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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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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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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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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23:05:5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門外沒了聲音,也沒了任何的動靜。

  他到此後,白日忙碌,夜間常徹夜難以入眠,調息也是無用,身體有些壞了下去,前些時日又咳了起來,但聽力卻敏銳如昔。

  就在方才,他轉身倒水之時,聽到門窗之外,起了一聲積雪被踏發出的咯吱之聲。

  雖然這聲音很輕,也極短促,但清清楚楚,傳入了他的耳。

  裴右安想不出來,這個歲末,這塞外孤城的荒野裡,這大雪紛飛的深夜,會有什麼人來這個料場尋他。

  他想起前些日潛進來偷食,被丁老卒設陷阱打傷腳捉住了的那隻小白狼。後來自己治好了它的腳傷,拿食物餵了它,隨後將它放了。但如此天寒地凍,無處覓食,這小東西,不知死活,不定又闖了回來。

  方才那踏雪之聲,或許便是它所發的。

  裴右安咳著,走到門邊,打開了門。一陣狂風夾著雪片,迎面撲了進來。

  他往左右,看了一眼。

  一個嬌小的女子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她渾身冰雪,靠站在窗邊,一動不動,彷彿一個剛堆出來的精緻的雪人兒。

  雪片在她頭頂飛舞,片片沾於髮頂。她凝視著他,顆顆淚珠,無聲地從已凍的發紅的面頰之上滾落。

  裴右安視線在那女子面上停了一息。

  「芙兒!」

  他竟驚叫了一聲。

  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過去的這二十多年,他從沒有像這一刻,會如此震驚,以致於到了失態的地步。

  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夢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見。身影僵住了。

  「大表哥,我來找你了。」

  嘉芙哽咽著,顫聲說道。

  她再也忍不住了。這半年多,從他那日離開泉州之後,日復一日,所有堆積在心頭的擔憂、思念、期盼、委屈、氣憤,在見到了他的一刻,全部都化為了淚水和這一聲大表哥,跟著便哭出了聲,眼淚如珍珠般地掉落。

  裴右安跨到了她的面前,伸臂將她抱住,收緊了臂膀,力道大的幾乎要將她的一段身子捏斷。

  「芙兒!芙兒!」

  他完全不會說別的了,只緊緊地抱著她,不斷地重複著她的名字。

  一陣狂風吹來,木門被吹的打在了門牆之上,發出啪的一聲巨響。

  懷中身子冰冷,瑟瑟顫抖。裴右安摸了下她的手,一凜,腦子立刻清醒了,打橫將她抱了進去,放到自己的床上,脫下她身上已被冰雪浸潤的半濕的外氅和靴襪,扯過被衾,將她身子包裹住,命她躺著,隨即關門,先往爐中添炭。

  他忙碌時,一雙手臂忽從他後腰兩側插入,緊緊地收在了他的腹前。

  嘉芙從床上滑了下來,從後抱住了他,將臉貼在了他的後背之上。

  「大表哥……」

  她低低地喚他,聲音還帶著哭後的一點嬌軟鼻音,幾多眷戀,幾多滿足。

  裴右安停了一停,轉身,將她再次抱住送回床邊,自己這回也一併,和她躺了下去。

  那張老的快要掉牙的木床,忽然承受了兩個人的體重,床腿發出輕微的咯吱一聲。

  他用掌心撫她還沾著殘餘淚痕的冰冷面頰,搓暖她冰冷的手,隨即摸到了她的雙足,再用自己的體溫為她暖腳。

  「芙兒你這傻子,你怎突然來了這種地方……」

  他語氣帶了點責備,望向她,見她睜大淚光朦朧的雙眼看著自己,停了下來,兩人便四目凝視著,半晌,誰都沒有再說話了。

  屋裡安靜極了。豆油燈的黯淡燈火微微晃動。耳畔只有曠野裡刮過的嗚嗚北風之聲。爐火也旺了起來,屋裡慢慢回暖,如同她的體溫。

  裴右安的臉,朝她漸漸壓了下去。

  嘉芙眼睫微顫,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唇快碰到她唇的一刻,卻又忍住了。

  「大表哥,你就不想親芙兒嗎?」

  嘉芙睜開了眼睛,喃喃地問,微微含淚的眸光,帶著失落。

  裴右安蒼白面龐之上,泛出一層淡淡紅暈,搖頭,低聲道:「我想親你。只是前些天咳嗽了。你再等等,過兩天我病好了,我便親你……」

  嘉芙一臂勾住了他的脖頸,一臂壓住了他的後背。

  許是病了這些天了,他確實無力,被嘉芙一壓,人便軟軟地倒在了床上,毫無反抗之力。

  嘉芙像隻小獸般撲了上去,跪在他的身旁,壓著他臉,親吻他,啃咬他,他吃痛,躲她尖尖的小牙齒,嘉芙起先還笑著,帶了點小小的得意,慢慢地停了下來,臉趴在他被扒開了衣襟的胸膛上,後腦勺對著他,自己默默地流淚。

  裴右安一動不動,閉目了片刻,忽然睜眼,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凝視著她,一語不發,衝了進去。

  嘉芙醒來,已是次日,大雪停了,太陽升了出來,金燦燦的幾道光線,從木頭門窗的罅隙裡漏了進來。屋子裡安靜的像是墜入了夢境。

  裴右安昨夜後來大概真的太累了,差點虛脫,此刻也不知是什麼時辰了,還沉沉地睡著,沒有醒來。

  他面朝著她,閉著眼睛,一臂攬著她的腰肢,呼吸輕輕落在她的額前。

  暖暖的,很是安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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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45:39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嘉芙往男人懷裡又拱了一下,貼得再緊些,眼睛一閉,便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應該差不多中午時分了,床上只剩下她一人,但裴右安就在門外不遠之處,她知道,她聽到了他和楊雲的說話聲音,雖然聽不清在說什麼,但聲音斷斷續續地傳入了屋內,悅耳,悅心。

  屋裡爐火燃的極旺。嘉芙光溜溜地躺在被窩裡,暖暖的,從裡到外,渾身上下,每一根髮絲,每一寸肌膚,無不舒適愜意。

  昨夜在雪地裡艱難跋涉的一幕,此刻想起,彷彿不像是真的。

  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這麼會走路,竟然一口氣,在沒過腳踝的積雪地裡走了八九里的路。

  這在從前,簡直匪夷所思。

  被窩裡伸出兩隻嫩藕似的細細胳膊,嘉芙懶洋洋地展了個大懶腰,慢慢坐了起來,低頭找自己的衣裳,見昨夜後來被脫下的都不見了,枕畔放了一套乾淨的,從褻衣到襪,一應俱全。想是裴右安起身後,從她包袱裡幫她取出的。

  她打了個小哈欠,伸手去夠衣裳,這時聽到門口傳來了他的腳步聲,接著,門被輕輕推開了。

  嘉芙立刻哧溜一下鑽進了被窩,閉上眼睛,裝做還在睡覺。

  他關了門,輕手輕腳地進來,似去察看了眼火爐,隨後便來到床邊,輕輕坐了下去。

  嘉芙雖然閉著眼睛,卻也能感覺的到,他似在默默地凝視自己。

  幸好她是背朝外,臉朝裡睡的,要不然,被他這麼看著,十個她也早憋不住了。

  片刻後,嘉芙感到身後的男人慢慢俯身靠了過來,一時猜不透他要做什麼。還沒反應過來,感到後背一暖,他竟在她露於外的裸背上輕輕印了一吻,接著便替她攏高被頭,蓋住方才來不及縮進去的一截雪白肩背。動作輕柔無比,似怕驚醒了她。

  做完這些,他便起身,似先要出去了。

  嘉芙被那印於後背的悄悄輕吻給弄的心如鹿撞,再也忍不住,嗤的輕笑一聲,睜開了眼,從被窩裡爬了起來,兩條光溜溜的胳膊摟住了他,柔軟身子一貼上去,他的腰勁便泄了,軟了腿,人仰在了床上。

  身下那條昨夜呻吟掙扎了好些時候的老床床腿,又發出了可憐的「咯吱」一聲。

  嘉芙一個翻身,人就趴在了他的胸前,半眯著那雙剛睡醒的還帶了點貓兒媚的眼眸,朝他得意地揚起自己的漂亮小下巴。

  「你趁我睡著,竟然偷親我!」

  裴右安眸底閃動著愉悅的細碎光芒,一笑,抬手,隔著被子,輕輕打了下她的屁股。

  「醒了還裝睡,不老實。肚子餓了吧?快起來吧。」

  嘉芙哪裡那麼聽話,纏著他不放,裴右安好一陣哄,嘉芙才終於鬆開了他。

  裴右安幫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最後穿襪時,手停了下來。

  她的雙足原本宛如蓮瓣,瑩潔無暇,如今卻生滿紅腫凍瘡,腳背也腫了,像兩隻蒸熟了的發麵饅頭,看著極其可憐。

  嘉芙縮了縮足趾,笑道:「也就有時發癢而已,不痛,沒關係的。」

  裴右安沉默,只用手心包住了她的腳,揉捏足底片刻,隨後取了瓶藥膏,擦在生了凍瘡的地方,又揉了片刻,方幫她輕輕穿上襪子,最後取了雙嘉芙這回出門前給他預備的新的棉鞋,幫她套了上去。

  嘉芙雙腳生了凍瘡,又腫脹起來,穿自己原本的鞋子,箍的確實很不舒服,昨晚也不知是憑了哪股子的蠻勁,竟讓她堅持走到了這裡。下了床,踮起腳尖,吻了下他的下巴頦,道了聲「大表哥你對我真好」,便趿著那雙大的猶如拖鞋的鞋,啪嗒啪嗒在地上試著走了幾步,開心的像個小女孩,走到了那張桌邊,探頭看了眼桌上的賬冊,見不過都是些料場日常進出的單子,雜亂無比,想昨夜如此深夜,他生著病,還在弄這些東西,再想他從前所做的事,如今真正是蛟龍淺水,牛刀殺雞,心裡忍不住湧出一絲傷感。

  裴右安便笑道:「戰馬珍貴,料場便是關乎戰馬之事,也不能有半點疏忽。這裡也很好。」

  嘉芙愛他,不但為他過去的驚才絕豔,揮斥八極,更愛他寵辱不驚的寬闊胸襟。

  對比之下,倒是自己小看了他,便露出笑容:「大表哥,這些文書的雜事,你教下我,往後我幫你。」

  裴右安笑著點頭,過去開門,叫了聲人。很快,檀香和木香便送進熱水,嘉芙洗漱梳頭完畢,在屋裡吃了飯,見外頭雪霽天晴,不肯悶在屋裡了,要去看料場周圍。

  裴右安拗不過她,替她裹了件厚氅,開了門,帶她走了出去。

  料場占地廣大,東邊是倉廒,西邊是馬場,裡頭現在有幾百頭馬匹。裴右安帶她到了馬場口,便停了腳步,笑道:「裡頭不乾淨,回去吧。」

  嘉芙興致勃勃,不肯掉頭,裴右安只好帶她繼續參觀。

  如今雖無戰事,但冰天雪地,許多戰馬馬腳或被凍傷,或因年老舊傷難癒,不斷地被送來這裡,倘治不好腿腳,無法在戰場衝殺,於軍隊而言便是廢馬,留著也是浪費糧草,照慣常做法,便是殺了用作軍糧。

  裴右安少年便曾從軍,對軍中這種處置方法,自然見慣不怪,但來了這裡後,在他的盡心救治和照顧下,才不過短短兩個月間,便已有幾十匹戰馬慢慢地恢復健康。

  嘉芙一路進去,見馬舍乾乾淨淨,裡面關養了一排排的戰馬,遠處兩個老卒正在添加草料,看到他帶著昨夜剛到的夫人來了,急忙過來,向兩人見禮,態度恭敬。

  裴右安問了幾句事,叫兩人繼續做事,彷彿想到了什麼,示意嘉芙跟來,帶她到了一處暖棚,指著讓她看。

  裡頭是匹棗馬,毛色油光,十分漂亮,細看,體型比外頭那些馬匹要小些,腹部卻大。

  嘉芙起先不解,忽然想到了,驚喜道:「是肚子裡有小馬駒了?」

  裴右安笑著點頭:「前些時候不吃不喝,以為生病,被送來了這裡。」

  嘉芙十分歡喜:「我能給她餵食嗎?」見他答應,急忙捧了一捧豆子,小心地湊過去餵,手心被濕熱的馬舌舔的陣陣發癢,忍不住吃吃笑個不停。

  她喜歡這個地方,哪怕周圍茫茫曠野,冰天雪地,住的屋子也破舊漏風,她還是打心眼裡喜歡。

  餵完了食,洗了手,她被裴右安帶了出去,心情極好,踩在雪地裡,聽著咯吱咯吱的聲音,簡直恨不得轉圈歡呼。

  裴右安卻怕她凍了,強行將她送回屋裡關了起來。又怕她悶,叫兩個丫頭陪著她,自己忙著修補屋子門窗上的裂縫,連同丫頭們住的那間也一併修好了,又不知道從哪裡找來了一隻大木桶,乒乒乓乓地敲打了一個下午。天黑之前,房子的所有漏風口就都補好了,嘉芙也有了一隻可以舒舒服服泡熱水澡的浴桶,放在屋子牆角,前頭掛一面簾子,便又多出一個簡單的浴房。

  吃過晚飯,裴右安例行去檢看料場周圍,還沒回屋。嘉芙替他在爐子上煎好藥,又自己動手,把床上那套有些發硬的舊寢具換成了自己帶來的柔軟被褥,再拉上白天新掛上的窗簾子,茶壺在爐火上咕嘟咕嘟地冒泡,外面曠野無人,天寒地凍,這間小小的屋子,卻令她感到如此的溫馨。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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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46:00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嘉芙佈置完屋子,天也黑了下來,聽到門口傳來腳步聲,轉頭,見裴右安進來了,歡喜地迎了上去,幫他脫去外衣,端上方才算好時間倒出來涼的藥,看著他喝了下去,小手揉了揉他的胸口,埋怨:「老丁說你已經咳嗽了好些時候了,你都替馬匹治病,自己的病怎麼不治?」

  裴右安道:「我有在吃藥……」

  「有在吃,怎麼越咳越厲害?」

  想起昨夜看到他咳的面露痛苦之色的一幕,嘉芙氣就不打一處來。

  「還有!你來這裡也不是一天兩天,這麼久了,明明半天就能修好的房子,你就是不管!還沒完!昨晚我剛到的時候,屋子裡都沒半點熱氣,就跟掉進冰窟窿也沒兩樣……」

  裴右安顧左右而言他:「你佈置的屋?芙兒如此能幹,為夫甚是欣慰。」

  嘉芙橫眉:「我在和你說正事!」

  裴右安笑:「吾之言,亦如是!」

  嘉芙亂拳捶他,裴右安任她捶,只抱著她,低低地笑。

  嘉芙白了他一眼,推開他,不理他了,自己過去開門,叫水。

  這料場裡,除了七八個老卒外,還有一個當地婦人,是昨夜替嘉芙開門的那個丁老卒的婆娘,力氣很大,平常除了做飯,也幹別的雜活,今日乍見嘉芙,如見天人,夫人長夫人短地叫個不停,又見檀香木香也是標誌女孩兒,那些重活粗活,自己無不搶著幹,看到裴右安弄了隻浴桶,知道是給夫人洗澡用的,傍晚就用雪水燒了熱水,這會兒在等著送,聽到來叫了,和丫頭們一道送水進來,注滿了大半個浴桶。兩人便一起擠在裡頭,泡了個雪水澡,出來,她渾身皮膚泛著淡淡的粉紅,身上披件垂到腳踝的衣裳,鬆鬆地掩了衣襟,便坐在爐前,烘著洗過的一頭濕髮。

  裴右安坐在桌後,繼續理著他的賬冊,只是時不時,抬頭看一眼那婀娜纖秀的背影。

  漸漸地,長髮有些乾了。裴右安站了起來,來到她的身後,從她手裡拿過梳子,幫她梳髮。

  嘉芙懶洋洋的,眯著眼睛歪在他的懷裡,像隻被順毛的貓,舒服的快要睡了過去,忽然聽到他在自己耳畔道:「芙兒,楊雲都跟我說了,你吃了這麼多苦才過來,我這裡,卻連間像樣的屋也沒有。」

  嘉芙睜眼,轉過頭,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裡滿是歉疚,立刻搖頭:「我一點也不覺得苦。這裡很好!」

  裴右安微微一笑,愛憐地摸了摸她光亮如匹的長髮,目光中憐惜更甚,柔聲道:「我在想,等這個冬天過去,開春天氣轉暖些,我便叫楊雲送你回泉州吧。你放心,今日起,我一定會好生照顧好自己,再不叫你為我擔心……」

  嘉芙原本眉目含笑,漸漸愣住,看著他:「大表哥,你說什麼?」

  「芙兒,你待我之心,我知道。我是無妨的,但這地方,確實不合你長居。我不想你跟我吃苦……」

  「你方才那句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嘉芙一張小臉,慢慢地掛了下來。

  「等開春暖了,我想叫楊雲先送你回泉州……」

  嘉芙沉默了片刻,沖他微微一笑:「送我回泉州做什麼?讓我另外嫁人,是嗎?」

  裴右安一頓,沒有應。

  嘉芙盯著他,面上漸漸露出冷笑,突然,狠狠一把推開他,點頭道:「你是要讓我走,是吧?既如此,也不用等到開春暖了,我這就叫楊雲給我備車,今晚上我就走!免得賴在這裡礙著了你!」說著站了起來,到了門口,嘩啦一聲打開門閂,探頭出去,高聲就叫人。

  她突然間就變了臉,裴右安起先彷彿愣住了,這才反應了過來,一個箭步從後追至,將她拖了回來,關上了門,焦急地道:「芙兒,你聽我解釋,並非如你所想。我只是不想你跟我在這裡吃苦……」

  嘉芙眼睛已經紅了,像條困在漁網裡的魚,使勁地掙扎,卻被他抱著不放,竟掙脫不開,恨極了,低頭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

  裴右安吃痛,嘶了一聲,手一鬆,嘉芙趁機掙脫出來,扭頭奔到幾隻白天搬進來靠牆放著的箱子前,嘩的打開了其中一隻,大半個箱子,裡頭裝的竟都是書。她從裡面胡亂抱出一疊,朝他摔了過去,冷冷地道:「這是我出來前,特意從你過去住的老院書房裡頭給你挑著帶過來的。我也懶得帶回去了。你要是覺著還成,你就留下。要是嫌我多事,隨你撕了燒了,和我也無干係!」一邊說,一邊眼淚便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裴右安被書砸中了臉,那書掉在了地上,他卻一動不動,怔怔地望著嘉芙,看到她落淚了,這才終於清醒過來似的,快步而來,伸臂將她抱住了。

  嘉芙再次奮力掙扎,他卻緊緊地抱著,嘉芙再次張嘴,這次咬他肩膀,他非但不鬆,反而抱的更緊,兩人僵持了片刻,嘉芙終於沒了氣力,鬆了牙齒,身子也軟了下來。

  裴右安將她抱了起來,送到床上。

  「芙兒……怪我不好……你要是還氣,你再咬我……」

  裴右安不斷地親她,吻去她眼睛裡湧出的眼淚,聲音焦急無比。

  「裴右安,你方才說,我待你之心,你知道。我的心,你何曾知道?你道我為何萬里之遙也要跟你到了這裡?我若是怕吃苦,我就不會來了!我知道,你當初勉強娶了我,在你心裡,從來就未曾當我是你的妻!你有了事,也從來都不和我說!先前哪怕那樣要掉腦袋的大事,你竟也瞞我瞞得跟鐵桶似的!你是打諒我癡呆,想著給我安排好了後半輩子,不欠我了,再隨便留封破信,我就能被你打發了是吧?也是怪我,不自量力,以為追隨你來了這裡,你便能知道我對你的心,從此也會真的一心對我,把我當成你的妻。原來還是我自作多情了!罷了,我算是認清了你了,你從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樣也好,我回去便是了,一拍兩散,你過你的,我也另嫁人好了,又不是沒人要……」

  她哭的梨花帶雨,抽噎竟至不能言語,身子微微顫抖。

  裴右安凝視著她,眼角亦慢慢地泛紅,忽然堵住她的嘴,用力地吻她,嘉芙起先還在掙扎,捶著他的肩膀和後背,漸漸停了下來,只閉著眼睛,默默流淚。

  裴右安終於放開了她,微微喘息著:「芙兒,我錯了,我不該有那樣的念頭,你留下可好?」

  嘉芙睜眼,眸光含淚:「你不是要我走嗎?你還要我留下做什麼?」

  「我不想你走。」

  他眼底泛紅,雙眸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昨夜看到你突然現身,我以為我在做夢……我是不知我如此處境要到何日,我是不忍你跟著我在此受苦。我知我錯了。芙兒,你留下可好?」

  「我想你陪我。」

  「倘若有朝一日,你真捨了我另嫁,此生於我,想來也再無生趣可言……」

  他慢慢地,輕聲說道。

  嘉芙漸漸止了淚,盯著他,突然再次推開他,坐了起來,趿了雙鞋,徑直來到那口箱子前,摸了一陣,從裡面掏出一封信,拿了回來,朝他擲了過去:「裴大人,你文采斐然,這信寫得不錯,你再讀一遍給我聽,我便不和你計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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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那信不偏不倚,擲在裴大人英挺的鼻樑之上,掉到了他的腳下。

  他呆了一呆,低頭盯了片刻,慢慢地彎腰下去,撿了起來,突然直起身,一個轉身便跨到了火爐子前,將信投了進去,動作迅捷無比。

  「你敢燒?且試試看!」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嬌滴滴的。

  裴大人顧不得燙手了,慌忙又將信從火爐子裡一把搶了回來,信封一角已被火星子點著,手忙腳亂地拍了幾下,可算是把給火星子給拍滅了。

  嘉芙從他手裡拿過信封,取出裡頭的信紙,幫他展開,放回到他的手上。

  「念吧。」她笑眯眯地看著他。

  裴右安捏著信,一臉尷尬,在她跟前站了片刻,突然咳嗽了起來,越咳越厲害,最後咳的彎下了腰去,臉都漲紅了。

  嘉芙急忙幫他揉胸拍背,好一會兒,裴右安才漸漸止住了咳,緊緊抓住她的小手,感動地道:「芙兒,你對我實是太好了。」

  嘉芙抽回自己的手。

  裴右安再去抓。

  嘉芙「啪」的拍開了他的手:「別碰我!以為咳個幾聲我就心軟了?我心可硬著呢!你不讀是吧,也好,那就自己吃下去,把這信給我吃了,一個字也不能少!」

  裴右安苦笑:「好芙兒,你饒了我吧。先前真的是我錯了。日後我不敢了。我要是再這樣,我就……」

  「你還想有日後?」

  嘉芙冷笑。

  「你的話,我往後是不敢信的!分明走之前,紅口白牙說好要接我回去的,一個轉身,你是如何對我的?你這個騙子,這會兒說什麼都沒用了。要麼念,要麼吃,你自己看著辦!」

  嘉芙說完,撇下他,自己爬到了床上去,舒舒服服地靠在床頭,冷眼看著他。

  裴右安慢慢地跟她過來,坐到了床邊,凝視著她,一語不發。

  這男子,真真生的那叫一個瓊枝美樹,因剛沐浴出來,屋裡溫暖如春,身上也只鬆鬆地披了件中衣,半掩了衣襟,三分病態,七分風流,兩隻漆黑眼睛,清冷冷地默默看過來,便如訴了千言萬語,一句話都不用,才被他這樣瞧了片刻,嘉芙的一顆心便忍不住噗噗地跳,恨自己無用,乾脆轉過臉面朝裡不去看他。忽卻聽他輕聲道:

  「故人萬里,關山難越,料從此雙魚無信,青鳥不至。徒留病殘萬死身,夢破五更營角聲,莫道前途不消魂。燕然山前風雪夜,玉人不期度昆侖,面如芙蓉笑如夢。」

  他頓了一頓。

  「芙兒,此為我寫給你的另一封信。裴右安負你在先,何德何能,得你不離不棄,追我到了此處,我竟還蒙了心眼要送你回去,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莫說吃信,便是你要我吃石頭,我也絕不皺眉。我這就吃它,一個字也不少!」

  嘉芙轉頭,見他凝視著自己,神色鄭重,竟真的將那信一撕為二,捲成一團,塞進了嘴裡,驚訝萬分,本也不過是太氣了,想要敲打他而已,哪裡捨得真的讓他吃紙,何況,這信前頭字字句句,如聽他表白,她怎捨得毀去,撲了過來,將紙團奪回,展開,見已經成了兩半,更兼皺巴巴不像樣了,又生氣了,抬腳踹了他一下:「你賠我!」

  裴右安一把捉住了她的那隻腳,一拉,嘉芙人就滑了下去,衣衫也捲到了腰臀處,登時露出兩條光溜溜的雪白玉腿,煞是惹眼,嘉芙哎呦一聲,急忙縮腿併攏,要拉衣裳遮掩,人卻被他壓在了身下。

  裴右安深情凝望:「芙兒,饒了為夫這次,可好?」

  屋裡安靜了下去。

  嘉芙和他對望了片刻,抬手分開他衣襟,露出方才被自己咬了許久的一側肩膀,見上頭留了個深深的齒印,指腹輕輕撫摸,柔聲道:「夫君,方才被我咬的疼不疼?」

  裴右安點頭。又搖頭:「不疼。」

  嘉芙目露憐惜之色,湊上去,唇輕輕碰吻,愛憐不已。

  兩人身上都不過一層單衣,體膚相磨,裴右安身子早被磨蹭軟了,下頭卻慢慢充血,閉目享著她的親吻,心生綺念之時,肩膀處突然傳來一陣疼痛,腦子立刻清醒,睜眼,見嘉芙張嘴,竟又狠狠咬了他一口,這才鬆了嘴,笑眯眯地道:「既然你不疼,那我就再咬一口,讓你記住了!免得你記性不好,下回轉頭又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

  裴右安摸了摸自己佈滿她齒痕和口水的肩膀,苦笑。

  嘉芙不再理他,一把推開他,自己拿了被撕破的信,下了床,到桌邊鋪開,忙著要找東西壓平。

  祖母去世已經逾一年了,雖然照承重孫的身份,還要再守制兩年,但人被放逐到了此處,天地悠悠,曠野茫茫,從前束縛了天性的種種,仿似也漸漸遠去,心底竟生出了從前未曾有過的不羈。

  和她成婚也算兩個年頭,但掐頭去尾,兩人真正在一起的時間,算來竟不過數月而已,且分開又如此久了,昨夜驟然相逢,實在情難自禁,既已破了守戒,想著祖母若有在天有靈,當也不會責備自己,再無顧忌,便跟了過去,撿起地上的幾本書,放到桌上,隨即從後抱住了她,低頭吻她袒露在衣領外的一片細嫩雪背。

  嘉芙嫌癢,不斷地縮脖,躲著他。

  裴右安見她沒有反應,無奈,強行抱她送到了床上,附耳低低地喚:「芙兒……」聲音微微繃緊。

  一隻小手在被下朝他悄悄地伸了過去,驗證般地輕輕碰了碰,飛快地縮了回去。

  嘉芙含羞垂眸:「大表哥,你又難受了嗎?」

  裴右安感到被她小手輕輕一碰,雖隔著層衣物,卻也血液湧流,心跳加快,凝視著她,手指輕輕撫弄她的唇瓣。

  「睡覺吧。睡著就好了!」嘉芙拿開了他的手。

  裴右安一怔。

  「我沒來時,你不照顧好自己。屋子漏風,爐火不暖,藥也不好好吃。你身子本就底子薄,又病了這麼久,昨晚就算了,今晚還想?好好睡覺吧,病沒好,什麼也別想了!」

  嘉芙說完,從他懷裡滾了出來。

  裴右安將她又抱了回來:「芙兒……我的病已經好了……不信你今晚瞧著便是了……」

  嘉芙腦袋搖晃的像隻撥浪鼓:「不行就是不行!我要睡覺了!你也睡!」說完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想了下,又轉頭,唇貼到了他的耳畔:「大表哥,你聽話,以後我會對你很好。」

  裴右安自覺昨夜睡了那長長一覺過後,精力飽滿,病也好了大半了,今夜大可再戰三百回合,偏她卻不讓自己和她親熱。想來除了真的心疼他前些時候生病體弱,應也存了故意懲罰他的心思。

  打是打不得,如今像從前那般板起臉教訓她聽話,更是端不起架子了。

  裴右安一時拿她沒轍,苦笑,見她已經翻身過去不理自己了,只好也閉目慢慢調息,良久,終於壓下方才被挑出的欲念,睜眼,見她竟就撇下自己,已經睡著了。

  他凝視著身畔女子全然放鬆的一副嬌憨睡態,心底漸漸被一種無法言喻的暖意所盈滿,熄了燈,伸臂將那溫暖的柔軟身子擁入懷裡,聞著她芬芳的氣息,在屋外陣陣怒號的北風聲中,睡了過去。

  一夜好眠,次日醒來,便是這個歲尾的最後一日了。

  料場裡那七八個老卒,除了老丁夫婦,其餘都是孤寡,長年吃住在此,過年也無地可去。一大早,嘉芙給了丁嬤一些錢,叫她去城裡採購,楊雲用馬車送她。丁嬤便叫了檀香同行,午後,三人便回來了。從城裡買來了米、麵、雞、豬頭、兩扇羊,並此地冬天唯一有的蘿蔔白菜等蔬菜,還有幾壇好酒。

  老卒們知今年因了夫人到來,晚上能打上一頓牙祭了。看這食材,便是城中都司府的年飯,想來也不過如此,無不喜笑顏開,一見馬車進來,紛紛上去搶著幫搬東西,料場的廚房裡也熱鬧了起來,柴火燒的劈啪作響,豬頭在鍋裡慢慢燉出肉香,刀啪啪地在案上剁著餡,大鐵鍋裡不斷傳出蔥花爆油的滋滋之聲,食物香氣飄散出去,老遠就聞得到,那些個老卒,常年也難得吃一頓葷腥,此刻聞著這香氣,如何還等的到天黑,全都聚到了廚房前吞咽口水。

  嘉芙和裴右安看完那匹懷了小駒的母馬出來,見老丁從料場大門的方向走來,手裡提了個食盒,看見裴右安,興高采烈地追了上來,口中喊道:「裴大人,方才城裡胡大人打發了個人來,說大人來了後,料場管的不錯,今日歲末,身為上司,當有所表示,故特意叫人送了些酒菜過來,叫小人交給大人。」說著將食盒遞了上來,又樂呵呵地道:「多虧了夫人,小人晚上也有得打牙祭了,天也快黑了,這就去關了大門。」說著,躬了躬身,轉身匆匆走了。

  嘉芙上去,要打開蓋子,卻被裴右安輕輕擋住,「不必看了。」

  嘉芙頓時起了疑心,不顧他的阻攔,強行打開,見裡頭竟是一盤爛白菜幫子,一隻明顯被啃過的雞骨架,還有幾樣殘羹冷炙,一看就是吃剩後裝上盤的,一怔,頓時明白了,必是那個胡良才借機在羞辱裴右安,怒火三丈,一腳就將食盒踢翻在了地上,又狠狠踩了幾腳。

  「隨它吧,小心你的腳踢疼了。」

  裴右安笑了笑,走了過來,握住嘉芙的手,搓了搓,往上頭呵了一口熱氣。

  想他虎落平陽,竟被這些人如此對待,就算他自己並不在意這些,但嘉芙心裡依舊難過,望著他,一動不動。

  裴右安輕輕勾了勾她俏麗的鼻頭,微笑:「走吧,回屋了,外面冷。」

  天慢慢黑了,老丁在一根竹竿上捲了鞭炮,插在積雪裡,劈劈啪啪地放了一陣,此時年飯也備好了,料場的老卒們上了一大桌。嘉芙也不去想方才那事了,打起精神,因感激楊雲檀香和木香的這一路相隨,跟到了這天寒地凍的塞外苦地,今夜也不講主僕之分,叫他三人一同上桌,他幾個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嘉芙無奈,知便是勉強逼他們上了桌,怕也要拘束,反倒不夠盡興,遂由了幾人心意,分出酒菜,他幾個叫了丁嬤一道同吃,自己和裴右安兩人在屋中,把門一關,一張小桌,幾盤菜饌,小爐上溫了一壺甜米酒,兩人相對而坐,酒釅春濃,將那一片冰天雪地,全都擋在了門窗之外。

  裴右安因還零星地咳著,不過才飲了一杯,嘉芙便奪了他酒杯,不讓他喝,只許他喝茶。因那酒釀的很甜,自己倒不知不覺飲了好幾杯,漸漸熱了起來,脫得只剩裡頭一件水色小襖,領扣也解了兩隻,露出鎖骨下的一片雪肌,瑩白耀目,下去便是水蜜桃般的飽滿胸脯。

  裴右安起先還吃著菜,漸漸地,視線落到了她的身上,見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粉面泛春,慢慢放下筷子,將她手中酒杯拿走,自己喝完杯中殘酒,隨即起身,將她抱了起來,放到床上,自己坐在床沿邊,俯身下去,輕輕地吻她。

  「今日我可聽話?」

  他的氣息溫熱,在她耳畔縈繞。

  嘉芙明明還沒喝醉,腦子卻茫茫然,睜大眼睛看著他,傻傻地點頭。

  裴右安微微一笑,不疾不徐地,修長手指一顆一顆地解了她襖子前襟的所有扣子,慢慢地將她剝光,讓她在自己眼皮子下變成了一隻白嫩羔羊。如他方才所想的那樣。

  這個舊歲的除夕夜裡,老床苟延殘喘的咯吱聲和著屋頂刮過的北風呼嘯,斷斷續續,時緩時急,持續了許久,睡近旁的兩個丫頭,木香年紀小些,昨晚多吃了幾杯,躺下去便呼呼大睡,什麼也沒聽到,檀香今早起來,精神瞧著卻不大好,打著呵欠,眼圈也有點發黑。

  新年的第一天,一大早,裴右安就找了幾塊木料,親自動手加固床腿,免得下回又發雜音,令他的嘉芙提心吊膽,總是要他輕些,再輕些,唯恐聲音被近旁睡著的丫頭們聽到,總是不能盡興。

  他忙碌之時,並不知道,此刻,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發生了一件事情。

  這日,昭平二年正月初一的大早,城門之外,聚集了許多等待入城的民眾。

  雖然昨夜守歲,今日百業休市,但一早趕來這裡等著進城的四方民眾依舊很多。因今日城中有城隍廟會,倘若運氣夠好,說不定還能看到百官和各地藩王列隊入宮向皇帝朝賀的盛大場景。今年收成不錯,皇帝又減免賦稅,人們穿著新衣,議論紛紛,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快樂的表情。

  人群之中,有個風塵僕僕的少年,安靜地立在路邊,聽著身邊那些人的議論之聲,在城門開啟後,隨了人流,入了京城。

  他的皮膚黧黑,經年日曬的顏色,這是南方海邊人的特徵。那裡的人,很多人終其一生,或許也沒有機會能夠親眼目睹這個帝國京都的繁華景象。但這個少年,卻彷彿對這裡的一切都十分熟悉,

  他徑直來到了皇宮之外,對守衛說,他有承寧少帝的消息,隨後他被蒙住頭臉,帶進了皇宮。李元貴第一時間秘密見人,盤問了許多的事情,最後稟告皇帝,這個自稱是皇帝水師想要找到的人的少年,確實應當就是蕭彧。

  他熟悉皇宮的位置,知道皇宮裡的每一個角落,甚至能說出,那張龍椅右手邊扶手上所盤的第二條金龍的前爪,有一支腳趾是彎折的,那是因為從前,那個九歲大的孩子,每天坐在上頭聽著在下面大臣說事的時候,喜歡偷偷掰它的腳。如果他再繼續多坐個幾年,說不定有一天,那隻龍爪就會被他給掰斷了。

  蕭列感到無比的震驚,但他並沒有立刻見人。這個還沒有從自己所愛女人留給他的兒子那裡所得到的巨大挫敗中平復過來的皇帝,最近脾氣暴躁,動輒申斥大臣,大臣應對,無不戰戰兢兢。揣著對一切的懷疑和憎惡態度,他命人將那少年帶到西苑的孔雀園裡,隨後,自己暗中觀察著他的舉動。

  蕭列和蕭彧雖名為叔侄,但蕭彧出生的時候,他這個皇叔,已經去了雲南多年。

  這是蕭列第一次見到自己侄兒的模樣。他看到一個少年,立在孔雀園的池邊,他微微仰著頭,眯著眼睛,眺望天際,兩道視線,彷彿越過了困住他的孔雀園,越過了那堵高高的宮牆,看向無窮的遠方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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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四章

  三日後,皇帝見蕭彧。

  沒人知道這場見面的經過如何,就連李元貴也不知道。見面完畢後,皇帝獨處了一夜,殿內燈火,徹夜不息。

  初四日,朝廷年假畢,今早便恢復早朝。五鼓將至,李元貴入內伺候,見皇帝還是昨夜的裝束,靠坐於一張屏風榻上,臉色晦暗,雙眼佈滿血絲,似是一夜無眠。

  「萬歲,今日早朝可要推延,或是罷了,待明日再開?」

  李元貴小心地問。

  皇帝慢慢地轉過脖頸,看向李元貴,盯了許久,目光幽暗,就在李元貴漸漸也感到不安之時,忽聽皇帝問:「李元貴,你覺著朕,也是錯了,是也不是?」聲音嘶啞,極是難聽。

  李元貴一驚,慌忙跪到了地上,磕頭:「萬歲怎出此言?天下無不是的君父。何況萬歲登極以來,乾樞御極,勤政愛民,萬歲可登南門同樂樓瞧瞧,這幾日,從早到晚,萬民爭相至城樓前膜拜頂禮,自發為萬歲向天祈福,萬民如此,奴婢自然也是如此!」

  皇帝冷笑一聲:「你口中說的好聽,恐怕心裡也在腹誹於朕!是啊,他們一個一個都是忠臣!都是義士!只有朕是不義之徒!」

  李元貴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萬歲息怒,奴婢不敢!」

  皇帝從榻上一個翻身下來,一手叉腰,在地上走來走去,神色漸漸激動。

  「罷了,那又何妨!就讓他們去做忠臣!去做義士!讓朕來做這個不義之人好了!朕不怕!」

  幾乎是咆哮著說完了這話,皇帝停在了李元貴的面前,獨自出神片刻,又面現冷笑:「連上天也站在朕的一邊!右安以為這回他贏了朕,他沒有想到,最後還是他輸了!」

  「朕的兒子,不識朕的苦心,不肯認朕,和朕作對。他不要朕的東西!」

  「朕不給的東西,這天下無人能奪。朕要給的東西,這天下也無人能拒!他以為他能贏得了朕?」

  「李元貴,你瞧著,朕把話放在這裡,總有一天,朕要他自己回來,心甘情願地向朕低頭!」

  「他是贏不了朕的。」皇帝一字一字地道。

  李元貴趴在地上,抬頭吃驚地看著皇帝,一時不敢發聲。

  皇帝閉了閉目,長長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氣,神色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今日朝會不改。更衣吧!」皇帝沉聲道。

  李元貴應了一聲,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喚入宮人。

  「瀏陽王可到了?」

  更衣之時,皇帝忽然問道。

  瀏陽王封於偏遠的湘西之地,屬宗親近支,論輩分,屬蕭列的侄輩,但年紀卻比蕭列要大,多年以來,老老實實地在那個不大的湘西封地裡做著藩王,卻運氣不好,到如今五十多歲了,也沒有生出繼承者,膝下無子,漸漸絕望,只等自己死後,這個王爵也就削除,在大魏眾多的皇親貴胄之中,毫不顯眼。每年年底,皇帝照例會選召部分藩王入京參與朝賀,以示宗親恩典,瀏陽王十多年沒被允許入京了,去年底,本也沒想過這個,卻不料忽然得召,允許入京參加朝賀,驚喜萬分,當時預備好朝貢,攜了老王妃一道,立刻動身入京,偏運氣不好,路上不順,竟耽擱了幾日,以致於錯過了初一日的大朝賀。

  「稟萬歲,瀏陽王夫婦昨日剛到京城,因錯過朝賀,惶恐不已,乞萬歲宥罪。」

  蕭列笑了一笑:「到了便好,何罪之有。朕今日要召見瀏陽王夫婦,你去安排。」

  李元貴應是。

  昭平二年正月初四,早上的朝會過後,皇帝於宮中召見了瀏陽王夫婦,稱瀏陽王持節愛民,賢名遠播,故今年特允夫婦二人一同入京朝賀,賜下厚賞,瀏陽王夫婦感激涕零,在京城中過了半個月,於元宵後,辭謝出京,回往湘西。

  這個瀏陽王,封地小而窮,年事已高,王爵等他一死,也就削除,實在太過不顯眼了,所以連皇帝對他的格外厚待也沒能引發多大的關注,朝臣只以為皇帝此舉是想為大魏的眾多藩王樹立典範,故也無人在意,沒幾日,也就無人再談論此事。

  命運便是如此,往往叫人措手不及。包括今日的瀏陽王夫婦在內,誰也不會想到,今日這小小的一段插曲,日後竟成為了影響大魏朝堂天下局勢的一個先奏。

  裴右安縱然天賦英明,此刻,遠在塞外僻地的他,又怎可能想得到,暗流自此而起?

  當初在他決定掉頭南下之時,他以為他什麼都已經算好了,卻唯獨忘記了考慮一件事。

  那就是他想成全的那位少年的心。

  「我聽說萬歲找我,我便來了。所有一切,概因我而起,今日起,一應罪愆,由我承擔,死生無怨。」

  這是少年那日見皇帝時,說的第一句話。

  從這一點來說,他確實沒有贏皇帝。

  這一局,君臣,父子,實皆兩敗,沒有贏家。

  ……

  轉眼元宵過去,嘉芙到此也半月多了。吃穿住行,和從前相比,自是艱苦。每天能吃到的蔬菜,就只限白菜蘿蔔幾樣,鮮果全無,腳上凍瘡也一直不得痊癒,出門便裹的像隻胖粽子,那日一時興起,要裴右安帶她再出去轉轉,不慎一腿陷進積雪裡,自己動彈不得,定在那裡像根雪裡的蔥,最後被裴右安給拔了出來,過後還被他笑了一番,但心中卻滿足的很。更高興的是,這幾天,裴右安在忙著將住的那間屋和邊上相連的那間打通,改造出了一個專門的浴房。

  這裡實在太冷了,當地居民,有些人一個冬天也就洗個一兩次的身罷了。嘉芙卻素來喜愛乾淨,從前在娘家或是京城,夏日天天沐浴,冬天最少也是兩天泡一次澡,但到了這裡,洗澡卻成了個難題。雖然有了浴桶,但頗占地方,叫本就不大的屋子顯得愈發窄小,轉個身都要磕碰,且廚房離住的屋子也遠,燒出注滿大半個浴桶的熱水送進屋裡,本就不便,也沒法添續熱水,這樣的天氣,往往倒進去,沒片刻就涼了,出來人都瑟瑟發抖,只合匆匆擦身,總覺洗不乾淨。這裡的冬季,非常漫長,要到三四月,天氣才能慢慢轉暖,還有幾個月的嚴寒。倘能舒舒服服泡個熱水澡,倒真成了一種奢侈。

  正月裡,料場也是空閒無事,裴右安便從城裡找來泥水匠,打通兩間屋,將隔壁那屋從中一分為二,前頭築了一個爐灶,後頭用作浴房。又叫來鐵匠,多給了工錢,叫照著自己畫出的圖紙,加緊燒製鐵管。那管子彎彎曲曲,匠人從前也沒燒過,不知什麼用的,但主家指定要了,且不怕費錢,便也不惜工本,加緊做出模具,試了幾次,沒幾天,就送來了裴右安要的管道,裴右安用管子連接了爐灶的出水孔,另頭引入浴房,每次洗澡,只要在爐灶裡起火燒出熱水,在浴房那頭打開木塞,熱水便源源不斷地流入,更方便的是,邊上還有一條通冷水的管子,冷熱調和,想泡就泡多久。

  有了這個新的浴房,不但徹底解決了嘉芙洗澡的問題,也方便了住邊上的兩個丫頭來取用熱水,更不必抬來抬去地送水,浴室完工的這天,三人都很高興。唯獨老丁家的丁嬤,起先見裴右安忙忙碌碌,還花大錢請人做那些東西,以為要用作什麼大用場的,最後發現原來不過是要給夫人弄個能洗澡的地方,看的目瞪口呆,咋舌不已。

  這天晚上,外面又飄起大雪,屋子裡卻春意融融。嘉芙第一次用新的浴房,十分順利,泡完熱水澡出來,渾身毛孔舒張,肌膚泛出粉嫩的淡淡粉紅顏色,人躺了下去,裴右安坐於床尾,幫她揉搓生了凍瘡的腳背。

  嘉芙誇他:「沒想到裴大人連這個都會,太能幹了。」

  裴右安微笑:「美人新浴罷,芙蕖酥馥開。只要我的芙兒滿意,我必傾盡所有。」

  嘉芙知他在調侃自己,且「傾盡所有」,聽起來總讓她忍不住想歪,臉都熱了,胸口下也噗噗地輕跳,咬唇道:「你這人越發的不正經了,從前我怎不知道。」

  裴右安凝視著她宜嗔宜羞的一張嬌面,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種許久不再有過的衝動,柔聲問道:「腳還疼癢嗎?」

  嘉芙搖頭:「好多了。」

  裴右安便命她側身朝外而臥,塌下腰肢,微曲一腿。

  嘉芙見他目光閃閃地望著自己,又親自擺弄著她的身子姿勢,以為他突然來了興致,想和自己換個姿勢來,心跳愈發快了,又有幾分期待,頰泛紅暈,卻乖乖地嗯了一聲,又悄悄瞥了眼門的方向,戳了戳他,低聲提醒:「大表哥,門還沒上閂呢……」

  裴右安一怔。

  嘉芙這回來尋他,隨身所帶的行李並不多,但其中一口箱子,裝的卻全是他的書和這種地方便是有錢也買不到的上好文具。澄泥硯、松煙墨、八寶文具匣,還有不少上好的宣紙和花筏。

  她知他從前無一日不讀書,是怕他在此地心無所依,這才特意帶出這麼一口沉重的箱子,跋山涉水而來,用心之苦,用情之深,叫裴右安只覺粉身也難報答萬一。起先其實只是見她出浴後,姿態嬌媚,頗是撩人,忽然起了多年來再未曾有過的興致,想替她畫一幅美人臥榻像而已,忽被她提醒閂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再見她含羞垂眸,連耳朵尖兒都微微泛出嬌羞的粉嫩顏色,頓時明白了,忍住笑,輕咳一聲,附耳低聲道:「芙兒可想為夫那樣待你?為夫方才只是想替你畫幅像而已。」

  嘉芙一愣,抬眼,見他望著自己,一副極力憋笑的樣子,這才知道自己想岔了,臉頓時漲熱,哎呀一聲,雙手捂住臉,翻身便趴在枕上,壓住了臉。

  裴右安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大笑,心中只覺愛極了面前的這個女孩兒。

  隨了那夜她的到來,這間原本昏暗寒冷的舊屋,亦是變得如此溫暖而明亮。

  他壓了上去,抱住她的肩膀,親吻她的後頸和後背,唇移到她的耳畔,含住她滾燙的嬌嫩耳垂,呢喃低語:「芙兒今夜想我怎樣對你?」

  嘉芙扭著身子不讓他親,裴右安很快便被她燃著了,還何來再有什麼心思去畫畫了,又被她方才的奇思異想給勾的心癢,便命她像方才那樣躺好,自己要試上一試。

  嘉芙這回哪裡還肯乖乖聽話,面龐紅紅的,搖頭不肯。

  裴右安佯沉下臉:「先前你自己說的,要對我好。」

  嘉芙委委屈屈地閉上眼睛,氣道:「隨你啦,你自己來!你就欺負我!」

  裴右安被她這欲拒還迎的小模樣給勾的神魂顛倒,抱著她躺了下去便要擺弄她,卻聽外頭傳來一個聲音:「裴大人,棗馬要生啦!」

  嘉芙立刻睜開了眼睛。

  「快去看看!」

  她露出驚喜的笑容,一把推開他,從床上爬了下去,飛快地穿著衣服。扭頭,見裴右安還躺著不動,懶洋洋的一副樣子。

  「快些!」

  這母馬,早不生,晚不生,偏揀在這時候生,也實在是……

  裴右安暗歎了口氣,只得下了床。

  嘉芙本來很是怕冷,到了這裡後,卻天天要去看看那匹母馬,現在聽說它要生了,心急火燎,匆匆穿了衣裳,轉了個身,打開門,撇下裴右安就往外跑去。裴右安急忙追了上去,一把將她抓了回來,拿了件厚氅罩住她,替她結好領口的繫帶,又給她戴上帽子和手套,裹的嚴嚴實實,這才冒雪,兩人朝馬廄而去。

  天氣嚴寒,馬廄雖已堵了所有的破風口,但這母馬懷著小馬駒,嘉芙總怕它冷,入夜在它馬廄外燃了個馬糞爐,進去後,裡面也暖暖的,牆上已經插了照明的火把,那母馬自己躺在了乾草堆上,正在努力生產。

  聽到母馬要生了,老丁夫婦,楊雲那些人全都跑來圍觀,檀香和木香起先害羞,不敢過來看,後來見嘉芙也去了,急忙也跑來看。

  嘉芙站在廄門外,緊張又期待地等著小馬駒的降生,終於,看到馬臀後推擠出了一條小馬腿,驚喜不已,睜大眼睛等著小馬駒的出世,可是那隻小馬腿卻一直卡在了那裡,始終出不來。母馬似乎漸漸沒了力氣,躺在那裡,肚子一起一伏,不住地喘息。

  嘉芙抓著裴右安的胳膊,嘴裡念叨著:「怎麼辦?怎麼辦?它好像沒力氣了!」

  裴右安安慰了她幾句,脫了外衣叫她拿著,自己進了馬廄,餵母馬吃了兩把麥子,撫揉它腹部片刻,隨即洗了手,來到馬臀之後,試探著,慢慢地伸手進去,摸索了片刻,終於將另隻卡在口子裡的的馬腿也拉了出來,隨後拿住小馬駒的兩隻蹄子,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幫著母馬往外拖拽,終於,口子裡湧出來一團帶著白色胞衣的東西,小馬駒的腦袋也出來了。

  母馬彷彿受了鼓舞,接下來,很順利地產出了整隻小馬駒。

  嘉芙鬆了一口氣,和身畔的檀香木香一道,發出了一聲歡呼。

  這是一頭黑色的小公駒,模樣非常漂亮,躺在厚厚的乾草堆裡,渾身濕漉漉的,很快卻睜開了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晃著個小腦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新的世界。

  母馬很快從地上站了起來,來到小馬駒的身邊,伸出舌頭,溫柔地舔舐著自己剛出世的孩子,叼著它的脖頸,幫它抬起脖子站立。

  慢慢地,小馬駒的脖子伸直了,兩隻前腿跪在地上,母馬繼續舔舐著它,慢慢地,小馬駒的後蹄也跪了起來,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蹭著母馬的脖頸和肚子,母子親熱。

  嘉芙竟然被這一幕看的感動落淚,心裡捨不得離開,裴右安叫了她好幾次,見她不走,趴在柵前看著馬廄裡的母子倆,一副恨不得晚上就留在這裡的樣子,笑道:「棗馬懂得如何照顧馬駒的,莫擔心了。不早了,你也好回去,睡覺了!」

  嘉芙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馬廄,兩人回到屋裡,裴右安去洗澡,嘉芙坐在床上,托腮出神。

  裴右安從浴房裡出來,上了床,兩人並頭而臥。

  「大表哥,我想給你生個孩子,你喜不喜歡?」

  嘉芙呢喃低語。

  裴右安閉著眼睛,未應,唇角卻慢慢上翹,手掌摩挲著她肌滑如絲的柔軟腰肢,漸漸向下。

  「大表哥,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嘉芙細細喘息,雙手緊緊地攀著他磐石般的一副肩背,卻還顫著嗓兒發問。

  「只要是芙兒給我生的,我都喜歡……」

  他低語,吻住了她的唇。

  萬籟俱寂,這夜的雪,落在屋頂之上,發出細細的簌簌之聲,天地之間,一片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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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時令遷移,漸至三月,冰雪漸漸消融,迎面吹來的風,也起了幾分駘蕩,這個漫長的苦寒冬日,終於過去。

  周圍大片空地,土地漸漸解凍之後,嘉芙在屋前開墾出的幾畦空地裡撒播蔬菜種子,沒幾日,嫩葉便從土裡探出了頭,叫人看了著實可喜,又叫裴右安給自己搭了個雞籠,從城裡買來幾隻小雞,正月裡生的那匹小公馬,嘉芙常給它餵食,親自給它洗澡,梳理毛髮,在她精心照料之下,一天天地長大,奇異的是,出生時的黑色毛髮漸漸變成紅色,通體油光發亮,四蹄也褪去了黑色,露出雪白馬蹄,跑動猶如踏雪,極是漂亮,才三兩個月大,便已跑動如風,丈高的料場圍牆,縱身一躍便輕鬆而過,性子也和母馬截然不同,常偷溜出去撒野,很是暴烈,只認嘉芙,和她親熱,旁人都不讓碰觸,連裴右安靠近,也不大樂意似的。

  料場裡有個養馬養了一輩子的老卒,自稱會相馬,說那母馬品相不錯,但無特別之處,但生出的這頭驊,卻絕非凡馬,看這骨架、四蹄,絕非普通公馬的種,倒似這母馬私自出去和不知哪裡的野馬媾合而得,才三兩個月,便已有如此品相,待再大些,想必愈發神駿。嘉芙歡喜,給它起了個名字,喚它「踏雪」。

  這日,踏雪一早出去,傍晚還沒回。裴右安和幾個老卒在馬場空地上馴練治好了病的馬匹,嘉芙在旁看了一會兒,有些擔心踏雪,和裴右安說了一聲,便到附近大門前翹首等它,終於,遠遠看到它的黑色影子朝著這邊疾馳而來,但身後卻追逐了一行十來人馬,呼喝不絕,踏雪似乎受了驚嚇,遠遠看見嘉芙身影,發出一聲受了委屈般的嘶鳴,朝她狂奔而來,到了近前,停在了她的身後,渾身汗如雨下,鼻息咻咻,不安地甩著馬尾,用臉蹭著嘉芙胳膊,似在尋求保護。

  嘉芙見它一副受了驚的害怕模樣,極是心疼,轉頭見那十幾個人越追越近,看著都是軍中人的模樣,急忙牽了踏雪就要進去,那些人轉眼卻到了近前,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縱馬,一頭撞開了圍場大門,衝到嘉芙身前,橫馬攔住了她的去路,揚起手中馬鞭,高聲吆喝:「這駒子是料場裡的?極好!我要了……」

  話音未落,視線落到嘉芙的身上,目光便定住了,揚著馬鞭的那手,也生生地停在了半空。

  嘉芙見他兩眼一錯不錯地看著自己,心中厭惡,急忙牽了踏雪,繞過那男子橫在前頭的坐騎,匆匆朝裡去。

  外頭那些隨從模樣的軍士,此刻也嘩啦啦地縱馬而入,沖著嘉芙背影呼喝:「知這位是誰嗎?都司胡大人的親弟!還不快留下馬!」

  這男子名叫胡良友,確是素葉都司府都司胡良才的弟弟,去年春隨兄赴任到此,一路飛升,如今已到參將職位。在城中悶了一個冬歲,枯燥乏味,早按耐不住,見天氣轉暖,今日便帶了親信外出遊獵,偶在曠野地裡撞見這匹小紅馬,雖體型尚小,卻看出並非凡品,便以索套套它,不想這小紅馬竟靈活異常,被它逃脫,胡良友帶人一路狂追,追到了料場,見那小紅馬被一個女子牽走,似是她所豢養,自恃身份,縱馬便闖了進來,不期竟見到了一個如此貌美的小婦人,莫說在這種塞外之地,便是從前未來這裡,江南風流,十里煙花,也難得見這般絕色,邪念頓起,見自己那些手下呼喝,急忙喝退,朝著嘉芙露出笑臉:「這小紅馬是小娘子所養?罷了,留給小娘子吧。我乃胡將軍親弟,名良友,不知小娘子如何稱呼,今年貴庚?」

  嘉芙牽了踏雪,低頭飛快而去,胡良友豈肯這麼輕易放過,所謂色膽包天,翻身下馬,一個箭步便攔在了嘉芙身前,噯了一聲,輕佻笑道:「小娘子,此地荒蕪,未免寂寞,不如我帶你入城,你隨我進都司府,有人伺候,吃香喝辣,綾羅綢緞,比這裡不知要好多少……」

  他說著,捲起馬鞭,輕佻伸了過來,要挑嘉芙下巴,不想小紅馬突然發飆,怒嘶了一聲,抬起前蹄,朝著胡良友便踢了過去。

  這小紅馬雖才幾個月大,站起來卻高過人頂,突然發怒,狠狠來了這麼一腳,胡良友登時被踢翻在地,惱羞成怒,高聲命人射殺小紅馬,那十幾個軍士便呼啦啦地圍了上來,張弓搭箭,將嘉芙和小紅馬圍在了中間。

  「射死這畜生!我看它還敢踢我——」

  胡良友被人從地上扶了起來,一瘸一拐朝著小紅馬走來,揮起手中馬鞭,朝著小紅馬的頭,惡狠狠地揮鞭抽來。

  「大表哥——」

  嘉芙不顧一切撲到了小紅馬的身邊,伸手抱住它的脖頸,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它,閉上眼睛尖聲大叫。

  一個馬索套從天而降,套住了胡良友的脖頸。胡良友還沒反應過來,活扣便已收死,馬索倏然繃的筆直,胡良友整個人立刻往後仰倒。

  身後那股力量極大,繩索緊緊勒入肉中,胡良友眼前發黑,呼吸困難,只能雙手拽住馬索,憑藉本能拼命掙扎,在地上被生生倒拖出去數丈之距,這才停了下來,腳後的黃泥地上,踹出兩道深深拖痕。

  嘉芙沒等到馬鞭落背,倏地回頭,看見裴右安竟來了,站在那裡,手裡繃著一根馬繩,鬆了口氣,急忙轉身,撒腿朝著裴右安便跑了過去。

  小紅馬忙也啪嗒啪嗒地跟了上來,停在身後。

  「芙兒你沒事吧?」

  裴右安低聲問。

  嘉芙咬了咬唇,看了眼地上的胡良友,搖頭:「我沒事。」

  裴右安握了握她手,以示安撫,隨即示意她退後,鬆開了繩索。

  「胡二公子好大的威風。不過一頭牲畜而已,何必和它如此計較。」

  胡良友本已被勒的近乎暈厥,終於得以釋放,大大呼出一口氣,腦子才慢慢清醒過來,喉嚨又痛又癢,咳嗽了半晌,才停了下來,渾身沾滿黃泥,模樣狼狽不堪,抬頭看去,見這說話男子面容清俊,二十四五的年紀,長身而立,乍看便似一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實在難以置信,方才那幾乎要將自己脖頸勒斷了氣的繩索便是他所放的,壓下心中驚懼,厲色道:「你便是裴右安?你好大的膽子!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朝廷大員?你如今是戴罪之人!我兄長是看在當年你父的面上,這才安排你來此守場。你不思回報,上官到來,不加接待便罷,竟還以下犯上!我這就治你一個不敬之罪!來人!給我把他綁了!」

  那些個軍士聞言,面面相覷。

  裴右安從前在朝廷裡的名聲實在太大,且衛國公生前以節度使之職在此鎮守多年,坐鎮一方,影響深遠,如今雖過去了多年,但提及裴家人,依舊如雷貫耳,這些人也都知道,見裴右安兩道目光投來,隱隱含威,一時不敢上前,被胡良友催促著,遲疑間,方慢慢地圍了過來。

  裴右安笑了一笑:「二公子,你且回吧,此地荒涼,我便不留你了。」說完轉身,一手牽了嘉芙,另手牽了小紅馬,朝裡而去。

  胡良友見他竟然絲毫沒將自己放在眼裡的樣子,隨從全都看著自己,咬牙,從近旁一人手中奪過弓箭,拉弓搭箭,瞄準前方那個背影。

  裴右安仿似背後生眼,停了腳步,緩緩地轉頭,方才面上的微笑已經不見,冷冷兩道目光望來,猶如鷹顧,隨即鬆開馬韁,和嘉芙低語了一句,隨即轉身,向弓邁步走來。

  胡良友的手漸漸發抖,眼見他越走越近,竟不敢放箭。

  裴右安停在了胡良友的面前,盯著他,慢慢抬手,握住了那杆搭在弓上的箭柄。

  「胡良友,你平日集市踏馬,此為擾民,觸犯軍規第三條;調戲婦人,更是軍中大忌,照我大魏軍法,當杖責五十。你如今既已升至參將,都司大人平日都未曾教你?」

  他手指驀地發力,「哢嚓」一聲,箭柄從中折斷,一分為二,從弓弦上掉落在地。

  胡良友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僵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

  那一行人垂頭喪氣,打馬離去,天也黑了下來,料場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嘉芙將踏雪栓回馬廄。這小紅馬彷彿也知道方才自己惹了禍,平常不願進馬廄,這回卻老老實實,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又探頭過來,伸舌想舔嘉芙的臉,討好於她,嘉芙推開它的臉,手指戳著它的眉心,教訓道:「今日都是你,惹來了事!下回你再偷溜出去,我便再也不管你了!」

  她語氣嚴厲。小紅馬眨巴眼睛,繼續將頭湊來,蹭著嘉芙的胳膊,被她推開,垂頭喪氣,喉嚨裡發出嗚嗚的哼聲,仿似在撒嬌求饒。

  嘉芙又狠狠教訓了它幾句,轉頭見裴右安站在一旁,含笑望著自己,這才放過了,往它馬槽裡投了食物,兩人出去,一路上,她沒有再開口說話,回到屋裡,更衣洗手之時,裴右安問她。

  嘉芙猶豫了下,低聲道:「大表哥,我有點擔心。今天你為了我和踏雪,得罪了那個胡大人的弟弟,萬一那個胡大人向你發難……」

  裴右安幫她脫去外衣。「不必擔心。這個胡良才領兵多年,也算是個有能之人,但到此地,頭尾不足一年,根基不穩,雖暗中排擠我父親從前的舊部,表面上和我還算客氣。今日之事,還不至於讓他和我公然翻臉。」

  「那他為何去年底派人送來殘羹冷炙,公然羞辱?」

  她問完,自己也頓悟了:「我知道了!難道是這個胡良友送來的?」

  裴右安贊許般地摸了摸她的頭,點頭:「放心吧。我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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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胡良友打馬回城,已是深夜,徑回都司府,胡良才還在和幕府商議邊防之事。胡良友衝入,高聲嚷道:「大哥!你要替我做主!」

  胡良才見他滿身泥土,狼狽不堪,吃了一驚,忙問緣故,胡良友便將白日之事添油加醋說了一番,挺著脖子,露出脖頸的一道紅紫瘀痕,訴道:「大哥,這個裴右安下手極狠,弟弟我險些喪命於他手!我便罷了,大哥你厚待於他,他卻半點也沒將你放在眼裡!你若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我們胡家兄弟的臉,今後在這素葉城裡還往哪擱去!」

  胡良才大怒,朝外走了幾步,卻又硬生生地停住了腳步,轉身叫胡良友先出去,自己問於幕府。其中一個姓楊的幕府,熟知朝廷掌故和官場之事,道:「胡大人,此事不可莽撞!裴右安曾是天子近臣,萬歲對他倚重,有目共睹,此次突被發配來此,個中緣由,實在蹊蹺,朝廷至今無半紙公文,眾說紛紜。以小人之見,大人不可太過得罪於他,須知有東山再起一說。且裴家父子,在此地根基深厚,軍民至今不忘,大人來此,時日尚短,若是動他,怕他也不會束手就擒,到時萬一惹出亂子,怕是不好收拾。大人不如將參將隨從喚來,問問清楚,今日到底出了何事,以致於生出事端。」

  胡良才被幕府的一番話給提醒,忙將胡良友的隨從喚來,一番逼問,很快便得知了事情經過。原是追馬入了料場,調戲裴右安的夫人,這才吃了馬索套脖之苦,心中又氣又恨,氣的是自己兄弟惹是生非,恨的是當年裴顯當眾對自己父親施加軍刑,如今裴右安也不給自己一點兒顏面,強行忍住怒氣,將胡良友喚來,狠狠訓斥了一頓,命他往後離那料場遠些,不許再惹是生非。

  胡良友吃了個大苦頭,此刻咽喉還紅腫疼痛,本以為兄長會替自己出氣,沒想到非但不能如願,反被教訓了一頓,唯唯諾諾,退了出去。

  數日之後,深夜,料場的一座倉廒,突然起了火光,只是放火的兩人還沒來得及逃走,便已被守在附近的楊雲捉住,一陣鑼聲,老丁帶著人火速趕到,迅速將火撲滅。

  被捉住的兩個放火之人,便是那日胡良友的隨從,楊雲連夜訊問,才三兩下,兩人便招供了,說是奉了胡良友的命,半夜潛來縱火。

  料場裡貯存了三個月的軍馬糧草,先不論大火片燃是否噬人,倘倉廒燒毀了,軍馬失了糧草來源,按照軍法,看守之人,便是殺頭之罪。

  裴右安命楊雲將人捆了,連同招供書一道,連夜送去都司府,交給胡良才。

  第二天,胡良才身邊的那個楊幕府來了,對著裴右安,畢恭畢敬,帶來了兩顆人頭,正是昨夜那兩個放火之人,以此賠罪,又說胡良友乃是被這兩人攛掇,這才一時糊塗,誤入歧途,胡大人已經打了胡良友軍棍,以示懲戒,原本今日胡良友也要一併來的,只是腿腳被打爛了,起不了身,這才沒有同行,請裴右安見諒。

  裴右安但笑不語,客客氣氣,送走了楊幕府,此事終於就此過去,再也不見那個胡良友來了。

  嘉芙終於放下了心,每日餵雞,遛馬,因天氣漸暖,又和兩個丫頭忙著裁單衣,做新鞋,日子雖然過的清貧,卻簡單安穩。除了有時想念家中親人近況,實可謂現世安好。又不期這日,清早起床,忽感到泛惡乾嘔,自己起先還以為昨夜吃壞了肚子,嘔幾下停了,也就不以為意。裴右安在旁看到,卻露出微微緊張之色,立刻扶她躺下,拿了她的一隻手腕,為她診脈。

  嘉芙見他鄭重其事,起先還取笑了他兩句,見他診完了脈,一語不發,凝視著自己,目光微閃,神色似喜憂半摻,忽然頓悟了:「咱們有孩兒了?」

  裴右安點了點頭。

  嘉芙一怔,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大表哥,我真的有孩子了?你沒騙我?」

  裴右安再次點頭。

  嘉芙興奮地短促尖叫了一聲,一頭便撲到了他的懷裡。

  裴右安抱住了她,低頭,見她宛若孩子般歡天喜地的激動模樣,心中漸漸亦被欣喜的柔情溢滿,輕輕拍她後背,待安撫下了她的情緒,將她輕輕放倒在床上,摸了摸她平坦的小腹,微笑道:「踏雪脾氣壞,今日起,可不能再去騎它了,聽見沒?」

  嘉芙點頭,仰臉和他對望了片刻,摸了摸他的臉,目露不安:「大表哥,我有孩子了,你不高興?」

  「你是擔心這時候生下孩子,會被人說不孝?」

  她遲疑了下,問。

  裴右安一怔,隨即明白了,想是自己方才的顧慮被她覺察。聽她如此擔憂,失笑,搖頭道:「只要祖母不怪,有何可懼?」

  他伴她躺了下去,將她身子摟住,緊緊地擁了片刻,方低聲道:「芙兒要為我生孩兒了,我怎會不高興?方才只是想到如今境況艱辛,怕日後委屈了你和孩兒……」

  嘉芙搖頭:「我不委屈。咱們孩兒,不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也定會和我一樣,盼著出世見到爹爹。」

  裴右安笑了,目光閃亮,再次將她緊緊摟住。

  很快,檀香木香和丁嬤等人,便相繼都知道嘉芙有了身孕的消息,無不歡喜,紛紛過來道喜。嘉芙自此安心養胎,裴右安待她如珠如玉,照料的無微不至。

  她懷孕的消息,在顯腹後不久,被傳送到了千里之外的皇宮之中。

  那一天,皇帝的心情,原本很是惡劣。散朝後,御書房裡剛出來幾個因為辦事不力被申飭得滿頭冷汗的大臣——皇帝最近這大半年裡,情緒總是無常,李元貴也早習以為常,等大臣們散去,立刻入內上報。

  皇帝聽完消息,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半晌,眼睛裡露出隱隱的激動之色和許久未曾有過的欣喜光芒。

  李元貴見機又稟:「萬歲,奴婢還收到了消息,說素葉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因其父早年得刑於衛國公,如今挾怨,對裴大人多有不敬,其弟為泄私憤,還派人縱火料場,蓄意加害裴大人。」

  皇帝面露恚怒之色,猛地拍案而起:「他如何了?」

  「萬歲放心,」李元貴忙道,「幸而裴大人有所防備,當時便抓住了縱火之人,裴大人和夫人,皆安然無恙。」

  皇帝慢慢地又坐了回去,冷冷道:「既無事,何必稟朕?他不是手眼通天,算無遺策?本事大著呢!戴罪之身,到了那種地方,如今不也如魚得水?朕日理萬機,往後這種事,少來攪擾於朕!」

  「是,是,奴婢明白了……」

  李元貴擦了擦汗,不住點頭。

  「傳朕的話,務必保護好甄氏,不得有半點閃失!」

  李元貴退出之前,皇帝忽又叫住了他,吩咐道。

  李元貴應聲,躬身告退。

  ……

  光陰彈指而過,忽忽大半年過去,至這年的冬十一月,嘉芙已是大腹便便,算著日子,再用不了一個月,應當便是產期了。

  隨著腹部越來越大,她的腿腳也腫脹的厲害,有些難受,晚上上床,裴右安總會為她揉捏腿腳,不厭其煩,直到她睡著為止。

  這天晚上,嘉芙蜷在裴右安溫暖的懷裡,睡的正沉,突然被外面傳來的一陣雜聲驚醒,側耳聽去,遠處隱隱似有馬匹嘶鳴之聲。接著,老丁的聲音在門外響了起來:「裴大人,都司府裡突然來了軍令,要緊急調用草料!」

  裴右安坐了起來,叮囑嘉芙繼續睡,自己穿好衣服開門而出,來到前頭,見倉廒大門敞開,四周火把通明,來了大隊的人馬,一個姓梁的佐將,正在指揮著人,將一袋袋的草料搬上車,士兵來回奔走運送,老丁和另些被驚醒的老卒站在一旁看著,低聲議論。

  那姓梁的佐將看見裴右安,急忙上來,對他行禮,態度甚是恭敬。

  裴右安側身避讓:「我已非官身,將軍不必多禮。但不知今夜為何突然要調如此多的草料?」

  他方才看了調單,如此數目,足夠供應萬匹戰馬數月的口糧。

  梁佐將道:「胡大人得到緊急消息,胡人和回人勾結,欲出動十萬騎兵攻打箭門關,圖謀入關,胡大人緊急應戰,派末將前來調運草料,不日發兵,去往箭門。」

  裴右安眺向漆黑夜色下的箭門關方向,沉吟良久。次日一早,入了素葉城,徑直來到都司府的門前,見大門敞開,不時有全副盔甲的軍官進進出出,神色凝重,附近聚集了許多的民眾,不安地低聲議論著,一種大戰即要來臨前的氣氛,迎面撲來。

  他平日極少入城,站在都司府的門前,那兩個守衛也不認得他。裴右安上了臺階,報了姓名,叫守衛代為傳報。一個守衛睜大眼睛,上下打量裴右安,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就是那個京城裡的裴大人?」

  裴右安微微一笑:「正是裴某。煩勞代我傳報一聲,我有事要見都司大人。」

  守衛忙請他稍候,轉身飛快入內,身影消失在了都司府的大門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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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片刻,那守衛出來了,躬身道:「裴大人,胡大人說軍務繁忙,此刻沒空見大人,大人要是真有事,便先等著,待忙完了,再見大人。」

  裴右安微微蹙眉,想了下,道了句勞煩,便立在了一旁。

  大門裡的人進進出出,偶投目於立在一旁的裴右安,也無人識的,個個行色匆匆,軍馬倥傯。

  兩個守衛不時偷偷打量著這個年輕的清俊男子,即便此刻,依舊有些難以置信,那個大名鼎鼎的天下名臣會是如此書生模樣,且還這般近距離地站在自己的近旁,等著胡大人的召見。雖一身布衣,這等氣度,如此親下,乃平生第一回見,心中只覺敬仰無比,甘願聽他差遣。又等了約摸兩炷香的功夫,見他似漸漸露出了些焦色,不待他開口,便主動又進去問話,這回出來,卻耷拉著頭,期期艾艾,一時說不出話。

  裴右安何等聰明之人,知這守衛必定是吃了頓罵。

  倘若尋常之事,等等也是無妨,但此事卻關乎城池安危,且早也猜到,這胡良才即便有空,未必也肯見自己,方才那些不過只是托詞。便拍了拍那守衛的胳膊:「累你受責了。我有急事,耽擱不得,我自去見他吧。倘若怪罪,二位說是我強行闖入便是。」隨即朝裡大步而去。

  都司府裡佈局,裴右安自是了然於心,徑直便到了議事堂,推門而入。裡頭那胡良才正和副將、參領、遊擊、幕府等下屬在排兵佈陣,忽聽身後大門被人推開,轉頭,見裴右安立於門外,一怔,隨即沉臉:「你怎入的此處?本將方才不是傳了話,叫你再等等嗎?」

  裴右安向他見禮:「叨擾胡大人了,因事情緊急,故貿然強闖而入,懇請胡大人撥冗,可否借地說話,我有一事相告。」

  堂中那些參將遊擊,無人不知裴右安的名字,除了那楊幕府,其餘人都是生平頭回得見,見他突然這般現身,無不吃驚,紛紛看了過來。

  胡良才瞥了眼,見個個面露驚詫,裴右安對自己態度又如此恭敬,眾人面前,心中頗覺受用,這才點了點頭:「何事須遮遮掩掩?這裡說便是。本將事忙!」

  「胡大人,裴某聽聞大人獲悉,胡回勾結,欲出動十萬人馬襲取劍門,圖謀關內。胡大人可回顧過往,自古以來,胡人但凡大舉入侵,無不在春夏時節,數次大戰,皆是如此。如今天寒地凍,胡地冰雪覆路,寸草不生,即便人員萬全備戰,不懼寒凍,何來道路可走?戰馬又何來食源?胡人作戰習性,與我等不同,向無倉儲,出戰亦輕輜重,求迅捷,以戰養戰,靠沿途劫掠以供養軍隊。劍門路途遙遠,目下如此窮冬,胡人出動十萬大軍進取劍門,違背常理,不可輕信。以裴某之推斷,胡人應是誆我大軍去往劍門,趁著邊境空虛,奇襲劫掠,倘大軍去了劍門,恐怕到時顧此失彼。」

  裴右安望了眼眾人。

  「但既有了消息,也不可不防。以裴某之淺見,大人可知照燕雲守將探聽消息,防守劍門,留兵於此地邊境,佈防素葉、集乃幾個城池,嚴防胡人輕騎偷襲。大人以為如何?」

  他話音落下,堂中靜悄悄不聞聲息,胡良才環顧一周,見手下都看著裴右安,怫然道:「裴右安,你方才也說了,一切不過是你推斷,你便敢如此篤定,對本將妄加干擾?本將有確切的消息來源,錯不了的!倘若聽了你的,留大軍於此,萬一胡人攻破劍門,到時罪責,何人承擔?」

  裴右安上前一步:「胡大人所言不差,故請胡大人知照燕雲守將,調兵多加防備,以免萬一。但此地邊境的數座城池,卻斷不能不防!」

  胡良才來此後,一直沒大的軍功,心中頗有鬱鬱不得志之感。他亦是個講手段的人,這兩年間,暗中往胡庭派去了不少探子,此次消息,便是其中一個信靠的探子秘密送至,胡良才收到消息後,第一時間又另派人員潛去求證,回報說,胡人大批兵馬,確實已集結成隊,先鋒往了劍門方向,就此深信不疑。

  劍門關位置重要,萬一攻破,便是掉腦袋的大罪,但若在那裡能將胡人擊退,也是大功一件。他一心立功,唯恐被燕雲兩地守將得知消息搶了功勞,故做出全速進軍的準備,明早便要發兵,此刻如何還聽得見去?冷笑道:「你不必說了!如今你不過一白身,管好你的料場便是,何來資格對軍機大事指手畫腳?倘再不自行退下,莫怪本將以犯上滋擾之罪,拿你問刑!」

  裴右安和胡良才對望了片刻,見他面帶冷笑,神色倨傲,拱了拱手,轉身而去,行至通往大門的路上,身後傳來一道喚聲,轉頭,見從前來過料場的那楊姓幕府匆匆追至,便停步。

  楊幕府上前,深深一禮,低聲道:「裴大人,實不相瞞,小人初聽消息,也覺蹊蹺,曾勸胡大人三思後定,胡大人不聽,反斥小人畏手畏腳,因他堅稱來源可靠,故小人也不敢斷定了,方才聽了裴大人一席話,小人深以為然。小人如今雖不過一庸碌幕僚,靠身以求糊口,當年卻也出身舉子,報國之心,至今未死,此事干係重大,關乎數城軍民安危,大人國士無雙,小人素來景仰,料大人必不會就此作罷,大人若有用得著小人之處,儘管吩咐,鞍前馬後,小人願誓死效勞!」

  ……

  次日五更不到,天穹依舊漆黑,素葉城外軍營校場之上,號角聲傳,火杖通明,轅門之前,大軍磨盾草檄,按照先前排兵,只留少量人馬留於此地鎮防,其餘人馬,由諸多副將參軍帶領,早整軍列隊完畢,只等帥正抵達,祭旗後便發往劍門。

  五鼓至,胡良才卻不見人影,再等片刻,依舊沒有動靜,諸多兵將,漸漸露出不解之色。

  胡良友見兄長過時不至,恐軍心動搖,正要叫人入城去探究竟,忽然看到城門方向縱馬來了數百人的一隊人馬,火把點點,向著轅門疾馳而來,以為是兄長到了,大喜,忙命人擊鼓相迎,等那隊人馬到了近前,卻見一人迎面縱馬而來,一臂高舉一物,高聲喝道:「帥節在此!爾等聽令,全部人馬按序退回軍營!」

  此人名喚李睿,在邊關多年,從前官至副將,機敏善戰,頗得軍心,胡良才來此後,因他是衛國公舊部,一再打壓,如今被貶成了遊擊,此次出戰,自然也不會點他同行,只命他帶五百人馬留守此地。

  胡良友震驚,大怒上前:「李睿,你想造反?竟敢枉傳帥令!帥節怎在你手中?我兄長呢?他人何在?」

  李睿喝了一聲拿下,身後便湧出了十來人,迅速將胡良友擒住,哢嚓一聲,戴上軍枷。胡良友奮力掙扎,叫駡不停。

  此一變故,實在事發突然,直到胡良友被鎖拿了,他身後那些參將才回過神來,紛紛拔刀逼近,喝令李睿放人,兩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時,城門方向再次來了一人,戰馬疾馳入營,停於了雙方中間。

  來人挽韁高坐於一匹雄健烏騅的馬背之上,神色端凝,視線掠過前方那排宣囂攘臂的參將,兩道目光,銳利如電,縱一身布衣,其祲威盛容,逼迫而來。

  有人認了出來,驚呼一聲:「裴右安!」

  其餘人愣住,定在了原地。列於附近的軍隊卻起了一陣輕微騷動,軍士低聲交頭接耳,紛紛踮腳翹脖,爭相觀望。

  裴右安翻身下馬,在萬眾的注視目光之下,快步來到那座點將台前,沿著兩邊插滿火炬的階梯,登階而上,站上高臺,面向大軍,環顧一圈,提氣高聲道:「胡良才已被奪帥印,某裴右安,暫領其職。上從將領,下至士卒,全部聽令,就地返回營中,等待後命!」聲隱含威勢,振聾發聵,遠遠傳送,遍及角落。

  營房前一片寂靜,遑論普通士卒,便是那些個胡良才兄弟的親信,此刻被裴右安的氣勢震懾,一時面面相覷,竟也不敢作亂。

  胡良友雖被戴了枷鎖,竟不肯就此服輸,被他奮力掙脫開壓住自己的兩名士卒,厲聲喊道:「裴右安,你早不是官身,竟狐假虎威至此地步!你憑何代我兄長指揮軍隊?你貽誤軍機,就不怕日後朝廷追責?我乃朝廷堂堂四品龍威副將,我何罪之有?你今日公然辱我於陣前,戴我枷鎖,待日後,你想除我頸項枷鎖,便沒那麼容易了!」

  他話音落下,一群親信約數百人,亦隨他高聲起哄,胡良友晃動脖頸枷鎖,發出嘩啦啦的聲音。

  裴右安從高臺下來,行至胡良友面前,笑了笑:「胡副將,裴某若要除你枷鎖,又有何難?」唇邊笑意未絕,便轉頭,喝道:「來人!把他腦袋砍下,除了枷鎖!」

  胡良友起先聽裴右安說要替自己除枷,得意不已,做夢也沒想到,他接下來竟陡然變臉,要砍自己腦袋,見那李睿拔刀,疾步上前,大驚失色,奮力掙扎,卻被人強行壓倒在地,還沒反應過來,一道寒光當頭而下,脖頸一涼,頭顱便與頸項分離,枷鎖嘩啦落地,濺出了數丈高的血跡,瞬間染紅了身前一地積雪。

  李睿抓起人頭,高聲道:「胡良友長久以來違反軍紀,今日又抗命不遵,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胡家兄弟的那些個親信,見裴右安談笑之間,轉眼竟真就砍了胡良友的腦袋,無不震懾,又看到他兩道含笑目光再次投來,竟不敢再動半寸,僵在了原地,很快便被李睿之人解了兵器,束手就擒,剩餘那些將領士卒,平日早對胡良友借兄長地位作威作福心生不滿,如今見他砍了腦袋,無不痛快,又皆仰望裴家父子之威,如何還有不服,朝著裴右安下跪,高呼:「我等唯裴大人馬首是瞻,誓死效力!」其餘士卒,亦紛紛效仿,轟然吶喊,校場之上,熱血沸騰。

  裴右安暫保管帥印,當場點了李睿等諸人一道回城,命軍士暫時回營待命,派人火速向燕雲兩地將領傳訊,自己帶人回城,入都司府議事,此時,天才剛剛拂曉。

  裴右安一直忙碌到了下半夜,諸多事情終於初步安排完畢,眾將各領其命。

  料場之中,雖已留了楊雲,但算來,連上今夜,已是一天兩夜沒有見到嘉芙了,裴右安心中掛念,也怕她為自己擔心,將這裡事情再交待了一番,不顧眾人挽留,於四更出素葉城,借著雪地反光,一路縱馬狂奔,寒風打面,踏碎了不知道多少野徑冰雪,終於在拂曉之時,趕回了料場。

  素葉城中,已換日月,這荒原中的他居了一年的此處家園,卻依舊靜謐如昔,淡淡黎明,四周靜悄一片。

  裴右安眺望前方那片白皚皚覆滿冰雪的矮屋屋頂,心中只覺溫暖無比,打馬漸漸奔至大門前,卻看見一人胳膊裡拎了個包袱,站在積雪之中,應是趕了夜路,才到不久,似想拍門,又似猶豫不決,翹首東張西望,忽聽到身後馬蹄聲響,轉頭,認出了裴右安,面露喜色,拔腳飛快跑來,不想足下一滑,撲倒在地,也不顧疼痛,繼續爬著起來,奔到了路上,噗通跪在路中間,叩頭道:「裴大人,奴婢崔銀水,來此伺候大人和夫人。往後奴婢就是大人和夫人的人,聽憑差遣!」

  裴右安神色冷漠,便似沒有見到他這個人,馬匹速度絲毫不減,朝著跪在路中間的崔銀水縱馬而來,眼見就要撞了上來,崔銀水不敢躲閃,趴在那裡,咬牙只等被馬踏踢,卻不期馬匹從他頭頂一躍而過,徑直到了大門之前,這才停下。

  老丁聽到裴右安的叫門之聲,忙來開門。崔銀水定了定驚魂,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追了上來:「裴大人——」

  「你回吧,我這裡無需你服侍。」

  裴右安坐於馬背之上,頭也未回,道了一句,便命老丁關門,縱馬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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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嘉芙如今大腹便便,行動不便,晚上睡覺,本就睡的不好,何況這兩夜,裴右安又不在身邊,更是難以入眠。這夜睡睡醒醒,四更不到,便再也睡不著了,心中記掛著他,卻不知他城中之事進展如何了,正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聽到門外傳來咯吱咯吱踏雪而來的腳步之聲,立刻辨出是他,果然,下一刻便聽到他在門外輕喚自己的聲音,心中歡喜,坐了起來,披衣扶著肚子爬下床,趿鞋去為他開門。

  裴右安在門外跺了跺靴履上沾著的積雪,才打起門簾彎腰入內,懷中便多了具香暖的柔軟身子,嘉芙不顧他滿身寒氣,撲到了他的懷中,抱住了他,仿似兩人已經分開許久似的。

  裴右安心中一暖,卻怕自己冷著了她,說:「我身上冷,你快躺回去。」

  嘉芙搖頭,鬆開了他,幫他脫了外衣,拉到爐子前,按他坐了下去,裴右安抱她坐到自己膝上,問她這兩天飲食睡覺,嘉芙說自己都好,又問他經過,裴右安簡單和她說了下,半句不提自己殺人鎮場,只道:「胡良才已被我暫時軟禁了。事急從權,駐軍絕不可調離,不得已如此為之。昨夜初佈防完畢,我便具信報送隴右節度使唐老大人了,請老大人火速派人來此主事。」

  隴右節度使唐老大人與衛國公裴顯的父親是同輩,衛國公早年尊他為叔父,裴右安則呼他叔祖。少帝承寧元年,順安王攝政時,唐老將軍告老歸鄉,數年後,順安王登基上位,隨著董承昴等一批朝廷舊將貶的貶,走的走,西北竟一時無人,順安王又將當時已經六十多歲的老將軍請出了山,老將軍雖對順安王謀朝篡位心懷不滿,卻不忍邊境百姓遭受荼毒,遂領了隴右節度使一職,坐鎮直到如今,已年近古稀,依舊未卸戰甲。

  數月之前,老大人與裴右安有過一次書信往來,字裡行間,流露出再次解甲之意,對裴右安的遭遇變故,亦撫慰了一番,信中最後說,他知胡良才乃一猛將,從前也為朝廷立過功勞,但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擔心他日後貪功冒進,萬一用兵不當,將置民於水火,諄諄叮囑裴右安,如今雖為白身,卻還須時刻牢記其父衛國公當年守這一方黃土的沙場英魂,若有危急,可便宜行事,一切當以大局為重。

  裴右安說的輕描淡寫,嘉芙卻依舊聽的心驚動魄。但只要是他做的事,不管做了什麼,哪怕是殺頭的事,在嘉芙的眼中,也全都是對的。她除了崇拜,還是崇拜。

  她鑽進他的懷裡,裴右安反摟著她,兩人溫存了片刻,嘉芙想起他昨夜必定一夜沒睡,此刻應當又餓又累,要去給他叫飯食,好讓他吃了早些補睡。

  裴右安說自己出去,彷彿想了起來,又道了一句:「崔銀水來了,被我關在了大門外頭。等下你吩咐一聲丫頭,給他包點熱食叫他拿了立刻走,不要留下他!」

  嘉芙一愣,沒想到崔銀水這個李元貴跟前最得臉面的宮中小太監,怎麼會在這時突然現身於此,便問事由。

  「說是來伺候你的。」裴右安淡淡地道。

  嘉芙又問了幾句,得知崔銀水獨自一人,思忖了下。

  她自然無須崔銀水的伺候,但這個太監的到來,必定是皇帝的意思。雖然不知道皇帝此舉究竟是何意圖,人既然來了,外面這麼冰天雪地,想到這小太監從前對自己也算客氣,還幫過她的忙,心中不忍,便道:「他自己未必也樂意來這種地方,想是奉命行事而已,外頭這麼冷,無論如何,先叫他進來暖暖身子吧,留不留,我聽你的。你想必也累了,先躺躺,等下飯食好了,我叫你。」

  裴右安見她要穿衣出去了,急忙抱了回來,放在床上:「你就是心軟。罷了,讓他先進來取暖也好。只要不要留下他。」

  天亮了。

  他已經兩夜沒有合眼,吃了些東西,洗了個澡,被嘉芙催著躺下去睡覺,他卻要她陪著睡,兩人睡了才不過一兩個時辰,城中就趕來了人,說新收到消息,發現胡人原本發往劍門關的前鋒騎兵折道,似往邊境而來,李睿等人急請裴右安前去議事。

  裴右安醒來,立刻起身。嘉芙默默服侍他穿了衣裳,送他出去,靠在門口,望著他離去的背影。

  裴右安走了幾步,忽又返身回來,在她耳畔低聲道:「我會儘快回來,陪你一道,生出咱們的孩兒。」

  他用力地抱了抱她,隨即快步而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嘉芙慢慢地回了屋,坐在那裡,忽然想起崔銀水,問了聲。檀香道:「早上不是叫他進來烤火了嗎?他自己不進,就啃了幾口饅頭,這會兒還跪在大門外呢。」

  嘉芙蹙了蹙眉,叫檀香去把人叫進來,沒片刻,見那崔銀水來了,一張臉凍的猶如被霜打過的蘿蔔,白裡泛青,眉毛頭髮上結了層冰霜,兩個膝蓋褲腿上沾滿冰雪,瞧著寒氣已經透進裡頭,整個人瑟瑟發抖,進了屋,看見嘉芙,手足關節僵硬,一時竟跪不下去,整個人直挺挺地趴在了地上,彷彿一條冰棍,連舌頭似也凍住,話都說不出來了。

  嘉芙嚇了一跳,急忙叫來老丁夫婦抬了人下去暖身,半晌,那崔銀水終於泛回了些活氣,回到嘉芙跟前,跪了下去,感激萬分,向她磕頭道謝。

  嘉芙道:「我這裡無需你伺候,你也不要再那樣跪在外頭了,你回吧,見了你乾爹,代我向他問個好,就說我們這邊用不著派你來伺候。」

  崔銀水不住地磕頭:「求夫人可憐可憐奴婢。這趟出來前,乾爹發過話的,說要是被趕了回來,奴婢也就不用在宮裡待著了。奴婢無父無母,十歲起入宮,成了一個廢人,要是被趕出了宮,奴婢也就沒了活路……」

  他說著,一把鼻涕一把淚。

  嘉芙知他在誇大其詞博取同情,皺眉道:「萬歲突然要你來這裡做什麼?真就伺候這麼簡單?」

  崔銀水立刻指天發誓,說要是有二心,罰他下輩子也做太監,賭完了咒,彷彿想了起來,忙道:「對了,奴婢這趟過來,還給夫人帶來了一封泉州家書。」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封信,遞了上來。

  此地偏遠,若非官府,尋常人和關內本就難通音訊,何況泉州,更是一南一北,天各一方。也就年初之時,嘉芙到來之後,裴右安多方打聽,終於在城中尋到一個祖籍福建的傷歸老卒,給了錢,托他將嘉芙的一封平安信帶回了娘家,如今忽忽一年過去了,嘉芙雖深信家人應當一切都好,但有時想起,還是有些掛念,此刻忽然聽到帶來了家書,喜出望外,急忙接了拆開。

  信是孟夫人寫的,說四五月裡,收到了她的報平安信,知她和女婿在那裡過的一切都好,甚是安慰,家中一切都好,祖母身體也未再壞下去,叫嘉芙放心,叮囑她和女婿要自己保重好身體,盼著能早日相見。

  信的末尾,說到了她哥哥的婚姻之事。說先前女婿風光著的時候,家裡幾乎天天有人上門,有意結親,連地方裡的官員也有,當時險些挑花了眼,不想一年前,女婿出事,被貶出關外的消息傳開之後,家中便門庭冷落,原先那些有意議親的,全都改了口,再看不到人了。她便張羅想娶玉珠進門。

  經此大起大落,老太太如今心態也和從前不同了。見玉珠穩重、能幹,過來這一年多,裡裡外外,幫自己管的無不妥當,又知孫子一心想娶她為妻,故也不再反對。原本就想來信告訴嘉芙這事,只是苦於天南海北,信無人可帶,恰好有日,竟有個人自己上門,說要去往關外,可為甄家人捎帶家書,孟夫人喜出望外,當即提筆寫了書信,托那人帶去,盼望能送到嘉芙手中,免得她掛念家人。

  嘉芙將母親的信來回看了好幾遍,欣喜不已。

  崔銀水偷偷瞧著嘉芙,見她面帶激動,忙又懇求:「奴婢雖說是被派來這裡服侍夫人的,卻知夫人是一等一的好主子,奴婢心甘情願伺候,求夫人不要趕奴婢回去。」

  「便是真要趕,也求夫人可憐,等開春天氣暖了再趕……這會兒實在天冷了,奴婢來時,凍得一隻耳朵都差點掉了……」

  崔銀水哭喪著臉。

  嘉芙瞥了他一眼。這樣的天氣,終究不忍心真就這麼強行趕他上路。想了下,道:「罷了,等過了冬再說吧。我這裡不是皇宮,你不必賤稱,跟我們一樣說話就好了。也不必動不動下跪,沒那麼多規矩。你記著,要老老實實,若有什麼花花腸腸子,我拿你沒辦法,我夫君的厲害,你也當知道的。」

  「是,是,多謝夫人!」

  崔銀水欣喜萬分,又朝嘉芙磕了個頭,這才歡天喜地地退了出去。

  這崔太監便如此暫時留了下來,勤快異常,事情搶著做,嘴巴又甜,對著檀香木香,滿口的姐姐長姐姐短,沒半天,兩個丫頭便和他熟了起來。

  當天晚上,裴右安打發了個人回來,給嘉芙傳了封簡信,信上說,此次戰事,起源於胡良才的細作被胡人發現,胡人知他立功心切,遂將計就計,做出一個做了萬全準備,預備出其不意攻打劍門關的的樣子,意在聲東擊西。據探子回報,胡人騎兵不日便到,他今夜動身去往邊境,安排緊急撤民,佈防守軍,接下來數日可能會有一場戰事,無法回來,叫她安心在家,不必掛念。

  嘉芙看了信,面上雖然若無其事,心中卻如何做得到不去掛念?每天都在盼著他的消息,終於在他走了七八天後,收到確信,說幾場戰事之後,昨日在距離素葉城兩百里外的素葉河畔,裴右安親領士兵,一場大戰,徹底擊潰了胡人攻來的數萬騎兵,胡人死傷慘重,餘部倉皇北退,再不敢入侵。

  消息傳至素葉城中,民眾歡聲雷動,不顧天氣嚴寒,許多人帶了酒食衣物,自發出城數十里外,迎接犒勞裴右安和他領的軍士。

  料場裡的人,得知消息,也無不欣喜。

  嘉芙又收到裴右安的一封簡信,說自己天黑前儘量趕回。

  嘉芙壓下心中激動,實在等不到天黑,傍晚便叫檀香木香扶了自己,慢慢去往料場大門,想在那裡等他回來,行至半路,忽然感到腹部一抽,褲下慢慢有熱流湧出,人便定在了原地,緊緊地抓住了檀香的手,慢慢地道:「我大約快要生了,扶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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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這個頭生的孩子,比預計時日提早了將近半月,便迫不及待地要來了。

  以裴右安的慎慮,自己既不在她身邊,自然也考慮到了這一層。他去了素葉城的次日,城中便來了一個接生了半輩子的經驗豐富的產婆,這些天都在這裡,以備不時之用。

  夫人發動生產的消息,立時經由檀香的呼喚之聲,亂了這正原本沉浸在戰捷喜訊傳來的荒郊野場,氣氛變得緊張了起來。人全都趕來了。產婆和丁嬤佈置著產床,崔銀水和木香忙去燒水,楊雲騎上如今一歲的奔跑如同閃電的踏雪,去往素葉城裡尋裴右安,去報告這個消息——說也是奇的,踏雪天性桀驁,平日是絕不允除裴右安和嘉芙之外的人靠近的,便是裴右安騎它,身前若無女主人同坐,也是要先跳縱一番,實在甩不下人,方怏怏作罷,今日卻也彷彿通了靈性,雙眸看著嘉芙扶著小腹被送進屋後,楊雲試著靠近,它竟異常溫順,容他架上了馬鞍,上了自己的背,嘶鳴一聲,縱蹄便往素葉城裡飛馳而去,那丈高的料場大門,也不待老丁開啟,縱身一躍,如紅雲般跳了出去,轉眼便在野徑上奔成了一團遠去的模糊黑點。

  還未生產之前,隨著肚子裡的孩兒一天天地長大,嘉芙有時會猜想,她和裴右安的這個頭生孩兒會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她憧憬能先生個和裴右安一樣的兒子。因她知道,有裴右安這樣的父親,他們的頭生長子,他一定會如一株小小青松,哪怕紮根於雪岩峭壁,風雨如磐,他也定會探向長空,茁壯成長。

  她也知道,待日後她再給丈夫生一個他暗地裡念念心想的嬌嬌女兒時,他一定會是個好哥哥,幫著父母一道,疼愛保護著他的妹妹。

  希望和憧憬之餘,和所有即將要為人母的女子一樣,隨著產期的日益臨近,她有時免不了也會有一絲緊張。

  她聽說過婦人生產便如跨鬼門關一說。這種緊張,隨了這幾日裴右安不在身邊,有時獨自感到孩兒在腹中的胎動之時,會漸漸縈上心頭。

  但此刻,知這孩兒便要出世在即了,她反倒心無雜念,先前縈繞的那一縷緊張,更是煙消雲散,再無半分。

  不管是男孩兒,或是女娃兒,都是在她一腔母腹之內所孕的裴右安的骨血,她要平安誕下。想像著丈夫和孩子相見的一刻,她的心中,充滿了柔情和力量。

  起先只是間或一陣,並不如何疼痛。漸漸地,陣痛變的頻繁,亦加劇了起來。嘉芙口中緊緊咬著頂入的軟木塞,忍著那彷彿漸漸變得麻木,卻又要分明要將肉體寸寸割裂的疼痛,閉著眼睛,在產婆的吩咐聲中發力,再次努力,想要將腹中的孩兒送至人世。

  此時距離昨晚她開始陣痛,已經過去了一個黑夜,又一個白晝。

  窗畔白了,又漸漸黑下,裴右安也在門外,已經整整守候了一天一夜。

  至次日天黑,那產婆探得宮腔終於大開,但似還未能足夠容嬰兒探頭而出,如此持續已經有些時候,且一個晝夜的疼痛,產婦乏力,此刻整個人猶如從水中撈出,亦吃不下東西,產婆自己亦無多辦法,只能叫一旁的丁嬤再給她餵些糖水,自己揉她小腹助產。

  被咬出深深兩道齒印的軟木,從嘉芙口中被拔掉,伴隨著腹部又一陣疼痛襲來,嘉芙下意識地發出了一縷痛呼之聲,痛聲透出門窗。

  「夫君啊——」

  這一個晝夜,她終於發出了第一聲的呼叫,傳入了裴右安的耳中。

  他身上還穿著未來得及脫卸的戰甲,甲袍之上,染滿已經乾涸的血跡。

  就在昨日傍晚,在素葉民眾夾道相迎的歡呼聲裡,他方入城,從尋來的楊雲口中得知嘉芙就要生產的消息,便立刻丟下一切,騎了踏雪趕回了家中。

  一夜又一個白天的等待,卻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平安消息。

  這是裴右安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最為漫長而煎熬的一個晝夜。

  他曾是驚才絕豔的少年卿相,曾是經天緯地的一朝鼎臣,就在這一刻,哪怕他被貶至此地,卑微淪為一料場看守之人,在邊城軍民的眼中,他亦是萬流景仰的錚錚砥柱,然卻無人知道,他非神人超脫,更非鋼鐵無情,在他生而為人的數十寒暑之間,他亦有過噬心的灰暗片段。

  生也非他所願,死亦無所牽絆。

  是這個自顧執意喚他「大表哥」的女孩兒,在那夜奔向他的懷抱之中,才叫他從此活著變得有了生趣。

  又一盆剛擦過她身子的血水從屋裡被端出來,汪紅一片,潑灑掉,檀香白著臉,又飛快端了一盆乾淨的新燒好的熱水進去了。

  裴右安昨夜剛回來時的那種喜悅和激動已經蕩然無存。他的臉色蒼白,唇也早已褪盡了血色,這般的嚴寒天氣,額前卻沁著滾滾汗滴,五指緊緊抓著門框,手背青筋凸迸,如此,也抵不住手在微微顫抖。

  身後的崔銀水早已面無人色,兩腿軟的癱跪在了地上,朝著前方胡亂跪拜磕頭,嘴裡不住地無聲念叨著什麼,也不知這太監拜的是個什麼神,嘴裡念的又是個什麼詞。

  裴右安再也忍耐不住,推開房門,解擲戰甲,丟棄於地,赤紅著雙目,朝床上女子奔去,飛撲了過去。

  「芙兒!芙兒!我在!」

  男人一膝跪於地上,緊緊地抓住她冰冷汗濕的手,送到唇邊,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烘熱它。

  一個晝夜的疼痛,折磨她到了此刻,渾身的力氣,都被一絲絲地抽走了。

  嘉芙已經近乎虛脫,全是憑了心底裡的那一點定要將孩兒送至人世的念頭,才堅持到了此刻。

  她甚至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睜開眼睛了,但她感覺到了那握住自己的的手的力量,聽到了他在耳畔呼喚自己的聲音。

  她不能叫他失望。她這輩子,是有多幸運,才嫁了如此一個男人。

  她也不能叫他們的孩兒失望。她是有多期待它能降生於世。

  他們都在等著她。

  她咬緊牙關,用盡全力,再次發力。

  「頭出來了!頭出來了!夫人再用力些,再用力些就能生出了!」

  產婆驚喜大叫。

  嘉芙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著,那隻小手卻一寸寸地抓緊了男人的大手,和他五指緊緊交纏。

  嘉芙感覺到了腹中的那個小生命,彷彿也開始和自己在一道努力了。

  她一寸寸地,用盡全部的努力,幫著腹中孩兒降世。

  這是漫長的痛苦,卻又是一個充滿了希望的歷程。

  「出來了!出來了!是個大胖小子!」

  伴隨著一聲嘹亮的嬰兒啼哭,產婆驚喜的聲音突然在她耳畔響起。

  折磨了她如此久的疼痛,竟在那一剎那陡然離她而去,嘉芙整個人也隨之放空。

  她想睜開眼睛,看一看自己剛生出來的孩兒是什麼模樣,她更想看一看裴右安此刻那張應當歡欣的臉,但卻沒有半分力氣了。

  她和男人緊緊交握的那隻手慢慢地鬆軟了下去,意識也隨之漸漸飄忽。

  耳畔除了嬰孩的啼哭聲,彷彿還夾雜著裴右安呼喚自己的聲音。

  她想回應他,卻睜不開眼睛,惟只在唇畔露出了淺淺一縷笑意。

  她想讓裴右安看到她的笑,他看到了,也就知道了,她很好,讓他不要擔心。她只是有點累而已,她想睡一覺。

  她彷彿被拉入了一個夢境。

  夢中的自己,身體變輕了,如同片羽,慢慢地騰空而起。她驚訝地,輕而易舉地睜開眼,卻發現自己其實還躺在那張產床之上,微微歪著腦袋,臉上沾滿汗濕的亂髮,雙目閉著,唇邊帶著一絲淺笑。她身下慢慢仿似有血水在流淌,而那個男人,他跪在床邊,緊緊地抱著她,用力地拍打著她的臉,不停地高聲呼喚著她。

  他的背影,看起來充滿了恐懼。

  嘉芙心疼極了。雖然知道會醒來的,但還是不捨得讓他如此害怕。她想立刻回去,睜開眼睛對他微笑,可是她的身子太輕了,她沒法控制,飄蕩間,所有的聲音漸漸遠去。

  嘉芙被鋪天蓋地般的黑甜籠罩了,她睡了長長的一覺,也不知睡到了什麼時候,終於睡飽了,她心裡清楚,她該回去了,要不然裴右安會找她,可是一時卻尋不到路了。

  她擔心裴右安找不到她,又害怕自己失了回家的方向,茫然惶恐之時,飄飄蕩蕩間,她發現自己竟又回到了前世生命中的最後一刻,她被封在地宮那口華麗的棺槨裡。

  漆黑的地下是如此冰冷,她瑟瑟發抖,她拼命抓著封住了她的在她頭頂的那塊沉木木板,她想要出去,卻徒勞無功。

  就在她被那種曾曆過的絕望和將死的恐懼再次深深籠罩住時,眼前出現了一片光斕,她看到了父親慈愛的面龐,淚光閃爍中,父親消失了,另一個年輕的男子,從漆黑的遠方深處,朝著她走了過來。

  他衣袂飄灑,風致無雙,面帶著溫柔的微笑,來到了她的面前。

  「芙兒,回家。」

  他向她伸手,握住她的手,和她五指相交,緊緊地扣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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