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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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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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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7 21:59:28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折 月下獨枝 花開鏡映

從社橘頂躍下、刀噼應風色的那人身材高?,肩胸卻較尋常男子窄削,一身蟒袍獵獵飛降,可見鬆垮;面孔雖逆著光只見輪廓,隨刀風刮至的幽香汗澤卻無比熟悉。應風色及時挪劍,以鞘殼接招,以免毀去刀刃,見來人落地變招,掄刀復來,趕緊扯下銀色半面,橫劍喝止:“……鹿希色,是我! ”

刀至中途倏然偏轉,女郎擰腰止鬥,不覺搖散了一頭汗濕的濃發,似笑非笑:“幾時出家了?道長此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修為怕要一日千里啦,可喜可賀,可喜可賀。”應風色上前拉她袖子,又不好做得太明顯,悄聲道:“別……為解使令身不由己,我這不是扮燕赤霞麼?笨兒子都還沒生哩,要近女色,要近女色。”

“瞧見了,隨身帶倆標致妹子不是?道長這是求子心切哪。”女郎淡道,面上雖是不冷不熱,卻聽得應風色汗毛直豎,趕緊賭咒發誓,絕對沒有拈花惹草,只近希色,其餘免談。

鹿希色眼角眉梢掠過一抹笑意,咬著薄唇並未接口,低頭輕呼:“這便是半痴劍?給我瞧瞧。”取來把玩,前事彷彿從未提起過一般。

被分配到第二關“柳毅傳書”的,除了鹿希色之外,還有顧春色、高軒色、平無碧,以及雙胞胎之中的哥哥何潮色。

何潮色負責收拾的對像是江露橙,然而,在面對淡紫訶子也幾乎裹不住的跌宕雙丸,還有透出薄薄紗袖的香肩雪臂,血氣方剛的少年眼睛簡直不知該往哪兒擺,被凌厲快劍殺得左支右絀,若非應風色喊停,莫說披創見紅,以江露橙出劍的狠辣機敏,丟了性命也不奇怪。

見新成員是兩名女子,言滿霜更連少女都稱不上,至多就是女童,眾人稱奇之餘,紛紛把羽羊神罵上了天。

龍大方見何潮色難得畏首畏尾的,不住拿眼角偷瞄露橙師妹,朝他後腦杓狠狠敲了個爆栗,端起師兄的架子,老氣橫秋道:“沒規矩!好好同你江師姊打招呼,你們夏陽淵平常是這麼教的麼?”何潮色疼得眼角迸淚,捂著腫起一包的腦殼兒,悻悻還口:“說不定是師妹啊。”

江露橙噗哧一聲,以手背掩口,露出粉橘色的酥瑩掌心,襯得五指纖纖,宛若玉筍。“你們奇宮的人說話好有趣。”與餘人通了門派姓字,又替言滿霜引介。

龍大方本想給何潮色個下馬威,教他莫打未來師嫂的主意,這下兩人倒有說有笑起來,聊得比自己還熱絡,不好明著擺臉,乾咳兩聲,假意張望些個,不覺提高了音量:“這麼說來,只有何小弟被落下了?”

何潮色聞言一怔,原本神采飛揚的模樣迅速黯淡,欲言又止半天,垂首低道:“我……沒感覺疼,他應該是平安無事的。”應風色道:“不在這一關,便在下一關,趕緊接應便是。”何潮色稍稍打起精神,卻見高軒色把手裡的兜鍪往地面上一摜,怒氣騰騰:

“說得比唱得好聽!咱們困在這兒多久了,天殺的怪物一批接一批來……下一關?你倒說說關卡在哪兒,指將出來,老子打出去給你看! ”他披了身金燦燦的甲冑,不同於黑山老妖的詭異鐫鎧,就是戲台子上常見的武弁打扮,土鱉不說,被摜在地上的髹金兜鍪兩側各有一隻螯鉗,頭頂還有一對連著蟑螂須似的大眼珠子,越看越像——“沒錯,就跟你想得一樣。”何潮色揚了揚手裡的蝦形兜鍪,轉過背門那個大大的“兵”字黑繡。“他是蟹將,我是蝦兵,就是守龍宮的那種。”

難怪高軒色一臉陰沉,想死的心都有了。

龍大方辛苦地憋著笑,一一望去:鹿希色穿得活像個太平王爺,華服錦靴,摘下的金冠掖在腰帶裡,估計是嫌打架礙事,應是龍女的叔叔灌塘君;平無碧的袍服又比她更華貴,頭戴九旒鷩冕,金履服劍,肯定是龍女之父泊陵君。

至於扮成龍女的不是別人,正是鰲躍門的新秀顧春色,看他一襲粉色繡裙外罩綴了兔毛邊兒的雪白連帽斗蓬,手持牧羊用的長杖,襯與清秀的臉蛋,龍大方倒也不覺得不合適,應師兄卻露出一臉惡寒,死活不理顧春色的含笑問候,當他是擺設一般。

“既是'柳毅傳書',那柳毅人呢?”運古色突然問。

“……死了。”鹿希色指著遠方那一大片的殘屍斷體,淡然回答:“來不及問名字,總之不是山上的。另兩個也是男子,扮成涇河龍王夫妻,其中一個同柳毅一樣,死於獸群踐踏,另一個說要找路出去,自己跑進夜霧裡,再出現時已是一具死屍,掛在牛角之上——”

“等、等一下,我都聽糊塗了。”龍大方扳著手指數數兒。“所以,原本不只你們五個,還有另外三個九淵使者?什麼獸群,什麼牛角……師姊妹子,你說的每個字我都明白,怎串起來全聽不懂?”

運古色指著攤散在遠處的屍骸。“我方才就覺得奇怪,滿地的屍體殘肢瞧著挺嚇人的,但仔細一看,裡頭就沒幾具是人。我有看見羊的、牛的……個頭最大的那幾片是馬屍罷?合著你們是有病還是怎的,沒事在這兒虐待動物?”

“虐待動物?”高軒色突然激動起來,要不是被平無碧與何潮色拉住,怕已衝運古色揮舞拳頭。“那些天殺的畜生!帶著火,帶著雷光……見人就咬……肏他媽的……你們來啊,老子殺光……嗚嗚……殺光這幫畜生……”力盡坐倒,捂著臉雙肩顫抖,指掌間傳出似笑似哭的低咆。

言滿霜嚇得躲到江露橙身後,雙姝齊齊退了幾步,又隱約覺得這人崩潰的樣子有點可憐。仔細一瞧,無論鹿希色或顧春色,無不是披頭散發、衣衫紊亂,口唇乾裂、面色白慘的模樣,怕是經歷了連場惡戰,勉強支撐到現在。

鹿希色定了定神,扼要地把前事說一遍。

她們初到時,除了光禿禿的“社橘”外,周圍還有幾間茅草房子,分置著裝扮用的服裝。八人離屋會合,並沒有立即想到“柳毅傳書”,隨著禿樹上的三十二字血書消散,大批鬼牙騎手馳出夜霧,經過一翻激戰,總算被鹿希色等全殲,順利地奪下武器。

尚不及與三名新成員互通姓名,地面一陣震動,一群頂著金屬銳角的怪物衝出霧露,朝八人狂奔而來,扮演柳毅和涇河龍妃的兩人就這麼死於陣中,肚破腸流、屍身殘破,也不知是被銳角頂死抑或被踐踏而死。

獸群最終被砍死大半,其餘不知所之。端詳獸骸,發現是生於西山道西北邊的大角盤羊,體型較東海本地的羊要大得多,有人在其蜷角末端裝上了磨利的鑌鐵尖刺,殺傷力暴增,加上羊性從眾,群裡只要有一頭開始奔跑,餘羊便緊追不捨;至於溫馴的羊性何以變得如此狂暴,眾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接在大角盤羊後頭的,是牛。

砍死之後,看著是尋常水牛,但雙角裝上利刃、牛尾巴綁著點火的干蘆葦,身披彩綢的奔牛在黑夜裡看來,絕對是最恐怖的夢魘,瘋狂衝撞的牛隻將屋舍夷為平地,眾人只能躲到社橘上頭。接著,是拖著鐵鍊、鏈上如流刺般綁滿利刃,發狂般追著人的馬匹……

當應風色等人偕馬車而至,鹿希色以為是第四波的攻勢,羊、牛、馬之後接著人,似也合情合理,才決定搶先出手。

“這些被驅趕而至的獸群,應是'雨工'。”應風色抱臂沉吟。“也就是龍女在涇河畔放牧的羊。在傳說裡,它們是天上的雷電所化,雖有羊的外型,然而並不是羊。”想了一想,抬頭說道:“看來這便是第二關的規則了。使令未解,術法所化的夜霧便會將我們困於此地,然後一群接一群地放進'雨工'來,直到我們抵擋不住為止。”

高軒色咆哮道:“屋子都給踩平了,還解個屁使令!”

他三番兩次出言不遜,應風色也不是沒脾氣,當此之時,無意與他纏夾不清而已,不欲貶低自己的形象,含笑舉臂,環顧眾人:“大夥兒若信得過我,我有七八成的把握能夠解令。一塊來罷。”龍大方、江露橙見識過他妙解“倩女幽魂”的本領,絲毫不疑,鹿希色就更不用說,一一疊掌,只高軒色扭頭不理,任憑平無碧怎麼拖也拖不動,只能放著不管。

“願同師兄解令!”眾人齊聲脫口,締結約定,遠處忽傳來一聲狼嚎,嗚嗚咆吼此起彼落,九淵使者們面面相覷。

“馬之後來的是狼……”運古色喃喃道:“成心不讓人活了啊。”

顧春色微微一笑。“看來也只能寄望長老出手,救一救我等了。憑此間地勢,還有眾人手裡的器械,應付不了豺狼之類的食肉獸。”

應風色沒敢耽擱,朝刻著“涇陵界”三字的石碑走去。

“這回我明白啦。”運古色擊掌道:“涇陵界和社橘,一個是龍女婆家,一個是龍女娘家,並置於此,那還傳個屁書?兩者既相互矛盾,必有一個藏了解令的信物。但你怎知是藏在碑裡,或在樹里,還是倆都噼開瞧瞧?”解下鳳頭斧,躍躍欲試。

應風色笑道:“在這個故事裡,選哪個是已經定了的,可不能都噼了。”將碑石攔腰兩分,飛出條銀燦燦的鱗紋腰帶。應風色攫入手中,躍上“社橘”,系腰帶於樹頂,熟悉的震盪自樹底轟然而出,術法運作的異樣波動漫過身體,劈啪一陣細碎裂響,社橘底部居然“裂”了開來,似乎憑空出現了一處坑洞;樹頂的應風色立身不穩,一時間無法躍下,進退維谷。

“……從另一邊跳下來!”鹿希色關心則亂,忙湊近坑邊,抬頭叫道。應風色解下了銀鱗帶子,本著“肥水不落外人田”的原則,勉力將腰帶扔給女郎,為防眾人起疑,嘴裡不忘喊道:“帶子給你,一會兒解令用得上!”

“怎生用上?”槓精本能發動,鹿希色想也不想衝口而出。

應風色差點暈倒,見眾人目光全聚集在自己身上,也不能稀里呼嚕隨口蒙混,逼著自己想理由:為何腰帶要給灌塘君?柳毅把腰帶掛上社橘,見到了泊陵龍王,說出龍女的遭遇,龍女的叔叔灌塘君暴怒,化成龍形飛到涇河,與涇河小龍大戰一場,生吞了天殺的侄婿——思慮至此面色丕變:“小心!”已來不及了。坑底亮起兩枚燈籠也似的碧磷幽光,“嘶”的一聲怪響,長影竄出,卷住鹿希色,竟是條通體銀鱗、長近三丈的巨蟒!

蟒蛇的身徑比應風色的大腿還粗,纏了鹿希色幾匝都沒短上多少。應風色從未見過如此巨長的蛇虺之屬,卻知只有蟒蛇才能長到這等駭人身長,蟒類無有毒性,殺死獵物全憑纏絞,鹿希色極可能在瞬間就被勒死,沒敢拖延,舉劍躍下,徑朝蛇首噼落!

誰知巨蟒動作極是靈活,腦袋一歪,輕巧避過,長尾旋掃,狠狠擊中應風色身側,掃得他身子失去平衡,飛撞社橘,落地幾欲昏厥。

運古色與江露橙、言滿霜都怕蛇,見如許巨物,莫不魂飛魄散,雙腿軟到連逃命都沒法子,何潮色、平無碧、高軒色一人拖一個,死命帶離現場。可用的戰力只剩兩名,龍大方擎出赤霞劍,顧春色拾起鳳頭斧,卻被吐著叉信的龐大蛇首所懾,無法接近。

應風色拄劍而起,見蛇圈外濃髮披散,鹿希色似一動也不動,心底涼透,咬著滿口鮮血,沉聲低道:“你們倆攻擊蛇尾,蛇頭交給我來。 ”龍大方怕他失去了理智,澀聲道:“師兄,這太危險了——”

“動手!”吼聲未落,應風色揮劍躍出,顧春色也隨之而動,兩人一前一後,逼得巨蟒首尾不能兼顧,果然未如適才那樣,再出現冷不防地被蛇尾掃中的情況。龍大方見狀,趕緊跟上,與顧春色牽制住不停旋掃的長長蛇尾,飛砂走石間頻頻迸出鮮血殘鱗。

兩人其實什麼也瞧不見,不過仗著劍斧之利,勉強護身而已。然而砍噼的同時快速移位、絕不停留的策略,反令巨蟒無從應付;每當想回頭咬死這些搗亂的小蟲子,前頭的應風色便逮住機會,攻擊頷下、腹間等沒有鱗片保護的柔軟處,益發難當。

接近一瞧,巨蟒的下巴也嵌著金光粲然的鬼牙狀護頷,腦殼罩了頂兜鍪似的盔帽,額間一角,十分猙獰威武。這些都是身外之物,畜生無有人智,並不會拿來戰鬥,但由於咬吞時的角度使然,半痴劍十有八九砍在護頷兜鍪之上,無法造成致命的傷害。

應風色發現巨蟒會閃避劍尖攢刺,靈機一動,打橫半痴劍掃去,果然長蟲張口咬落,但利牙豈能與神兵爭鋒?半痴劍無聲無息削落幾枚污黃尖牙,斬開嘴角,本擬將蛇首橫裡一分為二,豈料“鏗”的一聲斬上盔帽兩頰的護葉,厚進一寸的護葉雖被斬裂,但應風色的勁力亦是強弩之末,劍刃被鑌鐵裂口嵌住,進退不得。巨蟒牙崩嘴裂,痛得閉口昂首,就這麼連人帶劍將應風色甩至半空中,發狂似的左拋右甩,力道之大,甩得應風色鬆脫雙手,摔落地面。

飛卷的塵沙之間,只聽得“砰”的一聲巨響,蛇首轟然倒落,砸得地面隱隱震動,陷出一枚淺坑來,差尺許便要砸在應風色身上,來個同歸於盡。

“……應師兄!”龍大方揮散塵沙,見應風色腳踩著巨蟒側首,奮力從護葉間拔出半痴劍,對著蟒身一陣砍斬,從鮮血臟腑間拖出鹿希色。女郎面色灰敗,美眸緊閉,一動也不動,看上去已無生機;應風色卻不避蛇血腥臭,撬開女郎牙關捏住鼻尖,以口相就,渡入氣息,又以雙掌按壓她飽滿堅挺的胸脯。

如此反复幾度,直到眾人都圍上前來,仍不肯停止。龍大方瞧得一陣鼻酸,不知該如何勸他節哀,忽聽女郎“唔”的一聲昂頸吞息,胸口劇烈起伏著,居然又活過來。

應風色一抹面上血污,也把眼角的淚漬抹去,以免被旁人窺見,瞧著鹿希色濃睫微顫,終於睜開了眼睛,忍不住將她抱了滿懷,笑著低聲道:“對……對不住,我手腳太慢了。那長蟲好……好難應付。”驚覺自己語帶哽咽,便不再說話,仍止不住笑意。

“遲到……總比不到好。”女郎微笑道:“況且……長蟲是我殺的,也不是你。”

眾人這才發現,蛇腹間插了柄短刀,直沒入柄,竟然是巨蟒的致死之傷。

原來鹿希色在被蛇軀纏卷​​的剎那間,便將短刀插入鱗片間隙,雙手握住刀柄,抵緊身軀。巨蟒一絞之下疼痛難當,就沒再繼續纏緊,否則以它力量之大,莫說絞死鹿希色,怕連全身骨胳都能絞得寸裂,絕無生機。

她休息片刻緩過氣來,便即起身活動筋骨,看來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損。

“看來第二關的守關者,便是那個欺侮龍女的涇河二皇子了。”龍大方喃喃說道:“最終它死在灌塘君的手裡,這解法可說是無可挑剔。只是羽羊神也真是神通廣大,上哪兒找來這條大傢伙?蘭若寺的蛇陣簡直沒法比。”

“擅於役蛇者,沒準也擅於養蛇,起碼精通蛇性,知道什麼地方容易有巨蟒棲息,剩下的就是抓捕而已。連蛇陣都弄得出來,弄條巨蟒我反而不覺得奇怪。”應風色撬開巨蟒頭部的盔帽,果然得到第二枚鬼面方塊,色作青銅,一如蛇鱗,順便向第二關諸人解釋了血衣令隱藏任務的事。

如同首關,使令一解,紅馬車不久便開始緩緩移動,眾人迅速分配馬匹。

四騎至多能載八人,眼下共有十名使者,應風色索性扯掉轅駕上的紙紮人偶,與鹿希色並肩而坐。大隊馳入夜霧,術法運作的異樣透體而過,眾人心知這回不會再鬼打牆似的繞回原處、怎麼走也走不出,而是徑往下一關去,忐忑中又不免有些好奇:繼“倩女幽魂”、“柳毅傳書”後,第三關又是什麼樣的異化腳本。

“應師兄……”紅馬車還未啟行之前,江露橙趁著旁人不注意時,湊近何潮色問:“與鹿師姊是一對兒麼?我瞧應師兄對她挺好的。”何潮色笑嘻嘻道:“我不知道。但應師兄對誰都挺好,換了你給蛇卷住,肯定也救你。”江露橙笑道:“那就好。我沒鹿師姊那麼能幹,沒人救我可不行。”

馬車在月下的山野賓士一陣,再度駛入霧中,隨即聽見潺潺流水聲,以及夾雜其中的刀劍鏗響。應風色攀著車頂起身,舉臂示意眾人提高警覺;霧露一散,月華再現,赫見前方的緩坡之下,一條銀帶也似的蜿蜒小河回映著粼粼波光,河上似乎架著浮橋一類的物事,距離太遠再加上不住閃爍的水光月光干擾,一時之間瞧不真切。

令人心驚膽戰的,是沿坡可見的散落屍體。

黑衣金面的鬼牙眾不過三五具,其餘全是戴著破魂甲的九淵使者,粗粗一數就有七八具之多,半數以上僅著單衣、赤著腳板,手無寸鐵就更不消說。浮橋之前,四名鬼牙眾困戰二人,其一穿著縣令也似的寬大官服,足蹬粉底官靴,披頭散發、手持長劍,與一名提著九環大砍刀的鬼牙兵鬥得激烈,看似勢均力敵,卻不是何汐色是誰?

另一位卻是身形苗條的女子,穿著類似道門女冠的裝束,長腿削肩,尤其腰肢薄窄,細得令人心動,彷彿稍稍用力便欲斷折;“柳腰”的這個“柳”字,到這裡完全就不是形容比擬,而是活生生的白描。

這般纖薄的身子,下半身卻是曲線宛然,半點也不嫌瘦硬:不僅裙布裹出兩瓣渾圓挺翹的臀股,修長的大腿更是肌肉結實,趨避之間,繃出裙底薄透的白褌,足見鍛煉之勤,甚至讓人忍不住揣想,被這雙大腿的主人跨騎在腰上時,該是何等銷魂的滋味,與清聖秀美的女冠裝束形成強烈的反差。

儘管外表引人遐思,女子手中的兩柄長劍卻是異常凌厲,以一敵三不落下風,眨眼工夫,三名對手不是傷了肩臂,就是大腿受創,接連退下,從圍觀的七八名鬼牙眾中再補上三人,輪戰生擒的意圖再明顯不過。

紅馬車放慢速度,韁繩收卷,即將停住,應風色偕鹿希色掠下轅座,轉出半痴劍的羽刃,回頭叫道:“河畔地濕,下馬步戰!江、言二位師妹不必來,留一位保護即可!”河畔鬼牙眾聞聲回頭,那苗條女子趁機刺死一人、刺傷另二,反手砍了持九環刀的鬼牙兵一劍,拽著何汐色突圍,其果決的判斷與利落的身手,令應風色不禁叫了聲“好”。

倒下一名鬼牙眾,河邊還有十人之譜,戴著鬼牙半面、金輪圈腕的鬼兵卻沒有追上前去,反而愣在當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無措,活像是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物事。

最後不知是誰發了聲嗚喊,鬼牙眾才各挺兵刃,卻非追向女子與何汐色,而是朝應風色處來,個個額爆青筋,眼迸恨火,連帶傷的都不肯落於同儕之後。

——果然是這樣!

他們認准的,正是應風色所戴的銀色獨角鬼面。眼看鬼兵將至,颼的一聲破風勁響,一枝羽箭穿透了最前頭那名鬼牙兵的胸膛,射得他向後彈飛,被牢牢釘死在地上。

後頭運古色跨於馬背,挽弓搭箭,口中念念有詞,若非粗口,約莫就是“般若波羅蜜”之類,弦筋一放,又一名鬼牙兵倒地。留他照看江言二姝,倒是個巧妙安排,應風色與龍大方交換眼色,彼此心照不宣,半痴劍神鋒之所至,將一名鬼牙兵連人帶刀砍成兩段;鬼牙眾錯愕之際,又遭冷箭放倒兩人。

這批戴著金色腕輪的鬼牙刀客,武功、裝備等與首輪不可同日而語,但較之奇宮弟子,畢竟還是差了點兒水平,赤霞劍、鳳頭斧的破甲破兵效果亦佳,遑論削鐵直如無物的半痴劍,輔以運古色一輪神射,交戰不過片刻,鬼牙眾團伙幾被全殲。

應風色刻意放兩名傷重的突圍,橫劍攔住了意欲追趕的苗條女子,遙對運古色打了個手勢。運古色同江、言二姝嘰嘰咕咕半天,三人齊齊下馬,江露橙帶著言滿霜,在他的掩護下截住那兩條漏網之魚,手起刀落,頓時了帳,這才趕來與諸人會合。

“這是做什麼?”那苗條女子瞧得皺眉。“你們……又是什麼人?”

“自己人。”龍大方敲敲裹著黑布的臂甲,本欲搭話,女子卻對他嘻皮笑臉的模樣格外不喜,柳眉深蹙;美眸環掃周圍一圈,冷不防地一抖右腕,長劍已架於應風色頸間。誰都沒料到她有這一著,應風色倒不怎麼驚慌,從容笑道:“姑娘這又是做什麼?”

苗條女子冷哼一聲。“你瞧著像領頭的,擒賊先擒王。”

近距離一瞧,才發現她並未如遠觀時那樣的高?,之所以看著苗條,蓋因天生扁身,胸細腰薄,配上巴掌大小的瓜子臉蛋,宛若一片剔透的玉雕蒲葉,女冠的纏腰裹著扁窄的腰肢,彷彿能以雙掌抵指合圍,纖細到了不可思議的境地。

女子年紀與江露橙相若,最多也就十七、八歲,儘管打得渾身香汗淋漓,厚厚的瀏海全黏在小巧的額頭上,仍看得出鼻樑高挺,杏眼桃腮,兩側額發垂落,襯與蓬鬆微捲的鬢絲,不但美貌出眾,還頗有幾分仙氣。

但總抬著尖細的下巴、柳眉緊蹙的模樣,彷彿看什麼都不順眼,實在教人喜歡不起來,遑論對救援的友軍出手的莫名之舉,便把驟入降界的慌亂考量進去,仍是蠻橫得不可理喻。

況且她看上去可沒半點慌張失措的樣子,成竹在胸,彷彿一切都在掌握中。

“交代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苗條女子冷道:“我沒什麼耐性,你最好仔細著說。”

說話間眾人將兩人團團圍住,考慮到應風色的安危,沒敢輕舉妄動。龍大方還想打圓場,高舉著雙手踏前一步,還未開口,“唰!”女子左手長劍戟指,對準了他的鼻尖,嚇得龍大方退回原處;右手長劍一抹,應風色頸間迸開一抹殷紅血線,疼得他微微昂頸,眾人才知女子不是嘴上說說,逼急了是真會動手的,不禁凜起。

“忘了說,誰再動一下、出一聲,我便割他一道。你們若不信邪,儘管試試不妨。”少女瞟了龍大方一眼,彷彿瞧的是什麼青蛙蠅蟲,轉對應風色道:“……你可以講了,趕緊的。”

應風色定了定神,從容開口。

“在下'天闕銅羽'應風色,乃奇宮風雲峽披綬長老。這裡的每一位和姑娘一樣,都是被人擄劫至此,須得解開使令完成任務,才能脫離此地。”三言兩語間,便將情況概略解釋一遍;不管有沒表現出來,餘人都是佩服得緊。

龍大方心想:“這幽窮降界複雜得要命,又有諸多不明處,被應師兄一說,倒像規則清楚的遊戲似的,按圖索驥便能破關。”

但應風色這麼做是有理由的。

正因幽窮降界的謎團太多,說得越瑣細,越教人疑竇叢生,萬一反問幾句又支吾難答,別說創建信任,立刻便將對方推至“徹底不信”的對立面也不奇怪。解釋本無必要,重點只在“我們和你一樣”六個字而已。

果然苗條女子麵無表情地聽完,眉頭蹙得更深,脫口道:“我可沒聽說指劍奇宮有女弟子,你說謊不打草稿的麼?”她的眉毛在女子中屬粗濃一類,就是俗稱的“刀眉”,唯形狀姣好,直中帶勾,像英氣勃勃裡又有一絲嫵媚的柳葉刀,絞擰時別有風情,令人期待起舒展的模樣。

應風色多看了兩眼,從容笑道:“鹿希色是本山幽明峪一脈的無垢天女,江師妹和言師妹則是水月停軒與無乘庵的高足。”

“無垢……”苗條女子一怔,恍然的同時嘴角微揚,但誰都沒覺得她是真的在笑。“婢女就不必說了。尼姑庵出身的不肯剃度,能學到多少本事?”美眸乜斜,掃過江露橙與言滿霜,奇怪的是敵意絲毫未減,輕蔑也是。

江露橙笑道:“這麼說,還是女道士好啊,不用剃髮,有沒出家都是自個兒說了算。女冠也持戒麼,應師兄?”瞇眼若彎月,甜笑勝醇酒,恁誰都能聽出其中滿滿的譏諷。

“你——”果然那女子俏臉一寒,但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除了話裡含尖帶刺,她看上去就沒點挑釁的意思,要反擊也無從下手,總不好為此又割應風色一刀,氣悶已極,不甘心地反口:“我……又不是道姑。”

“我師父也不是尼姑啊。”江露橙的笑容依舊燦爛。

少女眼看吵架贏不了她,索性不理,冷銳的眸光四下尋梭,忽在第四件女裝上停住。

“她呢?你又要給她編什麼來頭?”這回她可學乖了,只與應風色說話。這個領頭的傢伙看起來略懂禮數,勉強算是斯文人。本小姐何等身份,豈能與下人纏夾不清?

“誰——”龍大方一回頭,差點“噗”的一聲噴笑出來,運古色已笑得前仰後俯,勾著那名“女子”的肩膀,一口一個“女裝大佬”,另一隻手極不規矩地往其胸膛腹間掄拳,看著卻沒有半分輕薄之感,只覺痞到不行。

“小可乃本山鰲躍門一脈,人稱'闔梅艷畫'顧春色,與姑娘問好。”顧春色揭下兜帽,冷不防地閃電一推,推得運古色連翻幾個跟斗,與龍大方撞成一團,怡然微笑道:“蓋因上一關是'柳毅傳書',小可所扮,乃涇河畔牧羊的龍女,平日絕非如此,姑娘千萬不可誤會。”

顧春色決計不是男生女相的陰柔類型,其相貌甚至可以說是英挺,身高與頎長的應風色相若,亦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沒有了兜帽的遮掩,加上無庸置疑的男聲,女子才知鬧了笑話,錯當他是女兒身。

“……對,他平常穿得更花。”運古色罵罵咧咧起身,怪笑道:“這等素料,咱們顧師兄等閒還看不上,不信你看他穿的肚兜有多風騷。顧春色,把裙給老子脫了!”苗條女子瞠目結舌,似不敢相信現今龍庭山上是這樣的風氣。

應風色一路觀察至此,對她的來歷已有七八成的把握,不想讓這幾個傢伙繼續胡攪蠻纏,丟盡奇宮臉面,趕緊接過話頭。“若在下猜得沒錯,這位應該是百花鏡廬的師姊罷?姑娘年紀輕輕,劍法凌厲,莫不是魚觀主的高足?”鬧作一團的龍大方等人聞聲回頭,無不詫異。

苗條女子所使,正是觀海天門嫡傳的靈谷劍法。觀海天門與指劍奇宮同列東海四大劍門之一,卻非是單一的門派,而是眾多道脈的聯盟,取“百觀如海”之意,故稱觀海天門。

這大大小小數百間道觀,原先倒有大半不是使劍,刀、槍、戟、盾各有藝業,難以混同。天門祖師秦溝散侯乃一橫空出世的異人,手持《洪洞經》與《靈谷劍》混一百觀,形成如今一手持劍、一手持原本兵刃的奇妙形制,並依左持兵刃不同分作十八脈,恰合十八般兵器之數。

百花鏡廬是觀海天門鞭索一脈的魁首,以招收女冠聞名。女子雙持長劍,使的卻不是雙劍之法,只能說明她不是天門劍脈,應風色其實也無從判斷她是不是柔索一脈。抬出百觀中鞭索之首的鏡廬名號,一來是拍馬屁,不著痕跡地恭維她劍法高明,必出自名門;女子若欲否認,定會表明來歷以自清,實為一石二鳥之計。

豈料女子沒給他好臉色看,冷道:“我不是。”上下打量應風色,似在找什麼可供發揮的題材,看了半天無處下手,不免有些氣餒,忽然靈光一閃:“ ……你是陶夷應氏?”應風色點頭道:“正是。”

女子頓時來了精神,瓊鼻中輕輕一哼,昂然冷笑:“既上龍庭山,那是不打算繼承家業了,還拿宗族名頭顯擺什麼?”應風色哭笑不得,分明是你問我才答,誰顯擺了?

連運古色都聽不下去,陰陽怪氣道:“喂喂,我要蒙著眼聽,還以為是你十個人打我們一個。你是不會數數,還是撞暈了腦子,找碴都不看場面的?老子偏要打你!”不理她的言語威脅,橫持短槍大踏步而來。

女子麵色微變,咬牙:“你敢!”細腕一抖,正欲割斷應風色的喉嚨,一股大力側擊劍刃,將長劍撞了開去,卻是半痴劍劍殼所致。

真動上了手,女子反倒不慌,右手長劍矯矢靈動,凌厲如前,左手劍卻是開闔漫盪,完全是軟兵器的架勢,以短兵鬥短兵,以柔索路數鬥長兵,彷彿一人雙化,絲毫不落下風。

鏖鬥片刻,應、運二人招數忽變,應風色長持柄末,拿劍殼當鏟子耍,運古色卻握槍柄中段,改使劍招。兩人眼色都沒換,居然同時變招,鏗響密如驟雨,絞得女子雙劍脫手,倒退兩步,嬌軀微顫,煞白的俏臉驚疑不定。

“沒跑了,確是天門之人。她左手不行。”

運古色啐了口濃痰,飛腳把劍踢得老遠,應風色卻負起鏟子,彎腰撿拾身前地面的另一柄長劍,雙手捧還女郎。

“師妹莫怪。降界中事事怪異,我們也得小心才行。”

運古色怪笑道:“我給你翻譯翻譯:你不信咱們是罷?我他媽還不信你!以為自個兒臉上有花麼?”女子麵如嚴霜,握拳輕顫,不知是被堵得無話可說,還是惱他這麼個寒磣窮酸的死樣,竟敢這樣對自己說話,十指指節繃得青白,宛若上佳的玉腦。

龍大方扯他袖管,低聲嘟囔:“合著你是扮壞人扮上癮了?少說兩句!”討好似的衝女子笑道:“這位師妹你別見怪——”

“……師叔。”苗條女子瞧都沒瞧他一眼,一把從應風色手里奪回長劍,高高抬起了下巴,可惜以她和應風色的身高差,沒法俯視青年,在氣勢上徹底碾壓這群“小輩”。

“你眼色不壞,我確實是百花鏡廬之人,卻非觀主的弟子,而是天君座下。論輩份,魚觀主是我師姊,你們得喊我一聲'師叔' 。”奇宮眾人面面相覷。

她口中的“天君”,是指觀海天門的前任掌教、百花鏡廬前宗主,人稱“雲盡天君”的魚同休魚真人。這位固然是名滿江湖的耆宿,可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數年前已卸下掌教之位,退出武林,百花鏡廬也由其女魚映眉接掌,談資論輩,魚同休介於奇宮物、寒之間,魚映眉迄今方屆不惑,在東海名門大派的首腦中算是相當年輕的,魏無音等足足大了她一個世代,卻得與魚映眉平輩相稱。

眼前這名苗條女子,若真是魚同休晚年所收的徒弟,論起輩份,奇宮“色”字輩確實得喊她一聲師叔。

“師、師兄……”何汐色突然舉手。“我聽一位磨坊裡的兄弟,也喊這位姑娘'小師叔'。”說著瞟了她一眼,但苗條女子的視線一沾即走,無意與他交會,不免感到失落。

他是磨坊中最早甦醒的一個,清楚見到少女一絲不掛的絕美胴體。

由牆隙灑落的銀色月華之中,她緊閉雙眼、微微蹙眉的容顏宛若嬰兒般無辜純稚,美得無法以任何話語來形容。細直的雪頸宛若玲瓏剔透的玉杈,與鎖骨肩膀的線條同樣圓潤柔媚……還有那一雙宛若滿貯的玉錦荷包般鼓脹脹的、精緻非凡的小巧鴿乳。

乳肌回映月芒,煥發著動人的光澤,益發顯現出那渾圓有致的嬌柔起伏。那是何汐色這輩子見過,最最完美的圓,比牆隙外的滿月更耀眼也更美麗。

微冷的空氣令肌膚泛起大片嬌悚,乳蒂高高翹起,勃挺如小指頭,彤艷中透著異常淫靡的誘人褐紫,宛若飽含甜汁的新鮮葡萄;銅錢大小的乳暈更為淺潤,是淡細的琥珀蜜色,圓得像是沿錢邊描成,無比光滑。他忍不住伸出顫抖的五指,卻沒有落手的勇氣,心中反复天人交戰著,任憑時光點滴流逝——但少年從不後悔,在她甦醒前痴痴盯著少女,以致錯過了逃命的先機,差點淪為鬼牙眾的刀下冤魂。

魚同休任天門掌教的時間很長,雖無建樹,在武林中名望卻高;推崇他的人,都說這位“雲盡天君”處事圓融,與人為善,其實也就是和稀泥。近二十年前妖刀作亂,百觀受害的與未受害的吵作一團,主戰主和相持不下,最終各行其是,損傷更重,還折了像“沖霄一劍”魏王存這樣的名宿高人,只議不決的魚同休恐怕要負最大的責任。

戰後有些馬屁之徒讚他善於保全,也有不豫者諷刺他“韜光養晦”,魚同休俱都含笑受了,無意辯駁,老著面皮賴在掌教大位上,死活不肯退,直到保了魚映眉接掌鏡廬,才金盆洗手,退隱山林。

應風色在白城山見過老人一回,聊了幾句,只能用“如沐春風”四字形容。魚同休生得玉樹臨風,年輕時便是東海武林有數的美男子,溫文有禮,語聲動聽,招惹桃花無數,卻沒有一個願意跳出來指摘他始亂終棄、毀其名聲的,光是這點就教人佩服得不得了。

會在身邊擺上這麼個纖細姣美的人兒,亦合老人脾性,應風色並不以為她是招搖撞騙之徒,溫言笑道:“敢問姑娘高姓大名?彼此合作卻不通姓字,多少有些不便,冒昧之處,望祈姑娘見諒。”

少女見他劍眉星目,笑出一口齊整的白牙,拿下銀色鬼面後,模樣英俊疏朗不說,溫文的口吻分外親切,聽著聽著俏臉微紅,忍著面臊別過頭去,唯恐他看出端倪,冷哼道:“我……我叫儲之沁。等一下,你叫師叔不就行了?名兒姓的都不必。”才省起“姑娘”二字喊得不對,微蹙刀眉,帶上一絲責備的口氣。

自稱“儲之沁”的少女不算黝黑,但比之於鹿希色的玉白、江露橙的乳白,以及言滿霜那透著一抹酥紅的粉潤縞白,淺蜜色的肌膚實在說不上白,但誰都瞧見她言語間頰畔飛上兩朵彤雲,可見酣熱,居然是容易臉紅的體質。

龍大方心中不是滋味,自我解嘲:“以師兄的武功人品,儲姑娘看上他也不奇怪。”想起江師妹的好處,偷偷拿眼去瞧,只見江露橙似笑非笑,視線卻徑往鹿希色處投去,似對她的反應饒富興致。

卻聽應風色道:“儲……莫非是陶夷儲氏?原來姑娘與我是同鄉啊。”

鱗族五郡之中,陶夷一郡以應、魏兩家居首,其餘皆未能與之比肩。

儲姓乃褚氏的分支,連本家都只能從第三名排起,家門自是比不上應風色。果然儲之沁有些下不了台,硬是擠出滿面不屑,昂著下巴哼道:“誰與你'姑娘'?是師叔!都說人在江湖,抬家門有意思麼?窮極無聊。”眾人心想:“你當然是這麼說了,也不想想是誰的門第高。”

鹿希色先前見她割傷應風色,始終冷著一張臉,聽她出言不遜,不想讓她太好過,盯著少女上前幾步,卻被應風色挽住。

“通過姓字,便是戰友了。”應風色對儲之沁一抱拳,居然就撇下了她,轉頭關心何汐色去了。眾人圍將上來,介紹新加入的的江言二姝,誰也沒理儲之沁,彷彿當她空氣一般。

儲之沁就這麼錯愕地站在原地,模樣有些僵,走也不是,又放不下身段,上前蹭個臉熟,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是好。

應風色問起先前之事,何小弟口舌不如兄長靈便,說得不清不楚。儲之沁本不欲與何汐色相對,豎耳聽了半天,實在聽不下去,忍不住糾正幾句,到後頭索性轉身接口,反客為主,自顧自地說起來。

“……河上游有座木造的三層塔,像是沒有水車的磨坊,周圍有幾間屋子,約是庫房畜欄一類。我醒來就在那兒了,這位何……也是,還有其他三位。”

她們五人走出屋外,沒能說上話,鬼牙眾就來了。

何汐色扮作縣令、儲之沁扮女冠,原本就佩著劍,她的另一柄劍卻是從身亡的“師侄”腰畔摘下的。兩人且戰且退,一路逃到緩坡上,見到更多僅著單衣、手無寸鐵的使者,還有一座八人抬的花轎,慘烈的屠殺頓時在眼前上演。

“幾個黑衣人抬走了花轎,留下來的則把我們逼向橋邊,耍著玩似的圍戰,直到你們過來。”

應風色點了點頭。

“是了,你說的木塔,離這兒有多遠?欲解使令,料須著落於此。”

儲之沁微蹙柳眉,手指霧中。“就在前頭,約莫一百步不到,是霧氣太濃被遮住了,否則應能瞧見。”何汐色也點頭附和:“明明很近的,不曉得為什麼一起霧就瞧不見啦。 ”

應風色心念微動:“那裡有多少鬼牙眾?”

儲之沁輕搖螓首。“不知道。走得匆忙,瞧不真切。”

運古色沒好氣道:“估計一下你懂不懂?沒人問你準數兒,就是做個參考,要不怎知要打呢,還是要逃?”

儲之沁抬起瓜子尖兒似的姣美下頷,冷冷道:“你高興騙自己,隨便編個數兒就行,我只說我知道的事。”運古色頓時語塞。

鹿希色一想也對,不禁失笑。“這回是你輸啦,運古色。她說得在理。”應風色既不在意,她便不在意。她的男人不會連點油皮都傷不起。

眾人都笑起來,儲之沁沒料到這群人說笑就笑,也不偏幫自己人,與她來的地方大不相同,緊繃已極的警戒心略見和緩,只拉不下臉來與生人言笑,抑住欲揚未揚的嘴角,仍是端著沒人搭理的師叔架子,與周遭格格不入。

“你瞧這是個什麼章程,'應師兄'?”

運古色則是另一個看似不同,就結果而論卻極其相似的典型,全然不在意他人的目光,訕笑於他渾如一屁,想想也覺妹子言之成理,便不糾結,饒富興致地轉向應風色。“這第三關的玩意沒頭沒腦的,服裝打扮我是全看不出門道,專等你花式解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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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7 22:01: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一折 雪蕊吐艷 溯洄舟輕

“應師兄”其實心裡完全沒譜,但若是當眾承認這點,不免大大打擊士氣,統帥是無論如何不能向兵卒示弱的。應風色故作高深地一笑,讓儲之沁、何汐色完成共解使令的盟約,藉機繞了陳屍狼藉的戰場小半圈,以掌握更多線索。

從邊坡到河畔,被鬼牙眾所殺的九淵使者,大多穿著羽羊神強迫推銷的新款單衣,代表並非初次來到降界;若是頭一回進入,應當和江言二姝一樣,不著寸縷才對。死去之人幾乎未執兵器,更別提半痴劍等級的神兵,代表首輪得點少於八百,連柄尋常的青鋼劍都換不了,才會空手而至。

羽羊神老掛嘴上的“這屆使者不行啊”,看來指的未必是自己這一批。

(果然,我是首輪最強……不,肯定是史上最強的九淵使者!)

羽羊神對鹿希色說他是“開局紀錄史上第五”,看來並非信口雌黃。應風色不無得意,小心藏起心思,並未形諸於外,極有效率地探勘起周遭的形勢來。

近距離看才發現,那“浮橋”連橋都算不上,是用繩索連起十數條小船,再釘上木板鋪面罷了,若非河水的流速出奇緩慢,近於湖泊水塘,人車行於其上,怕是難以平渡。

舟橋所在的河面約莫七八丈寬,卻非最狹處。應風色皺著眉往前走,果然在河道最窄、距離對岸不到五丈的地方,發現一條打入地底的石梁,上頭連著食指粗細的生鏽長鐵鍊,鐵鍊一端沒入水中,竟是條攔河的鐵索。

“克難的便橋、扶索、吊籃等,通常會挑在水流平緩,或離對面最近的地方設置。”應風色向眾人解釋。“這條鐵鍊一旦拉起,乘舢舨、抱著浮木,乃至下水泅泳,都能扶著過河,應是原有的設施。前頭那條舟橋卻是新設的,恐與開解使令有關。”

大紅馬車就停在舟橋前,這個推論還算有理有據。等使者們觸發相應的情節,解決守關頭目,馬車便會駛過舟橋,往下一關前進……然而此際,應風色卻有了截然不同的想法。

在第二輪以前,應風色一直以為降界儀式其實就是闖關性質,所謂九幽使者,是在關卡中被刁難、被測試的一方,如今看來並非如此。

金色的鬼牙半面與銀色的鬼角面具,一遮下臉,一遮上臉;右腕的暗金腕輪,與左臂的銀黑色破魂甲;應風色有削鐵如泥的傳奇神兵半痴劍,守關的黑山老妖也有方盔闇鎧,和足以分庭抗禮的鳳頭斧……

這絕對是九淵使者和鬼牙眾的雙邊對抗。

不止使者能掙點,就連阻擋在使者之前的異化妖魔,也能為迎接龍皇的萬萬點偉業貢獻心力;守關與闖關兩方,無論輸贏,半神永遠是贏家。還有比這算得更精的麼?

——該死的羊頭!

趕快想,應風色。現在不是憤怒的時候。這一關,到底要怎生才能過得?

青年強自按捺著心躁,雙手抱胸,拇指輕刮下頷的細髭,一時陷入沉思。

綜觀目前三道關卡,“倩女幽魂”幾乎全按評書的情節來推動,還原度最高;到第二關“柳毅傳書”,鹿希色等人根本搞不清劇情,光是一波接一波地抵擋“雨工”,便幾乎性命不保。看似應風色從界碑裡取得腰帶,綁上“社橘”,才刷出代表涇河皇子的守關巨蟒,但他心中卻不這麼以為。

瘋羊之後是瘋牛,再來是瘋馬,最後甚至隱約聽見狼嚎……然後呢?真把狼群給擊退了,羽羊神還能再搞出什麼樣的“雨工”,難不成是老虎?老虎之後,能有更恐怖的動物麼?

從現實面上考量,這幾乎是做不到的。

抓捕狼群尚有可能,上哪抓一群老虎?

故應風色大膽推測:最多再擋下一波,羽羊神就會喚醒巨蟒。有沒有腰帶的區別,僅在於使者接戰的狀態,是打完瘋馬的半血,還是打完狼群的殘血。故事的背景在第二關並沒有那麼重要,即使沒看出是“柳毅傳書”,也決計不會觸發不了主線,就此卡關。

而第三關看起來,更像兩軍對壘。鬼牙眾在磨坊出現,而九淵使者除儲之沁等五人,其餘都被投放在舟橋這邊,有沒有可能是雙方互搶陣地,類似騎馬打仗的玩法?

但說出這個假設,等於承認了“我也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故事”,旁人尚不知如何,運古色肯定哇哇大叫。正自傷神,忽聽龍大方低喝道:“師兄,有……有人來啦!”

前頭的乳白色濃霧中,十數名鬼牙眾聯袂而來,越走越快,最后索性並肩奔跑起來,手中兵刃高高擎起,結陣衝鋒也似,如訓練有素的步卒。“……快散開!”應風色橫舉半痴劍,左顧右盼,大聲道:“也別太散,記得互相照應……來啦!”鏗的一聲,架住了一柄當頭噼落的鬼頭刀;僵持不過一霎,駭人的巨力壓得他身子微沉,厚刃刀卻被壓過了羽刃,“嚓”的一聲細響,鬼頭刀倏然兩分,鬼牙眾手裡殘剩的半截從應風色胸前掠過。

他及時躍開,足未沾地,凌厲的“虎履劍”已迴旋掃出,正中來人身側,勾得那人橫裡摔飛,再起不了身。

應風色運劍左旋右轉,大蒲葉般的七枚羽刃,接過周圍幾名鬼牙眾的兵刃,一纏一絞,鏗鏗幾聲,竟已悉數崩斷。鬼牙兵尚不及回神,應風色身後槍劍齊出,運古色、鹿希色、顧春色與龍大方等各自照準一人,連同被應風色蹴倒的那一位,眨眼間便打倒五名鬼牙眾,默契絕佳,對方的鋒線頓時崩潰。

餘下六七人見情況不對,掉頭就跑,儲之沁殺紅了眼,雙劍一揚,對眾人發號施令:“還愣著幹什麼?追!”沒等回應,便自追了過去。龍大方喚之不及,回頭急道:“師兄!這——”

磨坊那廂雖然情況不明,但分群而殺、乘少擊破總是沒錯,應風色迅速下達指令:“儲姑娘不可落單,我們也上!莫教跑回據地,中途截之!”末兩句卻是對運古色說。身穿木蘭衣的瘦白青年“嘖”的一聲解下弓箭,沉腰坐馬,抱月指天,喃喃祝禱:“佛祖在上,是麒麟兒讓小僧開殺,從背後射人忒不磊落,祢讓它們找應風色啊。”龍大方正拖著腿腳往前衝,唯恐儲之沁被鬼卒所圍,不免香消玉殞;耳尖聽見運古色一通瞎嘀咕,差點栽了跟斗,回頭罵道:“就你他媽廢話多!別讓它們跑回霧裡,快點般若波羅蜜啊,趕緊的!”

“……這胖子也是孽主,祢讓他一輩子陽痿罷。阿彌陀佛……般若波羅蜜!”誠心誦畢,弓弦一放,五道銳芒颼然而出,在半空中劃了銀燦燦的五條大弧,急遽飚落地面,整整齊齊射作一排,七名鬼卒頓時止步。

儲之沁雙劍滾作銀華,飛履步蓮,勢落流星,分與七人各換幾招,劃傷兩人、逼退兩人,與剩下三人鏖戰起來,氣勢上完全壓倒對手,所向無不瞠目愕然。

七名鬼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兼且沒有發號施令的領袖,拖到應風色等趕至都沒能回神,豈是奇宮諸人的對手?片刻便即團滅。眾人還沒喘過氣來,儲之沁已提著膝裙衝入白霧,尖亢的嗓音透霧而出:“磨坊就在前頭……快跟上!”

“儲、儲姑娘!你別——”龍大方目瞪口呆,本想回頭徵詢師兄的意見,見少女背影迅速消淡,心裡堵得慌,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赫見周身白濛濛一片,如墜五里霧中,眼前一抹苗條麗影,腰如約素,被白霧遮去小半截,細得難以言喻,卻不是儲之沁是誰?“儲”字尚未滑出嗓眼,少女照面便是一劍!

他本能一格,“鏗”的一聲脆響,儲之沁的長劍僅餘半截,剁飛的半截斷劍掠過龍大方的面頰,熱辣辣地一疼,溫血飛濺。

“是我!儲姑娘——”儲之沁美眸微瞇,巴掌大的俏臉上殺氣未減,冷不防又是一劍刺來,正中龍大方身後的鬼牙眾。那人捂著喉劍踉蹌後退,格格有聲,倒落霧中,死不瞑目。

“怎地是你?”儲之沁目光轉到他身上,蹙著柳眉,說不清是鄙夷抑或失望。“其他人呢,怎麼沒跟上來?”

你沒頭沒腦的亂沖一氣,白痴才跟——龍大方本想這麼說,但罵到自己畢竟挺難受,終究沒出口,耐著性子好聲好氣道:“儲姑娘,降界之中極是危險,不宜脫隊行動。咱們還是先回去——”啪的一聲,手背吃痛,卻是儲之沁一把揮開,俏臉沉落:“誰讓你動手動腳了?奇宮教下,如此無禮!叫'師叔'!”

龍大方才意識到自己伸手去挽她,絕無輕薄之意,是怕在術法陣中走失,後果不堪設想。她不領情就罷了,還將自己想得如此不堪,委實令人氣結。這人除了長得漂亮些,根本就是女版運古色,目中無人,鎮日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全不顧他人死活……我竟追著她闖入霧陣,江師妹該會怎生看我?

龍大方悔得腸子都要青了,恨不得狠抽自己幾耳光,忽想起江露橙的種種好處來:江師妹開朗大方溫柔貌美,雪肌柔膩之外,還胸脯高聳……我是撞邪了還是怎的,來招惹這兇巴巴沒幾兩肉的瘦婆娘做甚?

“拿來。”儲之沁可沒忒輕易地放過他,衝龍大方伸出小手,理直氣壯。“你毀了我的劍,拿你手上那柄來抵。”

胖采臣回過神來,抱著赤霞劍不放。“不……不行!這劍是師兄給我的——”

“關你師兄什麼事?你毀了我的劍,賠我一柄,豈非天公地道?”儲之沁斜乜著他,冷哼:“你搬出師兄也沒用,他若有意見,教他來向我討回。拿來!我慣使雙刃,少了一柄,若有什麼閃失,你要如何擔待?”眸光一銳,拽著龍大方避過一柄穿出霧絲的兵器,將他扯到身後遮護,左手的長劍盤旋飛舞,叮叮咚咚一陣金鐵交鳴,也不知擋下多少擊,但見刃上缺口如剪紙,百忙中不忘低喝:“劍給我!要不兩人一塊死!”鏗的一聲長劍斷折,龍大方及時將赤霞劍塞給她,只覺少女軟滑的小手中攢著冰冷濕涼,暗忖:“原來她也不是不害怕。”

儲之沁神兵在手,精神大振,赤霞劍舞開連片劍花,嬌叱道:“瞧我的!”一把推開龍大方,彷彿嫌他礙事。距離拉遠,龍大方這才看清對手一劍七刃,如揮劍扇,難怪儲之沁那柄青鋼劍抵擋不住,眨眼即毀,扯開喉嚨大叫:“師兄,是我!自家人。”羽刃急收,應風色揮霧躍出,周圍的鬼牙眾接連倒地,鹿希色等人也跟了上來。

“你們跑哪兒去了?”運古色亦在隊伍中,約莫是羽箭射完之後,也跑來湊熱鬧。“找了你們大半個時辰。是說這兒有這麼大麼?走了忒久還沒見那撈什子磨坊木塔的,太也邪門。”

大、大半個時辰?龍大方嚇了一跳。他追著儲之沁衝進霧團,不過盞茶工夫,應師兄等卻找了近半個時辰……看來此處的陣法除了迷惑五感,使人辨不清方位,也混淆了陣裡陣外的時間感。由兩撥人終究相遇來看,此陣並非牢不可破的障壁,徒然拖延時間而已。

(但……這又是為了什麼而拖延?)

他本能瞧向應風兄,卻見師兄所目,從儲之沁手裡的赤霞劍移回自己身上,神情有些陰沉,只未開口。龍大方心底“突”的一跳,心虛地垂眸躲避,忽聽鹿希色叫道:“……你們瞧!”

白霧散去,儲之沁口中的“磨坊”終於在月下現身,僅在前方十丈處。

那是座三層樓高的木塔,建於河道的上下段差之間。河的對岸也有一座高度相同,但更為簡略的木製高台,兩兩對稱,坐實了儲之沁“木塔是由原有的磨坊所改建”的推測。

木塔旁,有一道高約兩丈的攔河堰,乃投入粗木和大石簡略構成,高度差不多略矮於木塔;木塔和對岸的高台頂端,伸出數不清的橫枝木桿,分別插入堰壩中,將兩者連綴成了一個極其複雜的結構。

就算不懂土木建築,也能看出塔堰一體,枝桿支撐著簡陋的堤堰,將積蓄河水的巨大壓力,透過木塔高台分散至地面的機關。一旦連動結構的任一部份崩潰,堰中所蓄便化作洪流,立時將下游吞沒;損害程度視蓄水的多寡而定,但無論如何,相隔僅數十丈的舟橋肯定是沒跑的。

堤壩邊緣,突出一整排的船首,全是小型舢舨,裝滿削尖的粗木,木尖凸出船首,一看即知是作衝角之用;居間那艘較左右大上許多,甲板足夠容納一座小小的艙室,此際卻連桅杆等一併拆除,搭起兩人多高的木台,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雙手大開、兩腿緊並,以“​​十”字形縛於台架上,粉頸低垂,披散的濃發隨風飄揚,似是昏迷不醒。

不住溢出壩緣的河水,咿呀聲頻傳的台塔木構,恁誰也知形勢危殆,速速離開方為上策,起碼不該待在如此之近的地方……然而誰也沒有動。有那麼一瞬間,在場眾人甚至忘了呼吸,只能怔怔仰頭,望著上下輕晃的船中木台——嚴格說來,是縛於台架的裸裎嬌軀。

那是他們有生以來,見過最美麗的物事之一。

女子身段修長,雙腿比例更是長得不可思議,既細且直,偏又充滿少女獨有的渾圓腴潤,絲毫不顯骨感,膝蓋、足踝乃至腳趾,所有細節挑不出半點瑕疵,光是這份完美就令人感動莫名,捨不得移目。

少女——這樣的穠纖合度,無法與“年長”二字聯想在一塊,只能於女子最珍貴的二八年華顯現,才能教人忍住駭異,說服自己世上真有此物——的肌膚異常白膩,既非玉白,也非乳白,更加不是百合或像牙那樣青白或潤白,而是從中透出紅暈、充滿盎然生機,帶著動人酥紅的白。

就連在寒風中微微泛起的肌膚嬌悚,都美得超乎想像,卻又再自然不過。這令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彷彿是一蕊無比彤豔的帶露白花,煥發異采,分外奪目。

她的腰肢纖細,雙乳渾圓,飽滿的恥丘上覆蓋著纖細的捲茸,蜜縫在緊併的雙腿間僅只一線;忒遠的距離無法窺見更多私密細節,然而,從茸底腿隙的暗影中透出的酥膩嬌紅,已充分錶露雪肌的迷人觸感,甚至能想像那一抹帶著體溫的幽幽香澤是何等銷魂,怎麼也嗅不膩。

“世上……竟有……”龍大方喃喃低道,雖沒能說完,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這世上,怎會有如此完美的胴體?它的主人該有張什麼樣的容顏,方能與之匹配?

應風色只覺胸口彷彿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久久無法平復。

這輪降界裡,每個新加入的女子都很美,似經精挑細選,就沒有相貌平庸的。

江露橙的美貌與誘人身段無庸置疑,滿霜樣貌雖幼,卻有著難以言喻的艷麗之感,也是無可挑剔的美人;儲之沁的臉蛋更不消說,是能讓龍大方拱手讓出赤霞劍的程度,苗條的身材不知怎的,頗令人興起“換換口味也不錯”的新奇與刺激——意識到這點時,應風色襠裡簡直硬到不行,好在身陷霧陣,誰也沒留心到他腿間高高支了頂帳棚,免去不少尷尬。

儲之沁與他交手時恰迎著光,瞧不見男兒形容,應風色可是藉著月華約隱,將她蹙眉咬唇、柳腰絞擰的美姿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裡,連她這麼個扁薄身形,小巧的屁股居然異常的渾圓挺翹、十分肉感這點也沒放過;打斷長劍的那一瞬間,掠過少女面龐的不甘與憤怒,更是美味得難以形容,堪稱此行最動人的收穫之一。

但說到肉體魅惑,在他心中誰也比不上鹿希色。

對任一名女子的遐思,應風色無不想以需索女郎的胴體作結。他瘋狂迷戀著在她身上恣意衝撞流汗,揮霍每分精力,彷彿燃盡生命的痛快之感。讓鹿希色懷上子嗣,於他永遠是最最有效的催情劑,可比什麼春藥都要厲害百倍。

架上這具赤裸女體帶來的衝擊,說是色欲,更像出於對“完美”二字的驚嘆。就算生出“佔為己有”的衝動,那也是為了燈前月下,賞玩她身上每一寸、每一分妙至毫巔的細節,而非置於胯下,弄得少女婉轉嬌啼,恣逞獸慾——雖然那樣似也不壞,然而世上女子多如繁星,洩慾盡可有萬千門徑,何苦冒險毀損一具巧致如斯的絕美妙物?

瞥見少女左臂上的破魂甲,應風色很快便從怔愕中清醒過來。

美一向不是他所關注,就像他始終不明白,聰明的韋太師叔為何沉迷評書,那簡直是虛擲辰光、以智就愚的極致。但這短暫的失神並非毫無助益,散亂的諸多線索,如電光石火般掠過青年的腦海,倏忽串接而起,找到各自的位置,謎底於焉浮現。

被鬼牙眾抬走的,並非是一頂花轎,而是官轎,此際被隨意扔在磨坊門外。若非儲之沁誤指是迎娶用的花轎,應風色也許能更早發現,第三關用的是哪個傳說典故。

“諸位,沒時間了!”他提運內力一聲斷喝,猛將眾人喚回神,不假思索,隨口指揮。“請諸位立即攻下磨坊,千萬不可耽擱。我料塔中鬼兵無多,但見有執斧錘之類、欲破壞塔中結構者,須得搶先阻止,否則磨坊梁椽裡的樞構一毀,壩堤立時潰決,沒有人來得及逃生——”

“等一下!”運古色舉手打斷。“既如此,咱們何不先逃往高處,總比來不及阻止,被一傢伙衝往九淵見祖宗好。還是這群鬼兵真是蝦兵蟹將投胎,在洪水里淹不死,才能毫不猶豫毀掉堤壩樞構,洗他媽個冷水澡?”

他一下點出兩個矛盾之處,連龍大方都難以反駁。

洪流無眼,鬼牙眾若無保命之法,豈能毀去堤壩?既無毀壩之憂,急攻磨坊殊為不智,不如像先前那樣,將它們一一引出,分批圍殺,方為上策。以此觀之,應風色的指令簡直本末倒置,莫不是看漂亮女人看花了眼?

“鬼牙眾不是降界內異化的妖魔,他們和我們一樣,都是身負任務,須得完成使命才能求生。”

事急從權,應風色只能和盤托出。乍聽此事,眾人的反應皆不相同,有人詫異得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以何潮色和平無碧為代表;也有人眉目微動,卻不甚意外,如與應風色同闖首關的運古色與江露橙。龍大方的表情則有些尷尬,畢竟為替師兄緩頰,他曾跳出來對眾人喊話,萬沒料到最後打了他臉的,也還是他一心回護的應師兄。

而另一批人也可能是並不在乎。

顧春色仍是面帶輕笑,溫煦如春風,高軒色則神色漠然,畢竟奇宮弟子多受過“血殺之教”,剝奪有生對他們來說,是行走江湖早有的覺悟。與鬼牙眾的性命相比,他們更關心自己能不能生出此地。

“我們和鬼牙眾被分成兩邊對抗,就像小時候玩的騎馬打仗那樣,哪邊先被對手摘掉了頭上所綁的布巾,就算是輸。”應風色環視眾人,一邊留意塔頂的動靜,飛快解釋道:“對九淵使者來說,這關並無守關的頭目,我等要對抗的,就是洪水;只要堤壩被毀,堰中蓄水淹沒下游,便算是我們輸了。於鬼牙眾一方,他們的任務應是阻止我們過河,把所有人殺掉是一法,萬一不成——”

“橫豎是死,不如毀掉堤壩,來個同歸於盡?”顧春色抱臂撫頷,沉聲接口。

“也可能羽羊神給他們承諾,'死於降界不算真死'、'完成任務即可複活'之類。”鹿希色此話一出,連運古色也不禁變了臉色,急忙轉頭去瞧木塔那廂有無動靜。

應風色並未向眾人透露更多的實情,如鬼牙眾對銀色鬼面的憎恨,以及他和龍大方在馬車箱底發現的銀屑等,這些事或與降界的真相有關,卻無助於突破眼前的關卡。解析鬼牙眾的行動也是——雙方投入戰場之初,懸殊的人數差距,令鬼牙眾掉以輕心,佔據磨坊後,不但沒有積極掃蕩剩餘的九淵使者,鞏固防禦,只搶回官轎了事,顯是被縛於船頂的絕色女子所惑,試圖從相連的橫木爬上堤壩、解下少女,卻始終沒能成功。

至於鬼牙眾為何執著於俘虜女性的九淵使者,應風色自有一套猜想,雖無有力的論據相佐,對照舟橋畔眾家鬼卒輪戰儲之沁時,那種貓戲老鼠似的散漫輕佻,應風色的揣想似非無的放矢,但此亦不能對眾人說。

無論如何,鬼牙眾浪費在試圖擄獲絕色少女上的時間與氣力,耗光了先期所獲得的巨大優勢,拖到應風色等人進入戰場,救下儲之沁與何汐色,勝負的天秤自此迅速傾斜。被一舉突破的步卒鋒線,怕是塔頂妄想吃天鵝肉的鬼牙眾見敵人增援,欲以優勢兵力對抗,豈料稍觸即潰,根本就不是對手。

此際猶在橫木間鬼祟攀爬、上竄下跳的幾點烏影,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

應風色唯恐他們狗急跳牆,破壞構樞同歸於盡——以羽羊神的混帳程度,肯定留了像“斷龍石”一類的機關,讓居於劣勢的鬼牙眾得以逆轉,坑殺九淵使者於解令的最終一步前。故分秒必爭,須以最快的速度攻克塔頂,殺光所有能破壞構樞的鬼牙眾,破解本關使令。

“高軒色、顧春色、運古色隨我來!其餘人等聽鹿希色號令,掃蕩磨坊!”

運、顧是僅次於應鹿二人的硬點子,高軒色的武功稀鬆平常,但魁梧的體型與兩膀氣力勉強也算一員猛將。他一口氣抽調三名精銳,反叫老弱婦孺去攻塔,怎麼都說不過去。儲之沁雖與眾人不熟,眼底卻揉不進這點沙,板起俏臉寒聲道:“豈有此理!既要攻塔,自是全力以赴,兵分兩路是什麼道理?按我說,你、你留在這兒,莫拖累了眾人;你箭術不錯,待在這兒保護她們倆,見有鬼卒逃出,或高處有人探頭,便以弓箭招呼。那邊的大個子負責開路。眾人聽我號令,合力破塔,以解使令!”分指江言二姝、運古色以及高軒色。

應、鹿交換眼色,理都沒想理她,分往兩頭動身。

二人一動,餘人也沒法杵在原地,顧春色淡淡一笑,衝目瞪口呆的“小師叔”微微欠身,施展輕功,俯身曳袖,飛也似的追趕應風色;何氏兄弟與龍大方也沒什麼猶豫,跟隨鹿希色行動,只何汐色掠過儲之沁身畔時,忍不住瞥了她一眼,彷彿深感抱歉似的,旋即衝入塔中。

江、言二姝本算不上戰力,留在塔外,也沒甚影響。應風色是無暇分派,並沒有硬要壓上她倆的意思。

不知為何,自見得那縛於船頂的女子,江露橙便有些神思不屬,連儲之沁說了什麼也沒細聽;長考多時,下定決心,對言滿霜道:“你在外頭找個地方躲著,姊姊去去就來。有個人,我得瞧了才能放心。”悶著頭奔過儲之沁身畔,不小心撞了她肩膀一下,回頭燦笑:“儲姑娘,對不住。你沒怎麼樣罷?”足下不停,一溜煙鑽進了塔門,便是虛應故事也未免太過敷衍,可比扇儲之沁一巴掌更令她難受。

平無碧就不是明斷的性子,見眾人一霎星散,頓時手足無措,眼巴巴望著高軒色。“這……咱們聽誰的?”魁梧男子躊躇片刻,哼道:“你也是師叔,就不能自個兒想?”霍然轉身,追著應風色與顧春色去了。

儲之沁自覺分派有理有據,要比那風雲峽的麒麟兒靠譜得多,豈料眾人不識好歹,幫親不幫​​理,與翠山百花鏡廬那廂也沒什麼分別,最後居然只有運古色留在原地。

運古色“嘖”的一聲,不耐揮手。“你別露出那種小狗似的可憐兮兮的眼神。我雖瞧麒麟兒不順眼,但他與你之間,我的選擇只憑一句話,若是他說得出而你說不出,你便脫光了衣裳也別想我偏幫。”不理氣得說不出話來的少女,揚聲道:“麒麟兒,這到底是哪個故事話本?你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要不,老子如何信你?”

“……你瞧那官轎左右懸掛的燈籠,寫著什麼?”應風色的聲音自遠處傳來,帶著一絲很難說是得意抑或笑意的微揚。他與顧春色剛奔過繫著鐵索的石梁,信手一指,不知說了什麼,高軒色突然停步,駐足於石梁邊,鏗啷啷地撥弄沉入水中的鐵鍊。

“寫著……我瞧瞧……是'鄴'。兩邊都是個'鄴'字!”運古色扭頭一瞥,旋即回首叫道:“媽你個哌哌雞!鄴是什麼鬼?瞧不明白啊。”

“……是鄴縣縣令的'鄴'!”

應風色偕顧春色奔過了舟橋,沖向對岸的石梁,穿透水風的聲音又比適才更近些。運古色發現他並非得意而笑,而是繃緊了嗓子眼,難掩焦急,不由得撇下儲之沁,徑往高軒色處奔去——白癡也能猜到四人是要分成兩組的——口中兀自抬槓不休:“然後呢?鄴縣縣令怎麼了?沒事找人分兩邊,玩他媽騎馬打仗?”

“當然不是。金貔朝初年,鄴縣父母官西門豹走馬上任,為止地方上活人祭神的惡習,連投鄉紳、巫覡等於漳水,名曰問河神。土人畏懼,從此不敢再提投處子入水之事。”應風色與顧春色終於就位,運古色也來到高軒色身畔,四人運勁,匡噹當一陣水出浪湧,合力拉起攔河鐵索。

“你沒聽過麼?是'河伯娶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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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7 22:02:29 |只看該作者
第五二折 三擊而止 極目暢情

儲之沁一個人站在塔外,以廢棄的磨坊為基、增建至三層半高的木造建築難掩趕工的畸零克難,斜長的屋影吞沒了苗條的少女,凸顯出兩者間懸殊的量體。

她不會再為這種事負氣流淚了。被排擠孤立,又算得了什麼?在這世上,誰不是孤伶伶地來,最終又孤伶伶地去?前呼後擁,花簇錦攢,全是騙人的;要不是別人騙你,就是你騙自己,何苦來哉?

木塔中,間或傳出鏗擊叱喊聲,乍現倏隱,盤旋上行的速度異常迅疾。那個叫龍什麼的胖子決計沒有這樣的身手,她不得不重新修正對奇宮婢子的評價。低三下四的嬖妾出身,有此本領殊為不易,也難怪風雲峽的麒麟兒另眼相看。

少女對應風色抱持的一絲好感,從察覺他對鹿希色格外不同的那一刻起,便即煙消雲散。出身自然是要緊的,但應風色的選擇不啻自污其身,枉費了陶夷應氏的雪亮招牌,世家大族的菁英,可不能犯這種顯而易見的錯誤。

儲之沁懶得去分辨對他是失望或惋惜居多,放下心思之後,反而更能欣賞起鹿希色的干脆利落不拖泥帶水,直到塔頂傳來連綿的金鐵交鳴聲。

(還在打?都老半天了……怎還拾奪不下?)

“……嘖,沒用的東西!”

苗條少女一跺腳,提著赤霞劍掠進木塔中,沿階繞轉、點足登梯,倏地穿出塔頂,見全無護欄的平台上,雙胞胎與平無碧各對一名鬼卒,鬥得難分難解;鹿、龍合戰一名雙持兵刃的鬼牙眾,兩人手中之劍均剩半截,蓋因對手的九節鋼鞭似非凡品,使將開來簡直難以近身,這才相持不下。

突出塔身的錯落橫木之前,一名披創瀝血、額發汗濕的鬼牙眾正拄著大斧,背對懸台堰壩,與雙手握著長劍的江露橙對峙著。

鬼牙眾的眼瞳佈滿血絲,幾乎看不見眼白,帶著亡命之徒的狠厲,似是自知無幸,鎖著半面的口鼻間嗚嗚有聲,不知吐著何等穢語污咒,一雙紅眼兀自在江露橙飽滿的胸脯間盤旋不去,宛若盯上美肉的餓鷹。

儲之沁不懂江露橙一個武藝平平的姑娘家,明明是倒數第二進的塔,怎就衝到最前頭,萬一阻不了鬼物揮斧,致使橫木連鎖而斷,眾人豈非死得冤枉?奇宮婢女是怎麼指揮的,簡直莫名其妙!

怒上心頭,瞧誰都扎眼的苗條少女劍隨身走,紗袂旋攪之間,裹著的一點劍芒倏然飚出,搶著接過了那柄烏沉沉的鑌鐵九節鞭,赤霞劍繞鞭削抹,吞吐如蛇,對方退都來不及退,肩、臂、腰脅接連綻出血花;悶嗚一聲正欲掃開,儲之沁劍勢忽變,挾風斜斬,既沉且重,居然全是剛力。

鬼牙眾正愁磕不斷這柄蛇信也似的該死金劍,見獵心喜,未及調息,急咻咻地反手一掄,搶著與她硬碰硬。“嚓”的一聲劍鞭交擊,儲之沁竟於短兵相接的瞬間輕抖皓腕,劍身一轉,吹毛可斷的劍刃貼著鋼鞭曳出大片火星,如以鐵片取豆腐腦兒似,削下整片鞭棱;差堪盈握的細薄柳腰一擰,以分許的微小差距閃過鞭頭,足尖一點,於兩人身形交錯的剎那間倏然轉回,往對手的左肩胛扎了一劍!

鋼鞭旋掃,這一刺畢竟入肉未深,無法令其倒地,卻已教鬼牙眾既驚且怒,而驚駭還遠在恚怒之上:這麼個水靈水靈、搪瓷娃娃也似的標致人兒,怎地使劍竟如此辣手?

“去幫那尼姑庵的丫頭!”余光見龍大方瞠目結舌,少女咬牙怒叱:“都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刻意讓對手流了一會兒血,沒等他喘過氣來,金劍帶風,猱身又纏上去,果然鬼牙眾招架漸比攻擊要多,偏生擋不住又避不開,盡顯支絀。

觀海天門支脈龐雜,教下良莠不齊,自來予人基本功糊爛、愛倚多為勝的群毆印象。儲之沁鬥應風色二人時,被運古色嘴了句“左手不行”,當是認證她的天門出身,但她其實是留了手的——雖然那會兒敵我未明,少女左看右看,玉樹臨風的應風色委實不像歹徒,青年的氣質和笑容,總令她不自覺地想起師父,自是不能痛下殺手,被繳去兵刃時才會俏臉煞白,懊悔自己以貌取人,太過大意。

儘管魚休同不以武功名世,晚年眼界畢竟不同以往,沒讓她花時間在鞭索一脈的遣花索、車雲鞭等招牌武學,反而專注於百觀皆傳的《靈谷劍法》,使儲之沁在翠山上更顯異類,連練武都與周遭格格不入,人後非議更多。

她對龍大方說“慣使雙刃”,不過是索要赤霞劍的藉口。儲之沁一身武功全練在右手劍上,縱倚神兵之利,也是以己之強,乘敵之弱,精準地毀壞鋼鞭,連創對手;運腕之靈動,說得上“賞心悅目”四字,不只腕子好看,遞招更是流暢舒服,偏偏無一削一抹是多餘的,出則必傷,好看不過是順帶而已,簡直就是一部活生生的使劍教則。龍大方臨去前又看了兩眼,心悅誠服:“論劍法,儲姑娘可比我高明多啦,完全不像天門之人。赤霞劍在她手裡,那才叫人劍合一,半點也沒糟踐。”

鹿希色對劍法毫無興趣,脫出戰團頭也不回,飛也似掠至懸台邊,持斧的鬼牙眾一撐而起,倒縱上了一根海碗粗細的橫木。這一躍耗盡他所剩不多的體力,理當難以駐足,誰知他斧刃隨手一砸,嵌進木里,居然穩住身形,並未失衡跌落。

前方路障忽去,江露橙雙目不離遠方船頂的赤裸女子,夢遊般踩上橫木,嵌著斧刃的木頭迸出咿呀長響,細碎的劈啪聲清晰可聞,連其上的鬼牙眾都不禁瞠大眼睛。

鹿希色一把拽回,見江露橙七手八腳還待掙扎,冷不防甩了她一記清亮耳光。少女驟爾回神,撫著熱辣辣的面頰愕然道:“你……怎地打我?”

“幫不上忙,便滾一邊去!莫要連累旁人。”女郎冷冷道,將袍襴扎進腰帶,斷劍銜口,拾起一根長桿打橫,就這麼踩上旁邊的另一根橫木,如雜耍藝人一般,足尖交錯,頂著水風快步前進。

龍大方也來到懸台邊,學著鹿希色踏木慎行,兩人左右包抄,目標自是居間的鬼牙眾。正在半空中僵持,忽地一陣風來,拂開船頂少女的濃發,驚鴻一瞥,江露橙確定她就是心中所想的那人,惡念陡生,裝作失足,“喀喇!”朝橫木踩落,跟著縱身躍下,伸手抱住下方一條橫木,堪堪掛在上頭。

“呀,師兄救我!”驚叫聲未落,被她潛勁一跺的橫木,承不住鬼卒和大斧之重,自落斧處“啪嚓!”斷折,人斧齊墜,急旋的斧斤起碼又斫斷了幾根木桿,與摔落的鬼牙眾造成的毀損相若。

木塔搖晃起來,緩緩傾斜,塔頂激鬥的眾人全摔向一側,鬼牙眾紛紛跌落。平無碧、儲之沁等或賴破魂甲的鋼索勾掛,或以兵器插入牆板,俱都逃過一劫。

龍大方與鹿希色在失去平衡的瞬間,不約而同拋出鋼絲鐵鉤救命,雖未跌落,左臂被全身的重量再加上急墜之勢一扯,像硬生生撕裂也似;跟著被甩上塔牆,一股腦兒壓出肺中空氣,臟腑和肋骨彷彿被撐裂了,眼前一黑,差點兒暈死過去。

摔下去的鬼牙眾撞斷幾根木構,有兩人——應該說是兩具屍體——更直接掛於其上,九淵使者又集中到了同一側,從磨坊增建上去的一層樓半抵受不住,率先斷折,倒向堤壩,反而頂住了失去橫木支撐、將潰未潰之處,勉強維持不崩。

龍大方顫抖著深呼吸幾口,緩過氣來,沒敢耽擱,忍痛攀至下方,救起了花容失色的江露橙;抬見壩頂如江浪拍岸一般,不住溢出大股水流,不一會兒工夫,堤頂的粗木開始碎裂,接連沖落大塊的裂木,攔在壩緣的整排舟艇已系之不住,隨浪前後搖晃,形同撞擊著搖搖欲墜的堤堰頂。

他好不容易才挾掖著江露橙爬回塔頂,“轟”的一震,一艘滿載著沙包尖木的舢舨衝出壩頂缺口,挾著湧出的蓄洪摔入河道,接著第二艘、第三艘……十幾艘舟艇乘著失控的水流,砸落四五丈高的水面,絕大多數都摔得粉身碎骨,然而卻有五艘完好如初,乘著層疊翻湧的浪頭與碎木,轟隆隆朝下游衝去,當中自也包括縛著赤裸少女的那艘大舟!

“糟了……師兄!”龍大方伸頸遠眺,見下游兩岸拉起的攔河鐵索,終於明白師兄的用意。但五船的重量何其驚人,兼有洪流助勢,人力有窮,光憑應風色四人如何能攔下?

鹿希色試了試鉤索的結實程度,對眾人道:“這兒不能待了,應風色那廂需要幫忙,快走。”縋索而下,涉著漫至塔前的淺水施展輕功。但人畢竟快不過河水湍急的流速,隰岸上的女郎,與水面舟艇間的距離迅速拉開,有那麼一瞬間,甚至讓人產生“她怎地這麼慢”的錯覺。

平無碧、何潮色等依樣畫葫蘆,儲之沁也在何汐色的指點下,學會使用臂甲中的鉤索,隨後縋下斜塔,只江露橙一個人縮在角落裡,動也不動。龍大方以為她太過害怕,以致失常,耐著性子解釋:“師妹,堰壩遲早要崩,此處首當其衝,肯定是最危險的地方。你不敢縋繩沒關係,我將你縛在背上,背你下去可好?”

動都沒法動的人,是不可能綁在背上的,唯一的辦法將她抱在懷裡,以腰帶將兩人係緊。龍大方怕嚇到她,沒敢直說,光是心裡想過一遍,臉頰耳垂就紅熱了起來,心還跳得特別快。

江露橙忽然一笑,收回視線,重新聚焦於青年面上。龍大方這才發現,她方才不是發呆,而是望遠。“師兄先下去,小妹……隨後就來。”少女毫無徵兆地伸出手,輕輕擱在他臉上,圓潤的小巧掌形密貼著面頰,溫軟微涼,膚觸雪膩,滋味之曼妙,簡直難以言喻。

(原來……原來我的臉這麼燙。)

龍大方陶醉得都快哭出來了,江露橙像哄小孩似的,用對言滿霜說話的口氣,輕撫著他的面頰道:“你救了我,我可珍惜生命了,不會辜負你的。我一會兒就下去,師兄先走。我……再看一會兒就好。就一會兒。”說著縮回小手和眸光,繼續望向遠方,彷彿怕錯失什麼精彩的瞬間,不免抱憾終生。

龍大方回過神來,將信將疑,但師兄那廂亟需援手,他可不能老賴在上頭。況且,不知為何,他有強烈的直覺:方才江師妹對他雖是無比溫柔,宛若置身夢中,但自己若再糾纏下去,江師妹必定會露出不耐、乃至厭惡的神情,這是他萬萬不願面對的,連想像都因太過痛苦而無法繼續。

見過她那般如夢似幻的神情,誰能夠,且願意承受幸福在眼前碎裂的打擊?

在他攀著鋼絲,自懸台縋落的最後一瞥裡,少女投遠的目光並非空靈虛渺,反而閃閃發亮,雪靨潮紅、鼻尖沁汗,微揚的嘴角將笑而未笑,帶著難以言喻的興奮悸動,更近於春情泛湧,無比誘人,瞧得龍大方心猿意馬,卻又茫然不解。

(她到底……想看的是什麼?)

◇ ◇ ◇——來了!

“點子來啦————”應風色試了試鐵鍊的鬆緊,提氣大喝:“撐住!別讓物甚越過鐵索,撞壞舟橋!”對岸“撐你媽的你傻了吧”的咒罵聲穿透水風浪湧,看來運古色挺精神的,這個急就章的計劃有機會搏一搏。

應風色並未期待發生奇蹟。就算鹿希色等阻止了堤壩崩毀,羽羊神必然藏有後手,好讓整排舢舨衝下,撞毀舟橋——毋寧說這原本就是祂的目的。

最終只有四艘舢舨和一艘中小型的舫舟衝來,而非十數艘齊至,對九淵使者來說,已是好到沒法再更好的結果。

青年望見穿出舢舨的粗木時,與鐵索、舟橋稍作聯想,立即明白了此關的攻防之要。縛著少女的那艘船,船首甚至安上銑亮的衝角,上頭鐫著一圈圈花紋,像極了盤羊大角,應風色彷彿能看見羽羊神趴在上頭嘲笑著自己。

而從近四丈高的壩頂墜落,摔在跟岩石差不多硬的水面,再碾過無數碎裂的舶版殘骸,乘著起伏的浪頭前進...這.般動靜都無法使船台上的少女甦醒,應風色一度懷疑那隻是具屍體,但透出雪肌的勻潤酥紅,煥發著盎然生機,絕不能出現在死體之上,連剛死不久、觸手猶溫的屍身也不能。少女的雙乳不算巨碩,勝在渾圓完滿,猶如兩隻倒扣的玉碗;因受寒而勃挺的乳蒂十分小巧,無論色澤形狀,都像極了吐蕊綻放前的桃枝蓓蕾,同色的乳暈只比乳頭稍大一些,益發襯得乳廓豐盈,飽滿堅挺。軟軟垂落的粉頸,隨船體的顛簸劇烈晃搖,被上下拋甩成完美蜂腹形狀的兩隻乳房也是。這般精巧的尺寸也能晃出眩目雪浪,足見乳質奇軟,入掌即化,較之靜止時宛若精工藝品般的聖潔無瑕,終於令人生出恣意狎玩一番、甚在乳間濃濃射上幾注,徹底弄髒雪膚桃蕾的綺淫念想。舟船墜落堤壩,也沒能將她摔死;船碾過觸版殘骸,也沒弄穿艙體,沉船浸死了她;這會兒,大船又奔著攔河鐵索來了。要是一傢伙撞了個粉身碎骨,少女還能不能逃過一劫?

(不對。難道是..糟糕,居然是這樣的安排!)

該死的羽羊神!應風色面色丕變,但已不及懊悔,第一艘舶版連著無數碎木撞上鐵索,撞得石梁一晃,拽住鐵鍊的四人以“千斤墜”之法沉腰坐馬,任由水流漫過膝蓋。

此前應風色等把鏈條拉出水面,找到附掛的鐵鑿,將鐵鍊釘上石梁。但洪流之力誰也不敢小覷,還沒來得及開口,後三艘連著更多的殘骸又至,水漲至大腿,高軒色頭一個被撞了開去,總算及時甩出鉤索,攀住一旁的大樹,萬般狼狽地涉水而回,把鋼索連著樹幹纏上石梁,增強攔阻的效果。

運古色罕見地沒有開口嘲諷,兩人目光相交,只點了點頭,使勁拽住鐵鍊。

因為那載著赤裸少女的舫舟轉眼即至。

轟的一聲巨響,接著喀剌剌一陣牙酸耳刺的摩擦聲,鐵索被撐成了“入”字,舫舟高高仰出水面,幾乎從中壓過去。高軒色再度鬆手,淹過腰際的水流使他無法立足,整個人被沖得撞上樹幹,隨流漂走。

運古色只覺雙臂像被活生生撕裂似的,尚不及將應氏的十八代祖宗罵個遍,痛得眼前發黑,隱約看見了自家的列祖列宗;水中雙足將欲離地,身後一人將他攔腰抱住,重新立穩,背門壓上兩座既綿軟又堅挺、尺寸令人由衷感動的妙物,沒留神就說出了心底話:“……去他媽的,應風色吃這麼好啊!”

“閉嘴。”腦後濕熱的噴息雖夾著絮絮嬌喘,溫溫香香好聞得不得了,鹿希色的語氣仍少了點正常人的抑揚頓挫,對抑制不正當的想像極具效果。“再發出任何聲音,我就送你回九淵見龍皇,還用不著萬萬點。拿好樁!”運古色乖乖照辦,在心裡的“應風色必須死”這欄下添了五十個正字。

石樑上的鐵鑿劇烈顫動著,退出了三成有餘,鑿身的歪斜,已到肉眼可辨的程度,隨時可能被撞脫;失去鑿子羈束,鐵索只能靠石梁入地的深度,以及人力來維持。

運古色百忙中一回頭,見平無碧與雙胞胎將至,後頭還有天門的傲嬌小娘皮和龍大方,雖然武功不濟事,賣賣笨氣力總是可以的,心懷略寬,卻見對岸一人長身而起,踏著石梁踩上鐵索,緊繃至極的鏈條被那廝一踏,陡地沉落幾寸,舫舟搖晃著昂起數尺,眼看已過三分之一。

“他媽的……”運古色簡直快氣瘋了,唯恐鹿希色背後捅他一匕,沒敢真罵出口:“肏你媽麒麟兒,添什麼亂!”

那人正是應風色。顧春色的震駭怕在運古色之上,但眼前也沒法開口了,只得運起十二成功力拿樁,抵抗激流,使勁拽緊鐵鍊,斯文秀氣的俊臉上罕見地繃出青筋,雙目赤紅,唇面卻淡如金紙,可見吃力。

應風色施展輕功,接連踏過鐵索、舢舨上的粗木,搶在失足前縱身掠起,於千鈞一發之際攀住舷側,牽動右手掌心的舊創,幾乎脫力摔落,身子重重撞上船舷。

憑著一股悍勇不屈,應風色忍痛攀上舫舟,緩過一口氣來,揚聲道:“鐵索攔不住了,把船弄沉就行!”眾人困於水中,難以望遠,舫舟上卻能清楚看見,水流至舟橋前逐漸趨緩,不似此間湍急,水性好的話,鑿沉舢舨後亦能泅泳至岸邊,不致有性命之憂。

但這個計劃成功的前提,必須創建在鐵索持續攔河,分批將蓄洪、殘骸洩至下游,因此必須分作兩撥人,一批盡力延長鐵索橫攔的時間,另一批則搶時間鑿沉舢舨。

應風色沒時間解釋,這關還藏著另一處要命的陰手,不僅要保住舟橋,令紅馬車得以通過,救下舟上的女子亦是重中之重。

在眾人看來,卻是應師兄出爾反爾:說了要拉鐵索,自己又半途抽手,任性地攀上舫舟,差點掉進洪流之中沒頂,只為對那裸女上下其手……這會兒又教大夥也冒險登舟,然後鑿沉舢舨?還有沒有點分寸啊。

運古色實在擠不出罵人的氣力了,也是惦記著鹿希色“你再出聲”的威脅,鹿使別的沒有,言出必踐還是頂哌哌的,簡直比男兒更好漢。若非如此,真想嘖嘖兩聲,拿“管好你男人”之類的酸言擠兌她,肯定有趣得緊。

你不讓說還不讓我想麼?麒麟兒摸別的女人奶子去了,不活活氣死你!

正嘿嘿地笑得猥瑣,背後香風掠起,綿軟堅挺的曼妙觸感一空,鹿希色踩著他的腰背肩頭破水而出,淅淅瀝瀝澆了他一頭。

女郎越過身前的運古色,驀地踏沉鐵索,窈窕的身形拔起倏落,及時在堆起的殘骸上一點足,驚險萬狀地躍上了最近的一艘舢舨,勉力穩住身形,喀喇一聲揮斧斫落,碎木飛濺,船底骨碌碌冒出水來。

“哇,鑽女人裙底要倒八輩子血楣,鹿希色我同你沒完!”運古色濕狗似的甩去滿臉水,一拱腰後空空如也,連鳳頭斧也被她“借”了去,無奈鏈上的拉扯之力遽增,沒法鬆手清帳,氣得哇哇大叫。

應風色見她絲毫不疑,寬慰之餘,心底也泛起一絲甜意,得妻若此,當真夫復何求,把握時間解下少女。她雙腕和足踝被勒出殷紅的血痕,縛繩一去,軟倒在應風色懷裡,果然是昏迷不醒。

應風色為她號了號腕脈,只覺血行極緩,不避嫌疑地把手按上她渾圓瑩潤的酥胸,心跳隱約有趨緩的跡象,非是急遽衰減,但只要擱著一陣,明顯能感覺出撞擊的力道次第減弱,極之不妙。

到了肌膚相貼的近距離,才發現她比遠觀時更高?,鹿希色在女子中已算少見的高個兒,少女還比她高些,再加上身段纖細苗條,不若久經鍛煉的鹿希色窈窕健美,視覺上要更修長許多。

撥開女子麵發,欲探呼吸,捋著青絲的指尖忽止於雪靨旁,不由一怔。

誠如先前猜測,她是名十六七歲的少女,完美無瑕的胴體規範了她的年歲,斷不能逾越雙十之限。只能說她擁有足堪匹配的臉龐,美貌自不消說,真正使之相契完美、無可挑剔的,是少女脫俗仙子般的出塵氣質。

那一是張純潔無瑕的臉蛋。

非是涉世未深,天真無知……不是外在的能或不能所致,而是純潔天生就該如此。應風色一直以為“仙氣”二字,乃是三流文人腹無笥書,拿來搪塞敷衍的爛俗窮筆,今日方知自己識淺,沒見過這等仙氣逼人的絕世美顏。

少女雙目緊閉,彎翹的濃睫連絲毫顫抖也無,安靜得宛若羊脂玉雕就。她的臉龐較身子冰涼許多,嘴唇也沒什麼血色,應風色開始覺得,她應該是被下了某種減緩血行速度的藥,在外頭有很多反其道而行的溫補之法,可使身子逐漸恢復,嚴格說來並不算是毒;然而,一旦加重劑量,又或困在無法與外界相通處——譬如幽窮降界——這就是殺人的手段。

果然。她的性命才是第三關的通關密鑰,大紅馬車的存在貫穿了前三關,卻未與解令之法直接產生關連,顯是通往最後的血衣令之用。

在“河伯娶親”的故事裡,鐵腕縣令西門豹除去妖言惑眾的巫師和鄉紳,廢止以少女祭河神的陋習,救下年輕的河神新娘。此女明顯扮演的是新娘,故全場未見大紅嫁衣,沒有人能取代她的角色。

不管堤壩破壞與否、蓄洪有無潰決,都不影響少女穩定邁向死亡的進程。

被鬼牙眾攀上堤頂,抓為俘虜,少女受盡凌辱後一定會死;舫舟隨洪水沖出堤壩,在水面摔得粉碎,少女也會死。就算她運氣絕好,這一切最後都沒發生,體內的緩血劑也會殺死她。

新娘一死,西門豹即告失敗。他最終沒能阻止少女香消玉殞,是不是因河伯而亡,又有何區別?

降界的使令,必有速解法,就像堤壩的木構裡一定有“斷龍石”之類的樞紐設計,一斧落下就能潰堤,只是那幫愚蠢的鬼牙眾惑於少女的絕色,沒心思找出來罷了。羽羊神絕不會教他們慢慢燉補為她調養身子,某處定然藏有解藥,服下便能救回。

應風色毫無頭緒,但眼下還有更麻煩的問題。

“不行了……師兄,鐵索……鐵索要斷了啊!”

龍大方驚駭莫名的吼聲將他喚回現實,應風色衝到船頭,見繃成“入”字形的鐵鍊最前端,約拇指粗細的環圈已然崩開,逐漸拗平,全靠兩頭的彎鉤勉強撐持,斷開不過是數息間的事。

舫舟外的四艘舢舨,鹿希色弄沉一艘,正與第二艘上滿載的粗木奮戰;儲之沁不知是輕功較餘人為高、欲擺師叔的派頭、天生膽大,還是責任心莫名的強,逢事必欲出頭,竟也教她摸上了一艘,拿赤霞劍猛戳船底,可惜破口輕利,舢舨沉沒的速度慢到令人心焦。

第四艘在舫舟另一側,應風色本想等弄沉舫舟後,再想法子處置,畢竟眾人鞭長莫及,但眼看是來不及了。

一人笑道:“長老勿憂!且交小可來辦。”對岸水中如蝴蝶般竄起一人,卻是顧春色放開鐵鍊,踏索而來。被水浸透的斗蓬下擺加上大袖長裙,理當沉重不堪,他卻是舉重若輕,俯身疾衝,步如不沾,眨眼衝過近三丈的距離,搶在斷索之前躍上舢舨。

應風色大感詫異:“這是……'萍波魚躍'!”這門身法與幽明峪的不傳絕學《萍流劍引》關係密切,很難說是誰脫胎自誰。歲無多在漁陽時私授奚無筌《萍流劍引》,兩人在始興莊時曾倚之一斗,為少年應風色留下深刻的印象。

他對已逝的奚長老有著一份難以言喻的親近之情,常以私淑弟子自居,視之為第二位業師——韋太師叔死後,他自行摸索武學之道,總不自覺地追索奚長老的足跡,於通天閣各處挖寶,試圖從通用武學中找出最巧妙的組合。

風雲峽本就不倚仗獨門絕學,壓制奇宮九脈三百餘年,靠的是《通天劍指》、《虎履劍》,乃至《不堪聞劍》、《奪舍大法》等諸脈皆傳的武功。他以為奚長老也走上了這條路子,還無師自通,成果足以藉鑑。

況且,所謂“絕傳”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只要肯用心發掘,通天閣內必有脈絡可循。“萍波魚躍”便出自一部幽明峪先賢的札記,寫作之人甚至沒有著書立論的自覺,不過是隨手寫下四季閒居的心情罷了;至於鉅細靡遺地記載著一門類似“走缸法”的身法習練過程,只是因為每日不輟,佔據了那年最多的時光。

《萍波魚躍》正是札記題封,應風色私下為這路“春啄垂柳,夏漂浮黽,秋停楓落,冬沐細雪”的輕身術命名。和一般力求重心平穩的身法不同,“萍波魚躍”極大幅度地運用了“失衡”這點,藉由創造新的位移重心的獨特方式,得以在浮動之物上快速前進。

應風色以為這是自己獨到的發掘,是人所不知的秘寶,豈料顧春色也會。冰無葉既不可能隨意傳授,只能認為他也是得自《萍波魚躍》。

顧春色剛上舢舨,鐵索便應聲而斷,三小一大的舟艇如脫韁野馬,瘋狂朝下游衝去!

舢舨上的三人幾乎被甩下去,應風色更不好過,與少女被甩往船尾,緊摟著她以身子保護,撞得男兒頭暈眼花,又多添幾處瘀腫。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忙將少女修長的玉腿分開,密密抱在懷裡,以腰帶把兩人纏作一處,又讓她兩條雪嫩長腿繞至自己腰後,反手縛起玉踝。

這立姿交媾也似的淫艷姿勢雖不堪入目,勉強能帶上她行動。

應風色以鋼索縋入艙底,展開劍扇大砍特砍,再以鏟子型態狠砸一通,以半痴劍的罕世堅利,船艙彷彿先中了幾枚礟石,又遭敵艦攔腰衝撞,轟然壁破,湧入驚人的水量,舫舟迅速沉落。

應風色在劇烈搖晃中,帶少女升上甲板,攀至船頭,赫見水霧繚繞間,舟橋已在不遠處,但船沉得不夠快,而前進的速度仍足以造成驚人的破壞,撞斷舟橋是不成問題的。

“……糟糕!”

他應該帶著少女跳船的,已沒有能做的事了。再下底艙,只會被進水吞沒,但他無法接受功敗垂成的事實。

青年攀住船舷,發了瘋似的揮劍砍噼,但此際亮出白刃也是極危險的事。落水的瞬間、打滑摔跤,乃至一個逆浪反打回來,都可能使鋒銳的神兵往自己或少女身上招呼。

應風色卻恍若未覺,咬緊牙根,一劍接一劍地砍削船首的衝角,試圖減低衝撞對舟橋的損害。

甲板沉降到距離水面不到六尺,舫舟卻沒有減速或擱淺的跡象,兩丈之外便是舟橋。應風色奮力一斫,“鏗!”衝角內似有堅硬之物擋住羽刃,似是加固的結構一類,再砍也只是徒勞。

“我……我是最強的九淵使者,使令怎會失敗?我不可能失敗!”青年雙眼赤紅,腦袋一熱,飛身翻過船首,搶在舫舟之前登橋,隨手割斷繫帶,任由少女摔落橋板,轉身橫過半痴劍。

來呀,瞧我將你砍成碎片!

舫舟疾衝而來,近距離看,才能深切感受其量體之巨。這不是一劍能分斷的大小,就算從中剖半,不過使撞上舟橋的從一艘變成兩艘而已,絕對來不及再出第二劍。

(可惡……可惡!)

強烈的無力感攫擄了青年,應風色能感覺熱血迅速消褪,甚至考慮抱著少女暫避其鋒,至少保住第三關之鑰。

船入一丈內,一抹黑影無聲無息自橋上標出,疾出倏回,快得瞧不清形影,擊中船舷的瞬間,“篤!”爆出既​​鈍且重的悶響,彷彿一柄巨錘縮成了杯口大小,揮舞的勁力和份量卻絲毫未減,就這麼正中目標。

半沉之舟如遭巨人毆擊,以肉眼可見的驚人幅度——和速度——斜向滑開,這時第二擊又至,“篤”的一聲雷鳴電閃,船舷轟然爆開,厚達兩寸有餘的船木像被捏碎的干麵粉,竟擋不住一桿無鋒鈍物。

整座橋“啪”的一沉,如巨像落足,下沉三寸的橋體並未立即浮起,也沒聽見一絲一毫橋板碎裂的聲響。

這一記震腳所借之力,應風色簡直無法想像,而第三擊就於這靜止的剎那間標出,神出鬼沒的細長黑影與舷側齊齊爆成了齏粉,舫舟如遭暴風橫掃,一股腦兒地掄向隰岸,翻起破碎的腹底動也不動,就此擱淺。

橋心霧散,面無表情的女童將半截長桿扔進水里,轉眼雜入無數流木,再不復見;小手拍去沾上的碎屑,經過裸裎少女和應風色時看都沒多看一眼,徑朝岸邊行去。

“師兄……你成功啦!我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的叫聲,這時才一路迤邐而至,正撞著泅上岸的鹿希色、儲之沁等,連高軒色也遊了回來。除了橋上怔然的青年,誰也不知方才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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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7 22:04: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三折 心燈棹影 為倀為伶

眾人癱在水流退去的爛泥地上,或坐或臥,連說話的氣力也擠不出。

言滿霜出手的時機和方位,絕對是精挑細選的結果。除了避正擊側,打在舫舟最弱處,船體更完全擋住她嬌小的身形,兼有霧橋掩護,親眼目擊的應風色尚且難以相信,又如何說給旁人聽?

這麼一想,言滿霜甩索套中黑山老妖的脖頸,肯定不是運氣使然。

在鋼絲的前端釘上拳頭大小的石塊,看來……應是流星索的用法。

流星索又稱“流星”,乃軟兵器裡流星錘一門的源頭,形制簡單,只需要一枚鐵球連著繩索就行。球頂加鑄釘頭、以鐵鍊代替繩索,乃至雙頭流星,那都是後來生出的花樣,萬變不離其宗。

流星是既難學、又難精的兵器,一如玄鐵九節鞭,是江湖上見人亮出來,不是笑死就是橫死的主。言滿霜勒住黑山老妖的那手,考慮到巨漢中招前曾聽風辨位,反手一掄居然落空,加上黑夜裡精准出手的困難,此姝於流星上的造詣,教人思之極恐,就算打娘胎起練功,也不是誰都能練出名堂,怕是孟婆湯沒喝乾淨,還留著前世人的手眼功夫。

而丈二大槍,則是另一門難學難精的兵器,有說與長劍並稱兵器之王,也有認為卓爾立於百兵之上的。正所謂“年刀、月棍、一輩子的槍”,以適才言滿霜顯露的槍法造詣,不倚神兵,應風色自問未必接得下她正面一扎,真要動手,必是以游斗尋隙破關,而非直攖其鋒。

流星索、丈二槍……她練了兩門以難練著稱的兵刃,再精通劍法什麼的,那是妖孽上了天——放眼東海武林,還真有一人是這樣。

應風色忽想起在哪兒聽過“無乘庵”了。這座位於唐杜郡東溪縣郊的小庵堂沒甚名氣,庵主起的“棹影心燈慧劍門”之名,在武林中流傳未廣,蓋因這個門派僅此一代,此代僅有一人,難成氣候。惟明師太獨來獨往慣了,她所創立的宗派,注定不會有葉茂枝繁、蓬勃開展的熱鬧景況。

但說起號稱槍、劍、流星“三絕”的玉未明,許多江湖人恨得牙癢癢之餘,又不得不佩服她的本領,即使紅顏老去、剃髮出家,法號“惟明”的孤高女尼仍是東海赫赫有名的女武痴,以她年輕時縱橫一十七郡、連踢大小武門共百二十家,未嚐一敗的戰績,或許離“女武魁”的頭銜也不算太遠。

(難道……滿霜竟是“三絕”惟明師太的弟子?)

應風色並不以為言滿霜真是女童。

在解釋“因明論”時,眾人之中,只有言滿霜和顧春色不是一臉發懵。且不論顧春色那裝模作樣的微笑,當中應風色故意說錯兩處,言滿霜聽見頭一處時柳眉微蹙,到了第二處卻無反應,而後者遠較前者更粗淺,顯然是她意識到應風色有意試探,才收斂警惕起來,再不露半點形跡。十二歲的女童,豈能有這等心計?

況且那極富肉感的腴臀盛乳,發育得如此豐熟,決計不能是幼女所有。

除去“嬌小”和“臉幼”這兩處障眼法的關鍵,言滿霜的身段被極不合身的衣著所掩,雖還想不出她在蘭若寺廂房內赤身露體時,是如何瞞過了江露橙,一旦放下“女童”的既定印象,精通流星、大槍等絕技的言滿霜,的確有可能是“三絕”惟明師太秘密栽培的衣缽傳人,天資再加上十數年的苦練,有此實力,似也不是太過離奇。

想到她或能使得一手好劍,應風色的胃不免隱隱作痛。超卓的武藝,配上令人難生防備的幼女外型,還有絕佳的判斷力和耐性……好在她是九淵使而非鬼牙眾,若陣營互易,指不定眾人全得交代在這裡。

言滿霜一歸返人群,突然就不起眼了,不小心便忽略了她,這也是非比尋常的能耐。而此際最最攫人目光的,尚在他處。

那赤裸的絕色少女倒臥舟橋,臀股恰好對著河岸的方向,緊緊夾在腿心裡的一抹粉嫩酥紅,就此落入眾人眼中。

應風色在搶救她時雖非故意,卻沒少瞧了少女體:她的陰阜是渾圓飽滿的一握,光滑得像精心打磨的貝殼,曲線潤澤,花唇全被飽滿的外陰包覆,未露半點肉褶,只一條黏閉蜜縫,是極罕見的一線鮑;沒有痣瘢胎記,連粗大些的毛孔和暗色沉積也無,瑩若雪貝,光瞧便覺噴香軟滑,令人愛不忍釋。毛孔既不可見,恥毛自是格外幼細,既不特別茂密,也不算稀疏,在新炊雪面似的恥丘上,整整齊齊地覆滿約二指寬、一指長的一片,如以尺畫成,周圍卻無修剪過的痕跡,居然是天生如此。

應風色在舫舟上匆匆一瞥,縱使萬般緊急,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若於閨房內喁隅調笑,這等妙處肯定要把玩再三的,就算她羞欲昏厥、蚊聲討饒,是男人就絕不會放過。

他拄劍喘息片刻,精神略复,才發現岸邊諸人全看直了眼,不僅一干男子各種窺視,個個臉紅脖子粗的,連儲之沁都故意扭頭,卻老拿眼角來瞅,好奇有之、讚歎有之,或還有幾分艷羨混雜著不甘,總之未肯移目。

只有鹿希色大大方方地瞧,撫領端詳,毫不掩飾。

想起少女私處那驚心動魄的美態,應風色乾咳兩聲,趕緊除下外袍為她蓋上。運古色“切"的一聲喝起倒採,反遭周圍白眼。偷窺這個“偷"字本就是秘而不宣之意,誰會承認自己乾了壞事?

應風色收劍起身,喚鹿希色來照拂,他還得維持領袖的高大形象,翻來覆去地吃人豆腐,這已不是問心有沒有愧的問題,人設怕如摜地的土雞瓦犬,碎得不成形狀。抬眼忽見舫舟衝角的斷面間,露出一抹涸血般的暗紅,仔細檢查,竟是第三枚鬼面方塊,形狀、雕紋與前兩關所得一模一樣,只是色作赭紅,分外猙獰。

前兩枚是由龍大方保管,龍大方見狀,趕緊跑上舟橋。應風色把方塊摁在他掌裡,一時卻未鬆開,低聲道:“交你保管,可不是給了你。若不小心丟了,趕緊找回來。”龍大方知他指的是赤霞劍,汗出如漿,唯唯諾諾:“明……明白。”應風色才放手。

鹿希色檢查了少女的脈息呼吸,中途儲之沁也來攪和,約莫儲師叔的主導症又發作,雙頭馬車七手八腳,做出的結論與應風色相差無幾,唯一的區別,在於少女益發衰弱的生命跡象,再撐也就是半個時辰。儲之沁提議為她推血過宮,度入內息延長性命,運古色沒好氣道:“要推你自個兒推去!老子都快累出腎血,就剩半條命了,推你媽的血宮!”

“你這是對師叔說話的口氣麼?”儲之沁氣得跺腳:“目無尊長!”

大紅馬車動也不動,就算保住舟橋,他們依然被困在這裡。

應風色不理兩邊的吵鬧不休,苦苦思索到底遺漏了什麼,靈光一閃,衝下橋奔向木塔。那官轎被沖到石梁附近,幸未與流木一起捲到下游,應風色在轎外釘掛的燈籠裡,找到了貯於小小鐵瓶中,一丸龍眼核兒大小的丹藥,藥氣清潤,一嗅便知非是凡品。

轎頂夾層內,還有全套的嫁衣鞋襪等,自是為少女準備。

應風色讓她服下丹藥,儲之沁與鹿希色輪著推血過宮,加速藥力運行,一邊為她著好內外衣裳,以免醒後尷尬。

“那頂官轎,是用來抬河伯新娘的,但這本身就充滿矛盾。”雙姝動作間,應風色對眾人解釋:“西門豹反對河伯娶親的陋習,一意取消,斷不能以官轎抬女子去犧牲,應是鄉紳巫覡備下的花轎才是。”

“……掛著'鄴'字的燈籠,是不自然之物。”運古色恍然大悟:“取下燈籠,官轎與花轎就沒什麼分別了,說是新娘花轎也行的。”

“正是如此。”

“醒了……她醒了!”身後傳來儲之沁的歡叫聲,被扶坐起來、靠在鹿希色懷裡的少女嚶嚀輕細,濃睫瞬顫,緩緩睜開眼睛;瞬間,夜幕正中彷彿裂開一孔,一束清亮的銀芒筆直射落,就這麼籠罩了她,少女的面龐、髮梢、睫毛,乃至於身上大紅嫁衣的每一根繡線,無不閃閃發亮著,連星月都為之黯淡,遑論餘人。

應風色不知自己發了多久的呆,回神時,所有人圍到少女身畔,連痛恨世家大族的運古色、一身都是秘密的言滿霜也不例外,眾人靜靜等她開口,彷彿是理所當然。

天上並非真投來了一束光,運古色也不能突然轉性,當應風色意識到這僅僅是因為少女突然“活”過來所致,不由自主地抽了口涼氣。茫然、驚懼、狐疑……當然是有的,但他還不想從那張純潔無瑕的完美臉蛋上移開目光。

——萬一她太害怕怎麼辦?萬一她哭了,該怎麼辦?

——萬一……萬一她想見我時錯過了,那可怎麼辦?

於是沒人開口說話。他們只能等。他們願意等。

“這裡……是哪裡?”良久,少女才怯生生道,與其說害怕,倒不如說是突然被陌生人包圍的不適應,黏糯的嗓音有些低啞嘶薄,說不上好聽或不好聽,然而非常適合剛睡醒的女孩兒,眾人都露出了寬慰的笑容。

“我……我娘呢?她……在哪兒?”

沒有人能回答。應風色隱約察覺不對勁,但動起來的、面上七情流露的少女遠比昏迷時更加動人,那種毫不做作的純淨感吸引了他的全副心神,他知道還有更重要的事得趕著去做,只是現在還不想離開她。再……再一下就好,不礙事的。

“你們……是什麼人?”

“你——”應風色想問她的身份,注意力卻無法集中。少女面上每一絲的細微變化,甚至沒什麼變化時,都令他沉浸在滿心的歡喜讚歎中……這真的極不對勁,但他很難做點什麼改變它。

她臉上的表情,突然產生了劇烈的起伏,從驚喜、詫異、有點放心,到再度不安起來,最後百無聊賴,索然沉落,就像完美的畫中人忽然活過來,每一動卻仍完美如詩,始終等不到破綻發生。

胸中滿溢的感動堆疊至頂,噎得人喘不過氣,太過強烈的震撼,反令應風色一霎間得以抽離。他以割肉斷臂似的決絕忍心回頭,見一人逆光行來,面孔雖被陰影所遮,凹凸有致的誘人身段卻不難認。是江露橙。

“他們是救了你我之人,雪晴。這兒是'幽窮降界',一個惡夢般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會死。你剛剛差點死了呢,是應師兄拼命救了你,真是一如往常的好運,教人羨慕死了。”她將“惡夢”兩字咬得格外清晰,彷彿自齒縫間迸出似的,雙眸閃著異光。不知怎的,應風色總覺她說的不是降界,而是眼前閨名喚作“雪晴”的絕色少女。

“……至於師傅她老人家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不如你告訴我罷。你們最後落腳的,是什麼地方呢,雪晴?離東溪養濟院遠不遠?若能活著離開,我去找你們好不好,師妹?”

◇ ◇ ◇適應雪晴那魔性般的美貌,著實花了點時間,其作用於男人身上的效果,又較女子更為顯著。除高軒色以外,差不多所有人都繞著她轉,直到紅馬車緩緩駛動,眾星拱月的異樣氛圍才告歇止。

馬匹數量不夠,眾人索性將車內的紙紮人偶除去,讓雪晴和言滿霜乘坐。儲之沁硬要擠上,說是要保護二人,誰也沒力氣與她抬槓;關於“雪晴”的事,全是她一路講悄悄話問出來的。

應鹿二人仍坐轅座,江露橙則與龍大方共乘。她連珠炮似的說完一通話,少女的反應卻是怔愕半晌,忽道:“是你啊,露橙。”如夢初醒般,對話戛然頓止,對“師姊”的咄咄進逼不置一詞,彷彿充耳未聞。

儲之沁的解釋是:她剛從閻王殿前踅了一圈回來,神智不甚清楚,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才有後頭登車隨行、細細垂問之舉。一方面也是少女十分溫順,聽話的一口一個“師叔”,儲之沁心花怒放,下巴就差沒抬過腦頂,得意得翻起筋斗來。

江露橙像洩了氣的皮球,失魂落魄也似,默默隨龍大方爬上馬背,一路無言。

雪晴姓洛,是湖陽武林大豪“萬里銜刀”洛乘天之女。

她的母親應是江露橙口中的“師傅”,至於是水月停軒哪位前輩,二女俱未交代,眾人也不清楚。

洛乘天出身央土名門大清河派,除了師門給的“萬里銜刀”之號,江湖上也管叫“掣海龍旗”,為“天下第一鏢”鎮海鏢局湖陽、湖陰地界九大支局的總鏢頭,也是湖陽城尹田方圃倚重的武膽,又與兩湖大營、赤煉堂雷家,以及黑白兩道要人計十二名締盟金蘭,共組連雲社,人稱“連雲社十三神龍”,江湖地位非同凡響,在斷腸湖南北兩岸是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厲害角色。

半年前,洛乘天突然逝世,據說是得了急病。

他生前仗義輕財,銀錢都是左手進右手出,連長年居住的府邸也是鏢局所有,並非洛家的物業。冠蓋雲集、備極哀榮的葬禮之後,就沒聽說過洛家人的消息了,不想在降界裡遇上他的女兒。

洛乘天甚至不是東海本地人,洛雪晴與鱗族血脈的牽連,或來自母親那一邊。

應風色在風月冊中讀過“媚骨天生”一說,大抵形容女子容貌或身子的誘惑之強,足令男子瘋狂。這項特質,在洛雪晴身上發生了微妙的轉化,搖身一變成為某種純淨空靈的氣質,令人望而興嘆,而非慾念勃發。

短短一段路觀察下來,就能大致摸清此姝性格:洛雪晴安靜內向,但也不到木訥的程度;沒有深沉到令人看之不透,也不致被認為是蠢笨。她經常發呆,心不在焉,但應對江露橙時很可能是在裝傻……

脫俗出塵的絕世美女,出乎意料的是個普通到近乎無趣的女孩子。

對比之下,愛擺架子的儲之沁、總躲在他人身後的言滿霜,哪怕雙面人似的江露橙,性格都比她鮮明得多,別提連運古色都不敢招惹的槓精鹿希色。

——像精緻的人偶一樣。

仙人吹的一口氣給了人偶生命,也能給它靈魂麼?

馬車轅座上,應風色偶一回頭,恰恰對上洛雪晴的視線。

她清澈的眼眸忽有些迷濛,如云如霧,彎翹似排扇的濃密睫毛顫動,就這麼眨巴眨巴輕輕垂落,本已透著酥紅的雪頰浮上彤霞。羞意並未減損人偶的精緻,反而使她更貼近凡塵,看起來更有人味。

儲之沁同她嘰嘰咕咕咬著耳朵,應風色不認為她會渲染他英雄救美的行徑,多半是“這人很無恥趁機摸遍你的身子”之類的惡意毀謗,這讓洛雪晴的害羞細品起來更有滋味,可惜不能與任何人說。

更何況,他狗一般異乎常人的靈敏嗅覺,甚至聞到一絲如蘭如麝、鮮烈更胜新鞣皮革般,混著濕潤汗潮的異味,略顯刺鼻,卻令人忍不住一嗅再嗅,心癢難搔。

那是女子膣裡的氣味,卻非鹿希色所出,不是他熟悉的味道。是洛雪晴羞恥之餘,身子居然有了反應,騷水沁出雪貝上那緊緊閉合的一絲肉縫,以致純潔的仙子思凡了呢,還是意圖搞事的儲師叔說著說著,自己反倒興奮起來,無法自抑地漏出腥甜如蘭漿的淫蜜?

可惜從轅座看不清儲之沁的模樣,只能瞥見她腰部以下,被緊併的結實大腿夾出“丫”字的紗裙陰影,說不定正濕得厲害,不得不翹臀挺腰以免浮現漬痕,在洛雪晴面前出醜露乖——“瞧你得意的。”身畔鹿希色冷不防開口,嚇了他一大跳,心虛得正襟危坐起來。“就算第三關過得漂亮,也別忘形了啊。”

有這麼明顯麼?應風色微微一凜,嘴上可沒那麼容易放過她,壞壞一笑,低聲道:“那還不誇獎夫君幾句?車上等,挺急的。”

“急你的頭!”鹿希色瞪他一眼,忍不住嘴角微揚,又浮現那既精緻又好看的小褶子;不想教他太過舒心,女郎硬生生抑住笑意,仍是伸手為他理了理衣襟,拍拍胸膛。“是乾得不錯。羽羊神該是你親爹,若非它給你看了本子,如何能破解這些名堂?”

“祂的思路與我相近。”應風色收起戲謔調笑,正色道:“'倩女幽魂'時還不覺得,到了你那關'柳毅傳書',我大概就能明白謎題設計的方向。說起來'河伯娶親'還算解得慢的,要不是轎子未被大水沖走,尚有機會補救,這會兒怕是全涼了。”

“那你最好趕緊想想,下一關會是什麼名目。”女郎淡淡說道,眉間掠過一抹憂色。“大夥兒困乏已極,就算一模一樣的關卡再來一次,這回肯定是過不了的。我自己就不行。”鹿希色不是會輕易氣沮的那種人,只是直白地傳達自身的狀況而已,不欲愛郎錯估形勢,以為突破關卡的士氣可用,能乘勝追擊之類。

“我已經知道下一關是什麼了,開始就寫了的。”見女郎露出詫異之色,蹙眉道:“山君思凡,明珠向晚,杏林接親,百年好合。你們第二關那兒,不是也有這樣的壁書麼?”

鹿希色道:“有,寫在大樹背面。是什麼意思?”

大紅馬車停下來,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漸漸散去,前方霧幕裡透著紅螢點點,依稀勾勒出檐宇牆頂的形狀,似是一座張燈結彩的宅院。馬車不動,代表目的地已達,眾人各自下馬擎出兵刃,聚集到應風色身邊來,成團小心推進。

夜霧散盡,果然露出一座掛滿大紅燈籠的院邸,周圍遍植杏樹,高懸著“高家莊”的泥金匾,門前有一株老杏,樹下擺了頂花轎,轎帘掀起,當中空空如也,轎椅上卻插著幾柄刀劍。行到近處,才發現花轎兩側,乃至地面與樹幹上全是羽箭,射成了刺猬也似,轎前有一大灘浮著獸毛的血泊,不但腥味異常濃重,量也不是一般的多,成年男子怕要放乾兩三人之譜,才得有這般海量。

“他媽的,這是活宰大牯牛還是怎的?別這麼客氣啊。”

運古色以手圈口,衝院門裡喊:“餵,老子不吃生的,最好紅燒——”噗哧一聲,卻是洛雪晴掩口,見眾人目光齊至,縮了縮頸子很不好意思似的,但也沒說什麼。

儲之沁又氣又好笑:“喊什麼亂七八糟的?”卻也忍俊不住,大戰前的緊繃氣氛略見舒緩。鹿希色指尖蘸紅,還未湊近鼻端,便已忍不住皺眉:“這是獸血?”

“是虎血。”應風色謹慎眺望著大門之內,但見擺滿了桌椅菜餚,一派喜筵宴客的景象,更無疑義,肅然道:“此地便是最後一關了。杏林高家,擺轎殺虎,這是'為虎作倀'的故事。”

民間相傳,有個專替富紳收租的閑漢名叫趙顯貴的,意外被老虎拖走吃掉,成了倀鬼,不改生前仗勢欺人的脾性,刻意討好“虎將軍”,謊稱山里有黃金,替老虎誘騙村人上山,做為虎食。可惜他聲名太差,鄉里均不肯上當。

倀鬼亟欲立功,又恐嚇村民:如不把莊內高太公的美貌女兒嫁給老虎,便要慫恿虎將軍血洗全村。村中青壯遂設下陷阱,假意舉辦盛大的婚禮,將老虎與倀鬼雙雙除掉,永絕後患。

“為虎作倀”的典故,有老僧化虎、碧石小兒、為虎獻子等諸多出處,這個杏林接親的版本最罕為人知。應風色在某部述異雜記裡讀過,簡略說了,豈料餘人相顧茫然,全是頭一次聽聞。

“好嘛,要不是'應師兄'學富五車,咱們豈非死得一臉懵逼?老虎看來是完蛋大吉了,還要殺什麼玩意才能過關?倀——”兀自罵罵咧咧的運古色意識到那個“鬼”字,便再也出不了口。

就在這時,一張白雪雪的糊紙面具,緩緩自門邊斜倒而出,靜止的瞬間帶著怪異的頓點,宛若表演無聲戲的伶優藝人。運古色心跳都嚇停了幾拍,糊紙面具浮誇地自門後探頭、左顧右盼的啞劇動作,透著難以言喻的滑稽詭異,眾人相顧無言,心中僅只一念。

——倀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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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27 22:05: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四折 豈不食人 一念傳聲

應風色始終防著是誘敵的陷阱,但默數佩戴腕輪的鬼牙眾,數目已超過己方兩倍有餘,就算個別實力懸殊,除黑山老妖外,其餘鬼牙眾並沒有足堪匹敵九淵使的武功。考慮到對抗的公平性,他不以為宅院裡還有鬼牙眾,“對手是守關者”毋寧是更合理的推測。

白面鬼磨蹭半天,好不容易離開門扉,一身青衣小帽、白襪黑履,對著門外的應風色等一干人,做出誇張的吃驚動作,繼而又熱情招手,殷切相邀,沒等回應,徑往院內的喜筵間走去。

“怎麼樣,麒麟兒?”運古色壓低聲音,盯著“倀鬼”的一舉一動,險惡的神情比白面鬼更像壞人。確定是人非鬼后,寒磣青年緊繃的嗓音此際聽來,倒有幾分躍躍欲試之感。“上前乾了他,是不是就能回去睡大覺了?”

應風色也說不出個“不”字。

運日筒上的時輪,剛從“坎”卦轉到最末的“巽”卦,出入關卡間的霧陣極可能有混淆時感的效果,進入降界後實際經過了多長的時間,應風色毫無把握。截止的時限或還有大半個時辰,也可能只剩盞茶工夫,完全沒有拖延猶豫的餘裕。

一逾時限,所有人都得死——他可沒忘了這條鐵則。

“我們進去。”應風色迅速下達指令:“我打前鋒,龍大方拿著赤霞劍與我一道,以神兵開道;鹿希色同運古色上院牆當斥候,高軒色斷後。剩下四男四女兩兩一組,男子盡力保全女子。運古色,你看花轎上的箭還能用麼?”

運古色咂了咂嘴。“沒法子,箭桿全是歪的,廢了。人的膂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他搜刮來的羽箭早已用盡,箭壺亦於大水中失落,只剩背在身上的鐵胎弓。應風色點頭:“無妨,那便純當斥候罷。”

儲之沁皓腕一振,赤霞劍嗡嗡作響,金芒眩目。“我的劍法比龍……比那胖子強,先鋒我來。”合著也不是商量的口氣,是小師叔布達仙旨,不容爾等抗辯的意思。

應風色討回赤霞劍的算盤落空,面上不動聲色,頷首道:“那你我相互照應便了,小心為上。”儲之沁臉微微一紅,扭頭哼道:“管好你自己罷。多事!”

龍大方喜孜孜溜到江露橙身畔,低道:“師妹別怕,我保護你。”驀地感應兩道殺人視線,不用看也知是自師兄處投來,被瞧得頭皮發麻,暗忖:“若真拿不回赤霞劍,還得想法子另立一功,否則對師兄難以交代。”靈光乍現,將主意動到了背架中那三枚鬼面方塊之上。他沿途無事,嘗試將三枚方塊組合起來,不見有什麼異事發生,料想是順序不對,未能打開方塊內的機關。

本想找機會向應風色報告此事,為以後功抵前過,決定悄悄試出正確的組合順序,直接將成果呈交師兄。師兄與鹿希色的關係非比尋常,瞎子都能瞧出,若不能彰顯自身的價值,肯定會被踢出核心同盟——龍大方粗粗算了目前輪面累積的點數,便是扣掉時輪,也足有一千六百點的進帳,相當於第一輪所得的兩倍。這都還沒算最後一關尚未取得的獎勵,收穫何其驚人!

人人兩千點是完全可能的,這就是跟緊應師兄的好處。無論如何,他都不能讓師兄放棄自己。

鬼面方塊須打倒守關者才能入手,必是打開隱藏任務的關鍵,他要以此證明,龍方颶色是核心同盟不可或缺的一員,重要性絕不亞於鹿希色。

雙胞胎和平無碧環繞在洛雪晴身邊,雖未開口,用意昭然若揭。洛雪晴露出為難之色,最後還是儲之沁出面,讓雙胞胎自成一組,武功不濟的平無碧則負責帶滿霜逃跑,廢物也有廢物的用法;至於天仙般的雪晴,交給一看就是個娘娘腔的顧春色,該是最安全的選擇。

“若有人敢對你動手動腳的,就沖我喊一聲……”雖是對洛雪晴說,儲之沁的目光盯著顧春色不放,切齒咬牙,帶有濃厚威脅意味的笑容無比狠厲,殺氣騰騰:“本姑娘一劍戳死他!”

“小可定護衛雪晴姑娘周全,”顧春色瞇眼微笑。“師叔請放心。”儲之沁心花怒放,登時覺得自己眼光不壞,果真找對了人,奇宮也是有懂禮數知進退的好孩子啊!洛雪晴則微露詫色,這才發現他不是女子,只是穿了女裝;顧春色朝她略一頷首,無意解釋,笑意一如往常,溫煦勝似春風。

運、鹿躍上牆頭,見大院裡擺滿鋪了紅布的桌椅,椅上坐有穿著衣裳的紙紮人偶,連盤中的飧食,也都是剪成魚肉形狀的彩繪圖紙,雖是詭異到了極處,卻沒有容刺客藏身的地方。

鹿希色示意運古色留在原地,踩著屋嵴掠上右廂迴龍,逐間揭瓦,直到第一進底,都沒見房中埋伏有人。事實上,儘管外牆粉刷一新,房內卻是家具傾倒,物甚散落,積灰厚重不說,連蜘蛛網都是成摞成摞的垂落四處,根本就沒有新近進出的痕跡。

運古色照樣巡過左廂,也搖搖頭,打了“沒人”的手勢。青衣小帽的白面鬼驚恐地看著她倆,圈口慾勸,才發現自己沒有聲音,甚是苦惱。要不是此情此景透著一股詭異,院外諸人差點被他逗笑了,只能說以滑稽藝人論,這廝確有真才實學,不是擺著做做樣子。

應風色見二人示意安全,終於率眾入院,白面鬼歡喜得東奔西跑——但實際活動的範圍未出周身數尺方圓,只是動作誇張,引人發噱而已。儲之沁忍俊不住,有些著惱似的看著應風色:“他這麼可愛,我都快下不了手啦,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要打還是不要打?”

她沒遇過黑山老妖,不知鬼牙眾裡,有眾人聯袂也拾奪不下的高手,應風色見她側對敵人還站得十分靠前,忙回臂將她攬至身後,低道: “別大意!瞧,他出手啦。”

儲之沁霍然回頭,見白面鬼舉起一根食指,歪頭湊近,做出靈機一動的模樣,得意洋洋從地面拾起了一根黑黝黝的裹皮長柄,雙手捧著,獻寶似的四向躬身,彷彿享受著四面八方傳來的、聽不見的如雷掌聲,持柄一抖,“劈啪!”一聲清脆已極的裂空勁響,周圍的筵席桌椅,連同其上的紙偶假菜飛散開來,轟然迸碎!

“……小心!”

料不到是儲之沁攔腰一抱,及時將他撲倒,風壓削過應風色腦頂,削得釵斷髻飛,髮根熱辣辣一疼,已然披頭散發,側倒在地。

儲之沁與他對面而臥,鼻尖幾乎相貼,嗅著男兒身上氣味,被他大把髮絲复上面龐,忽覺他這樣更好看,有種修練成仙的長生道者返老還童、回复人生最巔峰的感覺,堪稱“鐘靈毓秀”,完全就是她想像中師父年輕的模樣,不禁暈紅雙頰,唯恐被發現,忙拽男兒起身,顧左右而言他:“是……是鞭子!那廝是使……是使鞭索的!”

不用她說應風色也明白,白面鬼信手一掄,三丈內無物不碎,飧食是假,桌椅碗碟可不是,但在鞭風之前,也沒比紙糊的強多少,光是飛濺的塵沙碎屑便足以劃傷皮肉,九淵使者紛紛走避,潰不成軍。

儲之沁怎麼說也是百花鏡廬出身,白面鬼能將忒長的皮鞭使得如此靈動,舉重若輕,連半空的小酒杯都能隨手擊碎;這份準頭,怕連百花鏡廬之主、人稱“五城仙都”的魚映眉都沒有,儲之沁卻看不出其路數,天下五道的鞭索名家中,就沒有這樣使鞭的。

若有心,莫說殺盡,便趁眾人慌張走避的當兒,一半以上逃不過凌厲如刀的鞭梢,白面鬼卻寧可打杯子、打碗碟,打燈籠上的撲火飛蛾,除炫技之外,儲之沁只能認為他是存了貓捉老鼠的心思,根本沒把九淵使者放在眼裡。

應風色本想仗半痴劍之利衝入鞭圈,才動身就被儲之沁拖回,如非她手快,男兒已被鞭風黏去一隻耳朵。“你傻了麼?”儲之沁氣得瞪眼:“那鞭子比你的身法還快,你的劍休想碰到他!”

“那……沿著石燈籠逼近,做為掩蔽,找機會突入內圈!”應風色摟她左閃右避,頂著劈啪獵響的勁風喊道:“我先上!你走另外一頭,咱們兩邊——”話沒說完,不遠處的石燈籠應聲碎裂,石粉掀卷,連鞭影都沒機會瞧清。

應風色臉都青了,低頭見儲之沁腰間纏了條銀索,想起她是魚休同的弟子,本家對本家,沒準能稍稍牽制些個,連忙伸手去解。“儲姑娘!不……是儲師叔,你也是使鞭的,不如同他鬥一斗鞭法,爭取點時間——”

“你幹……幹什麼?放、放手!”

儲之沁大羞,忙不迭地狠扇了魔手幾記,打得他手背通紅,雙手掩住柳腰。這個動作不知為何,令她特別有女人味,興許是臊得厲害,無意間流露出既嬌羞又惱怒的小兒女情狀。

“再來……我拿劍刺你了啊!叫'師叔'也沒用!”

地面上的眾人被長鞭打散,煙塵飛卷間難辨方位,負責斷後的高軒色是最後一個進來的,離大門最近,見平無碧與言滿霜縮在廊間牆底,女童似是瑟瑟發抖,眼前沒來由地浮起一名青澀少年的俊美面孔,心中一痛,對平無碧叫道:“幫不上忙,就帶她出去!別在這兒礙手礙腳的!”奮力拉開左右門扉,以利二人逃生。

平無碧只覺鞭聲鋪天蓋地,彷彿無處不在,早忘了要保護言滿霜,其實抖得搖篩也似的正是他自己。迷迷糊糊中聽見高軒色的聲音,手腳並用地爬將過去;正要爬過朱漆斑剝的高檻,卻被高軒色扯​​著後領一把拖回,怒氣洶洶地問:“女孩子……那丫頭呢?你便自個兒爬了過來?沒用……沒用的東西!”將人往地面一摜,撲向平無碧的來處。

驀聽一聲震地獸咆,趴在檻上的平無碧被吼得腿都軟了,濃烈的獸臭挾著刮人勁風,自他頭頂上一躍而過,速度極快,然而烏影腥風卻比想像中更長,彷彿過之不盡;“到底有多大”的念頭剛閃過腦海,那物事已攔腰咬住高軒色,撲入院中,魁梧青年的慘叫混著桌椅翻覆、碎裂的聲響,乒乒砰砰地繞庭半匝,漸不聞高軒色聲息,混亂卻沒有停止的跡象。

廊間簷底,忽然立起一抹嬌小的人影,拿了根旗桿似的長棍,颼的一聲疾勁破風,搠向院裡甩咬著青年的巨獸,卻被敏捷避開。棍影颼颼颼地接連戟出,伸縮的速度之快、勁力之強,簡直是平無碧前所未見的手眼,東海一流的槍術名家也不過如此,豈料卻是接連落空。

巨獸被攻得無暇反撲,甚至不得不將口銜的獵物拋下,才能在棍影之下竄跳自如。簌簌飄落的蔽眼塵沙間,驟聞“啪!”一聲鞭響,巨獸突然改變方位往旁邊一跳,長棍隨之轉向,但就因為這短短一霎的微妙偏差,異常敏捷的巨獸反客為主,正要突入棍影之內,天外飛來鋒銳無匹的半痴劍,幾乎削中它的腦袋。

巨獸意識到敵人不止一個,巨掌踩退兩步,嗚嚕嚕的低咆聲在獠牙血口間滾動著,帶著難以言喻的威嚇。

那是一頭巨大的老虎。

“巨大”並不是模糊籠統的比擬,對較於巨獸駭人的軀體,被拋至一旁的高軒色簡直是幼童身量。龍庭山現已無虎,但韋太師叔曾帶應風色往諸間山,跟隨獵戶獵虎,眼前這頭毛色斑剝灰暗的異獸,遠大於當時所見的成虎,且周身肌肉賁起的模樣異乎尋常,有著難以形容、卻一眼即知的不協調,彷彿哪里大了些似的,連左右都不甚對稱。

巨虎毛色中雜著大量的灰白銀絲,但並沒有讓它成為銀虎,像是漂染過的布匹無法完全脫色,卻被木灰皂鹼等褪去了原本的亮麗光鮮,呈現出某種凋敗半毀的壞物氛圍。

灰毛巨虎的下顎染滿污紅,兀自淅瀝點落,不用問也知道是何人的鮮血;碧磷磷的眼睛環視周遭,唇顎頻掀,露出黃濁尖牙,不住迸出雷滾似的嗚嚕低咆,威勢懾人。

言滿霜手持長桿立於簷下,沉腰坐馬的架勢與稚嫩的容顏頗為扞格,略顯冷漠的神情也是。應風色不確定適才有多少人看見她出手,畢竟院中飛砂走石,簌簌而降的漫天煙塵遮蔽視線,他是聽見她出棍的風聲不對勁,才擲劍為她解圍,此際見她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但表情不像是驚恐失措的樣子,推測是耗力過鉅所致,灰毛虎若再撲上去,言滿霜恐難抵擋。

但那巨碩的雜毛畜生對鋒銳的半痴劍似乎更為忌憚,打量了半天轉過頭顱,專對擲出神兵的應風色,不住呲牙。

應風色寒毛直豎,依舊平舉右臂,微微壓低,示意眾人不可輕舉妄動,也別出聲——野獸一旦暴起攻擊,速度與敏捷非人能比,幾乎被咬成兩截、一動也不動的高軒色便是血淋淋的例子。以高軒色的武功氣力,近距離一掌噼落,就算擊不碎顱骨,總能打得它頭暈眼花,然而一入虎口萬事俱休,除了肚破腸流、嵴肋摧折,死得無比淒慘之外,不會有別種下場。

平無碧到這時才看清他的慘狀,嗚的一聲掩口,眼中湧出淚水。灰毛巨虎聞聲轉頭,動作不快,反而更磣人,平無碧嚇得掙扎欲起,所幸不知是腿軟還怎的,居然一掙不起,再也動彈不得,應風色趕緊示意他噤聲,莫再無端祟動。

他飛快掃視現場,確定眾人皆無礙,左手食指往上一比,屈起右手食指,作勢敲了敲臂甲,卻未發出聲響;確定每個人都瞧見、並頷首表示會意之後,應風色深深吸了口氣,運功吼道:“兀那畜生,過來受死!”

灰毛巨虎霍然回頭,張口咆哮,吼聲帶風,赫然壓倒了青年的嘯聲,巨軀一晃剪撲而至,直撞碎走廊的欄杆,居然撲了個空!

千鈞一發之際,應風色實時射出甲中鋼索,飛盪而出,恰與巨虎交錯而過。灰毛虎掌踏屋牆,輕輕巧巧回過身,便即撲向應風色;明明是猙獰巨獸,不知怎的,動作卻有種幼貓追逐繩球的感覺。應風色早有準備,甲索一拋,抱著膝蓋凌空轉得幾匝,倏地鑽落地面,翻滾間拔起半痴劍,回身抵地劍尖朝上,專等灰毛虎撲至,欲刺它個口顱洞穿。

一聲鞭響,巨虎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竟改朝言滿霜撲去。“……不好!”應風色面色丕變,卻見女童長桿一撐,嬌小的身子如炮石般削出檐角,被鹿希色抓住手臂,拉上了房頂。

巨虎再度撲空,不滿地嗚吼一聲,改撲門檻前的平無碧。

平無碧嚇得褲襠一片溫熱,驀地身子一輕,被人拖著衣領拔地而起,虎爪堪堪從身下掠過,抓下一大片衣擺,原來是運古色以鋼絲自大門外的簷拱下縋落,及時出手相救。“媽的……臭死了!”運古色將他拖上房頂,累得氣喘吁籲,沒等喘過氣來,趕緊掩鼻走避,沒忘了扇他後腦杓一記。

“給老子出息些!高軒色是為救你才死的,你就這副慫樣?”

真要說起來,其實高軒色是為了救言滿霜。

但運古色在左廂簷上,言滿霜在他的下方,正是視線死角,他沒見女童那廂的景況,只看高、平二人交換身位,高軒色就被老虎咬了,這筆帳自是算在小師叔的頭上。

他平素瞧高軒色不甚順眼,但畢竟同闖兩輪降界、拉過一條鐵鍊,也算是戰友了,見他死狀淒慘,多少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卻把氣出在平無碧身上。平無碧掩面抽噎,不住發抖,整個人縮進了簷角,沒敢探頭再看師侄的屍身一眼。

鞭聲再響,灰毛虎捨了房頂二人,巨掌踩階而下,面對院裡剩下的唯一一人。

應風色射飛了破魂甲裡的鋼索釘鉤,眼下也沒有餘裕拾回裝填了,院牆的高度雖是一攀一蹬便能躍上,這點工夫足夠巨虎將他一把扯落,咬得粉碎,情況極之不妙。

與“為虎作倀”的傳說相反,操縱灰毛虎的,從頭到尾就是那青衣小帽的白面倀鬼。此刻他正蹲踞在大堂階頂,一手持鞭、一手支頤,連百無聊賴的模樣都誇張到能一眼讀出,完全就是個戲精。

應風色不敢把背門白給這廝,挺劍緩移,灰毛虎如有靈性,也跟著繞起圈子,彷彿高手對峙,雙方伺機而動,都在等待對手露出破綻的一霎。

牆頂的鹿希色等試圖救援,一旦接近到某個範圍,白面鬼的鞭梢便即抽落,退回原處雙方又相安無事,牽制、威嚇的意味濃厚。眾人漸漸看出,白面鬼似乎守著一條近乎“不得涉入守關者與使者之戰”的規矩,又或必須操縱灰毛巨虎,才能對九淵使出手之類,若非如此,光他一人便足以對付眾人,巨虎於此反倒顯得累贅。

應風色終於繞到背向大門之處,灰毛虎則位於他與白面鬼之間,至少能稍稍阻隔長鞭的攻擊。然而形勢仍未改變:應風色若欲轉身逃離,便是灰毛巨虎出擊的時刻,彼快我慢,肯定是有死無生。

危在俄頃,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打量著眼前的一切,發現這宅邸有個奇異之處。宅院尚不知有幾重院落,但大堂之後,約莫第二進院裡,卻矗立著一座樓高三層的閣子,最左側的窗子是打開著的,應風色由下往上,自然看不見樓裡的景況。

他想起門外杏樹下的花轎,那刺猬般佈滿轎身、樹幹乃至地面的羽箭,全都是由上往下、斜斜插入的,且箭桿泰半彎折,難以回收使用。“……人力很難弄成這樣,說不定是弩機射的。”精通射藝的運古色如是說。

——原來如此!

應風色福至心靈,卻不知該如何傳達給盟友知曉,又不致驚動白面鬼,焦急地望向屋嵴上的鹿希色。女郎看了他片刻,忽盤膝坐下,隨手捏個氣訣,彷彿老僧入定;一股既怪異又熟悉的感覺,自青年的心海浮現,應風色想起兩人練功時,無意之間“闖”入彼此心裡的情形,趕緊集中精神,想著閣樓窗開的那一幕。

鹿希色倏然睜眼,起身時微微一晃,趕緊立穩身形,衝雙胞胎打手勢。何潮色見機極快,拉著弟弟施展輕功,掠往後進閣樓;不多時,兩人自大開的窗裡探頭,推出一架弩床也似的怪異機具,四座相連如“田”字的箭匭裡,露出滿滿的箭鏃,居高臨下,恰恰對著院門外的老杏樹。

何潮色以手勢示意箭匭無法調整,僅能一射,也只能射向一處,除了把灰毛虎引至杏樹下的花轎所在之處,弩箭無法移作他用。

但白面鬼不會蠢到讓巨虎衝出門外。

“倀”本就是引虎食人的惡德之鬼,由此觀之,白面鬼與灰毛虎的關係倒也暗合傳說之喻,並未背離故事的精神。

應風色正自苦惱,突然一人躍下屋簷,頓了一頓,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仔細一瞧,居然是龍大方。他披了身黑甲,胴甲的部份異常熟悉,卻是黑山老妖所著。

應風色為調查黑山老妖的現世身份,剝下其甲冑,不想卻被龍大方偷偷藏在背後的書架裡帶走。只是那套甲過於沉重,龍大方除了胴甲,就只拿了雙肩披膊,其他如裙甲、璧鞴、護腿等只能忍痛捨棄,饒是如此,這一路也背得他烏龜一般,上下都不利索。

一為壯膽,再來也是為了能活著走到師兄身畔,他在房頂上取出甲冑穿好,咬牙一躍而下。灰毛虎見狀正欲撲前,驀地鞭梢抽響,只得乖乖駐足,堂前階下的白面鬼露出興致盎然的肢體動作,甚至誇張地無聲拍掌,想瞧這個胖子弄甚玄虛。

“……你來幹什麼?”應風色對他丟了赤霞劍的餘怒未息,龍大方偷偷捲走黑鎧的行徑更是令人惱火,特地穿上來顯擺麼?忍不住蹙起眉頭。

龍大方腆著臉衝白面鬼揮手,笑容燦爛,見對方亦報以熱情招呼,湊近師兄低道:“師兄,那廝死定了。你說村人以花轎誘殺老虎之前,先用五行陣困住倀鬼,這才得以成功,是也不是?我找到那個五行陣了。”背轉身去,從懷裡取出那三枚鬼面方塊:“站在屋頂便能瞧清,這整個庭院的地面,以深色磚嵌出的圖形,就和這鬼面上所刻一模一樣。只要能正確組合起三枚方塊,便能發動——我是這麼猜想的。”

應風色聞言大喜,只是一貫小心謹慎的脾性發作,拉近他問:“你知道正確的組合麼?”龍大方苦笑道:“我試了八種順序,都沒效果,答案就只剩下一個。真要不行,我陪師兄一起屠虎罷,說不定儲姑娘肯拋劍助我。”

應風色不由失笑,心頭芥蒂盡去,拍了拍師弟的肩膀。

“這可不行,老虎是我的,你忘了我要拿最高分的麼?一有機會你就跑,咱們山上見。”龍大方哈哈一笑,按青、白、赤的順序組裝方塊,驀地轟隆一響,地面綻出刺目光華,整個片鋪石磚面浮出一個巨大的鬼面雕紋,白面鬼倏遭術法光芒吞噬。

同一時間,應風色轉頭朝門外衝去,失去指揮的灰毛巨虎本能地追逐脫逃的獵物,竟捨了閉目不動的龍大方,撲咬應風色;一人一虎失去平衡,就這麼衝出院門一路翻滾,只聽虎咆聲不斷,爪牙齊落,鮮血衣碎齊飛,直至老杏樹底,將花轎撞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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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五折 奩貯血淚 空付幽影

“應師兄!”“長老!”“麒麟兒!”“我肏我肏我肏我肏————!”

驚呼此起彼落,卻無人敢落地,唯恐像應風色一般,眨眼慘絕於虎口之下,紛紛移動到牆頭最前沿,攀簷窺看。只有鹿希色動也不動,估算著一人一虎撲滾的速度,將撞上花轎的瞬間,提氣暴喝:“……放!”

閣樓之上,雙胞胎聞聲斬斷箭匭的絞繩,頃刻間,數十枚羽箭如暴雨梨花,離弦後暴綻開來,勁銳的颼颼破空聲不絕於耳,密密麻麻地射了灰毛虎一背!

巨獸仰天狂吼,震得杏樹搖動,地面晃顫,吼聲未落轟然側倒,在地面砸出一枚虎形淺坑來。高高翻起的虎腹之上,半痴劍不但直沒至柄,且是短柄而非長柄,顯然七枚羽刃是入腹後才被扭開,灰毛虎臨死前的一吼,未必是中箭所致,也可能因為是臟腑骨胳被半痴劍攪爛的劇烈痛楚。

應風色弓身如熟蝦,摸索著拄劍而起,渾身都是鮮血;因為出血量太過驚人,反而不能是他身上所流。眾人怔了片刻,忽然爆出歡呼來,爭先恐後掠下牆頭,朝應風色飛奔而來。

“師兄……你又成功啦!咱們成功啦!”龍大方興奮得語無倫次,與運古色勾肩搭背,又叫又跳猶不過癮,仰天叫道:“羽羊神!咱們破關啦,點數拿來!”運古色跟著大喊:“點數給老子拿來!”果然運日筒上輪面轉動,一扯龍大方:“你給算算,給算算!這樣是他媽的多少點! ”

“離、巽、巽、離……”龍大方的聲音微顫:“我沒算錯的話,是兩千二……不對,是兩千四百點啊!”運古色仰天狂笑,連飚五十四字粗口竟無一字重複,撒腿衝到應風色面前,用力拍他肩膊:“真他媽見鬼了!麒麟兒,有你的!以後老子就跟你啦,哪個再有廢話,直接剁了包餃——”忽想起廢話最多的那個,已沒機會再說話了,神色一黯;便只這麼一停,倏被儲之沁兇巴巴地攆開。

“沒見他快站不住了麼?一邊死去!”略攙著應風色的臂膀,上下審視:“你沒事罷?老虎咬了你什麼地方,還有哪兒疼?”雖蹙著刀眉,難掩關懷之色。江露橙也走了過來,洛雪晴似不願與她太過靠近,始終與顧春色並肩立於莊門邊,遠遠朝杏樹底瞧來。

應風色回過神,握住她往他身上各處按壓的小手,儲之沁還來不及臉臊,男兒輕輕將她推開,拄著恢復鏟子型態的半痴劍,一跛一拐往宅院——精確地說,是朝某個走出院門的窈窕身影——行去;走著走著微一踉蹌,眼前倏黑,正好把臉摔進鹿希色堅挺高聳的雙峰裡。

“……你是故意的吧?”女郎的聲音透出胸脯,聽來有些遙遠。“就算儲師叔的不夠雄偉,江師妹、洛師妹還在後頭虎視眈眈哩。要不干脆三人疊作一處,也夠大了。”

“說什麼傻話呢?”應風色埋首乳間,心滿意足,瓮聲瓮氣道:“在我心裡你是最大的,永遠都是。”

運古色遙見鹿希色拎著麒麟兒的耳朵,一把摜至階前,按壓得應風色呲哇亂叫臉色發白,瞧著快要升天,老氣橫秋地搖頭:“呸,痴男怨女!”

“那是燕赤霞的台詞。”龍大方提醒他:“你扮的是十方。”

在眾人沒留意處,言滿霜雙手合什,對高軒色的屍首輕誦經文,垂落眼簾的小臉上有著一絲不忍和歉然。平無碧依舊跨不過高檻,這回是在院門外,遊魂般陪襯著龍大方、運古色等笑鬧,無法回首面對高軒色之屍。

應風色左脅疼痛不堪,猜是斷了幾根肋骨,四肢也有程度不一的瘀腫疼痛,但緊要處沒半點出血性傷口,至多是手背臉面擦破油皮而已。灰虎的獠牙刺穿竹甲道袍,卻無法穿透紫苑鱗甲,是憑駭人的咬合之力重創了他。

羽羊神說過,紫苑鱗甲是會破損的。他拿現世裡的那一小塊做過試驗,鋒銳些的匕首的確能穿,實在說不上什麼寶衣。

仔細回想,遭灰毛虎咬落的劇痛間,他試圖以“天仗風雷掌”攻擊那畜生的腦袋,可惜倉促間無落手處。莫非……運動掌力的法門,能轉化紫苑甲的質性,使其足以抵擋巨虎獠牙,從虎吻下保了他一命?

應風色本想運功一試,無奈力不從心,反遭女郎白眼。定了定神,在鹿希色的攙扶下起身,忍痛開口:“諸……諸位,時間有限,快……快找羽羊柱結算點數,以免夜長夢多。”對鹿希色道:“叫……叫雙胞胎回來。別分散了——”話還沒說完,忽見一人站上閣樓的屋頂,包巾裹頭,黑布蒙面,背負一刀、腰懸一刀,身材無甚特徵,所散發的精悍之氣卻異常熟悉,運古色與顧春色面面相覷,掌中俱都捏了把冷汗。

(是……刀鬼!)

首輪降界眾人合戰那廝,幾被團滅,應風色急急掙起,不顧說話時左脅劇痛,低喝:“快……接應雙胞胎……快!”顧、運等正要起身,異樣的波動透體而過,似是觸動陣法,眾人一動也不能動,耳畔響起羽羊神的聲音。

“恭喜諸位、賀喜諸位!你們完整蒐集到了前三關的三枚隱藏道具,經過正確的組合,且完成了第四關的使令,在滿足這三個條件的同時,持有秘密道具'淚血鳳奩',正式打開價值九百點的隱藏任務'平陽令'!吾感到非常欣慰。

“要提醒諸位使者的是:你們已在時限內完成本輪的四件玄衣令,但隱藏任務屬於血衣令,是額外的任務,即使沒有完成也不會因此死亡,請抱著愉快的心情,在本輪降界所剩的時間裡好生解令,獲取豐厚的報酬!加油加油,繼續加油!”

作死的尖亢嗓音,隨著陣法的再次波動而消失,眾人又恢復行動能力。閣樓屋頂早沒了刀鬼的踪跡,整排閉起的紙窗上滲出長長的橫貫污漬,垂墜間越發鮮明,宛若潑墨,暗赭的色澤令人憷目驚心。

黏膩的靴底踩踏聲一路迤邐,背一刀、佩一刀的刀鬼跨出大堂,隨手一擲,一枚圓瓜大小的物事骨碌碌滾落階台,翻出一張瞠目吐舌的扭曲面孔,頸斷處無比平滑,如遭刀鍘,兀自淌著鮮血,竟是雙胞胎之一!

“何……何小弟!”他兄弟倆生得一模一樣,面孔、體型沒有絲毫不同,日常並列時,旁人均以氣質辨認:何潮色跳脫飛揚,人緣甚佳,何汐色安靜內向,略顯陰沉。斬首致使面目猙獰,本難分辨,龍大方卻從刀鬼手裡攢著的“淚血鳳奩”,迅速判斷是何汐色的首級。

(可惡……可惡透頂!)

奇宮弟子無不狂怒已極,畢竟死在結算前一刻是最不值的,以刀鬼的武功,奪物可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用得著殺人斷首麼?這可是連價值五十萬點的複活術,都無法挽救回來的死法啊!

運古色擎出鳳頭斧,餘人各挺兵刃,一擁而上。刀鬼一聲冷哼,雙刀齊出,鏘啷啷兩團銀光旋攪,運古色鳳斧脫手,鹿希色、龍大方腰腿受創,顧春色的長劍也只多撐了眨眼工夫,被雙刀悍然絞斷。

顧春色過於進取,不及抽退,爍然刀光映滿眼眶,頸間微涼,心底一怔:“我竟死在這種地方。”驀地金芒搶上,儲之沁連削帶轉,以慢制快,全不受刀鬼眩目的快刀所惑,支持了近盞茶工夫,攻守合度,無隙可乘。

刀鬼“咦”的一聲:“靈谷劍法?你是青帝觀弟子?”

儲之沁沒敢分神說話,刀鬼露出覆面巾的狠厲眸子不住上下打量,品頭論足也似,那蜥蜴青蛙般的濕冷黏膩,是居心不良的歹徒才能有。少女不以為他是垂涎美色,更像看著美食銀錢似的貪婪,然而噁心之甚,毫不亞於登徒子的孟浪,甚擾人心,金劍漸擋不住雙刀。

況且,隨著她專心運劍,內息注入赤霞劍中,劍身逐漸綻放出紅熾烈芒,變得越來越燙。儲之沁握持不住,被削成了剪紙邊兒似的破爛刀刃批去金劍,刀鬼明顯不欲傷她,猿臂暴長,居然去摟少女的苗條柳腰。

儲之沁嚇得驚叫,無奈拳腳稀鬆,全無抗力;千鈞一發之際,忽聞一聲細脆的“劈啪”勁響,似有什麼破空而來,卻望之不見。刀鬼身形一滯,應風色已搶上前來,回臂將她攬至身後,忍痛揮掌。

這個年輕人的實力,刀鬼上輪降界已了然於心,暗笑:“你若不要手掌,我何必為你心疼?”雙刀剪絞,料想被金劍砍出無數缺口的殘刃入肉,不啻鈍鋸加身,還不痛得屎尿齊流,慘叫如殺豬一般?教你逞英雄!

豈料應風色右掌心黏住刀板,這一下竟難奏功,反被他帶轉幾圈,腕上陡沉,彷彿掛了枚石鎖,一時施展不開。應風色左掌疊上,掌勁疾吐,剛柔互易之間,隔空勁力飛跨千山,穿刀臂如無物,刀鬼的胸口如遭錘擊,雙刀脫手、踉蹌倒退,狼狽卸去胸口潛勁,驚怒交迸:“好個賊小子!這是什麼古怪的功夫?”

“天仗風雷掌”奇襲建功,應風色心知已無一戰之力,拉著儲之沁退往鹿希色處,尚不及立穩,突然軟軟倒地,與鹿、儲雙姝並頭交臥,更不稍動。

不只是他,所有九淵使者皆倒地不起,瞬間失去了意識。

刀鬼不敢大意,本能擺出防禦架式,警省地四下眺望,果然夜幕深處浮出無數幽影,從四面八方湧至,兩兩一組,合力抬起一名昏迷的九淵使,晃晃悠悠飄進霧裡,彷彿足不沾地,輕功好得不可思議。

刀鬼神功大成前,甚至沒法追上它們。能讓一群輕功高強如斯的人執賤役,本身就是不可思議之事。

現而今他是司空見慣,漸不覺神奇。

時限一到,參與降界之人立刻昏迷,被稱為“無面者”的善後組織——也就是那群黑布罩頭、僕從打扮的皂衣幽影——便即進場,帶走使者、處理屍體、回收道具,抹除降界留下的種種痕跡。剛加入“半神”的行列時,他想盡辦法摸清組織的底,也乾過抓捕“無面者”的蠢事,結果卻大出刀鬼意料。

沒有眼洞的黑色頭罩下,那名“無面者”被縫起眼瞼、割掉舌頭,渾身佈滿可怕的拷掠痕跡,手指和腳趾無有指甲,多處的陳年骨折成了半連半斷的締結組織。刀鬼尚在苦思哪裡還有能下手處,“無面者”突然抽搐起來,轉瞬即死,屍身不住膨脹,最後爆成一灘毒血爛肉。幸好刀鬼早早察覺不妙,溜之大吉,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他為此舉付出了相當的代價。組織給予的處罰,迄今他仍心有餘悸,總算明白“規則”在這裡是多麼的重要。

無論是半神、“無面者”,還是參與降界的九淵使鬼牙眾,都必須尊重規則。

你可以想方設法繞過規則,鑽文字的漏洞,討價還價、合縱連橫……但就是不能無視它。作弊也是出於尊重,踐踏卻不是。遊戲不能沒有規則,規則是遊戲的一切。

“無面者”輕飄飄地抬走了視線所及的使者們,那使金劍的道袍少女是最後一批。刀鬼盯著她苗條的腰肢,不覺有些怔,回神才發現自己攔在“無面者”之前,黑巾遮住全臉的皂衣幽靈順從地停下腳步,彷彿在等待他下達命令。

——他後來才知道,“無面者”根本毋需劫擄,只要下令即可,無論叫它們做什麼,哪怕拔刀砍了它們的腦袋,無面者也不會反抗。或許被苦刑折磨到意志完全崩潰,甚至連“自我”的概念都已點滴無存的走肉行屍,就是這個樣子。

譬如他現在手一揮,命令道:“抬到旁邊的草叢裡。”這兩個無面者就會依令而行。他甚至懷疑這樣的服從是沒有任何前提的,不需要特別的口令暗號,連羽羊神的頭盔也用不著,任何人都可以命令它們。

反正無面者不會出現在人前,出現於光天化日之下,降界所選擇的場景舞台無不是人跡罕至之地,無須檢核、完全服從的無面者是最完美的苦力;它們連自己是誰都不復記憶,不辨苦樂好惡,沒有疑問或好奇心,只會、也只能忠實地執行被交付的任務,還有比它們更合適的善後之人麼?

要不是無面者無從區別下達指令的對象,換言之,任何人的命令它們都會無差別地聽從,那還訓練九淵使或鬼牙眾幹什麼?直接派它們去殺人越貨得了,說不定還更好用。

一想到彈指間就能帶走昏迷不醒的少女,刀鬼竟有些悸動起來。

他對美色毫無興趣。就算品嚐那些嬌美的胴體,乃至恣意姦淫、凌辱、虐殺被男人捧在手掌心裡的姣美女子,起初是很有樂趣的,但已非刀鬼此際最上心。神功大成之後,他固然是脫胎換骨,彷彿再世為人,近年的進境卻明顯慢了下來,這點在半年前的那場惡戰中顯露無疑。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突飛猛進,乃築基於內力的飛躍提升之上,料不到對上本門的佼佼者時,彼此修為差距不大,至少非是原先預期的那樣懸殊,功力、招式皆佔不了便宜,刀鬼險些陰溝裡翻船,最後還是靠了“那個”才驚險脫身,令人好生氣沮。

迫取女子元陰的採補法門,已無法提升他的功力,他需要的是爐鼎——一隻能隨著他的功力提升而精進的爐鼎,起碼陰虛而亡之前,能為他煉出更純粹的後天陰元,無論質或量上,都能遠超處子的先天元陰。

他以為九淵使者不是來自指劍奇宮,便是自鱗族五郡六姓的範疇內遴選,想不到竟有出身觀海天門的小道姑。

刀鬼試過在轄內劫擄道姑為用,可惜效果不彰,追根究柢還是底子差,經不起神功折騰,難收朱紫交競之效。此姝劍法造詣不俗,或是青帝觀某位耆宿嫡傳,那可是實打實的玄門正宗,兼且頸直腰挺,腿心閉鎖,必是處子無疑,沒有比這個更好的鼎爐了。

“……哎呀呀,時限一到降界告終,可不能再對使者出手了啊。”

羽羊神的聲音忽自背後響起,刀鬼霍然轉身,見他雖戴上了羽羊盔,仍是青衣短褐、白襪黑履的僕役裝扮,一手拿著糊紙面具,另一手則拎著長長的鞭柄,輕佻聳肩:“這是'規則'。別不小心越線了,很麻煩的。”

刀鬼按捺怒氣,只點了點頭,沒有開口。羽羊盔裡設有變聲機簧,能掩蓋原本的嗓音,羽羊神自不介意說了又說,過把嘴癮;但他只以黑巾覆面,就算運功改變聲音,也難保不會被隔牆之耳聽出端倪,以致身份洩漏,輸了遊戲——這個悶虧,他可是從首輪降界起,便狠狠吃夠了一盅,今晚甚至被打開了撈什子隱藏任務——取名“平陽令”簡直是惡意滿滿——眼看便要淪為頭一個出局的半神,慘遭淘汰。羽羊神大概以為他完蛋了,專程扮成倀鬼,來看笑話的意味都快溢出糊紙面具。

刀鬼乍看確實狼狽,若非時限已到,他可能會逼著殺光在場的九淵使者,以免被揭開現世的真實身份;這樣一來,這幾輪降界等於做了白工,浪費這麼多的資源和時間,培養幽窮九淵龍皇大軍的工作卻得從頭再來,刀鬼無論如何,都不能免於被問責。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最後一刻得以順利逆轉,在這場遊戲裡,實已立於不敗之地。羽羊神甚至不知道這一點。

他得守住得來不易的優勢才行。刀鬼衝著青衣黑履的羽羊神微一頷首,便要轉身離去,羽羊神卻跳上前來,親熱地與他勾肩搭背,附耳道:“你不說話是對的。吾告訴你啊,這些'無面者'有瞎的,有聾的,有啞的,絕大多數都是傻的……但有些卻不是。吾也不知道哪些不是。

“你若在它們面前露了形跡,難保不會被找到現世裡,莫名其妙便丟了腦袋,這可比被九淵使者破解身份,要嚴重多啦。吾跟你感情特別好,這才提醒你啊,可沒同其他傢伙說過。”

刀鬼忍住甩開臂膀、甚至拔刀捅死他的衝動,順從地點頭,深慶沒對道袍少女下手。他能理解保有意識的無面者忍辱含垢、伺機復仇的心情,無論羽羊神對它們做了什麼。就沒有人不想殺掉羽羊神。

“你想不想知道,吾是怎麼讓無面者清理現場的?”羽羊神就是一副想炫耀的樣子,不管回答“想”或“不想”,都沒法阻止他自顧自說下去。

“其實非————常簡單!”帶著羊頭盔帽的青衣小廝得意洋洋,誇張地做出附耳悄聲的動作,但嗓門也沒見壓低分毫。“吾一次,只讓一個無面者做一件事。抬人的,就認准抬的那個人,就算死了也要抬出屍骨;拾物的,就只認一樣物事,撿完就了事。”說著把鞭柄和糊紙面具胡亂扔出,一名始終跟在兩人身後的皂衣幽影趕緊撿起,輕飄飄去了。

刀鬼一凜,恍然大悟。

這倒是出乎意料地簡單、又切實可行的法子。關於“如何支使一群能力高超的傻子”,刀鬼曾無數次設想指揮無面者佈置降界、收拾善後的情形,總覺得處處窒礙難行,一經羽羊神揭破,才發現居然如此容易。

但這麼一來,就有一樣難辦之事——他突然停步,轉身衝羽羊神一拱手,往頭頂比了比羊角的模樣,橫掌由上而下遮掠臉面,然後才長揖到地。

“呀,一定是月亮惹的禍,害吾談興大發,不由得掏心挖肺,說了這許多。那你趕緊換行頭去,下回有機會吾再找你聊心事。你今晚幹得不錯,孔海邑池那廂,吾不會投你'醜'的。”

看來,羽羊神現身就是為了說這個。但刀鬼無心細辨話語的意涵,把握時間迅速離開,施展輕功,繞過被施術法之處,直至一處隱密的岩隙間,取出暗藏的羽羊盔與獸毛氈袍穿戴好,細細端詳從閣樓中那少年懷裡搜出的鈿盒。

他第一眼看到這個小巧的首飾盒,便知其中所藏,必與瓊娘有關。瓊娘有隻一模一樣的首飾盒子;之所以認得,因為那正是他買給她的第一樣禮物。儘管短暫,他們也有過恩愛的時日。

“淚血鳳奩”——同樣是惡意滿滿的名字——是如何源源不絕湧出鮮血也似的紅汁,他既不知道也沒興趣,打開鈿盒挖出襯埝,果然在夾層裡找到那枚嵌著剔瑩蛋白石的掐金戒指。

鈿盒是仿造的,戒指卻是真品。

他失手殺死瓊娘的那晚,她手上戴著的,正是這枚戒指。

刀鬼一直以為戒上所鑲,乃是蛋白石、翡翠或珠貝一類,以岳父的官位身家,瓊娘最鍾愛的戒子未免稍嫌樸實,雖然這正是他最初愛上她的理由。若非視金錢如糞土,以瓊娘千金之軀,怎會委身下嫁於他?

破落門第貧寒出身,限制了刀鬼的眼界。

戒指上鑲的,可不是什麼蛋白石,而是價值千金的“飛廉石”。能貯入強烈意念的異石,鉅細靡遺地錄進瓊娘死前,對他失望、鄙夷到了極點的泣血控訴,連同絕望的慘呼,以及他行凶後獸一般的喘息嗚咽……通通留存在飛廉石裡。

一旦公諸於世,他一往情深的鰥夫形象,為亡妻單槍匹馬、手刃悍匪的豐功偉績,乃至水漲船高的名位等,都將毀於一旦。

世人勢必重新檢視其泰岳之死,發現與其妻被土匪劫殺一案驚人地相似,終不免發現那些宣稱被剿滅的土匪,其實並未真的授首正法,而是與他串通一氣,隱於暗處,官匪聯手籌謀,幹下許多大案——而那幫胃口越來越大、漸難節制的匪寇,如今再也開不了口。

刀鬼對於以鬼牙半面鎖住腮幫骨、讓他們無法出聲的諷刺意味,欣賞得無以復加。當他們從昏迷中甦醒,發現自己成了這副鬼樣,不得不依令而為,爭取一線生機,然而終不可得……這簡直是世上最完美的滅口。徹底、利落,而且過程賞心悅目,大快人心,使他那一輪毫不猶豫地將票投給了羽羊神,投的自然是“德”而不是“醜”。

捏碎此石,他在世上將不再有任何的把柄破綻,飛廉石的價值卻使刀鬼猶豫起來,考慮再三,終於還是把戒指貼肉收藏好,闔上鈿盒,遠遠擲飛。他藏身於岩隙間,以龜息法收斂氣息,如遭石化,就連鳥雀松鼠都無法輕易分辨。

無面者倏忽而至,手裡拿了塊小小玉牌,牌上所嵌,那宛若天然石英般的結晶體正發出刺目的光華,持續不滅,越發耀眼。無面者駐足不動,彎腰在草叢裡搜索片刻,拾起鈿盒轉身飄去,也不瞧周遭一眼。

刀鬼——該稱呼他為第二位羽羊神才對——冷眼瞧著,也從懷裡掏出一塊一模一樣的玉牌,牌上嵌的非是晶脈橫生的畸零水精,而是精雕細琢的晶珠,同樣綻放著熾亮的酒紅色光芒,只是隨著幽影遠去,光芒開始閃爍、消淡,直到無面者在夜幕裡失去形跡,晶珠仍像風中的燭火般明明滅滅,始終沒有完全沉寂下來。

半神的追踪玉牌,是該比無面者的更強才對。第二位羽羊神心想。

參與降界遊戲的每位羽羊神,均擁有一塊這樣的玉牌,用來追踪自己的“不屬此世之秘”,可倚之在降界找回藏有自身秘密的隱藏道具,或者誤導得到道具的使者,以保護自己的秘密……玩法非常多元,端看個人的喜好與手段。

由於晶珠放光的機制,無法分辨是接近哪樣道具才被觸發,因此也可能會追踪到其他半神的道具,透過道具猜出對方的身份,在“孔海邑池”投票時加以利用;也可引導九淵使者解開謎底,使對手提前出局。

他推測這是某種術法的定向效果,然而,打從本輪降界開始,晶珠的感應就彷佛被遮斷了似的,玉牌上一片死寂。第二位羽羊神心有不甘,一路尾隨使者,直到高家莊眾人與巨虎鏖戰,晶珠才突然綻放烈芒,羽羊神旋即宣布觸發“平陽令”的隱藏任務,讓他有被擺了一道的感覺。

這完全不在當初規劃的腳本之內,說不定根本就是羽羊神的即興發揮……不,他肯定是算計好了的,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去了高家莊。難道,他要對付的人,居然是我?

第二位羽羊神面色陰沉,施展輕功穿過田野林道,循秘徑進入城邑,掠向約定的集合地點。

——接下來,得好好思考“孔海邑池”那廂,票要怎麼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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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折 邑池孔海 醜蓄德興

“孔海邑池”乃是傳說之中,位於幽窮九淵的銀色湖泊,以皇家園林比擬,約莫是龍皇應燭御用的太液池。拿來當作半神密會之處的代稱,除了滿足羽羊神的惡趣味,另一方面,也是因為此間隱於城邑地底,興許真是某種古老的地下水道也未可知。

他曾命有司調出圖籍,才知現存的文檔,只能追溯至前朝中末葉,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已然佚失;問起作廢的地底暗渠,即便是城尹衙門的老人也多不知曉。

“刀鬼”是應風色等人私下對他的稱呼,第二位羽羊神既沒聽過,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有這樣的一個綽號。

戴著羊角頭盔的半神共有四位,輪流提供腳本、主持儀式,雖份屬同僚,但彼此之間互稱羽羊神也未免過於混淆,搞不清楚所指為何,所以只有最初的那一位以“羽羊”自稱,任性地為其餘三人起了綽號。

第二位羽羊神、也就是使者口中的刀鬼,被稱為“竹虎”。比起管叫辵兔和水豕的另外兩位,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抱怨了,況且他並不討厭“虎”字。鑄煉其一身武藝的門派,發源於以虎為尊的遠方;學藝時從未獲得的褒獎肯定,“竹虎”之名似是多年後遲來的補償,只不免對“竹”字有些在意。

“吾隨便想的,都說竹是君子嘛。要是不喜歡,叫草虎或石虎如何?”羽羊神的回應,差點教他嘔出滿盆老血。“不然吾再想想……是了,汝刀法精湛,快刀既輕又巧,叫'巧虎'你覺得怎樣?”

——這個瞧不起人的王八蛋!

若羽羊神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嘲諷滿滿、隱含惡意的話,倒也容易應付,謹慎防範也就是了。偏偏他經常給出中肯的建議,令人無法拒絕的好東西,實打實的給予強助;這樣甘美而慷慨的賜與摻雜著惡意,委實防不勝防,益發教人提心吊膽,須得勞神應對。

直到後兩位加入遊戲的半神,得到“辵兔”、“水豕”這種莫名其妙的代號,竹虎決定放棄在這種枝微末節上與他角力,好歹還有個順耳的“虎”字。

羽羊神特別喜歡這種具體的動物代稱。

在上輪降界結束,返回孔海投票之際,他還給每個人準備了繪有動物圖形的薄紗小扇,當作投票的注碼。竹虎只在城尹衙門的官妓玩投壺遊戲時,瞧過這種長柄帶流甦的小圓扇子,不知他打哪兒弄來,還特意畫上羊頭兔臉一類,思之不由一陣惡寒。

尋找、守住自己那份被投入遊戲的“不屬此世之秘”,行有餘力,也可以倚之坑一坑其他同僚——這不過是額外的加註罷了,是最快篩出一名輸家、結束遊戲的捷徑,卻非是正規的競賽內容。

竹虎從城外一處荒僻的秘洞潛入地底,起初是走在濕漉的泥土地上,接著踩過一大片崎嶇磚碎,踏進一條長長的磚砌甬道裡。說是甬道,不過是水渠兩側各留有兩尺寬的踏腳處,行走其間,以竹虎的身長仍不免要微佝著腰背,以免頭頂磨著圓拱側緣。

荒廢超過三百年的下水道,已不聞昔日污穢,壁上雖無燭火,渠內的淺水每隔兩丈便漂著一枚紗囊似的物事,散發著幽幽螢光,回映水面粼波,倒也略有照明之效。

甬道的盡頭有個立龕般的狹小空間,再往前去,眼前豁然一開,卻是個兩丈見方的調節池,方形池子裡漂著更多螢囊,映出圓拱形狀的挑高頂部;其他三面有著同樣的狹長龕孔,黑黝黝地無法瞧清其中的景況。

竹虎心知其他三人望向自己這廂,所見亦然。上一輪用來投票的小圓紗扇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金色圓盤裡的四枚泥泥狗,巴掌大小的童玩毫不意外地捏作老虎、兔子和豬羊的形狀。當然還有分別鐫著“德”、“醜”二字篆文的扁平卵石,陰刻的字跡裡滲滿紅黑兩色墨漬,也像是孩童遊玩用的器物。

浮誇做作的奇特變音,忽自右側的龕孔中響起。

“又一個愉快的夜晚,諸位神僚辛苦啦。”羽羊神殷勤笑道,幾乎可以想見他熱切搓手的猥瑣德性。“吾不得不說,這一輪降界實在是太精彩、太華麗,堪稱經典,即便是五千年來,都挑不出幾個如此充滿張力、幾經波折,最後關頭又漂亮逆轉的成功腳本來——”

“是誰的逆轉?”一模一樣的變音從左側傳出,毫不留情地打斷了羽羊神自說自話的昂揚激情。“若非時限已到,有人便要一傢伙殺掉全部九淵使者,保護自個兒的小秘密。這得算九淵使的逆轉,還是竹虎神的?”

是水豕。別被他毫無起伏的冷淡口吻騙了,這廝的嘴同代號一般的臭不可聞。竹虎氣得微微冷笑,卻不忙反口,在這個當兒,他須盡力誘使眾人開口,以揣摩他們的投票意向,是投“醜”呢,還是投“德”。水豕語帶譏嘲,且在意一旦使者俱亡,這幾輪不免白忙,聽起來想投的是“醜”。

“我沒打算殺掉他們。”竹虎定了定神,從容開口:“諸位的寶物,不也還在降界裡麼?各位同僚都不急,我急什麼?倒是最後這個隱藏任務,並不在當初我交付的腳本之中,也不是商量好的修改。是哪位添上去的,本神很想知道。”他刻意不提“平陽令”三字,是不希望被人瞧出了其中的隱喻。雖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竹虎不想冒險;比起九淵使者,能被羽羊神招募至此的半神同僚,無疑是更可怕的對手。

“是吾。”羽羊神笑道:“記不記得吾曾說過,點數可以用來修改降界裡的一切,毋需討論,用不著他人同意,更加不需要公開,價合即售?這就是示範了。吾花費兩點,把竹虎神的隱藏任務給加上了,結果是不是好有趣?驚喜不驚喜,意外不意外?”

果然是他!竹虎強捺怒氣,森然笑道:“就不知羽羊神自己,有沒有同樣的隱藏任務?我若也願意花費兩點,能不能在下一輪也加上?”

對面的龕孔中斜影微晃,一人道:“那自然是有的。幽窮降界,講究的是公平二字,無論九淵使、鬼牙眾,乃至我等半神,都得遵從規則。羽羊神,我說的是也不是?”雖經同樣的機簧變聲,然而語氣溫婉,甚是動人,可以推斷是出自女子之口。

從首輪降界起,竹虎便認定辵兔的真身是女子,除了說話的口氣,內容也是重要的依憑。

這一輪降界所採用的腳本,本為竹虎所提,最初的發想可沒安什麼好心,而是欲以各種荒誕不經的神怪傳說,來測試羽羊神和組織的能力極限— —須知動員的人力越多,投入的資源規模越大,便越容易露出馬腳。若羽羊神明說“辦不到”,亦能約略估計出組織的底蘊根基,標出其門檻之所在。

而加入“娶親”這個因素,以貫穿四個玄衣令,則是辵兔神的提議。

基於“規模越大花銷越多越好”的戰略出發點,竹虎舉雙手贊成,沒想到羽羊神竟鼓掌叫好,擊節讚歎不已,頗有相見恨晚之憾,甚至把守關者的規格,提高到巨蟒、猛虎和洪水潰決的程度。只有水豕冷冷投反,無奈三對一的情況下,最終還是通過了離譜如斯的降界內容。

花不到一個月的準備時間,便將一切佈置妥貼,讓竹虎在接到打開降界的通知時,不由得抽了口涼氣。難怪組織連那三萬兩庫銀也不放在眼裡,便教他把私吞的銀子全拿出來,花上三倍的時間,竹虎也沒把握能做到這種地步。

半神的遊戲規則是這樣:遊戲之初,每位半神擁有五點籌碼——附帶一提,此一注碼若要兌換成九淵使者持有的點數,每點可兌十萬——提出的降界腳本若經採用,可得兩點;修改腳本的建議被採納,可得一點。

點數是採累計製,每一輪降界結束,半神返回孔海邑池投票,視投票結果增減之,歸零者就算失敗,同九淵使者一樣,得提前回九淵見龍皇去。隱藏任務比較像是規格外增加的特別賭注,萬一四名半神的持點陷於膠著,分不出勝負,可以利用揭發對手真實身份的方式,無視積點,一舉將其淘汰。

然而真正棘手的問題,卻出在孔海投票的規則上。

投票分成兩輪,先投對象,再投德醜——“德”是點數增加,“醜”是點數減少。若德多於醜,則全視為德,反之亦然;萬一德醜的票數相當,則各依投票者的意向予以增減。

乍聽之下,辵兔神像是在替羽羊神緩頰,但也有可能是擠兌,迫使他宣示隱藏任務是公平的,非是羽羊神一人獨享的作弊工具;任何人願意拿出兩點來交換,都能在下一輪裡放入指定對象的隱藏任務,這將是非常有力的狙擊,且出其不意,甚至改變現有的遊戲形勢和玩法。

果然羽羊神斂起輕佻的語氣,嚴肅道:“這是自然。尊重規則,乃是降界中唯一的鐵則,誰​​也不能破壞。吾的秘寶,可是首輪便被使者們拿走了,就差沒掛在脖子上游街,一旦滿足條件,自會打開。

“老竹你就是運氣不好,誰讓吾示範的時候,剛好想你了呢?可不是針對你,你別多心。”

辵兔神在白城山腳本那一輪,據悉曾出手搶奪“淚血鳳奩”,但竹虎傾向於是晶珠追踪的無差別性所致,並非有意。當她發現弄錯,似未繼續追殺九淵使者,而是立即抽身,也能判斷她對其他半神的秘密並無興趣。

事實上,正因她提議加入“娶親”一節,才額外增加了女性使者的數目,這些少女折損甚微,多數能帶到下一輪去,以結果而論,辵兔神應該很滿意才對。

參與降界的半神本就各有目的,只是利用了這個機制加以遂行罷了。說服同僚接受利己的提議,修改腳本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再往下走,就該尋找可聯手結盟的對象,讓往後每一次降界的結果對自己更有利。

辵兔神該會投他才是,而且投的是“德”。竹虎心想。

水豕對使者差點全滅一事似極不滿,若是投他,肯定投“醜”,這就麻煩了。

羽羊神曾說“我不會投你'醜'”,很難判斷他是要投自己“德”呢,還是要投別人“醜”……也可能根本胡說一氣。世上沒有比羽羊神更以難捉摸之人,全信他肯定是要出事的。

正思量著,羽羊神又恢復跳脫飛揚的口氣。“哎呀,總之呢,吾是很滿意的。大夥兒也都累了,要不趕緊投一投,回被窩裡睡個好覺?”其餘二人都同意了。

竹虎掌心裡捏著汗,最終還是選了虎形的泥泥狗,聽著羽羊神數:“一、二、三……開!”一擲而出。四道黑影同時落入池中懸浮的金盤內,哐當聲次第歇止,赫然是四頭小老虎!

“滿堂紅啊!”羽羊神簡直比他還興奮,叫聲尖亢刺耳,猶如主持廟會的滑稽藝人。“果然觀眾眼睛是雪亮的,精彩好戲,口碑爆棚啊!那麼接下來開出的,是'德'還是'醜'呢?”

辵兔神忽道:“今晚這個本子確實精彩,我個人還是支持的。雖然最後是因時限而停止,但我料即使沒有這麼一下,竹虎神仍會盡力保全使者,不致令諸位同僚白白辛苦。”

水豕神冷道:“為何替他求饒?”

四票固然有機會替竹虎加四點,但萬一跟著被投成了“醜”,那就是一口氣扣掉四點,下一輪竹虎的形勢將十分嚴峻;大起大落,正是孔海邑池投票最刺激的部份。“不是求饒,只是希望遊戲能玩得久些。現在結束,未免太沒意思了。”辵兔神淡淡說道。

這種話一向出自羽羊神之口,這回他卻罕見地沒有附和,而始終冷冷譏嘲的水豕神聞言沉落,彷彿想到了什麼,偌大的水池頓時陷於寂靜,只餘滴滴答答的落水聲。

投票的結果,並未出“辵兔神”的預料。

三德一丑,最後四票全算成了德,加上提供腳本的兩點獎勵,雖然竹虎神在前幾輪損益持平,但本輪結束之後,卻成了手握十一點的掄元魁首,連羽羊神都以九點的得分瞠乎其後;對比打開“平陽令”時被迫現身的狼狽,竹虎神毋寧才是今晚一舉逆轉的大贏家。

“瞧他得意的樣子,彷彿不知道是你幫他贏的。”身畔一人點亮了燈籠,溫暖的燭光取代帶了渠裡碧磷磷的幽微螢照。

“我需要他來附議我們的腳本。”

“辵兔神”微微一笑,習慣性的接過女子手裡的燈籠,盈盈走在她身側。兩人的影子在無風的甬道裡被拉得斜長,仍看得出走在前頭的女子窈窕健美,曲線凹凸有致,渾圓飽滿的雙峰尤其堅挺;頭戴羽羊盔的提燈女子卻是纖細單薄,配上足不沾地似的輕盈豐姿,宛若飛天離壁,下一霎眼便會騰空飛去。

“我有更好的法子。”窈窕女子冷笑:“先扣他個四點,削皮見骨,剩下不死不活的三點,待下回孔海投票時,任兩人聯手都能結果了他;為保長生,他不得不與我們合作,還不用看他趾高氣昂的死樣。”

戴盔女子笑了起來。

“沒法子的,小姐。”即使變成了怪異的聲線,她的口吻還是那樣溫柔沉穩,恁誰來聽都覺得是教養良好的名門閨秀,讓人打從心底覺得安心。“要剩兩分才有機會,且為了求生,他會想盡辦法提腳本、加意見,而不會像剛剛那樣配合,毫無異議地支持我們的腳本。”

窈窕女子蹙起刀眉。“可他現有十一點在手,以後就沒有一舉除掉的機會啦。堅壁清野,絕不授人以柄,這不是憐姑娘你教我的——”美眸圓瞠,忽然閉口,半晌才低道:“因為你始終以為,敵人是羽羊神,是麼?”

甬道的出口在一座石橋邊。女子吹滅燈籠,將羊角盔藏入石間密格里,由同一處取出兩件連帽大氅,先為那身材健美的少婦披好,細心結帶,自己再有條不紊地穿上。兩人挽著手行於月下,在錯綜複雜的巷弄間疾行一陣,沒入一間豪邸的後門之內。

執夷城原是金貔朝開國的都城,現今的城邑是在古城的基礎上創建起來的,仍保留著裡坊的雛型:整座城像棋盤一樣,被分隔成若干方正街區,被稱為“坊”,坊與坊之間以門相隔,入夜閉起,禁止人車通行,形同宵禁;提供手工藝、商業等各種服務的店鋪,則被集中在所謂的“市”裡。

但這都是幾百年前的老黃曆了,縱使裡坊門牆猶在,現而今,城裡哪還有宵禁集市這等事?豪邸所在的保寧坊,一般被視為是城南富戶所在的區域,價高難得,日夜皆十分恬靜。

僅隔兩個街區,便是秦樓楚館煙花之地最集中的長樂、遂寧兩坊,往前有俗稱“鬼市”的壽寧坊,接著申酉之交便放農夫小販進城、開始營業的東門市,或往曲盤江的漁市碼頭喝一碗鮮煮魚湯醒酒,吃喝玩樂全在此間,堪稱是執夷城……不,該說是峒州全境規模最大、銷金最多的溫柔鄉。

此間的風月場,與越浦等地行之有年的舊路子不同,因地緣之故,學的是央土時興:前朝白玉京窮奢極欲,靡爛不堪,玩法往往劍走偏鋒,荒誕到了挑戰人性的境地;及至本朝肇興,朝氣蓬勃,平望流行在席間撫琴舞劍、吟詩作賦,以精湛的技藝輕攏慢撚,挑起興致,不純以色媚事人,新奇有趣,就連一擲千金毫不手軟的越浦豪商也趨之若騖。

乘坐畫舫遊玩曲盤江、夜宿執夷城,未至平望而如臨平望,可說是近期東海富人間蔚為流行的新鮮玩法。

而其中最負盛名的,當推長樂坊的“風花晚樓”。

這座豪邸是登記在嵧東俞氏的名下,坊間流傳,是俞老爺子購置來安置寵妾之用,即使偶有身段曼妙的掩面少婦低調進出,旁人也不覺得奇怪。梁燕貞對憐姑娘買下宅邸,乃至打造出如今的風花晚樓的眼光手腕,只能說是佩服得不得了,因此對於她看待羽羊神的態度,也就格外在意了起來。

“欲將風月了余生的女子,是不會有敵人的。”憐清淺揭下兜帽,露出一張清麗絕俗的俏臉,歲月幾乎沒在上頭留下任何痕跡,透著淡淡幽藍的雪膩肌膚,在月光下瑩然生輝。

“但世上,也有像陰人那樣帶著純粹的惡意,毫無來由就想害人的。咱們既然開門做生意,小心點兒總沒錯。”

(第七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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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3 15:37:42 |只看該作者
第五七折 誰家玉葉 移嫁金枝

這門生意,不知不覺也做了八年餘;加上在嵧城浦的五個月又零三天,說一句“十年”並不算勉強。

梁燕貞曾以為天地之大,再沒有容身的地方,回首現而今的園林華邸、錦衣玉饌,對桌畔優雅沏著茶的溫婉女子,她心中只有滿滿的感激。說是憐姑娘救了她的性命乃至人生,那是半點也不為過。

當日始興莊激戰落幕,十七郎撇下她,迳追曠無象而去,從那刻起梁燕貞便知他再不會回來,他的心已被那丑丫頭帶走,始終都不是她的。她按憐姑娘的指示,送垂危的女陰人返回歲無多貯藏中陰土處,及時埋入膏泥,堪堪救回了憐清淺。

而憐清淺回報她的,卻不僅僅是十年的陪伴而已。

親見中陰土的療复異能後,二姝緊接著要面對的,便是何去何從。十七郎無法指望,經憐姑娘再三勸說,女郎終於在龍庭山的山腳下等到失魂落魄的愛郎,徹底了斷。

梁燕貞本想投靠顧挽松,畢竟當初是他指的明路,如今阿雪平安上山,也該是顧挽松兌現諾言的時候,憐清淺卻有全然不同的見解。

“……他是騙妳的,從一開始就是。”雪肌泛著月華似的淡淡幽藍,如姮娥下凡的女陰人握著她的手,溫柔的嗓音口吻像哄孩子般,不知怎的,卻令人完全討厭不起來,只覺無比安心。

“要皇上收回成命,那是讓他認錯了,雖未必不能夠,但顧挽松須得極受聖上恩眷,且甘為梁府冒此大不韙才行。他……是這樣的人麼?”

梁燕貞無言以對。憐清淺撫著她的手背,柔聲道:“這廝若從最初便存了欺瞞之心,就算小姐圓滿完成任務,他非但不會履行承諾,怕有毀跡滅口的手段,此際不宜貿然前往白城山。”

梁燕貞心念微動。“那……回濮陰罷?我家裡還有些薄產,為數雖不多——”

憐清淺搖了搖頭,帶著一抹憂傷而憐憫的苦笑。

原來……連家都回不去了啊。梁燕貞雙肩沉落,想起小葉那番“我們回去罷”的話語,才明白兩人都太過天真。從她接下差使,濮陰梁侯府的破滅便已註定,再難翻身;傅晴章、李川橫等固然各懷鬼胎,比起黃雀在後的顧挽松,二人的城府不值一哂,誰也翻不出副台丞的手掌心。

“要不……我找十七郎去,狠狠參顧挽鬆一本!”女郎霍然起身,用力之甚,以致掀倒臀下圓墩,被突如其來的匡啷響嚇了一跳。

“那還得上白城山。羊入虎口,正中下懷。”

憐清淺扶起繡墩,拉她坐定,肩膝相抵,娓娓呢語。“獨孤寂空有武功,卻非智謀之士,顧挽松敢算計於他,定然想好了自清的說帖,只怕妳告狀不成,反落入那廝手中,豈非糟糕至極?

“要說顧挽鬆有什麼短板,便是身在衙門,不得自由,畢竟上有朝廷,日常尚有公務瑣細。小姐不肯上山尋他,又不回濮陰老家,於他,便如斷了線的紙鷂,從此人海茫茫,想再找著可不容易。咱們一時想不到怎生應付,不如……就從讓他傷腦筋開始罷。”說著眨了眨眼睛。

梁燕貞“噗哧”一聲,忍不住笑了出來。憐清淺於她,起先是奚無筌、歲無多口中人人愛慕的漁陽仙子,而後又是淒艷詭麗的不死陰人,直到此際,才知她也有這般促狹可親的俏皮模樣。

“那……還能去哪兒?”笑完了,終歸要面對現實。梁燕貞幽幽嘆了口氣,忽覺茫然。

患難相從,加上她本是大大咧咧、藏不住心思的性子,陪伴憐姑娘休養調复期間,已將自個兒的事說了個七七八八。憐清淺思索片刻,沉吟道:“立足江湖,所恃不過武功錢財。武功得花時間,不急在一時,小姐眼下需要的,是可以好生鑽研武藝、不虞衣食,乃至重新培養勢力的靠山和背景。我知有一處,或可嘗試。”

憐清淺相中的對象,居然是嵧浦俞氏。

“……妳怎麼知道,俞家有可乘之機?”多年後偶爾閒聊,梁燕貞忍不住問。

憐清淺笑道:“俞心白膚淺任性,紈褲習氣濃重,定是祖父慣出來的,足見雙親身言二教單薄,而叔伯一輩當中,並無期功彊近、虎視眈眈者,否則必不致此。一門三代,中節虧失,這樣的門第我當年在漁陽見過不少,罕有不出問題的。

“而俞老爺子扶植照金戺,起用傅晴章等豺狼之輩,其心氣之焦灼燥烈,亦見一斑。按男子脾性推測,這是身不濟而心未死的跡象;兼以俞心白之死,便有可乘之機。”

梁燕貞本想打趣說“憐姑娘真懂男人”,話到嘴邊,想起她轉化陰人、為歲無多等姦淫取樂的悲慘過往,忙不迭咽回腹裡,嚇出一背冷汗。憐清淺卻彷彿從她勉強擠出的僵硬笑容裡窺出了端倪,並不生氣,溫婉笑道:“閱歷未必是越多越好。想得深,想得久,也能品出滋味。”

傅晴章等人的屍體,與西山韓閥秘密遣來的數十名“擎山轉”鐵騎混作一處,事後少不得經兵部和刑部大理寺的密偵毀跡滅證,粉飾太平,照金戺一行遂以失踪論處。

俞老爺子耗費大筆銀兩,始終尋不著愛孫的踪跡;到頭來,連鎮遠鏢局都不敢接俞氏的委託,俞老爺子心中有譜,只不肯接受現實,性子越發乖戾,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淨拿家中人出氣。

某天夜裡,一名天仙似的絕世美女,無聲無息出現在老爺子屋裡,自稱是夜游神。慣見風浪的老人冷笑不已:“妳要真是神明,立時將我孫兒帶來此間,莫說供養,俞氏的身家妳盡可拿去。”

美女淡淡一笑,柔聲道:“逝者已矣,就算是神仙,也無法令死人活轉過來。我有一法,可補你心上遺憾。”給了他一枚龍眼大小的火紅藥丸。

俞平滔大半生縱橫商場,熬過舊朝傾覆、新朝肇生的艱難歲月,獨力撐持著嵧浦俞氏的偌大基業,本不易信怪力亂神之說。然而,誰都不敢當老人的面提起、總是小心翼翼迂迴繞避的愛孫死訊,就這麼自然而然,從女郎姣美朱唇間流洩而出,宛若當頭一錘,粉碎了俞老爺子的心防。

乾癟的老人雙手掩面,孩子似的哭起來,終至嘶聲痛嚎不可遏抑,滿園婢僕卻無人聞至,進一步加深了“身在夢中”的不真實感,如哭掉魂魄般的俞平滔,渾噩接過藥丸嚥下。既在夢裡,還怕被毒死麼?反正一路顛撲至今、堪稱波瀾壯闊的人生,連同俞氏滿門的未來,也和死差不多了。

老人萬料不到,這枚藥丸竟令他“活”了過來。

睡褸內未著其他、僅覆一條薄薄錦被的下半身,以驚人的速度恢復元氣,精繡被面高高撐起如支篷,老人兩眼發直,駭異到無法言語——長年的酒色應酬,令他未至天命之年便喪失了男子雄風,即便血氣最盛時,也從不曾堅挺如斯,彷彿換了副全新的陽物。俞平滔怔怔望著牲口般的偉岸家生,似還在適應色欲重又在肉體中活躍蔓延。

“死去的孫兒是回不來了,你便再生幾個兒女,旺一旺家門罷。”

銀鈴般的輕笑化散於風中,清艷雍容的絕色麗人倏忽不見,一如鄉野軼聞裡的千歲狐仙。

而性慾永遠是最好的出口。可以宣洩憤怒,排遣焦躁,麻痺恐慌……而對俞老爺子來說,甚至還承載著希望。俞家大院裡,響起了久違的鶯嬌燕啼,徹夜未平,似不知伊於胡底。

“……中陰土還能壯陽?”

伏身於古舊的琉璃瓦頂,梁燕貞瞠大美眸,驚嚇怕還在俞老爺子之上。

“寅吃卯糧罷了。”憐清淺笑道:“小姐以為'夜游神'是怎麼收服始興莊龍方老爺的?起初只是為了測試中陰土內服的效用,畢竟歲無多始終沒放棄鑽研人造陰人之法,卻意外發現此節。

“妳給男人一個孩子,他興許還要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讓他恢復雄風,乃至連禦眾女而不衰不疲,他便死心塌地頂禮膜拜,讓他往東去,決計不敢往西,發自內心地信服。”

梁燕貞忍俊不住,兩人相視而笑。片刻收了笑聲,忽然生出一念,不禁脫口:“'寅吃卯糧'的意思……不會弄死他麼?”

“只吃一枚不會。”憐清淺凝目睇來,怡然道:“畢竟藥效退去,一切盡復如常。俞老爺子保養甚好,以其歲數,胡天胡地幾晝夜,減不了多少陽壽。但這麼有用的妙藥仙丹,怕他不肯淺嚐輒止,以致超用元氣精力,也是可預期的。”

“這……妳……”梁燕貞沒料到她會直言無諱,一下反應不過來。

“我不是什麼好人,梁小姐。我親手殺了撫育我成人的姨父,雖然他對我做的事禽獸不如,死有餘辜。只要活著,就不可避免地會傷害許多人,知道取捨,已是最大的善良——這是我在漁陽學到的事。”

憐清淺罕見地沒有握她的手,而是直視眼睛,無畏無忌,無所隱藏,坦然到令人戰栗的地步,似乎她也明白自己的溫柔親切是極為有力的武器,而在這件事上選擇不使用它們。她需要梁燕貞理解,並接受真正的自己。這是一切互信的基礎。

“俞老爺子不是好人,他縱容俞心白,豢養傅晴章,對梁府的掠奪利用必定也經過他的首肯,若要掠奪誰來使我們壯大,我情願是他。況且……”指著對面簷下的窗櫺鏤花里、伏在雪潤玉體上奮力祟動,無論嘶啞的低吼與乾瘦的背脊都如脫毛猿猴般的老人,淡淡一笑:“選擇始終在他手裡,對不?此藥無癮,幾時斷了,便能保住餘年。小姐心中有愧,咱們便即離去,就當送俞老爺子做了個春夢。只是離得此村,後頭未必有店可投,小姐不介意深山退隱,從此封刀掛劍,晴耕雨織,也是好的。”

梁燕貞心頭掠過傅晴章、李川橫,乃至十七郎與阿爹等諸人面孔,拳頭捏得格格作響兀自不覺,銀牙咬碎,眉扎如刀。

——不甘心。

就這麼起身離開,像是認輸了似的……梁燕貞也不明白自己是對誰懷抱怒氣,要說顧挽松算計梁府,也沒有到不共戴天的地步,滿腔血沸卻不能平,低聲切齒:“我……絕不退隱江湖!刀裡來、火裡去,怎麼說也要闖出一番名堂,那些小看我的、對不住我的,都讓他們瞧瞧本小姐的厲害! ”

憐清淺嘴角微揚,月下看來明艷不可方物。

“既然如此,我就陪小姐走這一遭。”

摻了中陰土的藥丸徹底控制了老人,“夜游神”就此進駐俞府大院。一開始憐清淺並未染指俞家的產業,唯恐俞老爺子清明未失,驟生提防。她鎖定的目標,是無主多時的照金戺。

傅晴章武功平平,鑽營積聚的本領卻相當不錯,照金戺名下有數幢宅院,在嵧城浦的銀莊和各地寄附舖存有大筆銀錢,城郊更有田產若干;光以財力衡斷,的確是央土武林有數的大門派。

照金戺內的主心骨已與傅晴章同化煙塵,剩下的倒也不是潔身自好、路不拾遺之輩,蓋因遍尋不著地契、印信與合券等物,眼巴巴看著富麗堂皇的屋宇,卻無法脫手變現,久等門主歸來未果,最後匆匆瓜分了留存的財帛擺設,一哄而散。

這些東西,憐姑娘全在俞平滔的書齋密格里起了出來,印證了“俞老爺子並不信任那廝”的推論。憐清淺擅摹各家字體,模仿俞、傅二人畫押,兼有印信在手,神不知鬼不覺地移轉了照金戺的資產,二姝終於不是兩袖清風、飄零無依,孑然一身的江湖孤女了。

俞平滔縱情聲色,神智漸昏,憐清淺以俞氏小妾的身份,在東海各地置產。憐姑娘從不需親履其地,憑藉著紙筆書信,就能辦好這些事;到得俞老爺子病重,各種遠親旁支如嗅到血腥的鯊魚不請自來,摩拳擦掌準備爭產,憐、梁雙姝早已遠遁東海,身價暴增萬倍不止,只留個外強中乾的枵殼讓他們鬥蠱去。

梁燕貞到了這個時候,才真佩服憐姑娘心思縝密,居然能運籌於帷幄之中,置辦於千里之外,自住的宅院裡不僅管家婢僕、廚子車伕齊齊備便,還特意在鄰近街舖商坊的熱門地段買下華邸廣廈,正著人翻修整理,顯有經營的構想,只不知她打算做什么生意。

“如小姐不介意,我想開一間青樓。”

“青……青樓?”梁燕貞愣了一下才會過意來,下巴差點“匡啷”一聲砸在桌上。以梁小姐對數算之粗疏零落,也知從俞氏弄來的錢財,足夠兩人衣食無虞,舒舒服服過完下半輩子,做生意不過消遣罷了,何必拋頭露面,執此賤役?

憐清淺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本污損嚴重的線裝冊子,推過桌面,封皮上乾透的深褐色染痕,已難判斷是泥是血,只能依稀辨得“蟢欲神功”的四字題記,卻是傅晴章曾出示過的那部血甲門秘笈。

獨孤寂全殲“擎山轉”之後,梁燕貞在一地殘屍狼籍間偶然見得,彷彿冥冥中有什麼鬼使神差的力量,仍是將秘笈帶到了她面前,遂瞞著十七郎收藏起來。她一身藝業全係於《垣梁天策譜》上,內功本非所長,翻來覆去瞧不出什麼端倪,閒聊時與憐姑娘提起此書,憐清淺向她討了去看,此後便一直留在手邊,梁燕貞也不以為意。

秘笈在亂軍中飽受踐踏,所幸內容無甚殘損,在憐姑娘手上待了一陣,再拿出來又更齊整了些,也不知她是怎麼弄的,似乎憐清淺有一種把東西變好的本領,無論是浸透泥血的秘笈,抑或她倆的人生。

但梁燕貞不明白這和開青樓有什麼干係。

莫非……憐姑娘也如傅晴章一般參悟了秘笈所載,讓她汲取男子的元陽練功,從此淪落風塵,萬劫不復麼?思慮至此,女郎的俏臉一霎轉白,身子微顫,始終抬不起手臂取過桌頂簿冊,如有千斤之重。

“我武功淺薄,上不了檯面,但有人對我說過,我對紙上談兵很有一套。”憐清淺一邊以笑容安撫她,信手翻開秘笈。梁燕貞這才發現內頁夾著大大小小、長短不一的便箋,五花八門的紙質痕足以復盤雙姝大半年來的生活軌跡,無不寫滿蠅頭小楷,全是憐姑娘的讀書筆記。

“那個人……是奚長老么?”憐清淺少談舊事,梁燕貞實在不是故意岔題,也不是不在意蟢欲神功,而是按捺不了旺盛的好奇心,衝口而出。

憐清淺微怔,忽露出一絲恍然之色,溫婉笑道:“不是他,是范飛彊。'萬里飛皇'範飛彊,妳聽過這個人麼?他從前……在江湖上很有點名氣,也曾惹出偌大風波。”梁燕貞搖頭。

憐清淺並不意外,續道:“我以前很歡喜他,希望他也能一樣歡喜我,然而卻不可得。如今我也能輕易說出他的名字,而不覺得心痛了,我曾以為永遠不會有這一天的。”說著斂起滿釋懷緬與感慨的淺淺笑意,握住梁燕貞冰涼的小手,正色說道:“我為範飛彊破解了一部古籍,也算助他練成那門神功,他因此說我於'紙上談兵'一節,有過人的本領。依我之見,這部《蟢欲神功》立論荒唐,陽精若能練出內力,怎麼不見滿街男子,人人身負神功絕藝?頻繁行淫,徒然損耗而已,難以成事。

“然而,書中所記載的雙修法門,卻頗得道家內秘精髓,並非自以為是的空泛想像。”翻開書頁,細細解釋如何導氣入體、週天搬運而後引為己用,說明深入淺出,連梁燕貞也能聽懂。

“所以經營青樓……”女郎沉吟半晌,還是難以兜攏。“是為了讓我找到適合雙修的對象麼?”

憐清淺搖頭。

“硬要分的話,蟢欲神功的法門其實可以分成兩部分,一是'合修練炁',一是'汲炁歸源',前者勉強還能說是朱紫交競、攜手合作,後者就是赤裸裸的劫掠了,近於採補邪道。”

雙修的原理,築基於陰陽調和,水火相濟,求的是互益;只對一方有利,誰肯與你同修?

何況內力又不是瓶中水,能移來轉去。且不說異種真氣難以融會,便是同門同源,兩人所練也不能稀里呼嚕便倒作一處;少量真氣入體、用以療傷導氣不妨,海量注入真氣,直與運功傷人無異。

故尋常的採補對象,只能是純粹的先天元陽或元陰,拿來打磨自身的功力,使其有所提升,更像是某種練功的輔具,而非像吃了大還丹一樣令功力突飛猛進,效果十分有限。是以行採補之道的採花賊,罕有武功高強者,未必全是怠於練功,而是其理不俟。

當然,凡事總有例外。少數的採補邪功,在修練初期即有著驚人的效果,一旦現世,每每被黑白兩道視為公敵,必欲除之而後快;就算有僥倖躲過一劫的,也不免招致邪功反噬,落得悽慘收場,難以久長,遑論形成派別。

蟢欲神功的立論雖荒誕不經,所用心訣,卻是源自天羅香的祕傳功法,不同於那些有傷天和、胡攪蠻幹的邪功,以玄門內家之理為骨幹,別出機杼,得以有限地汲取後天真力。

憐清淺明白這部心訣的厲害,從而想出一個別開生面的練功法子。

“想從他處得到功力,效果總不會好,此乃天道製衡,不酬蹊蹺所致。只能積沙成塔,聚少成多。”

憐清淺正色道:“若於各地廣設青樓,以調教為名,將功法授與樓中資質堪可的女子,以為攬客的艷技;待其略有小成,小姐再從她們身上汲取功力。如此既不易被高手窺破端倪,又能助小姐達到《蟢欲神功》的理想境界,毋須失節,豈非一舉數得?”

梁燕貞躊躇起來。“但那些可憐的風塵女子——”

“飲食男女,人之大欲。自天地間生得有人,即有女子以掙皮肉錢為生,這也是范飛彊對我說的,我覺得有道理。”憐清淺道:“漁陽難民旦夕且死,人人蓬頭垢面,即使是這樣,仍有女子以身體換取食物,禁之不絕。小姐不妨這樣想:在其他地方,這些女子多半是命苦的,在我們這兒,至少可以讓她們過得更好些。”梁燕貞被她說得動搖,長考數日,終於下定決心。

撩動東海央土無數豪門富賈、才子名士的“風花晚樓”,就這樣誕生了。

落鶩莊憐氏的《明霞心卷》獨步漁陽,穩立十二家之首,被認為是驤公嫡傳,前代“埋血沉紅”憐成碧恃以傲視東北,平生絕不下人。憐清淺家學淵源,又穎於文理,發揮“紙上談兵”的長才修改蟢欲神功,使之易於施行,不求積厚,惟以精純為要。

“收效甚微”在這裡反而成了優點。尋芳客中偶有方家,發現妓女身懷媚功,以為是使膣中緊湊、增添情趣,反正於己無損,也就不在意,多年來安泰無虞,未曾啟人疑竇。

梁燕貞練有同源的上層法門,可用“汲炁歸源”從諸女身上收穫內力,以風花晚樓艷花數千的規模,多年積累下來,梁小姐已非昔日誤闖江湖的小白兔,《垣梁天策譜》的造詣更上層樓,堪稱是內外兼修。放眼孔海邑池諸僚,除了羽羊神難知根柢,其餘皆有分庭抗禮,乃至一力碾壓的自信。

但憐清淺對羽羊神如何找上門來,始終耿耿於懷。

她不敢說行事天衣無縫,然而謹小慎微近乎偏執,卻仍引來了羽羊神,憐清淺迄今沒找出是何處露了形跡。萬幸羽羊神似不知有她,合理推測對“陰人”亦無所知,這是她倆手上最後的王牌。

她對羽羊神的真身有個小小的推論,但還不到能透露的時候,只能盡力陪伴小姐,亦步亦趨地保護她。

梁燕貞的武功足堪信任,加上自己近乎不死之身的陰人體質,一旦羽羊神武力相向,結果可能會大出牠的意料,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早在應風色這批使者之前,孔海邑池已召集過數次規模較小的降界儀式,像是某種行前預演,供半神們練手。雖無法完全確認羽羊神的身份,倒是大致勾勒出牠的行事風格來。

羽羊神對遊戲異常執著。

恪守規則的公平性,正是遊戲存續的根本;踐踏規則、無視公平的遊戲,無法吸引玩家投入。羽羊神在這點上做得極好,好到讓人忘了牠才是該被小心提防的始作俑者,轉而將注意力放在降界之上。

最顯著的改變,是小姐開始想贏。

除了在孔海邑池贏取點數,梁燕貞更歸納出遊戲的正確玩法:透過“腳本”的鋪陳,合四名半神之力,實現她們在現世中想做,卻不能做、不方便做的事。

羽羊神想要什麼沒人知曉,水豕那廝又低調得難以捉摸,但竹虎開竅後,不斷利用降界儀式打劫,胃口越養越大,甚至搶到官府頭上,動機單純手法粗暴,成果卻極豐碩。反正降界一了雲消霧散,啥都沒留下,還怕甚來?

利用降界搶錢,利用降界滅門,利用降界殺人越貨,剷除異己……既如此,利用降界報仇,或收割蟢欲功的內力,有什麼不對?憑什麼讓竹虎那廝搶了又搶,攞了又攞,只他一個人賺得滿盆滿缽?

——規則當前,我靠本領乘降界之便,連羽羊神也不能說個“不”字!

憐清淺嘆了口氣,連喚幾聲,才將捏著茶盅出神的梁燕貞喚回,重為她斟滿香茗。“想什麼呢,小姐?”

“沒什麼,”梁燕貞擠出笑容。“可能是困了。熬一夜醜三天,明兒記得把所有的鏡子收好,我一面都不想見。”

憐清淺故作無事。“我以為,小姐在想霍鐵衫一家的下場。”

梁燕貞刀眉挑起,眸光忽烈:“要想那廝,我可就不困了。死得絕好,合當此報!只恨沒能親手戳他幾個窟窿,忘恩負義的背主奴才!給他在腮幫骨鎖上鬼牙半面,算便宜他了。奇宮那姓應的小子不錯,替我斬下霍鐵衫的狗頭,活活劈了他兩個寶貝兒子,解氣!”心情又好起來,微勾的嘴角似笑非笑,思緒飄遠,不知想起什麼。

憐清淺忍笑道:“頭雖是他砍的,人卻是他師弟所殺。那白白胖胖的小子。”

梁燕貞“嘖”的一咋舌,兀自嘴硬:“砍頭才解氣啊。”憐清淺疊聲稱是,信手翻著從密格中取出的簿冊,訝然道:“咦,應小子沒換功法呀,那可不行。這批使者中以他修為最深,漏了他的功力,難免有遺珠之憾。”

“我瞧瞧。”梁燕貞一把搶過簿冊,當中載明上一輪使者所得點數、交換之物等,鉅細靡遺——其餘三神無法介入獎勵階段,如實回饋信息,也是羽羊神的工作之一。

女郎翻來覆去瞧了半天,恨不得從紙上瞧出花來,可惜事實無從改變。

那門幾乎人人都換的功法,上一輪僅二人沒下手,偏偏身懷四千兩百點的應風色就是其中之一。憐姑娘親撰的說明堪稱傑作,連梁燕貞讀完都不禁生出“換換看好了”的好奇心,這小子聰明得要死,怎會吝惜那微不足道的一百點?

世上真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啊,梁燕貞心想。生得好看,人又聰明,功夫還不錯,結果是個吝嗇鬼。“說不定....她翻得線裝都快散架,切齒咬牙:"這輪就換了,對不?總不能回回都掙四千點。點數掙少了,才會想到要貪便宜。”

憐清淺一本正經,點頭附和。“要還沒換,小姐親自走一趟,也值的。好在下一輪是我們的場子,要做什麼,都不怕羽羊神的耳目。”

梁燕貞愣了半天才會過意,俏臉染霞,咬唇跺腳:"好啊,妳取笑我!"憐清淺誇張地舉起雙手,大喊冤枉:“我是誠心誠意提醒,漏了那小子的確可惜..一句不是實情?"兩人吃吃笑著,十指交握推搪一陣,梁燕貞才掮著風別過臻首,感慨頓生:“我居然也到了說這種事的年紀。小時候三句不離英俊後生、每每笑得花枝亂顫的,不都是舌卷九尺竿的姑嬸姨娘?"

憐清淺抿嘴道:"小姐芳華正茂,可做不得姑嬸姨娘。”

“不會老的人,說我芳華正茂。罵人不帶髒字了都。”梁燕貞橫她一眼,視線飄向窗外遠方,片刻才道:"這下霍鐵衫沒了,他少不得是要來的。

經過這許多年,不知他現在是什麼模樣?”

“不見也有不見的好。"憐清淺柔聲道:"繞了偌大的圈子收拾鐵衫,不正為避過葉大俠?不留蛛絲馬跡,才是最好的。”

梁燕貞靜默良久,直到東方微露魚肚白,才輕道:“是啊,還是不見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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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3 15:39:30 |只看該作者
第五八折 願君長在 此心安失

對應風色來說,降界最痛苦的部分,永遠都是“回來”。

和首輪時一樣,他在高燒和恍惚中恢復意識,雖動彈不得,難以區別渾身上下究竟是酸軟或疼痛,但從熟悉的床榻觸感與鏤花槅扇,應風色明白已回到龍庭山,成功活過了第二輪。

身體異常的發熱使他無法真正“醒”過來,意識像明明滅滅的燈火,總在逐漸燃亮之際,倏被“噗!”一聲吹熄,旋即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直到一陣暈涼涼的夜風將他吹醒,勉力撐開烘熱的眼皮,僅能看見模糊的形物輪廓。房內無火,窗櫺間透著幽藍銀潤的月光。

應風色試著吞嚥,喉頭微動,才發現從口腔到食道無不干澀欲裂,眼角迸淚,下意識地嗚咽出聲。“水……”

床畔之人以棉布浸水,為他沾濕嘴唇,沁人的幽幽香澤隨風俯下,一抹更軟、更濕,也更涼滑的異樣觸感覆在他唇上,丁香小舌靈巧地撬開嘴,將含溫的水緩緩度入,滋味比他喝過的任一壇酒漿更甜美適口;嗅著熟悉的體香,應風色終於放下心來,就著檀口徐徐飲盡。

她也平安無事。真是……真是太好了。

鹿希色什麼話也沒說,又餵他兩口,隨手將棉布洗淨擰乾,從頭面一路向下揩抹,自也包括滲出男兒眼角的淚水。不知是夜色昏暗沒能瞧見,或不欲教他尷尬太甚,索性故作不知。應風色心頭乍暖,抑著欲揚的嘴角,霎眼習慣了夜色,細細打量。

鹿希色將秀發在腦後挽了個蓬鬆的髻子,露出修長的雪頸,看似十分隨意;約莫是嫌內室燠熱,褪去外衫,上身僅著肚兜,灰淡淡的蒼青色滾黑邊,堅挺的雙峰將緞面撐出真珠似的渾圓皮光,露於兜上的香肩藕臂,以及兜下的小半截柳腰,襯與下半身的素淨白褶裙,充滿濃厚的生活氣息,彷彿是哪個山村里的艷麗少婦,為服侍夫婿忙裡忙外,顧不得塗脂抹粉,益發可口誘人,令人直想從身後撲上去,就著她驚慌的埋怨嬌笑狠狠插入— —“這麼精神,看來是好大半了呀。”

女郎將巾帕擱在男兒腿上,捋住勃挺如鐮刀的雄性象徵,輕輕套弄。酥癢、快美,以及渴望更多的焦躁不滿同時攫取了男兒,正欲坐起,左脅之異卻使他沒敢妄動。

他身上只有一件對襟棉袍,此際解了繫帶,大大敞開,袍下一絲不掛,約莫在清醒前,鹿希色正為他擦拭身體,才得如此。

應風色腰腹間纏滿繃帶,透出清洌藥氣,從左側繃帶突出的形狀,以及貼肉的堅硬異物感可知,底下裹有夾板一類的物事。

看來是肋骨斷了——這與他在降界內所做的判斷一致,青年並不意外。不知是不是久臥麻木所致,不甚痛楚,但就算是剛剛才斷,也無法澆熄熊熊燃燒的慾火。

“……想要么?”女郎咬著櫻唇似笑非笑,眸裡掠過一抹雌狐般的狡黠,精光灼人。

應風色無半分抵抗之意,就算鹿希色說“求我啊”,他也會毫不猶豫照辦,是逐漸加速的套弄使他無法開口,一球球虯起的精實腹肌,無法自抑的抽搐彈動,男兒揪緊床沿,牙縫間迸出傷獸般的低咆,苦忍著一絲洩意。

不想就這樣射出來。他要她。

鹿希色彷彿聽見他心中吶喊,拉著裙膝跨腿一踮,就這麼踩上錦榻,婀娜俯視著他,仍是輕咬唇瓣,似笑非笑,扭臀解開裙腰,“唰!”布裙滑落,露出緊併的玉腿:又細又直的足脛、小腿,渾圓修長的雪白大腿,以及腿心裡覆滿茸漿的飽滿恥丘……

應風色灼熱的視線,隨誘人胴體一路上行,直到與她四目相視。

那是他今生見過最魅惑、也最勾人的神情。

鹿希色屈著長腿蹲落,翹起美臀吞納了他。

夾緊的膣戶吸得既深又滿,像裹進一隻裝滿融化糖膏的皮管,再牢牢束起,滾燙的膏液耷黏陽物,裹著半化的碎糖粒,刮削的快感挾著將傷未傷的動魄驚心,攀升何止一倍?每下都像是自天外失足墜落。

女郎雙手撐在他腰畔,臀股徐升緩降,這雌蛙般的交媾姿勢全靠過人的腰腿勁力,不但膣肌箝死,連膣口的小肉圈圈似都收緊了小半,慢慢套弄反而更要命。

鹿希色不及解開頸繩,上身還穿著肚兜,蒼青緞面繃出蜂腹般的滑亮乳瓜,隨腰臀盡情甩盪,每一拋都像要掙開束縛,又被沉甸甸的乳量扯住,始終不得自由;面上凸起的兩顆乳梅,恰恰撐著刺繡的花蕾部位,不住勃挺膨脹,彷彿向天怒開,煞是好看。

女郎唯恐動著愛郎傷處,一坐到底又哆嗦著支起,如此聳動極耗體力,更不經快美摧殘,吐息越發濃重,咬唇抿著鳴咽,鼻端卻幽哼飄竄;腿顫腰擰,幾顆晶亮的汗珠從肚兜下彈滾蜿蜒,滑落平坦腹間。

應風色本已精關鬆動,被女郎豔色一撩,益發難忍,虎吼著奮力挺腰,龍杵直插到底。鹿希色猝不及防,被愛郎一通亂頂,“啪啪啪"的撞擊聲在靜夜裡聽來清脆瞭亮,伴隨失控的哀啼,羞恥中透著無比淫靡。

“不、不要!啊啊啊啊你的傷..啊啊啊啊.掉了要壞掉了...阿啊啊啊啊啊啊----!”應風色箍住女郎柳腰,肉棒直抵花心,痛痛快快射了個頭暈眼花,鹿希色趴倒在他胸前,唯恐壓壞了他,手肘及時撐榻,髮簪卻不知甩到了哪兒,濃發散於男兒肩頸胸膛,香息中除汗潮鮮烈,還帶一絲淫蜜腥甜。

應風色心滿意足,喘息著輕撫她的背心,指尖劃過濕膩的雪肌,劃得女郎顫抖起來,魔手兀自不停,一路滑過乳腋,隔著錦緞肚兜握住飽滿乳瓜,掌心抵著尚未消軟的乳蒂恣意揉捏。

“你....你還來!"腿心裡兀自給陽物插著,鹿希色高潮未歇,莫說抬臂,連挪一挪身子都難使勁,嬌嬌橫他一眼;"信不信我咬你?"口氣雖烈,自是毫無說服力,配上口唇邊黏著紊亂柔絲、雪肌沁汗的狼狽模樣,反而更加動人心魄。

“我從前一病就能吃上甜粥,愛加幾杓糖加幾杓,誰都不攔我。”應風色頓生感慨:“人跟人之間,連這種關愛都沒有了嗎? ”

“……好好說話能不能別揉著?”鹿希色勉力撐起,在他脅上輕按一陣,喃喃道:“看來是真好了。這藥厲害得邪門。”

應風色盡興而出,腦子終於恢復運轉,心念微動:“我們回來幾天了?”

“今夜是第五晚。”鹿希色“剝”的一聲拔出肉棒,夾著腿翻進榻裡,就這麼偎著他,兩人並頭而臥。“我比你早醒四天,但得到三天前才有機會過來。你燒得很厲害,那老家人日夜守著你,拿清水布巾給你揩抹身子退燒,寸步不離,昨夜才換了我。”

應風色環視榻外,果然牆邊置著數只木桶,貯水的瓷盆口披滿雪帕,桌上擱著雞湯罐子,整一副照顧病人的陣仗,不由凜起:“福伯老愛操心,便不再此間,也必不會走遠,萬一被他瞧見了——”翻過身去,壓低聲音:“福伯隨時會回來,此地不宜久留!妳趕緊收拾一下,穿上衣裳……”

“穿衣麼?”鹿希色單手支頤,與其說饒富興致,更像挑釁似的睇他,飽滿的乳房隨著側起的上身墜向一邊,蒼青緞面兜之不住,系頸的黑繩被扯鬆了些,露出大片的雪乳深溝來;乳肌上汗珠密密,緩滑輕盪,無比酥瑩,令人難以移目。

“還是我……脫了它?”

應風色生生嚥下饞涎,骨碌聲清晰可聞,令他臉皮驟熱,另有一處更熱更脹,正以驚人的速度恢復精神。鹿希色嘲弄似的挪了挪撐頰的玉手,有意無意地移向頸繩,指尖靈巧得惹人煩躁。

“別鬧了!”話才出口,應風色已覺腸子比活蟹還青——這種時候不再乾一回簡直不是男人——但他可不想被福伯撞個正著。“我認識福伯快二十年了,以他的脾性,決計不會放我一個人在這兒……”

“除非我跟他說好了,他負責你白天,夜裡交給我。”

見男兒瞠目結舌,女郎斂起誘人魅姿,聳肩道:“就像你說的,他死活不肯離開,我總不能老待房樑上,乾脆現身說清楚。”

韋太師叔精通醫理,福伯跟了他幾十年,所知遠胜山下郎中,見應風色失踪了一天一夜,再出現在房裡時高燒不退,腰腹間明顯有包紮的痕跡;從藥氣裡透出的些許續骨草氣味,推測應該骨骼裂傷。

公子爺定是捲入什麼麻煩,他不知來龍去脈,不代表別人不知。慣見風浪的老人沒敢聲張,編了個里由禁止下人接近,獨力負起照顧之責。

高燒持續到第三日仍未消褪,福伯也坐不住了,在“下山求醫”和“向夏陽淵求助”猶豫半天,正要倉皇出門,簷外忽翻落一抹窈窕長影。

“他若找來夏陽淵之人,你這身傷可沒法交代。”鹿希色對愛郎道:“雙胞胎折其一,高軒色死於虎口,加上風雲峽的麒麟兒高燒不退,肋骨裂損……難保不會有人把這些通通連繫起來,針對近日身上帶傷的弟子盤查。到得那時,你能告訴他們羽羊神的事麼?”

的確不能。設計一切的陰謀家連這點都考慮在內,稍微有點腦子的正常人,都不會接受如此荒謬的說帖。這將使他們看上去別有居心,絲毫不值得相信。

應風色不得不承認,當下沒有更好的處置方法,總不能將福伯滅口罷?“那妳怎麼同他解釋……我們?”

“說你睡了我啊。”鹿希色怡然道:“你說你會帶我回陶夷見你父母,待時機成熟,再迎娶我過門。我開心死了,拼著主人怪罪,這輩子生是你們應家的人,死是應家的鬼……之類。他看我的那個眼神,嘖嘖。好像我遇上了什麼人渣似的。”

渣掉的是我的名聲吧——應風色用盡力氣才沒吼出來,但眼下說什麼也來不及了。他和龍大方曾趁別脈弟子熟睡,在對方臉上亂畫一通,且對此毫無悔意,現在總算有點明白被害人的感受;鹿希色的作為與之相比,差不多是在他臉上刺青的程度。

“不說這個。龍大方呢?他怎麼樣?”

“活著,但到今兒傍晚都沒醒。”鹿希色道:“同你一樣,高燒不退,人給夏陽淵照看著。”見應風色蹙眉,扼要說明了情況。

他們從降界返回現實當晚,夏陽淵發生火警,燒掉一間屋子,何家兄弟與龍大方三人被惡火所困,最後雖然搶出其二,雙胞胎的弟弟何汐色卻不幸罹難。何潮色僅受輕傷,約莫是失去胞弟打擊太大,病了兩天;龍大方是最後一個被救出的,迄今仍臥床不起,未受什麼刀火灼傷,只高燒不退。

“……這就是羽羊神用的法子。”應風色輕捶床沿,繃緊的腮幫子很難判斷是不甘抑或佩服,也可能是兼而有之。

九淵使者在降界很難沒有傷亡。受傷還罷了,死亡卻是大麻煩,龍庭山上很少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密集地折損弟子,雖說諸脈各自為政,多多少少稀釋了傷損的比例,但若無法給出合情合理的解釋,肯定會有人起疑心。

何汐色是斷頭而死,就算縫回去,豈能瞞過精擅醫理的夏陽淵?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把火燒成焦炭,死無對證。查驗焦屍需要更細緻的仵匠技藝,此非夏陽淵所長,放眼陽山九脈,都未必能找出這麼個人來;封居何氏縱有意見,重點也該放在失事原因的調查上,任誰也想不到焦屍竟非死於火場。

至於咬死高軒色的那頭老虎,據信還在山下幾處村落間出沒,處處遺屍,陽庭縣甚至立了“慎防山虎”的牌子,提醒香客成群結伴,莫往荒林僻徑行去——雖然百年來都沒聽說龍庭山還有大蟲。高軒色家門沒落,父母雙亡,連個領屍的人也沒有,索性葬於驚震谷後山,好歹年年有師長同門為他燒紙焚香。

應風色面色凝重,思索片刻才道:“羽羊神能做到這步田地,我料山上必有內應,只不知是哪個吃裡扒外的東西。”鹿希色微蹙柳眉:“你以為奸細是在使者之中?”

應風色搖頭。“說不定是披綬長老。這人須得熟悉山上形勢,能自由進出諸脈不受懷疑,遑論佈置返回人世的使者們,乃至引發火災,在山下製造老虎食人的假像等,可不是處處受限的弟子能夠辦到。最壞的情況,內應有可能是一組人,甚且是一脈也未可知。”

“你打算怎麼查?”

“先不查。”應風色見女郎微露詫異,微笑解釋:“無論是去夏陽淵查火場,或下山尋虎跡,難保羽羊神不會設下陷阱,請君入甕。我有別的線索可查,這一節原是敵暗我明,不宜自投羅網。說到這個,第二輪的降界,妳拿了多少點?”

鹿希色見他一臉洋洋躍躍、強自按捺,明白是好勝心發作,嘆了口氣。

“我拿了兩千四百點,晉升萬劫使者,獎勵翻倍,共計四千八百。不在山上的無從知曉,但我問過顧春色、運古色和雙胞胎的哥哥,均在兩千以上;龍大方還沒醒,但他從第一關便跟著你,我料只多不少。”

從初階幽凝晉升萬劫級使者,只需兩千點,但由萬劫晉升下一階的赤眼級,積點須破萬才行。就算應風色第二輪拿滿五千五百點,也還差兩千餘,無法靠晉級翻倍,注定少於倚仗他破關的同僚。

出力最多的人卻得到最少,女郎原以為他會喪氣懊惱,應風色卻難掩得意,仰天“哈”的一聲,撫頷挑眉:“我拿到三千七百點的評價,與妳們翻倍的數目,其實也差不了多少。這項紀錄,就算是我自己都不容易打破,委屈諸位附尾瞠目,稍稍吃點馬蹄灰了。”

鹿希色看他樂得像孩子似,哪有半點降界內目光灼灼、指揮若定的模樣?雖又氣又好笑,然而卻不討厭,甚至心跳有些加速,胸口溫溫悶悶的,感覺難以言說;雙頰暈紅,不覺有些出神。

應風色察覺視線投來,想起鹿使戳死人不償命的吐槽神技,一把跳起,先發製人:“別,妳別說話。真要開口,我只接受'老公你好棒'之類的無腦吹,其餘一概放妳肚子裡,先莫掏出。”

鹿希色回神白他一眼,哼道:“你講給我聽便罷,千萬別在人前說。眾人好容易約略服你,別一口氣得罪完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結果你的三千七百點換了什麼?”

應風色披衣下榻,走向角落的櫥櫃。

上回離開降界,貯裝玉劍掌衣的木匣便出現在櫃裡,料想這回也一樣。打開櫃門,果然匣頂多出一隻錦盒,深吸了口氣,顫著手開啟;端詳良久,才取出一部抄本,簇新的厚實靛封之上,赫然題著《金甲旋龍斬》五個端正楷書。

——四百年前,龍王應?恃以威震天下的兩大絕學之一,號稱“一刀開山”、“一刀絕疑”,殺得海天十絕飲恨吞敗,別名“斬龍甲”的精妙武技,收錄於獨卷的頂級武功目錄之中,價值三千六百點,即使在秘寶無數的兌換之間,也是令人垂涎、難以抗拒的奇珍!

此書如若現世,足以在武林掀起偌大波瀾……而現在,它正捧在自己手裡,與他在這世上最信任的女子一同觀視,應風色不由得生出美夢成真之感,剎那間有種“無事不可為”的躊躇滿志。

此番三千七百點的進帳,他拿三千六換了《金甲旋龍斬》的秘笈,不得不說是孤注一擲的豪賭。關於羽羊神所提供的武學丹藥具有何等風險,應風色是再清楚不過,這更像不讓小孩拿零用錢買糖,捱過頭一回,第二回終究沒忍住。

他知道不會一直有這樣的運氣,回回都能拿到三千七百點。錯過這次,恐與龍王絕學無緣。

“龍王”——應?擁有的頭銜,對他有著難以言喻的吸引力,彷彿越了解這位曾統治龍庭山、如今卻被宗祠嚴拒的遠祖,一一蒐集他曾有過的一切,最終也能宰制龍庭山一樣。回過神時,應風色已換得《金甲旋龍斬》,連羽羊神在兌換之間的嘲諷聽將起來,都像透著滿滿的遺憾。

買糖一時爽,但總要回家面對的。

“真的有這部秘笈”的興奮雀躍並未持續太久,從第二輪的經驗,他需要一件更輕更堅固的貼身軟甲,來取代燕赤霞的簡陋竹甲,以因應虎咬之類猝不及防的胴體撕裂傷;便於攜帶的急救工具就不消說了,這一回運古色神乎其技的射藝多次救場,突顯出袖弩一類的遠攻兵器之必要性。

雜項目錄裡那些乍看莫名其妙的道具,如能驅蛇蟻的“絕生散”、號稱含入口中就能潛水近一刻的“闢水珠”等,現在也是必須考慮的重要裝備了。合理的做法是先存下若干點數,待與眾人商議、分配停當,然後在下一輪降界的裝備時間各自兌換,合供團體之用……但他全部拿來換了一本書。

應風色簡直不敢去看鹿希色的神情,遑論嘲諷,女郎卻沒甚反應,只問:“剩下的一百點,你該不會換了那《天予神功》罷?”應風色一怔,搖頭道:“那倒沒有,一看就是騙人的玩意,花一百點都嫌浪費。難不成妳換了?”

“我沒換。”鹿希色接過《金甲旋龍斬》,信手翻閱,指著書頁道:“這一招複雜得要命,看起來不像長劍路數,瞧著頭疼,我怕是學不會。”

那兩幀對頁裡畫了七八個精巧的小人圖形,風格古樸,人體關節等細節卻不馬虎,這對武功圖譜來說,至為重要;標示步法的箭頭密密麻麻,飛白處還有流雲似的怪異圖案。應風色凝思片刻,會過意來:“這是手中招式變化的示意,須搭配步法一起對照。圖上的小人雖拿長劍,瞧著更像钂鈀一類的路數,很是精妙。等我參透了再教妳。”

“好啊。”女郎又徹頭徹尾翻了一遍,嘩啦啦地如風掃過,就沒點讀書人的樣子,是夫子都會想教訓教訓她。

應風色沒料到她並不責怪,瞧鹿希色翻書玩兒似的,胸中驀地一熱。對女郎而言,只要是他做的,她都接受,旁人怎麼想、到底合不合理,那些一點也不重要。

鹿希色將書遞回,似是突然沒了興致,應風​​色本能轉頭,不想教她看見自己的情思動搖,轉移焦點:“妳又換了啥?四千八可不是小數目。”

鹿希色並著長腿坐起身,穿來的大氅和褪下的外衫披在床尾,女郎隨手拖過,往內袋裡一陣亂翻,叮叮咚咚摸出一條紅繩腕圈兒,上頭穿了長短不一的兩柄鐵鑄小劍,以及一塊二指併攏大小的鐵牌,同應風色的玉劍一樣,一看就知是降界兵器的縮小模型。

鐵牌上鐫著柳葉飛刀的圖形,看來鹿希色也汲取了運古色的經驗,兌換自己拿手的暗器。但鐵器要比玉器低階,這些全是便宜貨,粗粗一掃約莫千點上下,女郎肯定留了好東西壓軸。

那居然是一本書。

蒼青色的厚實封面,與她身上的錦緞肚兜同色,原本簇新的裝幀與書角因被捲成一摞塞在內袋裡幾天,折角的折角,磨線的磨線,充滿鬥敗公雞似的零落凋殘,偏偏紙質墨色都是新的,扞格更甚,頗生“所託非人”的惋惜之感。

女郎與書委實不搭,應風色都要懷疑她換的是春宮冊子了,要不還有什麼是圖比字多的?直到看見題封上的《紫煌鱗羽纏》五字。

“你說過,內功心法能動手腳的地方多了,我猜你換的肯定是外功。”鹿希色把秘笈“啪”的一聲扔在床沿,彷彿真是本春宮圖似的,半點也不稀罕。“這兩本湊一對兒,說不定對破譯'天仗風雷掌'能有幫助。讀書我是不成的,就勞公子爺多費心啦。”

應風色怔怔瞧著她,動也不動,如化石像。

鹿希色輕哼道:“犯得著這般大驚小怪麼?一本破書而已,說不定還是假的。出息!不要拉倒。”翹臀俯向床沿,伸長藕臂,便要將秘笈攞回,忽被應風色一把抱起,兩人四目相對,聲息直欲撲面。

“那是三……是三千六百點啊!”

男兒瞪大眼睛,卻非輕薄調笑,彷彿正看著什麼三頭六臂的怪物,無法置信。“是我們出生入死、好不容易掙得,要拿來交換生存道具的唯一憑藉!妳很可能只有這一次能拿到四千八百點,為什麼不換護身的寶甲或其他神兵利器?”

“因為我錯了。”

鹿希色垂落眼瞼,喃喃說道:“把你從走火入魔救回時我說過,我對貞操什麼的不在意,不希望你因我而分心。這樣說可能有點傷人,儘管和你在一塊很快活,但我不會為了這種事動搖。我天生如此。

“直到你被老虎咬出莊外的那一霎,我才發現不是這樣。我沒辦法再來一次,我不知自己是怎麼辦到的,回過神老虎已被弩箭射死了,但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無論怎麼努力也想不起來。不是我救了你,我不知是誰,或是怎麼救的。我根本辦不到。

“在兌換之間我終於明白,'你可能會死掉'這件事,會使我無比動搖。我不知道為什麼,也不曉得能問誰,只能想盡辦法讓你不要死。要不是為了隱瞞我倆的關係,我本想問問羽羊神點數能否移轉,能的話都給你好了,多換點保命的物事,比留在我手邊管用。”

女郎停了一停,似是下定決心,輕聲道:“這麼羞恥的話我只說一次。以後你若逼我,我便殺了你,我說到做到。應風色,我整個人都是你的,這輩子就只給你;性命我都不吝惜了,三千六百點算得了什麼——”語聲忽止,被男兒抱了個滿懷,緊緊啣住櫻唇。

再次進入她時,驚覺蜜膣裡無比黏膩,漿滑得不得了,想起先前拔出陽物後,女郎始終並著修長的玉腿,不讓陽精流出。是我說要孩子,妳才努力想懷上麼?這麼想著,彎翹的肉棒又更脹大了些,無比硬挺,插得女郎魂飛天外,嬌膩的哀喚宛若仙音,徹夜未曾消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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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3-23 15:41:31 |只看該作者
第五九折 鱗羽可鑑 惟任使之

興許是昏迷太久,儘管整夜馳騁幾乎搾幹青年的體力,應風色仍在天未大亮時起身,小心翼翼地沒吵醒熟睡的鹿希色,就著微濛的天光,打算細看新入手的兩本秘笈。

院裡迆開一道斜長的人影,竟是福伯。

應風色微凜,見老人佝著背立於簷前,並未走上廊廡,對著右廂一扇半啟的門扉,本以為他是怔立發呆,瞧了一會兒才發現他時不時的點頭又搖頭,作側耳傾聽狀,彷彿在和什麼看不見的物事無聲交談,瞧得人毛骨悚然。

應風色怕驚擾伊人,一猶豫便沒出聲,福伯卻突然轉身,兩人就這麼隔著鏤花門櫺,對上了目光。

他終究是主人,不宜退縮失了身份,推開門縫,迳受了老僕之禮,以指抵唇示意噤聲,擺手讓他離開。福伯手貼褲縫,恭謹俯首,臨行前不忘轉身登廊,重將房門閉起,才沿迴廊退出去。

那裡曾是茗荷的房間,應風色並沒有忘。

屬於少女的物事,早在她下山前便已收拾一空,連條手絹都未留下,與早逝的芳魂再沒有什麼聯繫。他知道福伯總趁他不在,給茗荷捻香燒紙,起初月月都來,不是初一,便是十五;後來慢慢變成一年兩次,除了清明,另一次似在八九月時,多半是盂蘭盆節罷?

鹿希色自承兩人的關係,他料老人不會有什麼好臉色,畢竟當年送荷、月二婢離開,福伯是站他這邊的,寄望少年登上大位,復興風雲峽一脈;姘上冰無葉的美貌侍婢,絕非進取之道,會失望也是理所當然。

但無論有意或無心,跑到主人院裡裝神扮鬼就過份了。看來是該找個機會說說他,斷了這磣人的惡癖。

這個小插曲沒困擾應風色太久,讀書一向最能幫助他安定心神,而清晨靜謐無擾,正適合复盤局勢,以釐清千頭萬緒的降界見聞。

在剛結束的第二輪裡,使者們並未找到羽羊柱,及時插入運日筒,而是在對刀鬼的極端劣勢中昏死過去,再甦醒時已在兌換之間。對此羽羊神毫無表示,但應風色猜測是時限已到,所幸當時四枚玄衣令俱解,否則所有使者將一齊死去,無一倖免。

他試圖向羽羊神套問“平陽令”一事,無奈那死羊頭精得很,防得滴水不漏。何汐色既死,淚血鳳奩將在下輪重入降界,沒有線索指引,想入手只能靠運氣了。

而刀鬼不惜殺人奪物,顯與“平陽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讓應風色察覺了另一個連結降界與現實的突破口。

有趣的是,就著天光細讀《金甲旋龍斬》,本是想沉澱思緒,應風色卻不知不覺看入了迷。

各派均有記錄招式的表意法,並無常例,應?雖屬鱗族,畢竟是四百年前的古人,武功傳承與現今的陽庭九脈關聯不多,縱以他派目之,也不算離經叛道。

但應?的思路,竟與四百年後的這位陶夷子孫十分契合,應風色甚至能看出某些謄錄造成的不知所云——羽羊神不可能給正本,有無正本都還兩說——能毫無困難地理解原意。

在他看來,這部抄本是一連串行雲流水般的精彩示演,小人圖形雖持長劍,使的就不是劍法;非是有幾招如此,而是全都不是。

劍在小人手裡,是棍、是楯,是鐵叉钂鈀、鉤鐮飛撾,忽長忽短,時單時雙;有幾式兵刃甚至只是幌子,制敵的一擊竟由左手發出,莫名其妙到了極點。但比劃之間,那種意料之外、偏又再合理不過的會心之感如蛾飛蝶湧,翩聯迭出,令青年不得不寫個“服”字。

這不是惡作劇,也很難說是不是偽作,書寫的人不但是奇才,而且腦子絕對有洞。從招式到表意,字裡行間透著“你以為就這樣了嗎”的張揚炫耀,也果真是驚喜連連,絕無冷場。

刃如雀屏的半痴劍夠離譜了,稍有不慎就會傷到自己,應風色常想:什麼樣的人,才能駕馭這種浮誇無聊、脫褲子放屁般的怪兵器?《金甲旋龍斬》翻到底,始覺半痴劍其來有自,就有這般不拘一格、無法安於框架的狂人,非如此不能略抒胸臆裡的狂氣,使勁為難自己,也不放過這世間。

“……有這麼有趣麼?”鹿希色擁被坐起,慵懶中略帶低啞的動聽語聲將男兒喚回神。那是昨兒夜裡喊叫太甚所致,這回倒真不冤枉。“我頭一回見有人捧讀秘笈,居然讀到嘴角帶笑的。應?寫了笑話在裡頭?”

男兒啪一聲闔起書頁。“這人有病。沒騙妳。”

貨真價實的還有男人晨起的旺盛精力。好不容易云收雨散,兩人拖著滿身的酸疲酣倦,梳洗用膳,好整以暇,重新盤點手裡的資源和線索。金紫二冊無疑與《風雷一炁》密切相關,《金甲旋龍斬》是外門招式的集合,《紫煌鱗羽纏》則看似吐納運氣的內家法門,和傳說不甚相符,應?必定在裡頭藏了什麼詭謎,破譯不僅需要時間,恐怕還得有幾分運氣。

與其閉門造車,眼下有更重要的信息要查證。

“鬼牙眾若與我等一樣,是被挾入降界的受害者,追索其現實身份,或能進一步廓清降界的真貌。”

應風色將描繪好的圖樣推過桌面。怪鳥形似禿鷲,然而頭大如斗,反襯得身短尾長;七條尾羽形似鳳凰,前束後散,又像孔雀開屏。展如疊刃的雙翼繞作外圈的圓廓,嘴裡咬了尾扭動的青蛇;鏤空的眼瞳上壓著末端分岔、粗眉似的揚卷雲紋,透著難以言喻的邪氣。

“……有點眼熟。這是?”

“黑山老妖臂上的刺青。”應風色拍拍左上胳膊,靠肩頭的位置。“我們在第三關的河邊濕地上,不是曾與十數名鬼卒對陣衝鋒麼?領頭的鬼牙眾身上也有這個圖樣。”

那廝的鬼頭刀斷在半痴劍上,被應風色一腳踢死,落地時左臂給斷刀拉了道長口子,露出啣蛇怪鳥的刺青來。廝殺之間誰也沒留心,僅應風色匆匆一瞥,立時便想到黑山老妖身上。

一人身帶黔紋,至多是特徵;但兩個人、三個人乃至一群人有著同樣的紋身,代表的則是某種身份,可能來自同一個門派,待過同一個幫會,甚至蹲過同一座苦窯也未可知。降界對鬼牙眾的身份隱密,不如對九淵使者細緻,在此留下了破綻。

“我能下山打聽打聽,但你別抱太大的希望。”鹿希色不如他意興遄飛,老實道:“先說你這圖畫得挺好,我是萬萬畫不出的,但刺青這玩意,手路全在細節之中,描圖繪影,不如直接割下人皮管用。”

應風色攤開新紙,研墨提筆。“離開降界之前,我們至少得昏迷兩次:找到羽羊柱結算一次,離開兌換之間再一次。當中有人幫忙療傷包紮,更衣清理,人皮無處可藏。”以筆管敲額,疏朗一笑:“藏在這裡最穩妥。我是跟我老婆學的。”

鹿希色翻了翻白眼,一副“你最好是”的表情,畢竟有點開心,差點沒抿住嘴角;乾咳兩聲,雙臂環抱乳下,高高托起一對渾圓瓜實,哼道:“貧嘴沒屁用。你打算從哪查起?”

“東溪縣。”應風色雙目未離紙面,分心二用,言說勾描俱是自信滿滿,毫不遲疑。“江露橙說她寄居在東溪養濟院,無乘庵也在東溪,到那兒可以一次見倆。儲之沁洛雪晴如有意尋人,不會忘記這個地名,總比上龍庭山要強。”

鹿希色連連點頭。“挺有道理。美色當前,動力無限,連肋骨斷掉都攔不住應師兄神行百里,一親幾位師妹芳澤。”

“儲姑娘可是師叔,喊她'師妹'怕是要翻臉的。”應風色挪遠端詳,再添幾筆,注水研開五色七彩備用。“我若是羽羊神,放這幾位姑娘入降界時,定給她們戴上豬嘴,或啣珠入口之類。”

“沒想到你是這種變態。”女郎一臉嫌惡:“滾開!今晚別想碰我。”

應風色驚訝死了:“原來今晚是能翻牌的,沒聽說啊。”看在翻牌的份上硬吃女郎一拳,沒敢躲避,雪雪呼疼死樣活氣,半天才肯收斂猥瑣,正色解釋道:“我們聽見'東溪'二字,是羽羊神讓我們聽的。祂不想讓鬼牙眾開口,就活活拿鋼釘穿了那些人的腮幫骨,讓他們戴上獠牙半面。我不信江露橙或言滿霜說溜了嘴,是羽羊神思​​慮不周所致,這些都在祂的算計裡。”又說了舟橋上言滿霜足底發勁,一搠將船擊向淺灘的事。

鹿希色似不意外,搖頭道:“要我說她不像奸細。武功再高,也毋須在那時顯露。”

應風色點頭。“我的意思,不是羽羊神安排她們這樣說,而是祂明知她們遲早會說,不但未做防範,反而聽任發生,我們才能掌握東溪縣這條線索。”

鹿希色恍然而悟。

同樣是初入降界,洛雪晴就沒露半點口風,因為逼問她“師傅在哪兒”的江露橙,就是她想隱瞞的對象。把兩人放在一塊兒,正是羽羊神讓洛雪晴封口的法子。

“這樣一來,東溪縣豈非陷阱?”女郎蹙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可不是好主意。”

應風色怡然道:“要下黑手,降界多的是機會,這把戲過於周折,冒險讓分散異地的使者在現世碰面,我以為祂想對付的是別人。”說了刀鬼和平陽令的疑點。

此說缺乏有力支撐,更近於靈光一閃的直覺,輕率提出,不免動搖自己的公信力。但他對鹿希色沒有這樣的顧忌,想說就說,就算遭女郎出言嘲諷,也能坦然以對。

不同於繪製怪鳥刺青的迅捷,耗費大半個時辰,桌上的肖像終於完成。畫中之人豹頭燕頷,濃眉壓眼,薄貼的發頂襯與大片前額,顯有年歲,精光爍然的細目卻透著不相稱的活力,並未予人老邁之感;相較於此,枯草般的暗黃鬚髮以及橫過大半張臉的刀疤,反不是最顯眼處。

應風色見到的頭顱,並沒有這樣的囂狂,是青年自行加入了與他交鋒之際,從那股異樣壓迫轉化而來的印象。若人如其斧,這幅肖像或能比死相悽慘的斷首,更接近活著時的“黑山老妖”,利於按圖索驥。

“畫得真好。”鹿希色不得不公正評論:“是苦練來的,還是天生就該吃這行飯?”

“記不清了,等兒子生下來,便知分曉。”應風色露出謙虛的模樣,瞧著挺誠心。“但怎么生我不是很有把握,是不是再練習一下?說不定我們之前用的,全是生女兒的姿勢——”

“別!呀,你幹什麼……臭流氓!不要揉……住手……啊啊啊……”

接下來的十天裡,除開合修《風雷一炁》的性命雙元功,鹿希色一有機會就溜下山,四處打聽刺青和黃須漢子的消息,但一如所料的沒有進展。應風色潛心鑽研金紫二冊,迅速掌握了易於上手的招式,更有幾處新發現,收穫甚是喜人。

龍大方退燒後,應風色去夏陽淵看他,礙於周遭耳目,不便多談,見師弟面色蒼白,整個人明顯消減了些,安慰道:“趕明兒我讓福伯給你帶些滋養補品,安心歇息,才好復原。”師兄弟倆多年默契,龍大方明白是讓福伯傳遞消息之意,連聲稱是。

去東溪縣的事,應風色沒讓他知道,免得他吵著去見江露橙——以龍大方的脾性,肯定各種黏纏,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應風色知之甚深,儘管鹿希色主張據實已告,仍無法動搖愛郎之心。

之所以要再等上十天,正是考慮何汐色與高軒色新死,諸脈還留意著夏陽淵的莫名火劫,不宜引人注目,豈有隨便帶倖存者下山的道理?

雖說前兩輪之間相隔了好一陣,應風色也不以為第三輪將於近期開啟,畢竟掌控權不在己方,不能立即查證線索,令他大感焦躁。

鹿希色與他雙修性功,兩人默契已成,時不時能感應彼此心緒,此一節須瞞不過她。為安撫他的煩躁,女郎雖隻字未提,過夜的頻率卻明顯提高,於床笫間曲意承歡,盡力讓他宣洩。而福伯十分識趣,除非公子爺召喚,等閒不敢來打擾,小院夜夜旖旎,春光無限,自不待言。

某夜鹿希色因故無法留宿,應風色焦躁不已,多練了大半個時辰的劍還是睡不安枕,天未亮便至練功房早課,調息吐納、搬運週天,出得一身大汗,又是通體輕靈精神暢旺,對抑制焦灼毫無幫助,沐浴更衣後迳往峽外行去,不知不覺走到了幽明峪附近。

鹿希色為他付出所有,可不能給她添麻煩——青年忍住窺探的衝動,索性改走大道,打算去久違的通天閣翻翻書,冷一冷腦子也好。

“慎防山虎”的牌子效用有限,這辰光已有樵夫、小販與香客上山,還有農人挑著空籮筐下山,剛賣了菜蔬給哪間寺院的香積廚也未可知。山間不時迴盪著晨鐘唄誦,此起彼落,彷彿滿山叢林搶在旭日東昇之前次第甦醒,即將展開紅塵裡的另一天。

山上的陣法,不僅防鳥獸外人,對隔絕外界吵雜也有奇效;走出風雲峽,忽有步入塵世的熙攘之感。

韋太師叔還在時,老把“山中無日月”掛嘴上,非要到山下飲粗茶、嗑瓜子,聽拙劣的評書才甘願。過去應風色不懂這有何意義,如今卻依稀能察覺,太師叔絕非是單純的浪擲光陰,當中必有緣由,只是他還想不明白。

山下和山上是不同的,這點毋庸置疑。

但他們苦練武功,忍受煎熬,不就是為了登峰造極,擺脫肉身所限,成就非凡之功業麼?凡夫俗子,滾滾紅塵,有什麼值得頻頻回顧?

應風色隨興出行,並未穿著武服,也沒有攜帶長劍,身畔來來去去的山下人只當他是哪家登山踏青的公子,渾沒想到是指劍奇宮之人。約莫在他們心中,也有著一幀奇宮弟子的繪影圖形,而眼前青衿大袖、金冠束髮,儼然有名士放浪之風的飄逸青年,並不符合武道巔頂天下劍門的想像。

往通天閣必先經過知止觀——當然是明面上的那個——知止觀可不是普通的道觀,山門前堪比集市,熱鬧得不得了。應風色不愛擠蹭,轉進小路,忽見前頭一人快步而行,寬闊頎長的背影十分熟悉,竟是韓雪色。

看來龍大方不是胡亂編派,這位名義上的奇宮之主是真喜歡“微服出巡”,就不肯安分待在飛雨峰,應風色也是一脈當家,設身處地,知道這有多令人頭疼,反感更甚;見是往玄光道院的方向,心念微動,悄悄尾隨。

道院後門無人把守,韓雪色在樹叢裡觀望一陣,忽然竄入,動作迅捷如貓,應風色差點沒反應過來,蹬牆上瓦,幸未跟丟,韓雪色隨意坐上院內的迴廊欄杆,拔草哼歌,似乎心情奇佳。

應風色伏於同一側房頂,藏身屋脊之後,此處正是韓雪色的視線死角,除非退到院底轉身抬頭,才有機會瞥見瓦上的人影。

(他在……等人?誰人會與他約在此處相見?)

自與龍大方重遇,他特別讓福伯打聽了這些年韓雪色於各脈流轉之事,在各種意義上他都是個孤兒,舉目皆敵,朝不保夕;之所以能留著這條命,不外乎兩個名字,獨孤寂和魏無音,前者更撂下狠話,阿雪身死日,龍庭絕傳時。誰也不敢懷疑十七爺的決心與能力。

而魏無音這幾年上山,已經不回風雲峽了,只同韓雪色碰上面就走,為的就是確保毛族孤兒沒給人分而食之,其餘一概不問。福伯其實一直知道,總是聽到消息便趕去見一面,今年在夏陽淵,明年在驚震谷……活像個年老色衰的流娼,巴望著昔日恩客垂憐,不求金銀恩賞,只盼幾句體己話。

就他所知,韓雪色在山上沒有朋友,至少沒有能約在玄光道院見面的人。上一回韓雪色來此,也是來赴此人之約麼?應風色很難不聯想到遺落的《還魂拳譜》,隱約嗅到了一絲陰謀氣息,眉頭蹙得更深。

按說韓閥已放棄在此事上與朝廷爭鬥,但如果它們的目標不是平望而是奇宮,那麼經脈受損、無法練功的廢物質子,說不定反而是理想的奸細和內應,起碼不會啟人疑竇。應風色一直在想拳譜於何處失落,若是掉在道院被某人撿走,難怪事後遍尋不著。

驀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一幅雪白紗裙沿長廊翻轉而來,來人中等身量,並不特別高?,雙腿的比例卻極修長,浮出裙布的大腿渾圓結實,交錯之間,夾出的腿心曲線分外飽膩誘人;步履雖然輕盈,明顯並未練過內功,急促的嬌喘吐息依稀可聞,無奈看不見上半身,遑論面貌長相。

韓雪色吐掉長草,翻入欄杆內,兩人的身影隨之疊合,依稀能聽見他尾音不自決地揚起,似是說些“妳來啦”、“累不累”的體己話;那女子及腰的秀發輕輕甩動,髮梢盪出兩人疊影之外,韻致溫婉,比幽明峪的無垢天女——自然是鹿希色以外的——都要有教養得多。

韓雪色嗓音低沉,初見面時興奮難抑,語聲略有提高,片刻又恢復平常模樣,再難聽清他說了什麼。兩人攜手並頭,坐在欄杆上聊天,女子的容貌身形多被高大的韓雪色遮去,但從偶爾露出的腰臀輪廓,與細直修長的藕臂看來,確有一副穠纖合度的絕美胴體,雖說未必便是天香國色,只消臉蛋有中人以上的水準,亦稱得是美人。

韓雪色在奇宮連朋友都沒有,不料竟在玄光道院裡藏了這麼個能幽會的情人,應風色不由得暗暗稱異。

青年男子血氣方剛,好色而多慕少艾,以女子差堪盈握的柳腰與濃發,芳齡應不超過二十;齊腰襦裙染作漸層的青碧松柏綠,襯與上身的窄袖薄紗衫子,清爽宜人,不會過份惹眼,但衣料作工皆非泛泛,顯是好人家出身。

女子嗓音輕細,山風裡聽不見她說話,只能盡力捕捉衣著外貌上的特徵。過了一會兒兩人起身,在女子身影沒入簷影前,應風色瞥見她腰後插著一物,長於匕首短於劍,纖細筆直,似是竹木之屬,心念電轉:“莫不是笛簫一類?”

韓雪色翻出廊外,簷下忽探出一隻羊脂玉般的素手,五指修長,骨肉勻停,不見半分青筋骨棱,連尖細的指甲都是滑亮飽滿的珍珠色,美得毫不真實。應風色慣見佳人,沒想過會被一隻手攫走注意力,回神見她遞出一枝佈滿涸血似的暗紅斑點的棗管,果然是簫。

韓雪色接過棗簫,驟聽廊裡“唰!”一聲潑風獵響,碧裙飛角,烏絲輕揚,時不時地雜著衣帶紗袂,偶而還能見到翻飛揚起的裙底下,探出水藍色的緞面繡鞋,不僅腳背渾圓白皙,連裹出的腳形都似蓮尖兒一般,美不勝收。

持簫怔立的毛族青年兩眼發直,面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感。

她在跳舞——應風色會過意來,幾乎能從乍現倏隱的裙袂衣角、濃髮繡鞋間,勾勒出少女青春洋溢,又極富胴體魅力的動人舞姿,只覺不可思議。

原來世上有一種美,竟是毋須眼見為憑的。應風色自認非是想像力豐富之人,過去魏無音指點他時,總咕噥著“拘泥一隅,不見天地”。及至韋太師叔接手,偶然听少年說起,啞然失笑:“寰宇無窮,誰不是只見一隅?你師父是讓你自由想像哩。”

他接受不了這種事。奇宮武學,哪一門不是歷經百年十代,由無數先賢高手於死生相搏之間淬煉而來,照本宣科都未必能得其意,由得你任性詮釋,隨意發揮?這與不懂武藝的莊稼漢亂打一氣有什麼分別?

應風色最擅長的就是理解秘笈,學得比誰都快,比誰都像。魏無音動輒讓他把本子扔掉,這明顯是去優擇劣,赤裸裸的抑制打壓;師徒最初的裂痕,說不定便是起於此間。

隨少女起舞,廊底間或傳出颯烈的破風勁響,那不是輕薄的紗袖襦裙能發出的聲音。應風色傾聽片刻,想像少女擰腰擺腿,藕臂揮出,驀地自掌間散開一片切風之物……

是折扇。她跳的是扇舞。

教坊的舞伎也跳扇子舞,使的是兩柄特製大扇,扇緣綴羽毛兔絨,扇面多不開闔,利用陣列的變換與大扇掩映身姿,乃多人合舞。持扇單舞,那是文人雅士的做派,重的是意境,與肢體妖嬈的舞姬不同。韋太師叔喝高了常持扇為舞,應風色有樣學樣,也對荷月二婢顯擺過幾回,並不陌生。

應風色對女子的來歷越發好奇,正想挪個位子瞧清楚,韓雪色突然鼓掌叫好,見女子又伸出俏生生的小手,趕緊將木簫遞回。“換你啦。”簷下飄出一把微帶輕喘的清脆女聲,似是初初舞罷心緒昂揚,愣沒拾起閨秀的教養矜持,脫口而出。

聲音當然是極動聽的,但令應風色印象最深者,卻是其中煥發的昂揚朝氣,宛若銀瓶迸碎,擲地有聲。

韓雪色似受到聲音主人的鼓舞,撓了撓頭,訥訥笑道:“練得不咋的,妳別笑話我。”女子輕輕鼓掌,並未言語,韓雪色紅著臉深吸一口氣,再睜眼時像是換了個人,原本的散漫頹堂一掃而空,目光專注,緩緩拉開拳架。

她必是對他笑了笑。光是這樣,似往毛族青年腦子裡擂了通戰鼓,足以鼓舞他放下質疑,一往無前——不知為何,應風色相信女子的笑容有此魔力,儘管他二人尚未謀面。

韓雪色身無內力,再打也是花拳繡腿,縱使毛族天生強健、身手敏捷,也不能與武者相提並論,只能騙騙生長於閨閣中、識見有限的大小姐。

應風色臉上,很快沒有了笑容。

韓雪色所使,正是《還魂拳譜》裡的拳路,那些應風色判斷根本行不通、打不出的招式,正在毛族青年手裡虎虎生風;看似扞格的動作,韓雪色卻能在出手的瞬間順過去,彷彿筋骨的間隙特別開,或關節憑空多出兩截,圖與圖之間的窒礙被他即興抹去,彆扭的拳招一貫串起來,竟也有模有樣。應風色看了一會兒,幾處在解析“天仗風雷掌”時遭遇的大疑難忽現靈犀,隱隱想到可供借鑒的法子。

這並未令他欣喜若狂,反捏得拳頭格格作響。武學中沒什麼是僥倖的,能做到就是能做到,辦不到就是辦不到;無心所致是根骨,有心為之則是穎悟。而辦不到的人,沒人在乎你是什麼。

魏無音拿這個羞辱他,那該死的白衣小童還拿這個來羞辱他……現在,居然輪到毛族賤種蹬鼻子上臉了!

右手拳輪刺痛,回神發現自己一拳砸碎了瓦片,碎裂聲並未驚動下方二人;廊間簫聲悠揚,隱與拳路相合,毛族青年面露微笑,打得越發起勁。

風雲峽有博通百藝的傳統,如應無用這般連蒔花、烹飪等小道都能鑽研到當世一品的境界,是稍嫌硬核了些,起碼琴棋書畫均須涉獵,而應風色是相當優秀的風雲峽弟子,堪為一脈之門面。簫聲隨風旋攪,穿透山風低咆,靈活如雀鳥輕躍般的切分半音功不可沒,那是應風色不曾在笛簫上聽聞過的譜律;那柄棗色木簫絕非常見的六孔或八孔簫,粗粗聽來,興許有九孔、乃至十孔之多。

前院忽傳鼎沸人聲,雜沓的腳步聲迅速接近,簫韻頓止,韓雪色飛也似的從欄杆裡抱出一抹綠白衣影,女子“呀”的一聲短呼,旋即噤聲,小貓般乖順地任他橫抱到假山後躲避。

毛族青年的動作快到應風色都沒能瞧清,遑論少女的臉,但踢出裙?的小腿筆直細長,腳踝渾圓,方方面面都無可挑剔;若無一張傾城傾國的臉蛋匹配,真是蒼天對人世所開過最惡劣的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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