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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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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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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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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40: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次日早,裴府閤家動了起來,預備老夫人動身去往白鶴觀。因是出城,路略有些遠,故捨轎就車。老夫人叫嘉芙和自己坐一輛,邊上陪著玉珠,辛夫人和二夫人一車,其餘各院跟出來的丫頭僕婦再分坐,一行總共幾十人,一溜馬車,華蓋朱輪,首尾相銜出發,在路人駐步注目之中,出南門數里之外,護城河流經的一處鬧中取靜綠蔭匝密之所,便是白鶴觀了。

  裴右安知老夫人今日出行,隨同女眷眾多,雖裴修祉已去了那裡打點等候,路上還有裴修珞和管事們護送,畢竟不放心,怕萬一被衝撞,特意一早呈遞告假留在了家中,自己親自護送而至。

  此處道姑人至中年,道號虛塵,昨日便知裴老夫人今日要帶家中一眾女眷過來打醮,早灑掃除塵,此刻領了一眾弟子,開門遠遠出來相迎,一旁是一早便到了的裴修祉。

  裴右安送老夫人到了道觀門前,被老夫人催了好幾聲回去,道:「你是向萬歲告假出來的,雖說出於孝心,但多少雙眼睛都盯著你,不好叫你因我帶出不好的頭。我到了,剩下便沒你的事了,你快回去吧,今日也不用你再來接了,你二叔會來迎我們的。」

  虛塵笑道:「太老夫人到了老道姑這裡,那就是老天尊下凡,老道姑怎敢懈怠?裴大人放心便是。」

  裴右安向虛塵道了聲費心,又叮囑裴修祉和裴修珞好生照應,叫管事領人守好各門,不放外頭人隨意進來,吩咐完了,臨轉身前,望了眼立在裴老夫人身邊的嘉芙。

  嘉芙方才一直望著他,見他視線投來,禁不住便想起昨夜書房回去的一幕。完事後,他又親自幫她拭體,種種憐惜對待,令她想起,總覺如墜夢中,不像真實,心中甜蜜滿足,無法言喻。

  嘉芙知他喜自己笑,但此刻大庭廣眾,自然不敢衝他笑,只略抿了抿嘴,唇邊露出一隻小小梨渦,煞是可愛。

  裴右安倒無多表情,只又看了她一眼,隨即收了目光,上馬而去,背影漸漸消失在了視線盡頭。

  老夫人讓嘉芙和玉珠左右扶著,和虛塵入了觀門,身後辛夫人二夫人以及一眾同行僕婦丫頭們也魚貫而入,人雖多,卻無雜聲,裴老夫人先到了大殿,向清虛三聖虔誠拈香叩拜,默默誦了祈詞,捐奉過後,被引著四處覽看。

  白鶴觀很大,前後三院相套,觀門便有三道,其中可看之處不少。老夫人略略看了幾處,便停下腳步,虛塵以為她乏了,要引到自己修所小坐,老夫人擺了擺手:「怎不見含真女道?」

  虛塵忙道:「她此刻就在觀裡。只是老夫人有所不知,因她和旁人不同,雖掛名是我徒弟,我卻不敢真以師父自居。她又一向清高,平日也不願被擾,我便單獨在後頭給她撥了個清修之所,平日門開也好,閉也罷,全在她自己。且這幾個月,她那裡又來了個重病的孩子,說是她弟弟,從前躲著見不得人,落了一身的病,如今被她接了來,就在她那裡落腳,我怕萬一有個不好,更不好隨意過去,只看她缺什麼,我給她送去便是了。」

  虛塵語氣隱隱不滿,裴老夫人聽了,卻愈發不忍,嘆息一聲:「原本是世家女兒,羅綺文秀,我記得小時也來我家中做客過,雖性子淡了些,不像別的女孩兒那樣黏人,卻也極是懂事。可惜命不濟,如今落到了這地步,更難得那份氣節,尋常鬚眉到她面前,恐怕也是比不過的。」

  虛塵陪笑道:「太老夫人過來,自然不一樣了。我這就叫人,去將她喚來,見過太老夫人。」

  老夫人道:「她不比從前,如今是出家之人,跳出五丈外,不在紅塵了,怎好叫她就我這俗人?還是我自己去瞧瞧吧。」說著搭住嘉芙的手,繼續朝前而去。

  虛塵道:「太夫人菩薩心腸,又最是憐弱憫小,從前我就有過聽聞,如今親眼見了,才是傳言非虛。」一邊引著老夫人,一邊給邊上小徒弟使眼色,小徒弟會意,一溜煙飛快跑走。

  嘉芙扶著裴老夫人,身後隨了辛夫人和二夫人等人,一路往虛塵所指的後觀方向而去,漸漸入目清幽,前方道路盡頭,一堵青牆,兩扇黑門,牆內露出幾竿青竹。

  「太夫人,便是前頭那裡了。」虛塵指著道。

  嘉芙望去,清門靜戶,門匾上懸著「太素館」三字。

  嘉芙的字寫的也不錯,但偏於圓潤秀媚,這三字卻秀中見骨,極有功力,嘉芙自愧不如,知若無多年潛心練習,絕寫不出這樣的一筆好字。但再細看,提勾轉折之間的筆鋒,嘉芙又隱隱覺的眼熟,好似哪裡看過,一時卻想不起來,正尋思著,見那兩扇黑門「吱呀」一聲打開,裡面出來一道鵝黃身影,一個貌美女冠,身後跟著兩個伺候的小道姑,匆匆奉迎而來。

  正是女冠子遲含真。

  遲含真小快步地行到裴老夫人面前,行道禮:「才得知老夫人親自來這裡瞧我,我一賤軀,如何當的住?」

  她語氣極是恭敬,但眉眼之間,卻絲毫不見諂媚,正如那日她在宮中面對周後時的態度,不卑不亢,極有風度。

  如此冰清玉潔之人,前日竟被自己誤想成了別有用心人,嘉芙不禁再次自愧。

  老夫人笑道:「無妨。我也是隨意走動,到了你這裡的。倒是擾了你的清靜。」

  遲含真道:「老夫人折煞我了,若不嫌我這裡茶水粗陋,儘管隨意。」

  老夫人便回頭,叫一眾丫頭僕婦都停在外,自己繼續扶了嘉芙,並兩位夫人一道,進了那扇黑漆剝落的舍門。入了屋內,見靠牆一面書架,黃卷堆疊,砌滿一牆,窗邊書案,案上文房四寶,筆是湖筆,墨是徽墨,紙是宣紙,硯是歙硯,其餘擺設,無不清雅。桌上還攤著一張寫了一半的紙,擱在筆架上的筆端猶含墨汁,裴老夫人看見了,道:「倒是我打擾你了。」

  遲含真微微笑道:「我阿弟這兩日病情穩住了,我略得空,胡亂寫了幾個字而已,叫老夫人笑話了。」說著命小道姑奉上清茶,向辛夫人、二夫人和嘉芙略見了個禮。

  辛夫人不喜她高傲,態度也淡淡的,二夫人卻笑容滿面,走到桌旁,看了眼紙上的字,讚道:「好字。」

  嘉芙瞥了一眼。

  竟如此巧,紙上的字,寫的正是她這些時日剛讀過的論衡幸偶篇,雖未必全解,但也知道,論的是人的福禍之理。紙上字體,和方才門上所題的「太素館」三字,一模一樣。

  嘉芙終於想了起來,方才乍看到這三字,之所以覺得似曾相識,是因為和裴右安的字有幾分相像。

  嘉芙微微出神,那邊老夫人和遲含真還在敘話。老夫人問遲含真幼弟病情,提及弟弟,說了幾句,遲含真漸漸不復一貫清冷,目中微微蘊淚,道:「前些日娘娘召我入宮,問還俗之事,我正為阿弟煩憂,自然不願,出來時,恰偶遇了裴大人,想起胡太醫曾說,裴大人醫術獨到之處,連他也自嘆不如,便貿然開口求救,幸得裴大人妙手仁心,當日便來為我阿弟看病,隨後又和太醫辯證,太醫再次出手,這兩日,阿弟病情終於趨穩,我實在感激。我是出家之人,更無身外之物,恰老夫人來了,請受我一拜,權當為代阿弟謝恩。」說著便鄭重下拜。

  裴老夫人忙叫二夫人將她扶起,安慰道:「何須如此。右安當年也算是你祖父門生,如今能治,自當盡力。」

  遲含真再次道謝。裴老夫人便起身,去探望那孩子,恰正睡了過去,便沒進,只在門口望。嘉芙看了一眼,見那孩子躺在床上,面黃肌瘦,方才聽遲含真之言,已有十歲,看起來卻如同七八歲大小,瘦弱異常。

  裴老夫人大約是聯想到了長孫幼年時的境況,憐惜更甚,出來後再坐片刻,起身離開,被遲含真送出後,對虛塵道:「她有傲氣,我若給她別物,不定引她自憐身世,也未必肯要,故來時只叫人備了些精貴藥材,你稍後給她送去。」

  虛塵應下,又滿口奉承,一路送回前殿,那裡已經起了醮台,親自穿了法衣,做了上半場,至午,裴老夫人嘉芙等用過午膳,略休息,午後又繼續下半場,待做完了,捧了個籤桶過來,老夫人撲出一支,虛塵拿起,瞧了一眼,喜笑顏開道:「第六十四籤,管鮑分金,出入皆宜,事皆稱意,吉無不利,故為上上籤!」說著雙手呈給老夫人。

  裴老夫人自然歡喜,少不了又是一次捐貢,終於末了,將近傍晚,一行人也都面露倦色了,被送了出去。裴荃已經來了,正和裴修祉裴修珞一道等在外殿,見人出來了,忙指揮眾管事安排回程,一陣短暫忙亂,一行人如早上來時那樣,依次上回馬車,轔轔朝著城裡而去。

  回去路上,嘉芙略有心事,老夫人則有些睏頓,閉目養神,玉珠也似有心事,更未主動說話,馬車裡便靜悄悄的,只聽車輪軲轆之聲。漸漸靠近城門一道岔道口時,側旁忽縱馬來了一行十數人,彩佩玉鞍,馬速極快,轉眼就到了近前,那趕著頭輛馬車的裴家車伕一時沒有把好,猛地頓馬,因過於倉促,不但兩扇車門被帶的自己一下展開,車裡老夫人也朝前晃去,幸而被嘉芙和玉珠雙雙一把扶住,這才沒有摔向前去,但嘉芙和玉珠自己卻已撞到馬車廂壁,雖沒摔,肩膀卻被撞的有些發疼,下意識地抬臉,朝前看去。

  那車門方才展開,自己已又關了回來,但就這麼一個短暫的功夫,嘉芙已經看見了,前面路邊的那道岔路口,惹了裴家車伕失誤的,竟是蕭胤棠和他身後的一眾隨從。

  他的雙目也看了過來,不偏不倚,恰落到了她的面上,唇肌微微一動,目光瞬間變得奇異。

  馬車門自己彈了回來,將車裡的人,瞬間又遮擋住了。

  裴老夫人睜開了眼睛。

  嘉芙定了定神,側耳細聽,外頭裴荃飛快下馬,領了裴修祉裴修珞和一眾下人,向著方才從側路縱馬而來,恰也要歸城的蕭胤棠行禮,沒說幾聲,便傳來腳步聲,那腳步聲很快停在馬車前,接著,蕭胤棠的聲音傳了進來,聽著甚是恭敬:「不知裴老夫人車駕經過,方才是我這邊莽撞了,若有衝撞,還望老夫人莫怪。」

  朝廷有制,正一二品官員和一二品誥命命婦,見了太子免行跪拜之禮。裴老夫人便隔門,朗聲道:「怎敢當太子如此之禮?歸城擋了太子的道,是我們衝撞才對。我這就叫人讓路,請太子先行入城。」

  蕭胤棠道:「老夫人德高望重,便是父皇亦敬重有加,何況如我?務必請老夫人先過,我等等無妨。」語氣聽起來誠懇至極,伴隨著話語,已傳來一陣雜聲,那一行人馬,似嘩啦啦地都避到了路邊。

  裴老夫人道:「承太子謙讓,老身感激不盡,那便只能失禮了。」

  裴荃見蕭胤棠目光落在那兩扇馬車門上,面帶笑容,似是真心想要讓道,只好領人起身,催著車隊通往而過。

  蕭胤棠停於路邊,目送那輛載著她的馬車漸漸消失,眸光閃爍,隱見異色。

  ……

  入夜,蕭胤棠從皇帝為舅父周進所設的送行宴上歸來,人半醉,腳步也浮,入東宮寢宮,想起白天路上所遇的那馬車中的女子,雖不過短暫一瞥,那張嬌顏,卻愈發銘刻入腦,揮之不去,一陣燥氣,還沒入內寢,胡亂將手邊一個剛升為側妃的曹姓侍妾拽上一張羅漢榻,發洩之間,醉眼迷離,盯著身下女子,恍惚桃腮玉面,咬牙切齒:「甄氏!你以為你嫁了裴右安,就能一輩子躲的開我了?做夢!」

  曹氏被他弄的原本氣喘不已,忽聽他說出這話,雙目盯著自己,目光血紅,似醉似醒,心中驚懼,慌忙道:「太子爺,你認錯了,妾身是曹氏,並非那個甄氏!」

  蕭胤棠酒氣頓消,慢慢停下,盯著身下女子,眸光漸漸變冷,伸出一手,指尖輕輕撫上她白皙光潤的脖頸。

  曹氏以為他在繼續,微微閉目,嬌吟出聲,忽喉嚨一緊,被一隻手被緊緊鉗住,越收越緊,臉漲的通紅,拚命掙扎,卻哪裡能掙脫的掉,只最後狠命踹了一下,將榻尾的一張圍屏給踢翻在地,發出「嘩啦」一聲,喉嚨裡再咯咯幾下,眼睛泛白,身子漸漸軟了下去。

  章鳳桐方才聽到裡面動靜,知太子在寵幸曹氏,暗忍酸意,將宮人驅走,自己在外守著,隱隱聽到了方才太子那話,接著卻動靜不對,急忙進去,才見曹氏兩眼翻白,脖頸上五個深深指印,竟被他活活給掐死了。

  章鳳桐吃了一驚,盯著榻上曹氏。

  曹氏出身雖低了些,父親從前只是武定一個小官,但相貌身段出色,也深諳媚術,一向頗得蕭胤棠的寵,章鳳桐新嫁,太子總共也沒和她同房一兩次,曹氏隱有得意,章鳳桐原本暗忍,卻沒想到,突如其來,如此竟就被他給掐死了。

  死個人倒無妨,但曹氏剛被冊為側妃不久,入了皇家碟譜,父親也被升為四品大員,這樣暴死,總要有個交待。

  她看向蕭胤棠,見他翻身,從榻上坐起,冷冷道:「你不是有賢惠能幹的名聲嗎?這裡交給你就是了。」說完轉身,朝裡走去。

  章鳳桐望著蕭胤棠背影消失,轉向橫死的曹氏,盯了半晌,緩緩道:「莫怪我,要怪就怪那個害了你的女人。」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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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41:09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天黑掌燈沒多久,裴右安便回了。

  天氣暑熱,嘉芙傍晚從道觀回來時洗了澡,此刻正在等著他,見他回了,迎上去問晚飯,他說酉刻在宮中值房和同僚用過些點心,此刻還不十分餓,嘉芙先前也吃過一碗荷葉蓮子羹,此刻也不餓,知他必出汗了,便先服侍他沐浴更衣,隨後小夫妻一道吃了晚飯,去了趟老夫人和辛夫人那裡,回來後,和昨晚一樣,嘉芙又跟他去了書房。

  院中玉簪盛開,入夜芬芳愈發濃郁,花香隨了夜風,陣陣地飄入書房的濃綠紗窗。

  裴右安坐於牘案之後,做著他自己的事兒,嘉芙站在他身後的書架之前,輕輕抽翻著架子上的書,兩人不再面對著面,她臉上起先一直帶著的笑容便漸漸消失,走起了神兒,直到聽見裴右安叫她幫他取一本書,才回過神,「哦」了聲,忙放下手裡的書,抬頭去找。

  「靠左上往下第三格,右數第二本便是。」

  裴右安沒回頭,只又繼續道了一聲。

  嘉芙照他所講,很快找到了書,轉身送到他的身邊。

  裴右安接過,翻了一下,放下書,抬頭仔細望她:「你怎的了?若白天外出乏了,不必撐在這裡陪我,你先去睡,我稍後便回。」

  嘉芙確實暗懷心事,而且事還不輕。

  那日在皇宮,從第一眼看到遲含真和裴右安站在宮道旁說話起,她便感到了隱隱的威脅。當然,事情最後以她再一次出醜,而裴右安寬宏大量,選擇原諒她而告終了,一如從前曾多次發生在兩人之間的那些事兒,這一次,甚至還因禍得福,打破兩人洞房夜的那種尷尬,算是一個很好的結果。

  嘉芙感激慶幸之餘,反思過後,更為自己的衝動和小心眼而自慚形穢。這兩天,因為裴右安的溫柔和私下裡並不刻意掩飾的親密,她也終於漸漸拋開了頭幾日的陰影。

  但今天的道觀之行,卻令那片剛消散的陰影,再次慢慢籠罩而下。

  直覺告訴她,遲含真極有可能,確實對裴右安懷有好感。

  其實這也正常。裴右安和她祖父有師生之情,她小時來裴家走動過,和裴右安從小認識,兩人當時又各有才名,她愛慕他,並不奇怪。嘉芙也相信裴右安不是亂來的人。

  但白天看到的一幕,卻還是叫她難以釋懷。

  這個女冠子,她有傲骨,有才名,以書寫論衡的方式來遣懷,字又隱有裴右安的風采。裴右安是風光月霽,她是林下之風。雖然她家破人亡,寄居道觀,境況勘憐,但嘉芙心裡清楚,在裴右安的面前,自己總是身不由己地仰望,因為他對自己的好而受寵若驚。

  但遲含真卻應是那種能和他站在同一高處之人。當年為保清白,甚至不惜玉碎。

  當然,嘉芙也是跳過樓的人,但那個一言難盡的經歷,和遲含真的烈舉相比,除了自慚,只剩形穢。

  在裴右安的眼中,她必才高情潔,令人敬佩。

  心中除去這揮之不去的淡淡陰影,回城時與蕭胤棠偶遇的那個照面,更是令她感到不安。

  一直以來,她就覺得,蕭胤棠不會輕易放過她的。也是因為如此,先前遇到了裴右安這根可以解她困境的救命稻草,她才會死死抓著不放,一路跌跌撞撞,終於嫁給了他,得了安穩。

  裴右安只要在,蕭胤棠哪怕身為太子,應也奈何不了自己,嘉芙相信這一點。

  從前想著抓住裴右安嫁給他的時候,她也曾想過,這一輩子,裴右安若真的如自己前世所知的那樣,命中注定,以三十不到的年紀便病死了,為免日後蕭胤棠登基再報復為難,她甘心隨裴右安一道離去,並無畏懼。

  新婚夜時,她便想過,這個男子,值她如此,他若走了,她獨活也是無趣。這輩子,能和他做上幾年夫妻,過幾年安穩日子,她已是心滿意足。

  從武定相遇開始,一路磕磕絆絆,到了現在,她和裴右安也算漸漸熟悉了,她終於發現,他的身體,也並不像自己從前想像的那麼弱不禁風。

  他略消瘦,身材確實不像武人彪健,但脫了衣裳,身體卻是精瘦有力的,和正常的年輕男子,並沒什麼區別。

  她有些難以相信,這樣的裴右安,何以會在數年之後舊病復發,嘔血不止猝死於塞外孤城。

  傍晚回家後,在浴桶裡閉目冥想之時,嘉芙忽想起了一件事。

  前世,在蕭胤棠快死的那幾天裡,夢魘之中,被跪在龍床前的自己聽到,他曾說了句和裴右安有關的夢話。

  他說,右安,右安,這就是你加給我的報應嗎?求你了,放過我吧!不要怪我!要怪就怪父皇!全都是他造的孽——

  想到他夢中的這話,再想到上輩子裴右安的死法,嘉芙當時不禁毛骨悚然。

  蕭胤棠和裴右安真正的關係,確實沒有表面看起來和氣,兩人私下從無往來。尤其這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蕭胤棠必定更加忌恨裴右安,嘉芙知道這一點。

  但如果她的懷疑是真的,叫她不解的是,上輩子裡,這兩個男人之間,並沒有自己夾雜其中,即便蕭胤棠平日嫉裴右安奪他風頭,但當時,蕭列還在位,裴右安又是自己主動離開富貴紫雲遠赴塞外素葉之城,一去便是數年,毫無歸京的跡象。對於身居太子之位的蕭胤棠來說,實在沒有理由還要冒著被蕭列覺察的風險,下手去置他於死地。

  嘉芙百思不解,又覺應是自己想多了。

  此刻聽到裴右安問,她眼前浮現出白天道上偶遇之時蕭胤棠投向自己的那兩道帶了異色的目光。

  「大表哥……」

  對上他望來的兩道審視般的目光,嘉芙叫了一聲,又停了。

  裴右安略略沉吟,隨即將手中的筆擱在筆架上,轉而握住她的手,輕輕一牽,嘉芙便側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一臂從後伸來,環住了她的腰,動作溫柔,自然無比。

  嘉芙便靠在了他摟著自己後背的臂膀之上,頭略略後傾,仰面朝他。

  裴右安微微低頭,道:「我方才遇到了二叔,聽他說了,你們路上回來時,遇到了太子?你還害怕?」

  嘉芙從前確實很怕蕭胤棠,有了裴右安後,她不怕了。但此刻的這種感覺,比從前那種單純的害怕,更令她忐忑。

  「大表哥,你要小心太子……他應當很是恨你……」

  她終於忍不住,還是說了出來。

  裴右安彷彿有些詫異於她說出了這樣的話,審視般地看著她,起先沒有回答。

  在他目光注視之中,嘉芙漸漸變得不安,咬了咬唇:「許是我胡思亂想的……要是說錯了,你別生氣……我並非有意挑撥你和太子……」

  裴右安展眉一笑,收緊摟著她的那隻臂膀,低聲道:「我為何氣你?方才只是有些驚訝你說出了這樣的話……」

  他頓了一下。

  「太子從前起,確實便存了與我相較之念,我本也無意交惡於他,但身處朝堂,諸多事情,往往身不由己,即便不是為你,他也與我有了芥蒂。但你放心,皇上還在,他便不至於公然發難。至於日後,縱然世事難料,福禍不定,我既娶了你,也定傾盡全力,護你周全。」

  他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安慰人心的力量。嘉芙心中陰霾,漸漸消減了些,低低喚了他一聲大表哥,抬起雙臂,圍攬住他的腰身,埋臉在他頸側。

  裴右安手掌輕拍她的後心,似在安慰受了驚嚇的小女孩兒,默默這般抱了她片刻,另手托起她的尖尖下巴,將她臉兒抬向自己,視線落到她的唇瓣之上,望了片刻,微微出神,仿似想起了什麼,慢慢低頭,臉朝她壓了下來。

  嘉芙知他應是要親吻自己了。

  雖然和他已經做過幾次比親吻更加親密的男女之事,但還是禁不住心如鹿撞,暈腮潮紅,輕輕顫抖著眼睫,閉上了眼睛,在面龐感覺到了他靠近的潮暖呼吸之時,禁不住撅起兩瓣紅唇,一下就碰到了他的唇。

  他微微一頓,停了下來。這人實在太壞了,竟跟著發出短暫一聲嗤笑,笑聲清晰入耳。

  這還不算,嘉芙人在他懷裡,甚至還清楚地感覺到了他肩膀胸膛在微微顫動。顯然,他還在極力憋著,暗笑於她。

  嘉芙登時羞紅了臉,連耳根子都燙了,也不要他親了,睜開眼睛,一把推開他,站了起來,惱道:「我睏了。我先回房去睡,你自己方便吧。」扭身便走,才抬起一腳,身後伸來一隻手,握住了她的小臂,輕輕一拉,她身不由己,便又回到了他的懷裡。

  嘉芙一張小臉還紅紅的。裴右安的唇附到她的耳畔,低聲哄道:「方才我真沒笑你……」

  他才說了半句話,就停住了,胸膛跟著又微微起了震顫。

  「大表哥!」

  嘉芙這下真的惱了,用力掙扎,再不肯坐他腿上了,裴右安雙臂緊緊環著她細細腰肢,正哄著,書房外傳來腳步聲,一個婆子過來,隔著門道:「大爺,白鶴觀的含真女冠派了個人來,急著請大爺過去,說她弟弟又發了急病。」

  嘉芙停止了掙扎,轉頭看向裴右安。

  裴右安微微一怔,面上笑意消失,立刻鬆開了嘉芙,道:「我去看看吧。你先睡。」

  嘉芙想起白天看了一眼的那孩子,弱的像隻病貓,怎敢阻攔,點了點頭,隨裴右安回了房,服侍他穿好衣裳,送他匆匆出了院子離去。

  ……

  裴右安帶了個隨從,騎馬出南城門,趕到白鶴觀,虛塵一個名叫清心的大弟子等在門口,見裴右安來了,來迎,裴右安帶了藥箱進去,問情況。

  清心道:「白天還好好的,方才又發病了,昏迷不醒,口吐白沫,嚇人的緊……」

  裴右安匆匆到了太素館,那裡門開著,一個小道姑正焦急地翹首張望,看見裴右安來了,忙接了進去。

  裴右安入了那孩子的臥房。裡面燈火通明,虛塵也在,遲含真聽到動靜,轉身快步迎了出來,雙眼紅腫,沒等她開口,裴右安便快步到了床邊,掀開被子,見那孩子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四肢抽搐,嘴角白沫,迅速翻看他的眼皮,又搭了把脈,從藥箱裡取出針包,叫人固定住手腳,往身體和腦頂穴位紮了幾針,漸漸地,那孩子呼吸變得平穩了些,停止抽搐,眼皮子動了動,慢慢睜開眼睛。

  「阿弟!」

  遲含真喜極而泣,撲過去,緊緊握住了那孩子的手。

  裴右安寫了張方子,自己揀好藥材,叫小道姑速拿去熬,自己回來,繼續施以針灸,兩刻鐘後,藥端了進來,他扶那孩子坐起來,喝下了藥。片刻後,那孩子慢慢閉上眼睛,終於再次睡了過去。

  虛塵方鬆了口氣,送裴右安到了外間。

  裴右安收拾著藥箱,遲含真叮囑小道姑看好弟弟,自己跟了出來,望著裴右安,雙眸泛紅,道:「實在是慚愧,因我阿弟,又攪擾了大人的清靜。這兩日阿弟病情本有些穩了,白天裴老夫人還來看過他的,傍晚他起來,我照大人先前的吩咐,還扶著他在院了慢慢走了兩圈,不想方才竟又發病。我本想叫人去請胡太醫的,又怕太醫今夜在宮中值房,人不在家,若跑了個空,怕耽誤急病……」

  裴右安擺了擺手,阻止了她,道:「無妨。令弟病症來的凶急,確實不可耽誤。我會再留片刻,確定無礙了再走。」

  遲含真目露感激之色,虛塵也鬆了口氣,知裴右安守慎,上回來看病,看完病後,人便退出屋子,留在院外等待後效,此刻怕也是如此,便叫人搬出桌椅,捧來幾樣時鮮果子,怕夏夜院中有蚊蟲叮咬,又叫弟子熏上熏香,自己在旁陪著,一番慇勤招待過後,才先去了。

  裴右安立於月下,衣袍如水,人似玉郎,遲含真親自端了茶水,從屋裡走出來,道:「我知大人新婚燕爾,今夜實在出於無奈,又勞煩大人遠道來此,實是感激,更無以為報。我這裡也無好茶,只有舊年留下的一塊龍芽普洱,方才是我自己親手泡的,大人請用茶。」

  裴右安微微一笑,道了聲無妨,隨手端起那隻茶盞,喝了一口。

  遲含真問症。裴右安放下茶盞,道:「是他原症的並發之症,你照我留下的方子,按時給他服藥,若我所料沒錯,應當不會再發。」

  遲含真沉默了片刻,道:「大人,這些年,我家族凋敗,舉目無親,如無根漂萍,受盡折辱,看慣人情冷暖,早也心死如灰,見到了大人,方知這世上還有好人,心腸才得以漸暖,請大人受我一拜。」

  說完,捨了道禮,以尋常女子禮節,向裴右安深深下拜。月下一段身影,纖瘦若竹,我見猶憐。

  裴右安道:「女真人請起。你祖父當年一身傲骨,忠肝義膽,於我又有師生之誼。如今這於我不過是順手之舉,你又何須掛懷。」

  他抬頭,看了眼頭頂漸漸升高的那片雲後月影,想了下,道:「令弟應當無礙了,如此,我先回了。」

  遲含真親自送他,裴右安再三推辭,遲含真方停下腳步,道走好,想了下,又道:「從小到大,捨下不知道多少身外之物,唯獨捨不下讀書。大人上回所薦的論衡一書,這幾日趁著阿弟病情穩定,我已讀完,只是內中有幾處不解,若大人何日有空,可否再為我指點一二?」

  遲含真自幼喜愛讀書,裴右安去往遲家之時,曾數次指點於她。

  裴右安道:「我亦無多少的心得。你若不懂,可尋註疏自己對照求解。我記得書坊裡有。」

  遲含真一頓,隨即道:「我知道了,多謝大人指點。」

  裴右安微微一笑,朝她點了點頭,道了聲留步,轉身大步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月影之下。

  ……

  送走裴右安後,嘉芙便回了臥房,脫衣上床,卻哪裡睡得著覺。

  先前是為今日偶遇蕭胤棠感到不安,暫時打消顧慮後,這麼巧,裴右安竟又被女冠子給叫走了,白天本就落下了心病,這會兒雖然明知他是去給小孩看病,心裡依舊空落落的,沒心情看書,更睡不著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只覺頭昏腦漲,起來看了下時辰,已過亥時中刻,也不知道裴右安什麼時候回來,萬一那孩子病情緊急,不定一夜都沒法回了,心裡郁躁,又嫌起屋裡悶熱,汗津津的,起身正要再打開一扇窗戶,忽然聽到外頭傳來動靜,裴右安回了,隱隱聽到他在和檀香說話,似乎在問自己睡了沒,鬆了口氣,飛快地下床,趿了鞋就要迎出去,才走了一步,又改主意,飛快放下帳簾鑽回了床上,扯過被子胡亂蓋住胸腹,翻身朝裡,裝作睡了過去。

  一陣輕輕腳步聲入內。他先去了浴房,片刻後出來,一陣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脫衣聲,接著,帳子被撩開,身邊便躺下了個人。

  嘉芙依舊不動。裴右安起先也沒動她。一會兒,她感到腰後摸過來一隻手,鑽入她的衣下,指叩了起來,輕輕瘙了瘙她的腰眼。

  嘉芙最怕呵癢,拚命忍著,再被瘙兩下,實在忍不住,咕嘰一聲笑了出來,身子跟著就被那手給拖了過去,裴右安抱住她,附耳道:「你就這般侍奉你的夫君?」

  嘉芙睜開眼睛,嘟囔道:「我睡著了,被你給癢醒的。分明是你自己叫我先睡,這會兒卻又說我的不好。」

  裴右安凝視著她風嬌水媚的一張嬌面,視線漸漸落到她的朱櫻唇上,忽道:「再笑一個給我看。」

  沒頭沒腦的,嘉芙一時不解,茫然睜大眼睛。

  「像今早我送你們到了白鶴觀,你朝我笑的那個樣子。」

  嘉芙這才想起當時一幕。記得他就那麼看了她幾眼,扭頭走了,她還以為他沒感覺到呢。沒想到這會兒又要她笑了。

  嘉芙沒法拒絕他。憋了片刻,抿了抿嘴,果真笑了,唇角那隻小梨渦若隱若現。

  裴右安捧住了她的臉,湊過來,親了下那隻入他眼目的小梨渦,慢慢地,唇移到了她的唇上,張嘴,含住了她。

  帳外銀燈輕跳,帳內暗香襲人,嘉芙風鬟霧鬢,嬌體橫陳,被男子一下下地頂送,一回回地摩研,時輕時重,時緩時急,伴隨一聲嬌哼,一條玉臂忽的從帳隙間打了出來,手腕無力掛在床畔,腕上鐲子懸空微微晃動,碰到木沿,發出輕微的一下一下的碰撞之聲。

  「我和她沒什麼的,過去只是看病而已。你今晚也很懂事,很是不錯。睡吧。」

  完事後,睡之前,裴右安摟著嘉芙身子,順手般地又摸了摸她的腦袋,低頭親了下她的額,柔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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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次日,東宮傳出一個消息,才晉為太子側妃的曹氏,昨夜暴病而亡。據說,太子妃夢中驚聞坐起,倒趿半履,髮亦來不及綰,便急召太醫前來診治,又親自守護於旁,竟徹天明。奈何曹氏從前在武定之時,便罹患腹痛隱疾,當時雖多方調治,卻未曾斷根,此次又驟然發作,來勢洶洶,終究還是未能熬過,不幸亡故。

  太子妃強忍悲痛,派人告知宗人府,到了天亮,消息傳至曹家,曹家上下驚呆,痛哭不已,曹氏母親被特許入宮。等被帶入之時,女兒已停靈於專為往生宮妃備辦喪事的極樂殿裡,只見到一具楠木棺槨,殿中素幔白綾,宮女太監服麻披白,黑壓壓地圍跪靈前,哀哀痛哭。

  太子並不見露面,太子妃卻親自見了曹母,但見雙目紅腫,未語先是落下了淚。說從前在武定之時,曹氏先於自己侍奉太子,一向敬慎淑惠,那時自己尚未進門,已然和她相惜,結下了姐妹之情,如今終於共居東宮,本想往後同心共力,虞侍太子,卻不想她昨夜暴病,太醫藥石無效,自己在旁,徒然頓腳,天人永隔,悲慟難當。

  話沒說完,又數度哽咽,以致於口不能言,被女官相扶,淚不能絕。

  曹母此前從未聽說過女兒有過腹痛舊病,乍聞噩耗,悲慟之餘,心中也是驚疑,只是自從女兒進了王府之後,她便再沒見過她的面了,只在四時節令,得些王府裡送出的賞賜罷了。如今萬歲成龍,世子被封太子,女兒也跟著水漲船高,太子大婚次日,她被立為側妃陪喜,猶記全家歡慶,洋洋得意,做夢也沒想到,餘榮未散,才不過幾天,再得到消息,竟是女兒暴死宮中,自己連最後一面也不得見了。

  曹母縱然心有疑竇,又怎敢質疑半句,只怪自己女兒福薄,享不了這天家富貴,淚流個不停。又聽太子妃說,可將曹氏平日美德操行上報,求封榮謚,以加哀榮,便顫巍巍地向著太子妃下跪,太子妃又是一番撫慰不提。

  蕭列日理萬機,得報東宮有喪,驚訝過後,也未多想,御筆朱勾,便准了太子妃的請求。曹氏得封名號,葬入皇陵,從前貼身服侍的四個宮女四個太監甘願殉葬陪主,喪事辦的極為風光,曹家過後也得了撫慰。

  東宮暴死側妃的意外,如石子投入湖面,連微波都沒漾出幾圈,便消彌於無痕。很快,就沒人再提那個命比紙薄的女子了,倒是太子妃,新婚不過數日,正喜氣當頭,卻橫遭喪諱,難為她年紀輕輕,絲毫沒有計較,不但處置得當,事事親力親為,更兼仁厚賢達,美名再度彰揚,章家門庭也倍添光彩,過了半月,恰是太子妃母親過生日,在京凡四品以上官員女眷,無不上門慶賀,皇后周氏也打發人送去賀禮,並特許章鳳桐於當日回府省親,章夫人臉面生輝,進宮謝恩。

  待人走了,林嬤嬤入殿,周氏知她應是來稟前次命暗中查訪蕭列於太子大婚之夜行蹤的進展,便屏退了宮女太監。

  林嬤嬤低聲道:「啟稟娘娘,我私下查遍自己人,前兩日終於叫我探聽出來一個消息,說那夜城北安定門曾出去過一行數人,其中一人罩了披風,遮住頭臉,坐於馬上,足未落地,看不見他面目,幾個隨從,當值城尉也不認得,只其中一人出示宮牌命開門,看他樣子,似是宮中年輕太監,那幾人出城,便往北而去,不知所蹤。我若所料沒錯,那人當是萬歲爺了。因那夜,李元貴去了裴家賀喜,伺候萬歲的是崔銀水。那年輕太監的樣貌,聽起來和崔銀水倒是無二。」

  周氏眉頭蹙了蹙。

  「萬歲爺身邊那幾個親信近衛,自然是不能打聽的。我便去試探崔銀水的口風,說娘娘知道他伺候萬歲辛苦,要給他賞賜,沒想到這閹人極是狡猾,說什麼自己下賤,伺候萬歲是前世修來福分,不敢要娘娘獎賞,若娘娘定要獎賞,便請他乾爹代受。斷了子孫根的兔崽子,滑溜的跟泥鰍似的,我說了兩句,便曉得了,想從這閹人嘴裡問出話,怕也沒多少指望,便不敢把話說的太透,怕他轉頭去稟了李元貴,若叫萬歲知道,反是給娘娘惹禍,故便回了。全是我的沒用,請娘娘責罰。」

  林嬤嬤說著,見周氏眉頭越皺越緊,急忙趴下去磕頭請罪,半晌沒聽她開腔,偷偷抬眼瞧去,見她雙目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仿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模樣怪異,一時不敢再發出聲響,只屏住呼吸候著,半晌,終於聽到皇后道:「你確定,萬歲那夜出了城北?」

  林嬤嬤忙用力點頭:「十有八九,那一行人就是了!」

  周氏道:「你再派信靠的人,去城北慈恩寺裡繼續給我悄悄地問,那晚上,寺裡有沒有到過什麼特殊的人,都去了哪裡。」

  林嬤嬤是周氏乳母,周氏當初被老皇帝做主嫁給蕭列時,她便已跟來,知道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秘,一愣,想起了件事,倒抽口涼氣:「娘娘你是說,萬歲爺那晚上竟去了慈恩寺的那個地方?」

  周氏面肌微微扭搐,咬牙道:「半夜三更,私密出宮,還是城北,不是那裡,會是哪裡?這麼多年過去了,我本以為他早放下了,沒想到到了如今,他竟還唸唸不忘,才進京城幾天,活人不看,竟跑去死人那裡悼亡……」

  她猝然停下,嘴唇微微顫抖,十個尖尖指甲,深深插入掌心肉裡,也不覺得疼,只長長呼吸了一口氣,最後起身,冷冷道:「你立刻去查,一有消息,就報給我。」

  林嬤嬤應聲,從地上爬起,轉身退了出去。

  ……

  章家夫人過生日,太子妃又獲准回府省親,當日章家門前,但見香車玉馬,往來不息,因到的都是各府女眷,太子妃也會出宮回府,為母賀壽,章家怕衝撞了,一早起便將整條街封住,到了傍晚,街頭街尾,亮起連綿不絕的一片明角燈,燈火通明如晝,各府女眷陸續到來,停的馬車和轎子,首尾相連,竟將整條街佔滿,路人遠遠翹首圍觀,但見寶馬雕車,靡麗竟奢,難以描摹。

  裴右安和蕭胤棠雖私下斷無往來,但明面上還是和氣的。蕭列入京城後,裴家、章家、周家這幾戶,如今可稱京中豪門之最,平日人情往來一概不少,章夫人今天過生日,早早便往裴家送來了請帖,邀辛夫人、孟二夫人和新過門不久的裴大奶奶一併上門做客。

  到了申時末,嘉芙早裝扮完畢,隨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出門,辛夫人自己一輛馬車,孟二夫人拉了嘉芙同坐,前後兩旁家奴隨行,後頭馬車裡跟了丫頭僕婦,一路往章家而去。到了門前,被候著的章家管事媳婦給迎了進去,二門還沒到,便見章夫人帶著僕婦現身,親自出來迎了。

  章夫人穿了身暗朱起壽字紋的簇新錦衣,額前抹了個繡金絲鑲嵌各色寶石的抹額,富貴錦繡,春風滿面,上來便親熱地捉了辛夫人的手,相互寒暄過幾句,笑道:「我不過過個生日熱鬧罷了,本也沒想著驚動你們這些貴客的,只是皇后娘娘說,太子妃前些時日辛苦了,叫她回家歇一歇,往熱鬧裡辦,我想著,娘娘既如此叮囑了,索性便在家中園子裡搭個戲台出來,把平日交好的夫人奶奶們都給請來,一起細細聽戲,如此才有意思。別家倒罷了,你們家長公子如今得萬歲爺器重,聽聞貴府也日日貴客不斷,我本以為夫人今日沒空來我寒舍,竟過來了,實在蓬蓽生輝。」

  長子榮光,嘉芙留意到,辛夫人笑的卻並不快意,只是旁人瞧不出來,也未仔細留意罷了。章夫人又招呼二夫人,最後將目光投到了嘉芙身上,略略打量了一眼。嘉芙向見了禮,她笑吟吟地道:「這位想必就是得萬歲爺賜婚的大奶奶了,玉人兒一樣的,我一見就喜歡,都別站這裡了,快進去吧!」說著引辛夫人等進去,一路說說笑笑,穿過幾重門,路上不見半個小廝男僕,一色全是丫頭僕婦,最後入了專為今日而佈置出來的壽堂,珍樓寶屋,花團錦簇,裡頭已到了許多的人,但見衣香鬢影,珠光寶氣,又有脂粉團團香氣,撲鼻而來,各府女眷,打扮的無不光鮮亮麗,敘話的敘話,喫茶的喫茶,笑聲不絕,忽見章夫人親自引客入內,紛紛看了過來。

  這是嘉芙嫁給裴右安後,第一次在京城貴婦的應酬圈中露面。

  蕭列對裴右安的倚重,甚至超出當年的衛國公,裴家也因了裴右安的緣故,一躍成為京中首屈一指的高門,煊赫一如多年前裴文璟入主中宮之時的盛況,裡頭那些女眷,哪個不認得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見裴家的到了,紛紛笑臉相迎。

  今日自己是個陪末,嘉芙的裝扮,自然不會刻意張揚,但也不敢怠慢。知自己容貌偏於嬌稚,故要往穩重裡打扮。沐浴過後,淡掃蛾眉,薄粉敷面,輕施胭脂,唇染丹朱,高綰髮髻,金瓚玉珥。身上衣裙,是十二片的裙面,以金絲縫製而成,每一片裙幅上,各自刺繡了四季不同的花鳥圖紋,雅緻中見富麗,行走之時,猶如鳳尾,端麗冠絕。

  裴右安大婚,不只得了皇帝賜婚,還有和太子同日的殊榮,娶的卻是泉州商戶表妹,嘉芙還未露面之前,便已引來不少人的關注,此刻跟隨前頭幾個婦人,位置雖排在後,但甫入壽堂,身上便落滿了投來的目光。

  壽堂裡的女眷們,有些嘉芙認得,譬如朱國公夫人和安遠侯夫人,之前都有來裴家走動過的,更多的卻不認識,自然少不了一番引見敘話。她面帶微笑,話並不多,但應對卻極是得體,就算當中有輕視她家世的,以裴右安今日今時的地位,又有誰敢明面裡得罪她。輩分比她高的,個個親切無比,和她平輩的,無不小心奉承,乃至於卑躬屈膝,所謂妻憑夫貴,大抵便是如此。

  內中有劉九韶夫人和張正道夫人。張正道今日富貴,全賴裴右安的舉薦。至於劉九韶,當初武定起事之時,陣前被俘,若不是因了裴右安,莫說今日地位,此刻全家怕都已經成了順安王的刀下之鬼,兩位夫人也不等著引見,自己過來便和嘉芙攀談,態度慇勤,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嘉芙和兩位夫人敘話之時,忽然看到孟二夫人帶了個婦人,挨挨擦擦地朝著自己靠了過來,一身簇新的油紫華服,滿頭珠翠,兩隻眼睛望來,臉上帶著討好的笑,立刻便認了出來,不是別人,正是全哥的那外祖母宋夫人。

  宋家在順安王當皇帝時,風光了幾年,後來蕭列打到京城,大軍還沒到,據說第一披暗中向他投靠的官員裡,其中就有宋家。蕭列登基後,對宋家也免於究責,但似乎頗為厭惡宋家,官職一降再降,宋大人從當初的二品大員,降成了如今一個毫不起眼的太常寺六品寺丞。這樣場合,全靠宋夫人鑽營奔走,送上厚禮,這才終於得了邀貼,此刻能夠站在這裡。

  二夫人笑吟吟地領宋夫人到了嘉芙面前,背過身,便皺起眉,湊過來耳語:「阿芙,這婦人方才一直纏我,要我帶她到你跟前說話,我實在是怕了她,只好領來,你隨便應付兩句,打發走就是了。」

  嘉芙備嫁之時,宋夫人就曾厚顏攜禮登門,除了帶回從前自家送的那些珍物,另又加送了許多東西。孟氏豈會要她的好處?一送走人,立刻就叫人將多出來的東西挑了回去。

  想起母親從前委曲求全,為了自己在她面前受過的那些氣,看不見人也就罷了,現在見她竟還厚顏無恥要來說話,如何會有好臉色,壓下心中厭惡,笑了笑:「乾媽一向可好?」

  宋夫人慌忙擺手,陪笑道:「怎敢當得起大奶奶如此稱呼?我算是哪門子的乾媽。大奶奶叫我一聲太太,我便拜佛了!我聽說太太如今還在京中?有些想念,心裡一直想著再去拜會太太的,就是知道她忙,怕貿然登門打擾到她,不知這幾日可方便?」言語間滿是諂媚,哪裡還有從前半分飛揚跋扈的神色?

  自己被皇帝賜婚給裴右安的消息傳到泉州後,哥哥甄耀庭就上路往京城來了,等見過面,就接母親孟氏一道回泉州,算著日子,過兩日應也快到了。

  嘉芙不會刻意當眾羞辱這勢利婦人以洩憤,但也不會讓她打蛇隨棍上地糾纏上來,道:「我母親確實有些忙,這些日訪客不斷,沒片刻歇息的功夫,人也極乏,夫人若無要事,我代我母親心領好意便可。」

  宋夫人訕訕點頭:「是,是,太太既乏了,那就好好休息才是……」

  嘉芙淡淡一笑,轉過臉,不再和她說話。

  一個宮中太監忽然飛快入內,報說太子妃到了,全壽堂裡的人立刻停了手頭的事,照著次位排序,隨了章夫人,迎了出去。

  嘉芙隨眾人來到二門停下,見大門外全副儀仗,太監宮女捧巾打扇,一個小太監彎腰上前,打開宮轎轎簾,章鳳桐從轎子裡下來,章夫人帶了全家女眷,將她迎入,排場極是浩大。

  嘉芙和其餘人分立甬道兩側,看著章鳳桐被人簇擁著,笑容滿面地朝裡而來。她一身宮裝,雍容華貴,燈光將她整個人照的燦爛炳煥,大魏未來皇后的風範,一展無遺,待走的近了,那些二品之下的夫人領著跟隨的姑娘小姐,朝她紛紛下拜。

  嘉芙份位,排在前列,見太子妃免行跪禮。看著她從自己面前經過,章鳳桐轉頭,仿似無意看到了嘉芙,面上露出笑容,停下腳步,折了過來,到了嘉芙面前。

  嘉芙向她行常禮,她讓免禮,順道又讓那些跪在道旁的也一併起來,對眾人笑道:「我與裴夫人從前就是舊交,惜乎各自忙碌,不得深交,一直引以為憾,今夜值此良機,當與裴夫人暢談為快。」說完執了嘉芙的手,要她和自己一併入內,又對章夫人笑道:「母親,記得等下將裴夫人的位置安排在我近旁。」

  眾人見太子妃也青眼有加,投向嘉芙的目光,愈發豔羨。

  嘉芙以份位不夠辭謝,章鳳桐卻誠摯再邀,嘉芙心知推脫不了了,便微笑道謝。

  入了壽堂宴廳,安排座次,嘉芙果然被排在了章鳳桐的那一桌,是為上上貴座。同坐之人,不是超品秩的誥命,便是年長德高之人。嘉芙因年紀最小,為下首位,恰和章鳳桐相對而坐。

  壽筵即開,眾人動筷。

  這種場合,本就不是飽腹之所,嘉芙出來前已經吃過,並不餓,此刻便謹小慎微,執筷跟著旁坐的秦國公夫人,只往上到自己面前那幾盤菜饌裡,略微夾了兩筷而已。

  章鳳桐笑道:「我母親今日壽誕,蒙諸位長輩尊親來家中祝賀,十分感激。我雖名為太子妃,實則年紀輕,論輩分,更不敢在長輩尊親面前託大,我先向大夥兒同敬一杯。」

  她說完,一個宮人手中端了一隻酒壺,上來為同桌之客倒酒。先是太子妃面前的酒盞,再依次輪轉。

  同桌夫人們紛紛謙讓。

  嘉芙視線掃過宮人手中那隻酒壺,本是無意,看了一眼,心中卻微微一動。

  這酒壺腹圓嘴尖,和尋常酒壺,形狀看起來並無區別,但底色卻是皇家獨用的明黃,壺肚上燒繪了龍鳳祥雲圖紋,龍鳳栩栩如生,極其精美,一看就知,應是宮中御物。

  嘉芙總覺這把酒壺有些面熟,彷彿從前在哪裡見過似的,一時卻想不起來,努力搜索回憶,那宮人依次倒酒,漸漸快要轉到嘉芙面前之時,她終於想了起來。

  前世蕭胤棠當上皇帝後的次年,封了一個梁姓的妃子。梁家那時隱有崛起之態,和章家處處針鋒相對,那個梁貴妃又是以德才出名,入宮後,沒半年,就成了地位僅次於章鳳桐的貴妃。但是就在那年中秋,章鳳桐大宴後宮和群臣誥命夫人的宮宴之上,那個梁妃竟喝醉了酒,不但言語失態,還發狂謾罵皇后,又胡亂脫衣,醜態百出,當時攪亂宮宴,消息傳出宮外,梁家顏面盡失,蕭胤棠也對她厭惡至極。梁妃卻不斷喊冤,說自己是被人陷害的,當時喝了酒後,就神志不清。蕭胤棠也是個精明的人,細想不對,命人徹查,最後查了出來,竟是一個姓朱的妃子妒恨梁貴妃,在宮宴上,買通宮人,用了一把由能工巧匠打造而成的酒壺,名鴛鴦乾坤壺,酒壺外表看起來和尋常酒壺無二,但內中卻暗藏機關,一分為二,可灌入不同酒水,撳動壺把上的一個暗鈕,出來的就是這部分酒水,旁人絕無知覺。當時梁貴妃就是誤喝了被下過藥的酒,這才當眾出了大醜。

  蕭胤棠得知真相後,下令拷問朱妃,只是她已提前畏罪自盡。那把酒壺,後來就被蕭胤棠拿來給了嘉芙玩兒,供她解悶。

  嘉芙忽然什麼都明白了。

  為什麼請帖上指明請她務必同來赴宴,為什麼章鳳桐要她同坐一桌。

  嘉芙面上若無其事,帶著該有的笑容,看著那個宮人給身畔的秦國公夫人倒完了酒,提壺到了自己身畔,與方才無二,將壺嘴伸向她面前的那隻酒盞。

  她看的清清楚楚,宮人的拇指,就在倒酒的那一刻,改撳了手把上方的一個小小按鈕。動作極其細微,倘若不是她刻意留意,絕對難以察覺。

  金黃色的酒液穩穩地被倒入她的酒盞。至此,全桌人都已滿酒,宮人將酒壺輕輕放到了章鳳桐的面前,隨即離開。

  嘉芙壓下心中劇烈波動,慢慢抬起雙眼,見章鳳桐起身,端起酒杯,雙眸含笑,掃了一眼全桌,視線最後落到了自己的面上,道:「此一杯,先敬我大魏風調雨順,萬歲萬壽無疆,請共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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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直到此刻,嘉芙才頓悟了,上輩子梁貴妃的遭遇,或許主謀並不是那個畏罪自盡的朱妃,極有可能,就是此刻對面這個正含笑望著自己的雍容女人。

  她杯中的這杯酒,酒液金黃,端起來微微晃動,宛若裡有碎金浮動,和身畔秦國公夫人的那杯,看起來一模一樣。

  不知章鳳桐獨留給自己的這杯酒裡,到底下了什麼藥。不管是什麼,她知道,自己絕不能喝下去。

  身畔秦國公夫人等都隨了章鳳桐起身敬祝,餘桌女賓紛紛跟隨,嘉芙也緩緩站了起來,望著章鳳桐,端起酒盞,看準她喝酒,視線離開自己的那短暫一刻,將酒杯也送到嘴邊,手腕微彎,藉著大袖遮掩,一杯酒水便沿著她的手臂和袖管,全部倒了進去。

  雖是夏季,衣衫料子沒冬服那樣厚重,但這種場合穿的衣裳,裡外至少三層,必不可少,酒水流入,迅速就被裡層和中衣給吸滲走了,外衣碧色,袖管下便是略有滲出,嘉芙放下了胳膊,便遮的嚴嚴實實,邊上的人也毫無察覺。

  一飲過後,章鳳桐望了眼嘉芙面前空盞,笑了一笑,落座,至此,壽筵才正式開始。

  嘉芙不動聲色,和身畔的秦國公夫人低聲說著閒話。不時有女賓來這裡單獨拜見章鳳桐,嘉芙留意到,章鳳桐百忙之餘,時不時總會瞥一眼自己的方向。她裝作毫無察覺。

  漸漸地,章鳳桐似乎有些沉不住氣了,打發走了一位前來奉承的夫人,朝身後那個宮人使了個眼色,宮人會意,再次過來,端起酒壺,如法炮製,如第一次那樣,再次為一桌人倒酒,輪到嘉芙杯中之時,依舊是上次的手法,被嘉芙悉數收入眼底。

  這個女人,實是逼人太甚,一杯還不算,應是以為藥性不夠,竟如法炮製,要自己再喝下第二杯酒。

  嘉芙心中怒氣,漸漸翻湧勃發,見章鳳桐端起酒杯,又替她母親祝酒,同桌之人紛紛同祝之時,她也跟著端起了酒杯,卻又放下,裝出頭暈的樣子,扶住了額。

  身旁秦國公夫人覺嘉芙有異,忙發問。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歉然道:「方才忽感到腹中火燒,又些許目眩,人好似頭暈……」

  秦國公夫人關切道:「你平日可會吃酒?」

  嘉芙彷彿頭暈的厲害,雙手捂了捂臉,搖頭:「極少……」

  秦國公夫人笑了:「這就是了,想是你有些醉了。我常吃酒,方才一吃就知道,這酒確屬精釀,比我平常吃的要醇烈,看來你是沾不得酒。」

  嘉芙歉然一笑,看向章鳳桐道:「我怕我再喝下去,當場失禮,惹大傢伙笑話便不好了,不如以茶代酒,同祝夫人誕辰……」

  桌上有現成的茶壺,嘉芙自己提了,轉頭向侍立在後的丫頭要了個新杯,自己往裡注茶,手卻發軟,竟拿不住茶壺,一下滑手而出。

  秦國公夫人笑道:「真是醉了!來,來,我給你倒,你趕緊喝茶,好醒醒酒。」

  章鳳桐注視了嘉芙片刻,忽笑了,道:「裴夫人看來確是不會吃酒,才一杯下去,便成這樣了。也不好叫你醉倒,以茶代酒也是一樣,你且多吃些菜,等緩過去,想必等下就好。」說著舉起手中酒杯,和眾人正要飲酒下腹,壽堂外忽進來一個小太監,拖長聲音宣道:「萬歲爺命人送來壽匾一面,壽桃兩隻,跪迎。」

  全場原本歡聲笑語,忽聽宮使到了,立刻安靜下來,章夫人正蝴蝶似的滿場遊走勸客盡樂,此刻喜出望外,忙領了人迎了出去。

  章鳳桐也放下手中酒杯,起身匆匆往堂門而去,壽堂裡的女賓,連同所有侍立在旁的丫頭婆子媳婦,無不嘩啦啦地跟著同迎了而出。

  一桌之人,頃刻間走光,只剩嘉芙一人被落在了後。

  嘉芙看了眼自己面前的這杯酒,再瞥一眼章鳳桐位上那盞剛端起來沒喝又被放下的酒,心跳的厲害,端起來飛快繞桌而過,順手就換了酒杯,定了定神,這才匆匆跟了上去,和眾人一道,下跪迎接。

  被派來的太監是崔銀水,笑容滿面入內,宣了旨意後,幾個小太監抬入壽匾和壽桃,放在壽桌之上,猶如滿堂增輝,章鳳桐和章夫人這才領著眾人起身。章夫人向崔銀水道辛苦,留他吃酒,崔銀水擺了擺手,朝章夫人恭賀了幾句,帶著小太監便走了。

  章夫人送人歸來,賓客們已再次紛紛歸坐,比起方才,氣氛更是熱烈,章夫人不必說了,得意萬分,章鳳桐聽著同桌夫人們的恭維之辭,目中也是含笑,端起酒杯。夫人們紛紛相隨。

  嘉芙看著章鳳桐將那杯酒喝了下去,端起茶,自己也慢慢地喝了一口。

  壽筵繼續,這時一陣鑼鼓蹡蹡聲起,連著壽堂出去,隔了一片水池,對面那座搭出來的戲台之上也開始唱戲了,唱的是五女拜壽。

  嘉芙始終一副不勝酒力的樣子,但除此,並無別的不妥。

  章鳳桐一邊和坐她近旁的夫人們說著笑,一邊不時看她一眼。

  嘉芙知她此刻必定困惑萬分,裝作被戲吸引了,和身畔的國公夫人看著戲台方向,聽著戲,低聲敘話。

  「太子爺到——」

  戲台上大戲唱的正酣,一太監又入內,高聲宣道。

  壽堂裡的氣氛,徹底被推到了今夜高潮。

  章夫人大喜過望,飛快扭頭,看向自己的女兒。章鳳桐起先仿似有些難以置信的樣子,呆了一呆,隨即面露喜色,急忙起身,迎了出去。

  和方才一樣,滿堂之人,又紛紛起來跟去相迎。等身穿明黃色太子袍的蕭胤棠現身在壽堂門口,滿堂女賓,見禮的見禮,下拜的下拜,台上戲子們也停下了戲,跪在戲台之上。

  蕭胤棠笑容滿面,兩道目光掃了眼堂中之人,迅速便看到了嘉芙站在秦國公夫人身後的嘉芙,目光落她身上,微微定了一定,隨即道:「免禮。我來是為岳母賀一聲壽而已,不必拘禮。」

  從前還在武定時,章夫人就心知,自己女兒並不得蕭胤棠的歡心,今晚她過生日,根本沒想過太子會親自過來賀壽,怕女兒為難,也沒在她面前提過半句這個想頭,萬萬沒有想到,太子竟如此給足面子,如何不喜笑顏開?

  不等蕭胤棠向自己行禮完畢,忙上前,親熱攙扶起來。

  章鳳桐的父親和幾個兄長也聞訊趕來,因此間都是女賓,不便久留,蕭胤棠向岳母賀壽完畢,便被請去別堂另坐。有意無意,目光又掃了眼嘉芙,這才離去。

  先是皇帝賜下壽匾壽桃,再是太子親自過來賀壽,夫人們再次落座之後,對著章鳳桐,恭維更是不斷。

  章鳳桐起先自然也笑容滿面,漸漸地,臉色卻彷彿有些不對,面龐泛紅,仿似頭暈,往側旁靠了靠,自己扶住額頭。

  坐她身側的是朱國公的母親,見狀,忙扶了扶。

  同桌的夫人們,終於發現她的不對,停了說話。那宮人也覺察到太子妃的異常,忙將章夫人叫來。

  章夫人撇下賓客匆匆過來,見女兒面色潮紅,雙目定定望著前方,坐那裡一動不動,仿似醉了酒的樣子,吃了一驚,忙上來扶住,低聲道:「鳳桐,你怎的了?」

  章鳳桐充耳未聞,忽的轉頭,雙目盯著戲台的方向。

  戲台上正在演著寒門子鄒應龍中狀元,對糟糠妻三春不離不棄的深情告白。章鳳桐死死盯了片刻。雙目越睜越大,目光愈發迷亂,突然竟呵呵冷笑出聲。

  章夫人終於覺察到女兒不對,急忙叫了人,要扶她先回房,卻不料章鳳桐忽的一把推開了她。因沒有防備,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

  「停下,都給我停下!你們這些戲子,都在胡亂唱著何物誆騙世人?世上又何來深情郎君?全是騙人!」

  章鳳桐一把推開了章夫人,轉頭就衝著戲台上唱著戲的戲子們高聲嚷道,聲音裡滿是厭惡。

  戲子們唱的正深情投入,忽見太子妃大發雷霆指責自己,全被嚇住,倉促間停下,慌忙下跪。

  整個壽堂頃刻間安靜了下來,全部人都轉過頭,看著突然狀若醉酒發癲的章鳳桐,驚疑不定。

  章夫人大驚失色,不知女兒怎突然如此失態,慌忙再次上前,附耳低聲道:「鳳桐!你怎的了?快醒醒!」

  章鳳桐雙目泛紅,轉頭望著章夫人,盯著她看了半晌,眼淚忽然流了下來,哽咽道:「娘,我心裡苦,你不知道嗎?」

  章夫人心知女兒應是醉的不知人事了,轉頭,見無數道目光齊刷刷地投了過來,忍住羞怒,勉強笑道:「太子妃應是吃醉了酒,失禮了,我先送她去歇息……」朝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架住章鳳桐,急忙要帶她出去。

  章鳳桐奮力掙扎,尖叫不停,不讓人碰自己,「嘩啦」一聲,寬大宮衣袖子捲的桌上幾隻碗碟,連同那隻酒壺,一併掉落在地,碎成了一片,只見她咬牙切齒,盯著身畔那個被嚇呆了的朱國公的母親,突然伸出手,竟掐住了她脖子,一邊掐著她腦袋使勁晃,一邊大笑:「曹氏,你早就該死了!你以為你爬了幾次太子的床,太子就是喜歡你了?竟敢在我面前無禮!你這個蠢貨,我告訴你吧,太子他肖想的是裴右安的女人!那個姓甄的狐狸精!你這條可憐蟲,被太子掐死,那也是活該!」

  滿堂皆驚,目瞪口呆,等反應了過來,又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心跳得飛快。

  她方才將那杯酒換給了章鳳桐,確係是被她激怒了,不過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順水推舟略施懲罰而已。章鳳桐也不會想到,自己是兩世之人,知那隻茶壺的秘密,即便事後回想,也絕不可能想到是被自己給換了酒的,只會以為是那宮人倒錯了酒。

  但嘉芙沒有想到,這藥酒藥性竟如此可怕,章鳳桐喝下之後,完全失了心瘋,不但扯出前些時日的東宮喪事,竟還把自己也給牽了進去。

  偌大的壽堂,鴉雀無聲,只剩章鳳桐的呵呵冷笑聲和被她掐住脖子的秦國公老夫人發出的拚命掙扎之聲。

  章夫人大驚失色,和人奮力扳開了章鳳桐的手,未料她手勁異常的大,費了老大力氣,才終於將已經半翻白眼的老夫人給弄開,老夫人脖子一被鬆開,人就癱軟在地,一下背過了氣,近旁夫人們見狀,慌忙上前,捶胸的捶胸,揉背的揉背,那邊廂,章鳳桐已被下人困住手腳,強行拖著退出壽堂,她奮力掙扎,章夫人怕她又胡亂說出什麼話來,自己用力摀住她的嘴,卻不料被她張口狠狠咬了一下,章夫人痛叫一聲,甩開了手。

  「娘啊,我心裡苦啊,為何連你也這樣對我——」

  章鳳桐雙目赤紅,又哭又笑,狀如癲狂,伸手死死抱住一條桌腿不放,整張桌子都跟著她被人拖的朝前移動,桌角和地面摩擦聲中,盤碟紛紛落地,湯汁飛濺,夫人們驚叫聲四起,她掙扎之間,腳上一隻宮鞋都飛了出來,哪裡還有之前的半分雍容模樣。

  誰還有心情再喝酒吃菜,滿堂之人,聚攏而來,勸的勸,議論的議論,一地雞毛之時,壽堂門口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眾人回頭,見太子和太子妃的兩個哥哥飛奔而入,見狀,臉色大變,推開眾人,上前,一個死死捏住章鳳桐的嘴,另個將她胳膊強行掰開,迅速著人拖抬了出去。

  蕭胤棠臉色鐵青,望了眼站在人堆後的嘉芙,對眾人勉強道:「她吃醉了酒,方才全是一派胡言,叫眾位受驚了。」說完便匆匆離去。

  章鳳桐人是被帶下去了,壽堂裡卻還亂著,剛被她掐了脖子的老夫人此刻終於甦醒,家人也聞訊匆匆趕到,見狀,面露慍色,勉強聽章夫人賠禮解釋了幾句,便攙著老夫人走了。

  壽筵是吃不下去了,章夫人滿頭大汗,站那裡,面色一陣紅,一陣白,勉強繼續為自己女兒方才的失態打著圓場。

  夫人們漸漸從方才的驚駭裡回過神,心知今晚這事鬧的是難看了,簡直駭人聽聞,面上卻裝作若無其事,順著章夫人的口風紛紛安慰,說太子妃應是前些時候心力耗損過度,今晚又多吃了幾杯,這才一時失態。

  陸陸續續,開始有人告辭,章家下人送客,卻早沒了先前的精神,個個驚疑不定,神色如喪考妣,出錯不斷。

  嘉芙心裡有些後悔,又幾分的後怕。

  倘若不是自己預先有了防備,今晚必定會喝下那杯酒。若真喝了下去,方才實在難以想像,自己會出什麼樣的醜。

  她不禁打了個寒戰。

  身側有人扯了下她的衣襟,她轉頭,見孟二夫人朝自己丟了個眼色,湊過來低聲道:「右安打發人進來說,他人就在外頭,等著接咱們,好走了。」

  嘉芙轉過身,見辛夫人冷冷瞥了自己一眼。

  章鳳桐是自作自受,出了個大醜,嘉芙的心情,卻也帶了幾分羞恥,在身後那些人的目光注視之下,跟著默默出了壽堂,來到分隔內外前後堂的一道垂花門前,看見裴右安站在那裡,身影一動不動,心裡不禁愈發忐忑。

  壽堂裡的事鬧的這麼大,想必他應該也知道了。

  章鳳桐發瘋,大庭廣眾地說太子覬覦自己,對於身為丈夫的裴右安來說,無疑是種羞辱。

  嘉芙經過他的近旁,有些不敢看他的表情,微微低下了頭。

  嘉芙聽到他對辛夫人和孟二夫人說,他方才從宮中回來,想到她們幾個來了章家赴宴,因無事,便過來接了。

  語氣聽起來和平常也沒什麼兩樣。

  嘉芙悄悄抬起眼,正撞到他投向自己的兩道目光,不敢細看,飛快又低下了頭,一路無話地出去,到了門口,登上馬車,裴右安也翻身上馬,就要走的時候,章鳳桐的父親從大門裡匆匆趕了出來,喊道:「裴大人留步!」

  裴右安轉頭看了一眼,下馬。

  章父將裴右安引到門房附近,周圍無人。

  「章老還有何事?」裴右安道。

  章父素有名望,年紀也大,章鳳桐是他的幼女,故在朝中,人人都以章老敬稱於他。

  章父早沒了平日的模樣,面露難堪,話未開口,先向裴右安深深行了一禮,愧道:「老夫是來代太子妃來向裴大人告罪的。她今夜吃醉了酒,失了心瘋,滿口胡言亂語,誹謗太子不算,竟還冒犯了裴大人和夫人,實在是老夫從前教女不嚴所致。今夜老夫便入宮去向萬歲告罪,萬死難辭其罪!只是裴大人這裡,望大人大量,千萬不要見怪,老夫代全家,感激不盡!」說著,又深深作揖。

  裴右安語調客套,卻相當冷淡,只道:「太子妃自然是在醉酒亂語了。章老要向萬歲告罪,還是快去為宜,遲了,怕宮門已閉。」

  他朝章父略還了個禮,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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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回去路上,嘉芙依舊和二夫人同坐一車。

  嘉芙早就看了出來,二夫人此刻內心應當是頗為興奮的——其實除了她之外,今晚到場的另外許多夫人們,應當也是和她相同的這般感受:原本只想應個景,錦上添花地去給太子妃娘家母親過個生日罷了,誰又能想的到,好好的一個壽筵,中途竟會以如此的方式戛然收場?不但有東宮前些時日側妃暴死一事的隱私,更證實了此前曾暗傳過的一件事,那就是太子和裴右安曾同時有意於泉州甄氏,最後皇帝做主,裴右安抱得美人歸了。

  畢竟,甄家人當時奉旨隨了福建巡撫一道入京,太監隨後又去甄家傳旨,動靜也不算小,消息不可能沒人知道,何況,這事牽涉到的兩個人,一個太子,一個是新帝最為倚重的能臣,又關乎風月,這種消息,原本就是喜聞樂見傳的最快的,只是此前,一直只在暗中傳言罷了,誰會想到,今晚竟真就如此精光赤條地被抖摟了出來,最關鍵的是,說出這話的,還是那個向有賢名的太子妃!

  二夫人一直留意著嘉芙的神色,等著她開口哭訴蒙冤,見她上來後一語不發,自己忍了片刻,實在忍不住了,靠了些過來,道:「今晚也是奇了,那太子妃便是喝醉了,這酒瘋撒的,也是夠瞧的,竟胡言亂語到了這般地步,不但咬了太子,竟還扯上了你和右安!不是我在背後不敬,我看她是失了心瘋了!先前我還以為如何端莊賢惠呢,這才幾天的功夫,竟就露出這般醜態!」說著嘖嘖搖頭。

  嘉芙依舊沒開口。

  她實在是沒心情,也沒力氣應付身邊的這個姨母。

  方才章鳳桐的父親留裴右安說話,嘉芙能夠猜到是在說什麼。當時壽堂裡的人實在太多了,眾目睽睽之下,章鳳桐鬧出這麼大的動靜,想壓是絕對不可能的。

  裴右安回來的時候,嘉芙曾撩開馬車窗簾子的一角,偷看過他,見他神色凝重。

  她愈發確定,他真的是生氣了。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蕭胤棠對自己的意圖的,她和他的開始,也起始於這件事,但在今晚之前,對於外人來說,這是一個隱秘,至多猜疑,沒有誰會把這個拿到明面上去講。

  今晚之後,卻不一樣了。

  不必等到明天,恐怕整個朝堂之人,都會知道這件事了。

  一個朝廷重臣的妻,被當朝太子覬覦,於太子來說,自然是失德,但對於裴右安來說,被人在背後議論這種風月糾葛,也絕不是件光彩的事情。

  他會因為自己而蒙羞。

  嘉芙真的懊悔了,懊悔自己當時只圖一時意氣,把那杯藥酒換到了章鳳桐的面前。如果知道她喝下去後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寧可忍氣,也絕不會做的。

  二夫人覷了眼嘉芙,見她依舊出神,便執了她的手,改安慰語氣道:「阿芙,嬸嬸知道你難過,但你是什麼人,別人不知道,嬸嬸會不知道?你莫往心裡去了,但凡是個明理的,都不會相信太子妃方才的胡言亂語,你不過遭了池魚之殃罷了。右安必定也是如此做想,回去了你好生跟他解釋就了是。」

  自從上次她自稱「姨母」,嘉芙叫她「嬸嬸」後,如今二夫人和嘉芙說話,不再以「姨母」自稱了。

  嘉芙只覺身邊二夫人聒噪的厲害,心煩意亂,轉過頭,微微掀開車廂窗簾子,又朝外看了一眼。

  他騎在馬上,不緊不慢地行於馬車的前方道側。

  一行人到了裴府,馬車在門口依次停下,後頭馬車裡的丫頭婆子下來,抱來踏腳放在馬車旁,二夫人被婆子扶著先下去了,嘉芙跟著下,檀香上來,要扶嘉芙的時候,裴右安伸來手,輕攙了下她的胳膊,嘉芙站定腳,他鬆開了手。

  兩人要先送辛夫人回院,辛夫人說不必送,又道:「右安,你若得空,我有兩句話要和你說。」

  裴右安應了一聲,轉向嘉芙道:「你先回房吧,早些歇了,我稍後便回。」

  他的語氣很溫柔,又吩咐檀香和劉嬤嬤先送大奶奶回去。

  嘉芙看了一眼辛夫人,壓下心中惴惴,只得轉身先去了。

  裴右安送辛夫人到了她屋,道:「母親有何話要吩咐?」

  辛夫人望著他,臉上露出笑容:「右安,我知你一向和我不親,心裡許也怪我偏向你二弟。並非是我對你成見。你也是我的兒子,還是長子,如今不但家中全靠你撐著,便是娘老了,也是要靠你的。只是你從小懂事,從不用我多操心,你二弟卻沒你能幹,我這才多看他兩眼。望你能體諒我做母親的不易。」

  裴右安道:「這些母親不說我也知道。不知有何吩咐?」

  辛夫人這才嘆了口氣:「今夜章家出的事,想必你知道了。太子妃大庭廣眾之下,竟說太子肖想咱們家新媳婦,指名道姓,把你也給繞了進去,你在萬歲和同僚跟前,恐怕有點失臉,畢竟,這說起來不好聽。新媳婦嫁進來這麼些日了,我也不是說她哪裡不好。我跟你說這個呢,更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著你是我的兒子,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這樣被人糟蹋了名聲。她那裡,你回去了,還是說說她為好,免得往後,又這樣丟了你的臉。」

  裴右安道:「母親覺得我當說她說什麼?」

  辛夫人一怔,遲疑了下:「太子妃怎會憑空污衊太子?想是實在氣不過了,這才說了出來。所謂人正不怕影斜,想必是她和太子有所往來……」

  「不早了!母親若無別事,歇了吧,我也回了。」

  裴右安向辛夫人略行了禮,轉身便出。

  「右安!娘也是為了你的名聲——」

  裴右安忽的停下腳步,轉過頭,兩道目光射向辛夫人,竟帶肅殺厲色。

  這麼多年,辛夫人和這個「長子」,雖然關係冷淡,但他面對她這個「母親」,卻一直是守禮的,謹守著做兒子的本分。

  像此刻這樣的神色,辛夫人還是頭回見到,不禁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她是怎樣的人,我比母親你更清楚。懷璧其罪,母親你難道不知道這個道理?一個發癲女子的胡言亂語,也值得你如此拷問於我?」

  他用「拷問」,個中含義,不言而喻。

  辛夫人說大吃一驚也不為過,望著裴右安,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你……怎如此和我說話……」

  她聲音微微發抖,有些氣惱,但對著這個彷彿突然被惹出怒氣的長子,又不敢再說什麼。

  裴右安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待再次開口,聲音裡雖已不帶怒意,但語調卻是涼寒若水。

  「母親!」他說道,「你所謂的名聲,十六歲時我失去的,遠甚今日。那時我都未曾為自己發過一聲,難道你以為今日我還會在意?」

  「從前你為我母親,如今依舊如此。如你方才所言,倘若你真需我靠老,到那時,我若還在,我必不會推卻。但也僅此而已。我的事情,以及芙兒之事,往後望你不必過問。該當如何,我自己心中有數。」

  「不早了,你歇下吧。」

  辛夫人僵在那裡,望著裴右安消失的背影,整個人一動不動,只剩兩片嘴唇,不住地微微顫抖。

  ……

  嘉芙沒精打采地進了屋,洗了個澡,才換好衣裳沒片刻,裴右安就回來了。

  嘉芙有些猜到辛夫人可能會對他說什麼,悄悄觀他臉色,見他面色如常,毫無異狀,沐浴更衣,出來後,像往常那樣,去了書房。

  他有每天晚上去書房的習慣。

  最近,有時她會跟著他同去,有時,他先去,她晚些過去。

  到了書房,裴右安有時會被她分心,丟下事情和她親熱,兩人一起回臥房。

  但也有時候,面對她的美色,他巋然不動,只專心於他自己的事。遇到這種情況,嘉芙就只能坐在一旁看書打發時間,直到最後趴在書上睡著,被他抱回臥房,或者撇下他,自己先回房睡覺。

  總之,隨著兩人關係越來越親暱,嘉芙現在出入他的書房,已經隨意的如同臥房,根本不用問他的意思了。

  她原本也可以像昨晚、前晚那樣,自己直接跟過去的,但是因為今晚的事兒,她又變得有些畏手畏腳,留在臥房,一直等到了亥時中刻——前頭的幾個晚上,到了這時辰,兩人都已回房了,因為這是嘉芙定給他的最晚就寢時間。

  她是有理由的,而且振振有詞。祖母吩咐過,讓她督促他不可歇的太晚。當時他拿她沒辦法的樣子,瞧著似乎不大樂意,但最後還是點頭說好。

  今夜悶熱,此刻房裡紗窗雖都開著,卻悶的沒有半點風,叫人有些透不出氣。

  嘉芙來到了書房,輕輕推開那扇虛掩的門,意外地發現他沒坐在那張案牘之後,而是立於北窗之畔,雙手負後,向著窗外烏霾夜空,背影凝沉,彷彿已經這樣立了有些時候了。

  嘉芙的腳步,便生生地停在了門前。

  裴右安聽到了她發出的動靜,轉過臉,看了她一眼,目光略帶暗沉。

  嘉芙遲疑了下,小聲道:「不早了,你還不睡嗎?」

  裴右安笑了一下,回身熄滅燈火,道:「走吧。」

  兩人回了臥房。燈滅了。裴右安彷彿有點疲乏,躺下去後,便閉上了眼睛,如沉沉入睡。

  嘉芙卻覺帳中又悶又熱,雖洗過了澡,全身卻汗津津的,又心事百轉,如何睡的著,片刻後,睜開眼睛,望著帳中模糊暗影裡,他那張沉靜如夜的側臉,鼓起勇氣道:「大表哥,你是生我的氣嗎?怪我,讓你蒙羞了……」

  「我無事,也未曾生你的氣。你莫多想。」

  耳畔傳來他的回答之聲。

  她又睡了片刻,感到衣衫貼在了後背之上,極不舒服。低低地道:「我有些熱,我再去擦個身吧……」

  她慢慢爬坐了起來,黑暗中,摸索著撩開帳子,爬下床,坐在床沿上,彎腰下去找自己的鞋時,腰間忽然一緊,被一雙手從後箍住,她輕呼一聲,人被他給拖回了帳子裡,按在枕上。

  嘉芙渾身血液翻湧,心跳倏然加快,還沒反應過來,身上一重,他身體便壓了下來,將她牢牢固在身下,接著低頭,一下尋到了她的嘴。

  嘉芙被他壓在身下親吻,感到他身體的慾望迅速升騰,人還有些發懵,不知他何以突然就這樣了。

  他已經不止親吻過她一次,每次都很溫柔,唇舌的相接,令她感到愉悅和甜蜜。

  這次卻不一樣,他的呼吸灼著她的面龐,親吻像是佔有似的,重重碾著她的唇舌,弄的她一點兒都不舒服。

  「大表哥……你弄疼我了……」

  嘉芙氣都快透不出來,不住地搖頭,好容易掙脫出來,吞了口口水,含含糊糊抱怨。

  「喚我夫君!」

  他的語氣,帶了不容置疑般的命令口吻。

  「夫君……」

  嘉芙渾身顫慄,嬌喘著,順從了他的話。

  這個悶熱而漫長的盛夏夜晚裡,裴右安佔有著身下這具甜蜜的,令人銷魂,只屬於他所有的女體。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夜雨,雨水沖刷過庭院中的樹木,積聚在遊廊瓦頭之處,嘩嘩地落下,帶了雨潮的夜風浸潤了一片紗窗,也漸漸帶走了帳中的郁躁悶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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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美人被摧,玉軟花碎,眼角掛了一兩點星星殘淚,軟綿綿無力地窩在裴右安的懷裡,一動不動。

  「方才弄疼了你嗎?」

  裴右安低低地問。

  嘉芙緊緊閉著眼睛,委屈般地抽噎了一聲,卻又搖了搖頭。

  裴右安有些歉疚地吻了下她汗津津的額,將她摟住。

  片刻後,嘉芙慢慢睜開眼睛,面龐紅暈猶未散去,卻將腦袋往他懷裡又拱進去幾分,抱住他手臂軟語:「大表哥,你在想什麼?」

  「太子妃怎突然發瘋,經過如何,把你看到的,都仔細說給我聽,一點細枝末節也不要落下。」

  嘉芙微微仰臉,見他望著自己,咬了咬唇,輕聲道:「我和她同桌,她起先好好的,吃了兩杯酒,後來突然就發瘋,先是罵唱戲的胡說八道,接著自己胡言亂語,攔都攔不住……」

  裴右安眉頭微微一皺:「你怎會和她同桌?」

  「她定要我同桌,我推辭不去……」

  「為何?當時怎麼說的?」

  嘉芙有點發虛,垂下了眼睛。

  裴右安一手端起她的下巴,讓她看向自己:「有事不要瞞我。」

  「大表哥,要是我做了不好的事,你會不會像以前一樣生氣罵我?」嘉芙終於問。

  裴右安一怔,大約是被她提醒,想起了從前的事,笑了,眉目舒展。

  「我不會生氣,更不會再罵你。要是真的不好,我會教你,下回不要再犯便是了。」

  嘉芙終於稍稍放下了心,道:「那我就說了,你說話要算話的。太子妃發瘋……是因為喝了藥酒……」

  她看著他的臉色,見他目露詫異,急忙搶著道:「是她自己投藥入酒!和我無關!」

  裴右安從枕上坐了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

  他的神色變得鄭重異常。

  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嘉芙也不敢再隱瞞,跟著坐了起來,把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只是說到那宮人給自己倒酒的一段時,略改了一改。

  「……那宮人往我杯中倒酒,被我無意看到她執壺手勢異樣,拇指撳了下壺柄,指下部位竟能動,稍稍落了下去。我便想到在武定時,我分明得罪過太子妃,她方才卻何以如此盛情邀約定要我和她同坐,就留了個心眼,悄悄倒了那杯酒,她大約見我沒事,又要灌我,被我推脫了過去,再後來,趁著萬歲聖旨過來,我就……我就……」

  嘉芙吞吞吐吐。

  「你就把酒換給了她?」

  裴右安雙眉微揚,極其訝異的表情。

  「大表哥,你答應過我不生氣的——她欺人太甚,非要我當眾出醜,我出醜不就是大表哥你出醜嗎?我一時氣不過,趁人不備,順手就給換了……」

  嘉芙有點慌,說著,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抱住了他,人就使勁往他懷裡蹭。

  裴右安喉結微微滾動了下,將她肩膀和腰身扶住,阻止她往自己懷裡鑽。

  「我沒生氣。你莫亂動,好好說話。」

  嘉芙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哦了聲,放開了他。

  「她不知道我換了酒,喝了下去,然後就……瘋了似的胡說八道……」

  「大表哥,我真的後悔了,要是我知道她會說出那話,我就算再怎麼委屈,忍下去也就算了,現在讓你蒙羞,我心裡很是難過……」

  嘉芙垂下腦袋,一動不動。

  半晌,他沒有出聲。

  嘉芙心裡漸漸難過了起來,有點想哭,卻強行忍著。

  「過來。」

  忽然,她聽他說道,聲音溫柔。

  嘉芙抬起眼睛,見他朝自己張開雙臂,狀似要抱,終於徹底放鬆了下來。

  他真的沒有怪她。

  「大表哥!」

  她立刻朝他撲了過去,裴右安沒有防備,被她撲的整個人往後仰去,倒在了枕上,嘉芙便趴在了他的胸前。

  「大表哥,你真好。」嘉芙親了他一口,雙眸亮晶晶的,聲音又軟又甜。

  裴右安的心,有那麼一瞬間,徹底地軟了。

  這個女孩兒,從她當初在武定驛館裡不顧一切地朝他跑來,死死抱住他腰身不放的那一刻起,他便感到了來自於她的對自己的全身心信賴。彷彿他便是她的天。

  裴右安其實自己也不是很清楚,為何她會如此信賴於他,那時候,他和她之間所有的往來,不過也就是小時候寥寥可數的幾次碰面以及去年祖母過壽時的碰頭,並且還不是很愉快。

  但是她就這樣跟上了他,他趕不走,也沒法放開。

  今晚他本是去接她的,卻意外地得知了壽堂裡發生的事。當時他確實便怒了。接她回家後,辛夫人對他說的那些話,令他的怒意更添一層。

  但絲毫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

  太子對她的覬覦,他一直是知道的,她從前為了尋求他的庇護,也不止一次在他面前強調過這一點。但他還是疏忽了,以致於今日因一婦人之妒,而令她蒙羞。

  世人只會冠她以禍水之名,而無人知她懷璧其罪。

  這女孩兒,全身心地依賴他,以為嫁給了他,從此萬事無憂。但就在今晚,倘若不是她自己機警,躲過了這一劫,他無法想像,若她誤飲下那杯藥酒,此刻她將已經受到了何等的傷害!

  他那顆本軟下去的心,瞬間便硬了起來。

  「你是有些調皮。只是那婦人太過歹毒了,你換了就換了,沒事最重要。且這也不算壞事,或許是向好之始。」

  裴右安說道。

  嘉芙睜大眼睛。

  「你是說,太子殺人,太子妃當眾妄誕,他們是要倒大黴了?」

  「倒大黴未必,他們也不會坐著不動的。但往後有所收斂,則是必定。那隻酒壺呢,可是被人收起來了?」

  「太子妃發狂時,掃落了桌上一些盤碟器具,酒壺也砸碎了。」

  裴右安沉吟。

  嘉芙忽想了起來。

  「哦。是了!那個宮人倒給我的第一杯酒,我灑在了袖子裡。我擔心我闖禍了你罵我,晚上洗澡換下來後,特意放了起來,沒讓檀香收去洗了,心想說不定能留個證據。」

  裴右安有點意外似地,揚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小滑頭!還不拿給我看?」

  ……

  東宮。

  「嘩啦」一聲,一桶夾著半化冰塊的水朝著地上的章鳳桐澆頭蓋臉地潑了過去。

  章鳳桐打了個哆嗦,意識漸漸地清晰,終於勉強睜開了眼睛,一時卻還不知身在何處,只覺渾身濕透,頭痛的厲害,整個人極為痛苦。

  她的記憶,還停留在今夜的壽筵酒席之上。

  她模模糊糊記得,甄氏喝下了藥酒,但除了頭暈酒醉之外,卻沒有半點她預期中該有的反應。

  既已下定決心,她便絕不會輕易放棄。從小到大,也是因為這種過人的心性,才推著她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倘不是如此,小時候,姐妹們鬥花草,盪鞦韆,歡笑嬉鬧,她又何以能熬過窗讀之苦,去做一件件她原本並不感興趣卻能為自己贏得名聲的事?

  她沒有容貌,恰又不甘泯然於眾,靠著對自己夠狠,才終於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在決定下手之前,她也曾再三猶豫。但曹氏的死法,猶如給她敲了個警鐘。

  此前她一直覺得,自己可以無視蕭胤棠寵幸別的女子。

  世上女子,於男子而言,不過分為兩種功用。

  第一種,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這是正妻。

  剩下的第二種,便全是伺候男人,滿足男人欲望,如此而已。

  她會是蕭胤棠的前者,而那個甄氏,不過也就只是皮肉色相,想來蕭胤棠得到過後,久了,自然也就淡了。

  但現在,她漸漸有些沉不住氣了。

  蕭胤棠對甄氏的上心程度,遠超了她一開始的想像。

  曹氏跟了蕭胤棠多年,算他寵愛之人,卻僅僅因為聽到了那樣一句和甄氏有關的話,便被他給掐死了,事後蕭胤棠也無半點後悔憐憫之色。

  這令章鳳桐感到些許懼怕。

  人大多如此,越是得不到的物件兒,越是心心掛念。

  她和甄氏打過幾次交道。幾次言語交鋒,自己絲毫沒有佔到便宜,可見那女子絕非如她外表那般軟弱。

  更蹊蹺的是,據她所知,這個甄氏從前和裴修祉似也有所牽扯,又是這樣的家世,竟能夠在如此快的時間裡,讓裴右安這個天子面前的第一紅人娶了她。

  裴右安是什麼樣的人,從前在武定之時,章鳳桐心裡就清清楚楚。

  章鳳桐相信,沒有異於常人的手段,這是絕對不可能達成的事情。

  她有一種深刻的危機之感。

  一旦日後,蕭胤棠能夠隨心所欲了,誰能保證他不會為了討好這個心機女人,想方設法扶她上位,繼而廢了自己?

  扶原本的臣妻上位,雖看似荒誕,但只要皇帝想,總是會有法子的。

  與其日後不可控制,坐以待斃,不如趁著如今蕭胤棠還被制衡著,自己先暗中下手,毀了甄氏。

  她往酒裡下的秘藥,來自烏斯藏密宗,性怪而烈,吃下去後,靈台迷亂,宛若醉酒,效果因人而異。

  天性暴烈者,即刻殺人。

  天性狐媚者,當眾宣淫。

  章鳳桐認定這個甄氏狡詐而狐媚,只要吃下藥酒,眾目睽睽,醜態畢露,徹底毀去名聲,不但裴右安蒙羞,她不信,蕭胤棠還會對她如此上心,過後只要毀去證據,誰能懷疑到她的頭上?只會想那甄氏自己醉酒,無德無教,這才醜態畢露。

  但是後來,事情卻彷彿有些不對……

  她記得自己漸漸渾身發熱,繼而腦子昏沉,恨台上戲子聒噪。

  她到底做了什麼?

  章鳳桐頭痛欲裂,掙扎著從濕漉漉的地上爬起,呻吟了一聲,便覺臉龐一陣劇痛,「啪」的一聲,一個耳光子重重抽了過來,她整個人被扇的歪了過去,撲到地上,面龐猶如滴血,火辣辣地疼痛。

  「賤人!竟如此當眾詆毀於我!你是活的不耐煩了?」

  一道冰冷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她終於徹底清醒,睜開眼睛,轉過頭,看見蕭胤棠一臉怒容地盯著自己,目光厭憎如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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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執壺宮人面無人色,跪在一旁瑟瑟發抖,幾乎癱軟在地。

  當章鳳桐從這個親信口中聽到自己今晚當眾做出的事、說出的話後,腦袋「嗡」的一響,眼前一黑,鼻孔裡頃刻間便血流如注,滴滴答答,濺落在繡了一隻金鳳的宮裝胸前衣襟之上,黃的黃,紅的紅,血斑蔓延,分外慘烈。

  她瞪大了眼睛,一雙眼珠子幾乎都要暴眶而出,揮手狠狠一記耳光,便如自己方才受過的那樣,扇到了那個宮人的臉上,宮人撲倒在地。

  這遠遠不足解她心頭之恨,她恨的幾要生啖人肉,從頭上拔下一枚簪子,狠狠胡亂刺向宮人,口裡發出狂亂而憤怒的呵呵之聲。

  「你這賤人!連這點事都做不好!竟害我至此!」

  「噗噗噗」,那宮人脖頸,臉龐,迅速多出了幾個血洞,人蜷縮成一團,一邊抬手摀住臉孔,一邊哀聲尖叫:「太子妃饒命!奴婢怎敢害太子妃,奴婢記得清楚,太子妃杯裡的酒是乾淨的——」

  「還狡辯!我打死你!除了你,還會有誰知道?莫非你是故意就想害我?」

  章鳳桐此刻並沒有飲下藥酒,卻面色慘白,雙目充血,頭髮散發,鼻嘴染血,模樣就和癲狂無二,只見她撲向那個宮人,繼續胡亂狠狠刺她胳膊,宮人發出慘厲尖叫,夜色中聽起來,分外得滲人。

  「賤人!害我還不夠,想把李元貴的人引來不成?」

  蕭胤棠怒火中燒,上去一腳就踹在章鳳桐的肩膀上,伴隨著輕微喀拉一聲,章鳳桐人飛撲出去數尺,倒在地上,那枚沾血的簪子也脫手飛了出去。

  來自肩膀的劇痛,讓她神志似乎突然間又清醒過來,不過掙扎了數下,竟就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飛快地爬到了蕭胤棠的邊上,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角,哭道:「太子,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怎知道這賤人連倒個酒都能出錯?我原本只想——」

  她陡然停住,牙齒不住打著顫,發出清晰的「的的」之聲。

  蕭胤棠反手又一個巴掌甩了過去,蹲下去,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咬牙切齒道:「你本是想讓甄氏喝下這酒當眾出醜?是也不是?你這個蛇蠍婦人!虧我想著今日過去,好替你章家人長個臉,你這賤人,瞞著我動我蕭胤棠的人不算,竟還惹出這禍事來!」

  他猛地起身,抓起擱於案上的一柄長劍,拔劍指向章鳳桐,朝她逼了過去。

  章鳳桐面無人色,在劍尖指向之下,一寸寸地往後挪移,終於被逼到了牆邊,再無路可退。

  「太子,你不能這樣殺了我,殺了我,豈不是坐實了我說的那些話……」

  章鳳桐哀聲泣道。

  蕭胤棠停住腳步,劍尖沒再向前,卻也沒再後退,凝固在半空。

  原本英俊的面龐,五官已然微微扭曲,死死地盯著牆邊的章鳳桐,目光閃爍不定,片刻後,慢慢地收了劍,冷冷道:「賤人!我的人這會兒守著宮門,父皇還不知道這事兒,我現在就和你的那個爹去父皇面前請罪,你腦子要是清醒了,到了父皇面前,該怎麼說,不用我再教你了吧?」

  章鳳桐整個人斜掛在牆邊似的,一動不動。

  蕭胤棠再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

  「太子!」

  就在他快出去之前,章鳳桐喚了一聲,人靠著牆,慢慢地站了起來,兩隻眼睛猶如銅錢,側旁燭火映照,裡面放出幽幽慘光。

  「為今之計,只有一法,或許還能在父皇面前有所迴旋,我這就去求皇后娘娘。」

  她說了自己的法子,聲音不住地發顫。

  「甄氏之事也就罷了,你殺了曹氏,若此事被認定了,即便曹家人不敢追究,言官必也不會放過彈劾,到時就算父皇有心要將此事揭過,也要有個交代的由頭……」

  蕭胤棠眯了眯眼:「你是在威脅我?」

  章鳳桐忍住肩膀疼痛,跪了下去:「太子,此事確是因我而起,我如何無關緊要,便是父皇賜我死罪,也是罪有應得。只是你我如今是一根線上的蚱蜢,洗脫了我,才是洗脫太子你自己,這道理,太子應當比我更明白。」

  蕭胤棠用憎惡目光,掠過她宛若厲鬼般的一張青白面孔,冷冷道:「還不快去?」

  章鳳桐應了聲是,蕭胤棠邁步,走了一步,又停住,轉身道:「賤婦,這回若僥倖過關,你給我記住,你要是再敢妄動甄氏,她便是少了一根頭髮,我也絕不會輕饒於你!」

  章鳳桐面色青白交加,人軟倒在地,蕭胤棠早已經大步而去,她的親信宮人這才畏畏縮縮地走了進來,看了眼狀若厲鬼渾身濕漉漉的章鳳桐,又用畏懼目光,投向還在地上掙扎呻吟的那個宮人。

  「都是死人嗎?還不扶我起來?」

  章鳳桐厲聲喝了一句,才提氣,覺肩臂劇痛,這才醒悟,方才應是被他給踹斷了骨,強行忍住疼痛,扭曲著臉,被人慢慢扶住,命速速梳頭更衣,經過地上那宮人身邊時,朝一個太監做了個眼色。

  太監會意,上去摀住那宮人的嘴,像拖死狗一樣地將人給拖到了陰暗角落。起先還有斷斷續續嗚哇掙扎聲傳出,很快,這聲音便輕了下去,最終歸於沉寂。

  ……

  蕭列登基以來,卷不輟手,事必躬親,昨日又因地方旱災急需賑災撥款的奏報,連夜召戶部堂官議事,深更未眠,今日連軸上朝,幾本重要些的奏摺,晚間召裴右安和吏部何工朴、張時雍等人商議勾批之後,倍感疲倦,便睡在了便殿,甫入夢,被李元貴喚醒,得知太子妃在今夜為母慶壽的宴堂之上,眾目睽睽之下,竟酒醉發癲,舉止失儀,吃了一驚,隨即皺眉道:「怎會如此?罷了,叫她下回禁飲酒便是!」

  李元貴道:「萬歲爺,若只這樣,怎敢驚擾到萬歲爺面前?實在是太子妃說了些話,恐要惹出軒然大波,太子和章老恐萬歲降罪,這會兒人都來了,就跪在殿外,懇請萬歲恕罪。」

  「說了何話?」

  李元貴小心將話複述了一遍。

  蕭列僵住,猛地將崔銀水方才遞來的腰帶擲摔在地,怒道:「豈有此理!竟會有這樣的事!」也不知他怒的是太子妃口出亂言,還是她說出來的那些事。

  李元貴慌忙將腰帶捧起,見上頭鑲嵌的一塊寶玉已然碎裂,示意崔銀水換一條來,自己躬身道:「是,是,想來只是太子妃醉酒亂語,只是當時人太多了,瞞是瞞不下去的,故太子和章老都來向萬歲請罪。」

  蕭列怒道:「說都說了,來向我請罪又有何用?」

  李元貴遲疑了下:「那奴婢去傳話,讓他們退下?」

  蕭列起先不語,忽道:「叫太子進來,讓章老回去。」

  李元貴應是,急忙出去傳話。片刻後,蕭胤棠快步入內,神色惶恐,跪下去便叩頭不止,道:「父皇,太子妃酒後失德,竟滿口胡言亂語,兒臣殃及池魚,感慨憤怒之餘,更是慚愧,愧對父皇平日諄諄教誨,懇請父皇責罰!」

  蕭列盯了他一眼:「你媳婦說你掐死曹氏,可是真的?」

  「醉酒亂語,怎會是真?那曹氏跟我多年,與我感情甚篤,平日也無錯處,我為何要殺她?便真的黑了良心,也斷不會送掉她的性命!當時王太醫也在,親自為她診的病情,父皇若是不信,可召王太醫來詢問!」

  蕭列哼了一聲,冷冷道:「朕信你容易,只是你叫朝臣言官也能信你?」

  「父皇!外頭那些人不信也就罷了,若連父皇也不信兒臣,兒臣快要冤死了!」

  「住口!」

  蕭列勃然大怒,操起案上一本奏摺,朝他劈頭蓋臉擲了過來。

  「你若不愧屋漏,她便是爛醉如泥,如何能憑空編出這樣的話來誹謗於你?」

  「父皇!兒臣確實有罪。事情既到了這地步,兒臣也不怕說了。兒臣從前被甄氏救過,確實對她動過心意,這兒臣認,只是後來,甄氏被父皇做主嫁了右安,兒臣視他一向為兄長,便就此斷了念頭,再無半點不當有的非分想法。只是這個章氏,看似豁達大度,實則最是小雞肚腸。她本就不滿兒臣冷落於她,見兒臣與曹氏相和,又知兒臣從前曾有意於甄氏,心底妒恨不已。平常自然不會外露,今夜醉酒,心魔失控,想是在她心底,恨不得兒臣身敗名裂,故胡言亂語發作出來,請父皇明察!亦可叫她起來,一問便知!」

  蕭胤棠說完,不住叩頭。

  蕭列冷眼看著他。

  便在此刻,李元貴的聲音從外傳來:「皇后娘娘到!太子妃到!」

  蕭列抬起頭,見周氏匆匆入內,身後跟著臉色憔悴的章鳳桐,兩人入內,章鳳桐跪在了蕭胤棠的邊上,周氏卻神色激動,道:「皇上!不得了了!這後宮要亂了天了!有件事情,妾是不得不說了!太子大婚之前,妾便得了密告,說那曹氏因嫉妒太子妃,於宮外尋了方士,暗中對太子妃施展巫蠱之術,能讓人失了心瘋,做出妄誕之舉。全怪妾疏忽,當時並不相信,想著曹氏平日看著老老實實,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想是哪裡得罪了人,被誣告了到了妾的面前,當時便將那人打了一頓,罵了出去。沒成想今夜太子妃竟出了這樣的事,妾這才驚覺,方才叫人去東宮太子妃的居所,果真竟在她的床下找出了惡蠱之物!實在是駭人聽聞!」

  她朝外喚了一聲,那林嬤嬤便躬身入內,跪在殿門口,雙手高高捧著一隻托盤。李元貴過去,將那托盤取來,裡面放了一個白面小人,臉上寫著太子妃的生辰八字,胸口後心,紮著銀針。

  周氏也跪了下去,流淚道:「萬歲,全是妾之過失!怪妾太過面軟心善。若在當初得到消息之時加以警惕,將那曹氏拿了追查到底,也不至於釀成今日之過!太子妃是被惡蠱詛咒,今夜這才當眾失態,胡言亂語,那些說出的話,又豈能當真了?不定就是曹氏惡靈作祟!求萬歲明察!」

  章鳳桐深深下拜,跟著低聲哭泣。

  殿中氣氛沉悶無比,再無人說話。

  「啟稟萬歲爺!章老得知萬歲不見,方才以額觸柱,說要以死謝罪!這會兒頭破血流,不省人事……」

  李元貴又匆匆入內,稟道。

  章鳳桐泣聲驟然變大,又強行忍下。

  殿內死寂,最後只剩章鳳桐的低低飲泣之聲,迴蕩在大殿的那被燭火照不到的陰暗角落之中。

  蕭列蕭臉色極是難看,目光從跪在自己面前的三人身上依次掠過,忽的冷笑了一聲,自言自語般地道:「好啊,齊全了。」

  他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向著夜空佇立片刻,冷冷道:「皇后和太子妃退下,太子留下。」

  周氏和章鳳桐從地上起來,退了出去,偌大殿內,只剩下了父子兩個。

  燭火洞洞,蕭列神色漸漸平和,沉吟了片刻,道:「胤棠,此處跟前,你我不是君臣,而是父子。子若不教,父亦有過。你和我說實話,曹氏到底是否被你所殺?太子妃平日如此穩重,今夜為何異常癲狂?」

  蕭胤棠低頭下去,道:「啟稟父皇,曹氏確係暴病而是,兒臣也極是悲慼,奈何無力回天。至於太子妃何以突然如此,兒臣不敢妄言,母后既在她床下找出了巫蠱之咒,或許便是緣由。父皇向來英明,可派人去查。」

  說完再次叩首在地。

  蕭列望著俯伏於地的這個身影,目光裡漸漸露出蕭瑟失望之色。

  「罷了,你去吧。」片刻後,他道。

  蕭胤棠謝恩,從地上起來,恭敬退後,待要出殿,忽被蕭列叫住。

  「跪下!」

  蕭胤棠心跳飛快,急忙又跪了下去。

  「你聽清楚了,朕能立你為太子,便也能廢了你的太子之位!此下不為例。若下回再有失德之舉,不必言官彈劾,朕這裡,也絕不會輕饒於你!」

  皇帝的聲音不高,卻一字一句,如一把冰冷利劍,貫刺人心。

  ……

  第二天,消息便傳開了。

  昨夜太子妃當眾癲狂的原因找到了,竟是先前暴病死了的那個曹氏,因嫉恨太子妃,生前就對她行了巫蠱之咒,這才有了昨夜一幕,人證物證俱在,事情查的水落石出。

  太子妃既是被人行了巫蠱,昨夜那些胡言亂語,自然全是失心瘋後的妄誕不稽之言,若有人私下再拿去傳議,一概以亂惑擾滋之罪加以懲處。

  皇帝派人去了朱國公府,安慰昨夜被掐住脖子險些別過了氣的老夫人,曹家上下,如履薄冰,無不戰戰兢兢,曹氏之父跪在皇宮大殿之外,痛哭流涕,把頭磕的破出了血,最後暈倒在地,皇帝讓太醫給他瞧了,說,念在曹家是武定舊臣,功勛卓著,曹家人對此事也分毫不知,故只奪去曹氏身後名銜,棺柩遷出皇陵,命曹家自行安葬,另外一概不予追究。曹家感恩戴德,領旨行事。

  接下來,太子妃再沒露面,據說受那巫蠱之害,患了一場大病,如今一直在調養身體,待好轉之後,再重履太子妃之責。 

  嘉芙在家,陸陸續續聽到了這些消息,竟都被裴右安給料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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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太子關乎國體。這事雖然鬧的有點難看,但就算是真的,充其量也就證明太子性情暴虐,私德有虧,而這些都是虛的東西,只要善加引導,便有洗心革面的可能。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過如同大同世界,天下為公一樣,只是古來聖賢的一種理想罷了,哪怕殺了側妃,也遠未觸及帝王那條不可容忍的底線,且皇帝新登基不久,一切朝局,無不求穩,寄希望於皇帝會因此便真的動了太子,這不大可能。

  他正需要一張可以將這件事揭過的梯子,現在梯子遞了過來,他也就接了。至於是真是假,信還是不信,反倒都是其次了。

  這些都是事後的一天晚上,嘉芙跟去書房伴讀之時,裴右安解釋給她聽的。

  嘉芙有種茅塞頓開之感。

  她原本頗為自己那晚上的一時衝動之舉感到後悔,但聽他的口吻,反正她那天晚上幹的事,不叫壞事。

  最後他將她抱坐到膝上,對她說,之前是他過於疏忽了,以致於讓她險些出事,他向嘉芙保證,說往後一定會加倍小心,再不會叫她遇到像前次那樣的凶險之事。

  有他在,嘉芙真的很是安心,除了點頭,幾乎什麼都不用多想。

  她辛辛苦苦連逼帶騙,終於讓他娶了自己的這個男人,就像是一株參天大樹,替她遮風擋雨。

  ……

  過了兩日,嘉芙哥哥甄耀庭到了京城。

  小半年不見,哥哥言行舉止之間,雖還是偶可見從前的一點稚影,但比早先,已經不知穩重了多少,人也黑瘦了些,當時兄妹碰面,無比歡喜,嘉芙在家中一直留到傍晚,裴右安從宮裡出來便過來了,留下一道吃了晚飯,才接嘉芙回了府,次日,孟氏領了兒子登門來拜望長輩,磕頭過後,老夫人說都是自家人,不必那麼多的避嫌,留甄耀庭在跟前一道說話。老夫人問及了甄耀庭的婚事,得知前頭因耽誤了,如今一時還無合適的人家,道:「孩子年紀也不算大,婚事關乎終身,最是急不得的,慢慢尋訪,合適才最要緊。」

  孟氏不住地點頭:「我也這麼想的。耀庭打小頑皮,又不服我管,我從前就想著,將來媳婦,最要緊的便是知事穩重,好幫我一把。」

  說這話時,嘉芙留意到哥哥,轉頭看了眼身後門簾子的方向,想是在找玉珠,見那裡不過立了兩個小丫頭,不見她露面,目露怏怏之色。

  再敘話片刻,老夫人聽的孟氏說不日便預備回泉州了,道:「倘若不急著回,何妨再多留些時日。再過些天,便是我二孫的婚事,都是親戚,一道過來熱鬧熱鬧,吃了喜酒再回。」

  孟氏聽到裴修祉終於也要成親了,心下終於鬆了口氣,問了聲女方,滿口應承下來,轉頭對兒子笑道:「這樣再好不過了。咱們娘兒倆且再留些時日吧。」

  甄耀庭正捨不得就這麼回去了,正中下懷,欣喜應下。

  裴老夫人的身體,前幾年間,迅速衰老下去,也就這小半年間,精神才回好了些,但底子畢竟是掏空了,坐了半晌,漸漸面露乏色,孟氏怕擾了她休息,便起身告辭。

  老夫人便朝外喚了一聲玉珠,玉珠挑簾入內,聽得孟氏母子要走了,叫自己代為送人,笑著應下,引了孟氏和甄耀庭出去。嘉芙也隨了同行。

  這趟過來,孟氏不放心,私下早再三地提點過兒子,命他再不可像去年那樣做出那種私下堵人的事,免得再給妹妹丟臉。甄耀庭答應了。果然今日從頭到尾,除了中間聽到老夫人和孟氏提及自己婚事之時回頭找了幾眼之外,舉止毫無失禮之處,只是出來後,扶著母親上了馬車,要走了,心裡不捨,忍不住又回頭看了幾眼。

  玉珠撇過了臉。

  嘉芙看在眼裡,不禁有些遺憾。

  哥哥對玉珠,竟真是上了心,過去這麼久了,這趟進京,昨天兄妹見面,她臨走前,他還特意悄悄向她打聽玉珠的近況,聽到她沒配人,鬆了口氣。

  裴家每年都會放一次丫頭,今年也快到時候了,府裡一些到了年紀的丫頭,陸陸續續都有了著落,或者配人,或者出府。獨玉珠,已是年紀最大的一個老姑娘,瞧著還沒半點打算。恰就前幾日,嘉芙來老夫人這邊的時候,還聽老夫人問過玉珠,說要是有想法,儘管說出來。玉珠當時臉有點紅,飛快瞧了眼嘉芙,搖頭說並無想法,仍只願一輩子伺候老夫人。老夫人當時笑著嘆了口氣,說,自己不知道哪天就走了,她伺候自己這麼多年了,不好再耽誤下去。

  嘉芙想起那日和她一同坐車從白鶴觀回來時,她一反常態地沉默,神色間略見感傷。想是那女冠子的身世,引出了她對自己幼年遭遇的回憶。

  嘉芙原本想著,玉珠若對哥哥也有心,不如自己厚著臉皮,去老夫人那裡說說。母親一向就喜歡玉珠,只會贊成,再憑了老夫人的抬舉,祖母那裡,想必也不好拗著不鬆口。

  若哥哥能娶玉珠為妻,往後家中內外,才算真的可以放了心。

  只是看玉珠這一路出來,只和母親以及自己說話,竟沒看自己哥哥一眼,完全無心的樣子。

  她若無心,哥哥剃頭擔子一頭熱,也是無濟於事,自己更不好貿然開這個口,免得有迫人之嫌。

  只怪哥哥從前太過孟浪,從前給她留下了糟糕印象。

  嘉芙只得打消掉了念頭。

  很快,裴家上下,都為裴修祉的婚事忙碌了起來。因娶的繼室,那周嬌娥從前也曾訂過一次親,後來據說兩邊八字不合,退了親事,在家留了兩年了,如今兩邊都想著早些將婚事辦了,一應禮節順風順水,不久,裴修祉便成了親。

  裴老夫人對裴修祉的這樁親事,顯得格外的上心,不顧自己精力不濟,不但常常親自過問,還出了一大筆的錢,用以補貼操辦孫子的婚事。

  裴修祉犯事之後,不但丟了爵位,連同先前的上奮威都尉一職也一併給免了,如今便是一個白身。他要成婚了,裴右安替他在皇帝面前請到了個蔭恩,入幼官舍人營,得了個帶刀散騎舍人的官職。

  舍人營隸屬於京營五軍營下。這官職雖然沒法和國公爵位相比,但能入營的,無不是公、侯、伯之勳衛子弟,好好歷練個一兩年,只要有本事,很快便能出人頭地,一向是僧多粥少,許多世家子弟想入也入不了。

  裴修祉雖是二婚,但除了沒有賜婚之榮,當日娶親之時,排場絲毫不亞於先前裴右安的大婚。裴府裡來了許多的賓客,除了衝著裴右安來的,還有不少皇后周家那邊的人,當日從早到晚,熱鬧了整整一天,辛夫人忙裡忙外,向來不怎麼看得到笑的一張臉,紅光滿面,到處都能聽到她的笑聲。

  第二天的早上,嘉芙看到了自己的妯娌周嬌娥,比她大些,十八九歲的樣子,人如其名,容貌頗好,打扮精緻,兩片薄薄嘴唇,很會說話,當時裴修祉站在她的身邊,臉上也帶著笑,但不知為何,笑容看起來卻有些勉強,目光游移不定,飄到嘉芙臉上,很快又挪開了,似暗帶沮喪羞慚。

  嘉芙當時也沒在意,沒想到沒過幾天,就從劉嬤嬤那裡聽來了一個消息,說二爺裴修祉洞房那夜,起先好好的,不久,值夜的在外頭隱約聽到裡頭彷彿起了爭執之聲,接著便安靜了,接下來幾夜也無動靜,但昨晚半夜,裴修祉和周嬌娥突然又吵了起來,起先吵架聲壓的很低,但越吵越響,被外頭聽到了幾句,竟是裴修祉罵她不知廉恥,不守婦道,周嬌娥便砸了一地的東西,裴修祉當時怒氣衝衝地出了臥房,去了書房,周嬌娥哭個不停,下人急忙去把辛夫人喚醒,辛夫人匆匆過來,安慰新媳婦,又親自去書房叫兒子,逼他回了臥房。

  過後辛夫人雖然也將院中伺候的丫頭婆子叫去,嚴令不准將事情說出去,但當時動靜鬧的太大了,在院子外頭都能聽到聲音。劉嬤嬤平日好管閒事,跟著嘉芙進裴家還沒幾個月,已經認了好幾個乾女兒,方才從乾女兒那裡聽到消息,立馬就來告訴了嘉芙。

  嘉芙想起裴修祉婚後次日早上的那副表情,隱隱有些明白了過來。

  劉嬤嬤應當也是想到了一處去,壓低聲道:「這麼看來,這個二奶奶幾年前在家做姑娘時被退了婚,應也不是什麼八字不合了,說不定是男家聽說了什麼,這才在家乾留了兩年,恰好如今皇后娘娘起了,這才有人問親,嫁了二爺。她才進門沒幾天,走路就抬著下巴,除了對老夫人奉承,連二房那邊的夫人都不放在眼裡,聽說把二夫人氣的在背後說了不少的話。我還道她有多清高呢,也就大夫人才把她當寶貝似的供著。」

  劉嬤嬤臉上露出鄙夷之色。

  嘉芙叫她不許再傳話出去,劉嬤嬤點頭:「大奶奶面善心軟,我不是怕你被她給欺負了,這才替你打聽消息嗎?你自己心裡有數就行。放心,我的嘴有個門把的,我有數。」

  次日清早,裴家兩房,連同宗族,以及和裴家密切往來的人家,出動了全部數百口人,天還沒亮,拉拉雜雜,陸續聚集到了裴家大門之前,預備動身發往慈恩寺,去給老國公做七十的逢整冥壽。

  冥壽也就逢十才做,十年一次,故此次,不但裴家操辦異常隆重,要在慈恩寺裡連做七天,以求圓滿正日,宮中皇帝,也派太監賜下御物。

  替先人做冥壽,意在光前裕後,家人自然不用哭喪著臉,女眷們也都隆重穿著。裴右安為了今日,特意向皇帝告假,四更不到,天還烏漆墨黑,就起了身,叮囑嘉芙再睡,自己便出了門,和裴荃去安排各種事項去了。嘉芙此刻收拾完畢,去了老夫人那裡,一起往門外去,天才濛濛亮,一路打著燈籠,才轉過照壁,見大門外火杖通明,人影憧憧,爺們和管事們匆忙往來,進進出出,那麼多的人裡,她卻依舊一眼看到了裴右安的身影。入門房旁的一間花廳,等著被安排上馬車的功夫,看見他和一個管事行來,覷了個空,等在了照壁後。

  裴右安和管事說著話,眼角風卻早瞥見了她。見她一手背後,另手朝自己在招,停下腳步,叫管事先去,走到嘉芙身前,將她擋在了自己和照壁牆的中間,才低頭望她,微笑道:「何事?」

  嘉芙看了眼左右,見無人,那隻背在後的胳膊飛快地伸了過來,朝他遞來一包包了東西的手帕:「你半夜就起了,事那麼多,等下出發,到了寺裡,想必也沒空吃東西的,我怕你肚子會餓,方才順便給你包了幾種點心,有綠豆糕,乳糖餅,還有杏仁酥。杏仁酥是廚娘昨晚剛做好的,今早吃最好,又香又脆,一口一個,你要是餓了,填填肚子……」

  「大爺,靖安侯到了!」

  門口一個管事高聲尋他。

  嘉芙趕緊把點心往他手裡一塞,扭身就從他胳膊旁溜走了。

  裴右安低頭看了眼手中被她強行塞來的點心,抬頭,見她已經像隻小兔子似的,飛快跑進花廳,不見了身影,唇角不自覺地微微翹了翹。

  他的這個小稚妻,真的是在拿她自己的口味在養他。因為他從沒拒絕過,所以從最早的那碗雪耳芋奶羹開始,一發不可收拾,晚間給他做的吃食,全是甜的,現在塞給他的,也是能把人甜掉牙的點心。

  但他好像漸漸也覺到了甜點的滋味,似乎並非那麼不喜。

  四更起忙到現在,剛起來時吃下去的那點東西,早就已經沒了,此刻被她一說,好像確實有些餓了。

  裴右安展開手帕,拈了塊杏仁酥,丟進嘴裡,幾下嚥入腹中,將剩下的包起收入袖中,方轉出照壁,朝著大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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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男賓和眾管事僕從先行回避,馬車一輛輛地依次停到裴家大門之前,請女眷們先上車。

  照原本的安排,裴老夫人帶兩個孫媳婦同坐一車。嘉芙和玉珠攙老夫人上去,辛夫人和孟二夫人在後虛扶,人坐定了,卻依舊不見周嬌娥的身影。

  二夫人玩笑道:「嫂子,你家新媳婦莫非和老二這會兒還在房裡捨不得出來?方才不止新媳婦兒,老二我也沒見著。也就新婚燕爾才會如此了。」

  辛夫人大約也覺得臉面有點過不去,略訕訕的樣子,吩咐身邊一個丫頭去瞧瞧,才吩咐完,轉頭便看見周嬌娥和裴修祉從二門方向過來了。周嬌娥打扮的千嬌百媚,妖妖嬈嬈地靠著裴修祉,裴修祉臉色卻極是勉強,抬頭見眾人視線都望了過來,抬腳待要撇下周嬌娥,卻又仿似被她喚住,勉勉強強,最後終於和她一道到了馬車前,方告罪遲到。

  二夫人笑的愈發親切,誇小夫婦恩愛,羨煞旁人。裴修祉神色極是僵硬,笑的比哭還難看,周嬌娥卻似面露隱隱得色,直到老夫人馬車裡說了一句「上來吧」,這才被人扶著爬了上去,和嘉芙相對,坐在了老夫人的另手一側。

  上了車,周嬌娥向等著自己的老夫人賠罪,話下隱隱之意,便是一早因被裴修祉纏著,自己這才遲了。

  老夫人不過笑了笑,並沒說什麼。

  晨光熹微。在晨起路人充滿豔羨的目光注視之下,裴家這支頭尾長達數箭之地的出行隊列,沿著街道而動,說不盡的富貴香塵,迤邐出了城北,朝著慈恩寺而去。

  嘉芙對慈恩寺並不陌生,算起來,這已是她第三次來此了。

  裴府要做冥壽,今日整個寺院都被包下,沒有一個別的香客。到了後,被山門外等著的僧人恭迎而入。女眷們略略更衣安頓了一番,便開始法事,由長孫裴右安主持,領裴家之人追薦牌位,叩拜完畢,大殿裡四十九名僧人齊頌懺經,側殿則擺上素齋席面,流水款待那些隨後陸續到來的賓客,場面熱鬧無比。

  嘉芙在大殿裡隨老夫人聽經到了中午,法事暫停下來,用過齋飯,因早間也陸續來了些別府女眷,辛夫人和孟二夫人此刻正忙著迎來送往,正是忙碌,便自己送老夫人去往鋪設好的一間清靜後廂,服侍歇了下去,老夫人叫她也去歇了,不必再守自己跟前,嘉芙應了,出來時候,聽下人來報,說秦國公夫人也來了,方才問起大奶奶。想起那晚上在章家時兩人同坐,頗為談得來,她既來了,又問起自己,不好不去見,帶了檀香往前頭而去。

  此刻正是晌午,天氣正熱,太陽火辣辣地在頭頂懸著,嘉芙便撿了一間帶了簷廊的配殿走,寺裡僧人們此刻也各自也都去用飯歇息了,周圍不見半個人影,才轉過一個拐角,忽見對面前頭,裴修祉和周嬌娥從配殿裡走了出來,兩人似乎剛在裡頭吵過架,裴修祉陰沉著臉,走的飛快,那周嬌娥在後追著,手裡捏著條帕子,似不甘心,繼續追上來和他爭執。

  嘉芙怕遇到了尷尬,忙退了回去,因方向不同,便想等這倆人先走,自己再繼續往前。不想兩人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爭執聲音漸大。裴修祉說若非被他識破,此刻已經被她蒙蔽,周嬌娥便抽抽搭搭哭了起來,罵他血口噴人,沒有良心。

  嘉芙聽這兩人吵架,看樣子也不知要吵多久,正想掉頭離開,又聽到辛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忍不住好奇之心,回頭示意檀香噤聲,自己悄悄又將腦袋探出去一點,果然,見辛夫人匆匆過來了,將隨行的幾個丫頭婆子遠遠給遣開了,這才壓低聲,呵斥自己的兒子,又安慰周嬌娥。

  周嬌娥哭的成了淚人,一邊拭淚,一邊哽咽道:「娘,你也看見了,我既嫁了過來,便想好好過日子的,偏他橫豎看我就不順眼,雞蛋裡挑骨頭,天天找我的事。他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賴你們家,我這就去向皇后娘娘稟了,讓她做主,大不了一拍兩散,也省得我天天被人這麼欺負。」

  辛夫人忙摟住她,口口聲聲我的心肝兒,百般撫慰,又令兒子向她賠禮,裴修祉瞧著極是不願,但拗不過辛夫人,終於勉強向周嬌娥陪了個不是,周嬌娥這才漸漸止住了泣。辛夫人便命兒子送她先去午歇,裴修祉卻站那裡不動,說自己還要去前頭陪客,辛夫人看著十分氣惱,卻強行壓下,改口說這裡日頭毒,讓周嬌娥先回,自己再好好教訓兒子,讓他晚上回去了再好生向她賠個不是。

  裴修祉臉色鐵青,周嬌娥卻面露得色,瞥了丈夫一眼,扭頭款款而去。

  「娘!她分明不守婦道。那晚上想用手段蒙混過去,被我給識破了,你為何還如何護她?我要休了她!」

  等周嬌娥人一走,裴修祉便沖自己母親嚷了起來。

  辛夫人捂住了他的嘴,看了下左右。

  嘉芙忙將頭縮了回去。

  辛夫人將裴修祉扯到靠裡的一個角落,狠狠擰了一把,這才壓低聲,叱道:「你怎如此沒腦?娶都已經娶了,你這麼鬧,叫人都知道了,丟臉的反倒是你自己!」

  裴修祉道:「大丈夫豈能忍的下如此羞辱?我要休了她!」

  辛夫人沉默了下,道:「修祉,你心裡恨,我又何嘗不是?只是如今,咱們娘兒倆無依無靠,她那邊卻能和皇后娘娘說的上話,日後不定還要指望她家提攜,你還是忍忍吧。」

  裴修祉聲音驚訝:「娘你這話什麼意思?不是還有兄長在嗎?」

  辛夫人臉色漸漸陰沉,目光裡露出懊惱之色,咬牙,終於下定決心,附到兒子的耳旁,低聲說了一句話。

  嘉芙聽到裴修祉驟然提聲,聲音充滿駭異:「什麼?大哥不是娘你生的兒子?」

  辛夫人一把捂住了兒子的嘴,噓了一聲。

  坦白說,嘉芙原本只是八卦心發作,聽個熱鬧罷了,反正也不會外傳出去,不提防突然間聽到這一聲從裴修祉的嘴裡冒了出來,立刻豎起耳朵。

  辛夫人再次看了下左右,將兒子扯進那間配殿,順手將門又關上。

  嘉芙聽到說話聲消失,關門聲傳來,知兩人應進了配殿,心砰砰地跳,實在是忍不住,回頭示意檀香在這裡等著,自己躡足出了拐角,來到一扇槅窗之前,靠過去,屏聲斂息,仔細聽著裡面的說話之聲。

  辛夫人將兒子引到配殿一處角落,這才道:「修祉,這事我原本是不敢告訴人的,若叫老太太知道了,便是大事。只是她既不仁,不管我們娘倆死活先說了出來,我便也不義了。你聽了,自己知道,心裡有個防備就好,千萬不要叫別人知道。裴右安現在得勢,不是我們娘兒倆能惹的起的。」

  裴修祉一頭霧水:「娘,你到底在說什麼?」

  辛夫人沉默了下去,陷入了對往事的一片回憶。

  二十四年前,她嫁了衛國公,一個俊朗英雄的如意郎君,幾個月後,便如願有了身孕,卻沒想半年後,有一天,衛國公告訴她說,他在外頭有了一個兒子,剛生下來沒幾天,母親已沒了,他希望讓那孩子活的能體面些,打算將他抱回家來,要她將那孩子認在自己的名下,把他當成親兒子來養。

  衛國公說,他會先將那孩子養在外頭,等她臨盆那日,再將那孩子抱回來。到時無論她生男生女,對外便說她產下雙胞。

  衛國公還說,他知道這樣對不住她,但那個孩子,生下來便先天體弱,極有可能早夭。他說,如果她願意接受,作為對她的回報,他向她保證,這一輩子不會納妾。

  辛夫人當時無疑是痛苦的,丈夫在外頭和別的女人生了孩子,如今還要她將那孩子認到自己名下。但是一番掙扎過後,她最後還是答應了。

  丈夫既然這麼開口了,她若不應,便顯自己氣量狹窄。如果那孩子真的早夭了,對她自己孩子的影響,應也不大。並且,衛國公的許諾,也是令她動心的原因之一。

  她答應了下來。到了生產那日,她生下了一個女兒。果然,當夜,那孩子就被悄悄抱了回來。

  辛夫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知道衛國公應當沒有騙自己。那孩子生的極好,應該已經幾個月大了,但卻弱的和隻小貓無二,看起來並不好養。

  那一刻,她對那個孩子的感情,是非常複雜的。心底裡除了厭惡,也摻雜了些憐憫。她甚至也曾想過,就按照丈夫的意願,好好地養他,直到他因病痛離世的那一天。

  她自己生的女兒,不久就夭折了。而這個外頭抱來的原本被認為熬不過去的孩子,卻彷彿野地裡草,生命力竟異常頑強,雖跌跌撞撞,卻慢慢地長大了。

  辛夫人次年,又生了自己的兒子。隨著自己兒子的長大,日子一天天過去,辛夫人對那個孩子的感情,終於漸漸開始發生變化。

  衛國公確實兌現了他當初對她許下的諾言,直到十六年後他死在戰場,也沒有再碰過別的女人。那個在他死前兩年進來的小妾,是皇帝的軍功賞賜,來了後,便一直獨守空房。

  但是這已經遠遠無法令辛夫人感到心理平衡了。衛國公也終究還是騙她了。那個野孩子,不但沒有死,才四五歲大,便開始顯露出他不凡的天資。他不但占了原本屬於自己兒子的一切,在他的對比之下,自己這個身體健康的兒子,顯得是如此平庸。

  上天彷彿把所有恩賜和榮耀,都給了那個有著最下賤出身的孩子。

  辛夫人後悔了自己當初的點頭。她的心理,也終於徹底失去了平衡。

  她控制不住,開始恨這孩子,恨他為什麼不像衛國公所說的那樣早夭,恨他奪去了自己兒子的一切,這恨意一直縈繞著她,她揮之不去,直到如今。

  如今除了恨,她還感到了恐慌。

  那天晚上,這個兒子在她面前說的那一番話,令她恍然大悟。

  原來裴右安知道了自己不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想起裴右安那晚上望著自己的兩道目光,她禁不住打了個寒戰,咬牙道:「你這個兄長,當初是你爹從外面抱回來放我名下養的一個卑賤私養子!從前他不知道身世也就罷了,如今必是從你祖母口中得知了。既知道,他口中說的再好聽,如今做的再好看,心中必也是恨我入骨的,等你祖母沒了,日後怎可能善待你我?你不好好巴結住你媳婦兒,靠上皇后娘娘,日後咱們娘倆怎麼死,都不知道!」

  ……

  話語之聲,隔著槅窗,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

  嘉芙一顆心蹦的快要跳出喉嚨,聽到裡面起了腳步聲,怕被發現,屏住呼吸,轉身,飛快回了原來的地方,朝一臉茫然的檀香使了個眼色,領著她便匆匆離去。

  整整一個午後,她人在大殿裡,陪在老夫人身邊靜聽佛法,心卻沉浸在中午聽來的那幾句話上,神魂不定。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長子分明如此出色,卻始終不得母親歡心。

  她想著裴右安前世的結局,想著他十六歲年那年從雲峰跌落到污泥谷底背負一切獨自出京的過往,柔腸百轉,心中充滿了酸澀和憐憫。

  聽辛夫人的口氣,裴右安自己也是知道這秘密的。但這個男子,卻山高水深,雲淡風輕,平日根本就沒在她面前表露過半分。

  嘉芙心裡,難過極了。

  只要裴右安能快活,她心甘情願,為他做一切的事情。

  嘉芙望向高坐蓮台俯瞰眾生的佛,心裡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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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冥壽法事要做七天,到第七天圓滿正日之後,將追立的牌位供於寺院,以饗受永久香火。

  裴老夫人、兩個兒媳婦及裴荃,今夜留下繼續為老國公守法,守滿三天,孫一輩的,白天事畢,傍晚便可歸家,明日再來。

  裴右安和嘉芙同歸,但此刻他還有點事兒,人在裡頭沒出來,嘉芙在丫頭婆子和知客僧的陪伴下,立在山門的碑亭旁等著。等了片刻,看見裴修祉和周嬌娥先出來了。

  和中午兩人吵架的感覺已經截然不同了。裴修祉此刻在周嬌娥的身後,已沒有絲毫怒氣的影子了。

  裴家的男子,生的無不一表人才。裴修祉從前也曾輕裘寶馬,意氣風發,但這一刻,他身上的那種意氣已經蕩然無存,宛如一隻鬥敗了的公雞,整個人從裡到外,透出一絲萎靡,垂頭喪氣。而周嬌娥卻和他截然相反,不過一個下午而已,粉面含春,趾高氣揚,身後跟了奶娘、全哥,還有七八個丫頭,一行人呼啦啦地出來,看到嘉芙立在碑亭前,丫頭婆子紛紛喊她「大奶奶」,周嬌娥腳步停了停,偏過頭,朝嘉芙扯了扯嘴皮,露出半笑半不笑的樣子,也喚了聲「嫂子」,隨即瞥了眼身畔的丈夫,捶了捶後腰,嬌聲嬌氣地道:「修祉,我快累死了,下去還有段路,我半步也走不動了。」

  慈恩寺位於山上,但位置不高,從山門下去到山腳,有一段大約幾百級的山階。

  旁邊丫頭婆子似乎忍笑。

  裴修祉面皮漲紅,有些不敢看嘉芙,忍下羞慚,喚下人抬軟轎過來,送二奶奶下山。

  轎子很快抬到,周嬌娥揚起下巴來到轎前,下人撩開轎簾,請她上去,她卻不動,更不睬身邊丫頭伸來相扶的手,兩隻眼睛只看著裴修祉。

  裴修祉跟了上來,勉強伸手相扶。

  周嬌娥面含得意,又瞥了眼嘉芙,這才扶著丈夫的手,彎腰入轎。全哥見了,便嚷著也要坐轎,轎子裡沒有聲音。裴修祉無奈,正要吩咐人再去抬頂轎子過來,周嬌娥已打起轎簾,含笑道:「小孩兒正長個,和我這種弱質女流不同,當多走動走動才對腿腳有好處。若他真走不動了,我下來便是,讓給全哥坐罷!」說著作勢要下。

  裴修祉忙阻攔,讓轎伕抬了下去,轉頭吩咐奶娘抱全哥下去。全哥不依,被奶娘強行抱起,摀住了嘴,跟著前頭轎子下了山階。裴修祉護轎,匆匆離去。

  嘉芙目送這一行人消失,轉回頭,見裴右安的身影漸漸出現,急忙迎了上去。

  裴右安看到了她,加快腳步,很快到了近前,道:「等急了吧?方才和叔父安排明天的事,出來晚了。」

  嘉芙搖頭:「才一會兒而已。我不急。」

  裴右安向知客僧道了聲謝,便領了嘉芙,兩人步下山階,往山腳而去,劉嬤嬤和檀香帶了另幾個丫頭跟在後。往下走了段路,遇到一塊略微聳起的山階,裴右安腳步停了一停,朝她伸過來手,嘉芙兩根纖纖玉指,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牽她跨過了那道山階,穩穩地站定。

  「小心腳下。」

  他低聲道,隨即輕輕鬆了手。

  嘉芙的一根柔指,卻依舊勾著他的手指,戀戀不捨似的。兩人衣袖下垂,倒將勾在一起的雙指遮住了,從後也看不大清楚,只見兩人靠的很近罷了。

  裴右安微微偏頭,瞥了眼身後不遠之外的丫頭婆子,轉回頭,彷彿略一遲疑,終究還是沒有抽回自己的手,任由她繼續勾著。

  嘉芙便悄悄地,一點點地勾緊了他的那根手指,牢牢不放。

  裴右安的目光望著前方,神色如常,眸底卻慢慢地映出一層若有似無的笑意,那隻手便被她一直這樣勾著,走完了這段山階。

  車伕見大爺和大奶奶來了,忙趕著馬車靠近,停穩後,取了腳墊放下,嘉芙踩上去,裴右安扶她進去,自己也跟著坐了進去,下人坐了後頭接上來的另輛馬車,朝著城裡而去。

  夕陽的金色餘暉,灑滿了整片田野,遠處有農人趕著犛牛荷鋤而歸的身影。車廂一側的窗簾子被捲起,一縷夕光從車窗裡透入,照在裴右安的身上。

  他示意嘉芙靠在自己肩上養神,自己握了一冊書卷,微微低眉,看起了書。

  嘉芙依言,將身子歪靠在他肩臂,閉上眼睛,腦子裡卻全是白天聽來的那些關於他身世的話。

  背負這樣一個出身,對曾經高貴如他而言,無疑是一種恥辱,乃至深刻的痛苦,想必連他自己,對此也是諱莫如深。嘉芙自然不會貿然告訴他,自己這個白天都聽到了什麼。

  她想安慰他,想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心,可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她悄悄睜開眼睛,偷看著他。

  他正凝神於手中書卷,夕光染在他微微下垂的睫毛之上,睫尖恍若沾了一層細細金粉,看得她忍不住想抬手碰觸。

  「你怎的了?有心事?」

  那道睫毛忽的動了一下,裴右安轉過了臉。

  嘉芙搖頭。

  裴右安拿書角輕拍了下自己額頭,用帶了略微歉疚的語氣說道:「是氣我上來就只顧看書,沒睬你?是我忘了。怪我不好。」

  他放下了書,朝她伸手,嘉芙立刻爬到了他的腿上,他抱著嘉芙,將側望窗窗簾捲的高些,眺望窗外原野,說道:「你嫁我也有些時日了,我每日忙東忙西,放你一人自家,從沒帶你出去玩過,你想必悶的很。過些時日,天氣稍涼些,我帶你去城東南的玉泉山去走走。我記得我小時去爬過,景緻不錯,也好多年沒去過了。」

  「好的好的。」嘉芙點頭如同搗蒜。

  裴右安看了她一眼,笑了,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要是乏了,靠著我先眯一會兒吧。我不看書了,就抱著你。」

  嘉芙嗯了一聲,環抱住他的腰身,將臉貼在他的胸前,慢慢閉上了眼睛。

  馬車晃晃蕩蕩,嘉芙蜷在他的懷裡,不知不覺,睡了過去,也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被他輕輕拍醒,睜開眼睛,才知已經到了。

  裴右安扶她下了馬車,兩人進去,門房飛快迎了上來,說道:「大爺,白鶴觀遲含真女冠子打發人來,說她阿弟吃了大爺前次開的藥,病情好了不少,只是這些時日,胃口不知為何,又敗壞了下去,前日曾請了胡太醫來看,也不見效,問大爺何時若有空,盼撥冗再施妙手。」

  說著,又呈遞上來一卷用卉紋錦緣經帙包裹起來的東西。

  「女冠子還送了這一卷經帙過來,說是為老國公冥壽手抄的一部上妙功德經。」

  裴右安接過,打開經帙,翻開看了幾眼,合了上去,帶著嘉芙回了房,換了身外出的便裳。

  嘉芙原本睡的有點迷糊,此刻卻早就清醒了過來,知他預備出去了,見他看向自己,壓下心裡冒出的異樣之感,主動道:「看病要緊,你快去吧。就是不要累著自己了,記得早些回來休息。」

  裴右安問她:「你還累嗎?」

  嘉芙略微茫然,搖頭。

  裴右安慢吞吞地道:「若不累,陪我一起去?路上有個伴,也是好的。」

  嘉芙一愣,才反應了過來,頃刻間笑顏如花,點頭道:「好,那我就陪大表哥……」

  裴右安人已往外去了,口中道:「你換好衣裳就出來,我去收拾下東西。」

  ……

  天黑之時,馬車停在了白鶴觀的山門之前。裴右安叫人通報,很快,裡面快步出來服侍遲含真的一個小道姑,引著兩人進去,行到太素館前,小道姑飛奔入內,沒片刻,只見小道姑手裡打了一盞明角燈,遲含真從門裡現身而出,迎了上來,似正要開口喚裴右安,視線忽留意到了他身旁的嘉芙,不禁微微一怔,腳步停了下來。

  裴右安攜了嘉芙上去,微笑道:「今日與內子同去慈恩寺,一道回來,恰得知了遲真人的口信,便攜內子順道同來。遲真人的手書經卷,我也收到,改日我會轉呈祖母,用心了。」

  遲含真的目光,終於從微笑臉的嘉芙身上收回,定了定神,道:「裴大人何須客氣,裴大人對我阿弟有救命之人,我也是偶然得知國公翁冥壽之慶,想著出家之人,無以為報,這才抄了一卷道經。大人和夫人快請進。」她說著,匆匆轉身,引兩人入內,又叫小道姑奉茶,裴右安道先去看病。

  遲含真引他入內。

  那孩子的氣色,比嘉芙前次看到之時,已經好了不少。裴右安替孩子仔細看了,要了太醫上次的方子,看了一眼,說問題不大,應是前次那個方子引起的脾胃失調,這回可適當增減藥味,慢慢調理,過些天應該就會好轉,太醫的方子,和自己所想一致,叫遲含真就照太醫方子抓藥便是。

  遲含真目含微愧,低聲道謝,又為自己今日唐突打攪致歉。

  裴右安道:「何須如何介懷?你如今雖已出家,然我依舊視你如同世妹。下回你若還有事,無論何事,自己若感無力,儘管來尋我。我不在,尋我內人亦可。她必也會傾力相助。」

  嘉芙微微一怔,見裴右安看向自己,立刻反應了過來,立刻站到他的身邊,頷首笑道:「夫君所言,便是我之所想。女真人雲中白鶴,品志高潔,我對你一向敬重,請不必拘泥世俗。」

  遲含真定定望著嘉芙,一時竟然無言,裴右安便收了東西,帶著嘉芙,告辭離去。

  遲含真送二人外出,注目他兩個背影漸漸消失,目光虛空,轉身慢慢回到自己修行的淨室,將門閉合,再也忍不住了,雙手掩面,眼淚從指縫間不絕而下。

  杏黃道衫袖口從她手腕滑落,只見雪白手腕之上,赫然竟有數道用刀尖所劃的猙獰傷痕。舊傷未癒,新傷又添。

  本是世間不俗花,一朝零落入泥溷。

  他皎若明月,志烈秋霜,世上再無第二人,如他這般君子如玉。她本瞧不起他所娶的那女子,但今夜,在那與他並肩而立的女子面前,她卻第一次深刻體察到了自己身上所藏之卑微,乃至於到了最後,竟無地自容。

  他和她,才是天造地設,儷影無雙。分明早已心知肚明,他對自己並無半分綺情,卻為何連刀割體膚之痛,亦不能驅去心中魔障?

  ……

  嘉芙和裴右安回家,已是深夜,兩人沐浴更衣過後,便上了床。

  裴右安替她蓋好被子,親了親她:「你就是個貪睡貓,睡不夠就眼圈發黑,別人還以為我怎麼你了。明早還要早起的。且睡吧。」說晚,便閉上了眼睛。

  嘉芙凝視著他的面龐,卻半點也不想睡。一會兒想著白天的事,一會兒想著方才一幕,心底只覺有無數話要說,再也忍不住了,朝他伸過去一雙軟軟胳膊,抱住了他的脖頸,把唇貼了過去,附到他的耳畔,低低呢喃:「大表哥,往後,你要是有什麼傷心難過的事,不要自己一個人悶在心裡,你告訴芙兒,芙兒會疼你,愛惜你的。」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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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7 0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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