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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第一個春天 第三十五章 醃肉蛋包飯
何田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地激動了一會兒,和易弦進了屋子,升起爐火。
摸到他兩手冰涼,她趕緊把跟在自己腳邊的小麥抓起來放在易弦手上,「先抱著它!我去給你拿熱水壺。」
小麥哼哼唧唧地不情願,也只好當暖手寶。
何田重新升起火,先往爐膛裡放些從熏肉小屋裡拿的沾滿了油脂的乾草,火一下就燒起來了,再加入幾片薄木片,等木片勻勻地燒起來了,再添進木柴。
爐火一升起來,屋子沒多久就暖和了。
易弦坐在爐邊烤手,何田往爐膛邊放了塊乾淨的木柴,讓他脫了鞋襪,把腳放在上面烤烤。
他又跟往常一樣忸怩了一會兒才脫了鞋。
「你……」何田想問,你怎麼這就回來了?可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你待會兒想吃什麼?」
誰知道易弦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被迫返回了呢?
何田不傻。昨天易弦為什麼一直蒙著臉,為什麼說起新任城主的「德政」就一臉冷笑,她是有想法的。
既然河谷灘地的集市可以派衛兵,難保渡口和小鎮沒有派人。
易弦倒像知道她想問什麼,他撫摸著懷裡的小狗腦袋,「我過了渡口,到了小鎮,一路上平平安安的。」
何田先放了心。
易弦臉微微泛紅,聲音低低的,「到了小鎮,我才想到,我什麼都不會,去了城市,該找什麼工作呢?我……」他說到這兒,聲音更低了,「我這幾個月,只學會了打獵捕魚趕爬犁……城市裡,大約是找不到類似工作的吧?再說了,大城市肯定有更多壞人,聽鎮上的人說,兩城合併後,附近幾座小城的城主最近都在抓人修工事。我要是到了那兒,恐怕先得被抓去搬磚做苦役。我想了想,要不,我等到太平些了再走吧?」
他看了看何田,這時連耳廓都紅起來了,「你願不願意……繼續收留我啊?」
何田好不容易有了個伴兒本來就不想讓易弦走,這幾句話易弦又故意說地嬌嬌怯怯的,她哪能說不願意呢。
「我願意!」
何田又張開雙臂抱住易弦。
他又想躲閃,可忘了這時腳還擱在木頭上呢,差點一腳伸進爐子裡去,沒敢再動,就被何田給抱得結結實實的。
隔了一整夜,易弦再次聞到何田頭髮上淡淡的香味,瞬間覺得全身沒一處不安逸妥帖,就連凍得刺痛的雙腳都暖洋洋的。
他告訴何田的這番話有真有假。
他倒真是走到了小鎮。
不過,不是因為怕路上不太平,也不是怕大城市裡難以立足才跑回來的。
也不是像何田擔心的那樣,城主的勢力在尋找、捉拿他。
易弦按照何田指點的方向穿過蘆葦蕩,到了小渡口,那裡稀稀疏疏一排垂楊柳,邊上站著七八個也是等船的獵人山民。
何田說的這個小鎮有兩百出頭的人口,靠在附近沼澤湖泊中捕魚為生,河裡還養了蚌、蝦、牛蛙之類河鮮,鎮上有酒樓、旅舍、澡堂,最重要的是有醫生,這些服務業主要是以附近的山民為服務對象,檔次不高,不過很多賣了皮貨的獵人還是喜歡在回程的時候住在這裡。安全,便宜。
各種「娛樂」項目比集市上的要便宜。
就算穿戴和大家差不多,但沒一會兒,山民們就看出易弦和他們不太一樣,誰也不跟他主動搭話。
最近這幾年一直不太平,從城市逃亡到山林、小鎮、村寨的人多得是。
船來之後,大家上了船,搖船的是位大媽和她的小閨女,看到船上幾位年輕男人,船走了十分鐘後,大媽就開始問起這幾位乘客有沒有結婚了。
聽到幾個年輕獵人都沒結婚,大媽就開始不遺餘力推銷她的小女兒。
船隻不到十米長,滿船人都聽得見。
那女孩和何田差不多年紀,圓圓的臉,稍微有些齙牙,也不害羞,大大方方看著幾個年輕獵人,船走到一半,和一個獵人看得對眼,竟然對唱起山歌了。
易弦聽得心煩意亂,旁邊的幾位大媽還在起哄。
他想起今天見過的那些男獵人,雖說像察普家兩兄弟那樣猥瑣髒兮兮的不少,可也很有些威武英軒的。
這一帶崇尚的男子之美不是「英俊」,而是英武。
成年男子大多留一把大鬍子。恨不得弄得自己像一頭熊才好。
易弦心裡突然有個聲音說,「他們哪一個也配不上何田呀!」
那聲音又說,「可她到哪裡找一個和她相配的人呢?」
到下船時,搖船少女已經和對山歌的獵人哥哥看對了眼了,大媽今晚就要人歇在她家。
這樣的熊男顯然是搶手貨。
到了鎮上,已經黃昏了,易弦找了間飯館,要了一碗麵。
麵端上來,他就沒食欲了。
瓷碗豁了個口,筷子頭上一層油污,桌子邊上都起了亮晶晶油膩膩的「包漿」了。
易弦沒吃麵,出了飯館,坐在河邊,拿出何田給他準備的乾糧。
他咬了一口夾著醃肉絲的乾餅,喝一點水,看著河水,第一次有種想哭又不知道是為什麼的感受。
他這才發覺,幾個月過去了,可他並沒認真為自己將來做過策劃。
他從小學的那些本事,在何田身邊時似乎只有力氣用得上。
但是到了其他城市呢?
他當然不會像何田想像的那樣找份工作,重新作為一個市民生活。
他只會找個機會顯露才能,然後,估計就會被城主任用。或者,一邊忌憚,一邊任用。
那之後呢?
他回憶過往,那種錦衣玉食勾心鬥角偶爾還要刀光劍影血淋淋的生活,是他「習慣」的?還是他「想要」的?
他之前想要離開森林,是怕有人來追查他的下落,然後連累何田。現在看來,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了。
兩城已經合併,城主的位子並不穩,看起來雷厲風行,做了一連串的大事,可恐怕,到頭來是為他人做嫁衣。還要鬥呢。
這群人忙著爭權奪利,那裡顧得上追查他的下落?等下一場爭鬥結束,誰還記得他?
再想到何田救了自己之後,事事真心相待。他這輩子,還能遇到這樣的真誠對待嗎?
他搖搖頭。
要是他今後留在市井中打滾,可能還有一點幾率,要是他想重新往上爬,那幾率就微乎其微。
這時,渡船又要離岸了,船夫喊,「還有沒有人要上來了?最後一班船了!最後一班了啊!」
易弦猛地驚醒,跳上船,先哈哈大笑了幾聲。
滿船人都看他,他只當沒看見。
大嚴寒之前,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有上千萬人口,這些人從事上千種職業,科技可以把人類送上太空……可是,不管是乞丐還是石油大亨,一國總統還是街道大媽,最後不過是一日三餐一宿。
這三餐一宿如果舒心了,人生就快樂了。
他真是個傻瓜。
這段日子是他短短人生中最快樂的。他為什麼要放棄,去找回從前不快樂的日子?剛玩完一遍地獄模式,再用hard模式來一次?
易弦越想越明白,又哈哈大笑,嚇得靠近他的幾個乘客紛紛移開。可偏偏渡船小而窄,遇到險灘還得乘客們一起幫忙保持平衡,不然,早就所有人都跑到船頭坐了。
重新回到渡口,易弦匆匆下船。
其他乘客看著他跑向蘆葦蕩,都暗說,這人是個瘋子吧?都這個天色了,不去渡口邊上的村子,往蘆葦蕩跑?
這時候天色已經幾乎完全黑了。
易弦心急火燎地往河谷那裡的集市跑。
他繞了個圈子,跑到西側那溜帳篷邊上,無聲無息越帳而入,果然在一角找到一間守衛住的房間。
房裡有兩個人,正躺在行軍床上投骰子。
易弦暗笑,這城主果然招募的都是雜牌軍,紀律這麼鬆散,人都摸進屋裡了還不知道。
他打昏這兩個守衛,扒下一套衣服穿上,到了碼頭潛伏著,尋個機會跳上了一艘巡查船,悄沒聲地把船上的「金鐘罩馬達」給卸了,再悄沒聲到了山民停船那邊,隨便找了條船,解開纜繩就劃走了。
劃得遠了,他安上馬達,拉一下發動的繩子,推進器嗡嗡叫著,馬達葉輪飛快旋轉,這可比手動劃槳快多了。
偷船偷馬達這些易弦含糊其辭說了,何田只是奇怪他怎麼回來的,怎麼行程這麼快,這會兒高興還來不及,根本沒想到去追問這些。
她燒了一壺滾燙的水,讓易弦洗浴,又問他想吃什麼。
易弦把包裡那隻竹匣子拿出來,打開,裡面的糕一塊還沒吃呢,「我想喝點松針茶,吃點小點心。」
何田立即烹茶。
她和易弦一人一杯熱茶,吃著玫瑰藕粉栗子糕,笑嘻嘻相視。
吃了幾塊糕,天光已經大亮。
何田才想起自己昨晚也沒吃晚餐,只是一路上吃了幾塊煎餅充饑。
「有新買的大米,還有麵粉,還有昨天撿的蛋……」何田想了想,「做蛋包飯吧。」
天亮了,就有一堆日常工作等著要做。
易弦去山澗邊打水,何田打掃大米的窩棚,把它放出來,領到家附近的林子邊上讓它自己找東西吃。
天氣暖和起來後,屋子裡只留下一個小水缸,這水缸裡的水是備用的,做飯、飲水基本上都是用剛從山澗打來的水。
何田回來後,和易弦一起收拾昨天買來的各種東西。
她一邊收拾,一邊取了些米,淘過之後放在竹盒裡,又刨了些醃肉片放在米裡,用手稍微拌勻,擱在蒸籠裡蒸上。
這塊醃肉是條獐子的胸肉,已經變成殷紅,邊緣的脂肪晶瑩透亮。
何田蒸上米飯,檢點昨天買的各種種子。
在爐臺斜上方的第一層木架上,整齊地擺著一溜各種大小的草編小籃子,裡面已經長出高地不一的小芽,何田把它們移到桌子上,挑揀出最高最壯實的。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在山下的平原,清明前後就要播種了,可是在山上,要多等一個月左右。
種得太早,一場霜凍就會讓所有幼苗一夜之間死光,種得太晚,本來土豆之類的作物還可以再種一茬的,第二茬還沒長大,秋季就來了。
何田今天要種的是土豆苗。
一周之前,何田已經把種薯放在窗臺下曬著,很快這些種薯都發芽了。
種薯選的是去年收穫的土豆中最肥大飽滿的。
發芽之後,把種薯切成四釐米見方的小塊,每塊上面都要有幾個芽,繼續曬著,等切口表面乾硬之後,芽也長得更高了,就可以種在地裡了。
山上的氣溫更低,所以何田又等了幾天,等到土豆芽苗已經有幾釐米高了,有些長出嫩嫩的幾片小葉子了,這才開始種。
她提著一籃土豆苗,易弦到放工具的窩棚裡取了鋤頭耙子,兩人到了苗圃。
何田家所在的這塊山坡經過幾十年的耕作,原本起伏的地勢現在已經變得很平整了,周圍的樹木全都砍掉,讓作物和土壤能夠得到充分的陽光照射。
種土豆的這塊地在一個稍微傾斜的坡地上,之前已經翻過了幾遍,土壤肥沃,土質疏鬆,因為是在大約十五度的斜坡上,所以排水通暢。
何田教易弦用鐵鏟在翻好的地上挖一條大約十釐米寬、十五釐米深的溝,她就在他旁邊隔著幾十釐米的地方,也挖一條同樣的溝。
這塊地不是四四方方的,能挖出筆直的溝的地方大約六米長四米寬,在斜坡其他邊邊角角的地方,何田緊著地挖了一個個土坑,土坑每個大約七八釐米寬、十五六釐米深。
挖好了溝就可以把土豆苗種下去了。
種薯兩兩之間要隔開三十釐米左右,不能埋得太深,要等芽苗長到快十釐米高的時候再堆土,現在,種薯上只蓋了大約十釐米厚的土,看過去就像一排排陷下去的凹點。
易弦戴上何田做的松鼠皮手套,用一根竹筒做的小鏟子把土豆苗挨個種好。
他每種下一棵,就要站起來看看種的是否規整,何田看見了,就說,「不用那麼整齊的!又不是在閱兵。你該不會量了每顆苗之間的距離吧?」
易弦笑笑,「整整齊齊的才好看嘛。」
何田搖搖頭,她負責種那些形狀不規則的地方。
沿著坑邊,一圈一圈地把土豆苗種下去,兩兩間距也是差不多三十釐米,但是美觀程度就和易弦負責的那些沒法比了。
她很快種完了自己的那些地,又去幫易弦,和他並排站著,同步地蹲下,用小竹鏟挖個坑,放進去土豆苗,培土,輕輕拍實。
一直忙碌到日上三竿,所有土豆都種好了。
這期間,小麥一直在田邊跑來跑去,起初還想挖出來土豆苗,被何田喝止了之後無聊地東看西看,易弦把田地邊上一顆空松球扔給它,它立刻汪汪叫著追過去,撿回來,搖頭擺尾求表揚。
何田見了,就把松球扔得更遠一點,小麥忙了起來,也就不來搗亂了。
等他們種完土豆,它已經累得趴在田壟邊跑不動了,張著嘴吐著小舌頭哈哈喘氣。
土豆種下去之後要經常澆水,但也不能過多,不然剛種下的土豆塊莖很容易腐爛、發黴,土層外的芽苗暫時看起來還是綠油油的,但已經註定死亡了。
所以,一定要在早上澆水。這樣,經過一天的蒸發,葉片和土壤中的水分就蒸發掉了,土壤也能保持濕潤。
何田和易弦拿上水桶,在林子邊找到大米,趕著它去山澗邊打水,往返了幾次,澆完了整塊地。
這時已經中午了,兩人饑腸轆轆,回到家,爐火已經要滅了,米飯也蒸好了。這時的火力不夠繼續加熱蒸鍋裡的水,卻剛好能讓米飯還在蒸籠裡保著溫。
何田把蒸鍋移到一邊,撥一撥爐灰,在火星中添一把乾草,再加入幾片木片,火大了之後加入一塊木柴,用竹管吹一吹,火很快又燒旺了。
她在炒鍋裡放上油,打碎幾個蛋,在蛋液中加一點點鹽,用竹筷攪勻,油開始冒煙時倒進鍋裡,待蛋液的扁捲曲起來,中心也鼓起一個個大泡時輕輕晃動鍋子,再用鏟子一翻,蛋液兩面煎得金黃,倒進陶盤裡,是一個圓圓的蛋餅。
這邊,易弦也按照吩咐把蒸熟的米飯用竹筷攪得鬆鬆散散的,倒在蛋餅一側,何田再用鏟子把另一側翻起、蓋上,蛋餅就變成一個金黃色的半圓形大餃子,盤子的另一邊放了幾片切碎的醃白菜,蘿蔔條。
何田想了想,又從櫥櫃裡取出一個小玻璃罐,裡面裝的是去年收穫的番茄做的番茄醬,用勺子舀上一勺,在金色蛋餅上劃出一道曲線。
用勺子挖一勺,鬆軟的蛋餅包裹著晶瑩的白米飯,配著紅色的醃肉片,只是顏色就引人食欲大動。
兩人早上只吃了些美麗的小點心就開始忙活了,酸酸甜甜的番茄醬又最開胃口,他們風捲殘雲般把醃肉蛋包飯一掃而光。
看到易弦狼吞虎嚥的樣子,何田怕他消化不良,煮了兩杯炒野米茶和他一起喝。
兩人各坐在桌子一端,隔著茶杯上方緩緩上升的水汽微笑,春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他們身上,全身都暖洋洋的,舒服得一動也不想動。
窗戶外,春天的陽光下,黑色的土壤和翠綠的樹林中,到處生機勃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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