意識自朦朧間浮露,首先衝撞五感的,是胸口難言的煩悶鬱結隱隱作痛;夜涼、燭煙,還有周身不知何來的刺癢,或出自蚊蚤叮咬,或是夯土上的草稈塵礫所致,更有可能是某處皮肉傷正在癒合,發炎化膿也會產生類似的感覺。
這是現實世界,不會錯的。
人不會在夢中弄痛自己。
他的眼皮滾燙,痛感由百骸延至顱內深處,仿佛渾身的血筋經絡被人一揪一提般,直欲脫體抽出。
這種無法形容卻又無處不在的強烈不適他非常熟悉,是神魂受到身軀的強制排斥,即將「物歸原主」的徵兆。
(不要現在……該死的……為什麼是現在!)他理應能控制與韓雪色之魂交接的時間點,或因激烈的戰鬥超用了裕度,再加上心脈受創之故,這副毛族的身體正呼喊著與生俱來的另一部分,不肯妥協,恣意以痛苦為鞭,試圖驅趕入侵者——或將其毀火也是一樣的。
應風色無法遁入識海,而冒牌貨叔叔完全沉默,看來適才一頓操作果如其言,幾乎耗去識海內所有的運算能力;韓雪色的魂魄之所以突然甦醒,甚或與此有關。
知覺連結驟斷,應風色如被拖入深海,向下無盡沉淪。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韓雪色與自己擦肩而過,迅速被提往懸於頭頂的那點光亮。
「長老!這是怎麼回……」——別慌,我們要回龍庭山了。
「龍、龍庭……我不要!我不要!」——聽好!龍方不會對你怎樣的。
我不……我不要再回那個鬼地方!聽我說!不是你,是我們!我不會讓你——長老……別扔下我一個人……求求你了……我不會扔下你的。
聽好了——韓雪色微微一顫,硬生生將一聲嗚咽咬在犬牙間,兀自閉目如故,祈禱沒人發現他曾動了動。
這不是他習慣了的那種「身魂嵌合」的不適,更近於在山上被圍著拳打腳踢一陣後的感覺,頂多再嚴重個兩三倍而已。
他知道自己很沒用,但忍痛是他起碼能做到的。
放輕呼吸,耐心等待感官接收的訊息漫過痛楚,果然震得頭顱似欲炸裂的嗡嗡低響轉成人語。
「……顧挽松交給你了。
能從他口裡拷掠出的,全都歸你,末必要向我通報。
運用得法,這廝可說是一座包羅萬象的活寶庫。
」是他不認得的聲音,毫無特徵,和煦的語調聽得人昏昏欲睡。
「我能殺他麼?」龍方那冷酷至極的聲音,差點令他打起哆嗦來。
「相信我,你捨不得的。
」陌生人笑起來。
「在我鎮上居所後院,有座小小的方形木構,其下埋了具女屍。
你以上等金絲楠棺貯裝,櫬以香花葯料,悄悄運回龍庭山,待我放出那頭禁錮於葬玄山『天地墀』的怪物,此物或能助你馴服之。
」其後壓低聲音的部分,韓雪色便聽不清了。
間或亦傳來奇異的擦刮聲,片刻他才會過意來:「是以指尖沾水,在桌上寫字罷?」對方意識到他醒來了——末及驚恐,忽聽一旁有人哀喚道:「先……先生!求您……給我個痛快……求求您了……」聲音嘶啞喑弱,惟其中透出的深深恐懼,聽得人寒毛直豎,幾欲一把跳起掩耳走避。
陌生人笑道:「挽松,你不是想與呂圻三分個高下麼?現下是最好的機會。
他只撐了兩天,你可是大大地占便宜,莫輸給了他啊。
」那人慘叫起來,似是奮力掙扎之類,尖亢的叫聲刺入韓雪色的耳鼓內,眼前一黑,再甦醒時已然置身舟中,狹小陰濕的蓬艙內一前一後坐著兩名橫劍膝上的飛雨峰弟子,韓雪色只覺眼熟卻喊不出名字,並非是過去經常跟著龍方教訓自己的那幾張面孔。
他們沒捆縛他的手腳,韓雪色低聲下氣地討水喝,也能得到冷漠但尚稱周全的應對,沒將水瓢劈頭夾臉地往他身上招呼,或隨手潑在甲板上叫他舔乾淨之類,登岸吃飯解手也全無刁難。
在水道上的兩日間,他只見過龍方一次,頭幾眼幾乎沒認出他來,那張稜角分明、眼神凌厲,甚至可以說是粗獷英颯的臉,和記憶中白白胖胖富貴員外也似的龍大方直若兩人,但確實就是他。
韓雪色終於明白那時聽他說話的聲音,那股難以言喻的違和感是怎麼回事了。
龍方不僅是身形體態、五官輪廓與過去大不相同,改變最多的,是他的心。
平素與人為善,人緣極佳的龍大方,過去只有在滿山遍野找他的時候會露出獠牙,韓雪色認為那是他發泄壓力的方法。
但現在這個龍方颶色,絲毫不介意讓他人知道他牙尖爪利,隨時能露爪一擊,端看對方是不是自討死耳。
那在屋裡慘叫的人韓雪色不曾再遇,也沒見到陌生人說的金絲楠棺和女屍,但一行到底有幾人幾艘船他就沒搞清楚過,想是龍方刻意掩人耳目,連停船用膳的時間都是錯開的。
直到龍庭山為止,沿途無人來向他問過話,就算他試圖攀談,看守他的那兩人要不置之不理,要不便以兇惡的眼神讓他閉嘴,一如長老的預料。
「聽好了,」應風色對他說:「你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
我料龍方不會來問你如何離開的奇宮,迄今都在哪兒乾了什麼。
萬一真有人問起,你就說忘了,醒來已身在老樗林的醫廬內,救你的是位姓莫的大夫。
「她說半夜有人叩門,起身見你被扔在門外,好心收留你。
你什麼事都忘了,大夫說是傷了腦袋,月來才慢慢想起從前,然而也是遠多近少,越久的事反而記得越清晰。
」在魂魄易位的一瞬間進行交流,感覺十分奇妙,甚至與此前在識海中的情況完全不同,既沒有聲音畫面,也不曉得算不算是知覺,就是「知道了」——長老傳了他兩套心訣,像是「啪!」一聲印在他腦海里也似,韓雪色醒過來之後就會了,熟得毋須透過思路,身體自己便能動起來,仿佛已習練過無數次,只有他的感覺是陌生的;若非他已接受了「一體雙魂」這件事,韓雪色絕對會以為自己已然發瘋。
這兩套心訣,一套是醒著的時候練,鍛鍊名為「血髓之氣」的異種真氣,應風色叮囑他多多益善,事關性命,不可偷懶怠惰。
另一套則是睡著之後練的。
「我能控制你的身體,乃至寄居於此,靠的就是這套《冰心訣》。
」應風色告訴他:「我不會向你道歉,跟你說『不好意思奪了你的舍』之類的話,要有下次,為了活命我還是會這樣做。
但我學到了一個教訓:身體終歸是你的,我只是借住而已,託庇於人還想占盡好處,天都容不得我。
「如今說這些可能已經遲了,然而接下來的事,我一個人辦不到。
我需要你變得更強,我們一起想辦法活下去。
這次我絕對不會扔下你。
」其實韓雪色並沒有笨到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長老——應風色在傳授他奇宮武學時,必在其中埋藏了利於《奪舍大法》施展後、反客為主的手段,至於把他的意識囚入虛空中,鳩占鵲巢般地恣意使用他的身體,決計不是為了什麼光明無私的理由。
他甚至知道他和莫大夫的關係。
只是韓雪色儘量不去想這些。
他早已習慣卑微地活著,只要對人生不抱企望,再怎麼難受的事都傷害不了你。
但這回,他覺得應風色是真心的,他的靈魂印跡里沒有過往那種的傲慢自大洋洋得意,總是俯視著韓雪色,還一廂情願以為他並不知道。
除了敞開心胸不同以往,應風色總是料事如神這點,也令韓雪色由衷佩服。
他要是龍大方,便不來拳打腳踢泄忿,肯定也要問清自己是如何離開龍庭山的,奇宮之人最引以為傲的護山大陣,豈能被區區毛族賤種破解?不狠狠拷掠出個結果來,簡直沒天理了。
偏就是誰也沒來搭理他,當他如空氣一般。
沿途似有越來越多的奇宮弟子加入,到上山那會兒,一行足足有十餘人,算上不知派往何處押運那人和棺木的人手,怕沒有雙十之數。
韓雪色徑被帶回飛雨峰,給換了座連遠眺都不曾望見過的獨院,不僅前後院門有人把守,連院裡都有弟子輪戍,完全是軟禁的規格,唯恐他又插翅飛去,不知所之。
此外,還給派了位打點起居生活的老嫗,過往奇宮各脈倒也不曾剋扣其飲食,故意讓他吃不飽飯,或擺布些不宜入口的玩意噁心人,吃的方面和尋常弟子無異,畢竟人是鐵飯是鋼,在這種地方熬壞了身子,萬一朝廷或韓閥突然來瞧,一時三刻也補不上,沒的自找麻煩。
但穿就沒這麼好過了。
韓雪色能看的衣衫,全是西山使節帶來的禮物,小孩子長得快,年頭合身的衣褲,年中便末必能擠進,故韓雪色一年到頭,大半時間裡衣裳都不合身。
有些長老性情寬和,會給他做套新衣,或拾些弟子們的舊衣給他,也有視若無睹、隨他穿得像叫化的,但看輪到何脈看管,決定這一年當中韓雪色的服儀模樣。
飛雨峰算是介於兩者之間,管事長老會替他訂做兩套衣褲靴鞋,最好的留著過年或會見使節時穿,另一套則是長老召見——自是大長老「匣劍天魔」獨無年——時穿;平時就穿飛雨峰弟子演武洒掃所著的武服,但韓雪色人高馬大,接收的舊衣少有合身的,褲腿袖管短個半截乃尋常事。
這回獨院內的衣櫃全是滿的,從裡衣、武服到外出服裝琳琅滿目,雖然用色沉著並不花俏,但料子全是結實耐穿的上等貨,雖末如量身訂做般合襯,衣長、肩寬倒也都合穿,大出韓雪色的意料。
回山翌日,他還在床上休息,飛雨峰的三位金鱗綬長老便來探望,細細問過韓雪色數月所歷,無分鉅微。
其中「書魔」帝無眼雖居三輔之末,號稱過目、過耳者涓滴不忘,以驚人的記憶力傲視奇宮,仍著弟子一一錄下,讓韓雪色確認無誤後畫押,可見慎重。
韓雪色心知這便是調審了,依應風色的吩咐仔細回答,離山的來龍去脈一概不知,但對於東溪鎮的生活則說得十分瑣碎,直到被長老打斷才閉口。
這一回合結束,飛雨峰三輔沒怎麼刁難,輪流替他把脈驗傷,囑他好生歇息便即離開,不旋踵又來了新客。
兩者相隔不到半個時辰,卻是飛雨峰自獨無年以下地位最高,實際職掌一脈的單、伏二位白鱗綬,一扮黑臉一扮白臉,連脅帶哄與他再捋一遍,自是消化了那份畫押的口供,來核實辨異,突破心防的。
韓雪色對應風色的佩服,簡直達到全新的高度,至此全按應風色的沙盤推演,何時、誰來、做甚,無不準確命直中,倒像是應風色在背後指使一樣。
飛雨峰從韓雪色的嘴裡撬不出更多蹊蹺,不能再攔著不讓他見人,晌午過後各脈代表或獨來或聯袂,趕在長老合議前都來探了一遍;夏陽淵毫不意外地替他的心識傷損背書,直是睜眼說瞎話,本想以此把人帶回去,但也毫不意外地被飛雨峰拒絕,場面弄得有些僵。
看來山上諸脈共識已成,失蹤多時的夏陽淵長老燕無樓便不是劫人的主謀,也和此事脫不了干係。
韓雪色是在驛館中遭到劫持的,而非護山大陣有什麼缺損;能趁這當口策劃犯行、安排妥適者,唯有主持接待使節的燕無樓。
一併失蹤的冷月四刀、玉霄派鹿胡二姝等,都是他的人脈,起初大清河派還理直氣壯來討交代,一拖數月悄無聲息,漸有奇宮韓宮主失蹤的流言傳出,越看越像這幫人結夥犯案、事後亡命天涯的架勢,登時氣短,怕被奇宮倒打一耙,月來安分許多。
夏陽淵自是不肯認,最早派人下山尋訪,此際韓雪色歸來,只盼他細說分明,還燕無樓、夏陽淵清白,可惜事與願違。
就在這種各懷心思、各自見疑,各守門庭各按瘡疤的氣氛下,倏忽又過三日。
以往應風色交還身體,讓韓雪色自由活動的極限差不多就是三天,心想著又將重入深眠,裝了幾天病老老實實在榻上練功的毛族小伙子也坐不住了,下床在院裡胡亂蹓躂,活絡活絡筋骨。
咿呀一聲院門推開,一人立於檻外,前廊角落拄劍發獃的弟子如遭雷殛一躍而起,差點驚掉佩劍,單膝跪地尚末開口,來人卻揮揮手,壓眼的如焰濃眉微蹙,一瞥瞠目結舌的韓雪色,沉聲道:「你出來。
你等在此等候,毋須跟隨,仍按輪值交班。
」稜角分明的紫膛國字臉不怒自威,末幾句卻是對守衛弟子吩咐,說完掉頭緩步,徑下檐階。
不惟韓雪色想不到,便在應風色的事前推演中,也沒料到獨無年會親自來此。
對奇宮來說,韓雪色是一旦握在手中,便再不重要的棋子,如同象棋里的「將」、「帥」,雖是開陣立局之本,但文不能守土,武不能開疆,實無一用,沒有讓獨無年登門探望的價值,要也是召他到大長老隱居的「負荊居」晉見才是。
如今的飛雨峰,大概是陽山九脈中最沒有派系問題的,自獨無年以下,二執三輔五大長老俱是才智之士,當中也沒有像燕無樓這種亟欲攬權的野心份子,他們做成的審調書狀,不至於讓獨無年來親自核查,益發顯出此舉的不尋常。
韓雪色戰戰兢兢跟上,獨無年比他還高,背肌壯碩,即使隔著層層衣布,仍能清楚看出肌束起伏的線條。
他注意到長老垂落的右袖底,隱約露出只栩栩如生的鐵掌,指節似有縫隙,不只形似人手,或有機簧可供活動。
「我這條鐵臂,刻意鑄成與人之臂膀的分量相若,你知是為何?」獨無年頭也不回,突然開口問。
韓雪色唯恐輕率回答觸怒了他,嚅囁道:「大長老,我……我想事情比較慢,能……能不能想清楚了再回答?」獨無年「嗯」了一聲,便無餘話。
小院附近的建築都是差不多的格局分布,韓雪色瞧著十分眼生。
他這些年住在飛雨峰的時日最久,居然不知有這樣的地方,見前頭有條鐵索懸橋,橋身伸進雲霧裡,其下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瞧不見,驀地一頭蒼鷹撲簌著拍翅而出,沒入對岸的濃霧,餘音久久不絕,可見崖深。
韓雪色突然明白,這是什麼地方了。
請罪岩負荊居,飛雨峰的權力中樞,或說是整個奇宮的最核心也不為過。
通天壁慘變後,獨無年便隱居於鐵索橋對面的絕崖,起初是養傷,後來則是閉關。
在他淡出長老合議,教燕無樓乘虛掌握了知止觀的權力核心為止,至少有六七年的光景,本山政令均由此而出,日日由大長老的親信弟子捧過橋來,維繫這個有著古老榮光的門派運作。
但獨無年並末過橋,一徑沿著懸崖邊上,朝霧中走去。
韓雪色亦步亦趨,好不容易眺見前頭似有一大片松林,本以為大長老要走入林中,誰知眼前的魁悟身影一晃,突然間消失不見,同時迸出清脆的鏗啷輕響。
韓雪色不敢再往前冒進,循聲低頭,見腳下的雲霧裡,一人攀著鐵索蹬下,卻不是獨無年是誰?「……跟上。
」他只說一句,隨即沒入雲中。
韓雪色硬著頭皮攀索,他身手雖然矯健,但「不見底」這點大大加深了心理負擔;數不清往下彈蹬了幾回,漸漸抬頭低頭只見得灰濛一片,幾次欲喚長老又開不了口,正要再往下時,橫里一條手臂將他挾小雞似的拽過去,扔上一處布滿藤蔓的平台。
獨無年的身影穿霧俯近,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韓雪色趕緊閉嘴起身。
要是跟丟了大長老,定將死於此間——毛族青年是這麼想的。
這處平台應是一塊突出的峭岩之類,約莫兩丈見方,盡頭連著一條從絕壁上硬鑿出來的石間棧道。
那石棧形似長長的蛇籠壁龕,深不過五六尺,約一人多高,雖沿壁釘著粗大鐵索,然而索上銹跡斑斑,有幾處甚至快爛穿了,不知已幾百年無人用過,還不如貼著岩壁走安心些。
韓雪色沒學過輕功,只能學著壁虎貼壁移動,對面的峭壁越走越近,終於兩崖合一,頭頂僅餘一線天,峭壁石棧成了峽谷甬道;走著走著連天也不見,甬道又了地道,最終止步於一扇巨大的石門前。
之所以說「石門」,不惟一丈高、兩丈寬的石面削平,一看便知是出自人手,中央更嵌了枚直徑約四尺的龍口浮雕,通體泛著黝深鋼色,拂去塵灰青苔後不見半點銹漬,以韓雪色貧脊的常識,亦知鑌鐵暴露於外,斷不能這般鏜亮如新,瞧瞧石棧上釘的鐵索都爛成什麼樣了。
多看幾眼,發現那不是什麼浮雕,應是層層疊合嵌咬的機簧,蓋因部件質樸厚重,難與精巧的施力結構聯想在一塊,至於龍首的形象,不過是機簧間的線條削切疊蓋所致的錯覺而已。
韓雪色雖在處處古蹟的奇宮長大,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東西,既是古老又遠超現實。
獨無年將手伸進「龍嘴」里,握住什麼運勁一轉,石門轟隆隆震動起來,縫隙迸出粉灰,待韓雪色掩口揮散,赫見石壁滑入山體間,嵌合之精準猶如紙門,露出個黑漆漆的洞穴來。
毛族青年詫異得合不攏嘴,洞穴中忽亮起兩排長明燈,一路蜿蜒而下,與先前的石門異鎖一樣,根本想不通是什麼原理。
獨無年大步而入,連回頭喊他都省了。
不知為何,同樣是抬腿邁步,韓雪色光從背影就能察覺走入地宮後,獨無年整個人突然肅穆起來,仿佛此地無比神聖,不容絲毫褻瀆。
陰涼的地底隧道全無潮濕之感,附近顯無水脈,韓雪色忍痛把「石壁由水力推動」的選項劃掉。
行走的時間不長,或因迂迴之故,總讓人覺得越走越深,似無盡時,直到通道一轉,眼前豁然開朗,卻是一座巨大的地底圓宮。
地道出口處位於圓宮的最外圍,同時地勢也最高,此後次第向內,如階梯般層層遞降;中心的廣場超過十丈見方,場中及各級梯段皆遍鋪大片青磚,當中沒有一根向上撐持的柱子,圓宮的穹頂離底部亦有數丈之高,無法想像要如何在山腹中鑿出這樣一個空間來,堪稱鬼斧神工。
獨無年領著他走下廣場,韓雪色瞠目結舌地環視著,在原地繞了一圈又一圈,除了震驚,更多的卻是感動。
他無法具體說出是因何而感動,然而感動之情卻久久難以平復,以致又稍晚片刻,才發現圓宮內的違和之處。
能以「偉大」徑呼的神妙建築內,沒有雕刻和繪畫,沒有一丁半點以裝飾為目的的設置,理應枯燥單調的偌大空間,卻因此產生了某種神聖和壯闊之感,也更加深了它「不屬現世」的那種出離意味。
「這裡就是知止觀,我陽山九脈的至聖之地,奇宮四百年的基業所系。
」獨無年看著他,緩緩道:「明面上的那座知止觀,就在我們的頭頂上。
來過這兒你就明白,何以我們對那間俗廟,如此不屑一顧。
「四百年來,山上長老都是用陣法來此。
我帶你走的,是當初在埋入術法陣圖之前,供建造者出入之用,一旦閉起,將無法從內部開啟。
從龍王應龑身死,陽山再生九脈之後,就不曾再使用過。
」這麼說來,知止觀在九祖重建陽山前……不,甚至是在龍王應龑之前,就已存在,歷史遠超過陽山九脈的四百年。
韓雪色詫異之際,又聽獨無年道:「在通天壁,你該是看過術法通道的。
運用此法須修習《奪舍大法》至一定火候,對本山術法亦有涉獵,故你從末到過此間。
或許我該早點帶你來。
」韓雪色想起當年人面蛛被十七爺消火,大事底定後,明面上那個知止觀的牆壁忽現華光陣圖,眾多人影一一步出的情景,恍然大悟:「原來那就是奇宮的陣法通道!」獨無年望著他,即使略顯蕭索,那雙鋒銳的眸子仍令青年難以招架。
「人在這裡,你有什麼感覺?」韓雪色半躲避半觀望似的挪開視線,環視圓宮,紛亂的心思倏然平靜,連他自己都覺不可思議。
「很大。
人站在這裡,感覺……很渺小。
我一直以為,該有個寶座之類在最高處。
宮主……要坐在哪裡?」喃喃回頭,才發現獨無年焰眉蹙起,雖僅一瞬,韓雪色似在他眼底看見了驚詫,或還有一絲迷惘,然而並無不悅。
「沒有寶座。
發話的人……或說領導之人須站在這裡,這令人感覺自己格外渺小。
在環階上說話的每個人,都比直面時更具威脅,再蠢的話乍聽都像有點道理,所以奇宮之主不好當。
我只見過一個人,能在此從容談笑,仿佛生來如此。
」獨無年嚴峻的容色和緩許多,取而代之的,是難以形容的疲憊和自嘲。
他舉起鐵臂,露出很難說是不是笑容的複雜神情,其中只有的苦澀是毫無疑問的。
「我失去的這隻手,迄今仍經常疼痛,像是我才剛把它扯下來,兀自朝地上滴血似的,提醒我當年鑄成的大錯。
」獨無年喃喃道:「我不歡迎你,韓雪色,但你是我們的承諾,我鱗族一言九鼎,絕不會出爾反爾。
我沒法把你送走,正如你無法逃離龍庭山,我們都被困在承諾里,然而承諾就是承諾。
「我應該更早把你帶來這裡的,但光是該不該傳你奇宮的武學,諸脈就吵了十年,沒學奪舍大法和本山陣圖的毛族根本進不了知止觀——我相信這正是部分人堅持爭執、無意做成共識的目的之一。
」說著冷哼了一聲,韓雪色卻有點想笑。
獨無年對他來說,早些年是惡夢的一部分,後來又變成奇宮權力的象徵、人人口中的「大長老」,直到此刻,韓雪色才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有喜怒哀樂,也有自己的傷痛和隱忍。
想像一群高傲的鱗族在圓宮掐嘴架也挺樂,那種斗不出結果又不能不鬥的無能無奈,肯定是他們死都不肯承認的罷?「我頭一回帶異色來此,他說了和你一樣的話。
」獨無年蕭索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
韓雪色嚇了一大跳。
納蘭異色是獨無年的大弟子,他在通天壁慘變壯烈犧牲的情景,韓雪色至今猶記。
這位在眾弟子口中越回憶越完美的大師兄,據說在負荊居卻是禁語,獨無年再不曾吐出過這個名字,也無人能在他面前提起。
沒想到會自獨無年處,聽到納蘭異色的事。
「在那之前,我沒想過用『渺小』二字形容站在這裡的感覺,然而又沒有其他的字眼,能如此精確地描述,在這兒面對眾人的那種孤寂和無力。
我見過試圖展示力量的人,最終顯露的只有顢頇和恐懼;他們越渴望龍主的寶座,權力和人望便離他們越遠。
「但異色不同,他跟應……他跟某人很像,他們不在乎權力,反而能看清事情的本質;因為無欲無求,所以無所畏懼。
他本該成為比我更好的本山棟樑,卻因我的愚昧而害死了他。
「我若能更早認清『渺小』這件事就好了。
那日在逞能之前,當知有更好的選擇。
」獨無年抬起頭來,平靜地對他說:「我不知你還會不會逃,可我不逃了。
明兒起,你每日寅時來此,我傳你本山武學術法,直到你能用術法通道入觀;三日一歇,風雨無阻。
「至於如何離開住處不被發現,如何縋鐵索行石棧而不失足,就當是給你的考驗。
連這點能耐也無,早點摔死便了。
」韓雪色愣了一愣,這才會過意來。
若是在往昔,他肯定會歡喜不置,撲通一聲跪地磕頭,大表感激之情。
但此際情況有變,他不練奇宮武學也不如何,要少練了血髓之氣,心脈里的那道劍氣破體而出,那是一翻兩瞪眼,妥妥的死局;一時間既說不清又沒膽子推辭,抓著腦袋訥訥道:「這個……多謝大長老……可我那個……天生比較笨……」獨無年冷笑不語,袍袖圈轉,隔空一摁,韓雪色的身子失衡坐倒,被他足尖幾下,踢成了五心朝天的趺坐姿勢。
獨無年伸出左掌,按他天靈,哼道:「但在練功前,得先祓了你體內的異種真氣。
哪個敢對奇宮之主妄動手腳,少時你也得仔細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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