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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wuhcm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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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默默猴】魚龍舞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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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9-29 09:11: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折 蔭誠不厚 斤斧勿傷

距上一輪結束,今日恰是第十天,應風色甚至覺得疲憊未復,一轉手腕,揮舞半痴劍斬入血肉之軀的微妙遲滯,又被身體記起——但半痴劍無論砍斬何物,皆不會有所窒礙。遲滯的,其實是他麻木的身體罷了。

(……該死!)

應風色迅速從冷硬的青石地板上撐起,破魂甲、銀糸單衣……等一如既往,瀰漫斗室的濃烈獸臭也是。半人半羊的微佝雄軀踞於整片鐵櫃門牆前,與人膝彎折方向相反的反足猶如惡魔。

“……不會太近了麼,最近幾輪?”

應風色活動四肢,毫不掩飾語氣裡的不滿。

“既然我們的表現越來越好,是不是該延長下降界間隔,還是羽羊神其實不在乎使者的折損,就算我們完蛋了,隨時也補上新的一批?”

“應使好,吾也很想你。”

這王八蛋居然在笑,直接無視了他的質問。“應使眼下有七千四百五十點,要不換點好用的貼心小物?吾有幾個不錯的推薦——”

“半痴劍、紫苑鱗甲,瑚鐵鎖子甲、金絲夜行衣,犀甲靴,复功丹,虎合止血散……還有小召羊瓶。”不理叨絮纏夾,應風色木然念完裝備清單,羽羊神早有準備,他念一樣便遞過一樣,看都不多看一眼,如有讀心術一般,炫技的惡臭撲面而來。

應風色從萬劫級升赤眼級使者,是上上輪結束的事,翻倍的點數讓他一口氣提升了全身的防護裝備:紫苑寶衣必須灌注內力改變其質,才有效果,且不說他《紫煌鱗羽纏》還未練成,就算有成,也還得運功才能發動,緩不濟急。應風色索性兌換一襲輕巧的鎖子甲,罩在紫苑寶衣之外,補起了罩門。

這套鎖子甲的鋼環比尋常鎖子連環甲更細更薄,工藝等級豈止高上一倍?因此極為輕巧,增重有限,但防護能力也必然隨之降低;號稱“瑚鐵”,蓋因其中摻有若干以珊瑚金融入鐵水、鍛製而成的合金環煉,編在心口、臍間等要害位置,算是略補其闕。

而花兩千點兌換的夜行衣,以金絲、人發摻入絲糸織成,與使者的鬼角半面本是一套,也能增加若干的防護。名曰“犀甲”的烏靴,則在踝部兩側、腳筋及靴底等部位加固,足以抵擋刀刃一斬的程度。

羽羊神費盡唇舌想讓他兌換一襲“入影氅”,據說披在外頭,能與簷影牆影等完美融合,乃是上佳的夜行裝備,但應風色想存著點數換召羊瓶,當是馬耳東風,並不理會。

“應使堅持要換召羊瓶,是因為太喜歡吾了麼?”死羊頭若有所思。“但召羊瓶真不是吾的周邊啊,應使要的話,吾可以提供應使專屬的肖像加簽名,畢竟應使是吾最喜歡的九淵使者。”

“……不是龍方颶色麼?”應風色面無表情,俐落著裝。原本只想轉移羽羊神勸阻的力度而已,但龍大方近兩輪大幅提升的實力也令他相當不是滋味,況且在地宮那輪,羽羊神還把柳玉骨給了龍大方。

雖說柳玉蒸是處子之身,但本領美色均不及乃姐甚多,應風色並不覺得薄薄的處子之證算什麼獎勵,迄今仍十分在意。

“唔,龍使也是很出色的九淵使者,吾完全能想像你們倆頭生五角、統領幽窮大軍,橫掃四方所向無敵的模樣。但平心而論,龍使是遠遠比不上應使的,真要說起來,他只有一點比應使好。”

明知道是挑釁,應風色仍忍不住停下動作,猛然抬頭。

“……哪一點?”

“他比你更貪。”羽羊神語聲帶笑。“應使想要的東西太少了,吾看看啊,只有高高在上、被眾人景仰,證明自己比所有人都優秀……如此,應使便滿足了。這是聖人等級的清心寡欲啊,嘖嘖。”

(幹,我怎麼會蠢到居然想听這廝的鬼話?)

羽羊神卻不給他發難的機會,“唰!”一聲抖開一幅長卷,圖面上繪有一座莊園的平面分佈圖。應風色注意到此園佔地廣袤,不但有假山小湖等豪奢造景,更有八條曲折的迴廊連接周圍的小院,分別通往居間主屋,如旋轉著的長足水母,甚為奇特。

“你們今晚的目標,是這座宅邸的男女主人,合理推測他們應在主屋這廂,但也可能不在。”黝黑的彎甲輕敲紙面,鷹喙般的尖端落於中央的屋舍圖形之上。

“沒有宅邸主人的繪影圖形,你就不怕我們殺錯人麼?”

“殺光就不會錯了。”羽羊神笑起來。“相信吾,到時候應使自會明白,你寧可殺光所有活著的物事,也不願走脫一人。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應風色在院牆下醒來,鹿希色趴臥在腳邊,浮凸的身段在月下起伏誘人,恍若一場失足的美夢。不遠處還有儲之沁和江露橙,應風色一一將她們叫醒,即躍上黑瓦白牆探視敵情。

院牆內,一片池塘倒映著月華,兩座水榭分夾池岸,無不是雕樑鏤窗,富麗堂皇。其後隱約見得有曲廊迤邐彎繞,或被假山樹冠遮擋,不知通往何處,便在牆頭也難窺全豹。

以玉霄派五人、無乘庵四人,龍庭山這廂七人來算,己方合計一十六人,八條曲廊八處起點,每條路線僅能分配兩人。由此觀之,他與三姝被扔到這邊來,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但這明顯是陷阱。

十六人裡,具備單打能力的,僅自己和龍大方、運掩、顧、鹿、言六人,儲之沁劍法可以裝備不行,單走風險過高。分八路並進,若其中一二路撞上好手,對方反殺之餘順藤摸瓜,被瞬間滅掉半團也非全無可能。

遠處牆頭黑影晃動,隱約見得鬼角輪廓,青年心念微動,張開半痴劍的扇刃回映月光,那頭不旋踵也亮起一抹火光。是“天火翼陽刀”。

——龍大方!

應風色心中五味雜陳,此際卻慶幸龍大方有此神兵,且與自己默契絕佳,能於動念間想出這樣的聯絡方式。兩撥人馬於牆內會合,龍大方那邊除了柳玉骨、柳玉蒸姊妹外,還有一名容色清麗、氣質安靜,甚至在人前略顯害羞的白皙少女,微噘的上唇十分豐潤。

應風色記得玉霄派眾人管她叫玉茗。人如其名,像是一朵清晨盛放的帶露白山茶,當真是我見猶憐。

那玉茗不知姓什麼,身量不高,初見只覺單薄纖細,殺敵卻異常狠厲,上一輪追擊時奮戰廝搏,給劃破了前襟和衣袖,露出肌束宛然的細直臂兒,以及一對夾出深溝的飽滿奶脯,難怪與她春風一度的平無碧念念不忘。但玉茗應對冷淡,顯是看不上窩囊的平師叔。

應風色簡單分析了四人一路、寧可多花時間重複搜尋的戰略,龍大方等也都同意。但莊園佔地廣袤,兩撥人分道後,彼此間難以照應,更遑論通知另一邊的八個人,只希望他們能聰明點,千萬別傻到兩兩一路,被人各個擊破。

商議停當,龍大方忽道:“師兄,你那邊有師姊妹子和小師叔,實力堅強,能不能再分個人給小弟,讓咱們這路不顯得太寒磣?”

應風色知他索要江露橙,為的可不是增強實力,腹中暗笑:“你最好當著柳玉骨之面與她卿卿我我,寒卻佳人之心,我再來撿那現成的便宜。”故作慷慨:“不妨,江師妹就勞你多費心啦。”江露橙卻沒什麼抵抗,笑著去了那廂。柳玉骨一貫冷面,瞧不出心思。

兩隊各返原處,應風色等三人搜索了東岸的水榭,黑燈瞎火的榭舍內連紗簾都是捲起的,分外穿風,果不其然並無人跡;又搜西岸,同樣一無所獲。兩處水榭後的曲廊間,沒有大片的園林造景阻隔視線,應風色走一邊,鹿、儲雙姝走一邊,各伏於廊下前進,然後再於東側廂房前會合。

應風色心念微動,忽生出一股莫名的感應,不禁停步。

“……怎麼了?”鹿希色只比他稍慢了些,拉著儲之沁背倚門牖,低道:“有人。”儲之沁手按劍柄,無聲地調整角度,以便能用最快的速度拔劍。

來人並未轉上廊廡,背後的廂房內“喀答”一聲輕響,隨即傳出翻窗著地的聲音,房外三人聽得分明。儲之沁最快反應過來,鬆開劍柄,硬生生地忍住吐槽的衝動,仍不禁翻了翻白眼。

應風色心想來得忒巧,故意蹙眉做出嫌惡的表情——或許也用不著故意——悄聲道:“你們繼續往前走,我馬上來。”鹿希色點頭:“別耽擱太久,我們在下一間邊廂前等你。”與儲之沁相偕而去,乾脆得令應風色心驚。

他與無乘庵諸女的事,終究瞞不過鹿希色。

在運古色強姦婢女取分、受眾人指責那回,兩邊吵著吵著突然就東窗事發——畢竟要釐清“你怎知交媾能得點”的關鍵信息,就不可能迴避第三輪的實情。

大出應風色意料的是,鹿希色竟不吵不鬧,撐到兩人會後獨處、應風色硬著頭皮準備被活捅幾刀時,女郎卻只環抱堅挺雙峰,似笑非笑地乜著夾起尾巴的愛郎,柳眉一挑:“你不敢讓我知道,是怕我生氣呢,還是怕我知道了也去找別的男人,多賺點分?”

“都……都有。”

“那她們和我比起來,哪個讓你肏得更爽?”

這絕對是夢,不可能是真的,應風色忍不住想。女郎溼熱噴香的吐息,以及瞇如眉月、從中直欲溢出盈波的如絲媚眼,讓“煙視媚行”四個字另有新解。她是不是故意聲東擊西,其實正準備閹了我?

果然鹿希色一把攫住男兒的陽物。即使隔著褲布,那絲滑的肌膚觸感仍教他不爭氣地硬了個熱火朝天,隱隱彈動著。

“你騙我,我不歡喜,但你騙我是因為怕我生氣、怕失去我,我很歡喜。近日你肏我時心不在焉,我不歡喜,但你是因為心中有愧,我很歡喜。 ”鹿希色瞇眼凝著他,一側秀髮披覆俏臉,幾乎蓋住左眼。獨處時她總喜歡這樣,偶爾男兒愛憐橫溢地撥開髮絲,想好好欣賞她秀麗的眼眸,都會被玉手一把拍開。

“我用不著你保證只愛我、不再犯、不說謊,我知道你愛不愛我,是不是最愛我,我會親自確認,自己絕不會欺騙自己。至於承諾,世上意外太多,你又不是神仙,做不到的事多了去,保證毫無意義。等你虧負到我不能承受之時,我自然會離開。”

鹿希色把手深入褲頭,握住了滾燙彎翹的肉棒。

“現在,你得彌補我,讓我好生確認,在這世上你是不是最愛我,值不值得我再這般愛你。”

他倆幹足兩天兩夜,應風色覺得連靈魂似都被掏空了,什麼也沒剩下,此後他便少再想起瓣室裡的那一夜。誰都不值得讓他失去鹿希色。

儘管已得玉人默許,曾觸動青年心弦的滿霜和小師叔,他反而不敢再找,只有江露橙幹起來最無負擔,可以說服自己“多掙點分而已”。他甚至慶幸起江露橙有副肏著過癮的絕媚胴體,還有瞧得舒坦的美貌,非如柳玉蒸般,方方面面都差強人意。

但這回她未免太過分了。

咿呀一聲推開門扉,卻見大開的花窗下,白皙的少女下身一絲不掛,大大分開腴沃的腿兒,玉指揉著充血脹紅的兩瓣嬌蕊。明明俏麗的臉蛋清純得不得了,粉酥酥的陰戶即使動情已極,也沒有熟婦那種紫紅欲糜的腥腐,嫩到令人不忍摧殘的境地,不知怎的榻上所伏,卻予人鮮明的雌獸之感,溼濃的舌尖貪婪舐著櫻唇,彷彿下一霎眼便要撲上前來。

江露橙之所以毫不抗拒龍大方的提議,打的就是脫隊折返的主意。在前兩輪的經驗累積之下,她製造這種小空檔的手法可謂爐火純青,越來越大膽,絲毫不顧降界中危機四伏,而她並沒有應付突發狀況的能力。

應風色拾起她褪在榻邊的金絲烏褌,騷艷氣味撲鼻而來,不知是自褲底傳出,抑或來自濕透了的小穴。

他該狠甩這個忘乎所以的小婊子兩巴掌,把褌褲扔在她酡紅的粉面上讓她快點滾蛋,畢竟以龍大方著緊她的程度,帶隊回頭找人的可能性不低……回過神時,肉棒已噗滋噗滋地進出小穴,江露橙死死揪著錦被,嬌軀蜷作一團,雌獸般的劇喘與淫靡的水聲迴盪在小小的廂房之內。

應風色甚至忘了要先掩上窗牖,放落紗慢,以防有人窺看,但耳目始終保持警覺,不會錯失小隊掩進時,四人的貓步及衣甲擦刮等細響。

鹿希色的“別耽擱太久”,未必是讓他幹快點的意思,應風色卻如領聖旨,不用未免可惜。況且江露橙剝開玉戶的姿態與神情太媚,青年近日鮮少拈花惹草,飽啖大菜之餘,也想吃點清粥小菜。

說到底,他是不想讓江露橙太好過。是時候給點教訓,讓她收斂些了。

少女正美得魂飛天外,驀地喉間一緊,冷不防被師兄掐住,挺著晃蕩的巨碩綿乳弓起,正想配合男兒的新花樣,豈料脖子上的指箍越收越緊,江露橙雙手用力掰了半天絲紋不動,突然害怕起來,連聲音也發不出,膛大的美眸漸趨朦朧,眸焦擴散--在這種時候膣戶還能拼命收縮,應風色不由得暗暗稱奇,怕不小心洩了個丟盔棄甲,趕緊鬆手、拔出陽物,靠著窗以余光掃視四周,保持警戒,邊著好衣甲,陽物上便裏滿淫蜜,也顧不了了。

忽聽浙瀝瀝一陣長響,挾著腔戶氣息的腥臊尿味溢滿斗室,江露橙劇烈嗆咳起來,居然失禁了。應風色搶起她褪落的烏輝,一把扔在她臉上,將尿到一半、兀自酥軟的少女揪起,咬牙道:“你很想死麼?讓你嚐嚐死是什麼滋味!莫忘身在降界,你最該記得的是活下來,不是找男人上床!滾!將光屁股的少女摔出廂房,緊閉房門,放落簾慢。

他輕扣床板幾下,不費甚麼功夫便找到了機括,掀開屜板,露出蜷縮在床下暗格里的毛族青年。

(果然是他!)

自從韓雪色被他在心識中開了後門,兩人間便產生一股玄奧難言的聯繫——自然是單方面的。每回靠近約定的密會處,應風色總能確定他便在牆後,或就在院內的某個房間裡,彷彿能接收到某種聲音氣味也似,像是他埋入青年神識裡的一點靈覺,對本源發出呼喚。

接近邊廂的瞬間,這異樣的感應忽自腦海深處湧起。

他還在傷腦筋要找什麼藉口入內觀視,江露橙便自行送上門來。

但……韓雪色不是應該在驛館裡麼,怎會突然到了“降界”中?

——這是意外所致,還是羽羊神刻意為之?

應風色取下鬼面,用力捏他人中,韓雪色吃痛醒來,茫然道:“我……我在哪裡?應……應師兄,你怎麼在這兒?我……我什麼時候回的山上?”應風色一听就明白他搞不清楚狀況,冷不防問道:“你不同阿妍私奔了麼?”

“私……私奔?沒有啊。”韓雪色茫然搖頭:“我……我跟阿妍說了,讓她暫時別來找我。應師兄,這是……這到底怎麼回事?”

應風色無法回答,只覺處處都透著古怪。但人被陡然一問時,最不容易說謊,無論韓雪色何以在此,都不是他自行前來的,怕是被人劫持,打暈後才藏進暗格之中。

而遠處的刀劍交擊聲便在此時響起,來源正是他與鹿希色約好的下一間邊廂。

——不好!

鹿希色雖是直覺派,決計不會貿然行事,定是被敵人發現。

應風色無暇與他囉皂,放著又怕他亂跑,被當成目標砍了,以奪舍大法“關”掉其意識,毛族青年重又陷入昏迷。應風色將他扛到鄰室,塞進床底,無論是誰劫持韓雪色,要找到他可得再花點工夫;萬不幸韓雪色被遺落於此,甦醒後也能自行爬出,不致被困死在暗格之中。

安排停當,這才施展輕功,循聲馳援。

江露橙咳得頭暈眼花,踉蹌趴在廊下,好不容易喘過氣來,手軟腳軟地套上烏褌;一抹腿心紅白漿溢,不禁揚起了嘴角。

自從雪晴說了“寄發”之事,她便生出個大膽的念頭來,引誘應師兄每輪為她破身,正是這個異想天開的計畫所必須。

被陸筠曼收養前她混跡市井,最常出沒於花街柳陌的後巷,那是最容易乞食之處,特別適合容貌絞好的小女孩。

而開腿迎客的妓女最是清楚,不是被男人在膣裡灌滿濃精才會懷孕,只消陽物插入,馬眼像流淚似的泌出清液,其中所蘊精華,便可使女子結下珠胎。

“求子的秘訣,就是讓男人多幹你,懂不懂?”給她吃食的漂亮姊姊們摸她的頭,彼此交換眼色,倏忽笑得前仰後俯,花枝亂顫。“只有黃臉婆才須求子,咱們呀,可是煩得不行。要能拿個塞子什麼的堵住馬眼,不知有多好?”

就算師兄沒射,幹多了總能懷上。

此事她唯一的對手只有鹿希色。然而大半年間,他倆在龍庭山上日夜偷歡,也沒見鹿希色生出顆珠子來,如非女郎有避孕的妙法,就是肚皮夠不爭氣,沒有當大房奶奶的命。

什麼“寄發”全是虛的,待月事一停,細心捱過了前幾個月,再往觀心庵養濟院安心養胎,屆時一哭二鬧,求庵中師叔伯做主,無論是同應師兄談,抑或直接同陶夷應氏談,自有胎兒作籌碼。

像雪晴金刀大馬地要名分,誰理她來?是你求他又不是他求你,傻子才授人以柄。

等江露橙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笑出來,扶欄撐起時腿心裡熱辣辣地疼,代表師兄幹得夠盡興。這是好事。

然後才見那人在身後。

“……呀!”江露橙差點跳起來,又疼得呲牙,就著月光看清是誰,驀地放下心來,施展魅力甜甜一笑,撒嬌也似。“我……我一下子迷了路,你惱了麼?別生氣嘛。你為什麼不說話?不,那個房間……我不是……你誤會啦,我和師兄不是那樣的關係。你……你如果要,我也不是不能——”

江露橙最後記得的,是鐵箍般叉住雪頸的手,以及那雙靜靜噴出怒火的、焰紅色的眼睛。

◇ ◇ ◇應風色與鹿希色、儲之沁聯手,好不容易在二十招內殺死對手。

未及問明始末,鹿希色破窗而出,將藏匿在窗台下腿腳發軟的兩名女子殺死,應風色則追出走廊,給了另一名小婢打扮、不過十二三歲年紀,機警奪門而出的少女一個痛快。

儲之沁面露不忍,直到應風色捏了捏她溼冷的小手,小師叔才勉強打起精神。

這列邊廂與方才針砭江露橙處格局相同,看著像是婢子的房間,莊園中縱有好手,原不該出現於此。

但凡事總有意外。

那約莫四十開外、虯髯倒豎如戟,一身古銅色肌肉的漢子,悄悄摸至此間偷婢子,與一名姿色平庸身段驕人的少女胡天胡地,驚動隔鄰的婢女,正逢打著燈籠下輪值的幼婢回房,鹿希色阻之不及,遂對虯髯漢子出手,打的是先除首惡的主意。

那人未攜兵刃,以一敵三還支持了近二十招,鹿儲二人各挨一拳一腳,儲之沁更險被奪了佩劍去,所幸未能得手,否則未必能拾奪得下,足見虯髯漢子的本領。

應風色甩去鋒刃上彈滾的血珠,就著月光一端詳,忽失聲道:“這人是……我見過他!”鹿希色翻越窗台回房裡,蹙眉道:“在哪?什麼時候?”

“在驛館,今兒早上。”應風色喃喃道:“他叫……叫什麼來著?是了,叫過雨山,外號我不記得了。是央土有名的刀客。”

過雨山是大清河派近年崛起的青壯好手,與林江磬、戴禪關、方病酒等三人合稱“冷月四刀”,聲動平望,頗友巨賈王公,且京中諸多騷人墨客相酬唱,現身驛館之時也是博得最多采聲、風采照人的一行。

若教過雨山衣著齊整,手持鋼刀,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冷月四刀和韓雪色一樣,此時都該在龍庭山下的驛館。羽羊神移他們來此,意欲何為?又與此輪的目標有什麼關係?

驀地遠處火光蠋天,似是莊園另一頭出了事,人聲隱隱。沿著曲廊,更前頭的邊廂接連亮起燈火,不管是不是運古色他們鬧出的動靜,這下是絕不能無聲無息摸進主屋。

應、鹿交換眼色,心念一同,應風色對儲之沁道:“我們直接殺進主屋去,切不可手軟。莊內不知有多少敵人,萬一深陷重圍,那可是有死無生。 ”儲之沁低聲喃喃道:“她們……真是敵人麼?罷了,我懂你的意思,別擔心我。”三人聯袂衝出邊廂,循曲廊奔向居間的主屋。

沿途不乏僕役莊客,皆非一合之敵,到得主屋前,曲廊盡頭匯聚至此,相鄰的廡道間已能眺見龍大方、柳玉骨等,然而卻沒看到江露橙的踪影。

眾人撞破門窗,赫見屋中的紗帳大床上,一男一女赤條條地相擁而眠,約莫是徹夜雲雨殫精竭力,此前的騷動竟都沒能驚醒鴛鴦,直到此際才跳了起來,男子一抖錦被脫手旋出,破空聲如鞭索,應風色識得厲害,低喝:“……快躲開!”一扯儲之沁狼狽低頭,堪堪避過。

後頭的龍大方火刃旋掃,欲正面劈落,錦被卻如活物,在遭分斷之前,已帶著天火翼陽刀猛然偏轉;棉絮著火的瞬間,竟將龍大方裹起,餘勢未停,連人帶刀掀翻過去!

應風色勻不出手搭救,急急躍起,奮力撲前。他看穿男子無意纏戰,所為無不是為了爭取空檔破窗逃出,然已阻之不及——直到運古色撞入窗牖,硬生生將那人逼回錦榻前。

男子扯落紗帳,左圈右轉,旋風般帶著運古色的長桿打爛周遭擺設,但逃生之機稍縱即逝,應風色上前補位,龍大方掙脫火被,以天火翼陽刀和半痴劍的無匹鋒銳,卻和運古色花費三千八百點換來的百變長兵“璜餘谿釣”命運一同,俱被紗帳絞作一團,彷彿薄如蟬翼的紗子是什麼神兵也似。

那人步法變幻,宛如登萍踏水、雲波流洩,更不稍停,帶著三人瘋狂打轉。應風色只覺體力和內力飛快流失,卻怎麼也頓止不住,越是掙扎越歪倒踉蹌,身不由己,心知遇上前所未見的高手,怕停步的一瞬,來人極招便即出手,不由得心急如焚,偏又無計可施。

驀聽一聲錚錝,音律透體,震得三人血沸,卻是顧春色的神兵“玉頸琵琶”所發。

那人為之一震,周遭諸人覷得空隙,儲之沁、顧春色與言滿霜三柄兵刃遞入戰團。男子一纏一絞,堪堪架住,卻無帶轉六人的餘裕,綿力化實;就在紗帛將裂的瞬間,驀地轉過一張熟悉的面龐,奇宮眾人肝膽欲裂。

“長老——”應風色失聲道:“燕……燕長老!怎會是你?”

此人正是夏陽淵的紫綬首席,近年幾乎主導整個長老合議的主心骨,此際人也應該在驛館之內的燕無樓燕長老!

“你是……”面如冠玉、渾身赤裸的修長男子突然會過意來,怒道:“你是應風色!焉敢以下犯上……啊————!”小半截刃尖穿出腹膈間,卻是鹿希色和身撲至,連人帶匕撞上他背門。

“事以至此,猶豫什麼!”女郎低叱,美眸中精光暴綻,猛穿出披落的秀發。

紗幔攪碎,眾人再不猶豫,除應風色之外,五人筒匕齊出,刺入燕無樓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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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20:30:41 |只看該作者
第八一折 磻谿何釣 血火如封

忽聞一聲嘶叫,宛若殺雞,卻是平無碧雙目眥紅,揮劍撲上來。

“……幹什麼!”應風色以半痴劍架住,余光見五人拔出筒匕,齊齊搠入燕無樓體內,驚怒交迸,大叱道:“鹿希色!你— —”

語聲未落,驀地燕無樓吐氣開聲:“滾開!”

眾人被無形震波撞飛,兵刃離體的瞬間血瀑釃空,分作數道刺目長虹,繼而一股腥腐臭氣漫出,燕無樓踉蹌坐倒,扭臂環腰,身下迅速匯成一片血泊。

夏陽淵的鎮脈絕學“金粼劍波”本應凝氣如劍,貫穿眾人身軀,然而燕無樓在受創的瞬間,以筋肉箝住利刃,真要說起來,是鹿希色猝不及防的一刺重創了他,其餘不過皮肉傷而已。

腰腎畢竟是要害,運功之際真氣鼓盪,撕裂創口,鮮血瘋狂湧出;燕無樓後繼無力,氣刃中途失形,無由貫穿六人,而是像六隻銅帽棍首撞上胸膛,龍大方、運古色等無不口吐朱紅,遠遠摔飛,一掙之下竟起不了身。

夏陽淵並不以武學見長,燕無樓厲害的是手腕眼光,近年來借“開枝散葉”之便左右逢源,恃以聯外,結交不少武林勢力,另一方面又頗能安撫五郡六姓等舊有門閥,讓他們的不滿始終維持在不致爆發的安全範圍內,漸漸主導了長老合議,成為山上的實質領導者。

武功非是燕無樓的強項,頗不及昔年“心鑑神魔”玉無葭、“金匱神魔”晏無方,在白鱗綬中都不算強手,破格升到紫鱗綬後,難免有“武不配位”的耳語。但燕無樓胸懷甚寬,不以為意,長老合議上笑罵由人;時日一久,眾人終於明白此一節其實傷不了他,說的人也就少了。

奇宮眾人膽敢以下犯上,蓋因對上的是燕長老。換成“匣劍天魔”獨無年,莫說動手,怕獨無年一抬眼全得嚇跪,還管得了什麼降界什麼任務?毋寧說燕無樓重創之餘,猶能一擊放倒八人,才是最最出人意表處。

應風色挺劍架住平無碧,成為唯一一個背門中招之人,縱有瑚鐵鎖子甲、紫苑寶衣,這下也撞得眼冒金星,推著平無碧一併仆倒;起身見平無碧兀自攢劍,眥目嗚哇哇叫個不休,反手抽他一耳光:“閉嘴!”平無碧如夢初醒,愕然睜眼,胸膛起伏,豆大淚珠自眼角滑落。

眾人之中,言滿霜毫不意外最早撐起,幾個深呼吸調勻氣息,抬頭已無一絲委頓,霍然轉對垂首倚坐、眸光漸渙的燕無樓。

“等一下!滿霜……聽我說……”應風色急急撐起,無奈尚未全复,料已阻之不及,如箭離弦的言滿霜卻突然無預警地轉向,倏朝錦帳的另一側扑去!

飄揚的藕紗間,忽穿出一抹窈窕烏影,旋過日輪般的兩條熠燿青光,接下言滿霜矯矢靈動的矛尖。

滿霜的蛇矛拆分三截,堂室里長兵不便,僅以首截應敵;雖具短槍之形,但玉一般的白皙小手單持柄末,使的竟全是劍法,依稀見得是觀海天門的路子,造詣猶在儲之沁之上,法度嚴謹,一徑搶攻。

對手兩尺來長的雙股短劍漸封不住凌厲攻勢,翻飛的烏綢袍影、漫天青絲等一一還形,白似蛋殼般的尖翹鴿乳、細直長腿自袍襟間乍現倏隱,似還微透著光,為這場令人喘不過氣的三刃交擊連環鬥,平添一抹異樣的刺激香艷。

與燕無樓同床共枕的女子,反應比愛郎機敏得多,一見不對,立即翻落榻底,取了隨手褪於地面的烏褸披上——欲在夜色中遁形,黑綢總比她那白過象牙乳沫的雪肌方便些——待燕無樓放倒眾人,才欲翻窗脫逃,無論時機的拿捏抑或冷血的程度,俱教人咋舌不已。

若無言滿霜,這一下她便能順利脫身也未可知。

應風色罕見如此清瘦的胴體,露出衣襟的胸膛似有些嶙峋,但椒乳的下緣墜得沉甸甸的,半弧飽滿,晃蕩起來如貯水絲囊,乳肉像豆腐般綿顫。更別提那雙細直長腿,以及梨脯似的扁臀——青年完全能理解,長老何以在女郎身上耗去全副精力,以致應付不了襲殺。

應風色愛女子穠纖合度,最不濟也得是豐臀盛乳,此姝按理難入眼中。然而她那半遮半掩的清瘦胴體卻充滿濃濃的色欲與魅惑,意外地令男兒興致昂揚,一霎間幾乎忘了身在戰場。

鏗的一聲清響,雙股劍之一急旋直上,“篤!”插在塗了朱漆的椽間,女郎左袖曳地,血珠點落;幾乎在同時,身後繡窗嘩啦一響,五條玲瓏衣影挾破片飛入,其二較尋常女子更高?修長,被夜行衣裹得曲線宛然,勝似裸身剪影,縱是鬼面、臂甲亦掩不去誘人的風情,正是柳玉骨、柳玉蒸姊妹。

龍大方與運古色兩支小隊會合後,玉霄派五人被留在主屋外,當作備援。此際突入,只留海棠守住破窗,其餘四人接連掠過烏褸女子身畔,足下不停,柳家姊妹的四柄短劍居然全往言滿霜身上招呼。

身若女童、梳妝亦如女童的雙鬟女郎不慌不忙,小退半步,折出第二截矛桿一格,輕鬆架住二女,另兩名玉霄派弟子則截住鹿希色和儲之沁。

乘著滿霜格擋之勢,柳玉骨倏地擰過蛇腰,易倒退為疾衝,猛撲向披烏褸的女子!

(這……她要搶分!)

應風色會過意來。柳玉骨是降界老手了,對形勢掌握極精,玉霄派五人在突入階段毫無優勢,就是跟著完成任務而已,若未搶下重採,怕連過關的點數都不夠;易地而處,應風色無疑也會一搏。

“鏗”的一響單劍揮開雙刃,居然是柳玉骨踉蹌倒退,烏褸女子短劍斜指,露出一張冷極艷極的白皙俏臉,濃髮披面、唇紅頷尖,竟是玉霄派的二把手“紫華痴客”胡媚世!

應風色曾在迎仙觀偏院裡,隔著人牆遠眺過她,今兒在驛館因分屬賓主,皆為陪從,也沒能照面說上話,但比之眼前的清麗佳人,應風色才知此前她看似未施脂粉,其實是帶淡妝的;妝容所補,卻是那股子難言的幽寂清冷。

素著臉的胡媚世膚質絕佳,雪靨透出勻細紅潮,似乎快美未褪,襯與頰畔幾點淡淡雀斑,瞧著比先前的印象更小更嫩,也更有人味。

認出戴著鬼角半面的柳玉骨,她的錯愕不下愛徒,喃喃道:“降界……怎會開在此處?”急切抬頭,衝口問道:“玉骨,大師傅呢?是她讓你們來——”回神一凜,但話既出口,已不及收回,冷面略僵。

柳玉骨渾身劇震:“您……知道有降界?”

胡媚世俏臉一沉,沒理女郎質問,垂落劍尖,趨近低問:“這輪目標是什麼?羽羊神是怎麼說的?它讓你們幹什麼來了?玉骨、玉骨……振作點!”青光一閃,竟是柳玉骨揮劍將她格開,像驅趕什麼可怕的怪物。胡媚世柳眉倒豎,寒聲叱道:“你幹什麼!”

“為什麼……”

柳玉骨死死攢著劍柄,明明她才是舉兵相向的那一個,瞧著卻脆弱不堪,彷彿被惡狼逼到角落的小動物,切齒嗚咽:“為什麼不放過我妹妹?我已經……我已經給你們做牛做馬了啊!”

“啪!”胡媚世一揚手,受創的左掌在她面上留下一枚血手印,摑得柳玉骨天旋地轉,趕在修長的女郎失衡仰倒前,一把揪住她襟口,拖至面前,壓低嗓音:“我們的性命,皆是主人所賜,此節未來得及與你們細說分明。你只要記住,你的命是主人的就行了。降界有變,主人危如累卵,我等須儘速趕到主人的身畔,快與我說任務——呃啊!”低頭見劍尖搠入腹間,儘管血珠汩溢、劇痛難當,仍不相信愛徒會對自己下手。

“……任務就是殺了你們倆,二師傅。”

柳玉骨眼角的淚水終於失載,滑落面頰,神情卻無一絲動搖,喃喃道:“一有機會,你說的那個主人我也會殺,還有羽羊神……總有一天我會帶玉蒸離開降界,離開你們這些操使我們、玩弄我們的人。

“我的命若是那撈什子'主人'的,你且讓它來拿。在此之前,只是我的。”搠至柄沒,更未稍停,穿肉而出的“嚓——”一長聲令人牙酸耳刺,不忍卒聽。

“……二師傅!”正牽制儲之沁的玉茗捨了對手,發瘋似撲來。柳玉骨一腳踹開胡媚世,乘勢拔劍,轉身格住師妹,顫刃甩飛鮮血,濺得頭面上殘紅點點,如繪雪梅。

“你……欺師滅祖!”余光越過女郎肩頭,瞥見趴倒在地的胡媚世,玉茗忍無可忍。

“而你是通風報信的那一個。”

柳玉骨仗著力大,壓著她掉了個頭,踉蹌退向繡窗。“那日應風色離開後,你便去見了師傅,一五一十地說了,是不?你在降界中也沒少受了污辱,當你呼喊哭叫、傷痕累累,被那些禽獸恣意淫辱時,她們可曾來救你?就算她們事後許了你好處,你敢信她們會遵守諾言,如約而行?”

“我……不是……”玉茗止不住退勢,面紅氣竭,兀自強辯:“師、師傅養我育我……你也是……嗚嗚嗚……怎能……啊—— ——!”嬌軀一顫,赫見小半截劍尖穿出酥胸,血污稠濃。

身后海棠笑吟吟道:“跟她說這麼多!這丫頭沒救啦。叛徒就是叛徒,與咱們不是一路。”拔出短劍,在玉茗身上抹淨,彷彿殺的是街邊的野貓野狗,而不是從小一塊兒長大、同門習藝朝夕歡笑的姊妹。

不止柳玉蒸目瞪口呆,奇宮眾人亦都一凜。

但海棠說得沒錯,開弓無有回頭箭,不殺燕長老,今夜必死;要做就只能做盡做絕,三心二意猶豫不決,神仙也難救。

便在此時,鼎沸人聲忽然湧至,十數名莊客模樣的持械大漢殺將進來,為首三人卻非生面孔,都是燕無樓的弟子。“……師尊!”一名斜背劍鞘、金冠束髮的羽服青年瞥見師尊慘死,怒紅雙眼,脫鞘的青鋼劍幻出銳芒,直取最近的何潮色。

何潮色經降界磨練,又頗得天予神功之助,武功今非昔比,認真起來連平無碧都能打著玩兒。此際在青年劍下卻無招架之力,狼狽倒退、血花四濺,末了鬼角半面更被一劍挑飛,雖舉臂遮面,卻已來不及了。

“何潮色!”青年一怔:“怎地是你?”

何潮色面如死灰,不發一語。

運古色拄“璜餘谿釣”躍至,及時接過青年之劍,冷笑:“忙著敘舊啊?你有這閒工夫麼,岑華色!”羽服青年舞劍成團,半步也不退,一一還擊,次序井然,哪怕先前有滿腹狐疑,此際俱都沉落,寒聲道:“深夜偷襲,殘殺同門,運古色,你們飛雨峰這是反了!”

運古色哈哈大笑:“反你媽的!金屋藏嬌、勾結外人,你也好意思說個'反'字?”

此人是當今夏陽淵色字輩首席,也是唯一領有四字門欄的新生代好手,“天閬絕耀”岑華色。

岑氏乃唐杜玉氏遠系分支,式微既久,雖靠玉無葭的關係送上龍庭山,也只能拜在燕無樓座下。

燕無樓不以武功見長,徒弟按理也不諳此道,但此前毫不起眼的岑華色,近年表現出眾,頻於年度大比中露臉,不僅取得四字門欄的頭銜,長老合議還特許他用“天”字。雖是燕無樓檯面下運作所致,若無足堪匹配的武技,料想燕長老也不易使力。

岑華色不以“無劍”為目標,規規矩矩運使青鋼劍,與飛雨峰的唐奇色是一條路子。不同於被譽為奇才的“紫闢天風”唐奇色,岑華色在劍招上沒有特別驚人的表現,運古色、顧春色這兩年在大比上經常小輸他半招,看著像是內力修為的差距所致。

大家都是老相好了,運古色那陰陽怪氣的嗓音他一聽便知。運古色在這點上頗有自知,索性挑開了說。

青鋼劍與百變棍激烈交擊,響似連珠,劍光棍影漸失其形,彷彿重現去年大比的掄元之爭,結果卻未必相同。

鏗然一震,“璜餘谿釣”將缺牙卷口的青鋼劍刃磕斷,趁運古色閃避疾旋而至的半截斷刃,岑華色左袖微晃,凌厲的指風朝他胸膛點落!

全力交擊後,猶能騰手施展《通天劍指》,威力不減,簡直像是擁有第二處丹田。大比上,運、顧不是被他削斷兵刃,就是在雙方相持之際,忽被一股莫名的潛勁撞退半步,顯露敗象,這才慘遭淘汰。

眼看避無可避,運古色胸膛一縮,鬆開長桿,讓過指風的同時雙掌運化,纏著岑華色的左手你來我往,硬生生拖老了招式,冷不防一腳踹他腹部,踹得岑華色倒撞粉牆,一口血箭噴出,顫巍巍地扶牆撐起,想不透運古色如何能在舊力用盡的同時,又生新力發招,彷彿還有一處丹田也似。

“天予神功嘛,以為只有你會?”戴著鬼角半面的瘦削青年“唰!”轉了圈玉桿,倒持如掖槍,露出森森白牙,緩步而來。“你個老陰屄用這種招數耍了爺爺幾年,這筆賬咱們今兒要來清一清。”

岑華色不知師尊傳授的雙修秘法《瓊符仙鶴功》怎被改了個名兒,竟連運古色也練得。近五年間,他被師尊帶來這個距離本山不遠的秘密莊園練功,換過諸多合修道侶,好不容易才在大比上吐氣揚眉。看來師尊暗中培植勢力一事,被諸脈中實力居首的飛雨峰察覺,竟利用西山使節來訪期間、舉山上下鬆懈之時,猝然下手襲擊。

無論如何,山上是回不去了。但師尊既與玉霄派、冷月四刀聯手,只消生出此地,不愁無處投奔——岑華色忽嗅到一股若有似無的焦味,彷彿炙燒油脂皮革也似,余光瞥見不遠處趴臥在地的胡媚世,心念微動。

柳玉骨弒師時他尚未趕至,否則會更早意識到,腹間之劍拔出,胡媚世應是仰天倒落才對,俯臥未免太不自然。精通醫理的燕無樓煉有一種名為“血火封”的秘藥,剝開藥殼後潛運內力,使裹於其中的藥芯發出高熱,封住傷口,但此法只能止血,對治療傷口並無助益。

胡媚世微翻的右掌心焦爛一片,泛起大片水泡,必是用上了“血火封”,流淌一地的血泊乃另一名少女所出,而非女郎。若能救出玉霄派二把手,迎仙觀肯定會收留他。

而救星恰於此刻趕至。

眾使者才清光了莊客,只剩兩名燕無樓的親傳弟子苦苦支撐,冷月四刀之中的林江磬、戴禪關又殺進來,運古色不得不捨了岑華色,與何潮色等聯手合戰。要不多時,發現過雨山慘死的方病酒也來到主屋,此消彼長,雙方頓時陷入僵局。

岑華色抓緊機會躍起,有驚無險地穿過大半間屋子,攙起半裸的胡媚世,雙雙穿出破窗;落地時一踉蹌,胡媚世輕扯他袖子:“帶我走……快!”混著血氣的香息噴入耳蝸,青年為之血沸,瞥見女郎露出烏褸的雪白胴體,也不知哪來的氣力,將玉人橫抱於臂間,纖細的女郎彷彿只比棉襖稍重些,更添幾許成功脫逃的希望。

岑華色精神大振,色膽橫生:“姊……姐姐勿憂,我定帶你逃出生天。”當初師尊讓他喊她“二掌門”,執弟子之禮;改以姐弟相稱,可就成了平輩。胡媚世偎在他懷裡,濃睫輕顫,更襯出渾無血色的面龐比羊脂玉還白。

“全……全靠弟弟了。”居然直認不諱,岑華色欣喜若狂。

屋裡鏖鬥正酣,冷月三刀乃現今大清河派鋒頭最健的少壯英俠,便是當中最年輕的林江磬,也和葉藏柯一樣年近而立,修為縱不及赤水大俠,一對一連應風色都感吃力;況且三人衣著齊整、兵刃稱手,並非倉促應戰,扣掉洛雪晴、平無碧等無效戰力,九淵使者一方差不多是二打一,才得勉強扛住。

岑華色攜走胡媚世,大出眾人意料,柳玉骨與龍大方交換眼色,領海棠、玉簪越窗追去;柳玉蒸猶豫了一霎,也跟著去了。

己方人手減少,但儲之沁接連放倒那兩名燕無樓的弟子,多半也乘了二人目睹師兄捨己不顧、愕然失神之便。運古色百忙中不忘一槍一個,將兩人戳了個前胸穿後背,儲之沁忍著不豫回頭支援應風色,鹿希色趁機躍出戰團,跟在玉蒸後頭穿窗而出。

應風色與她心念相通,兩人對望一眼,便知彼此心意。

胡媚世無疑是連接“降界”與現實的關鍵,玉霄派與羽羊神組織必有牽連。柳玉骨等遭降界蹂躪,由怒生恨,一旦明白師傅其實是羽羊神的幫兇,亟欲除之而後快,殊不知胡媚世身懷組織的重要情報,就算要殺,也要問清楚了才能殺。

柳玉骨對應風色提防甚深,由鹿希色去追,毋寧是更好的選擇,且晚不如早,決計不能斷了這條線索。

若教應風色親自操辦,說不定會找個身形相似的婢女之屍剝去衣裳砍花面目,換上烏褸魚目混珠,設法將胡媚世藏匿某處,賭一賭在降界外重遇的機會,又或扔進河裡什麼的,總之須設法讓胡媚世活著,對羽羊神的壞處肯定大過自己。

主屋內屍首橫七豎八,處處殘肢血泊,既滑膩又礙腳,影響進退趨避,這是不分敵我的。雙方越打越開,“伴醉刀”方病酒素不耐煩,打著打著氣悶已極,長刀掃開身周纏戰不休的三人,仰天虎吼:

“兀那小賊,出來受死!”攀著窗櫺翻出,不進不退,徑立於月下搦戰,身姿囂狂。運古色一口血唾啐地,抹唇狠笑:“就你這屁大本領,裝他媽什麼屄!”挺槍躍出,重招居高臨下轟至,與方病酒雙雙撞進庭樹林影間,眾人迫不得已,只得隨後打扎——◇ ◇ ◇兵器交擊、呼喊叫囂……聲音逐漸遠去,偌大的主屋再度陷入死寂。夜風偶爾從破損的門窗牆隙刮入,吹得燭火撲簌亂搖,將滅未滅。

誰也料不到頭一個折回的,竟是應風色。

把冷月三刀拆開來對付,怕是連平無碧都能明白……不,該說是從降界活著回來的人,差不多也該具備這種程度的直覺了。只有像方病酒那種把練武當作詩文酬唱般的愛好、人生迄今全活在溫室裡的公子哥兒,才會蠢到於實戰中放棄優勢,圖個無聊的“一快”。

他們只消聯手幹掉己方任兩名主攻手,奇宮小隊就會在眨眼間崩潰。但林江磬也好,方病酒也罷,他們所受的訓練、習慣的戰斗方式如非比武單挑,就是踐踏一群遠不如己的嘍囉;一旦對手太強或敵我數目太過懸殊,他們就會放棄武鬥,改以“江湖規矩”解決。

但降界裡,就沒有這種過家家似的愚蠢選項。勝負與生死一直是同義詞。

像這種一望難知優劣、充滿複雜變數的團戰,遠超出這些名門公子哥的經驗所能應付,無知者無所畏懼,隨心而行,最後的下場就是完蛋大吉。

方病酒能哭能歌,素以豪俠自居,眼見情若手足的過雨山慘死,滿腦子只想報仇,其武功對運古色並無壓倒性優勢,只消保持車輪戰的節奏,讓平無碧與何潮色補上運古色調复的空檔,磨都能磨死他。

而運古色的狂態不過偽裝罷了,成功釣上方病酒與他鬥氣,運古色玩的卻是謀略。

三人中最棘手的,反倒是年紀最輕的“岸楓刀”林江磬,由應風色與言滿霜應付,龍大方則與顧春色聯手牽制住戴禪關。儲之沁負責保護洛雪晴,一邊尋找江露橙的下落,一邊持續掃蕩零星的莊中活口。

三處戰團在徹底脫離彼此的視界之前,應風色與龍大方、運古色換過眼色,回頭一瞥主屋——這是“完成後主屋碰頭”之意——眾人心領神會。

林江磬以一敵二游刃有餘,試探兩人的兵器路數之餘,兀自談笑風生,所使的“岸楓刀”乃是一柄罕世神兵,他的渾號便是由刀而來,與半痴劍對擊毫不遜色,倒是滿霜的蛇矛堅銳頗有不及,須避其鋒,屢屢成為林江磬壓制二人的破口。

三人且戰且走,不覺退入一片遍鋪青磚的庭院,與屋舍廊廡間隔著矮牆,並無藏身處,不怕有人窺看,是獨立的角落,十分僻靜。

應風色忽收劍後躍,林江磬大笑道:“想逃麼?”忽覺一股巨力直撲面門,瞬目及至。他嚇了一大跳,本欲使個弓腰鐵板橋避過,回神不見有什麼實物擊來,而是那女童身形的女賊挪了個位置,橫在他與那鬼面青年之間,僅僅是這樣便斷了他的追擊路徑,不管怎麼繞都會撞上女賊似的,林江磬不由一凜,又覺是巧合。

這種以勢逼人的絕頂造詣,他只聽師父說過,連他老人家畢生都練不成,何況是一名蒙面夜行、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鬼祟丫頭?

“交給你了。”應風色收劍成鏟,貼於臂後,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出小院。

“兵器還挺得住麼?”

“用不著兵器。”滿霜輕輕一笑。“你要的話,他那柄寶刀我可以換給你。”

從頭到尾,應風色打的就是這個主意。奇宮之人沒有回頭路了,定不讓他救燕長老;儲之沁對己雖有情意,堪稱言聽計從,可惜她沒有收拾林江磬的能耐,無助應風色抽身。言滿霜是唯一,也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且滿霜和他一樣,是真心想擺脫羽羊神的掌控,完成任務於她,不過是破解陰謀的途徑罷了,她既不沉迷,也不屈從,能明白應風色若做出違背任務之舉,絕對是為了對付降界——只是這個想法未必全對。

應風色蹲在燕無樓身前,細探其脈搏呼吸。燕無樓的身體還是溫的,但已無氣息,他終究晚了一步。

(該死……該死!)

他是未來的奇宮之主,奇宮就是他的底線。

生命毋寧十分可貴,但在敵人劍指宗門之際,生命是可以犧牲的;指劍奇宮傲視武林四百年,所有的榮耀和地位無不由此而來。陽山九脈若是貪生怕死,苟苟營營,何以伏魔,又談什麼平災!

若羽羊神的目的是龍庭山,他必須活著把這個消息帶回通天壁,並弄清楚燕無樓是擋了羽羊神的陰謀才被害,抑或喪失利用價值,慘遭滅口,山上還有沒有其他同謀等。要是死羊頭連夏陽淵的紫綬首席都能策反,使者中難保沒有他的暗樁,此事絕不能大張旗鼓地做。

“長老……燕長老!我來救你……醒一醒啊,長老!”

他將隨身的“虎合止血散”傾滿燕無樓的前後創口,又點了附近幾處要穴,滲血一遇藥末即凝成暗褐色的膏泥。應風色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止血散有此神能,更可能是死體已無血行,沒期待有什麼立竿見影之效。這只是施救前的預備手段。

小心撬開燕無樓牙關,餵入三千點一枚的珍貴道具“复功丹”——這種混了老參精華與蛁血的藥丹,能令驟停的心臟恢復跳動,一霎間的脈搏足以讓血液遍行百骸,將死之人可倚之一擊;剛嚥氣不久的,甚或能還魂也說不定。

應風色按摩著中年羽士的喉管胸腹,確定丹藥入胃,雙掌抵住他胸口膻中穴,徐徐度入內息,以催發藥效,也不知過了多久,燕無樓始終垂首不動。

“長老……求求你,醒過來……長老……”應風色耗去大半內息,累得額間滲汗,萬般無奈,終於接受事實,雙肩垂落,以額頭輕叩屍體之首:“是誰背叛了本山?你說啊……你倒是說啊,可惡!”忽聽一人啞道:“……不就是你?”

應風色悚然驚起,已避之不及,燕無樓右臂一翻,染滿鮮血的手掌扣住他腦後頸背,劇痛透骨而入,“嘶”的一聲,竄出燒焦似的惡臭。

應風色不知有“血火封”的存在,他耗盡內力催發的丹勁,恰給了瀕死的燕無樓最後一擊的氣力,拼著掌骨燒穿,也要拉叛徒同下地獄。

沒人比燕無樓更了解如何發揮“血火封”的至極威能,青白相間的熾焰幾乎透掌穿出,接觸一霎,應風色已痛得暈醒幾度;千鈞一發之際,一抹紅芒削斷燕無樓的右掌,火刃橫掠,反手斬落其頭顱,斷口焦封如炭,血氣化為縷縷紅煙,竟無半滴血滲。

應風色痛得在地上打滾,燕無樓“黏”在他頸後的斷掌瞬間化為雪白無瑕的骨炭,旋即迸成齏粉。“血火封”至此燒盡,應風色頸後肌膚焦爛一片,隱約可見白骨;醒來才發現自己趴跪於地,狀似犬伏,分不清是汗、淚或組織液的水漬披面點落,在鼻尖下方匯成小小一窪。

液窪微鼓的表面,浮著兩點怪異的金屬鈍光,像鐵汁滴入冷水中凝成的薄薄皮片。應風色以為看錯了,不由得晃了晃昏沉的腦袋。

而本該痛到麻木的痛覺,仍以此起彼落的鮮烈大幅改變認知;勉力凝起視線,才知是龍大方及時趕回,以天火翼陽刀救了自己。

“師兄,你真傻。”他的口氣輕鬆平淡,像在風雲峽聊天似。看不清五官等細節,應風色才發現他的身形似乎更結實強壯,不似過往那般圓滾富泰。

“長老不會聽你說的。叛徒就是叛徒,我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應風色一動下頷就痛得流淚,喉間如遭火灼,不看也知道絕不可能毫無傷損,就算就此失去言語的能力,也不是難以想像之事。我為什麼……要回來做這種多餘的事?但後悔也來不及了。

“可惜這裡沒有鏡子。”

身後,龍大方忽然一笑。“我們是不一樣,師兄。你真該看看,自己現在成了什麼模樣,就像是……就像是叛徒該有的樣子。”

悚栗掠過心版,應風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裝出痛苦摀喉的模樣——其實也不用裝——勉強聚起一絲內息,右手伸向地面的半痴劍。

然而龍大方彷彿已為這一刻等上許久許久,紅蓮焰刃搶先一步,好整以暇地往上一撩,灼風過處,齊肘而斷的右臂飛上半空,肌肉結實卻不粗礪,是很好看的、很招人喜歡的手;修長的五指虛抓著什麼似的,實則什麼也沒抓住。

難以形容的劇烈疼痛攫取了應風色。

他蜷起右側身子,活蝦般滿地騰扭。

(我、我的手!那是……我的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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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27 20:31:53 |只看該作者
第八二折 銷得此病 才盡重生

翼陽刀截斷之處,倏為高熱所封,斷口焦灼,連鮮血都未濺出,俱化作腥臭煙氣,連斷肢之痛彷彿也被封在殘剩的半截上臂裡,久久未褪,每一霎都像被滾燙的利刃劃開血肉、斫斷臂骨般的疼痛著。

應風色本能捂臂彈滾,眼前頓白,意識在頃刻間斷線、又駁起……反複數度,恍惚中欲尋半痴劍,卻聽“匡”的一聲鞘殼尖端拖行,卻是龍大方隨手拾起,對著燈燭舉劍微轉,仰頭喃喃道:“這把劍,你可是一次都沒讓我瞧過啊,師兄。”

應風色肩背一疼,才知撞上了牆壁,忍痛貼牆支起,汗淚模糊了視線,張嘴本欲吞息,喉頭卻如萬針攢刺,差點就這麼站著昏死過去,勉強以鼻孔呼吸。

此刻之前,他從未想過龍方颶色有背叛自己的可能。

雖然基於全然不同的理由,青年才發現自己對他的信任與鹿希色竟無軒輊。針對運古色、顧春色,乃至平無碧可能背叛的情況,應風色均有應對之策,獨不曾想過龍大方。

他……是為了什麼才下此毒手?覬覦寶物麼?這未免太過愚蠢。

難道他不明白降界的一切,只是個局?這些寶物沒一樣能帶回“現實”,不過是羽羊神用來騙人的假象罷了。唯有擺脫此局,才能重獲自由。

殺死最可能揭破陰謀、扳倒羽羊神的自己,這蠢才到底在想什麼!

察覺青年血紅的視線,龍大方老實不客氣將半痴劍收入革帶,好整以暇。

“師兄,兌換之間的高階目錄裡,你想要的都得到了麼?”見他赤目陰鷙,笑得猥瑣曖昧,意有所指:“還是在降界外所得,已滿足了師兄,降界內的寶物也不那麼緊要了。”

應風色悚然一驚。

該不會是江露橙的事……但他也只在降界中享受少女送上門的曼妙胴體,回到現實那丫頭仍是完璧。真放不下,也沒人攔著你出手啊!連追求都不曾付諸行動,至於為了這種事翻臉?

龍方颶色似讀出了他的心思,悠然道:“都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江師妹的事我雖在意,豈能為了她與師兄結怨?

“當日第三輪結束,師兄狠狠教訓我一頓,小弟心中難過,若一死能補失劍之過,怕立時便抹了脖子,拿這條爛命與師兄抵帳。待師兄離山,小弟左思右想寢食難安,索性走了趟執夷城,欲一探那玉霄派迎仙觀,將功折罪。

“我雖沒見玉蒸妹子,她卻把第三輪所歷,一五一十告訴了姐姐,玉骨又告訴了我。嘖嘖,師兄你這叫一個不厚道啊,咱們第二輪遇見的漂亮妹子,你倒是插了個遍,卻不讓小弟去東溪鎮……這太噁心人啦,師兄你說是不?”

居然……是為了這種無聊的理由!憑你這資質,沒有了我,這下怕是要死在降界裡——應風色狠狠咬住一口湧上喉頭的溫熱腥甜,怒極反笑,睜著血絲密布的黃濁眼瞳,恨不得用視線將眼前的愚蠢胖子撕成碎片。

“但衣服嘛,扔了也就扔了,沒啥緊要的。我剛說到哪兒了?對,正說到兌換之間的高階目錄。”龍方颶色轉了幾個帶焰刀花,“鏗!”將天火翼陽刀插入地面青磚。離了他的指掌,刃上的沖天紅蓮忽然隱沒,如被仙人一口吹滅,刀鋒表面的七彩流暈迅速消褪,只餘周遭空氣不住顫晃,可見熾熱。

“雜項的高階目錄裡,有個叫'龍王筋'的寶物,據說是取自'天河龍王'應?身上的一截筋絡。應?將洗鱗功練到出神入化之境,其筋適性絕佳,能移植給各人、乃至人體各處使用,價值五千點。

“而移植龍王筋所需的神醫手段,更達兩萬之譜。兩萬五千點,師兄,存夠兩萬五千點,我就不必再拖著這條半殘的腿腳走路,能練上乘的武功,毋須像個沒人要的廢物,在山上諸脈間流浪。”說著拍拍了腿,露出赤子般的嚮往之色。

即便正承受著劇烈的痛楚,應風色也知世上沒有能保存四百年的腿筋,不管那是什麼,絕對蘊含了羽羊神滿滿的惡意。理論上羽羊神能對昏迷不醒的九淵使者做任何事,但用你冒著生命危險積攢的點數,來換取他惡搞你的身體,死羊頭能得到的愉悅,怕遠超過向無知無覺的對像下手。

應風色只覺荒謬得想笑,卻半點也笑不出來。

他是最出色的九淵使者,所得也不過近一萬五千點,就算龍大方的點數全攢下來,什麼也不換,合計須耗兩萬五的“換筋”不啻天價。

但,龍大方似乎真沒換過什麼有價值的武器防具。應風色突然意識到,他唯一一次大手筆換來的,就是——“用來'修復'赤霞劍的《百兵之魂.摩云金翅》珍寶目錄,是我換過最貴的物事,此前我花掉的點數加起來不過幾百點。”龍方颶色淡然道:“我不會說'都是為了你'這樣的話,畢竟赤霞劍是師兄之物,我不過借用而已,善盡保管之責也是理所當然。

“我沒那麼蠢,師兄,但羽羊神說劍壞了,哪怕劍好好擱在面前,它也只能是壞的,我們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得不認命接受——這道理我還是懂的。我花三千點討柄神兵回來,只是為了向你交待,這個道理,你卻不能不懂。你懂麼,我的好師兄?”

應風色“骨碌”一聲嚥下唾沫,彷彿硬生生吞了枚滿佈棘刺的珠子,疼得眼角迸淚,身子顫抖。

龍方颶色微瞇的小眼中掠過一絲悲憫,搖頭笑道:“其實我也不明白,不懂和不在乎有什麼分別,但你對身邊人一直是這樣,對我、對福伯,對茗荷……你知不知道在福伯心裡,始終認為是他害死了茗荷?他告訴我,直到現在,他常轉頭就見茗荷垂首站在牆角,掉著眼淚,嘴巴無聲歙動著,如怨如訴。而你,甚至不許他明著祭奠茗荷!

“你知道福伯為了聽明白茗荷想對他說什麼,把份子錢全花在求神拜佛、尋巫問卜上了麼?直到囊中羞澀,他都不敢用風雲峽的錢,只來問我借。你見慣了福伯卑躬屈膝,見過他老淚縱橫,哭嚎著拿腦門猛叩階牆,說他害死了好好一個花朵似的姑娘麼?福伯是從小照顧我們倆長大、張羅我們吃飯穿衣的人,你怎麼就將他逼成了這樣?”

(你……你就為了這種事,與我兵刃相向……)

在奇宮四百年的基業之前,福伯算得了什麼,茗荷算得了什麼!你竟把我和他們相提並論!應風色眸光怨毒,鼻端虎虎噴息,握住斷臂的左手五指不覺掐緊,彷彿忘記疼痛。

枉費……枉費我拿你當兄弟,當你是和我一樣的人。韋太師叔說得半點兒也沒錯,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成為英雄,應風色心想。就算把龍大方拉拔到自己身邊,給了他與自己一般的高度,他看的還是這般短淺。為下人出氣?荒謬絕倫!

龍方颶色端詳半晌,不禁啞然失笑。

“師兄你的眼神裡除了怒火,還有滿滿的委屈悔恨,估計在想'虧我拿你當兄弟,你卻為女人和下人與我翻臉'云云。但,想做兄弟的始終只有我,你在夏陽淵時便拋下我了,是我一直追著'應長老'的背影亦步亦趨,而你,只當我是四周圍觀簇擁的人群,連張臉都不配有!

“這些年我輾轉於諸脈之間,你問過我一句麼?你連我還在不在山上,都一無所知!三年前,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你要往拏空坪尋范長老,專程去等你,你卻連我在飛雨峰都不知道。從那時起,我便知我再回不了風雲峽。

“風雲峽一直是你當家,你試過在長老合議上為我說一句'讓龍方回歸本脈'麼?沒有。不是有誰攔著我回去,而是你根本不曾要求。獨占一脈資源的滋味可太爽,怎能讓半殘的瘸腿胖子沾光?我大風雲峽面子掛不住啊。”

說到酣處,仰頭大笑的壯碩胖子拔刀一砍,磚碎挾著熾烈火花四濺,沾上的簾幔、木質傢俱等無不竄起縷縷煙焦,宛若煉獄。

“……這樣,你還有臉說'我什麼時候扔下過你'?就為著你的自私和無良,你扔下了所有人!福伯、茗荷……還有我,我們把你當自家人,關心你、照拂你,你把我們當成了什麼!”

應風色瞠目結舌,就算此際咽喉無損,也擠不出隻字片語反駁。

他不是沒有猶豫心軟過,但舒適的現狀誰也不想改變;而那些犯下的過錯無論無心或故意,承認、面對毋寧太過痛苦,為什麼不放自己一馬,眼不見為淨?最終的結果就是這樣了。

這不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換作是你,你也會這樣的。別再拿這些冠冕堂皇的話騙自己了,我們……其實沒有這麼不一樣。人都是這樣。

“剛說到哪啦?是了,龍王筋,兩萬五千點。你瞧我,老是岔題兒。”天火翼陽刀烈焰熄滅,餘煙裊裊,龍方颶色垂落刀尖,緩步走近,自顧自地笑道:“安安分分積攢點數,約莫第十輪都存不到這個數兒,而降界是一次比一次艱險,要是​​堪堪死在第十輪上,豈不是白忙一場?”

這正是應風色的疑問。龍大方可不是笨蛋,出身經商致富的龍方本家,他骨子裡有商人的長袖善舞和精明,沒有合理的途徑,兩萬五千點目標形同虛設——應風色口口聲聲要換“召羊瓶”,甚至不惜一擲所貯,先換了小召羊瓶,是為對羽羊神施行心理戰,並不是真信有什麼異能。

召羊瓶價值一萬五,能在現實中召喚羽羊神,“一萬五千點”這個門檻,可視為是連接現實與降界的基礎值。高於這個價格的獎勵,能從降界帶回現實界,龍王筋駁上斷腿顯然符合此一標準。

“所幸玉骨告訴了我,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龍方颶色聳聳肩。“據她們在兌換之間聽過的語氣不同,玉骨認為最少有四位羽羊神,其一是女性;和使者、鬼牙眾一樣,四位羽羊神也在降界中競爭,具體的規則不清楚,可能是比誰舉辦的降界被破關得更快之類,這點還缺乏更清楚的情報。

“但四位羽羊神各在降界裡,放了一樣寶物,各有異能,也能透露羽羊神的真身;我們尋得其中一樣,便是那隻'淚血鳳奩'。 ”

“淚血鳳奩”將應風色引至鐵鷂莊,因緣際會結識葉藏柯,聯手取得“刀鬼”可能是當今執夷城尹馬長聲的珍貴線報,應風色雖未將個中細節和盤托出,但龍大方知此物與刀鬼的真身有關聯。

“而玉骨她們一直在找的,則是這一樣。”從懷裡摸出一隻青玉為軸、錦緞金繡的小巧卷幅,赫然是應風色與鹿希色在第一輪白城山顧挽松房中五斗櫃,所尋獲的隱藏任務標的。

“此物名為'青雲繡卷',據信是直指羽羊神真身的線索。狼鬼那輪玉骨她們未能參與,錯失寶物,與我參酌之下,原本混沌不明處豁然開朗,終於在上一輪入手。師兄若未隱瞞東溪鎮無乘庵之事,大夥兒開誠佈公,此物料想難出師兄彀中,原是輪不到小弟。”

應風色盯著他手中玉軸繡卷,眥目欲裂。

龍方颶色笑道:“師兄是想說'打開它,揭破羽羊神的身份'麼?若如此,今日在此斷臂垂死的,恐怕就是小弟了。你如果是那位主宰降界的羽羊神,會把自己身份的線索老老實實放入降界,由著使者們任意競逐,好在現實之中反抗你、擺脫你,將組織和陰謀公諸於世麼?便是世上最傻的傻子,也不會這樣做。

“小弟以為,這'青雲繡卷'本身就是兩層考驗,在降界中尋獲此物,考驗的是使者的能力;而如何使用此物,考驗的則是使者的忠誠。我在上一輪結尾的兌換之間裡,正確地使用了這只繡卷,因而得知它的兩項異能。

“其一,'持有青雲繡卷者,該輪所得到的點數自動翻倍'。師兄若在第一輪選擇了'不屬此世之秘',就會得到'獲悉寶物主人的身份'和'獲悉寶物異能'兩個選項,進而選擇交還或保留繡卷。”

回想起來,當初在兌換之間甦醒時,繡卷已不在身上,而是被擺放在羽羊神身下的鐵箱之內。但羽羊神並沒有說繡卷不是他的,只說閱讀內容須耗費三千點,用這種掐頭去尾的曖昧說明,使應風色放棄了這個選項。

——降界就是這種東西。

充滿合理的謊言和欺騙,各種文字遊戲繞來繞去,毋須老著臉皮違反規則,羽羊神就能將眾人玩弄於股掌之間。就算換得利器神功、奇珍異寶也無法安全,唯有打倒羽羊神才能永遠結束這一切,而非屈從威脅利誘,甘為爪牙……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被羽羊神狠狠擺了一道。

將柳玉骨分配給龍大方,不僅大大提升了龍方颶色的自信與野心、埋下他得知無乘庵小隊一事的伏筆,更讓他與迎仙觀那廂背著自己結盟,透過尋獲青雲繡卷,削減應風色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

當不再需要倚賴“應師兄”才能過關,兩人間的矛盾立時浮上檯面,而柳玉骨正是龍方颶色的鹿希色,他願為她赴湯蹈火,拋頭灑血,殺掉一直以來背棄自己的應師兄,又算得了什麼?

“你不用拿那樣的眼神看我。”龍方颶色拖刀來到身前,輕聲道:“我答應了玉骨,讓她毋須再入降界,而我和你最不同處,在於我說到做到,絕不敷衍塞責。今晚,將是我們最後一次入降界——”

(什……什麼?)

應風色聞言一怔,驀地腹間劇痛,猛將趨近的龍大方推開;低頭見腹間血漬滲出寶衣鎖子甲,龍方颶色左手所持的運日筒不知何時轉出匕尖,前端鮮血淋漓,出自何處不言可喻。

眼前霎白,他搖搖晃晃便欲栽倒,驀地一人自破窗躍入,及時將應風色癱軟的身子攙住,似被他斷臂重殘的模樣嚇了一跳,哇哇大叫:“ ……龍大方!你怎麼搞成了這樣?”聲音十分熟悉,正是運古色。

龍方颶色冷笑不語,應風色忍著喉疼,正欲開口,身側忽又一痛,本能回過左臂,運古色卻搶先拔出筒匕,如踢一隻破麻袋般,踹得他踉蹌歪倒。斷臂造成的重心不穩,令應風色行如雛雞,撞上屋柱才得頓止。運古色約莫覺得滑稽,鼻端逸出冷哼,雖未開口,道盡涼意無算。

“捅得忒深,都不等其他人?”龍方颶色蹙眉。

運古色本沒想理他,見應風色滿臉的不可置信,眉梢微挑:“你囉皂了半天,他還不曉得是怎麼回事?你們不是穿一條褲子長大,至於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龍方颶色面色一沉,還未接口,運古色已自顧自轉對應風色:“麒麟兒,教你做個明白鬼,不枉大夥同門一場。在降界裡肏屄掙點,殺人掙點,你肏自己人掙得滿盆滿砵的,沒想過殺自己人也能發大財麼?”

他那匕捅得極深,不似龍大方僅入匕尖,利匕一轉之後才拔出,與放血也沒什麼兩樣,流得應風色頭暈眼花,卻遠不及聞言的心涼於萬一。

“那撈什子'青雲繡卷',上輪咱們所有人全摸了一遍,就算宰了你平分你所有積點,還是肥得流油。你利用言滿霜脫身,咱們也利用了言滿霜,把那幾個愣頭刀引到她那廂去,自好是拼個兩敗俱傷,省得她之後還要替你報仇,咱們得多費力氣製服。”運古色嘖嘖道:“想不到她個小女娃娃的模樣,武功居然這麼高,你替她隱瞞咱們,太也不夠意思。雖說此事是罪不致死,要怪,就怪你自個兒太能掙啦,麒麟兒。既然是最後一次的降界,咱們總得撈個夠本啊。鹿希色和無乘庵那幾個妹子我是信不過的,一會兒一一送她們上路,你別擔心會寂寞。”說話之間,顧春色、何潮色、平無碧等三人也各自回到主屋,披血帶傷,面色凝重,見了現場的模樣也無訝色,徑取運日筒在手,扭出匕尖,緩緩朝他聚攏過來。

——這是……設計好的​​。

應風色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喉頭受創無法言語,固是意外,但即使未曾受傷,此際怕也不能扭轉逆勢,說得他們回心轉意——在他洋洋得意、滿心以為一切盡在掌握的前兩輪,龍大方早已背著他結成同盟,而自己正是同盟的祭品。被獻祭的牲禮,豈有與獵人談判的餘地?

難怪殺燕無樓時,眾人幾乎沒什麼猶豫。已經準備好要殺同門了,殺一個和殺一雙,又有什麼分別?

但“最後一次降界”是什麼意思?分明已危在頃刻,應風色卻無法忽視,捂著側腰濕膩成一片的創口,惡狠狠地瞪著面色陰沉的龍方颶色,宛若垂死之獸。“青雲繡卷的第二項異能,可耗費五萬點,使之化為'召羊令'——這是打通兩界的通道,在陽世小範圍形成永久降界的特殊道具,讓使者身處之處形同降界。”龍方颶色陰陰一笑:“陽世既如降界,那在不在降界,是不是就沒有了區別?”

大量失血使應風色難以集中精神,思考開啟“召羊令”的意義,但五萬點的門檻此際沒有任何人能跨過,便有青雲繡卷也辦不到。

“而開啟'召羊令'是團體任務,參與者貢獻的點數總和五萬即可。”龍方颶色怡然道:“要不是運古色下手太重,留你活到玉骨她們折回,能掙更多的點數,每人出個幾千點,自能打開那召羊令。”

運古色皺眉道:“你砍了他一隻手好意思說?半痴劍是歸你了,但他身上的寶衣鎖子甲得歸我。”龍方颶色笑道:“那你得問問其他三位的意思。”運古色疊聲催促:“你們快些!別磨磨嘰嘰的,萬一鹿希色或那姓言的女妖怪來了,這事還辦不辦?”

顧春色撕下衣襟裹好受傷的左臂,緩步而來,明快地刺了應風色一匕,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口;何潮色卻比他更果決,想都沒想,運匕直搠應風色心口,應風色及時避開,只被刺中肩頭。

眾人催促平無碧,他卻攢著匕首猶豫不決,巨量的失血令應風色視線模糊,四周越來越暗;余光見龍方颶色執起翼陽刀、嘴角微揚,心知已到最後關頭,奮起餘力低咆一聲,彷似傷獸掙扎,徑往平無碧的刃尖撞去!

殺應風色正是入夥的投名狀,運古色等無不略略閃開,讓他碰死在平無碧的匕上,連龍方颶色都停刀不動。平無碧嚇得魂不附體,運日匕本能一戳,鏗的一聲脆響,正中應風色胸口。

這絕不是利刃入體的聲音——念頭方起,在場的所有人翻身栽倒,微微抽搐片刻,再也不動,彷彿著魔一般。

應風色撞在平無碧身上,被昏厥脫手的筒匕劃傷了身體某處,但比起已受的重創,這實在算不了什麼。應風色咬破嘴唇,以疼痛維持意識,掙紮起身,染血的碧色琉璃破片從襟口滑落一地——他已無力氣捏碎小召羊瓶,或說能在不驚動眾人的情況下弄破,只能藉由一撞之勢,假平無碧之手擊瓶召羊。

如預料般羽羊神並未出現。這種無視距離環境,可以無遠弗屆地將人或物召喚至眼前的道具,根本就不存在;能辦到的話,簡直是妖法了。

應風色始終認為,召羊瓶系列玩弄的手法,絕對和使者們無從抵擋的意識喪失有關。然而,他並沒有自外於此法的豁免手段,一旦使出,就是所有人齊齊失去意識,之後便只能期待羽羊神介入,或者硬生生拖死了自己,落得失血而亡的荒謬收場。

但還有什麼,能比眼前的眾叛親離更荒謬可笑的?

應風色直想仰天大笑,但事實上他連起身的力氣也無,倚著牆壁喘息片刻,支起時瞥見地面一窪液漬裡,有兩片金屬薄片緊緊黏合,幾乎是豎著懸浮在水中,不住原地打轉。

他方才見過這兩片的,卻不是這般模樣。

如果還有持刀殺人的氣力,他絕對不會放過橫七豎八的這些人,但飛快流失的體力已不容耽擱,萬一一刺之下反將人弄醒,那可真是蠢得沒邊了。應風色艱難地懷裡摸出最後一包虎合止血散,直接捏碎了摀住運古色所捅的腰側,握著一枚复功丹,步履蹣跚地摸出主屋,下雨似的滴著鮮血,緩緩扶欄行於廊間。

他快死了。應風色能強烈感覺到,身體的傷損已到了無法修補,或說等不到修補痊癒的地步,等到視界完全陷入黑暗,便是長眠的時刻到來。

(不甘心……好不甘心……)

如果能夠重來一次,該怎麼做才好?是對龍大方推心置腹、開誠佈公,還是搶先一步幹掉他和柳玉骨,將青雲繡卷握在手裡,而不是被淚血鳳奩引開注意力,以致步步失著,慘絕於斯?

鹿希色知道他死了,會不會傷心欲絕,孤老終生?不,該擔心的是主屋內那幫叛徒醒轉,守株待兔,等毫不知情的鹿希色、儲之沁迴轉,將她們先姦後殺——劇烈的心痛令男兒回神,才發現自己本能地回到廊側的廂室之前,被他殺死後拖入樹叢中的婢女還在原地,樹影下依稀見得併排的一雙腳兒。

一股異樣掙扎掠過心版,彷彿在極遠極遠的深海,有另一個心意相通的自己不住下沉,正於一片漆黑深黝中呼喊哭號,徬徨無依……

應風色突然意識到,是什麼將自己喚回了現實。

想像鹿希色將有什麼樣的恐怖遭遇,無法如此劇烈撼動垂死的身心,波動的來源無疑更近也更具體。

他踉蹌撞入房中,不過在榻前趴倒片刻,半間屋室的地面已全是血。所幸韓雪色就在床底,毋須費力按開機括,或把人拖出來——這都是此際他難以辦到的。

應風色仰躺在地,眸光渙散,不受控的喉管不斷嗆咳著血,好幾次只差一點便順不過,就這麼嗆入受損的肺中。僅存的一條左臂如阿米巴蟲般蠕動著劃過血泊,好不容易才構著了毛族青年的額際太陽穴,抹得他半臉血污。

說也奇怪,瀕死之際,五感無不迅速消褪,心識的感應卻變得無比澄明,在識海中載浮載沉、彷彿溺於無盡夢魔裡的韓雪色突然"醒"了過來,兩人在一片幽藍之中貼面而立,伸手可及。

(長老.…長老,是你麼?你...怎會...

這兒,又是什麼地方?我...這是在作夢麼?)

強烈的意識紛至沓來,“驚疑"本就是極強的情緒反應,甚能硬生生將人從夢中喚醒。應風色衰弱的生命已然承受不住,況且,他也不能讓韓雪色就此醒來。

久經性功鍛煉的強大心念凝聚了起來,再加上強烈的求生意志,應風色迅速侵入毛族青年的識海,熟門熟路地"關"掉了韓雪色的意識,原本雜念叢生若風雷齊嘯的識海復歸寂靜。

他感受這個身體的脈搏、心跳、呼吸.一-切都陌生得令人恐懼。但這些實際上僅經過不到一罷眼的光景,靠的是應風色的最後幾下心搏,他的生命焰火即將熄滅,往復於兩具軀殼間的心識如見山海易位,有一方的天地即將崩潰,另一方卻是生機勃勃,雄強豪健。

(不能.....能再拖了。)

今生種種,就此作別;若有來世,仇盡方歇!

龍魂如不滅,虎驅亦重生。

--奪舍大法,發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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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30 09:01:58 |只看該作者
第八三折 行深似見 泉水沁泠

黑夜之中,岑華色慌不擇路,發足狂奔。

再怎麼柔若無骨的美人,抱著跑上一陣,終有重逾千鈞的時候。況且運古色踹正丹田的那記“虎履劍”不是鬧著玩的,是存了殺人的心思,若非硬從“篋”中擠出的第三股勁力已是強弩之末,這腳便能了結他。

岑華色咬在嘴裡的血早已溫涼,猛往鼻咽裡竄著銹水似的濁臭,但抱胡媚世一路逃命,錯過扭頭吐唾的最佳時機,就這麼咽落腹中又噁心得要命,正不知如何區處,腳下忽一踉蹌,青年單膝跪地,沒敢鬆手摔了佳人,乘勢轉頭,連同滿口涎津吐個乾淨。

幾將女郎放倒的姿勢,令兩人貼得更近,岑華色本以為她會說幾句“小心點”之類的體己話,不料胡媚色並未睜眼,輕拍他胸膛:“別停,快……快走!”便不說話,俏臉霎白、柳眉微蹙,似忍受著極大的苦楚。

岑華色緩過氣來,發現腰腹間一片濕濡,女郎以“血火封”封住的創口在奔行間再度迸裂,除了持續失血的危險,不免沿途留下血跡,引來追兵。

(麻煩……該死!)

傷疲交迸,岑華色也不禁評估起獨自逃生的可行性。但胡媚世令青年割捨不下的,除了美貌和媚入骨髓的纖白嬌軀,還有外人不知曉的、玉霄派的驚人身家。

這座“養頤家”據他調查,本是始興莊龍方太爺的物業,自破土動工起算,前後修了十年不止,總有能再雕琢處,彷彿永遠做不完。莊門上“養頤家”三字牌匾乃太爺手書,園中有山有水,借自遠方,景入園中,處處都能見巧思;若非龍方太爺沉迷方術,舉莊釀成慘變,此際應是太爺養老的所在。

龍方本家沒落後,物業紛紛脫手,遠避塵囂的“養頤家”荒廢了好些年,甚至不在待處置的清單上,玉霄派從何得知,又是怎麼買下來的,著實耐人尋味。但迎仙觀香火鼎盛,碼頭市集發展得沸沸湯湯,半數有玉霄派的份額,據說鹿、胡二姝在執夷城還有多處酒樓食肆,身家委實驚人。

師父得胡媚世青眼,說是“人財兩得”半點也不誇張,胡二掌門出手就是這座廣袤幽靜的“養頤家”,哪怕被說什麼屋藏什麼的,岑華色也巴不得這等好事二度天降,狠砸自己一腦袋。

但此際園邸的廣袤,反成要命之處。

他帶胡媚世逃離主屋,下意識避開火光,哪兒黑便往哪兒逃,只消出了曲廊交夾的範疇,代表是一路向外的,屆時再踰牆不遲。

偏生自主屋延伸的八條曲廊,宛若八條旋飛的海蜇觸手,曲廊和曲廊間所夾之的景,白日里瞧來是花巧百出,夜裡卻難辨西東,勉強抱胡媚世再跑一陣,忽聽水聲潺潺,拂面之風又濕又涼,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不好!

偌大的莊園中,只一個方向是沒有院牆的。

那爿小小飛崖懸空凸出,對正另一片小小的峭壁飛瀑,激泉颸面,令人心曠神怡。相連的曲廊次第收窄,直出崖外,以一座僅容兩人對坐的小亭作結,名曰“泠水亭”;亭中的石案石墩,是從做為亭基的整塊青石雕出,案上鐫有縱橫十九道的棋盤,終年都是濕漉漉的,洗得青石分外溫潤,甚是可人。

岑華色到過泠水亭一次,師父與胡二掌門對坐亭中,他只能在亭外伺候著,但對面泉瀑的水汽噴濺而來,他在階下站沒多久面發皆濕,遑論亭內?師父卻趕在女郎紗衫浸透前,找藉口讓他退下,留一俏婢在遠處廂房聽傳,欲在亭內做什麼,簡直不言可喻。

他曾幻想過無數次女郎肌透輕紗,在青石案上高高支起細直的腿兒,被師父肏得花枝亂顫;越想像不出她那冷漠高貴的臉蛋和嗓音,動情時是何等騷艷,越令青年興奮不已,每回自瀆總想著她射了一注又一注,恨不得掏空身子,全給了她。

跑到泠水亭前形同無路,雖未量過崖深幾許,料想也不會只有丈餘高罷?

仔細一想:只有此處無法由外部侵入,不曾發出火光或刀劍廝殺的聲響,那是理所當然。

岑華色懊惱不已,腳步慢下,胡媚世察覺有異,又輕推他胸膛道:“快……快走!”岑華色搖頭道:“姐姐,前頭沒路啦,是泠水亭。你聽見水聲沒有?”胡媚世把玉一般的小手擱他胸膛上,似欲撫平他的躁動不安,嘆道:“那就沒辦法了。放我下來。”岑華色依言而為。

她身上僅裹了件烏氅,難掩胴體,露出氅布的雪肌便沾著鮮血依舊明艷無儔,倒不如說正是淒豔的血色,加倍烘托出女郎的曲線與雪膚。岑華色驀地又冒出她在亭中欲死欲仙的旖旎幻想,心跳加速。

胡媚世一手壓緊創口,甚至沒打算稍掩氅襟,任由絕美的赤裸嬌軀盡入青年眼簾,另一隻涼滑玉手撫他面頰,喃喃道:“你本該同我一塊兒走的。我提醒了你三次,可惜你不聽。”

岑華色被柔膩的膚觸勾了魂去,總算清明未失,愕然回神:“……什麼提醒?三……三次什麼?”

胡媚世眉眼倏涼,冷不防揪他襟領一轉,嗤嗤幾下破空聲落,岑華色背門一陣激痛,已中數枚暗器。

“啊!姐姐你————!”

青年眥目欲裂,正欲掙扎,胡媚世曲肘頂胸,飛快轉向,以其背門擋下接連射至的袖箭,覷準林間黑影將出,按在腹間的左手捏碎最後一枚“血火封”,把迸發高熱的火球塞進岑華色嘴裡,一把將他推了出去。

柳玉骨等在兌換之間所換的“碎心箭”機弩,藍圖出自“猿臂飛燕門”,巴掌大小的機關弩一次裝填,能發五枚兩寸長的箭釘,絞緊的機簧之力十分兇猛,一丈內是致命殺器。從她們也換了另一種名為“蠍蛇五步終”的箭毒來看,四姝之箭肯定是淬了毒的。

烈火灼喉,岑華色手足狂舞,隨即七竅噴火,頭顱被倒捲而出的火舌吞噬;踉蹌嘶嚎的淒厲模樣,連追兵也神為之奪,柳玉蒸驚叫竄逃,唯恐被滿頭惡火的鬼怪所攫,一旁的海棠、玉簪二姝駐足怔望,俏臉剎白。

胡媚世傷勢沉重,已受不住第二枚“血火封”,索性以岑華色阻擋追兵,趁其不備,奮力爬上亭階,腰腿卻被兩枚弩箭射中,忍痛縮到青石墩後,堪堪避過了原本照準背心的第三枚。

“別發楞!”柳玉骨一劍斬落岑華色的火焰頭顱,餘勢所及,火鞠似的腦袋遠遠旋出,斷首處鮮血狂噴,被遠處瀑布的激泉水風兜頭一澆,彷彿下起血雨,濺得眾姝滿身殷紅。“今夜任務若失敗了,你們還想有活路麼?”

海棠、玉簪如夢初醒,再不猶豫,徑往泠水亭撲去。

忽聽一人叫道:“姊……那大師傅呢?你也要殺麼?”喑啞間隱帶哭音,正是其妹柳玉蒸。柳玉骨一腳將殘屍踹倒,冷冷道:“活著回去,你才能想這事。任務失敗,死於此間,就什麼都不必想了。”

從海棠殺死玉茗,到姐姐對二師傅痛下殺手,一路所累積的巨大壓力和迷惘此時全成了不滿,一股腦兒爆發開來,柳玉蒸正欲辯駁,驀地頭頂一團烏影挾香風掠過,亭前海棠、玉簪聞聲回頭,卻被來人掌劈足勾,接連摔飛出去,快到不及看清她是如何出手。

柳玉骨寒著臉迎敵,那人鬆脫與破魂甲相連的鉤索,從背門解下子母雙劍,連劍帶鞘換過幾招,隨手一架,柳玉骨的雙劍便難進分許,也抽不回;雲開月來,映出一張絕俗艷容,柳玉骨一凜:“是你……應風色的女人!”

來者正是鹿​​希色。她晚於柳家姊妹離開主屋,輕功卻比她們高明,中途抽身辦了點事,總算在泠水亭前趕上。聽得柳玉骨之言,唇勾微揚:“按這說法兒,你便是龍大方的女人?”

柳玉骨眉眼一獰,不知是覺得“龍大方”三字大有貶意,還是被當成龍方颶色的附屬品,心生不滿,切齒道:“……讓開!”

“憑本事啊。”鹿希色淡道:“還是你就這點本事?”

“你們這些奇宮弟子,總以為自己最強,好勇鬥狠,以力服人,卻不知有種本事,叫'眾志成城'!”

柳玉骨忽然一笑,直是明艷不可方物,雙劍微轉,雕鏨精巧的鸞鳳劍格驟然彈出一爪,牢牢箝住鹿希色的子母雙劍;就在同一時間,海棠和玉簪一左一右,點足躍起,打算直接越過雕欄,撲入亭中!不受亭階所囿,雙姝距離分得極開,就算鹿希色攔下其中任一人,也決計阻止不了另一位,這份默契與臨場判斷委實令人擊節讚賞。

柳玉骨會在兵器目錄裡挑中這對鳳首短劍,不僅僅是因為與她在“現實”中所用的青鸞雙劍形制、分量相差彷彿,更是看上了劍格暗藏的爪形機關,一如那碎心箭機弩,只要是她覺得好用的器械,下一輪便是全員配置,以提升存活率。

為充分駕馭這兩根爪枝,她還換了部《十手譜》,鑽研鐵尺擋架路數,加上她人高馬大,膂力不遜男子,便無機簧箝鎖也不易掙脫。鹿希色與之角力,罕見地被推退兩步,益發焦躁,暗提一口真氣,並掌推挪運化,帶動四柄長短劍器匡啷啷地一陣圈轉,齊齊插入地面,使的正是《天仗風雷掌》的那式“雷風欲變”。

剛柔倏轉、渾無遲滯的奇詭變幻,直到劍尖入土,嗡嗡顫搖,柳玉骨都沒能回過神。鹿希色小退半步,玉手連揚,身在半空的海、李雙姝驚呼墜地,海棠捂著右臂,指縫間鮮血直流;李玉簪卻是直挺挺摔落地面,差點痛暈過去,左大腿插了柄柳葉飛匕,血珠不沾,在月下閃著懾人寒芒。

鹿希色右手食、中二指夾著第三柄薄匕,“唰!”直指起身復來的柳玉骨,青汪汪的匕尖距咽喉不過分許,能見雪肌上泛起連片嬌悚。

柳玉骨動也不動,眥目乜斜,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待如何?”

鹿希色其實不討厭她,甚至有些欣賞——比起應風色以外的奇宮之人,柳玉骨明快果決,頭腦清楚,做判斷時不摻雜個人情緒;她殺胡媚世不管出於什麼心情,首先是為了完成任務。功敗垂成,其餘都是空談。

可惜胡媚世不能死。

今夜的降界徹底脫離了預定的計劃,人、事、時、地……通通都不對,羽羊神不僅玩弄九淵使者,連同僚也一併坑害,它若不是發瘋,便有不得不然的理由。它要殺的人身上必有答案。

但燕無樓一定得死,鹿希色別無選擇。此人須死於龍庭山外,不會有更好的機會了,剩下的只能寄望從胡媚世身上撬得。

“有些事我想問她——自然是私底下。”鹿希色淡道:“你們退到曲廊轉角的那處廂房去,我留她一口氣兒讓你們動手,擊殺的點數我可以不要。”反正今晚也沒有能計算點數的人,女郎不無惡意地想。

柳玉骨露出明顯的動搖,櫻唇開歙,聲音卻被瀑布水聲所掩。

鹿希色身姿不變,匕尖穩指她喉間,視線下意識地在她姣美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已足夠柳玉骨扣動機括,弩箭“颼!”射中鹿希色,女郎連哼都沒哼便翻身栽倒,箭勢似將她撞飛些個,蜷曲的身子重重撞上亭階,便即不動,濕濡長髮披覆面龐。

壓力倏空,柳玉骨才覺腰腿有些軟,深吸了口氣,轉身拔起一柄鳳首劍,遙見柳玉蒸兀自目瞪口呆,恨不得撲過去搧她幾耳光,此際卻無餘力可供揮霍,明眸銳掃,沉聲喝道:“完成任務!”海棠、李玉簪咬著牙,撐劍起身。

泠水亭中,胡媚世即將爬過另一頭,身下拖了道怵目驚心的長長污紅,宛若以麈尾蘸血書就。

她大半截身子早已麻木無感,全憑一股“不能死在這兒”的意志撐持,爬著爬著,突然間再難寸進,福至心靈,不知哪來的氣力扭過螓首,見柳玉骨一腳踏在她腰背之上,舉劍擺出擊刺的架勢,喃喃道:“叛……叛……”那個“徒”字卻怎麼也吐不出,不知是力有未逮還是心有不甘。

柳玉骨咬牙道:“是你們先辜負了我們的信任,'二師傅'!”正欲出手,身子一軟,仰天倒落;失去平衡的瞬間,踏在胡媚世背上的足尖本能向前一蹴,竟將趴在血泊中的赤裸女郎踢出泠水亭,被血浸透的烏氅在濕濡青石板上渾不受力,比雪橇還滑,胡媚世就這麼滾下亭階,餘勢不停,裹著氅子滑過厚厚的深苔濕地,一路飛出了崖角!

千鈞一發,一條藕臂向下一撈,堪堪攫住胡媚世,被她的下墜之勢扯得一沉,迸出“嗚”的一聲痛呼,鮮血混著飛瀑激沫蜿蜒直下,淅淅瀝瀝流了胡媚世一臉。

若非胡媚世已失去意識,當能瞧見救命恩人,竟是方才在亭外被暗箭放倒的鹿希色。

其時柳玉骨無法瞄準,全憑感覺,鹿希色幸運地未被射中要害,袖箭貼肉削過脅側,卡於負劍用的革帶,留下三寸來長的細銳傷口,直到鹿希色搶出崖角撈住胡媚世,才被徹底撕裂開來,皮肉傷這下成了深創。

撕裂的肌肉施力不得,兼且劇痛難當,鹿希色無法單臂將胡媚世吊起,攀住苔岩的另一手也穩定下滑中,不知不覺間女郎半身探出崖角,全然頓止不住。

(可惡……可惡!)

那枚該死的袖箭必然淬了毒,她趁柳玉骨等沒留意,悄悄服了一枚清毒解熱的丹藥,但天下間除西山道的“天涯莫問”敢稱萬毒必解,其餘毒物均需對症的解方才能救治,那枚價值五百點的“碧血丹”效用極其有限,最多就是撐到無面者找到她,把她抬到與羽羊神合作的那位神醫處。

之後的發展,自是完全出乎女郎的預料。

柳玉骨等四女失去意識,必是使者體內埋藏的“連心珠”所致。這種令人瞬間昏迷的手法,正是降界得以成立的重要依憑,但胡媚世還未死,不可能是因為降界結束,羽羊神才發動“連心珠”機關,派出無面者清場。莫非——(不行,沒力氣了……)

她一直是頑強的鬥士,不輕易向對手屈服,但體力流失的速度,快到她不及反應。視線模糊,右臂麻木到感覺不著,無法控制五指開握;感覺像是窮盡了一切努力,實際上那些只發生在她昏沉的小腦袋瓜裡,除了慢慢被拖下,現實裡她什麼也沒做。

應……應風色,我……我要死了。

你……別來,要……活得好好的,要……記得我,別忘記曾有一個人……曾經我是那麼的……

——對不起。我不是為了你死的,我應該要那樣才對。

(……應風色!)

女郎猛然睜眼,攤成了厚厚兩堆的飽沃雙峰急遽起伏。濕氣像有形之物,幾乎封住口鼻,鹿希色懷疑自己是被水汽嗆醒的。

她躺在靠飛崖這側的亭階下,才想起身,右脅便熱辣辣地痛起來,是很難忍住不出聲的程度。創口連著渾無餘贅的蠻腰,被整圈黑布緊緊捆紮,透出清洌藥香。熟悉的氣味令她放下心來,鹿希色明白是誰趕在無面者之前——如果會來的話——救了自己。

“主……”

“噤聲。”泠水亭內,黑衣蒙面的修長男子正檢視著胡媚世的傷勢,隨口打斷了她。“降界縱使亂了套,畢竟尚未結束。你應該同她們一樣躺著不動,直到其中任一人起身,才不會被不該發現的人發現,你身上並未安置'連心珠'。 ”

鹿希色默不作聲。

男子半天沒等到她回話,舍下胡媚世,轉頭蹙起白眉:“昏過去了?”

“主人讓我噤聲。”

“你幾時這麼聽話?”男子淡淡一哼,聽著不像生氣的模樣,繼續低頭處理胡媚世的傷勢。“狀況不明,你且在此躺著,靜觀其變。我將她安置好,便來一探羽羊神的虛實,你切莫輕舉妄動。不要忘了,這裡仍是降界。”將包紮好的胡媚世橫抱起來,就這麼走出小亭,走過鹿希色身邊,如信步閑庭,忽然就消失在瀑雨潺潺間,彷彿融化在夜幕深處。

“是了,那道狼煙很聰明。”在男子的形影徹底離散之前,這是他拋下的最後一句話。鹿希色知他不輕易誇獎別人,由此可見羽羊神這一回,是狠狠擺了眾人一道。

胡媚世的重要性不言可喻,她不擔心男子突然回頭,但仍靜靜躺了盞茶工夫,才忍痛起身,扶著亭柱深呼吸幾口,耐著性子調勻氣息,這才拔起插在地上的子母雙劍,循曲廊往主屋行去。

——降界並沒有結束。

連蒙面男子也這麼說,此事應無疑義。這輪降界按照四位羽羊神商定的腳本,應發生於始興莊龍方本家——也就是龍大方的老家。

龍方太爺死後,旁支分家欺長房無人,豺狼般擁上,打算瓜分這塊腴肉,但過沒多久,這群鬧哄哄的吸血虻又縮了回去,據說是有嵧浦城那廂的豪商介入,幫著處置了龍方太爺的財產,錢都歸到龍方颶色名下。是以他在山上多年,從不用為束脩發愁。

始興莊的祖宅無論如何不能賣,遂成貪婪親戚少數得手的戰利品。現今盤據之人以本家自居,便撞在龍大方手裡,殺人越貨料想不會猶豫。

羽羊神顯然竄改了腳本,瞞著其他同僚將使者移來此間,鹿希色是直到看見了燕無樓,才確定事有蹊蹺,畢竟燕無樓與龍方本家毫無瓜葛,決計不能出現在始興莊,這點鹿希色再清楚不過。

她趁著追柳玉骨等出主屋之際,四下無人的當兒,以手邊能即時取得的克難材料,悄悄升起一道狼煙,寄望蒙面男子若於左近搜尋,見煙而至,知使者被移來此地。

也可能是連心珠的機關一發動,四位羽羊神的追踪玉牌上皆有顯示,蒙面男子才找到這裡,但他刻意向鹿希色提起狼煙,是不想讓她往“發動連心珠”的其他可能多加臆測。

譬如打破小召羊瓶。

那名喚“小召羊瓶”的昂貴道具所藏,其實是簡單的術法裝置,能在一定範圍內發動“連心珠”,讓追踪玉牌有所感應。如此一來,當值的羽羊神便能趕到使者面前,完成佈置後,再將他們喚醒即可——這就是“召喚羽羊神”之術的真面目,說穿了不值半毛錢。

羽羊神為竄改腳本,不惜隱瞞同僚,絕不會主動發動連心珠,以免其他三位的玉牌感應方位,找到這裡來。所有使者突然昏迷,只有一個可能:應風色砸碎了小召羊瓶。

應風色需要她。

不管是什麼原因,她都必須立刻趕到他身邊。

◇ ◇ ◇應風色在一片漆黑中睜開眼睛。

這感覺常怪異,明明是無光的、漫無邊際的黑,理應伸手不見五指,他卻能清楚看見東西,儘管什麼也沒有——再一次的,“能看見東西”和“什麼也沒有”兩個自相矛盾的概念和諧並存,並未動搖他對自身的認知,也沒什麼不方便之處。

他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

識海中窺見鹿希色那回,他對周遭的感覺便是如此。

(我……是死了麼?)

應風色想不起睜眼之前的情境。每次要從夢境中醒來,夢中的世界便會天搖地動,隨著“我在做夢”的念頭逐漸清晰,夢無法繼續維持。但這個夢不知為何非常強固,儘管已意識到“這不是真的”、“我在夢裡”,甚至萌生醒來的念頭,依舊穩若磐石,猶如置身於現實。

一名青衫束袖的長發男子出現在面前,持金剪子修剪花木,偶爾也提木桶杓子澆水施肥。做這事的莊稼漢不免給人臟兮兮的感覺,但男子穿著再隨意,趿著木屐乃至赤腳,都給人籠罩光暈的出塵之感。若世上真有天外謫仙,就應該是這個樣子了。

那人澆著澆著,突然意識到他的視線,兩人對了一眼。

男子笑起來,像是明白了什麼,隨手將木杓擱在桶裡,拍去掌中泥土,饒富興致打量他,連連點頭,嘖嘖有聲,半晌才揚起嘴角,很佩服似的,怡然道: “風兒,不容易啊!能將識海鍛煉到這等境地,形神合一,若有實質,性功已有小成,難怪如此,難怪如此。”

這聲音……很熟悉。應風色回過神時,見男子蹲在自己身前,親熱地摩挲著自己的發頂。這在他人做來稍嫌粗魯隨便的舉動,不知為何被他弄得十分自然,彷彿本應如此,應風色甚至有些舒服,像老家那頭被搔肚皮的小黃狗。

他知道這人是誰了。

就算他們曾經見過,他也不該記得,畢竟那時應風色太小了。但男子的笑容真實溫暖,像曾這樣摸他的頭幾千幾百次,親近之感衝上腦門,在鼻腔裡化作陣陣酸楚,鼓勵他把滿腔委屈發洩出來,毋須忍耐。

“叔……”應風色倔強咬唇,眼淚卻不爭氣地撲簌落下,彷彿斷了線的珍珠。

“叔叔……”

應無用仍是瞇眼微笑,寵溺地摸他的發頂,和聲道:“我們終於見面了呢,風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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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0-30 09:03: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四折 履其虎尾 咥人之凶

在陶夷應氏這樣的鱗族名門,就沒有長得醜的。即便如此,眼前的叔叔仍是應風色此生僅見,披頭散發的人裡最好看的一個。

以一己之力降伏陽山九脈的“四靈之首”赤著白皙的腳板,褲管捲到膝上,雪白的上襦與外披的大袖衫,皆以布索將袍袖縛於腋脅,襟裡露出小半截玄色中衣的交領;這般不修邊幅,處處透著便宜行事、流水隨心,卻教人難以移目,似覺此人無比耀眼,自圖畫中迤迤然行出。

但應無用失踪時,應風色不過三歲,被接上風雲峽還是幾年後的事,他對叔叔的印象非常淡薄,泰半來自院裡——小院是應無用未當上宮主前所居——的那幅肖像。

肖像並無落款,連魏無音都不知出自何人之手,手筆卻十分高明。畫中應無用所穿,正是這身白底染墨邊、襴袖如山水的長襦衫,執杯斜坐,似笑非笑,輪廓分明的側臉勝似玉雕,眸光極遠,“閒適”二字透畫而出,瞧著不禁嘴角微揚,也想舒臂大大伸個懶腰,步入畫中舉杯並肩,同面颸涼。

應風色打量“叔叔”,仍無法自夢中醒來,目光從擱在腳邊的金剪子,一路看到了木桶竹杓,乃至周遭的花園苗圃,心念忽動:鎏金剪刀是他父親長置於書齋內,用以修剪盆栽,木桶和竹杓則是從小院偏廂清出,所見時已十分陳舊,不似眼前簇新。福伯把叔叔所遺諸物整理好,一一收入庫房,清出院落供他使用。那是應風色接掌宗務後的事。

這片苗圃應在陶夷老家的某處,橫豎府中院落無數,應風色也弄不清是哪兒,童年時母親常帶他去園子裡看侍女澆水除草,讓小應風色赤腳在沃土上恣意奔跑,摔了也不疼。此間就像是母子倆的隱密桃源,他沒有在這見過父親或太君——他那以嚴厲著稱的曾祖母——的印象。

這是個七拼八湊而成的虛構場景。

真實感之所以如此強烈,蓋因一切的元素皆是現實所有,並非空想,只是它們從無機會被聚攏成眼前的模樣;這般人、事、物的組合,本就不存於世。

“應無用”與他目光一對上,露出讚許之色,寵溺地揉亂了他的發頂,怡然笑道:“很好很好,只瞧一眼便能會過意來,你也是很長進的了,風兒。”

應風色不覺惱怒,本能仰避,瞬間視線急遽拉高,已能與之平視,正欲反口,忽感極謬:“我在夢中斥責幻影,這算什麼?為何還不醒來?難不成……我是死了麼?”四下打量,卻無一絲虛幻迷離,場景、知覺……無不具象清晰,就跟現實裡完全一樣。

若非有另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異處,他幾乎以為是置身新一輪的降界,假處全是真實存有。

當他瞥見那把小巧的金剪時,立時便知其所出,木桶竹杓、乃至“叔叔”所穿的山水襦衫等,全都是一望即知;不是有人在耳邊說出來歷的那種“知道”,而是靈光湧現,忽然就明白了是什麼。

沒有術法和機關能做到這種程度——降界裡常見的幾種術法效果,應風色翻遍風雲峽和通天閣所藏,已有一絲眉目——而夢境通常只有一個來源,就是自己。

除了“過分真實”這點太不真實,應風色可以確定這是在自己的識海之內,就是他與鹿希色曾抵達並相遇的最深處。但識海不該是這麼穩固、現實感如此強烈的地方,那時他為感應鹿希色的存在,周遭成了一片漫無邊際的黑,但眼前的微風、泥土,甚至圃內混雜了高牆深院獨有的陳腐木構氣息的芽草香氣……都不是應風色日常慣見,令他不禁有些迷惑。

“應無用”笑起來。“這就是我假冰無葉之手,留給你的性功之妙了。在這個世人多半不知的領域裡,你不知不覺練成高手了啊。”

應風色忍不住一哼,終於還是同幻影鬥起口來。

“除非我叔叔早計劃好了要離開,且鐵了心再不回來,還得料到有降界和鹿希色,否則——”忽然微怔,一時失語。

羽羊神的武功很高,那是不必說了,但他背後未必沒有人。若有個與十七爺同等級的絕頂高手在後頭,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對比通天壁慘變,降界至目前為止還稱不上真正的光怪陸離。

“……你不能否認,是有這個可能的啊。”應無用解開縛袖的布索,以杓舀桶中的灌溉之水就口。恁誰做來都嫌狼狽輕率的舉動,在他卻再自然不過,瞧得應風色都有些渴了。

“冰心、補葉二訣,和《九轉明玉功》這樣的武學,你師父是斷不肯練的。他於武道自有定見,也不必強求。”應無用飲盡杓中之水,以袖抹口,倚著廊簷之柱盤起一足,含笑斜坐。“而你,從小就是一臉的桃花相,幽明峪忒多姣美少女,你能忍得住?我借泰岳之手傳功於你,比你師父靠譜多了。”

應風色料不到在意識之內,會被自己幻想出來的虛像噴得一臉,又氣又好笑,斗口既無意義,生氣更顯多餘,但這口氣委實難忍,脹得滿臉紅熱:“再用我叔叔的模樣說話,當心我把你變成豬頭!”

應無用怡然道:“但我迄今仍不是豬頭啊,你想過這是為何麼?”見青年瞠目結舌,正色道:“你在夢裡,何曾是心想事成?夢境若能都隨心意,世上便沒有惡夢了。”

這虛像說話也太有道理了——應風色意識到自己險些點頭,趕緊抑住。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是指你醒時所見、所知、所感受的一切,那些被留存在識海深處的,會在做夢時露出一角,編織成夢境。故夢中有時順心,有時未如人意,蓋因現實如此,投影自也是這般。”

應風色想起了是在哪裡聽過這段話的。

小時候,韋太師叔帶他和龍大方看皮影戲,貼近紙幕的皮雕影偶纖毫畢現,連鏤空的花紋、牛皮色染都清晰可見;一旦距離拉開,投影越發模糊,幻化成種種詭異輪廓……

“對抗惡夢毫無意義。”韋太師叔就著花生米啜飲酒漿,一派怡然。

“……因為不是真的?”他記得龍大方搶著說。

“因為那都是真實的一部分。”韋太師叔笑道:“你能逆轉時光,改變已發生的事,或把打翻的水變回原先清澈的那一壺麼?”兩小搖頭。

“無論影子模糊清晰,靠近或拉遠,皮偶就是皮偶,你沒法讓它消失,也用不著否認,只要把燭火熄滅就好。”老人袖影微晃,“噗!”一聲輕響,紙幕後的燈燭倏然熄滅,台上台下騷動起來。“只要想著'醒過來',就能離開夢境,別白花氣力同它纏夾。”

現在一想,才發現自己理所當然地把韋太師叔的比喻,理解成了“夢境是現實的零星碎片”,卻未深究腦袋瓜里為何要留存醒時都未必記得的片段。

按“叔叔”所說,識海最深處所保留的不僅僅是碎片,而是全部。

但就像他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爹的那把盆栽金剪,或也不記得跟過的上百場戲曲中韋太師叔的閒聊,卻在此際,在和這個蒙著叔叔外皮的虛影相對下,透過其口一一重歷;這證明他記得所有事,包括當下毫無所覺的那些細節。

“……所以你說的話,”他抬起眼眸,直視著微笑的“應無用”。“都是我讓你說的?”

應無用大笑。“你沒讓啊,是我自己說的。你也沒法讓我不開口,不是麼?”拍著手躍下廊階,自顧自的往月門外行去。

應風色跟了出去,場景卻未如蜃影般倒轉幻變,接鄰的另一處院落仍是花木扶疏,打理得有條不紊,果然是陶夷應府之內。

目光掃過廊間門牖,想知道裡頭住的是誰,人的長相名字以及另一種姑且稱為“熟悉感”的奇異感應便湧上心頭,雖然怪異,著實方便得緊,應風色很快適應了這種全知似的異能。

唯一看不透的,就只有前頭信步閑庭的冒牌貨。

“有種特殊的能力叫'思見身中',能讓你潛入識海深處,一一翻閱這些在你醒著的時候,決計想不起來的片段。”應無用單手負後,並未回頭,如領著侄子散步一般。“這種能力若是先天所有,必定伴隨著過目不忘的本領,亦可藉由道門入虛靜之術練得。但無論是先天后天,均須遁入虛境,可不是閉上眼睛就行。 ”

“……我這便是'思見身中'?”

“不,你的更好。”應無用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即使是深諳'思見身中'之人,也無法構築出這樣真實的情境,他們就像帶著清醒意識入夢,必須不斷抵抗著從虛境中抽離、拉著心識返回現實的渦流,怕要閒到發慌,沒事找自己麻煩,才能分神建構這些;而追求擬真的講究,足以使他們過分意識到'清醒'這件事,立時便脫出虛境識海。”

應風色冷哼。“那我為何能辦到,天生神力麼?”

“《冰心訣》讓你較常人更容易待在虛境之中,就像長時間待在水里的人,他們呼吸、換氣的方式漸與常人不同,最終長出鰓來,化作鮫人——當然這只是比喻而已。

“而《九轉明玉功》七大篇章,更是把你的心識當成丹田淬煉,若尋常人的心識普遍是細竹篾子的強度,你現在差不多就是根杯口粗細的白鑞桿,說句'一流高手'是毫不勉強的。”

儘管“被自己誇獎”令青年心中大起疙瘩,聞言仍是一驚:“這麼厲害!”

“……當然是有原因的,但平心而論你練得不錯,這方面的天賦也很好,同你一道的鹿丫頭就頗不如。比起你來,她是心眼少了些,沒有忒多紛至沓來的紊亂雜念,意志堅定心性單純,一旦認死,便再不動搖,天生就不適合處理太過細瑣的東西。”

你這是繞著圈兒罵我罷?應風色忍著沒出口,終究還是小小地“嘖”了一聲。

“常人的識海宛若初生嬰兒,脆弱得無法站立坐臥,遑論跳躍奔跑,你的卻不同。成長茁壯、鍛煉精實的識海,是無法滿足於沉眠的,它會自行運轉,從你貯存的東西中理出脈絡、汲取材料,構築出基於現實,又未必等同於現實的——”

“……就跟作夢一樣。”應風色喃喃道:“雖是假的,但它所用的材料、建構的依據……全是真實之物,比我醒著時記得的都還要真實。”

眼前的應無用並非他想像而出、按他心意行動的傀儡,而是從應風色早已不記得的三歲、兩歲……乃至更早的知覺中擷取信息,包括但不限於第一手材料,譬如畫中人的衣發裝束等,匯總出這個“應無用”來。

他不是真的,但構築“他”的一切並未摻假;即使基於錯誤的印象,汲取的過程仍是真誠無欺的。便在現實裡,認識一個人也到不了這樣的地步。

真假二字的判定,在應風色心中初次產生動搖。

閃電般掠過一念,青年突然對應無用出手,風掌翻飛,無聲無息按向他背門,瞬間剛柔互易,雷掌轟然而出!

識海中動心即至,渾無罣礙,自天地間有這一式“雷風欲變”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完美的展現,光是這一霎間的感覺體悟,應風色自信若能回到現實,實際操演印證,威力豈止提升一倍?不由得頭皮發麻——若他真能感覺到頭皮的話——熱血上湧,勁力急吐,竟是毫無保留。

他不知在虛境裡被一掌拍中會如何,但應無用名列“三才五峰”的當世七大高手,便退萬步想,自己也決計碰不到叔叔一片衣角。

——瞧你這冒牌貨怎生應對!

意興遄飛不過一眨眼,應風色立時便發現了不對:明明雷掌將至,周身卻彷彿被看不見的某種黏稠之物所凝,原本呼嘯而出的一掌,與背門相距的分許間全被這種異質澆灌填滿,不僅難進分毫,鼻中也吸不到空氣,身子就這樣凝在空中,連鬢絲都維持怒揚——應無用卻像全不受影響似的怡然轉身,微微讓開,異樣的凝結感消失的同時,應風色順著原本的勢頭一掌擊出,貼著身側交錯而過,冷不防被應無用伸腳一絆,倒栽蔥似的頭面著地。

這般摔法,腦袋怕如西瓜般迸開一地紅碎,應風色連心子都快蹦出口腔,無奈變生肘腋,這點距離莫說從“篋”中運出雜氣,連內息都不及反應;驀地左腕被人一拽,整個人反向離地,滴溜溜地繞幾個圈子,回神仍見應無用站在身前,單手負後,忍著笑正色道:“暈不暈?暈了就先歇會兒,莫逞強。”

應風色還待還口,驀地一股酸氣沖上喉頭,差點沒憋住;瞥見冒牌貨一臉的似笑非笑,益發惱火,一記“虎履劍”呼嘯而出,徑掃他腰際!這回應無用沒再使那將人凝在半空的妖法,仍是單手負後,與他拳來腿去的,繞著廊柱欄杆躍進翻出,打得乒乒砰砰,熱鬧非凡。

應風色不記得打了多久,只執拗地想搗中他一拳、戳中他一指,無奈平生所學盡展,仍被隨手化解,應無用連汗都沒流,一臉饒富興致的模樣,最後應風色大吼一聲,直接大字形倒地,又不甘心地撐坐起來,指著他眥目顫抖,好不容易才擠出一句:“你……用的不是本門武功!”

“哪裡不是?”應無用笑道:“我從頭到尾,就只使了《通天劍指》啊!”

“通你媽——”應風色差點沒給氣死,轉念間忽明白過來,是在哪裡見過這一幕。

那年他三歲,叔叔返家省親,太君指示父親將小應風色——當時他還不叫這個名兒——送上龍庭山,繼續為陶夷應氏留住宮主大位。叔叔照例搬出“至親不近王座”的說帖,邊說邊逗弄膝上的侄兒,不想太君這回是認真的。

她決定了的事,沒有人可以改變。

父親和叔叔徹夜長談,飲到天明,乘著酒興拉叔叔到院裡,堅持兄弟倆比劃一場:“你別忘了,我當年也上過龍庭山的。要……要不是得回來繼承家業,輪得到你當宮主!”結果毫無意外,以父親大字形癱倒在廊階下作結。

“他媽的,你使的……不是本門武功!”

“我從頭到尾只使了《通天劍指》啊!”

“胡……胡說,你明明用的是掌法!”

“以掌代指而已,這是讓你啊兄長。”

母親抱他在窗邊瞧著,罕見地無有笑容。

叔叔失踪後,妖刀終戰又過年餘,魏無音乘軟轎來到應府,領約定中那個該叫“應風色”的小孩。他那會兒還在封邑養傷,受不起山道折騰,沒法上通天壁,但風雲峽等不了了,再拿不出重整旗鼓的態勢,陽山諸脈怕不是要聯手分了這個曾出過最多宮主的宗派。

一向溫婉承教、毫無主見的母親不肯讓他走,不知使了什麼法子,硬把他留在家裡。魏無音與太君商量好,先在府裡住上半年,替應風色打好根基,此後每半年來陶夷指點加驗收,三年之後再帶他返回風雲峽,這事才算有了圓滿的第一步。

那時候,他是非常、非常喜歡魏無音的。

儘管魏無音滿臉病容,說話總有氣無力,同鬼故事裡的殭屍差不了多少,但他的穿著打扮像極了叔叔,太君對他很是客氣,而母親流著眼淚綻出笑容、向他盈盈下拜的畫面,更在男童心頭縈繞不去,由是堅信師父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魏無音教他紮馬練氣,還給了他有趣的小人書——父親管那叫拳譜——半年的時間過得特別快,師父離開應府那會兒,他還流了大半天眼淚。

母親說魏師傅病了,得讓大夫好生醫治,將來身子大好了,才能教你更高深的武功……說著眼眶就紅了,小應風色儘管聰明伶俐,卻無法理解母親到底為什麼傷心。

“……只要能平平安安長大就好。”母親總是這麼說。

魏無音信守承諾,無論傷勢如何,每半年就來陶夷郡一趟,在府內住上大半個月,悉心點撥男童武藝,但應風色看得出他越來越嚴肅,沉默比說話的時候要多得多,最後甚至收走了所有的拳譜劍經。

“那我接下來要練什麼呢?”臨別之際男童問。

“紮馬就好。至多再練一練'天澤辨',其他就不必了。”魏無音淡淡回答。

“天澤辨”是《虎履劍》的入門基礎,練習步法和松胯擰腰之類的熱身動作,應風色連六十四式《虎履劍》都已練得爛熟,功架與拳經所繪一模一樣,以五歲的孩子來說簡直是神童,府中眾人無不將他誇上了天。

老太君雖不會武,可奇宮高手也見過幾代人了,聞言疏眉垂落,面色有些不好看,只讓父親親送魏師傅一程。

當晚,應風色罕見地聽見雙親爭吵——說是吵架,但其實只聽到父親嘶啞的嗓音,背景裡那間或依稀、強自隱忍的輕細抽噎,估計便是母親。

“耘娘,魏師弟不是那種威福自用、愛端架子的人,這事十分嚴重……讓他從根基練起,代表風兒全練錯了,貪多嚼不爛……他不是咱們府上的武師,指劍奇宮更不是什麼三腳貓的四流門派!習武哪有人不上山的?

“是,要是當了宮主,同二弟一般,雖不能娶妻,不是還有寄發麼?不會讓他出家當和尚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個花花宮主們有多少寄發,山下三妻四妾還比不上——“你別……別這樣!不能再說這種話了……太君是疼你,能容忍你一回,也是魏師弟給了台階下,太君不得不賣他面子,可一不可再。若人人都這般裹脅,這家太君還能當麼?別……這種話……求你別說了!聽我一回罷,耘娘!”

從那天起,母親越來越不常笑,總是瞧著瞧著,忽然就對他流下了眼淚。

他離家的時候甚至沒見著母親,他們告訴他母親病了,卻不讓小應風色瞧去。太君親自牽他步出家門,直到應風色上了軟轎都不肯放開,那草紙也似的粗涼膚觸令如今想來,還禁不住地頭皮發麻。

“要像你二叔那樣,光宗耀祖,再回來瞧你娘。”老婦人輕道。

上山之後,太君一次也不曾批准過他回家省親,娘親年年派人送衣衫銀錢到風雲峽,來的既非母親身邊的丫鬟僕婦,也不是應風色熟識的府內人,說話皮笑肉不笑的,問什麼都只得滿口虛文。

應風色十歲那年太君逝世,遺命他不許回陶夷奔喪,此外再無隻字片語給這個離家多年的孫兒,“該說的在你上轎時都已說完”之意,就差沒遣人刺在應風色手臂上。

隔年韋太師叔也走了,應風色以宗主的身份,在偏聽接見府中派來的使者,是一名老賬房,應風色還記得小時候讓他抱著玩過。帶上山的禮物十分體面,銀錢更是偌大手筆,卻沒有衣衫靴鞋之類的貼身日用。

應風色在談話的某個瞬間,忽明白母親早已不在,他們一直瞞著他——自是出於太君授意。母親……是什麼時候走的?他翻著衣櫃底層那些早不合身的衫褲,試圖找出風格丕轉的起始點。

不對。他上山頭一年,自稱銜母親之命的那人他完全不認識,體貼的母親才不會這樣做。不讓母親身邊的人來,是擔心她們一沒忍住,向他吐露母親的死訊麼?很有可能。

而他離家那天,母親甚至沒來送他,會不會在那時,母親便已——應風色望著月門的另一側怔怔發呆,門里黑黝黝的,彷彿隨時會跑出什麼噬人的怪物。現在他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了;穿過這座月門,就能抵達母親獨居的小院。

他會在院裡,找到答案麼?

應風色靜靜坐了許久,始終沒有起身的勇氣,轉頭望向應無用。

衫如山水的披髮男子,溫柔地接住他的視線。“你沒看見、沒聽見的,不會在此出現。就像你沒問過我'叔叔你去了哪兒'一樣,在你心裡本能地知道,這不會有答案的。但無論你做了什麼,或沒做什麼,她都不會責怪你。

“她用了一個很傻的法子,或許也是她唯一能想出的法子,想把你留在陶夷,頭一回看似成功了,第二回卻不幸失敗。所以你必須好好活著,努力活下去,這才是她最大的願望。”

應風色抬起眼眸。

“你說我的識海與眾不同'是有原因的',我……是死了麼?”

“沒有身體的負累,心識自然能更加精純,也更為超脫。”應無用微微一笑,正色道:“你還沒有死。死後有知否,至少你我目前都不知道,你的心識之所以還能運作,是因為暫時寄附於別人的肉體之上;這些原本貯存於識海最深處的記憶片段,如搬倉庫般一一移轉,順便盤點了一下,姑且當是曬太陽罷,所以你才見到了我。

“但現在,你得做個選擇。你和這具身軀的原主之識,雙雙困於識海,肉身無主,禍福難料。要不你將身子還給他,要不,你得帶這副軀殼離開險境,若是再來一次逼命之危,十之八九無法轉移心識,逃出生天。你知道,人的運氣不會總是那麼好的。”

應風色被他說得有些懵,隱約記起一絲遁入識海前的意象,因為最強烈的總是疼痛、憤怒,遭受背叛的錯愕與不甘……湧上心頭的瞬間,不免下意識甩頭驅散,以致遲遲無法想起全貌,聽得皺眉:“原主之識……這兒還有別人?我怎地沒看見?”

應無用從腰後取出一把長柄鏡,那黃鏜鏜的水磨銅鏡不過掌心大小,打磨得十分光亮。披髮男子將銅鏡對正了他,忽爾揚聲:“且瞧瞧,你到底是誰!”

應風色定睛一看,銅鏡中所映,赫然是一名深目高顴、五官分明的黝黑青年,驚駭地掄拳敲打,彷彿被困在鏡裡,沙啞的聲音便在鏡外也能依稀聽見:“長老,救我!這兒……這兒是什麼地方,我怎麼什麼也看不見?我……我這是怎麼了?長老……長老!”

(不要……我不要這樣……不要……)

——我不要……我不要!

應風色猛然睜開眼睛,才發現動彈不得,空氣中積灰甚重,似將撲簌而降,卻始終不曾真正落下;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意識到壓在面孔一側、相距不到一尺的,是床板或門板一類的物事。是床板。這兒是廊側的某間廂房....他狠離了江露橙那小婊子一頓,把她光屁股攆出的廂房隔鄰。他記得桌椅和兩頭門的位置,每間房都有微妙的差異。

他想起龍大方,想起筒匕插入腹間那熱辣辣的痛楚,以及體力隨著鮮血飛快流失的絕望與挫折。視線隨著思緒的沉澱慢慢適應了黑暗,清晰到有些銳利--應風色對自己的夜視功力頗有信心,但從沒有像現在這麼清晰過,彷彿換了雙虎豹的眼睛。

床榻之外,一具雙目圓膛的屍首與他平行而臥,屍身下的鮮血漫至床底,甚至開始凝固,濕黏的觸感積聚在應風色的臂下與身側,微微發涼。儘管扭曲到駭人的程度,死者的面孔他卻十分熟悉,那是過去幾年來每日晨起梳洗,都能在銅鏡中水盆裡望見的臉,有著令他自豪的英俊疏朗,輕易以笑容迷倒懷春少女,令她們心甘情願獻出自己。

那是他的屍體。風雲峽的麒麟兒、人稱“天闕銅羽"的應風色死瞪著他,血絲密布的濁瞳似欲爆出眼眶,唇面皆白,再無一絲活人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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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5 00:24:52 |只看該作者
第八五折 使君入眼 莫謂含情

應風色若能動,這一照面的震驚足以讓他躍起,撞破床板也不奇怪。近距離看見自己的死相,對任何人來說,都是太過驚心動魄的體驗。

但他就是動不了,連挪挪手指都辦不到。

與其說被點了穴道,更像是意志尚未浸透陌生的軀殼,五感也還不習慣回報新主,各自空轉,齒輪始終無法咬合。

毫無疑問,他正“待”在韓雪色的身軀裡,《奪舍大法》最終發生了效果,趕在應風色的肉身死去前,透過預留的識海後門,將心識移轉到韓雪色身上。通天閣中關於奪舍的記載,空泛到近乎鄉野奇譚的地步,毫無價值,這也是何物非的盤算何以如此異想天開,引人發噱。

可應風色成功了。

興許是天意使然,足以證明應風色是天選之子,但他很快就明白幸運與否,還不到蓋棺論定的時候。

韓雪色的眼珠子動起來,像睡眠中無意識翻身——自非應風色所能控制——就這麼瞥見臉畔那“物事”:一塊比拇指指甲略小、碧瑩瑩的琉璃破片,在半涸的烏沉血泊中格外顯眼。那是在應風色懷裡撞碎的“​​小召羊瓶”的一部分,夾於衣褶,邊緣沾著極其細碎的血肉,或嵌入傷口,拖命而逃的應風色卻不自知;及至倒地才彈出衣間,被緩緩汩溢的積血推向床底。

琉璃片內側嵌著小爿螺旋符紋,狀甚繁複,按理一瞥之間絕難辨認,然而應風色的意識尚未與韓雪色的身軀嵌合,“身魂兩分”的狀態與識海內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雖不能如虛境中一般所見即知,瞥見螺符的瞬間,於通天閣翻查過的術法典籍浮上心頭,立刻認出是“飛赴律”的咒式特徵。

在奇宮的術法系統中,“律”是最基本的構成,通常只管理單一動作;“飛赴律”顧名思義,乃是對合之用,將一組飛赴律分鐫兩處,彼此會相互吸引,直到貼合為止。將其餘限制條件也以“律”的形式加諸於其後,就能構成更複雜的術法效果,稱之為“旨”。

一個術法符陣最少須有三旨,即提供推力的“引”、導行力量(通常是地力)的“驅”,以及規範其效的“的”,名曰“三旨定綸”。

飛赴律最常用於定位,從旨構最簡單的“定影咒”,到繁複已極的“山岳潛形陣”、“周流金鼎陣”等,都少不了飛赴律的螺形刻紋。應風色對於在降界中使者的行跡無不被羽羊神掌握,早疑心是藉術法之能,可惜器物攜之不出,只能在通天閣翻遍典籍,複習可能使用的咒式結構,以期窺破降界端倪,印證此節,不料在此時派上用場。

小召羊瓶內刻有飛赴律,如此一來,羽羊神的手法可說不攻自破。

瓶子摔碎的同時,不但啟動了迷昏使者的機制,飛赴律也能向鐫有另一半螺咒的術法構式發出對合信號,羽羊神循跡而至將眾人喚醒,完美呈現小召羊瓶“能於降界召喚羽羊神”的功能。

而他把刻有完整螺咒的破片挾帶至此,怕羽羊神轉瞬即至,再不離開,豈非後悔莫及!

(動起來……拜託……怎麼不能……可惡!)

應風色活像自夢魘中回魂、又未全醒,明明意識清晰,偏無法任意使喚身子,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心底把韓雪色的祖宗十八代都罵完了,忽聽喀的一聲響,門扉推開,一雙夜行靴竄入,駐足屍身前,服貼的魚皮革料裹出兩隻比手掌略長的纖巧金蓮。

想起把玩這雙美足的種種好處,應風色心中一盪,眼前陡黑,剎那間竟有魂散之感,趕緊收斂心神。而繼眼耳之後,嗅覺似也搭上了線,熟悉的肌膚香澤混著汗潮血味,還有一絲濕漉水汽鑽入鼻腔,讓他幾乎叫喊出聲。

——鹿希色!

女郎是他此際最想見的人,也是唯一能放心依靠的伙伴,能教她頭一個摸進廂房,簡直幸運得無以復加。

興奮僅持續了一霎,韓雪色的身體全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喉頭仍作聲不得,也無法挪動手腳弄出噪音,讓鹿希色察覺床底有人。正自著急,女郎修長的大腿與渾圓的臀股忽繃緊了褲布,自床沿沉落誘人的曲線,她伸出穿戴著破魂甲的左手,微顫的指尖遲遲無法撫落,就這麼懸在屍體胸前。

應風色幾乎在同一時間裡感應到她的心痛,像尖刀戳進胸膛一通亂攪、把什麼都剜碎了似地痛著,比運日匕捅進腹間更難當。

他甚至不知道鹿希色會掉眼淚。

“答”的一響,豆大的淚珠落在屍身胸口,第二顆砸碎於蒼白的屍顏,第三顆則墜入半涸的血泊……鹿希色揪住屍體的襟口,像要把他拉起來,卻使不上力,光潤白皙的手背繃出淡淡青絡。

(別哭……我在這兒……我沒死……)

心碎的感覺並未停止。若能自由控制韓雪色的身體,可能會痛到叫喊出來也說不定——應風色心念電轉,決定冒險賭一把,凝思入神,重又回到識海,鹿希色的心痛在虛境裡感受更強烈,卻非是以疼痛的形式,而是如海潮般一波波襲來,令他幾乎無法維持識海的具形。

他與鹿希色合修性功,有過在彼此識海相遇的體驗,對她的心痛能有這樣強烈的感應,證明了兩人間不尋常的牽繫。但鹿希色並未運使性功,兩人無法在識海之內溝通,況且奪捨一事說明不易,言語都未必能說清,況乎心識?

易地而處,若應風色目睹女郎屍體,大慟之下神識恍惚,依稀聽見女郎的魂靈對他說“我沒死,我在別人的身體裡”,回神時,難道會信以為真?可能性微乎其微。

“……情況沒變,你實不該在這裡。”

“應無用”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下一霎眼,青衫男子已在面前,與識海一般的震顫動盪,彷彿隨時有可能會崩解。“再不回到現實裡,韓雪色的身體就等不了你啦。他的心識被你禁錮,不得自由,待無主之軀衰弱至死,不過多添條冤魂罷了,這又是何苦? ”

“不行!我……我一定要讓鹿希色知道……”但也明白識海支撐不了多久,咬牙沉聲:“我還有多少時間?”

應無用兩手一攤。“現實一息,此間一刻。這是非常粗略的估算,眼前境況也毋須我多說了。你想告訴她的事,須得是她此前所不知、但眼下立即能印證的,否則就像黃粱一夢,回神必不當真。”

雖是意識深層的想像集合體,但這“叔叔”也太靠譜了。應風色精神微振,想起入睡以前,在房中胡亂寫了些東西,其中一紙尤難釋手,帶上床榻輾轉沉吟,最後折成數折放入單衣襟裡,以手按之,這才安心進入了夢鄉。

那是他經歷了一天迎接西山使節的繁文縟節,冷眼旁觀,心有所感。儘管韓雪色毫無一宮之主的架式,毛族那廂商多於官,也算不上稱頭,畢竟是塞滿驛館大廳里外的排場,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被人群簇擁的韓雪色極不自在,一旁陪伴的燕無樓卻是躊躇滿志,倒像他才是指劍奇宮的主人,毫不心虛地收下了紛至沓來的客套恭維,滿面春風,不可一世。

把毛族人的面孔換成三鑄四劍、乃至東海武林各方勢力的要人,差不多就是君臨陽山九脈的感覺了罷?叔叔當年,過的就是這種生活,日日須得應對這些貨色,送往迎來,舞袖回風麼?

那還真是……半點都不值得啊!

這是自上山以來,應風色頭一次對宮主大位生出厭棄之感,還不如——回過神時,青年已在案前寫落滿紙荒唐,對著其中一張怔怔發呆,甚至攜上床榻,意外地將紙頭帶入此間。

過往入降界時,連貼身的單衣都被換成降界之物,似乎謹守“兩界之物不得相通”的原則,非但降界所得攜之不去,現實之物也帶不進降界裡。

這回羽羊神不按牌理出牌,應風色卻是穿著入睡時的衣褲甦醒的,取自兌換之間的裝備是一層接一層往外添,便條好端端收於懷襟,雖說未能取出觀視,著裝時亦曾摸過胸口,確認此物仍在。

(對了……就是那個!)

他翻書似的,將自己提筆書寫、躺在床上高舉觀視,最終折入懷襟的畫面一一取出,使勁傳入鹿希色的腦海之中。維持單膝跪姿的麗人如在遠處,低首斂眸,置身於漫無邊際的一片黑裡。應風色看不清她的面孔,只能憑藉感覺,認定是念茲在茲的鹿希色,但女郎毫無反應,兀自怔然。

“在我懷襟……那張字條……寫給你……”看著周遭空間即將崩坍,應風色心急如焚,奮力喊叫:“鹿希色……鹿希色!”

女郎突然抬頭,四下張望,模糊的面目清晰了起來,倏忽來到身前。兩人視線交會,鹿希色露出泫然欲泣的神情,與他四臂交握,嗓音穿透了寂靜無聲的意識之域,迴盪在青年的腦海裡:“是誰?是誰害了你? ”

隨之而來的坍垮崩毀,奪走應風色最後一絲清明。在被拉出識海的瞬間,彷彿回應女郎穿透魂靈的一問,眼前浮現了眾人接連圍上,搠入運日匕的畫面——應風色睜開眼,無聲吞著床底污濁、滿是血腥味的空氣,從額角一路蔓延到腦後頸椎的劇烈疼痛,說明了適才的凶險。

按“應無用”之說,若他沒能及時回到身體裡,而韓雪色的意識仍被《奪舍大法》禁錮在虛空某處,這具身軀就會因為“有體無魂”之故,無法行走進食、沒有意識,終至衰弱而亡。

不及慶幸逃過第二次“死亡”,床外鹿希色已起身,屍體前襟完好如初,不像被翻動過,鹿希色也未察覺床下有人。不管她有無接收到應風色的意念、有沒有把它當回事,期待的終究沒有發生。

未聞房門開闔,另一雙夜行靴已立於床尾,無聲無息。或許鹿希色急急起身是因為這個緣故。

“你不該出現在此。”經簧片變聲的嗓音,明顯是自羽羊盔發出,但語氣不是應風色熟悉的那位,也不是女羽羊神,不是霸道蠻橫的刀鬼,而是不曾聽聞的第四位羽羊神。為什麼……它會同鹿希色這樣說話?

“若我記憶無差,我方才是讓你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甦醒,再一同行動,莫要引人注目才是。為何自作主張?”

“你這麼說……”鹿希色轉過身。

“是不想讓我看見這個麼,主人?”

應風色的心沉到谷底。在這世上,能讓鹿希色如此稱呼之人只有一個,便在床笫間擺佈得女郎欲仙欲死、魂飛天外,徹底佔有其身心,他也沒法讓鹿希色改口這樣稱呼自己,哪怕是為了情趣也不行。

“……你師父就特別金貴,管叫師尊不夠,還要你為奴為僕,做牛做馬?”纏綿過後,兩人膩在汗濕的錦被裡交頸疊身,隨意溫存,不知怎的突然聊到冰無葉,男兒不無妒恨地揶揄她,女郎伸手撫他面頰,瞇著媚眼似笑非笑,彷彿寵溺地調戲著心愛的小貓小狗一般,連釁意都無比誘人。

“繼續啊,別停下。我最喜歡看你這樣,輕輕一掐都能滴出醋來,是沾黃魚好呢,還是拿來燒五花肉?”說著居然吞了口饞涎。每回歡好過後她胃口總是奇佳,這也想吃那也想吃,點菜能為她帶來極大的樂趣。

應風色不樂意了,板起臉來一甩頭,攫住她修長白皙的腕子,粗魯地拉進了懷裡。

“我是你的男人,豈能讓你喊他'主人'?我才是你的主人!”

鹿希色噗哧一聲,約莫是不想太過刺激他,引發什麼誤會,定了定神正色道:“我便是自己的主人,是我選了要愛你、陪你,才能一生不變。若非自主,不免隨波逐流,便許你一生,你能信麼?”男兒無言。

“別的無垢天女我不知曉,'主人'於我,不過一紙契約罷了,他答應了我一些事,我同意付出相應的代價,在他履約之前,我會一直這麼喊他。”女郎突然笑起來。“就當是提個醒唄。”仔細一想,似乎也有道理。

其他無垢天女,與鹿希色盡皆不同,個個把冰無葉當祖宗、當寶貝,捧在手裡捂在懷中還不過癮,非要鄙薄天下男子一番,才能顯出主人的高貴不凡。只鹿希色不來這套,看待冰無葉的眼光客觀到近乎冷冽非情,敬畏他的武功智慧,也嘲弄他的潔癖和審美,絕大多數的時間裡並不會讓應風色醋勁大發,生出自己偷了誰家女奴姬妾的錯覺。

為此之故,世上能讓鹿希色以“主人”相稱的,也只有那個人。

(冰無葉……竟也是“羽羊神”!)

他始終認為山上有羽羊神的內應,衝入主屋時,一度猜測燕長老會不會就是與羽羊神合作之人,不知何故雙方反面,或已無利用的價值,羽羊神才假九淵使者之手滅口。他阻止眾人對燕無樓下毒手,正是考慮到“敵人的敵人或可為友”此節,無奈人急無智,最終誰也沒聽他的話。

直到發現胡媚世亦是狙擊的目標,​​應風色更多幾分把握,羽羊神引玉霄派諸女殺之,與龍庭山眾人對上燕無樓如出一轍,萬料不到冰無葉才是真正牽扯其中的正主兒。

問題是:通天壁慘變後,冰無葉經脈俱廢,同廢人也差不了多少,平日里極罕露面,應風色見過他一兩次,不是坐著木輪椅,便是倚在肩輿軟墊上;對外宣稱是在慘變中受的傷,其實當日他人根本就不在通天壁,料想是為貝雲瑚之事,遭十七爺下得重手。

十七爺的能耐應風色是親眼目睹的,冰無葉就算恢復得再好,能幹這種黑衣夜行、裡應外合的辛苦活兒麼?

應風色這時才意識到,房中這位“羽羊神”話裡的含意:能一氣放倒眾使者的神秘手段,對鹿希色是沒用的,她才能率先來到這裡,“主人”才會讓她“伏於原處,待其他使者甦醒再行動”。她是九淵使者中的眼線,是秘密潛伏回報聲息的暗樁——也就是背叛者。

不,應該說打從一開始,她就是安排好的間諜,混在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之中,憑藉果斷的行動與過人的身手贏取眾人信任。誰會懷疑表現靠譜又賞心悅目的女隊友?

況且,她還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應風色如墜冰窖,從頭頂冷到腳底,不由自主地微微發顫著。

“……我並不知道他死了。”

發自羽羊盔的竹簧異聲,強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實中,被鹿希色稱作“主人”的男子——姑且認定是冰無葉——淡道,平抑的語調沒什麼起伏,也與印像中的幽明峪之主相契。

“從那時之後,我沒再見你掉過眼淚。不過也難怪,有合體之緣的男人橫死在眼前,我能體諒你的心情,不追究你何以至此。後頭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以免被羽羊神發現,速回山上等我。”

(她終究……是為我掉了眼淚。)

應風色心中五味雜陳,與女郎極盡纏綿之能事、彷彿沒有明天似的每一夜翩聯浮現,佔據了所有的思路,他很訝異自己居然不惱也不恨。不同於龍大方背叛時的錯愕狂怒,只要鹿希色是真心愛他,他可以不計較她最初時的別有居心——“什麼……原來如此。就算是絕頂聰明的'主人',也有囿於事象表面的時候啊。”女郎淡漠一如平常,聽不出哽咽,似能想像她一臉嘲諷、似笑非笑,讓人又愛又惱的冷艷模樣。“我一直以為你和別的男人不同,對女子的貞操沒有那些可笑而多餘的無聊想像,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主人。”

冰無葉沒有答腔,應風色卻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只聽女郎娓娓續道:“雖然起初我沒打算陪他睡覺,走火入魔那會兒是純屬意外,但男人畢竟是男人,睡過之後對執行任務大大有利,橫豎也不是我費勁兒,打開腿兒快活就行,才一路讓他睡到現在。他不是我男人,我更不是他的人;我,才是我自己的主人。”

冰無葉淡道:“為幾滴眼淚解釋這麼多,看著是挺心虛的啊。”

“我是為另一件事流的眼淚。看來你還不知道,說不定一會兒你也會流淚。”鹿希色的聲音聽來帶著笑,當然是惡意滿滿的那種。“我殺了燕無樓。約莫比你預定的要早了許多,不過既已踐約,我們之間的瓜葛,差不多該結束了罷,主人?”

“……你殺了燕無樓?”

“屍體在主屋裡,你走一趟便知。他是此番降界的目標,羽羊神……終究早你一步。”鹿希色笑道:“現在我能說了,我始終不覺得,你有對燕無樓那廝下手的打算。智謀冠絕當世、偉大的冰無葉之所以同一名九歲的小女孩締約,不過是想將她留在身邊,這手活棋雖不知能怎麼用,時候到了自然有用。無家弱女,價值豈能與夏陽淵長老相提並論?”

“君子絕交無惡聲。”冰無葉道:“你既完成目標,我也沒有再留你的理由,毋須言語擠兌。你這便要走了麼?”

“你若想拿回'龍雀眼',我現在就能挖給你。”喀喀兩聲,似以指甲尖兒輕敲著玉石一類。

應風色與她親密已極,沒見她身上嵌有珠玉之屬,更別提什麼需要“挖”出來的。龍雀眼又是什麼東西?

“鹿石價值連城,這一枚尤非凡品,我本來就打算送給你的。”冰無葉道:“但也得取出後,你才能兌換銀錢,保後半生衣食無憂。若信我言出必踐,可暫時迴轉幽明峪,待我為你取出龍雀眼,換一枚新的義眼與你,另外給你準備些金葉,權作上路的盤纏。”

(是……是眼睛!)

應風色想起女郎厚而長的滑亮瀏海,總若有似無覆住左眼,鹿希色不喜歡與人對視,眸光冰冷而空靈;歡好時要不激烈索吻,彷彿難以饜足,便是昂頸扭頭,像承受不住似的弓起嬌軀……男兒總以為是雄風之至,擺佈得她死去活來,如今想來可能是怕他窺出不自然處,刻意避開左眼。

“我們有這種交情麼,主人?”鹿希色語帶嘲諷,忽然“啊”的一聲,擊掌笑道:“以主人的潔癖,此物裝入我眼眶中,血肉交纏,不管再怎麼價值連城,此後主人只要想到它裹滿奴婢身子裡的汁水漿液,貼肉煨得溫熱一片,怕是連飯都吃不下,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眼不見為淨。

“是了,此物能貯入聲音影像,裝入我體內之後,主人卻一次也未取出觀視,是不是怕見他在奴婢身上奮力馳騁、揮汗如雨的景象?還有歡好時的喘息、呻吟,以及唧唧有聲的濕滑漿響——”

“夠了。”冰無葉打斷她那毫不掩飾的譏誚,淡然道:“我對你母親的遭遇深感同情,或還有一絲遺憾歉疚,但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多。反過來說,想離開也沒那麼難,用不上激將法。既然不願接受我的好意,你就走罷……快些。”

連在床底下的應風色,都能察覺末尾二字的急促,鹿希色的夜行靴忽消失在視界裡,伴隨著輕細的“喀!”窗櫺閉合,那縷若有似無的肌膚香澤消失無踪,猶如一場無跡春夢。

女郎臨去之前,依稀聽見她喃喃道:“……真能走得了麼?”透著難以言喻的自嘲與寥落。

不及悵然,冰無葉也失去踪影,隔鄰傳出極細極微、卻無法忽視的動靜,應風色辨出是機關開啟之聲——藏著韓雪色的床底暗格被人打開,安靜不過片刻,幾不可辨的腳步突然變得清晰,來人的鞋履聲帶著明顯的煙火氣,砰砰砰地翻箱倒櫃起來。

“怎麼……不見……可惡!”儘管刻意壓低了嗓音,竹簧的嗡嗡振響還是能辨別出顯而易見的女子聲線。

(是那位女羽羊神麼?)

門扉“咿”的一聲推開,第三雙夜行靴跨過低檻,卻未繼續邁步,來人低喚:“……小姐!”卻是朝外頭喊的。儘管刻意沉聲,卻難掩那股子溫婉,是應風色最欣賞的千金閨秀型,辨不出年紀,只覺十分沉穩,並無一絲倉皇失措。

第四雙靴子才到門外,經竹簧變聲的嗓音愕然低呼:“怎……怎會如此!”差點沒抑住音量。女羽羊神是個有“小姐”身份的人,應風色暗忖,如非年紀很輕,就是雲英未嫁。

先進來的侍女,與她沒有明顯的修為差距,起碼從腳下功夫聽不出,來歷絕不簡單。

女羽羊神徑入室中,屈膝伸手,不死心似的探過屍身鼻息頸脈,嘖的一聲:“可惡!怎會如此輕易便死?”難見神情,分不清是惋惜或懊惱。應風色索遍枯腸,想不出鹿希色、柳玉蒸及無乘庵諸女外,還有誰會對自己的生死如此上心,又能符合此姝的年齡武功,只覺其中迷霧重重,摸不著腦袋。

“……由腹間創口推斷,或是運日匕所為。至少有三處。”侍女蹲都沒蹲下,只一瞥便得此結論,眼光不可謂不毒。

“窩裡反?”女羽羊神尾音微揚,隱帶殺氣。

“有可能。”侍女低道:“但小召羊瓶既碎,使者自都昏迷不醒,能劫走點子的,必不是殺死應風色之人。這或許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只是不巧撞到了一處。”足尖輕移,從應風色難以望見之處拖過另一塊瑩碧碎片,示以其主。

女羽羊神“砰!”撮拳掄牆,打得粉塵迸碎,切齒道:“咱們費了這麼多年的工夫,精心佈置,不惜血本拉聯西山的官署商團,在燕無樓和那些央土武林人的身上耗費心血無算,好不容易才等到機會,將阿雪劫出那殺千刀的奇宮,怎會出這等紕漏!阿雪若有個三長兩短,我怎生……可惡!”

侍女柔聲道:“小姐顧惜舊情,念念不忘,韓公子一定不會有事。橫豎不離此間,咱們仔細尋找便是。”女羽羊神頗受鼓舞,聲音明顯打起了精神,沉吟道:“媚世辦事一向牢靠,說不定有什麼顧忌,才把阿雪藏到了別處。找她問個明白。”

應風色心想:“玉霄派果然與羽羊神有勾結,卻非起初的那一位,而是這名女子所扮。雙方看來並不合拍,起碼這回她是不知情的,不曉得迎仙觀養出的徒子徒孫,竟對胡媚世出手。”越覺女子口吻似曾相識,那一口一個“阿雪”,印像中聽誰這樣叫過韓雪色——章尾郡始興莊。

那宛若妖怪般、枝椏恣意橫生的老樗樹下,還有死而復生的陰人,發狂也似蜂擁而上的平民百姓……

他想起她是誰了。那依偎在十七爺身畔,蜂腰盛乳、體態婀娜的女子,藍衫圍腰,英氣勃勃,使布包裹起的兩杆短槍的……她叫什麼來著?楊……不對,應該是梁,說是濮陰梁侯之女,也算是將門出身……

——是了,梁燕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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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5 00:26:24 |只看該作者
第八六折 鱗潛無跡 徘徊忘暝

應風色甚至不算認識這人,就是同桌吃了頓飯。

通天壁慘變之後又過一陣,梁燕貞上山來瞧“阿雪”——那會兒,韓雪色還待在風雲峽,魏無音也是。

當晚四人圍桌吃飯,一樣是廚子老高的手藝,一樣是福伯支使侍女,進進出出布菜服侍,但桌上只他一個是外人。三人就算言語寥寥,偶一交會的眼神也彷彿說著他不明白的許多事,翌日應風色索性不赴正午的送行宴,魏無音也懶得管。

那時梁燕貞蓬頭褸衣,一身煙塵,雖然身段曼妙,遠不到乞丐婆的地步,與初見時的颯爽明媚直若兩人。容色與其說是憔悴,更像整個人被掏空了,只剩一片虛無。

魏無音那廝問她有何打算,約莫想順藤摸瓜,安排女郎往他那一畝三分地的封邑。梁燕貞空洞一笑,低頭喝湯,直接漠視了他,應風色差點鼓掌叫起好來,是那晚最令人愉快的瞬間。

十年來,她沒忘了要帶“阿雪”離開龍庭山,徹底擺脫毛族少年悲慘的質子宿命,這份心意令應風色有些忌妒起來,不明白韓雪色何德何能,能教人如此惦記,甚至願意為他大費周章,不惜與指劍奇宮、西山韓閥為敵。

能買下這座美園華邸、成為玉霄派背後的“那個人”,梁燕貞定有非比尋常的際遇,才得掌握偌大的權財實力。

應風色想起迎仙觀外驚鴻一瞥,對鹿韭丹的身形、背影,乃至衣著髮飾的異樣熟悉,卻始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樣一個人;此際身魂兩分,埋藏識海的記憶動念即出,才發覺她像極了十年前的梁燕貞,只從藍衣換成紅衣,再添上幾筆年月痕跡而已。

他隱約覺得,與梁燕貞一同行動的“侍女”,也非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玉霄派的一把手鹿韭丹若能是梁燕貞的代身,那麼二把手的胡媚世按照梁小姐身邊親信的模樣、氣質培養成材,豈非合情合理?而胡媚世那光裸瘦削、宛若精靈一般,充滿妖異魅惑的白皙胴體,他非頭一回見,印像中也曾目睹如此驚心動魄的女體,在某個炬焰閃動、交雜著月華的詭異之夜——“劈啪!”勁響劃破寂夜,磚隙積塵迸出,震得窗櫺格格有聲,宛若焦雷。

這一震將應風色震回了魂,靈肉因此嵌上齒牙,胸中氣血翻湧,無比難受。

那侍女輕喚:“……小姐!”

梁燕貞低聲道:“你先走,這兒我來應付。”

侍女順從地說:“小姐請留神,切莫戀戰。”靴尖卷塵離地,無聲穿窗而出,勝似幽魂,分不清脂粉或衣發肌膚的幽淡香澤之外,尚有一縷若有似無的腐舊塵土氣息。

屋外一人怒道:“羽羊神,你這是什麼意思!今晚降界本該開在始興莊,你擅自移來這個鬼地方,是把我當成傻瓜麼?”竹簧振響抵不住怒吼間真氣鼓盪,竟爾破音,其後全是原本人聲,彷彿近在耳畔,修為驚人。

另一人道:“哎,你把羽羊盔的變聲簧片弄壞了,要不要報修?吾這就給你報修單。”原汁原味,一听就知是幽窮降界的始作俑者,別人想裝都裝不來。

忽聽噗哧一聲,卻是梁燕貞忍俊不住,雖然開聲即抑,然而已來不及。

“嘩”的一響櫺格迸散,匹練似的刀光破窗而入,女郎靴尖倏移,幾不沾地,金鐵鏗響密如連珠,約莫持續了盞茶工夫,一里一外的兩人沿窗激鬥,裂木碎紙濺入床底,可想見整排窗櫺被絞得粉碎,屍骨無存。

應風色被碎屑彈刺得頭臉生疼,才發現被打崩的不只是木件,還有磚石一類,彷彿整堵牆是麵粉砌成,心下駭然:“這兩個人用的是重兵器麼?怎能有如斯破壞力!”

梁燕貞的夜行靴將至牆底,對撼也到了盡頭,一聲激越清響,半截刀頭落地彈起,“篤!”斜插應風色眼前,距睫毛尚不盈寸,嗡嗡顫搖。冷汗才滑落額際,驀聽鏗響一頓,梁燕貞以杖尾拄地,狠笑道:“竹虎,我與你一般,也是來找他算賬的。你這是給誰下馬威呢!”

被稱為“竹虎”的男子重重一哼,沉聲道:“徒仗兵器之利,逞什麼威風?”應風色定睛一瞧,果然那半截刀頭上缺口卷刃,慘不忍睹,若非遭巨力磕飛,可能還釘不上床底板。

從兵器看來,梁燕貞極可能是首輪降界中遭遇的艷鬼,竹虎則是刀鬼無疑。梁燕貞對應風色不知抱持何種立場,但從她不惜血本也要將“阿雪”帶出龍庭山,必不致加害韓雪色,可惜動彈不得,硬生生錯過求救的機會。

忽聽羽羊神殷殷勸解:“二位千萬不要為吾吵架,大夥有話好說,動刀動槍多不好。”梁燕貞一躍而出,拉遠的嗓音明顯強抑怒火:“羽羊神,我也是來討個交待的,莫以為嘻嘻哈哈便能揭過去。你這算什麼意思?”

這座“養頤家”園邸是她斥巨資買下,經營數年,雖說救出阿雪後十之八九是要拋棄的,以免奇宮或韓閥之人循線追索,刨出根柢。但今夜既未救到人,反而淪為降界戰場,得力的手下胡媚世生死不知,苦心培植的那些玉霄派女弟子,不曉得被羽羊神怎麼了……要說苦主,恁誰來都得排在她後頭。

羽羊神兩手一攤:“哎呀,你要解釋,他也要解釋,總得等人齊了,才能開始不是?”梁燕貞正欲反口,忽聽竹虎哼笑:“水豕就是你養的狗。拖到他來,以二對二,才好脫身麼?”

現場驟然一靜。明明風聲、蟬鳴未息,應風色卻覺氣氛凝肅,濾去了鮮活的背景,令人頭皮發麻。

——殺氣!

由竹虎寥寥數語可知:羽羊神確有四位,方能“以二對二”。第四位羽羊神以“水豕”為號,很可能就是冰無葉。但也不排除有第五、第六位羽羊神,竹虎並不知曉,只是今夜預定出現的,就是四位而已。

“不如趁水豕未至,先聯手宰了羽羊神!”

這才是竹虎沒說出口的,而梁燕貞聽懂了他的意思。

“……你們怎這樣盯著吾看?好害羞啊!”羽羊神乾笑兩聲,聽著十分心虛,忙不迭地圈口叫喚:“水豕、水豕,你在哪兒?趕緊出來啊,水豕——”就差沒扯開嗓門喊“護駕”。

啪嚓一聲細響,像是踏碎半截枯枝,也可能根本沒人動,是高漲的戰意穿透磚牆,侵入榻下,以致應風色產生錯覺。

自十年前血染通天壁的那場惡戰,他未再經歷過這種具像到似能悶阻呼吸的殺意,原來刀鬼艷鬼聯手,竟能生出這等威壓!獨對二人、且被氣機牢牢鎖住的羽羊神,應風色不敢想像他面臨的壓力何其沉重,直到這股異樣凝肅被一縷細響撕裂開來,對著廊院的整面牆轟然爆碎!

(是……是鞭子!)

煙塵浮挹,磚碎簌落,阻礙視線的牆壁崩垮後,月下靜靜立著三條人影,倒拖長兵的婀娜身形自是梁燕貞,刀鬼他也非頭一回見,手持樸刀的剪影與記憶中相彷彿;第三人揚手一抖,漫天粉灰間颼颼颼的旋過一道飛卷長蛇,既輕又重、似慢實快,直到落地時砰的一響,才顯現出鞭索的沉重分量。

應風色想起第二輪遇上的、戴著糊紙面具的倀鬼。

原來那回是羽羊神親自上陣。

他運使鞭索的功力自非泛泛,但一鞭碎牆委實離譜,莊內屋舍工料講究,可不是濫竽充數的西貝貨。應風色一轉念,猜到方才梁燕貞與竹虎交手,刀杖看似搗毀窗櫺,實已損及磚構,羽羊神不過推波助瀾,扮演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連自己都能看出,以梁燕貞與竹虎之能,斷無被唬住的道理,兩人卻未稍動,原本凝聚的殺氣消散,轉為消極防禦。

與鄰室相隔的牆壁半圮,露出桌畔一抹人影。夜風吹來,煙塵悉數落地,待空氣中再無污濁,那人才撣袍起身,走下狼藉的廊廡,烏沉沉的羊角盔影在月下倍顯妖異。

那間房本是藏匿韓雪色之用,梁燕貞與侍女在夾層尋人不著,才摸進鄰廂。此人是在雙姝後進的房,竟未發出聲息,如非武功超卓,便是深諳連正主都不知曉的密道,才得出入無跡,如晦如暝。

由韓雪色倒臥的角度,應風色只能見其走下廊階的步態,但略顯陰柔的微妙韻致既優雅又從容,男子有此步態,令人印象深刻;更何況不久之前才看過,想錯認都難,果然是幽明峪之主冰無葉。

已盡量不去想鹿希色的背叛,認出他時應風色仍不禁胸中一痛,彷彿又被插上一刀。

冷靜……冷靜。這不是你現下該想的事,他告訴自己。你必須很專注很努力,再加上足夠的運氣,才能免於再死一次。不要為了不值得的人,白費了得之不易的機會——“……這下子,人就齊啦。”

羽羊神那作死的輕佻口吻幫了他一把,應風色強迫自己集中精神,豎起耳朵。“你個水豕小壞壞,躲著不見人,差點把吾嚇死了,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哩。”

應風色暗忖:“冰無葉不現身,是想讓梁小姐和竹虎聯手對付羽羊神。點出此節對他並無好處,雖說有虛張聲勢、讓對方拿捏不定的效果,萬一弄成三人聯手的局面,豈不糟糕?”果然竹虎冷笑:“原來你不是瘸子。”卻是對冰無葉說。既然水豕與羽羊神也非鐵板一塊,搭話試探一二,何樂不為?

豈料冰無葉淡道:“我只是平素懶了些。”更無餘話,難知其立場,一切又回到混沌不明的起始點。

梁燕貞掛念阿雪,索性單刀直入:“今夜我等所蒙受的損失,須得有極好的理由,我還在等你解釋。”竹虎與水豕也將視線投向羽羊神。

羽羊神摸著尖銳的頭盔頷部,連連點頭。

“你們都損失慘重麼?很好很好。因為這是懲罰,不能讓大夥有所警惕,吾也會很頭疼的。聽你這樣說,吾就放心了。”

“開什麼玩笑!”三人一怔之後,竹虎率先咆哮:“這輪是我的降界,輪到我的腳本,你放著始興莊滿庫金銀不取,來這鳥不生蛋——”

“你暴露了,竹虎。追在你後頭的人,已摸清你出入的習性,這會兒正等在你打道回府的路上。吾要是你,一會兒就換條新路走。”羽羊神口吻未變,仍是輕佻隨意、滿不在乎,不知為何卻有肅殺之氣迎頭壓至,彷彿滿天黑翳,竟望不見半點光明。

“你們都一樣。沉迷降界的好處,越玩越糙,現在麻煩來了。若吾不作補救,放任你們繼續胡搞,你們全都得暴露——不是被使者掌握信物、循線破獲的那種,而是被外人揪出來。

“如吾等這般不存於世的幽魂,一旦被人拖到光天化日下,將有何等下場,還用得著吾來解釋麼?”

三人俱未作聲,或不以為然,也可能深受震撼,以致連現身以來咄咄逼人、張牙舞爪的竹虎,竟也說不出話來。

應風色想起龍方說的“青雲繡卷”,暗忖:“看來柳玉骨的推測合乎事實。竹虎第二輪暴起殺人,可見'淚血鳳奩'所藏,對他極度危險。 ”按羽羊神之說,葉藏柯這追在屁股後的“外人”已逼至家門外,竹虎說不定真是馬長聲。

“這、這不過是你的一面之詞……”

竹虎嗓音澀啞,沒了竹簧修飾,應風色甚能聽出一絲懼意。

“我……不,是我們。我們行事都十分謹慎,除非有內鬼,否則身份豈能為外人所窺?真要洩漏了,肯定是你搞的鬼!我等尚且沒來追究你,你倒編派起我們來了。”

“那你,為什麼不叫吾交還信物呢?”

羽羊神的聲音明顯帶著笑。

“是了,因為你第二輪已悄悄將'淚血鳳奩'內藏之物拿了回去,就算身份暴露,誰也沒法指證你的罪行。只消降界之事不被抓個現行,你在現實裡仍是體面之人,啥也不怕不是?所以吾才好心提醒你,今晚可別被人逮到啦,一世清名毀於一旦,下場肯定是慘。”

“你————!”

“竹虎,此間人人無不是受制於信物,拿命在搏。”即使透過竹簧,梁燕貞的口吻仍聽得人渾身涼透。“玩得這般下作,是不是那個了點?”

竹虎狼狽不過一霎,聽她發難,反倒寧定下來,冷笑道:“辵兔,你地宮那輪把咱們全擋在外頭,也好意思說我?'淚血鳳奩'現下仍在降界流​​轉,我是違背了哪條規則,尚祈指教一二。”

“……你說的'補救'是什麼意思?此後降界還要不要繼續召開?”冰無葉冷不防問。梁燕貞與竹虎似未料到他會開口,聽得此問毒辣,直指關鍵,不由得停下爭吵,齊齊轉對羽羊神,但看他如何回應。

“問得好。”羽羊神打了個清脆響指,怡然笑道:“遊戲自是要繼續的,既然扯到現實界,吾等便在現實中分勝負好了。過得今夜,諸位的身份再不安全,隨時有曝光之虞,被揪出來的人左右是個死,那便算輸了。怎麼樣,是不是好刺激好有趣?”

“且慢!”梁燕貞冷冷插口。“普天之下,只你知道我們三人身份,若你隨意洩漏,我等必敗無疑。已知結果的遊戲,還有什麼玩頭?既無公平可言,算哪門子遊戲?”

冰無葉微舉起右手食中二指。

“此外,你並未規範'贏'的條件。只能輸沒法贏,也不算公平。”

羽羊神拊掌大笑。“非常好!這樣就對了,講究規則,堅持公平,這才是遊戲的精神,竹虎你也學學人家,別老這麼不上道。二位的問題,吾就用一個答案來回答好了:誰能揭破吾之真身,就算是贏。吾會把其他二位的身份秘密交付勝利者,讓贏家決定遊戲要不要繼續。”

“這是預計贏的人,不會放你一條生路了。”梁燕貞不禁失笑。

“……你會麼,辵兔?”羽羊神笑意未減,聽來竟有幾分爽朗,梁燕貞無言以對。

竹虎沉聲哼笑。“未若咱三人合力,今晚便收拾了你如何?也不必多花無謂氣力,玩撈什子遊戲。大夥收好降界所得,此後橋歸橋、路歸路,再無瓜葛,豈不甚美?”有意無意轉對“水豕”,似暗示他毋須動手,作壁上觀就行。

梁燕貞嘆道:“正所謂'會無好會',你要以為他會不留後手,大搖大擺跑來取笑我們,我都不知道是污辱誰的腦袋了。”竹虎哼道:“適才你那殺氣騰騰的樣子可不是這麼說的。”但也只是徒逞口舌。堵著羽羊神是一回事,但從羽羊神逼出水豕,便知是有備而來,若這廝今夜死於此間,怕三人全要陪葬。

冰無葉再度舉起了右手。

“你方才說'過得今夜,諸位身份再不安全',我想請教這部分的細節。”

羽羊神點頭如搗蒜,頻頻伸手抹著頭盔上漆黑滑亮的羊眼珠,語帶嘉許。

“身為主辦單位,有這麼優秀的參賽者真是太令人感動了,吾下定決心,絕不讓大家失望!諸君都犯了一個以上的致命錯誤,按理爽日子只能過到今晚啦,所幸離天亮尚早,亡羊補牢,好歹搏它個出賽資格,要不平明即死,也別想玩撈什子遊戲了。”手一揚,三枚蠟丸分作三方飛去,筆直勝似銅彈。

竹虎反手抄住,震碎蠟殼,“唰!”抖開內藏的字條,瞥得一眼渾身劇震,急道:“……少陪!”語聲未落,身影已沒入夜幕。梁燕貞嚇了一大跳,趕緊捏開蠟丸,失聲道:“怎麼會……可惡!”也施展輕功離去。

應風色在床底大氣都沒敢喘上一口,心想若是自己,羽羊神所擲須得是什麼樣的內容,方能教他頭也不回走人:今夜之前,鹿希色的安危或有此分量,如今……胸中刺痛,忍不住搖了搖沉重的腦袋,像要驅離雜識也似。片刻才意識到身子已能約略動彈,至少是能挪挪指掌頭頸,碰出些許噪音的程度,不知為何無一絲欣喜,只覺寥落。

而冰無葉並未離開。

他捏碎蠟丸,小心翼翼展開字條,反復觀看,彷彿小小紙頭上抄了部佛經,半天瞧不完。驀地風起,將紙條刮了去,雖只一瞥,拜毛族夜視能力所賜,應風色清楚看見紙上霜白一片,能反射月光,竟是半點墨漬也無,遑論辭句。

“就算失望也別亂丟紙屑啊,你們江湖人的衛生習慣就是不好。”羽羊神嘖嘖兩聲,手一招,紙頭又飛回掌裡,卻非控鶴功之類的黏勁,而是巧妙地運使鞭梢所致。

“原來我是唯一沒犯下致命錯誤的人。”冰無葉淡道。

“本來沒有,但你剛放走了豢養的小黃雀,我認為比那兩人犯的錯都要再糟糕些。”

應風色注意到羽羊神不再以“吾”自稱,口氣也有微妙變化——裝腔作勢的丑角感消失,變得威嚴許多,要不是視界裡兩人未動,應風色差點以為是旁人接過羽羊盔說話。

這是不是真正的他尚且兩說,但無疑是其他人不曾見過的、羽羊神的另一張面目。應風色感覺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羽羊神”的真身,不禁渾身戰栗。

(但為何他會對冰無葉,露出人所不知的另一面?)

合道的推測,是兩人關係非比尋常。即使在英傑迭出的無字輩,冰無葉都是出類拔萃的佼佼者,能被大長老何物非隔代指定為幽明峪之主,不僅代表冰無葉根骨絕佳,天資過人,出身更不可能有污點。他幼齡上山,也不能是別派暗樁,如此一來,就只剩下一個可能。

莫非羽羊神的真身,竟是奇宮之人?

正自驚疑,卻聽冰無葉漠然道:“燕無樓死了,她大仇已報,我沒有再留她的理由。況且為任務犧牲清白,不會對人毫無影響的,忍耐了忒久,一旦云撥霧散,我能理解她急於求去的心情——”

應風色腦中轟響,霎時天旋地轉,不知所以。回神冰無葉已說到尾聲:“……你安排她們殺燕無樓,翦除我的降界耳目,不也是目的之一?”

“你沒料到罷?”羽羊神得意極了。與降界裡的矯作不同,是眸底精芒一掠的那種得意,更內斂也更殘忍,卻比誇張的呲牙咧嘴更令人發寒,彷彿靴裡冷不丁鑽進青竹絲,極細極滑的濕涼鑽入骨髓兀自不停,倏忽竄上脊梁。

冰無葉冷哼一聲。

“分明同你說了,燕無樓乃'潛鱗社'之要人,沒準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他一死,線索自此中斷,如何能再——”

“誰想得到,他這樣就死了啊。”

羽羊神不客氣地打了個大哈欠,興致索然。“以奇宮不為人知的秘密組織'潛鱗社'的首腦來說,這廝委實太弱,區區幾名九淵使者便做掉了他,你們奇宮將機密交到這種人手裡,真的沒問題麼?”

冰無葉默然片刻,才緩緩嘆道:“……你竟疑心起我來了。”

“除非你接下來的解釋說服不了我,否則也沒甚好擔心的。”羽羊神怡然道:“你在山上多年,是組織忘記了有你這麼個人,未能聯繫,此前你什麼機密都盤剝不出,那是情有可原。但,距我從蕭寒壘的手裡將你救下,倏忽已逾二十載,你說那應無用還在時,對你多所抑制,查不出個子丑寅卯來,我也未曾逼迫於你。他人都失踪十幾年了,你只給了我'潛鱗社'三個字,總不能怪我耐性不夠,急著要點有用的玩意兒罷?”

(潛……潛鱗社!冰無葉居然對他說了潛鱗社的事!)

然而對比其他蹊蹺處,潛鱗社反是羽羊神這段話裡,應風色最不奇怪的地方。

若羽羊神所言非虛,冰無葉何止騙他,直把羽羊神當笨蛋耍了。

他隱瞞自己與叔叔應無用的交情,以“多所抑制”搪塞,使這段線報建立在全然虛假的基礎之上。應風色不知冰無葉是不是潛鱗社的一員,叔叔肯定是,沾親帶故的魏無音可能是,但燕長老決計不是——“只允許山上最優秀的弟子加入”,正是潛鱗社傳說最迷人處。

燕無樓連在夏陽淵都稱不上拔尖兒,死於通天壁慘變的玉無葭、晏無方兩位可能性還高些。冰無葉有心助羽羊神解密,最該下手的目標正是風雲峽,但羽羊神未找上魏無音,也不曾向他探問過潛鱗社。

當年漁陽亂起,諸脈才俊聯劍赴義,蕭寒壘接獲歲無多的求救信,攜師弟“劍豹"謝寒競與冰無葉下山,豈料在棲亡谷附近遭妖人偷襲,蕭、謝不幸慘絕之事,應風色亦曾聽奚長老說過。事實顯較冰無葉在長老合議的報告更曲折,內中必有不可告人之秘。

無論冰無葉動機為何,他並未真正出賣龍庭山,而是蒙蔽羽羊神,餵給他錯得離譜的情報--在這點上,應風色對他生出一股同仇敵汽的莫名理解,無法以叛徒目之。

他們的底線是一致的。陽山之事,只山上人管得,不容他人染指。

可惜冰無葉面對的是羽羊神,這個圈子不管兜得再大,終究被看破了手腳,羽羊神直接除掉做為煙霧的燕無樓,倒也順理成章:若燕無樓真是深藏不露的潛鱗社之首,區區幾名不成氣候的使者,豈能傷他分毫圖窮匕現,冰無葉的聲音聽來依舊從容,猶帶一絲強自抑制似的責備之感,冷淡得理直氣壯。“世事無常,總會有意外的。無論他是不是潛鱗社的人,眼下已無更多潛戲社的線索了,你便是再逼我,我也沒法教死人復活。

“那也無妨。"羽羊神笑了起來,彷彿就等著他這麼說。

"因為我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個繞過潛鱗社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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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折 心澄若冰 欲掃龍庭

應風色悚然一驚。

雖說對“降界續辦否”,羽羊神並未正面答复,但連其他三位羽羊神都被迫在“現實”中分勝負,對照今夜這輪魚死網破的氛圍,往後恐難再有降界。

沒有了將奇宮諸人運出龍庭山的必要,羽羊神又無意再糾結潛鱗社,冰無葉於他,豈非失去利用的價值?

果然冰無葉安靜片刻,才點頭道:“原來今夜有逼命之危的不是竹虎辵兔,而是我。”羽羊神笑道:“所以說,你的解釋很重要。雖然木字部也就剩我倆了,姑念同門之誼,似應相親相愛為好,可咱們是血甲門啊,相愛相殺更合適。”

——血甲門!

冰無葉……竟是血甲門之人!

這……怎麼可能?應風色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魏無音那廝名不符實,錯信奸人是毫不意外,但“四靈之首”應無用乃奇宮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英主,武功智謀冠絕天下,諸脈皆服;冰無葉是少數經他認可的至交知己,豈能是武林至惡血甲門的暗樁?

(這、這定是弄錯了,或有什麼隱情……)

他沒有為冰無葉盲目辯護的必要,他甚至不喜歡這人。但此事關乎應無用識人之明,打擊的是他最崇拜,也是自有指劍奇宮以來、最受陽山九脈推崇的宮主,損傷的是鱗族的無上驕傲,唯有此節應風色無法接受。

“我不是血甲門人,你才是。”

幸冰無葉毫不動搖,語氣雖是輕描淡寫,卻無半分猶豫,幾令青年忘記身處險境,鼓掌為他喝起採來。“我乃幽明峪之人,五歲上山至今,從無一刻不是奇宮弟子。你不過是拿我殺了蕭寒壘的證據,威脅我就範罷了,再說上一千遍一萬遍,也沒法改變這個事實。”

(果然是這樣!)

雖說“殺了蕭寒壘”聽來也極不妙,但冰無葉這番說詞擲地有聲,應風色也就先不計較他何以對名義上的師父下毒手。畢竟爛師父多了去,其中說不定也有該死的。

卻聽羽羊神笑道:“你雙親俱是我血甲門木字部的傳人,你名兒裡的'葉'字嵌有一木,恰是證明。可惜他二人遵從祖制,相互殘殺而死,沒半個能活下來對你說明來歷,傳授本門精神,致使落葉離根,也是無能得緊了,死也不冤。

“蕭寒壘雖是土字部派入奇宮的暗樁,可惜資質太差,鬥不過何物非那老王八蛋,約莫是想把你弄進去,將來兩代聯手,合鬥一名垂垂老矣耄耋之人,奪回大權指日可待。料不到你小子可太會玩,搞撈什子無垢天女的,騷得不得了,還獨力干掉了何物非,越看越討厭,才把你和謝寒競騙到棲亡谷,除掉兩枚眼中釘。”

應風色聽得心驚肉跳,微一思量,果然蕭寒壘的“壘”字嵌得有土,羽羊神所說的木字部、土字部,似已此為號記。寒字輩不比無字輩,整整一代都沒能掌握權柄,被血甲門滲透的可能性確實是高過精英輩出的無字輩。

只聽冰無葉接口:“當日蒙你搭救,我是十分感激的,也遵守約定未向任何人透露,不料多年之後,會被當作把柄來要脅。我不奢望邪派七玄講什麼江湖道義,但血甲門的品味格局就你這樣,我一生都不會是血甲門人。”

羽羊神笑道:“你這就跳過了我把土字部的研究材料和器械交給你,讓你盡情鑽研,全無藏私的好意,還說不是血甲之傳?本門奶大的都不敢忒沒良心。

“痛快承認不好麼?世間碌碌,於你我眼中不過肉塊而已,飢餐飽娛,除此無他,指劍奇宮弟子可不能這麼活。還是你被獨孤寂打殘,成了半個廢人後,才想到行善積德,從現世預支一份好報?

“哎,都說了讓你解釋,怎都是我再發牢騷?辰光有限,若不能好生說服我,今夜,水豕怕是要頭一個退出遊戲啦。”

(糟糕!這……這該怎麼辦才好?)

應風色不由得替冰無葉擔心起來。諸長老中,魏無音是對冰無葉武功恢復的程度,掌握最清楚的一個,雖未向應風色透露口風,從他每回探望過冰無葉的臉色也能猜到不甚樂觀。是以鹿希色儘管忌憚“主人”,應風色一向不怎麼擔心。

如今想來,給竹虎、辵兔的那兩封蠟書,其真正的目的是要支開二人,以免滅口時橫生枝節,乃至走脫了冰無葉。

冰無葉卻十分從容,淡淡說道:“我沒什麼好解釋的,你殺了燕無樓,就得自負後果,旁人無法總為你的任性胡鬧負責。若沒有別的事,就此別過。”

羽羊神笑道:“你也太不給我面子啦,說走便走,當我是泥塑木雕麼?”尾音揚起,罕見透出一股毫不遮掩的囂狂險惡。

冰無葉舉起攏在袖中的左手,掌中掠過一抹瑩碧,遠看像是小召羊瓶,卻沒有瓶子的形狀,就是一方嵌有無數精密細紋、鼻煙壺似的長方綠水精。

“好戲來啦。”羽羊神興奮地搓著手,像獲准拆開禮物的屁孩,忍不住又叫又跳,就算刻意矯作,那股荒謬瘋狂之感仍教人頭皮發麻。“各位觀眾!究竟水豕備了什麼樣的殺手鐧,來擋掉這回的死劫呢?啊啊啊啊啊,好想知道,好想知道!我猜了好久全無頭緒,這種既懊惱又興奮的感覺,像極了愛情!好的廢話不多說,咱們這就來揭曉答案——”

“以你能理解的比喻,姑且稱它為'巨召羊瓶'罷。”

“是召羊系列麼?嗯,的確,看著就像加強版的樣子,好像挺厲害的。”羽羊神連連點頭,忽然笑起來。“你雖然是降界的術法負責人,但依我對術法的粗淺認識,陣圖沒法縮在忒小的物件裡,你若宣稱此物能把我也弄昏,可真是把人當三歲小孩騙啦。”

冰無葉淡道:“這是召羊瓶的原型,影響的效能比大召羊瓶更加寬廣,當然我不會說範圍幾何。作用則是完全相同的:使埋入九淵使者後腦'風府穴'的兩枚連心珠吸合於一處,令其昏厥;只要不解除磁吸,他們便決計不會甦醒過來。”

床底下的應風色聞言一凜:“原來……這就是使我們失去意識的方法!”忽想起頸後遭燕無樓以火丹灼傷時,隨汗水體液滴入血泊的兩枚小小金屬薄片,肯定是埋在他風府穴內的磁珠,為火丹高熱熔成鐵汁,竟而從頸後創口排出體外。

故擊碎小召羊瓶後,只有他並未失去知覺,才能拖著傷軀逃出主屋,一路撐到施展《奪舍大法》為止,不禁暗叫“僥倖”。這連串巧合只要缺得一環,他絕不能逃出生天,以眼下的奇詭形式得到第二次的人生。

羽羊神自承不諳此道,但他對術法的理解是正確的。布下能對人體產生作用的陣圖,無論是陣基、生源,乃至咒式結構的刻劃等,都需要一定的量體,絕不能縮小到一隻鼻煙壺上。就算虛張聲勢,這謊也扯得太劣,全無威嚇的效果。

“……弄昏使者麼?”連羽羊神都“嗤”的一聲笑出來,無奈攤手。

“但他們此刻還在呼呼大睡哩,昏上加昏,是不是還是個'昏'字?”

“是一個'死'字。”冰無葉怡然道:“都說是巨召羊瓶,自然不同。其咒能使磁珠持續吸合,便作一處,吸力仍不斷增幅,而生高熱,最終爆成鐵汁,從風府穴炸出……若你那繞過潛鱗社的絕妙法子,是寄託在使者身上,可就不妙得緊了。”

“……且慢!”羽羊神半步而止,似恐冰無葉催發咒令,乾笑兩聲:“你所展現的聰明才智,就是最好的解釋,就算是傻子也知道該繼續同你合作啊。行了,我們都回去歇息,早睡早起身體好。”不知是不是應風色想多了,總覺他的聲音有點僵。

冰無葉輕晃水精,映於地面的綠輝中紅芒驟亮,明明滅滅,煞是好看。

“該不會……”羽羊神聲音都變了,嘶啞得像是鐵砂磨地。

“我估應有盞茶的工夫,能趕在鐵汁爆腦前,把連心珠從風府穴挖出。只是這樣一來,受創的穴道受不住二度埋珠,你對這個'絕妙法子'的宰制,可得要多花點心思。”

“你————!”羽羊神身形微動,冰無葉先一步飄退,前者偷襲無門,未敢徑進,嘿的一聲:“停掉它,我拿證據同你交換。從此各橋各路,渺不相涉。你看如何?”

退遠的冰無葉漠然回望,連身形都有些朦朧起來,宛若月暈。“你不會把證據帶著身上的。時限逾半,還要繼續聊麼?我是無所謂。”

“可惡……住手!”羽羊神揮拳咆哮,混雜著難以分辨的呼嚕聲,如人化獸,已然笑之不出。“你打算殺了所有使者麼?他們全是你奇宮之人!你……怎知我沒在你那千嬌百媚的小黃雀身上,安了另一副連心珠?”

冰無葉笑起來。“所以我讓她走了呀。我說了,旁人無法總為你的胡鬧負責,萬一使者死淨,就當是教訓罷。我也是有備而來的。”

“你知這事沒完。”羽羊神怒極反笑。

“用老方法聯繫罷。”想起什麼似的,喃喃道:“原來她是這個意思。是啊,有誰真能走得了呢?”拔地而起,輕飄飄掠上樹頂,幾個起落間便即不見;雖似飄逸,內力與身法明顯是不如梁燕貞和竹虎的。

“王八……王八蛋!”羽羊神低聲咒罵,正欲奔往主屋,倏忽止步,恍然擊掌道:“不對……是這兒!”掠進鄰廂。透過半圮的隔牆,應風色聽他在傢俱牆上一陣敲,很快便發現了夾層,摔掌劈開,伸臂撈出個人來;那結實粗壯的足脛以及熟悉的靴款褲腳,瞧得應風色眥目欲裂,怒火中燒。

(龍大……不,是龍方颶色那廝!)

羽羊神單膝跪地,一把將龍方翻將過來,撥開胖子腦後髮根,指尖貼著頸背一削,連著血肉箝出一縷熾芒,甩手打入牆中。磚牆冒出絲絲煙焦,紅光轉瞬消褪,留下炭戳似的黑點,只有在月光映照時,才回映出些許流彩輝虹。

磁珠不但沒有爆成鐵水,反有降溫跡象,代表咒令已然遠去,使者們總算擺脫死亡的陰影。

冰無葉料中羽羊神意圖,更搶先一步想到那“繞過潛鱗社的好法子”,算準龍方必不可缺,梁燕貞與那侍女前腳才剛出房門,他就把龍方颶色藏進暗格,備好了脫身的後手。

比起算無遺策,應風色更佩服此人的澄明果決。

冰無葉以山上人自居,羽羊神能要脅他就範的,只有弒師的證據而已。適才羽羊神在最狼狽時,曾亮出這手底牌,如今細想,十有八九是聲東擊西之計,意圖擾其心緒,伺機奪下綠精,誰知冰無葉不為所動。

若易地而處,就算明知有詐,怎麼也會想看一看那物事,因此遭羽羊神翻盤,落得淒慘收場也未可知。奚長老逝世後,應風色已許久不曾這麼佩服過一個人了,冰無葉的表現簡直無懈可擊,此人之前,竟連羽羊神也討不了好;這倆妖怪能“合作”忒久,當中就沒什麼是僥倖或運氣。

而幽明峪不以術法見長,降界中所現、疑似術法的效果,又不全是奇宮系統所出,冰無葉若一手包辦了幽窮降界的術法,顯有他派之傳承,這點也是要調查清楚的。

然而,羽羊神和龍方颶色那廂還沒完事,攫取了應風色的全副注意力:取珠之後,龍方並未甦醒,身子抽搐、口吐白沫,間或發出痛苦的嗚嗚低吟,猶如癲癇發作。羽羊神連換數種手法,為他推血過宮,其中泰半是應風色不曾見過、甚至毫無頭緒的,仍難以救醒龍方。

“啊啊混賬……麻煩死了!”頭戴羊角盔的黑衣怪客“嘖”的一聲,似是封了龍方的穴道,單手提著他的背心越過圮牆,連腰都懶得彎,連推帶踹的把龍方颶色塞到床底下。

應風色瞠目結舌,腦袋一片空白,就看雙目緊閉、如同死了一般的龍方被推到面前,不及生出“糟糕要被發現了”的念頭,羽羊神的夜行靴已飛離視界,潑喇喇的衣袂勁風倏忽遠去,彷彿巨蝠展翼。

他的心都快從口中彈撞而出,撞得胸肋隱隱作痛;最先回神的,居然一股引人發噱的奇異謬感。親手殺死他的那人,被弄得半死不活,塞在他的屍體和新身體之間,三人正好排成了“死”、“半死”、“還能再死”的遞進順序——或反過來也行。

這怎麼可能不是個帶著滿滿惡意的爛玩笑?

應風色集中心神,一點、一點地挪動指頭,希望在羽羊神回來之前,以意志貫通臂膀,摸著一片碎木之類的物事,捅入龍方颶色的喉頭或太陽穴。要不柔軟的眼球也行。

仇恨果然是最強的驅力,彷彿回應著熊熊燃燒的恨火,韓雪色的身體逐漸動起來,指掌、腕肘、肩膀……乃至大半邊身子,空洞無主的容器終於接受了他,將漂浮其上的意識盛接起來,使之滲入百骸各處。

最先恢復的永遠是痛楚。隨身體知覺次第就位,應風色頓覺口中焦苦如焚,床底污濁的空氣混著血肉腥臭,塞得胸臆裡悶鬱如窒,同溺水差不了多少,連咳都咳不出,渾身各處火辣辣地疼,卻無法具體辨別疼痛的部位,應是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淤塞所造成的酸麻。

韓雪色的身體異常虛弱。雖說他已有大半天未進食水,但毛族身底強橫,再餓個三兩天也不該癱軟成這樣,應風色在夾層中將他弄醒時,韓雪色看似並無異狀,還是生龍活虎的,若非期間遭人下藥,只能認為是神識封禁所致。

不管身體再不頂用,應風色都不能白白放過報仇雪恨的機會。

床板的高度不容側身,難以雙臂同施,應風色右手橫過胸膛,左肩抵住龍方颶色之肩,以手掌摀他口鼻,用力壓緊,持續對抗著指腕間的力不從心;若龍方突然間甦醒,又或大力掙紮起來,便改扣其鼻孔眼窩——他是這麼打算的。

羽羊神應是封了龍方颶色的穴道,他只能微微抽搐,應風色目不轉睛盯著他的臉,才發現龍方與印像中不一樣。過往總覺他白白胖胖饅頭也似,其實頰頷線條剛硬,咬合肌十分發達,顴骨的手感突出,鬍渣的毛根刺硬如粗針,彷彿白肉底下藏著鑄鐵面具,與看起來的樣子大相徑庭。

所以他騙過了我。

(你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

我們不是一塊兒長大的好兄弟麼?為了龍王筋,為了福伯、茗荷、江露橙,到底……是為什麼啊!他忍著眼鼻酸澀,一徑用力,淚水混著塵灰涸血糊成一片。

“鏗!”寒光入地,長刀霜亮的刀板上映出斜長的黑衣人影,應風色才驚覺羽羊神去而復返,龍方被扯著左腕拉出去,擺成了盤膝而坐的姿態。

應風色在心底喊了無數次“不要”,終究只能鬆手,眼睜睜看將被摀斃的龍方颶色脫出死厄,牙齦幾乎咬出血來。但他別無選擇,甚至不敢往床裡再縮入些許,唯恐被羽羊神察覺,便是“韓雪色”也未必能無事。

羽羊神解開龍方颶色的穴道,掌抵背心,以內力為他推血過宮,兩人身影恰落於插在床前的“天火翼陽刀”上。須臾龍方頭頂冒出絲絲白霧,面上青、白、金、紫四色變幻,驀地屋內紅光暴綻,光源似來自翼陽刀的柄鍔處,從應風色所在的位置無法看清。

龍大方眉頭緊蹙,似極痛苦,身上跟亮起刺目紅點,像是標記幾處大穴,因刀板反光,難以辨認具體位置,但紅點與刀芒相呼應一事,幾無疑義。

熱流充斥整個房間,如燒滾灶上的熱湯鍋也似,然而這也是不合常理處。這間房坍了整整一面半的牆,穿風已極,此際夜涼如水,就算真搬來了幾座鍋灶,也不能在短時間內燠熱如斯。難不成……世上真有什麼“百兵之魂.摩云金翅”,龍方真是身帶火魂天生極陽?

血汗彷彿將被蒸煉一空,儘管新身體的感應尚未全開,應風色的忍耐力也已瀕臨極限,驀地龍方吐氣開聲,“啊”的一聲向前仆倒,背心劇烈起伏,口中荷荷吞息。

應風色瞥見他開聲之際,竟將羽羊神微微震開,那也正是怪異紅光最熾亮的當兒。隨著這一震之威的消散,光芒迅速黯淡,羽羊神與龍方背衫均有大片汗漬,可見真氣激盪流轉之甚。

羽羊神也就罷了,龍方是什麼時候、又是如何能夠,練得這身不凡修為?應風色牙根咬得發酸,忌妒混雜著忿懣不甘,以及“方才為何不多使點勁”的懊悔,毒蛇般啃噬他的心。

“這……是哪裡?我……我怎麼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龍大方悶悶的聲音自濕髮下傳出,緩緩撐起身子,茫然四顧。

“這是降界,也是現實。”羽羊神道:“但你可以選擇要待在降界裡,還是返回現實,庸碌一生。二擇一,你自己挑罷。”

“你、你是……羽羊神!”

龍方颶色終於看清眼前之人的模樣,不禁跳了起來,唇面失色。

一直以來,他只在兌換之間見過這位降界之主,即使與應風色、鹿希色聯手時視羽羊神為大敵,卻沒甚真實感,彷彿是別人的事;反正到了決戰當口,跟著師兄衝就是,多想無益。

想越多,日子越難——這是龍方颶色迄今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最深刻的體悟。

直到應風色徹底背棄他。

應風色並不知道,當他與柳玉蒸在禪房內胡天胡地,又或與柳玉骨你來我往、唇槍舌劍之際,龍大方人就在迎仙觀裡,甚至就隔著牆,聽他引誘柳玉骨。

最令龍方颶色心寒的,是師兄提起自己時,那份毫不遮掩的露骨輕蔑。

他怔坐桌前,直到柳玉骨拍他的肩,才知應風色離去多時,勉強擠出苦笑:“你是不是想說'看吧,我早告訴你了'?果然你是對的。”柳玉骨撫他的面頰,柔聲道:“我是想說,你該多想想你自己。這人不值得你對他的惦念,十年的時間還不夠你認清他麼? ”

回神他仍坐在凳上,雙手環著女郎蛇腰,把臉埋在她溫香的奶脯間。原以為那股子濕熱是玉骨的乳汗,直到嘗得滿滿鹹澀,才知是自己的眼淚。

那是自他上山之後,頭一回在人前哭泣。柳玉骨什麼也沒說,只是靜靜陪伴,以厚暖胸懷接住了他的嚎啕嗚咽,終至無聲。

即使如此,龍方颶色並未著手策劃殺人,蓋降界充滿變數,不能事先綢繆;另一方面他還在等,等師兄某天忽然坦白,或於降界,或在現實,對龍方颶色全無分別,無論師兄的理由為何,他都能接受。然而連這也不可得。

應風色寧可繼續在降界裡與露橙師妹偷來暗去,玩得無比猥瑣,人前故作清白孤高,繼續頤指氣使。對於“挑起眾人對應風色的不滿”一事,龍方颶色毋須再做什麼,沒人比應風色自己做得更多,他只須確保在發難那一刻,所有人都站在自己這邊,沒有太多猶豫。

運古色與應風色素不對盤,行事偏激不受控,氣氛到了自會下手;顧春色骨子裡對這位“風雲峽的麒麟兒”,有著極度羨慕又極之忌妒的複雜心情,龍方颶色很清楚什麼對他有足夠的吸引力。

何小弟則是當中最容易的一位。他有把柄在龍方颶色手裡。

只有鹿希色難以動搖,排除了女郎和他那無乘庵的小后宮,應風色就是枚待提孤子,身陷重圍而不自知。

他參透了柳玉骨交給他的青雲繡卷,從而得到開啟召羊令的情報,以此名目,暗地裡與運古色、顧春色等四人結成同盟,有了聯手奪取應風色的點數、在現實中建立降界據點的默契;但直到燕無樓斃命,龍方颶色才定下應風色的死期,就在今晚。

而鹿希色、言滿霜等礙事之人,鬼使神差被應風色支開,則省去了一場列陣廝搏、勝負難料的喋血火併;其中調度的關鍵,恰在言滿霜身上。

和應風色一樣,龍方颶色很早就留意起這名“女童”,猜測她隱藏了實力。應風色讓言滿霜拖住林江磬,抽身返回主屋救人,龍方卻把方病酒和戴禪關也引了過去,言滿霜獨斗三刀,無暇兼顧奇宮眾人去向,間接使應風色死於同門的圍殺。

龍大方料不到真能得手,直到師兄砸碎綠瓶,尚無半分實感,整個刺殺過程如著魔,旁人為其冷酷明快所懾,其實於他就像是行走於幻夢虛境,回神運日匕已搠入應風色腹間,其餘一片空白。此際記憶次第復甦,一時難辨真偽:他是恨應風色的,但有恨到非殺了他不可麼?便為交換利益,可那畢竟是師兄啊!微露苦笑,喃喃道:“這夢……也太離譜了。”

然後才看到床前眥目吐舌、面孔扭曲的死體。

錯愕不過一霎,由痙攣胃中猛衝上來的酸水,引發喉間劇搐,龍方颶色轉頭大嘔,短短“??”了一聲,穢物已從眼鼻蜂擁汩溢,嘔得他趴在圮牆邊,渾身顫抖,半天都喘不過氣來。

“我……??……殺了……嘔……”

“沒事,沒事。乖。”羽羊神輕拍他的背脊,替青年順氣。“人都死了,後悔也來不及啦。開心點啊,不曉得龍使有沒有發現,這下他的點數可全歸你啦,殺人奪寶本就是降界掙點的不二法門。你在最後一輪降界才開了竅,也算可喜可賀。”

好不容易平復,龍方颶色沒敢把背心交給羽羊神,趁著一掙起身勉力讓過,踉蹌倒退幾步,停在天火翼陽刀畔,探手便能握住。羽羊神目露嘉許,聳了聳肩:“喂喂,你幹嘛殺應風色?因為他搞了你的女人?且不說江露橙與你啥關係沒有,你可是連她也一併殺了……這算什麼?你做不了黃毛,又做不了舔狗,亂殺一氣,簡直是莫名其妙。”

“筋……龍王……”

“什麼?”羽羊神湊近。

“……龍王筋。”龍方颶色緩過氣來,眉眼沉落,透出一股驍狠決絕。

“連同換筋術,合計兩萬五千點,殺了他我才能湊得。你說這是最後的降界,獎勵還算不算數?”似乎答案不合心意,便要拔刀。

羽羊神笑得險惡。“獎勵是基於規則才能存在,降界若在,獎懲便在。你瞧這會兒亂的,降界我是辦不下去啦,可不是故意坑你。”

龍方颶色拔起翼陽刀,卻未指向頭戴羽羊盔的無賴漢,而是反复端詳,片刻忽問:“沒有什麼幽窮九淵、龍皇降世,對吧?”

“……對。”羽羊神的聲音明顯忍著笑。

“使者也是假的,重點是被選作使者之人……你的目的,是龍庭山罷?鱗族不過是掩人耳目,只有奇宮弟子是真正的目標。你在山上必有內應,才能把人弄將出來……是了,你不信任那人。就算他能夠帶你入山,你也不敢信。那人想殺你,在護山大陣內他能辦到。

“為不受制於人,你故意將'召羊令'的線索留於青雲繡卷,在降界得到神兵利器、奇珍異寶,殺人越貨也越發熟練的高階使者,會想把這些帶回現實。他們已經習慣聽從你的號令,依賴降界帶來的成就感,比另有心思的內應更靠譜。”這就是為什麼,青雲繡卷會出現在第一輪裡。

那是釣出最強的使者苗子的“餌”。

“聽著十分合理。”羽羊神笑起來。

龍方颶色沉吟道:“所以你需要應……需要一個能在奇宮使得上力的人,而且需要你、不會背叛你,利益與你全無衝突,互利共生之人,帶你穿過四百年來牢不可破的護山四奇大陣,以達成目的。為此你甚至願意等待。”

“都等四百年了,也不急在一時。”羽羊神誇張攤手。

“眼下不辦降界,或因資源耗竭,但我以為更可能是被人盯上,再不宜大張旗鼓。你雖然很懊惱,可也沒別的辦法。”

總算羽羊神略收戲謔,頭盔兩側裝飾的黑黝羊眼盯著龍方。或許是盔內那雙鋒銳的視線所致。

“若如此,龍使可有什麼好建議?”

“龍王筋,以及相應的醫術支援,包括夠好的大夫和術後養護。後續我還需要各種資源支持,包括兵器、武功、丹藥,與降界用的那些術法器物,當然不是一味索討,這都是能商量的,不致令你吃虧。”

羽羊神微側著腦袋,似乎對他的獅子大開口饒富興致,嫌貨買貨,只等一個掏錢的理由。“你連我想幹什麼都不問,聽著就像胡吹大氣。你們經商世家做買賣,不至於這樣信口開河罷?”

“就算我問,你也不會說。在我證明自己之前,你不會蠢到洩漏手裡最重要的牌,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龍方颶色道:“我只要成為你希望應風色成為的那個人,這筆買賣不用問細節,也能做得。”

“我希望應風色做什麼?”羽羊神笑開了,聽著很是滿意。

“做龍庭山之主,同他叔叔應無用一樣。”龍方抬起頭來:“現下我明白了。我能做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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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折 是耶非耶 蝶引尋踪

羽羊神安靜片刻,點了點頭。

“你通過試驗了。很好。”從懷裡摸出本薄冊扔給他。“被選入降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可利用處,有的是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的是想要什麼。札記寫的就是那些。

“我本欲將它交給最強的九淵使者,也就是破解青雲繡卷、'為龍皇統率九淵大軍'之人,但你能說服眾人與你一塊,宰掉最強的應風色,此物助益有限,盡信書不如無書,莫要因此影響了你的判斷。那是你最有價值之處。”說著徑往屋外行去。

龍方颶色無法判斷這是不是“對話結束”的意思,考慮到羽羊神未必能自由出入龍庭山,等他主動聯繫,不啻閉目待死,靈機一動,潑剌剌地翻動薄冊,果然找到關鍵信息;一想羽羊神準備得如此充分,肯定不是為了臨時起意的自己,趕緊追上去。

“我雖殺了你屬意的統帥人選,這筆買賣不會讓你吃虧的。”

羽羊神停步回頭,聽著卻沒什麼火氣。“我承認有些意外,但我屬意的不只是應風色,你也一直在考慮的名單中,要不,就不會給你天火翼陽刀了。看來你還是沒什麼自信啊,這可不成,我已將買賣押在你身上,沒有失敗的選項。這樣罷,我再拿出一項誠意來,你可得給我好好的干。”

從應風色的角度,即使二人去到院中,拉開了距離,仍無法看見他們腰部以上的動作,只能從地面牆上的投影推測一二。所幸羽羊神說了“札記”,應風色才知他給龍方的是本手札,聽得龍方驚呼一聲,好奇難抑,往外爬出些個,見檐柱上映出兩條黑影,持刀的自是龍方颶色,另一人卻是顱圓身長,似裹頭巾,手裡拎了只綿羊頭似的大傢伙。

應風色微怔,登時魂飛天外。

(羽羊神他……脫下了頭盔!)

他幾乎抑制不住爬出一探的衝動,羽羊神卻沒給他機會,手中的羊頭剪影眨眼又回到肩頸上,聲音仍經竹簧,並非是原本的人聲。“知我身份者,你是這世上第五人。自信點,別給我丟人哪。”

“您……您是……”龍方颶色嗓音嘶薄,微微發顫,卻非驚恐,而是驚訝。這點應風色尚能分辨。

“還認得我麼?”羽羊神笑道。

“認……認得。”響起急促的翻頁聲。“那這位……豈不是您的……”

“不必多慮。”羽羊神俐落地打斷他。“對買賣有益,你便活剮了他,我也沒別的話。若烹羹湯,可留一碗給我,嚐嚐滋味。”

龍方沉默半晌,不知是平復心緒,抑或思索什麼,再開口時已恢復寧定。“先生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其他使者還未甦醒麼?抑或連這點,亦由先生控制?”

羽羊神笑道:“你想先下手為強,殺掉那言滿霜,怕是要失望了。我方才自主屋處來,沿路只見莊丁刀客屍橫遍野,沒半個女使者。”

龍方颶色默不作聲,隨即一陣打草撥樹似的異響,片刻才見龍方從廊下另一頭走回,不知弄什麼玄虛。羽羊神語帶笑意:“是不是?你那涼透的露橙師妹也不見啦。”應風色心頭一悚。

江露橙是在隔鄰褪了褲衩,露出嫩股,誘得他狠狠針砭,應風色怕耽擱正事,狠下心將光屁股的少女攆出房,誰知竟遭龍方毒手。從時間上推算,怕兩人偷歡的當兒,龍方便在附近窺看;待江露橙落單,才現身殺人,就近藏屍。

羽羊神聽著毫不意外,甚至有些幸災樂禍,就算非他藏了人去,也知是誰帶走了人,只是無意透露。龍方是個人精,不會想不到這一層,果然再開口時明顯審慎許多。

“言滿霜武功高強,儲之沁劍法不惡,無乘庵那廂若鐵了心要為應風色報仇,我沒把握不殺人。”言下之意,羽羊神要保姑娘周全,須附帶停戰的保證。要不現實裡雙方殺成一團,沒法專心做買賣。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羽羊神哈哈大笑。“誰礙著咱們的買賣,你將障礙清掃一空便是;如若不然,便是我清掃你了。我只是告訴你,這些姑娘們已不在這兒,你當然可以再搜得仔細些,找到的話要殺要肏我管不著。買賣辦好,是我唯一支持你的理由。

“現下是沒有降界啦,反過來說,你也可將現實當作是巨大的降界,就是召羊令'建立現世據地'之意;這種降界還有個好處,就是永不結束。希望咱們下次碰頭,是在龍庭山上了,別讓我失望。”沙沙沙的腳步聲逐漸遠去,相較於一直以來的浮誇表演癖,這般退場簡直平淡到半點也不羽羊神。

地影曳長,應風色依稀見得綠芒回映,一閃即逝,與先前冰無葉所持“巨召羊瓶”原型相若,心想:“連心珠術法解開,其他人也該醒了。”打算趁龍方離開,悄悄鑽出床底。

豈料龍方颶色並未遠離,腳步聲始終在庭院中徘徊。

驀地室外強光一閃,伴隨著“咻”的一聲破空銳響,應是施放煙花一類。

意識“回”到身軀後,動念即知的異能迅速消失,應風色想不起道具目錄裡有無類似的道具,不免生憂:“看來他無意離開,卻是召眾人前來此地會合。”

火號放完,院中龍方身影拔起,接著房頂“喀!”一聲輕響,想也知是誰人落腳。應風色心中冷笑:“做賊心虛,也怕旁人算計你麼?”

片刻樹叢里沙沙亂搖,一人小心翼翼竄上廊間,靴尖在門縫間停留了好一陣,約莫是窺見屋裡的屍首,頓失冷靜,急忙推門而入,低聲道:“怎… …怎被移到了此間?是……龍方麼?”喉音沙啞,聽著雖然年輕,卻透著獸一般的獰惡。

應風色聽出是誰,卻莫名覺得不像,說不上哪兒不對勁,就是隱約覺得不對,似乎自己長時間以來,一直弄錯了什麼。

來人“鏗!”拄物跪地,把手伸向屍體,映入應風色眼簾的赫然是半痴劍的鏟尖,料想主屋中此人最快甦醒,循火號而來,隨手順走神兵,不禁切齒:“所有人裡,居然是他最貪。”忽聽龍方從簷外翻落,怡然道:“不想何小弟醒得最早,我倒是小瞧你了。”

來人正是何潮色。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似跳起來,差點撞著桌凳,抄起劍鏟,才想起此物絕不該在自己手上,放也不是、藏也不是,訥訥道:“龍方……龍方師兄,你……你怎麼在這兒?”

半痴劍在眾人昏迷前,本被龍方負于背後,是冰無葉嫌劍鏟與翼陽刀累贅,拎他來時隨手棄置,少年可沒膽子從他身上搜寶。龍方明知如此,卻巧妙利用了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態勢,乘勢壓他一頭。

“這些個沒營養的瞎客套,咱們就省起來罷。”青年朗笑:“你做了幾個月的何潮色,是不是覺得其實也不算怎麼爽。那些原本歡喜你哥哥的人,怎地輪到你扮起哥哥,漸漸都不同你來往了?山腳下幾個與你哥眉來眼去的姑娘,突然怕起你來,你本來不想害她們的,是也不是?”

應風色忽明白了他的意思,差點失聲叫出,急急掩口,星眸瞬轉,越想越覺絲絲入扣,難怪方才覺得不對勁。這個何師弟既是他又不像是他,原來降界中被刀鬼所殺的,是哥哥何潮色,何汐色不知何故說“被害的是弟弟”,以此法頂替了哥哥的身份!

他二人是孿生,相貌、身材全無不同,但何潮色活潑外向、能言善道,膽子又大,不但在山上人緣甚佳,與山下的姑娘們交遊也是無往不利,如魚得水,快活自在。

何汐色不同乃兄,性個陰沉​​內向,全仗兄長照拂,才免遭同儕排擠。

這麼一想,他會想竊取兄長身份,以“何潮色”的名字形象活下去,似也不難想像。但“你本來也不想害她們的”是什麼意思?莫非——何潮色……不,該說是何汐色霍然抬頭,瞬間渾身繃緊如鋼片,是隨時都能出手的狀態,身姿卻無明顯的改變,無論修為或戰斗上的反應,與過去直若兩人。看樣子,他在主屋與岑華色相鬥時,居然是藏了手的,連運古色都無這般驚人的成長幅度。

想到運古色,應風色心一沉,沒料到答案如此簡單,又令人失望。

約莫從運古色身上得到靈感,那些最後拒絕了何汐色的山下姑娘,全成了他採補修練《天予神功》的鼎爐材料。大幅進步的修為正反映作案的頻率,決計不是龍方颶色輕描淡寫的那樣。

近日內,龍庭山下並無採花賊犯案的風聲流傳,如非何汐色善後的能力滴水不漏,便是有人幫忙掩蓋犯行,把少女失踪之事壓下,或導引到其他不相干處。

而何汐色在最初的震驚之後,也想到了這一點——畢竟如何善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若連何汐色都覺事情被擺平得太過輕易,大概就能立刻明白,“善後者即協力者”的道理。

“我一向照顧自己人,和應風色不一樣。”龍方颶色上前一步,寬闊的肩膀遮去了射入房裡的幽藍月光。“再這樣下去,你得來不易的第二人生,就要恢復成過去……不,是過去糟糕得多。我們好好解決你體內雜氣紊亂的異症,我再教你如何真正成為何潮色。”

今夜之前,何汐色會對此抱持懷疑,但龍方師兄殺死了應風色,儘管他身邊有武功高得不可思議的言滿霜——何汐色親眼看見女童獨鬥冷月三刀,像耍弄小孩兒般游刃有餘,下巴差點嚇脫——以及在奇宮眾人之中,實力僅次於應師兄的奇葩鹿希色,就連小師叔都不是好相與的。直到少年將運日匕搠入應師兄體內,仍覺不可思議。

龍方颶色觀察他面上七情變化,嘴角微揚,向他伸出右手。“拿來。”

何汐色遲疑不過一霎,倒轉劍鏟,將長柄遞了給他,垂手退到門邊。

要不多時,運、顧二人一左一右,挾著平無碧而來,運古色大老遠地見他手持半痴劍,垮著臉重重一哼,嘴角揚起:“好嘛,幹死個麒麟兒,又來條尾刀狗。龍大方,你能不能長點心眼,半痴劍說好歸你了,你他媽連死人也扛走?有你這麼飢渴的麼?”

“……降界沒了。”龍方颶色冷冷打斷他。

“廢話,青雲繡卷不說了嗎?用召羊令建立現世據點,若然成功,這回是最後一輪降界啦。”運古色沒好氣道:“麒麟兒死了,咱們這還湊不上五萬點?這兌換之間是他媽黑店——”忽然閉口,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此前沒有一回降界是這樣結束的,不進兌換之間結算,跟誰換獎勵去?看來是羽羊神那王八蛋跑路了。

龍方颶色冷道:“降界沒了。”

“都不作數的……那種沒了?”運古色神情陰沉,再無一絲戲謔。

龍方將眾人的錯愕看在眼裡,朗聲道:“或者說,此後再也沒有羽羊神籌辦的幽窮降界,沒有神神叨叨的任務,沒有那些個鬼牙眾,沒有掙點,沒有兌換……什麼也沒有。你自由了,運古色,再不用擔心睡到一半被逮進死亡任務,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

沒人接口。龍方颶色看著四張臉上很難說是欣慰、甚至看著像是失望更多,莫可名狀的神情,忽然一笑。

“老實說我半點也不高興。以前沒有降界的時候,我也沒活得更好,除了可能會死,降界給了我武功、神兵,還有漂亮的女人,這些奇宮可沒給過我。羽羊神是王八,但'脫離降界'一直是應風色的主張,所以他今晚死了。”回身一蹬,殘剩的小半堵屋牆轟然倒塌,粉灰瀰漫間,露出屋內的屍首來。

運古色本欲上前,但終究沒有動,細目乜斜,哼笑道:“說到了底,你是想做老大罷。麒麟兒死了,這領頭兒的位子才空出來,你個死胖子便坐不住了麼?咱倆是打一架呢還是怎的,劃下道兒來,老子不想再讓人騎到頭上。”

龍方颶色笑道:“若由我來召開降界,能不能做這個頭兒?”

“憑什麼?”運古色正欲說幾句損話,忽然皺眉:“不對,你龍方本家是真他媽有錢。你小子連老大的位子都想要花錢買啊肏!”

“要說我們在降界裡學到了什麼,那就是我們能做到的事,遠超過我們自己的想像。”龍方環視眾人,正色道:“去除那些神神叨叨的皮相,降界就是合適的目標、縝密的計劃、有效的行動,最終獲致成果;便沒有羽羊神,這些我們也能辦得到。想要就去拿到手,只毋須以點數兌換而已。”

他們甚至殺了燕長老。非是迫不得已別無選擇,若連奇宮長老合議的頭面都殺得,他們能做的事可多了。

在今夜以前,說出來怕連自己都會失笑的念頭,此際正於每個人的心中細細咀嚼。沒有了羽羊神的死亡威脅,他們可以挑選合意的目標,為其所欲而行動,非是為了其他人,而是為自己。

“老實說我有點心動。”運古色眼白一翻,陰陽怪氣。“還是那句老話,橫豎一起幹,那乾嘛不聽我的?”

“……我能給你海棠。”龍方忍笑。

“肏你媽的,玉霄派是你的后宮麼!”運古色哇哇大叫,一指牆內。“上一個開后宮的王八蛋都涼了,你他媽跟我說這個!嗆我嗆夠了沒?”

“應風色的后宮是吃獨食,但我不是。”龍方兩手一攤。“海棠也練有《天予神功》,造詣不比你我差,與她雙修合練,遠勝過你去姦污其他女子,收那點兒零頭瑣細。她可以是你的鹿希色,這,就是我與應風色不同處。”

運古色啃咬指甲面色數變,半晌才道:“半痴劍我不同你爭,但麒麟兒身上的裝備我要。你讓海棠死心塌地跟我,我就听你的。”龍方颶色道: “裝備你們四人說好怎麼分就行,我的份可以不算。海棠的事就這麼說定了。”運古色似笑非笑,忍著喜色、抓耳撓腮的模樣恁誰都能瞧出。

平無碧爛泥一灘,誰也沒想問他意見。顧春色審時度勢,自知以一敵三毫無機會,淡淡一笑:“小可亦以龍方師兄是瞻。倒是水月和天門的幾位師妹,還有本山鹿希色鹿師姊,我等一路前來都不見踪影,日後須如何待見,龍方師兄也得做個區處。”

運古色“嘖”的一聲。“那言滿霜古怪得很,只怕後患無窮。還是打聽她們的落腳處,咱們先下手為強?”

龍方颶色負手微笑。“不急,此事還須著落於顧師兄身上,待我安排妥當,再與諸位說明。”顧春色也未多問,只微笑頷首。

眾人跨過圮牆,七手八腳剝除屍身的裝備,分配停當,又將林江磬等人的屍體集於廊邊,在龍方的指揮下一一剁去使刀之手,讓何汐色攜往瀑布那廂丟棄,再將屍體面目砍得稀爛,燕無樓也是一般處置;佈置完成,天已灰濛濛地有些亮。

“……這便走了唄。”運古色的聲音自遠方傳來:“咱們還得摸回山哩。”

床下應風色數著次第離去的腳步,有一人始終佇立屋前,默不作聲,良久才低道:“我走啦,師兄。願來生你我永不復見,無償無欠。你且一路走好。”

砰的一聲,似是扔下硬木之類,旋即一陣嗶剝脆響,片刻熱流菸氣倒捲入屋,應風色面色丕變。

(不好,他要焚屍!)

換作應風色,怕也只有這個善後的法子,所有證據一股腦兒燒掉,火勢最好延至山頭,燒個清潔溜溜,連半點痕跡也不剩。

這屋朝廊院的整面牆坍毀,應風色一出床底,必入龍方颶色眼中。龍方縱使不知《奪舍大法》之事,以他對韓雪色之不善,發現毛族賤種躲在床下,不知聽去多少秘密,豈能留活口?應風色連爬出床的機會也無,暗禱龍方趕緊走,無奈火光熾旺,視界裡一片亮紅;須臾間燒煙自四面八方滾入,望不清屋外景況。

“不行了,便被發現也顧不上啦!咳咳……咳咳……”

應風色掩住口鼻,忍著眼中酸澀,奮力爬出,一路爬向靠外側那面牆;稍稍接近,但覺滾燙如洪爐,抬見窗櫺間火舌吞吐,直如活物,怕有人在外頭也放了火,燒著整片乾枯的秋草,火勢一發不可收拾。

這運氣也太背了。應風色硬著頭皮爬向圮牆,撐起成蹲跪之姿,咬牙一躍,原本打算凌空翻過牆火,落在院中柔軟的泥土草地上。豈料甫一拔起,膝肘腰腿就沒處協調的,便用上所有氣力,居然沒能跳起,整個人直挺挺撞向牆磚,腹肌貼著參差磚碎狠狠擦過,如遭鋸牙蹂躪,痛就不消說了,這還沒完。

頎長的青年滾過著火的廊板,擦撞檐柱邊緣、摔下廊階,這當中無論怎麼試圖穩住,笨重累贅的身軀就是不聽控制,反將傷害極大化,撞得他頭破血流,眼冒金星,回神已在屍堆裡。

林江磬、方病酒……瀟灑風流的“冷月四刀”剝除了里外衣衫,一絲不掛,叉舉著剁去手掌的上肢,放乾血的破碎面孔灰敗扭曲,看著也與屠宰後的豬羊剖片差不了多少,毫無尊嚴,只覺無助可悲。

應風色鮮血披面,手一捂才覺疼痛難當,呲著牙重新調整力道,勉力抹去礙著視線的血污。

這其實是合理的。他支使原本的身體二十二年,運使肌肉之法、氣力的分配拿捏等,都不是為了這副更高更壯的毛族之軀所養成,本能至此無用,想當然耳的習慣只會讓他滾落台階,摔成重傷,連邁步都抓不准距離。

——而在火場發現“其實你不太會用這個身體”這件事,實在是太糟了。

更糟糕的是:這堆胡亂疊起的赤裸屍骸,數來數去也只有五具,大清河派的冷月四刀和燕無樓長老都在,獨獨缺了他自己。

應風色茫然四顧,驀地心頭一悚,背脊莫名生出一股寒意,回頭見月下一名著夜行衣的纖細女子,以不知取自何處的衣帶束在“應風色”腰間,單手提著,沒比提捆柴薪更吃力。

被火光映亮的雪白瓜子臉精緻超凡,美貌是不消說了,溫婉的氣質更勝名門閨秀,是無論誰來看,都無法討厭起來的、毫無死角的美人。

但應風色虎目圓瞠,彷彿看見世上最恐怖的物事。

毋須調閱識海記憶,他也不會忘記這張面孔。儘管十年前初見時她一絲不掛,長埋土中的細緻肌膚透出一股微帶幽藍的蒼白,看上去比月華更陰冷。那時她的美貌更妖異也更令人迷惑,或許是因為智識未復,尚無人性的緣故,只剩下本能的交媾慾望隱隱祟動。

那個女陰人。他記得歲無多喊她“深雪兒”。

她……她為何在此?又為何要劫走我的身體?

女陰人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彷彿在打量許久不見的親戚小孩,帶著姨母般滿滿的寵溺包容,能讓他調皮胡鬧,無論如何都不會責備打罵——以她的年紀來說,很可能真是這樣的心情也說不定。應風色記得她與奚長老是一輩,或還大著幾歲,雖然外表全看不出。

“我看,還是算了罷。”她嘆了口氣,喃喃自語。

應風色倒抽一口涼氣。這個聲音和語氣……是梁燕貞身邊的侍女!

“且慢!你是——”沒等他說完,女陰人搖頭道:“你會讓小姐傷心的,這不好。”裹出緊緻曲線的筆直細腿一抬,將應風色踹回燃燒的屋裡!

應風色眼前一白,轟然撞進屋內,衣發沾上火星,頓時燒起!他痛得在地上打滾,但四肢軀干連這個動作都做不好,無助撲滅焰頭;但聽“喀喇”爆響,濃煙中房頂不堪火烤,橫梁應聲彎折,瓦碎灰粉簌簌落下,眼看是撐不住了。

危急之際,一人撞窗而入,裹著澆濕的外袍著地一滾,兜頭罩落。應風色掙扎未果,身子驟輕,熱流冷風接連刮過肌膚,分不清是刺是痛,劇烈的搖晃使他眼冒金星;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被人往地下一摜,摔得頭暈眼花。

應風色掙脫罩衫,大口大口地吸著空氣,山風沁入肺中,熨平了每一處的滾燙刺痛,定睛一瞧,遠處冒著濃煙的火場不過米粒大小,來人竟扛著他跑了這麼遠。

一旁膝掌撐地的少年,也貪婪汲取著新鮮的空氣,微帶金紅的捲發在腦後隨意以皮繩束起,鮮明浮凸的五官輪廓襯與遠方的魚肚白,完美一如雕塑,正是飛雨峰那名毛族少年莫殊色。

“莫……莫師弟……謝謝你……”應風色回想著韓雪色說話的口吻,權作是練習。“你怎知……怎知我在這兒?”

莫殊色又狠狠吸了兩口晨颸,哼道:“我找你一夜啦,見你房中床榻凌亂,衣衫褪得亂七八糟,猜你是被人強行帶走。你若與你那阿妍姑娘遠走高飛,就算不留封書信婆媽一番,肯定也要疊好被子的。”

他看似寡言,料不到在熟人面前也是個話多的,然而應風色尚有一節不明,不弄清楚心中難安。“驛館……離此甚遠,你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當真是好……好厲害——”莫殊色伸手往他衣?下一扯,拽出只錦繡香囊,掌中運勁,轉瞬間迸出濃烈藥味,草叢中飛起蜂蟻之類的小蟲,雖隻數只,一股腦兒蜂擁上來的模樣還是挺嚇人的。

少年將香囊遠遠擲開,拋弧所經之處,均有黑點飛竄,蔚為奇觀。

“你要感謝這個時節還有些許亮火蟲,要不夜裡荒山野嶺啥也看不見,我就不想找了。”莫殊色隨手將他攙起,咂嘴道:“你要謝謝我給你這香囊,下回我再給只新的,你還得心懷感激地收下。”

應風色模仿著韓雪色的嚅囁。“那是……那是一定的。”

莫殊色突然停步,側首凝眸。“但這香囊根本不是我給你的,我只把'蝶繞香引'的藥末悄悄填進去而已。若非阿妍姑娘所贈,你隨身帶著是有病麼?”

應風色心尖兒一吊,料不到少年有如此心計,絞盡腦汁欲砌詞帶過,驀地一陣天旋地轉,背心彷彿被一根極其粗大的鋼針貫入,痛得難以忍受;神識彷彿亟欲自保,倏自肉體內抽離,但此非發動性功所致,欲出未出,既未鑽入識海,也沒能返回身軀,像是夾在虛實之間的中陰界裡,時序錯亂,五感飄忽,依稀聽得莫殊色大叫:“餵、餵,你怎麼了……你怎麼了?別嚇我啊!”

風聲呼嘯,四周情景交疊,轉瞬已不在山嶺間;有竹林也有草廬,莫殊色嘶聲叫道:“姐姐!你瞧瞧他……快瞧瞧他!”一把動聽的女子嗓音冷道:“你帶個迴光返照的死人給我做甚?不治!給他訂棺材去。”

莫殊色急道:“不成!這是娘交給我的人,他不能死!你給我救活他……我沒求過你,就這回……他一定不能死!”

女子嘆息道:“她不是你母親,她只是利用你。她若在乎你的死活,怎會讓你去龍庭山做這麼危險的事?”應風色死命凝聚氣力,想听清二人的對話,但虛弱的身體似乎再也拉不住魂靈,兩者間的聯繫越來越淡,相距也越遠——這種輕渺他非常熟悉,今日內已是第二度遭遇。

那是生命將逝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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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3-9 16:07:57 |只看該作者
第八九折 晚花未落 深徑漸迷

韓雪色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正拼命排拒他,彷彿忍耐已至極限。那種恨不得從渾身上下數以百萬計的毛孔之中,硬生生將入侵之魂擠出去的敵意,幾乎灼傷應風色的意識,他不得不鬆開對軀殼的控制,逃也似的遁入識海,然而此間也沒好到哪裡去。

識海內,地面如溶漿沸滾,巨大的液泡拱起、變形、爆開,肆意破壞著精心構築的擬真場景;天頂碎裂,雲霞墜如火雨,舉目盡是一片末日景象。

“叔叔……叔叔!”回過神來,應風色才發現自己茫茫然轉著,四向叫喊,只覺荒謬到了極處,心中的淒惶卻異常真實。

“……喚我也沒用,你心裡清楚得很。”熟悉的語聲自身後傳來,應無用一身輕裘緩帶,手搖羽扇、金冠束髮,既華貴又飄逸,正是那幅畫裡的裝束。應風色亟需有人指引明路,叔叔自是以心目中最完美的形像出現,連模樣似都年輕了許多,從容自若、似笑非笑的模樣如握智珠,一切變化,俱不脫其單掌五指間——然而,一意識到“這不過是心中所望的投射”,應風色幾乎忍不住捶地狂嚎,眥目欲裂。

眼看要再死一次,意識深處卻只能做出這種哄騙稚兒般的無聊應對……應風色啊應風色,無能如斯,你死還有臉面怨誰?

“可惡……可惡!”他抱頭蹲在火雨斷垣間,切齒喃喃:“我……我不要再死第二回……好不容易才……嗚嗚嗚……誰來……誰來救救我?”

“沒有人會來。”應無用和聲道:“只有你,才能救得了你自己,不管在這兒還是外頭,都是一樣的。就連鹿希色都背叛了你,世間更有何人可信?”

聽聞“鹿希色”三字,應風色心中一痛,整個人陡地清醒了幾分:“冒牌貨叔叔乃我心中投影,言語行動,無不是來自識海內所思所憶,人雖是假,依憑卻再真實不過。看來此劫應是有解,起碼在深層意識裡是有眉目的,只是我還沒想起來罷了。”思緒一經運轉,驚惶、痛苦、不甘等次第收束,儘管虛境仍是天崩地裂沸海騰山,青年卻於半圮的階台抱臂垂首,外物漸不擾心。

“不是我要死,我早就死了。而是韓雪色快死了。”

應風色思忖道:“他的身體為了延命,正想方設法驅離我的意識……看來將害死他的,恐怕是我。”

《奪舍大法》若會直接弄死施術的對象,移轉之後便該出現徵兆。但應風色在床底躺了大半夜,儘管動彈不得,呼吸和心跳都十分正常,並無不適,應可初步排除移轉失敗或“此功於人有害”的可能性。

況且我什麼都沒做——不對。在支配這具身軀之前,他曾經“做”了一件事,這與韓雪色的性命垂危必有關聯。

應風色舉起手中忽現的長柄銅鏡,鏡裡韓雪色兀自張嘴,雙手拼命敲打鏡面。

先前應風色嫌這小子吵,一動念便再聽不見鏡中淒厲的叫聲,韓雪色瞧著活像啞劇的丑角,可笑到令人心生憐憫的地步。

“……我強將他的心識肉體分開,這才使他的身體瀕危,是也不是?”

“軀體無魂即為'屍'。要不是你的意識與他的身軀並非全無聯繫,更早以前他就該涼透啦。”應無用搖扇道:“換個說法可能更好理解:你若扼住一個人的喉頭,他遲早是要死的,扼緊扼松,不過短長而已。你不放手,他就是一條死路走到黑。”

“等一下!”應風色搶白道:“《奪舍大法》的'奪舍'二字,難道不是鳩占鵲巢、移花接木的意思?此法既成,為何我不能佔奪韓雪色的軀殼?怎麼想都該是這副身軀與我的意識相接,哪有韓雪色插手的餘地——”忽然閉口,露出恍然又錯愕的古怪神情。

應無用隨手揮去颼颼飛墜的焰火,淡然一笑。

“答案再簡單不過,就是你的《奪舍大法》尚未完成,還差著一步。”

他將羽扇插入後領,撣了撣圮階積塵在應風色身邊坐下,隨口解釋:“本山近四百年間,除宮主傳承,各脈權力的遞嬗,罕有以《奪舍大法》移轉者,蓋因成功的機會,低到令人心寒。諸脈首席不比共主的虛銜,影響甚大,他們是寧可活著交出權力,直到親睹宗脈的運作如恆,才肯安心閉眼,毋須賭命服眾,換取坐上宮主的寶座。

“故妄想以《奪舍大法》延續權力的何物非,才會如此可笑,這不是旁人想不到,只是沒有必要。就算沒有我的幫助,冰無葉也未必會消殞於奪舍之下,有很大的成數是他最終活下來,腦袋瓜裡多了若干何物非的殘識,若運氣好沒傷到神智心性,料想不致影響人生。”

“那你為何要幫他?”應風色忍不住問。

“冰無葉不是說了麼?我們是好朋友啊。”應無用聳了聳肩:“幫助朋友,豈非是天經地義?”

應風色過去將奇宮大位看得比天還高,咬牙練功、苦撐一脈,一切都是為了宮主寶座預作準備,直到遇見鹿希色,又捲入降界陰謀中,才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變化。儘管鹿希色的委身最終只是場令人心碎的笑話,應風色不以為“叔叔”

是順著自己的好惡才如是說,聽著似有幾分道理。

關於《奪舍大法》的推論也是。

“……毀去韓雪色之魂,這副軀體才能接納我麼?”

“不好說。關於此事,本山沒有半點有用的記錄,書牘、口傳,乃至於流言蜚語……什麼都沒有。”應無用苦笑。“你若奪舍成功,會不會源源本本留下記錄,好讓後起之秀按圖索驥,得以抵抗你的《奪舍大法》,甚至反客為主,也來覬覦你腦袋瓜裡的寶貝?”

的確是不會。

“可以確定的是:此軀不能無魂,而你已掐著韓雪色之魂太久,身體要撐不住了。你可毀去韓雪色之識,賭他的身子會不會接受你,或放他脫離禁制,先穩住再說。”應無用轉頭直視他,神色雖仍平霽如恆,卻無一絲悠哉戲謔。

“但不能再拖了,你知道的。我所說的話,無不出自你的心思,該如何取捨,你向來都很清楚。”

應風色握住碗口大小的鎏金圓鏡,明明是幻想出來的物事,冰冷堅硬的銅質觸感仍是透掌而來,清晰到彷彿在嘲笑他的進退維谷。原來他非天選之子,沒有常人所無的超凡際遇,而是《奪舍大法》沒能施展完全,“天選”遲未發生,才得以苟延至今。

砸碎這面鏡,上天的選擇才會真正到來——唯有原來的魂魄消失,才能知道這副軀殼接不接受新主。縱使在韓雪色的識海留下禁制,天意當前仍須一搏,這已足夠說明應風色的處境。

賭?拿什麼來賭?賭不起的人,其實是你啊!

應風色撫額慘笑,屈指往鏡面一敲,“喀喇!”銅鏡應聲碎裂,韓雪色的神魂化光飛出,直沖天際;也不知過了多久,地面停止騰動,天空也不再墜下隕碎,應風色放落抱頭的雙手,發現身處之地凝成一片擾動赤紅,如朱墨滴入清水中胡亂旋攪,倏忽被冰凍起來,但無論如何,末日般的天搖地動是暫時休止了。

“他……活下來了?”

“是你活了下來。”應無用與他並肩而坐,摸著岩漿凝結似的周遭異景,嘖嘖稱異。“你對'死亡'和'毀滅'的想像原來是這樣啊,有意思。你做了個明智的選擇,這也很有意思。”

“閉嘴!”冒牌貨的叔叔派頭激怒了他。和想像中的人物鬥嘴是蠢了些,應風色啐了口唾沫,狠狠捶身下的波紋赤岩一拳。

什麼感覺也沒有。

既不疼痛,也沒有毆擊死物的冷硬,熔岩就這麼應手塌陷,卻未留下拳印等痕跡,連應對都顯得敷衍。

“我……沒有感覺。”

應風色撮拳、放鬆,又撮拳,再放鬆,摸摸自己的臉孔身體,疑惑之餘,忽然著慌起來。“是我的神識出了什麼問題麼?難道……難道是韓雪色的心識與身軀重新連結後,身內再無容我之處?可惡……可惡!你為什麼不阻止我?你… …

你不是我的想像!你到底是誰?為何……為何要害我!““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你就只這點不好,腦子一熱,便少了許多聰明。”

應無用按住他揪緊衣襟的雙手,似忍住了搖頭的衝動,苦笑道:“你廝殺一夜,頗歷艱難,累是不累,歇過了沒?”

“歇——”應風色微怔,恨不得一把掐死他。“我肉身都沒了,要如何歇息?

哪裡還用得著歇息——“突然失語。

“那心識呢?”應無用微笑道:“體倦而眠,以保其生。心識該怎生保養,你想過沒有?”

應風色鬆手一推,明知理虧,猶不甘心,忿忿然道:“有屁快放,別淨說些神神叨叨的!你說的話、知道的事,全是從我腦袋裡撈將出來,就連你之所以能站在這兒,都是拜我所賜,讓你擺架子!”

“是是是,我就是提個醒而已,沒別的意思,下回改進啊。”應無用忍笑乾咳幾聲,正色道:“養神之法,恰與肉身相反,是'不進則退'的道理。不惟思路,連意志也一樣。

“你方才氣餒了退縮了,想找個看似安全的地洞鑽進去,不肯面對眼前之難,故爾傷了心識。意志一渙散,再想維持識海之​​內的堅固具象,自然是困難重重。

萬幸我是這片意識之海裡最複雜也最強固的成像,難結亦難損,才能同你神神叨叨地說上幾句。

“你再消沉下去,休說韓小子的身心排拒,要不多時,你的神智便會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隨意,無固無我,最終煙消雲散,點滴不存。”

應風色聞言一驚,頓覺冒牌叔叔的話入情入理,是自己冷靜推敲,憑藉已知就能做出的假設,但人急無智,竟要深層意識來提醒,也是夠荒謬的了。

理智稍复,周遭原本如岩漿凝成般的破碎地景,漸漸現出屋宇園圃的輪廓,除視覺之外的感官也開始有了反應。應風色精神略振,靈機一動,試著將身下倚坐的畸零赤岩恢復成原本簷廊的模樣,存想半天,岩石卻無絲毫變化。

“識海裡頭不是這樣運作的。”

應無用以羽扇掩口,明顯是在忍笑,越發令他恨得銀牙絲癢。

“像我,你也沒法讓我說什麼做什麼,對不?毋須雕塑這方天地,它們是依你的心識而成,只要你的神智越發強大,投射於此間也會越發真實,纖毫畢現。

回憶這片簷廊的細節,無法壯大你的心智。““那我該做什麼?陪你澆水種花?”應風色沒好氣問。

“下棋不錯,練武也挺好。此二者對腦智大有幫助,自身又能衍出無數細節,奇正相生,層層補益,是我最推薦的兩門。”

應風色曾隨韋太師叔學棋,卻不熱衷。二者擇一,他從來都是選擇練武。

但說到打架,冒牌貨可不是隨手捏出的拐瓜劣棗,這貨的身手來自他童年記憶裡,父親兄弟二人在院中的那場切磋,叔叔應無用便未用上半成的本領,畢竟是貨真價實的“四靈之首”,是龍庭山四百年來絕無僅有的武峰,蒙眼讓應風色一手一腳,那也是揍著他玩兒。應風色可沒有當沙包的心情。

“既不想活動筋骨,也只能下棋了。”見應風色臉一垮,應無用搖搖羽扇,恰到好處地抑住了他的躁動不滿,怡然道:“我碁石都變不出,算是明白你有多抗拒啦。那就不手談,咱們复盤罷。”

“……复盤?”

棋局已畢,將對奕的過程依序還原,用以檢討得失利弊,稱為“复盤”。眼下連棋子都沒有,顯然應無用想檢討的,並非是單純的棋局。

“韓小子的身體正在恢復中,咱們也來動動腦筋,好​​生養复,莫輸給他。”

應無用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昨夜降界之戰,可說是一敗塗地,卻非從那座莊園裡才開始輸的。你有沒想過,龍方颶色是從何、因何,而又是如何背叛了你?”

聽到“龍方颶色”四字,應風色忍不住握緊拳頭,指甲深入掌肉的痛楚遠不如現實,甚至不及先前識海穩定時。他用力到半邊身子微微顫抖,才又慢慢放鬆,低頭望著紅通通的掌心。

——一切,是從茗荷自盡的那天開始的。

福伯在風雲峽待了大半輩子,清楚知道應風色就是宗門指定的風雲峽之主,為扶他登上大位,老人徹底奉獻了自己,無怨無尤,直到不肯回鄉的茗荷在山下的客棧裡懸樑自盡。

少女之死,令悔恨愧疚不分日夜地折磨老人,福伯因而沉迷巫覡,花光多年積蓄,不得已向龍方颶色求助,兩人就此搭上了線。

此前不管龍方被踢到哪裡,福伯每年都會探望一二,但那是出於善意和不忍,順道去瞧瞧自己照顧過的孩子。他們不談龍方是因何——或者說是因誰——才回不了風雲峽,福伯無意違逆主人,而早熟的龍方想必十分明白,只消自己對師兄顯露一絲埋怨,來年老人就不會再出現。

是茗荷的死,為兩人拉起了另一條名為“恨意”的連鎖,讓他們盡情傾吐對應風色的異見,將彼此捆綁在一起,相互取暖,也注定一起沉淪。

當日下山前,應風色囑咐福伯盯緊龍方,回山後福伯也做出“並無異狀”的報告,完美掩護了龍方颶色的離山之舉,以致應風色未考慮柳玉骨已與龍方接觸、乃至聯手締盟的可能性,無從預作提防。

事實是:恐怕在應風色啟程之前,龍方便已透過福伯為公子爺打點的行囊、盤纏等,推知師兄是朝無乘庵去,故搶先前往迎仙觀,為的是彌補上一輪丟失赤霞劍之過,料不到竟與柳玉骨相逢,得知應風色與諸女情事。

到這個階段為止,都說不上什麼陰謀詭計,有的不過是無傷大雅的巧合而已,出發點甚至是良善的。

然而除去善意後,這連串的巧合卻織成一張致命之網,無聲無息地捕獵了應風色。羽羊神再精於算計,也不能一手排布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他只是利用了既有的結果。

茗荷未死,福伯就不會背叛,龍方颶色便不能輕易下山,遑論搶在應風色的前頭見到柳玉骨……說不定,一切都會與現在大不相同。

是我的錯,應風色想。

在龍方的側畔,會不會也有這樣的現成連鎖可用?應風色耙梳著柳玉骨、玉霄派,乃至那名女陰人和梁燕貞的種種關聯,陷入沉思。

沒有了日昇月落,識海內的時間流速令人難以掌握。

但應無用的說法或許是對的。除去肉體的累贅,純粹的心識活動完全不會有疲憊感,應風色時而思索,時而與冒牌的應無用虛像詰問辯答,一一梳理降界陰謀的細節;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置身於陶夷大宅的那處小院裡,天高氣清涼風徐徐,偶聞人聲轤響,卻不覺吵嚷,反襯得幽靜恬適。

母親鍾愛的那畦小小苗圃裡,隨風刮來陣陣泥土草香,嗅得人胸臆一抒,滿懷清爽。

(一切……都復原了。)

“你始終最喜歡這裡,對不?”

應無用又變回那身隱士般的赤足大袖,熟悉的木桶和竹杓就擱在應風色最後看見它們的地方,彷彿不久前那天崩地裂的駭人景象,僅是一場荒唐的午寐殘夢,不著邊際,連說出來都有些赧然。

應風色從簷蔭間猛坐起身。“韓雪色醒過來了?”

“且慢。”應無用溫和地喝止他。“身魂分離,元氣大傷,你不讓他多休養些個,累的終歸是你。以逸待勞,豈不美哉?別搞得自己活像個拘魂使者似,小心哪天舌頭舔著了肚臍。”

應風色順著他似笑非笑的視線一低頭,手中不知何時已握著長柄鏡,敲破的啞光鏡面恢復原狀,裡頭自是空空如也;呆怔片刻,自己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這一笑心懷略寬,始終緊繃的精神稍見鬆弛,回見廊間一地書捲軸幅,或掩或攤,取來一瞧,居然是方才思索的整理紀要,鉅細靡遺、條理明晰,有與應無用於吵嘴斗口間討論的內容,也有他獨自沉思的部分——看來冒牌叔叔,真是識海深處的思緒所化,能把他沒說出口的也都一併整理清楚,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記憶經過梳理、記錄,往往更能顯現出言外所藏。”冒牌貨明顯是在邀功,若有尾巴怕都翹起半天高了。“已知辵兔、水豕的身份,然而直指二人的理路中,卻無葉藏柯的踪跡,若非撲了空,可能性就只剩下一個——”

“他盯上了竹虎的真身。”

“正是如此。”

至於羽羊神,則無法透過這些線索直接鎖定。若非如此,虎、兔、豕三神已找出羽羊神,設法擺脫挾制了,何須與之苦苦糾纏?水豕——冰無葉——和羽羊神的關係明顯較其餘二人更密切,或許有更多的線索,但以冰無葉智謀之高,尚不能置威脅於不顧,想通過他找出羽羊伸的弱點,恐怕不太實際。

怎麼想都像一團迷霧的羽羊神,將思路整理成書狀後,出乎意料地浮現出幾項特徵,能進一步地縮限可疑的人選:——其一,龍方颶色見過這人。

——其二,此人身份尊隆,非同小可。

——其三,在指劍奇宮裡,甚或就在龍方一側的同謀當中,有人與此獠關係密切,以致龍方投鼠忌器,不得不先問明羽羊神的立場才好辦事。

——其四,羽羊神擅長鞭,武功造詣與其餘三神相去不遠,至少不是能以一敵三輕鬆壓勝的程度,掌握組織它靠的是心計,明顯不是靠武力。

這幅題為“羽羊真身”的長卷盡處餘白,書有八九條姓字,是至少符合前述兩項要件的疑犯清單,最終又一一以朱筆劃去,只留下了符合三項者,而最扎眼的當屬“顧挽松”這條。

當年往白城山參與六派合議時,應風色是奇宮代表,龍方颶色亦在列中,他是見過時任台丞副貳的顧挽鬆的;而“天筆點讖”顧副台丞歷皇朝更迭而不衰,依舊典掌劍塚大權,說句地位尊隆,料想爭議不多。

雖然奇宮之內知情者寥寥,偏偏龍方與他便是其二:顧春色從的是母姓,據說是顧挽鬆的遠房親戚,不顧一表三千里地牽將起來,勉強能喊一聲“舅舅”。

此事是當年韋太師叔所說,語罷特別強調:“顧挽松那廝不是什麼好人,蛇窩裡的卵你們有多遠避多遠。莫瞧著它小,卻不見其毒,轉頭就把自己給送了。”

有意無意地瞧福伯一眼,福伯唯唯稱是,額角微見汗漬。

直到韋太師叔去世,福伯都不忘他老人家的吩咐,始終遠遠避開顧春色,就連應風色在風雲峽召開談心會那回,他都刻意不與顧春色打照面。

但顧挽松使的是形如短槍的判官筆,路數與長鞭天差地遠。在“為虎作倀”

那關,化身倀鬼的羽羊神鞭法高明,堪稱出神入化;昨夜與辵兔、竹虎相鬥,使的仍是看家本領的鞭索,唯有這一節,與顧挽松無論如何都對不上。儘管可疑,竟因此難以實指。

況且,首輪把背景設在白城山,未免太過刻意。像一早便等著倖存的九淵使者們推敲至此,備好了“答案”讓他們迎向結局似的,襯與羽羊神關閉降界,以

“召羊令”讓龍方在現實建立據點的突兀舉措,化明為暗、金蟬脫殼的陰謀氣息撲面而來,令人無法忽視。

“……不是他。”應風色喃喃自語著,冷不防被自己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

“你不能確定。”應無用笑道:“仍有可能是他。畢竟眼下最有嫌疑之人,至多就符合三項而已,沒有更可疑的。”

“符合三項的,又不只他一個。”應風色抱臂冷哼。

“所以你得好生調查,看哪一個全滿足了四項要件,而不是憑好惡或直覺排除某人。這非常危險。”

雖然不想承認,冒牌叔叔所言不無道理。顧挽松也可能故佈疑陣,刻意將自己推到風尖浪前,藉此營造受誣的假象。

應風色靈機一動。“我能改變識海之內的景像不?譬如按照我的記憶,打造出某​​個我經歷過的場景,必須跟當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造假或模糊之處——”

冒牌叔叔笑起來,瞇眼的模樣有幾分寵溺,更多的是心領神會。

“你想回到哪個時點?”

“白城山。首輪降界。”應風色道:“我想再瞧一瞧那晚顧挽鬆的模樣。”

◇ ◇ ◇最終應風色重歷了降界的所有片段。

並非是單一、連續或不可逆的,識海之內,依深層記憶所重現的片段可任意重組,順進、逆反、放大、往復……現實界的經驗法則在這裡變得很模糊,只有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他原以為再次看到鹿希色會很痛苦,然而每段記憶、乃至每個瞬間的女郎都超乎想像地真誠,她是真的與他並肩作戰,專心完成任務,用盡氣力,奮勇求存。

應風色試圖從她身上找出一絲叛徒的猥瑣,卻始終不可得。

她看他的眼神是那樣的專注而灼熱,以致男兒未能察覺女郎常覆於瀏海下的那隻眼瞳是鹿石。

應風色一遍一遍重歷降界,著魔似的無法自拔;他試過在任務中殺死她,出口惡氣,事到臨頭才發現自己下不了手。

每回結束他總是熱淚盈眶,胸口痛到難以承受,不得不重新展開一輪,強迫自己投入生死交關的遊戲,或者只為了再看伊人一眼,直到應無用強制中斷他的執迷為止。

“過……過了多久了?”他感覺十分虛弱。

自解放韓雪色之魂、使識海重歸穩固以來,首度如此。這很不對勁。

應無用遞來一方擰過的濕濡白巾,貼額的瞬間應風色才又感覺活著。

“在這裡,時間沒有意義。”羽衣秀士忍住了嘆息,為他揩抹頭面。

“肉體所畏若是'衰勞'二字,那麼純粹心識懼怕的就是'迷失'。當識海還不夠強固,迷失會使意識慢慢衰弛,最終煙消霧散,可以理解為心識的死亡。

此即為'失'。

“但'失'不是最可怕的,你該怕的是'迷'。

“當識海足夠強固,沉淪於這些感官和記憶的片段裡,不足以讓意識消亡;

你只會沉浸其中,被不斷重複堆疊的感官記憶分裂得更細碎,最終連自我的概念都解裂殆盡,成為在滄海某處的漩渦浮沫內,不斷打轉的藻屑;沒有死去,可也不算活著,就這麼轉下去,永無休止。”

應風色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羽衣秀士娓娓續道:“沒有皮囊的魂體,必須活得比血肉之軀更清醒,這就是我們的宿命。況且,就在你沉湎舊日的當兒,外頭已經發生了不得了的事,韓小子是萬萬應付不來的。你想跟他一起死麼?醒來……快醒過來!”使勁一推,應風色頓朝萬丈深淵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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