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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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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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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8:56:51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章

  帝命如山。

  次日,吏部便發公文,皇帝奪情複用裴右安,封西南經略使,督荊襄流民歸化一事,不日赴任。

  消息傳開,平日與裴右安有往來的同僚紛紛前來送行,少不了一番迎來送往,忙碌了兩日,次日便要動身了,這個傍晚,裴右安獨自打馬出城,來到慈恩寺山下,在一片山前暮靄的陪伴之下,獨自登上山階,叩開寺門。

  正是寺廟晚課時分,晚鐘陣陣,隨風飄送。

  裴右安來到附於寺東的根本堂,入了供有裴家先祖蓮位的跨院,守院的老僕兩夫婦見他突然現身,忙迎了出來。敘了幾句,裴右安問玉珠的近況。

  老夫人亡未滿一年,蓮位如今尚未歸位,而是單獨於此辟了一間靈塔,消災去孽,滿一年後再入根本堂。

  老夫人當初臨走,除了安排兩房分家,替伺候了自己將近十年玉珠也做了安排,還了她的身契,留給她足夠下半輩子的一筆錢財,還有一個院子,說往後她若有合適的人,願意嫁了,就從裴家出門。當時熱孝過後,明裡暗裡尋來給她說親的人無數,玉珠一概不應,跟著老夫人的蓮位到了這裡,如今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半年多。

  老嫗聽裴右安問,忙道:「這半年多,玉珠日日在為老夫人誦消業經。先前大奶奶叮囑過我,叫我多加照顧玉珠姑娘,老婆子都記著的。」

  裴右安點了點頭,來到單獨供著老夫人蓮位的那間屋前,推開了門。

  玉珠正跪於牌位旁的一張青葉蒲團之上,默誦經文,聽到身後推門聲起,轉頭,急忙起身,向裴右安見禮,驚喜地道:「大爺,你怎在此?不是陪大奶奶回泉州了嗎?」

  半年不見,她確如方才那老婆子說的,人清瘦了不少。

  裴右安向著老夫人靈位叩拜,完畢後起身,道:「前些日才回的京,萬歲奪情用我,留了大奶奶在泉州。」

  他看了下光線昏暗的屋子,略一沉吟,問道:「玉珠,你往後如何打算?」

  玉珠慢慢低頭,沉默了片刻。

  「等這裡替老夫人守滿一年,報答了老夫人對我的恩情,我便尋個庵子落腳下去。」

  裴右安道:「玉珠,我想請你幫我一件事。」

  玉珠一怔。

  「大爺請講。我從前是老夫人的丫頭,如今老夫人雖去了,我還是裴家之僕。只要玉珠能做的到,赴湯滔火,在所不辭!」

  裴右安道:「你如今已非裴家奴婢了。我是想請你去泉州,代我照顧大奶奶。」

  玉珠再次愣住,遲疑了下,道:「大爺,你這是何意?我有些不懂……」

  裴右安微笑道:「萬歲這趟用我,沒個一年半載,恐怕回不來的,那些地方險山惡水,大奶奶身子嬌弱,也不合接去。如今她祖母身子漸弱,家中雖有信靠可用的下人,但母親柔弱,哥哥也稚氣未脫,她從前就和你說的來,你也細心能幹,你可願意過去與她為伴?」

  玉珠定定望著對面那個背對暮靄而立、身影被濃重暮色所籠罩的男子,朝他慢慢跪了下去,叩頭道:「能伴著服侍大奶奶,是玉珠的福分,玉珠願意。」

  裴右安頷首:「過兩天會有人來接你,你收拾好就動身去吧。」

  玉珠應是,送他出了門檻,目送他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裴右安是夜宿於寺中。次日清早,東方天際尚未泛白,人便出寺,下山回城。

  五更,晨曦微白,田野裡白霧飄蕩,伴隨著沉重而古樸的一道吱呀之聲,閉合了一夜的皇城城門慢慢開啟,從裡出來了一列重兵人馬,前後甲衛,中間是輛蒙著青氈的小車,晃晃蕩蕩,穿破了濛濛晨霧,朝著城外而去。

  這便是是奉命護送廢太子回往龍潛祖地代父守塋思過的那隊人馬,領隊的錦衣衛大漢將軍騎於馬上,看到對面道旁行來一道牽馬的人影,起先並沒留意,待走的近了,認出那人竟是裴右安,急忙命隊伍暫停,喚了聲「裴大人」,下馬向他見禮。

  裴右安朝這大漢將軍微笑頷首,牽了馬,沿著邊道繼續朝城門走去,經過那輛氈車旁時,車體忽然劇烈晃動,裡面傳出鐐銬用力碰擊鐵柵般的金鐵之聲,似有人在裡奮力掙扎,接著,一道聲音穿破了青氈,從裡透出:「裴右安,莫以為你這就贏了我!天機之兆,勝負未定,此絕非我之終了!哪怕天機誤我,終此一生我不能回來,你的下場,也絕無善終!他的眼裡,只有天下和這皇位,你以為他會給你善終?」

  字字句句,聲聲入耳,猶如凝了刻骨仇怨。近旁甲衛,無不變色,面面相覷,裴右安卻恍若未聞,雙目望著前方,腳步也未停下半分,繼續牽著手中馬匹,朝前走去,和這青車錯身而過。

  大漢將軍見裴右安已經走了過去,立刻喝令全隊向前,再不作片刻的停留。

  馬蹄踏地,車輪粼粼,一行人馬短暫停留過後,繼續朝前而去。

  車裡開始慢慢傳出冷笑,起先只是低沉呵呵,繼而變成狂笑,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到行伍漸漸消失在了晨霧之中,這才終於徹底消彌散去。

  ……

  當夜,蕭列問裴右安。

  李元貴道:「稟萬歲,裴大人今日已離京,奴婢親自送大人出城,崔銀水也跟了過去,必會用心服侍大人起居,請萬歲放心。」

  李元貴覷了眼他,又小聲道:「再稟萬歲。前兩日,裴大人一直忙於應酬,昨夜獨自去了慈恩寺,先去根本堂,想是拜祭祖宗,出來後,便去了輪轉藏經閣,在藏經閣裡過了一夜,天明出寺,隨後歸城。」

  蕭列出神了片刻,問:「李元貴,朕問你,倘若朕與朕的那個侄兒不能相容,右安會站朕,或是站他學生?」

  李元貴躬身道:「萬歲怎會有此疑慮?裴大人對萬歲的忠,還用經過奴婢的這張嘴說出來?」

  蕭列沉默了片刻,又問:「朕再問你,朕這回如此行事,他日後知道了,會不會與朕離心?」

  李元貴遲疑了下,道:「萬歲多慮了。萬歲有龍德,飛騰而居天位,勤政愛民,天下人莫不交口稱頌,君臣相和,如魚得水,裴大人又最是明辨道理之人,怎會和萬歲離心?」

  蕭列慢慢吐出一口氣,道:「但願如你所言。只是此事,暫時還是不能叫他知道的,須保守消息。」

  李元貴應是,見接連多日,皇帝面上終於難得露出的一絲放鬆神色,自己也跟著鬆了口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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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23:03:3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每年八月,是泉州一年當中最為炎熱的一段日子,也是貿易旺季。往年這時節,各個港口停滿新近入港的大小船隻,岸上擠滿前來採貨的各地貨商,每日但見熙熙攘攘,人頭攢動,但今年,諸港變得冷冷清清,大白天的,港口也只剩下幾隻白頭海鳥,跳躍在空船船頭覓食。

  城中大半居民,平日都是靠海為生,如今一下失去生活來源,未免焦慮,起先還日日結伴去市舶司打聽消息,到了如今,市舶司也大門緊閉,門口一張閉衙告示,見不到半個人影,也不知這海禁要到哪年哪月才會結束,一些貧苦之人,無可奈何,只能想方設法另謀生路,剩下那些尚可度日的人家,也是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這個原本充滿生機的古城,一夕之間,彷彿便被抽掉了生命,整個小城死氣沉沉。

  大勢如此,甄家也難以倖免,前次的變故,雖不至於令甄家傷筋動骨,但損失不輕,加上如今,片船不能出海,無事可做,無可奈何,給那些依附於自家過活的水手幫工發放三個月的救濟糧錢後,漸漸遣散人員,關閉船塢,只留孤兒寡婦,繼續度日,甄耀庭則和張大在船塢裡,趁如今無事,做著檢修船隻、重建倉庫的事。

  這日午後,整個甄家靜悄悄的,嘉芙從祖母那邊回到自己屋裡,無心午睡,坐於窗前,托腮望著窗外一叢芭蕉,漸漸出神之時,劉嬤嬤來報,說玉珠從京城來了,這會兒正在花廳拜見孟氏,孟氏趕緊打發她來喚嘉芙過去。

  嘉芙驚喜不已,急忙起身過去,到了花廳,見母親正拉著玉珠的手,兩人說說笑笑,玉珠人看著清減了些,精神卻很是不錯,看見嘉芙過來,十分歡喜,立刻上來就要拜見,依舊是行從前的禮節,被嘉芙攔住:「如今你和我們一樣了,快不要這樣。」說著拉了坐下,敘了些路上行程的話,嘉芙便問裴右安的近況。

  他離開已數月了,只在上月,收到了一封經由官驛傳來的報平安信,說自己已抵京,一切安好,叫她不要記掛,安心暫且留在泉州,接下來便沒了消息。嘉芙有心想自己動身回去,但想到臨走前他的交待,一向聽話的她便又遲疑。就這樣患得患失,最近心下頗有度日如年之感,今日突見玉珠來了,驚喜之餘,隱也猜到她的到來應和裴右安有關,說了幾句,忍不住便問,果然,玉珠說他被皇帝奪情復用,再去西南辦流民歸化一事,臨走前安排她來泉州,這才有了她的此行。

  孟氏便問要去多久,聽得至少一年半載,忍不住哎了一聲,看了眼女兒,忙又笑道:「也好,可見萬歲對他的器重,就算一年,也是快的,如今八月,年底沒幾個月了,等出了年,想必他也就回了。」

  嘉芙心中失落,面上卻笑著,陪玉珠又坐了片刻,知她路上辛勞,隨後和孟氏一道領下人在自己住的院落裡另收拾出一間敞亮的大屋,一番安置,帶她去拜見了胡氏。向晚,甄耀庭從船塢回家,聽的玉珠到來,欣喜若狂不提。自此玉珠便以孟氏侄女的身份住下,甄家下人見她來自京城,舉止、氣度,便是本地有些大戶家的正經小姐也難以企及,加上主母和小娘子和她又親熱,怎敢輕看於她,都以小姐看待。

  當夜飯畢,嘉芙去玉珠屋裡,給她送去冰湃過的消暑果子,玉珠正和個小丫頭在歸置小物件,見嘉芙親自送果子來,急忙來迎,嘉芙道:「我來瞧瞧你。你屋裡要是還缺什麼,和我說一聲就是,千萬不要將就。」

  玉珠感動不已:「我今日來了,從老太太開始,到下頭你們家裡人,對我沒一個不好的,哪裡來的將就,倒是我,無功受祿,心裡實在過意不去。」

  嘉芙笑道:「咱們從前就好,你何必和我見外。何況你自己也是有傍身的,又不是來我們家要我們養,只是你顧念舊日情分,聽從了大爺安排,來助力我娘罷了。我家家業雖不大,但事情也不算少,如今祖母不能理事了,一下全壓到我娘肩上,有你過來幫襯,我娘不知道多高興呢。」

  玉珠雖是裴右安安排送來的,但初來乍到,心裡難免有些不自在,被嘉芙這一番話,說的心裡卻漸漸通透,暗下決心,往後定要竭盡全力,方不負甄家如此厚待。道:「大奶奶放心,我既厚著臉皮來了,往後便定會盡力,盼能幫上些忙。」

  嘉芙點頭,終於將話題引到了自己想問的事上:「玉珠姐姐,大爺那日去慈恩寺裡找你的時候,都是怎麼說的?你能把當時經過和他說的話,全給我講一遍嗎?」

  玉珠點頭,便將當時裴右安的話全部複述了一遍,最後道:「大爺叮囑完,去根本堂拜過祖宗蓮位,那夜便在藏經閣裡過了一夜,第二天早,我過去時,他人就走了,僧人說天還沒亮,便下山了。」

  嘉芙又問了幾句,再問不出什麼,再坐片刻,叫玉珠早些休息,自己也回了房。是夜,輾轉難眠。

  裴右安被皇帝奪情,派去西南辦從前未完的流民歸化之事,臨行前,安排玉珠來到泉州,既是幫襯自己,也算給原本矢志要替老夫人守靈的玉珠安排了條路子,非常順理成章的一件事。但不知道為什麼,聯想起離開前的那夜,他對自己的異常溫柔和戀戀不捨,嘉芙的心,總定不下來,便似彷彿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裴老夫人走之前,將關於皇帝和裴右安之間的那個秘密展給了她。嘉芙明白,在老夫人看來,這或許是裴右安這輩子的一個大坎,她怕自己的孫子會過不去這個坎,她希望有朝一日,當裴右安面臨這大坎的時候,她能在旁,給他助力。

  但嘉芙真的有點害怕,她怕萬一有朝一日,事情真的來臨之時,自己是否能夠有足夠的力量可以像祖母期待的那樣,站到裴右安的身畔,給予裴右安以助力。

  她不禁又想起那個晚上,他帶自己出海登上礁島,所遇的那個名叫彧的少年。

  當夜那少年走了後,裴右安沒再向她講述更多,嘉芙也沒問。但那少年喚裴右安為「少傅」,嘉芙卻聽到了。

  這世上,什麼樣的學生才有資格能喚自己的老師為「少傅」?

  嘉芙想到舊朝傳聞,想到裴右安年少時的一些舊事,這些時日,隱隱地,她終於有些明白了。

  裴右安自有他的信條和風骨,嘉芙再明白不過。

  但從想明白那少年身份的一刻起,她就在為他捏一把汗。

  他穿行於白天和黑夜之間,看似遊刃有餘,這些年,踏出的每一步,足下卻都如刀尖行走。

  嘉芙又想起傍晚哥哥回來時偶提及的一件事,說白天在船塢,有人傳言,這幾日,曾有人遠遠看到朝廷十數艘戰艦下海,又重金招募熟悉海路的老漁民作嚮導,據說是要去打倭寇老巢了。

  哥哥說起這事,很是興奮。

  確實,真若早日剿完倭寇,這也意味著禁海令能早日解除,自然是個好消息。

  但嘉芙心情卻十分忐忑。

  她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裴右安,他還是有事瞞她,並且,是件極大的事。

  ……

  崔銀水隨裴右安去往荊襄,路上雖舟車勞頓,卻絲毫不敢懈怠,一路勤加服侍。這日到了南陽,離此行的目的地,新設的安化郡也沒幾天路程了,這夜,趕路終於到了驛舍,人困馬頓,驛丞見路引,知裴右安再度回來執事,慇勤奉迎,笑道:「裴大人德重恩弘,前次匆匆離去,百姓們至今還在念想,沒想到此次又回來了,實在是荊襄之福!」

  裴右安問了幾句民生,隨後安頓了下來,時至深夜,崔銀水借送茶叩門入內,見他依舊坐於桌後,凝神似在寫著書信。

  崔銀水不敢靠近,只在門旁立著伺候,漸漸眼酸目澀,勸道:「大人,白日趕路辛苦,明早又要早起,也好歇了,我出來前,乾爹叮囑,說大人這趟是個苦差,要我好生服侍大人,大人若累壞了身體,怕乾爹知道了,要責備於我。」

  裴右安向來下筆千言,今夜卻不知何故,更不知他寫的是給何人的書信,中間竟數次停筆,聽到崔銀水說話,抬起頭,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道:「也好。我睡了,你也去歇了吧。」

  崔銀水忙為他展開舖蓋,等裴右安上了榻,方為他吹了燈火,自己輕手輕腳出去,帶上了門,一夜無話,到了次日,崔銀水早早起身,在外等候裴右安起身,等了許久,不見裡面有動靜,大膽推門而入,卻見床上被衾整齊,裴右安並不在屋裡。

  崔銀水忙喚來驛丞。驛丞道:「裴大人四更便動身走了,說你趕路辛苦,叫我不必驚動了你。」

  崔銀水吃了一驚。

  他這一趟西南之行,除了服侍,也被李元貴叮囑過,叫路上留意著些裴右安動向,若發覺有異,須立刻知照當地密所。一路行來,並無半點異常,卻沒有想到,今早他竟不告而別,頓了頓腳,轉身急忙要走,一個同行的侍衛已攔住他,笑道:「崔公公,裴大人吩咐了,說這一路你辛苦了,叫小的們留你在此,好生歇息幾日,等歇好了,再去尋他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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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在茫茫的東南海域之上,大小島嶼星羅棋布,這些島嶼,或潮落而出,潮漲而沒,寸草不生,人跡罕至,或可自給自足,於是被人闢為家園,更有那地勢奇絕之處,成為了各色草莽盜匪的落腳之地,海闊天空,逍遙自在。

  無數的島嶼之中,有一島,名金龍,地處海域深處,茫茫不可尋找,原本籍籍無名,只因幾年之前,這裡來了一群人,登島辟荒,雖名為海匪,卻因有別於真正盜匪的護航之舉而漸漸被沿海居民耳口相傳,金龍島也成為了海民心目中的義島,據早年曾因暴風雨而偶然誤上過島嶼的老漁民講,島上土地肥沃,四季長春,如海上花園,景色宜人。

  但是今天,這座海上花園卻再不復天堂般的美景,炮火轟鳴聲中,島上火光衝天,樹折草斷,慘烈之狀,猶如人間煉獄。

  三天之前,朝廷戰艦神不知鬼不覺地抵達了金龍島的附近海域,將島嶼四面包圍,紅衣大炮齊齊朝著島上發放了一夜的火炮,在徹底摧毀島上的外圍防禦之後,下放便舟,訓練有素的水師兵丁登島,蜂擁而上,發動最後的進攻,金面龍王的人在堅守兩日之後,金龍島徹底告陷。

  官軍此役,大獲全勝,但在搜檢俘虜之時,卻不見金面龍王和那被稱為小公子的少年,負責此次攻島行動的海帥,剛被提拔為閩粵兩省水師都督的李忠訊問俘虜,終於得知,原來先前,金面龍王便有棄島之念,半月之前,駕了一船離島出海,去向不知,至今未歸。

  李忠皺眉不已。

  皇帝看中他的水戰能力,對他委以重任,此次,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動了滿載水師的十數條大艦打到了這裡,最根本的目的,還是那個身份神秘的小公子。現在一番折騰,金龍島是拿下了,但最要緊的人物卻不在了,等於無功。

  李忠沉吟了半晌,喚來心腹,命將金龍島周圍的官船降桅,全部撤開,不准再擋著附近出入水道。心腹不解,問緣故。

  「若我所料沒錯,金面龍王應是有所警惕,這才有了棄島之念,打算轉移,十有八九,此次應是去探查新的落腳之處。大海茫茫,沒有定向,我再能耐,也不可能追的到他。只他想來做夢也不會想到,咱們的艦,會來的這麼快!海上消息傳遞不及陸上方便,我料他此刻還不知金龍島失陷,必會回來的,咱們就來個守株待兔,只要他的船回來,到時就是甕中捉鱉。」

  心腹欽佩不已,立刻前去發佈號令。李忠又揀選了精明的手下,穿上島眾的衣裳,扮成龍王手下,駕著便舟,回到數日前攻島時被摧了的瞭望點上,裝作無事,耐心等待龍王歸來,果然,七八天後,這日中午,得到消息,說在龍王島西南方向數海里外,發現了一條大船的桅影,十有八九,應該就是金面龍王的那條大船。

  李忠欣喜若狂,立刻命手下不要妄動,等大船入了包圍圈再動手,卻不料再等片刻,又有消息傳來,說大船漸漸靠近之時,發現了瞭望點的船,以旗語傳話,自己這邊的人出了紕漏,應是被大船上的人識破,大船迅速掉頭,已經離開。

  李忠立刻下令,命潛伏的戰艦出動,全部槳手到位,全速追擊。

  ……

  李忠的料想並沒有錯,董承昴和蕭彧此刻確實就在這條大船之上。這趟歸島,董承昴本打算和追隨了自己多年的部下做個交代,不願走的,隨自己離島另遷,要走的,發放散夥銀錢,從此山高水長,來世兄弟,卻沒有想到,朝廷水師來的竟如此之快,發覺情況有異,立刻調轉船頭,全速前行,船後的海面火炮聲不斷,如此出去十來海里,一枚火彈從後趕上,擊中了一根主桅,桅杆從中折斷,船速銳減,漸漸地,身後海面,十來艘戰艦,以一字排列,很快追趕而上,李忠一聲號令,分散開來,最後將龍王大船團團包圍。

  李忠立於主艦船頭,命槳手漸漸逼近,高聲喊話:「董將軍,李某從前曾是你的部下,對將軍崇敬有加,原本不該如此相逼,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李某也是無可奈何,請董將軍勿為難於我。萬歲有令,只要董將軍將那位小公子交出來,既往不咎!董將軍若願繼續為國效命,回去了,就是一等候爵,跟著你的那些兄弟,也吃香喝辣,遠勝刀頭舔血。若無意,萬歲也絕不為難將軍,你走就是!」

  他喊完了話,見對面船上沒有動靜,面色漸漸凝重,又喊道:「你若聽不去進去李某的話,李某沒法,只能得罪了。你的金龍島已落入李某之手,你便是不管那些追隨你多年的部下,難道也不管小公子的死活了嗎?萬歲並無為難他的意思,不過是想接他回京,往後再不必顛沛流離而已!倘若你執意反抗,螳臂當車,只要李某一聲令下,火炮齊發,你的船頃刻便會傾覆,到時縱然你有龍王之名,也保不住小公子逃出生天,反倒害了他的性命!」

  龍王船上,眾人靜悄無聲,目光齊齊望向董承昴。

  今日此局,自己不過一條船,兩百人,對方卻是十來條全副武裝的戰艦,人數至少數千,已無路可退,但這個歷了百戰的漢子,卻絲毫沒有膽怯,心中唯一所恨,便是在得了裴右安的警示之後,自己依然還是低估了朝廷動作的迅捷,沒有及時撤離,以致於釀成今日之禍,赤目道:「諸位兄弟,你們從前都是衛國公舊部,後隨我多年,是我對不住大傢伙!皇帝要的不是你們的命。你們當中,但凡有意要投效朝廷的,這就立刻過去,那個李忠不會為難你們!」

  一人道:「衛國公若在,今日又豈會為了活命投去那邊?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懼!」

  剩餘眾人,也異口同聲:「生同生,死同死,我等不懼!」

  董承昴目含熱淚,點頭道:「是我輕看了你們!如此,我等今日便護著小公子奮勇一搏,是生是死,端看天意!」說完,命人準備於船尾放便舟,轉向蕭彧道:「小公子,官軍大炮威力雖大,準頭卻有所欠缺,且距離過近,威力反而大減,你換了衣裳,我等以大船掩護,撞開了口子,只要衝出包圍,上了便舟,再列陣護你,海域寬廣,便有活命逃出的希望!」

  方才董承昴與眾人說話之時,蕭彧面向大海,始終一言不發,慢慢轉過身,神色凝重:「不必了!便是僥倖出了包圍,茫茫大海,後有追兵,又能逃去哪裡?金龍島已經因我而毀,我若再要你們為了我無謂喪命,便是活了下來,也是羞恥,皇帝要我,我去就是。」

  見董承昴要開口,他擺了擺手,人朝外走去:「我意已決,你們不必再說!」

  「小公子!」

  董承昴雙目通紅,朝邊上人使了個眼色,一人上去,朝著蕭彧後頸一擊,蕭彧便暈倒在了甲板之上。

  董承昴立刻命人將他抬上便舟,佈置船陣,預備硬衝出去。

  李忠先禮後兵,喊完了話,見對面還是沒有響動,躊躇之時,同行督陣的欽差張簡已按捺不住,冷冷道:「拿不到活的,死也無妨。和他們說那麼多做什麼?先將船轟沉了,看他們還能逃往哪裡!」

  官大一級壓死人,李忠無奈,只能領命,下令朝著大船開炮。

  金龍大船之上,槳手各歸其位,喊著整齊劃一的號子,在身邊轟然不斷作響的火炮聲中,奮力驅動大船,朝著前方擋道的一艘戰艦衝去。

  金面龍王的這艘王,龍骨金堅,船頭以堅鐵包打,牢固異常,船體雖已中了多炮,開始慢慢漏水,但在數十槳手的驅動之下,卻依舊朝前急速衝去,對面官艦沒有防備,看出它這是要和自己同歸於盡,慌忙掉頭,想要避開,一時卻哪裡完全躲的開,只聽轟的一聲巨響,靠近船頭一側的船舷,已被金龍船給撞破,因衝力巨大,船體竟劇烈搖晃,如要傾倒,船上水師官兵,急忙自救。

  李忠看在眼裡,大吃一驚,沒想到董承昴身陷如此包圍,竟還悍勇如斯。此戰關係自己前程,萬一若叫人從自己手裡逃走,回去之後,必定沒法交代,見董承昴的身影立於金龍船船頭,沉著指揮,威風凜凜,心知若不除去他,不定還會生出什麼麻煩,此刻也顧不得別的了,喚來一排神箭手,命瞄準龍王,先將他射倒。

  弓箭手列隊,數十鐵弓拉滿箭弩,瞄準前方那個人影,只待一聲令下,弓箭齊發。

  便在此時,一個瞭兵匆匆跑來稟報,說身後追上了一艘戰艦。

  李忠驚訝,急忙來到船尾,果然看見一船鼓滿風帆,槳手齊發,正朝著這個方向全速而來,很快便認了出來,確是此次未曾出港的一條朝廷戰艦,起先以為是援兵,又覺不像,更不知何人所領,看到戰艦船頭立了一人,凝目眺望,待稍近些,便認了出來,那人赫然竟是裴右安。忙命手下撤防,先圍住金龍船,暫時停火,自己衝著來船高聲喊道:「裴大人!你怎也來此了?莫非萬歲又有旨意?」

  艦很快到了近前,兩船靠近接駁,裴右安隻身登上主艦,衣袍被海風吹的獵獵作響,快步而來。

  李忠和聞聲而來的按察使張簡急忙向他見禮。

  裴右安來到船頭,望了眼前方那條金龍船,轉過頭:「都督,本官並無萬歲旨意,今日來此,不過是想向都督要個人情。」

  李忠不解道:「裴大人此言何意?要何人情?」

  「本官想請都督放了金龍船。」他的語氣平靜。

  李忠吃了一驚,一旁張簡也是目瞪口呆,反應了過來:「裴大人,你若有萬歲聖旨,下官自然無話,立刻放船。但若沒有聖旨,這實在叫下官為難,須知船上乃是朝廷欽犯,就這麼放走的話,下官擔當不起這個罪責。」

  裴右安道:「我知此事叫二位大人為難了。回去之後,我自會面聖請罪,一切罪責,由我裴右安來擔,絕不連累二位大人。」

  李忠面露為難之色,張簡的臉色卻漸漸難看,語氣也變得生硬:「裴大人,下官知萬歲對你向來器重,但下官只知奉命行事。下官奉的命,是萬歲的命。此事幹係重大,請裴大人勿插手此事!」

  裴右安負手而立,巋然不動。

  張簡朝兩旁自己的親信使了個眼色,幾個帶刀親隨便悄悄靠近,只還沒來得及拔刀,「鏘」的一聲,一人腰間一輕,刀已不見,抬頭,見刀到了裴右安的手上,刀鋒閃過,那張簡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脖頸一涼,刀竟已架到了自己的脖頸之上。

  「張大人,你執行上命,裴某原本不該為難於你,但今日卻不得已為之,怕是要得罪定了。」

  張簡直著脖子道:「裴右安,我乃朝廷堂堂三品大員,你敢動我?」

  裴右安一笑:「張大人,天禧朝時,你在福寧一個縣下,做了個小小的推官,後鑽營而上,至順安朝,你做到了四品的福安知府,身為一地父母官,本當戢奸暴,平獄訟,你卻心狠手辣,為了官跡,在地方的那些年,你的手裡,不知道判下了多少冤假錯案,說你一聲酷吏,應當不為過……」

  他面上笑容驀然消失,目光轉為陰沉,手腕一緊,張簡脖頸立刻被割出一道口子,血珠子飛濺而下:「我既敢來此要你們放船,再多殺一個區區三品官員,又有何不敢?」

  張簡臉色大變,忍住脖頸疼痛,再不敢動。

  裴右安看向李忠,淡淡地道:「李大人,放船吧。」

  李忠回過了神兒,咬牙,終於下令解圍,那十來條戰艦得令,緩緩向兩邊退開。

  裴右安轉向對面,高聲道:「董將軍,不必為我擔心,我自有退路!你帶著你的人,走得越遠越好,今生今世,再不要回來!」

  聲音伴著呼嘯海風,傳送而出。

  金龍船上,董承昴熱淚湧流,領了身後之人奔到船頭,朝著裴右安跪地叩首,喊了一聲「長公子」,隨即起身,喝令啟船朝前。

  傷痕纍纍的大船,朝著前方而去,終於漸漸消失在了大海的盡頭。

  裴右安繼續制住張簡,以刀尖挑了條馬扎過來,坐了下去,理了理自己被海風吹的翻捲而上的一段衣袍,抬起臉,看向一旁望的目瞪口呆的李忠,笑了一笑:「回吧,李大人。」

  ……

  數日後,艦隊歸港,水師登陸,李忠小心翼翼,一路相隨,預備一道返京覆命。

  那是一個黃昏,殘陽如血。一行人經過泉州城的鎮南門外,李忠遲疑了下,命隊伍暫停,自己下馬,來到裴右安的面前,低聲道:「裴大人,下官信你為人。你若需進城和夫人敘話,儘管去,下官在此處等你便是。」

  裴右安騎於馬上,轉頭,眺望著南門的方向,身影凝固許久,回過了頭,縱馬掠過城門,朝著前方通往京城的驛道繼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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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那個黃昏,那道路過之人殘陽裡的身影,如一陣風,無聲無息地掠過,沒有留下半點的痕跡,直到三天之後,楊雲來到甄家,求見嘉芙,拜見過後,雙手奉上一封書信,恭敬地道:「夫人,此為大人從前命我轉交之信。」

  嘉芙定定地看著楊雲,這些時日以來,一直縈繞在她心底裡的那種不可言述的不安,於這一刻,突然間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將她吞沒。

  她盯著那封托在掌心裡的信,良久,問:「大人他,是出事了,是嗎?」

  楊雲慢慢跪了下去,低頭,將信高舉過頂。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如同宿命,無法退縮,縱然她萬分不願看這封信。

  嘉芙閉了閉目,定住心神,終於睜開眼睛,伸手,將那封信取了過來。

  ……

  嘉芙收到信的半月之後,這一天,裴右安、李忠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京城,停在南門之外。

  此時已是深夜,城門早已關閉,開啟之後,對面城樓裡的暗夜之中,站了一個身影。

  李元貴神色端凝,盯著城門之外的裴右安。

  裴右安翻身下馬,足履踏過腳下青石地面,經過那道數丈深厚的城門門洞,朝著李元貴走了過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公公,勞煩你了。」

  他脫下了頭上冠帽,說道。

  「隨咱家來吧,裴大人。」

  李元貴聲音冷淡,說完,轉身上了停在一旁的一頂坐轎,小太監抬了起來,一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籠罩住皇城的夜色之中。

  宮門沉重,緩慢開啟。裴右安走了進去,穿過吞沒在漆黑夜色下的重垣殿宇,最後被帶到了天子的那間書房之前,停在檻外。

  李元貴並未發聲,到了這裡,便領著侍立在外的宮人離去,四周隨之陷入一片死寂,夜風從不知何處的角落吹入,掠動著遠處的一道宮幔。

  裴右安拂起衣角,於門檻外端正下跪,對著門的方向叩了一禮,額頭觸地:「罪臣裴右安,叩見皇上。」

  門合掩著,門內燈火,深沉如夜,良久沒有半點回聲,裴右安便一直如此跪著,一動不動。

  良久,門內終於傳出一道恍若發直腹喉深處的聲音:「進。」

  裴右安起身,推門而入。

  方室盡頭的長案之後,坐了一人,燭火映照,身影如鐘。

  裴右安行至案前,再次下跪,依舊叩首不起。

  蕭列雙目落到他的頭頂,語氣沉沉:「忘親非孝,棄君非忠。你自稱罪臣,你可知何罪?」

  「朕當年將你帶回武定,這些年來,自問待你不薄,將你視為子侄,對你給予厚望,你卻背朕私交,不但如此,如今還做出如此之事。你何來的底氣,今日竟還敢來見朕?」

  「你何不棄朕於不顧,隨那些人也一道走了?」

  一連三聲逼問,最後一聲,竟似還帶了點嘲意。

  「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裴右安答。語氣一如平常,不見絲毫波動。

  氣氛慢慢地凝住了。

  蕭列的嘴角動了一動,似淡淡地譏笑,但很快,便成了再也掩不住滿腔怒氣的冷笑。

  他盯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右安,呵呵冷笑出聲,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動,突然起身,拂袖將案前之物一把掃在了地上,稀里嘩啦聲中,海晏河清墨、雲龍長方硯、硃砂印鑑,連同批了一半的一疊奏摺,全部散落在地,滿目狼藉。

  「好個臣之節也!你還知道你是朕的臣子?在你心裡,奉的恐怕是另個君主吧?」

  蕭列掃落了一地物件,雙手捏拳,微微發抖,隨即砰的一聲,左右重重按於桌沿,身體猛地前傾,俯視著裴右安,咬牙切齒,面龐微微扭曲,聲近乎低吼,宛如一頭被激怒了的猛虎。

  近旁燭台一縷燭火,隨他衣袍掠出的暗風,晃了一晃。

  裴右安直起了身體。

  「罪臣心中,惟萬歲一君,此肺腑之言。」

  裴右安緩緩地道,抬起眼睛,望向傾身逼視自己的蕭列。

  蕭列胸膛微微起伏,喘息聲漸漸平復,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

  「那你為何還要忤逆於朕?」

  裴右安沉默。

  「朕要你講!」

  他的聲音拖長,帶了點微微的顫抖。

  裴右安依舊沉默著。

  蕭列慢慢地直起身體。

  「昔文王葬枯骨,公劉敦行葦,世人稱仁。又所謂君子求名,小人狥利。你自然不是為了趨利,如此犯君,莫非是想效仿古賢,以博求仁義之名?」

  「名聲於罪臣,如浮塵輕羽。罪臣之所以如此,並非盡然出於師生之情,更非為報效天禧先帝。無它,為我之心。」

  「他不當死。」

  裴右安終於開口,聲音平靜。

  蕭列一愣,隨即冷笑:「你為你心,你可曾為朕心考慮?你曾說少帝如今只是一個平凡少年。誠然,如今他確實如此。只是誰能擔保,日後他就不會改變心意?為了天下這個位子,兄弟可以相殺,朕的親兒也要取朕性命,你又拿什麼擔保,少帝日後不會復出再爭太下?成王敗寇,自古皆然!」

  他頓了一頓。

  「話既說到這地步了,朕再問你,倘若朕如今放過那少年,日後卻真有那麼一日,這少年起了奪位之心,到時你又將如何自處?」

  「萬歲,即便真有那麼一日,罪臣亦不會輔他與萬歲相爭。罪臣猶記當年陛下登基之時,文武進獻萬民願書,上有一言,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罪臣深以為然。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自然也非那少年之天下。萬歲順應天時,登基為帝,勤政愛民,是為明君,天下萬民,既得安居樂業,罪臣怎又敢為一己之私,公然與萬民為敵?」

  蕭列盯著他平靜的面容,良久,眼底躁怒慢慢褪去,只是面上依舊如同罩了一層嚴霜:「你知這個道理便好。這回朕不怪你。你救他一回,也算是全了你和他的師生之情,不算對不住他了。他如今的去向,你即便真的不知,也必有聯絡法子。你告知朕,則你我君臣,從前如何,往後還是如何。」

  裴右安恍若未聞。

  氣氛再次凝住,蕭列死死地盯著裴右安,方才消下的怒意,漸漸又爬上眼底。

  「右安,你口口聲聲,心中只朕一君,到了此刻,你卻還在欺朕!你分明存了二心,搖擺不定!朕一再退讓,你卻絲毫不見悔過!朕知你,你不畏死,此次抱定必死之心,只是以你犯下之罪,罪誅九族也不為過!朕就奇了,難道你就絲毫不怕甄家因你遭受牽連?」

  「罪臣追隨萬歲多年,知聖人明君,必不至於遷怒無辜。罪臣信萬歲。」

  蕭列眉頭微挑,冷冷地道:「你似頗善於觀察人心,只是這回,朕告訴你,你怕是要犯錯了!你高看了朕!」

  裴右安不語,蕭列也不再說話,只盯著他,眸底暗光閃爍,半晌,慢慢地吐出一口氣,足底踩過方才被他掃落於地滾來的一支玉管紫毫筆,踱到了裴右安的身前,停下。

  「右安,你聽著,你與旁人不同。朕絕不容你二心。再給你三天考慮。三天過後,你若還不肯一心效忠於朕,朕不動你,朕先叫你知道甄家因你連累之禍!」

  「你好生想清楚。想清楚了,朕再見你。」

  裴右安朝前方空著的御座叩首,隨即起身,走了出去。

  ……

  這個深夜,南城門外那人的歸來,並沒有引起京中任何人的注意,朝臣們都以為那人此刻還在西南。

  他就像是一滴水滴,落入湖海,消彌無痕。

  三天後的這個晚上,李元貴來到西苑秘監,打開門鎖,入內,見牆角一燈如豆,攤在紙上的筆墨,絲毫未動,上不見一個大字。裴右安閉目,盤膝坐於地上,身上衣衫整潔,不見半點摺痕,除了面容略帶憔色,看起來和平常並無兩樣。

  聽到李元貴的腳步聲,他慢慢睜開眼睛,雙目清明如昔。

  他朝李元貴點了點頭。

  李元貴望著他,心情有些複雜,低聲道:「裴大人,萬歲多年以來對你信靠倚重,你也當自知的。旁人便也罷了,這回叫他知道你對他也有二心,如何能忍?這幾日,萬歲也是徹夜難眠,未曾闔眼。你犯下了如此大罪,萬歲都願意寬宥你,你又何必和他作對到底?說出來,表個忠心,也就過去了。何況,大人你難道真的不顧甄家死活?」

  裴右安微微一笑:「我之罪,我來擔。我信萬歲,非遷怒無辜之人。」

  李元貴望了他半晌,搖了搖頭,轉身出了秘監。

  蕭列幾夜沒有睡好,此刻臉色隱透暗晦,雙目眼底泛著血絲,聽完李元貴的回報,面露怒色:「他莫非真以為朕不會對甄家下手?」

  李元貴慌忙道:「萬歲三思。且再容裴大人多考慮幾日。奴婢也再回去勸。」

  蕭列咬牙道:「朕話既出口,便無兒戲!先將人投入牢中,朕看他說不說!」

  李元貴待要再勸,蕭列已冷下臉:「你不必多說了,這就去傳朕的令,命地方執行,不得延誤。」

  便在這時,外頭傳來一陣太監行路的急促腳步之聲,似有突發要事,李元貴忙轉身出去,見自己的另個乾兒子行來,滿面喜色,見了他,噗通跪了下來,稟道:「乾爹,大喜!天降祥瑞!天降祥瑞!」

  就在半月之前,泉州甄家為擴修船塢,深挖淤積了多年海沙而變得越來越淺的塢口之時,在淤泥和堆沙之下,挖出了一枚四方璽印,沖刷乾淨之後,發現玉璽之上竟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篆文,當時引來無數民眾觀看,有見多識廣之人說明了來歷,人人朝天跪拜,隨後一道,將顯身祥瑞護送到了官府,泉州知府認出,此方應當便是先前失蹤了的那面玉璽,順安王一朝消失匿跡,如今卻重見天日,立刻以紅布包裹,收入錦盒,帶了甄家之人和泉州當地推舉出來的士紳宿老,一行人敲鑼打鼓,獻送到了福建巡撫衙門。

  高懷遠欣喜若狂,親自護送玉璽,日夜兼程,方才終於趕到了京城,因沒有上命,不敢擅自入城,此刻一行人,就在城門之外等候,以獻祥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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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太監報完了訊,喜笑顏開,巴巴地看向李元貴,見他眼睛一亮,露出喜色,只是還沒笑開,這喜色便突然凍住,似又想到了什麼不好的,不禁疑惑,小聲地道:「乾爹,你怎麼了?」

  李元貴這才回過神兒,臉上重新露出笑容,點頭道:「好消息。你暫等著,我這就去回稟萬歲。」

  李元貴轉過身,面上那絲笑容便再次消失。

  丟失了多年的傳國玉璽重見天日,地方以祥瑞獻上,說明今上乃真命天子,天命所歸,這原本是件天大的好事,但是湊在這個時候發現,恰好又是在泉州甄家的船塢裡重見天日,如此巧合,內中緣由,李元貴怎會想不明白。

  裴右安竟然連這一步也考慮到了,這一手安排,如同棋局裡的天眼,一子落下,徹底便堵了皇帝的路。心思之縝密,果然非一般人能及,可謂算無遺策。

  但這也恰說明了一點,他在做那件事的時候,就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將身邊人也都安排好了後路,而自己,寧願承受皇帝的雷霆之怒,也矢志不改,甚至甘用性命去護那少年。

  在這件事情上,裴右安的抉擇有多堅定,皇帝隨之而來的怒火就會有多麼的巨大。

  李元貴深知這一點,所以更無法想像,這個時候,倘若自己把消息給稟上去,皇帝的怒氣,將會是如何的可怕。

  他壓下心中湧出的不安,入內,斟酌著言辭,小心地將方才聽來的消息說了出來。

  這幾日,朝會、議事、召見大臣、批閱奏摺,朝廷內外,事情是一件不少,皇帝這裡,卻沒往日順暢,至今日,案上已經堆積了數日未看的奏章,前所未見,李元貴入內稟話之時,皇帝原本正低頭在批著奏摺,一邊批,一邊聽他說話,聽到甄家因修建船塢,挖出了傳國玉璽,泉州民眾以為天降祥瑞,高懷遠日夜兼程送了過來,神色陡然凝住,提筆的那手也定在了半空,一動不動。

  皇帝慢慢地抬起頭,雙目圓睜,望著前方,彷彿那裡站了什麼人似的,提筆的那隻手,也微微地開始顫抖。

  一滴墨汁,漸漸凝聚到了筆尖,隨著皇帝那隻手的不斷顫動,倏然滴落,濺在了筆下的奏摺頁上。

  「萬歲!」

  雖沒見到最為擔心的大發雷霆,但皇帝此刻的這個樣子,也著實嚇人不輕。

  李元貴見他臉色亦是漸漸發白,喚了一聲。

  皇帝肩膀微微一晃,閉了閉目,手中筆管漸漸歪了,從指間無力地滑落了下來。

  「萬歲當心龍體!」

  李元貴慌忙扶住了他。

  皇帝閉目,以手撐額,半晌,一動不動。

  「萬歲若體有不適,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李元貴抬頭,便要喚入宮人。

  「不必了。」

  皇帝慢慢地睜開眼睛,聲音有些嘶啞。

  「朕沒事……」

  他又道了一聲,坐著,臉色灰白,眼底黯淡,目光發直。

  李元貴在他身邊跟隨了幾十年,縱然早先被天禧帝和順安王打壓的最厲害的時候,也沒見他露出過如此疲憊的模樣,看的有些心驚,又擔心不已。

  「萬歲……」

  「高懷遠那些人,你代朕去看一下吧,先安頓了。朕有些累了,先去歇了……」

  「這些奏摺,留到明日再看……」

  皇帝最後喃喃地道了一句,慢慢地起身,走了出去,腳步有些沉重。

  ……

  次日早朝,文武百官獲悉,那面傳國玉璽不久前竟在泉州重見天日,巧的是,還是在裴右安岳家所有的船塢裡發現的,福建巡撫護著這天降祥瑞,昨夜連夜送抵京城,今晨敲鑼打鼓,百姓聞訊,競相出街迎接。

  百官歡欣,紛紛對著皇帝歌功頌德。

  皇帝坐於龍椅之上,指禮部尚書安排迎璽事項。玉璽最後被放在一面金盤之中,經百官之手,依次跪遞,最後呈到了皇帝的寶座面前。

  皇帝神色肅穆,親手持璽,加蓋於翰林院緊急撰出的敬天祭文之上,但見一枚鮮紅印章,上赫然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個篆字,字字分明,紋路清晰。百官無不激動,齊齊跪拜,高呼萬歲。

  皇帝面帶笑容,對此次有功的福建一應官員以及甄家,一一加以封賞,隨後宣佈舉行宮宴,以示慶賀,百官謝恩,當夜,宮宴散了之後,提及甄家此次所立之功勞,難免便又聯繫到了裴右安。

  這面傳國玉璽,從前乃是隨著少帝之殤而消失的,順安王上位的那幾年間,暗中雖多方尋找,但始終沒有下落,這些年裡,不少朝臣都相信,那面玉璽應當是被少帝給帶走的,如今玉璽竟再次面世,以天降祥瑞的方式,大張旗鼓地呈獻到了今上面前,無疑是助皇帝向天下人宣告正統,乃上天授命,可謂功勞不小,私下提及之時,無不羨慕裴右安的運道,人雖遠在西南,此次在皇帝的面前,卻又露了一個大臉,待下回他再從西南歸來,功上加功,還不知要如何封賞的,無不羨慕。

  是夜,宮宴畢,皇帝回到後宮,腳步略微踉蹌,應是多喝了些酒,躺了下去,便閉上雙目,沉沉醉睡。

  皇帝並未召后妃侍寢——事實上,那些個后妃從進宮後,皇帝就極少召見,而從廢了太子後,更是一次也無,這一點,李元貴心裡再清楚不過,因知皇帝這些時日抑鬱不樂,今夜又醉了酒,放心不下,便由自己守夜服侍。

  至深夜,鼓樓隱隱傳來三更鼓點,李元貴漸漸也睏乏了,見皇帝睡的仿似很熟,便從坐榻起身,捶了捶腰,正要退出寢殿,忽聽龍床裡傳來幾聲含糊夢囈:「阿璟……阿璟……」

  李元貴一緊,迅速回頭看了眼寢殿門口,見那兩個值夜小太監遠遠靠在外殿角落的柱子旁在打盹,方鬆了口氣,急忙回到龍床旁,輕輕喚了聲「萬歲」。

  蕭列張開眼睛,目光有片刻的茫然,隨後慢慢坐起了身,出神片刻,低聲問:「幾更了?」

  「稟萬歲,三更鼓過了還沒片刻。萬歲可口渴?奴婢給您端水。」

  蕭列接過水,一口氣喝了下去,隨即躺了回去,再沒翻身。

  李元貴在旁守了片刻,見皇帝背影一動不動,以為又睡了過去,躡手躡腳,正要離開,忽聽身後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朕想去慈恩寺。」

  倘若今夜成行,這將是皇帝入京以來,第三次夜訪慈恩寺。

  李元貴微微一怔,隨即低聲應是。

  ……

  裴右安到達慈恩寺時,四更剛過,正是漫漫長夜裡,夜色最為深沉的那個時刻。

  四下萬籟俱寂。

  他停在那個院落的門前,看向李元貴,略微帶了點不解。

  「裴大人,進去吧,萬歲在裡頭等你。」

  李元貴朝他躬了躬身,隨即退後了些。

  裴右安略一遲疑,壓下心底湧出的一絲怪異之感,推開虛掩的門,朝裡走了進去。

  院落裡並不見人,那夜他曾與皇帝對話過的那間屋裡,透出一縷黯淡燈火。

  他朝著燈火走去,推開門,見桌上擺了一方蓮位,前方香爐裡插了一炷香火,青煙嫋嫋,皇帝背對著門,似在凝望那座蓮位,出神了良久的樣子。

  裴右安朝那背影行叩拜之禮,蕭列慢慢轉身,命他起來,望著他,久久,一語不發。

  皇帝臉色憔悴,眼底帶著幾縷醉酒過後的殘餘血絲,但目光幽深,如此凝視著他,原本剛硬的五官線條,漸漸變得柔和了起來。

  裴右安心中的那種怪異之感愈發強烈。

  他望了眼桌上的蓮位,見上面的名號,並非自己姑母死後被天禧皇帝所賜的諡,而是極其簡單的「裴氏閨名文璟生西蓮位」,不禁微微一怔,遲疑了下:「不知萬歲深夜召罪臣來此,所為何事?」

  蕭列轉頭,向著蓮位道:「右安,你過來,向你生母,叩拜行禮。」

  裴右安神色一僵,視線從蓮位落到蕭列的身上,再從蕭列轉回到那座蓮位之上,道:「萬歲,罪臣既到了此處,又見到姑母蓮位,祭拜自是本分。只是萬歲此話,實在叫人費解,罪臣不知萬歲是何用意。」

  「右安,你並非衛國公之子,衛國公實是你的舅父,朕才是你的生身之父!」

  蕭列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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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裴右安的目光驀然凝住了。

  「右安,此事,今生今世,朕原本是不欲叫你得知的,只是如今情勢不同,朕思前想後,想著還是叫你知曉為好,免得你我父子誤會加深,心結難解,故今夜將你喚來……」

  「你母裴文璟,你父乃是朕,此千真萬確。你要信朕。」

  蕭列話音落下,屋裡便陷入了死靜。

  良久,裴右安便只望著對面那人,身影一動不動,也不曾開口。

  「萬歲怕是醉酒未醒。罪臣告退。」

  他突然說道,唇角緊抿,隨即掉頭,轉身大步要去。

  蕭列一個箭步上前,按住了門。

  「右安!你聽朕說!朕和你母青梅竹馬,此事,前次和你在此相遇之時,朕也講過。她蕙質蘭心,才勘詠絮,朕愛她至深,曾自誓,倘這輩子有幸能娶她為妻,此生必獨對她一人。那年朕十七,她十五,行了及笄之禮,朕正要向父皇提親,恰關外胡人來犯,朕那時少年血性,一心建功,想立了功勛,回來再提親也是不遲,便請命隨裴老將軍赴關外作戰,那時衛國公也在軍中,與朕並肩作戰,二人同袍,情同兄弟。那仗打的異常艱難,為奪河套,胡人傾巢而出,出動三十萬騎兵,陸續打了一年多,因天降大雪,胡人糧草不繼,方退了回去,那時朕人在關外,突得知消息,父皇病重,朕的長兄太子向父皇提親,父皇做主,賜婚了他和你母,父皇許也知自己時日不久,考慮國不可無母,賜婚不久,太子便大婚,待朕不顧一切趕回之際,她已成人婦,父皇也撒手賓天,臨終之前,封朕為雲中王,為朕亦安排了婚事,指了大族之女……」

  蕭列停了下來,神色黯然,目光落向桌上的那尊蓮台。

  燈火昏暗,香頭煙柱緩緩升空,如絲如縷,在蓮位前凝成了一團糾纏的白霧,又慢慢散開,消失不見。

  「父皇駕崩不久,朕便去了雲南,從此再沒見過你母之面,本以為今生再不得見了,後來,卻聽聞京中時疫氾濫,你母也不幸染病,被獨自送到了此處養病,性命垂危,朕得知消息,焦心如焚,帶了土人之藥,從雲南潛來此處,暗伴她半年,她病好後,朕不得不走,卻萬萬沒有想到,她隨後就生下了你……」

  蕭列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望向始終神色緊繃,更是一語不發的裴右安。

  「右安,朕知你一時必定難以接受此事,只怪造化弄人。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朕將你從死人堆裡找出時的一幕?朕那時欣喜若狂,唯一所想,便是上天終究還是厚待了朕。文璟雖去了,卻為朕留了你這一點骨血,朕要好好待你,有你在朕身邊,便如同你母……」

  「我問你,我姑母,她既然不是染疫而死,她是如何死的?」

  裴右安突然打斷了他,問。

  蕭列黯然更甚。

  「當時朕亦不在她身邊。你祖母去世之前,朕曾去見她,聽你祖母之言,你出世後,她出血不止……」

  他的聲音微微顫抖,停了下來。

  「血崩而死?」

  裴右安眼底慢慢地繃出了幾縷血絲,咬牙道。

  蕭列凝視著面龐仿似也微微扭曲的裴右安,眼底漸漸泛出一層淚光。

  「你母不幸過世後,你就被你舅父抱養。朕知道有你之時,當時你已是衛國公府長子了,朕再也沒法將你接到身邊,只能暗中關注於你。右安,你的容貌,和你母親極是相像,你的才情也是出自於她。你不知道,當年你還是個少年之時,名滿京城,朕雖不能靠近於你,但心中卻是何等驕傲,又何等遺憾。朕極是羨慕你的舅父,能得你朝夕相對,對你言傳身教……」

  「我再問你。當初是她心甘情願,還是你強迫於她?」

  裴右安再次出聲,打斷了蕭列。

  蕭列對上裴右安投來的兩道目光,沉默了許久,轉頭,再次望向那面蓮位。

  「你為何不說話?」

  裴右安面龐神色漸漸冰冷。

  「右安……」蕭列閉了閉目。

  「朕不敢褻瀆你母芳魂……一切都是朕的過錯。那夜是朕越了大防……」

  「那是因你沒有資格再褻瀆於她!」裴右安驀地厲聲說道。

  蕭列一愣,隨即目露焦色:「右安,你聽朕解釋!朕當初來時,全無半點旁念,只一心盼上天可憐,能叫她病體痊癒,只是那夜,分別在即,朕一時衝動,難以克制……」

  「所以你便以情之由而越大防?你任性之時,可曾替我姑姑想過半分?她一個女子,以她當時心境,如何強行拒絕於你?莫說是你迫她在先,即便她被你感動,心甘情願,你若真如你所言珍愛於她,明知此為不當之舉,你又怎忍心如此待她?」

  「人之所以為人,乃是知敬畏,知羞恥,知克制。否則,和禽獸又有何異?」

  裴右安眼角泛紅,聲音亦是微微顫抖。

  蕭列呆住了,定定地望著裴右安,淚光閃爍,半晌,點頭道:「你罵的是,朕禽獸不如。朕這些年,每每想起當初做下的禽獸之舉,便痛悔不已,倘若不是朕的過錯,你母也不會早早而去。如今文璟已去,朕再無法彌補虧欠她的,幸而還有你。右安,你不知,朕是何等希望……」

  蕭列朝裴右安走了一步,伸手似要抓住他的手臂。

  「以母之命,換我之命,我寧願不曾生於世上!」

  裴右安冷冷地道,繞過了蕭列,來到那張供桌之前,凝望蓮台片刻,下跪,叩了三叩,隨即起身,開門而去。

  蕭列追了上去,衝他背影道:「右安!朕對不起你的母親,朕也對不起你,朕今夜告訴你這些,是盼你我父子同心!朕乃你父!你母當初既拚死生下了你,想來也不願看到你我父子今日成如此局面,朕已經想好,朕的這個江山,日後……」

  裴右安驀地停住腳步,轉頭,盯著追上的蕭列,眸底宛若滲出一層淡淡血痕。

  蕭列猝然停住,竟不敢再發一聲。

  「我父裴顯!大魏上柱國一等公衛國公裴顯!萬歲慎言,罪臣告退!」

  字字句句,從他齒間迸出,道完,轉頭而去,出了那扇院門,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再無半點回頭。

  蕭列再追了兩步,慢慢停下,望著前方,呼吸粗重,整個人都在微微打著哆嗦。

  李元貴慌忙從暗處現身,入內扶住了皇帝,不敢發聲。

  蕭列被扶著,在漆黑夜色下的孤院裡,站了許久。

  ……

  天漸漸明了。遠在千里之外的泉州,這日一早,甄家上下忙碌,送嘉芙踏上了返京之路。

  嘉芙做出這個決定,告知家人之時,甄家上下,還沉浸在剛挖出天降祥瑞的喜氣裡。孟夫人突然聽女兒提出要回京城,又是意外,又是不捨,勸她說女婿如今人也不在京中,況且先前走時,也特意叮囑過的,叫她安心留在泉州,如今大可不必這麼早就回去,但嘉芙以服侍婆母為由,堅持要走,孟夫人也就不好阻攔,安排她的返京之事。甄耀庭本要親自送妹妹回京,卻被嘉芙以家中需他支撐為由給勸下了,最後擇了信靠管事護送嘉芙上路,方才孟氏,甄耀庭、玉珠等人相送,一一告別。

  人上了馬車,嘉芙面上的笑容,便消失不見,出起了神。馬車漸漸出了城門,上往驛道,忽然卻停了下來,管事說有人攔。

  嘉芙探頭出去,見楊雲攔在車前,迅速走來,見禮道:「夫人,大人先前有話,留夫人在泉州,請夫人聽從大人之言,也勿為難卑職。」

  嘉芙盯著他:「我問你,前些日我家船塢裡挖出的那東西,是不是你安排的?」

  前些時日,甄家船塢裡被做事的人挖出了一面玉璽,最後說是已經匿蹤數年的傳國玉璽,轟動全城,甄家人也是不敢置信,全家欣喜若狂。

  嘉芙聽到消息之後,立刻便猜到,應是裴右安的安排,心中愈發忐忑,如何還能留的住?

  她問完,見楊雲不語,冷笑道:「你們家大人都幹了什麼好事,他不和我說,想來我問你,你也不會說的,我索性也不問,免得為難了你。只是這路,也不是你家大人造的,這趟京城,我是回定了!他既不讓我去,你就叫他親自來攔。他不來,我便去!」

  她說完,便放下了窗簾子,命管事繼續前行。

  馬車上了驛道,疾馳而去,身後揚出一片漫卷黃塵。

  眼見馬車越去越遠,楊雲無可奈何,只得護送,便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嘉芙命同車的檀香將自己包袱取來,從裡拿出那日楊雲轉來的信,從裡面抽出信瓤,盯著又看了一遍,從中慢慢撕成兩片,四片,八片,一直不停,正在檀香驚詫的目光注視之下,將那紙撕得成了碎片,最後伸手出了車窗,鬆開五指。

  小紙片被驛道上的大風吹的瞬間四下翻飛,如蝴蝶般狂舞,消散在了田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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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接連三日,皇帝沒有露面。

  這三日裡,沒有朝會,沒有議事,沒有哪個大臣見到皇帝的面,那些送上去的奏摺,更是遲遲不見批覆。

  朝臣只記皇帝勤政不輟,便是生病,平日也從無輟朝,如此情況,從登基至今,前所未見。向李元貴打聽,李元貴只說萬歲前夜不慎染恙,體感不適,故輟朝養體。第一日還好,第二日,群臣開始私下議論,至第三日,眾說紛紜,便有份位高深、平日時常出入御書房的,被推舉出來探病,在外等候許久,李元貴終於出來,和焦心的大臣們應對了一番,最後傳了皇帝的口諭,說明早便恢復早朝,眾人這才放下了心。

  李元貴目送大臣們離去的背影,轉身入了寢宮。

  寢宮裡空無一人,宮人都被清了出去,層層帳幕低垂,大白天的,裡面光線也很昏暗。

  李元貴輕手輕腳走到寢宮深處,來到那張垂著床帳的龍床之前,躬身,隔著帳子,小心地道:「萬歲,人都走啦!」

  帳子裡沒有聲音。

  李元貴等了片刻,終於伸手,輕輕撩開帳子。

  才十月初的天氣,白天正午,穿個夾袍,在太陽下走幾步,有時還會有出汗的熱感,但此刻,皇帝卻從頭到身地裹了條大被,人坐在床上,只露出了一張臉,兩隻眼睛盯著前方,一動不動,猶如入定。

  帳內光線昏暗,眼睛看起來便黑洞洞的,神色有些駭人。

  李元貴又道:「萬歲,大臣們都走了。萬歲明日還要早朝,奴婢去叫個太醫,給開個調氣的方子……」

  「朕沒病,幾十年都過來了,這麼點事,死不了——你告訴朕,這幾日,他都在牢裡做什麼?」

  「裴大人什麼都沒做——」李元貴小聲道。

  皇帝呵呵兩聲:「朕懂了!他油鹽不進,朕那晚上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費了!」

  他慢慢地轉頭,甕聲甕氣:「朕掏心掏肺,盼他忠心於朕,父子同心,他卻如此對朕,絲毫不顧朕的臉面!朕是皇帝,朕要臉的!李元貴,你說,朕當如何治他的罪?」

  李元貴眼淚一下便掉了出來,袖角飛快擦了擦,跪了下去:「萬歲,龍體要緊,千萬不要想壞了身子,至於裴大人那裡,萬歲再給他些時日,父子天性,骨血使然,慢慢他會想明白萬歲的一番苦心。」

  皇帝恍若未聞,半晌,冷笑道:「朕的苦心,他恐怕都看成驢肝肺了。罷了,看著她的面上,朕再給他一次機會。他若還是執迷不悟,拼著被她責備,也是認不了這個兒子了!」

  李元貴一愣:「萬歲是想……」

  「朕先去批奏摺!」

  皇帝一下將已經披了一天的大被甩開,翻身便下了榻,披頭散髮,只著身上的一件白色中衣,鞋也未穿,赤腳踩著冰涼平滑的宮殿地面,朝前便大步而去,衣袂拂風,大袖飄飄。

  他少年時性格飛揚,儀容英美,如今老了,雖性情大變,性格陰鷙,此刻未著龍袍也不修邊幅,但雙肩依舊架山,背影看去,反倒多了幾分宛若化外人般的飄灑不羈之味。

  李元貴一愣,隨即哎了一聲,提起地上那雙鞋,急忙追了上去:「萬歲,當心腳涼,奴婢給你穿鞋……」

  ……

  子夜,月黑風高,羈著裴右安的那所西苑秘監之內,燈火沉沉。裴右安向隅,側臥於監房地上鋪著的一張草蓆之上。

  漸漸地,監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最後停在監門之前,伴隨著一陣開鎖之聲,有人跨入牢門,站在了地上。

  裴右安睜眼,慢慢回頭,看了一眼,起身,撫平衣擺而跪,朝著前方那個身影,行了一禮。

  蕭列的半張臉映了昏黯燭火,彷彿鍍了一層淺淺燈色,另半張臉,卻匿在燭火照不到的陰面裡,雙目一明一暗,目光幽幽。

  「右安,從你十六歲至今,你在朕的身邊,將近十年。這十年裡,你為朕分憂解難,你和朕朝夕相對,如今你知朕為你父,你對朕,難道真就沒有半分孺慕之情?」

  蕭列發問,聲音沉沉。

  裴右安道:「回萬歲,罪臣的命,當年是萬歲所救。這些年,罪臣為萬歲所辦的每一件事,既是報恩,亦是出於人臣本分。萬歲乃天下人的皇帝,更是天下人的父母,令天下人孺慕,方為君王之道,更不負當初龍潛武定二十年間的梯山航海、削衽襲帶。」

  蕭列眼角跳動,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很好,既然你以君臣相譬,朕便以君之身份,再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朕問你,少帝之事,你還是無話可講?」

  裴右安沉默了片刻,道:「回萬歲,罪臣無話可講。」

  蕭列呼吸再次粗濁,手掌捏緊,手背幾道青筋,慢慢鼓脹,宛若膚下暴走青蚓。

  「你當真不畏懼死?」

  「臣畏懼。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蕭列雙目暴突,直直地抬著手臂,一指指著跪於地的裴右安,拖長已然變調的嗓音:「無君無父,不忠不孝!朕這裡,再容不下你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當年從素葉城將你帶來,如今你給朕回去那裡!從此兩清,各不相欠!」

  他說完,猛地轉身,袍角擺動,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聲中,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走道的盡頭。

  裴右安依舊直直跪著,臉色變的蒼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額頭觸著冰冷的泥地,身體一動不動。

  他忽然感到喉嚨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嚥回了那口湧出的積悶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紅淤血,隨即坐回了那頂草蓆之上,閉上了眼睛。

  ……

  數日之後,整個大魏朝堂,被一個在私下瘋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給攪的徹底翻了個天,人人無心政務,連上朝之時,也都在暗中觀察皇帝的臉色,想從中尋出點蛛絲馬跡出來。

  那三天令人費解的罷朝過後,這幾日的皇帝,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子,躬勤朝會,散後召問,事無鉅細,瞭如指掌。但凡臣工有應對不當,便發難責成矯枉,一如皇帝的作風。大臣無不如履薄冰,全神應對。

  沒有人敢相信,那個暗中流傳的消息是真的。

  數日之前,黎明時分,有人看到一人被兩個老卒押著,出了皇城的北門。

  這京城裡的許多人都認得裴右安。據說那個人的樣貌,和裴右安極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復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門,便向北而去。

  接著,有人確證,荊襄至今為止,確實不見裴右安到任一日。於是消息,就此蔓延了開來。

  據說,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時,不知何故,擅離職守,抗命不遵,觸怒了皇帝,皇帝龍顏大怒,遂革他官職,發往北方,以示懲戒。

  至於內情如何,皇帝為何又沒有公開示眾,一時眾說紛紜。這日,劉九韶和安遠侯一道面聖,以裴右安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當三司會審的理由,向皇帝求證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當場將二人申飭一番,罰了三月俸祿。自此,滿朝噤聲,再無人敢多議論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說。

  這個秋日的清晨,東方剛剛泛出一縷魚肚白的晨曦,道旁殘柳垂絲,寒蘆飄絮。裴右安和老卒為伍,繼續上路。

  倘若運氣夠好,再這樣走上幾日,或許就能遇到朝廷發往北方的軍輜隊伍了。

  漸漸行至前頭那座橋亭時,身後忽然傳來馬車上來的轔轔之聲,追到了近前,是輛青氈小車,停下後,一個女子從車裡爬了下來,一身樸素,胳膊挽了隻包袱,喊他留步。

  「大人,有小娘子追你哩!」

  一個老卒說。

  裴右安身影一定,慢慢轉頭。

  遲含真追了上來,停下,緊緊地攥著手中包袱,雙眸凝視著他,微微地喘息。

  老卒對望一眼,便讓到了一旁。

  「你可還好?」裴右安朝她微微點頭,一如從前,溫和有禮。

  遲含真喘息漸定,望著他消瘦的面容,眼中漸漸蘊了淚光。

  「裴大人,我聽聞了你的消息,我已安頓好了弟弟。關外苦寒,請裴大人允我同行,我無別念,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邊伺候,哪怕為奴為婢,這輩子也是無憾。」

  裴右安展眉,微微一笑:「你的好意,裴某心領。我是戴罪之身,此為發配,萬歲有命,家人亦不允同行,如私下同行,罪加一等。你回去吧。」

  他轉過了身。

  「裴大人——」

  遲含真又追了幾步。

  「佛經云,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我這一生,有內子伴了我兩載,為我之幸,已然無憾。你回吧!」

  裴右安頭也未回,大步朝前而去。

  遲含真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著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那背影筆直,如竹,如松,晨風拂著衣角,他闊步向前,漸漸消失在了行道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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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芙兒吾妻。向來書信,提筆必是見字如晤,吾卻但願此信不用展於汝面。非吾不念汝。不願晤面,乃是倘若汝見此信,便是吾之無能,負與汝當初之約,亦負吾曾對汝所許之諾。

  記仲夏離別,汝悒悒不樂,吾不忍,遂低語告汝,不久必接汝同歸。彼時吾尚存幾分僥倖,惟願冥冥予以成全。至今夜,時已秋,獨處西南偏隅,陋室燭殘,聽夜闌漏聲,聲聲催曉,知再不可自欺,遂提筆落字。

  吾每逢下筆,千言往往一筆而就,然今夜此刻,竟墨凝思澀,心中言語,縱然萬千,卻不知如何付諸筆端。

  猶記兩年前於澂江府,那夜吾如今夜,孑然宿於驛舍,深夜難眠,起身燈下執卷,忽聞汝喚吾之聲,疑似夢來,待開門而出,汝竟衣衫不整,赤足蓬髮,狀若驚兔,撲至吾前,投吾懷抱,良久不放。彼時,吾震驚莫名,以為怪誕,然如今想來,那夜當是吾此生歡愉之始,歷歷在目,鼻息留香。

  吾自幼起,讀諸子百家,熟先賢教誨,毋不敬,思無邪。然,縱使博我以文,約我以禮,亂我之者,卻始於卿卿一人。

  憶武定數月,同居屋瓦,汝百般狡黠,吾不喜,常訓斥於你,安敢云,吾彼時亦非樂在其中而不自知?及至婚成,雲屏香暖,錦帳低語,細看,無不俱好。

  漢書載,梁鴻每歸,妻為其具食,不敢於鴻前仰視,每每舉案齊眉,傳為千古佳話。然吾不羨梁鴻,吾獨愛汝之恣肆嬌憨,縱當時不悅,如今想來,已是求而不得。料此生再難見汝嬌態,更不得聽汝以大表哥喚吾,方知遺憾,深入心髓。

  吾父曾教導吾幼時兄弟數人,曰君子不易,行正道,循禮義,吾曾深以為然,然時至今日,吾方知,天下最難者,並非如何行君子之事,乃是汝與正道禮義,吾當如何取捨。

  吾終是食言,未秉當日許諾,南歸接汝,負汝翹首之待。明日吾須上路,做一當做之事,此事恐致殺身,而吾涉險前行,並非曲求物譽,更非愛汝不及旁人,乃是人立於穹壤之間,有必行之事。

  今日此事,便為吾之必行,無可推卻,然吾終究辜負於你。

  卿卿,汝當初奔吾,乃是尋吾之庇佑,今日無雙全之法,吾負汝若此,倘有朝一日,汝得知吾之凶訊,萬萬不可自傷,更不必徒勞奔走,吾之罪,於君王,罪不可赦。

  此一生,吾雖身居廟堂之高,實不過一副殘軀,揣陰鄙身世,母不祥,少時又聲名狼藉,為一不祥之人,得汝不棄,相伴雙載,生,餘歲足夠咀嚼歡趣,死,亦是命數使然。唯一遺憾,便是往後再不能護汝之安樂,所幸已作安排,雖不能親自護汝餘生,料汝應當也可安然度日,不必再慄慄危懼,恐遭魚肉。此亦吾為汝做之最後一事。

  附頁乃放妻書。吾今日既舍汝,從今往後,汝亦不必再掛念於我。汝蕙質動人,若逢良人,可自續姻緣。吾得知,必也含笑欣慰,遙祝嘉好。墨盡於此,卿卿保重。

  右安於八月廿七夜四鼓手書。」

  裴右安的這信,共有兩片,一片便是這內容,另片放妻書,已被嘉芙在那日撕碎丟棄。

  這幾頁紙,她不必再看了,字字句句,早刻入腦海。

  也是在收到這信之後,嘉芙才明白了過來,原來那夜,他臨走之時,就已有了和自己訣別的準備。只是當時,自己沉溺於和他即將離別的傷感不捨,後又被他那般撫慰,神魂顛倒,完全沒有覺察到他的異樣。後來,從哥哥那裡得知他臨走前的吩咐和安排,再後來,玉珠也來了,種種堆積在了一起,她終於嗅到不祥的氣息。

  但是,所有的忐忑和猜疑,在沒有看到那封信的時候,還只是預感,還能夠心存僥倖。

  直到信至的一刻,嘉芙的擔憂和焦慮有多深,隨之而來的怒氣和傷心也就有多大。

  她要好好留著這東西,等見到了他人,把他自己寫的東西拍回在他臉上,要他一字一字,全部都給吃了回去!

  嘉芙便是懷著如此的焦慮、擔憂,以及現在還不能發洩,也無處發洩的怒氣和傷心,披星戴月,風塵僕僕,終於在這日趕到了京城,到了裴家。

  裴家還是原來的裴家,但不過短短半年多,這趟她回來,裴家彷彿卻又已經成了另個樣子。門房前堂,下人零零落落,一路進去,躲懶的躲懶,閒話的閒話,忽然看到嘉芙一行人入內,這才慌忙來迎,只是神色間卻隱約帶了幾分異樣,和從前大不相同,嘉芙徑直入了自己住的院,打發人去知會了聲辛夫人那邊,說換好衣裳去拜,隨即便叫劉嬤嬤去打聽消息。沒片刻,劉嬤嬤回來,臉色驚惶,說不知怎的,大爺從泉州離開後,竟似沒去西南,人似在京城,卻又沒有露臉,然後半個月前,傳言因觸怒皇帝,被免職奪位了,有人看見有日清早,他被兩個老卒解著出了城門,發往北邊去了。

  嘉芙心突突地亂跳。

  雖然裴右安在那封書信裡,根本沒提他做的那「恐致殺身」的「當做之事」是什麼,但她有種感覺,必定是和蕭彧有關。

  也唯有沾上了這種事,「於君王,」才「罪不可赦」。

  她一陣腿軟,但很快,定住了心神。

  他的書信,字裡行間,處處可見,裴右安是抱著最壞的打算去做那事的。而現在,皇帝並沒有殺他。

  或許這在他自己的意料之外,但嘉芙卻心知肚明,這到底出於何種緣故。

  罷官就罷官,她毫不在意。發去北邊兒,她也無懼相隨。唯一的擔心,只是他的身體。

  上輩子的他,就是去了塞外,後來舊病復發,又極有可能被蕭胤棠暗害,最後死在了素葉城中。這輩子,就算蕭胤棠不能再加害於他了,但塞外苦寒,他獨自一人,她怎麼能放的下心?

  她終於趕了回來,他人卻已被發去了北方!

  嘉芙壓下了立刻就想動身追上去的強烈衝動。

  他已經走了半個多月了。北邊那麼大,他到底被發去了哪裡,走的什麼道,事情經過到底如何,她都不清楚。

  她寫了封拜帖,叫人火速送往劉九韶的府邸,投給劉夫人,自己這邊,雖滿心不願,卻也只能強打起精神,換了身衣裳,叫下人拿了自己從泉州帶來的伴禮,去了辛夫人那邊。

  周嬌娥上月生產了,生了個女兒,剛出月子還沒幾天,辛夫人如今對她極是冷淡。裴修祉卻憑了那面鐵券,已恢復了國公爵銜,平日也不大看她。

  嘉芙進去的時候,恰看到全哥兒站在院裡,朝周嬌娥屋子窗戶的方向砸了一把石頭子過去,伴著一陣炒豆子般的劈裡啪啦聲,幾顆石子兒投了進去,裡頭傳出一陣嬰兒的啼哭之聲,夾雜著周嬌娥的尖叫叱罵,一個婆子開窗探頭出來,那全哥兒轉身便跑,卻不提防,一頭撞到了正過來的劉嬤嬤的身上,劉嬤嬤哎呦一聲,險些被撞的仰倒,幸好檀香眼疾手快,扶了一把,那全哥兒自己身量小,反被彈了出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頓時哇哇大哭,乳母丫頭慌忙出來,看見嘉芙,一愣,叫了聲大奶奶回了,便去哄那全哥兒,辛夫人聽到哭聲,很快也出來了,罵道:「叫你們好生看著哥兒的,又叫他哭了!」

  乳母丫頭看了眼嘉芙,張了張嘴,不敢應,全哥兒卻指著劉嬤嬤嚷道:「是這臭婆子,故意撞了我!」

  辛夫人抬頭,看到嘉芙,一頓,停了下來,似笑非笑。

  嘉芙忍住心中對那小孩的厭惡,道:「婆母,我方才到家,過來拜見,嬤嬤隨我同行,才進來,瞧見全哥往那屋的窗裡丟石頭子兒,丟完就跑,一頭紮在了嬤嬤身上,嬤嬤年老,不經撞,險些摔倒,還好被扶了一下,不想全哥兒自己也摔了。罪過!」

  辛夫人沒有出聲。她身後跟出來一個十七八歲的臉生俏麗女子,看打扮不像下人,盯著嘉芙一行之人。

  「是這臭婆子撞的!她故意撞我的!祖母你要替我出氣!」全哥兒倒在地上,撒潑打滾。

  「起來!」

  身後起了一聲吼叫,嘉芙回頭,見裴修祉匆匆而來,到了近前,厲聲叱著地上的全哥兒。

  「分明是你撞人在先,竟還撒潑耍賴!你給我起來,去跪祠堂,面壁思過!」

  全哥兒立刻止了哭鬧,哧溜一下鑽到辛夫人身後。

  辛夫人皺眉道:「罷了罷了,進屋我好生教他。」說著叫人先帶全哥兒回房,這時只見周嬌娥抱著啼哭的孩子,從屋裡跑了出來,哭道:「打諒我家裡沒人了,個個欺負我,一把石頭就往我屋裡砸!逼的急了,我可什麼都做的出來!哎呦,我苦命的女兒啊……」

  「……老太太孝期還沒過呢!」周嬌娥繼續朝這邊嘶喊,「打諒我不知道,如今就往屋裡放人了——」

  數月之前,辛夫人以周嬌娥懷孕不能伺候兒子為由,給裴修祉新納了個名叫芸娘的妾,自然了,老太太一年孝期未滿,這妾還沒過明面兒。

  聽周嬌娥叫嚷,辛夫人臉色一沉,厲聲喝道:「都還看著幹什麼?還不把二奶奶請回屋裡去!」

  她話音落下,眾人便呼啦啦地跑了過去,身後丫頭婆子勸的勸,拉的拉,推著周嬌娥進去,亂成一團。

  嘉芙壓下心中厭惡,朝辛夫人見了一禮,叫人放下伴手禮,便告辭,辛夫人態度冷淡,只點了點頭,嘉芙才出院,聽見身後隱隱傳來婆子的低聲議論:「……落毛的鳳凰不如雞,瞧她,還當自己什麼似的……」

  劉嬤嬤也聽到了,面露怒氣,停下腳步,轉身就要過去理論,被嘉芙攔了,繼續朝前而去,快行至自己院門前,身後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裴修祉追了上來:「嫂子,長兄之事,你莫難過。往後你只管安心住在家裡,有事和我說一聲便是。」

  嘉芙淡淡一笑:「費心。」說完便轉身入內,又打發人將東西送到了二房那裡,自己人卻沒過去,只等著劉夫人的回信。至傍晚,那劉夫人竟親自坐了馬車過來,嘉芙將她迎了進來,下人奉上茶點,嘉芙目含淚光道:「我今日才一回京,便聽到了那些事情,晴天霹靂,更是無計可施,因劉大人與夫君一向交好,故想到了夫人,原本只想向夫人打聽點消息,想知那北去之人是否確實便是夫君,沒想到夫人不避忌諱,竟自己來了,請受我一拜。」

  劉夫人急忙扶住她,道:「妹妹何必和我見外,當初要不是裴大人,哪裡還有我劉家今日。我實話告訴你,那人確是裴大人。只是到底為何獲罪於萬歲,便是我家夫君也不知曉。前些時日,他和安遠侯一道去見萬歲,問的便是這個,非但沒問出來,反被萬歲申飭了一番。」

  劉夫人嘆了口氣:「我家夫君實在想不明白。後來再打聽,說萬歲還特特發了話,道不許人隨裴大人一道去,連下人也不允隨同,否則便罪加一等。妹妹,你如今打算如何?」

  嘉芙拭去淚,道:「凡事總要講個道理,夫君便是真的犯了逆天大罪,罪有應得,也當公之於眾,好叫人心裡明白。如今這樣不明不白就被發去了北邊兒,我怎能安心?我想求見萬歲,能否勞煩劉大人,明日代我向萬歲陳情?」

  劉夫人一口答應下來,又勸慰嘉芙,再坐了片刻,便匆匆走了,嘉芙一夜無眠,次日午後,劉夫人再次登門,說劉九韶已經傳話上去了,只是皇帝當時沒有吭聲,他亦不敢催問,叫她再等等。

  這一等,就是七八天,一直沒有消息,嘉芙焦急不已,自己再去尋劉夫人,請劉大人再幫著轉話給李元貴,想改見李元貴。轉眼,又數日過去,依舊沒有動靜。

  就在嘉芙焦心如焚之時,這日,李元貴身邊的那個崔銀水來了,傳話道:「乾爹叫我轉告夫人,萬歲如今還在氣頭上,一時還不好得見,叫夫人再耐心等等,過些時日,待萬歲慢慢消了氣,乾爹自會代夫人求情。」

  如今已是十月底,她回京,也半個月了,這半個月耽擱下來,裴右安人都不知到了哪裡,這邊天氣便已轉寒,北邊兒更是不用說了,十一月大雪紛飛也是常事。想他孑然一身,也不知帶了寒衣否,且平常就不是個會照顧自己的人,如今更不知成了如何模樣,眼淚一下便湧了出來。

  崔銀水見她墜淚,慌忙躬身:「夫人莫哭……」

  嘉芙轉臉,默默拭淚。崔銀水看的發呆,又一陣心疼,一咬牙,轉頭見近旁無人,靠過去小聲道:「夫人不必過於擔憂。乾爹也怕裴大人經不住北邊天氣,瞞著萬歲,先前偷偷叮囑過老卒,多加照顧大人的。實在是大人這回,把萬歲氣的太過,否則萬歲也不至於如此。夫人再等等。」

  嘉芙這才稍稍放了點心。只是這樣等著皇帝消氣,誰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她定定出神,突然,腦海中想起了一樣東西,急忙起身,叫崔銀水等等,自己過去,將那面從前裴右安拿來作為婚約信物的玉珮遞了過去,道:「勞煩崔公公,回去代我向李公公道聲謝,再將此物轉給李公公,請李公公代我轉交萬歲。」

  崔銀水往香囊口裡瞧了一瞧,見是一枚玉珮,也不知是什麼來歷,遲疑了下。

  嘉芙道:「崔公公放心,絕不會有事。請崔公公幫忙。」說著,向他行禮,崔銀水哎呦了一聲,忙往邊上閃避,將東西收了,道:「罷了,我先代你轉給乾爹吧。至於乾爹轉不轉萬歲,我便不知道了。你等消息吧。」

  嘉芙送他出去,忐忑裡又過了一夜,到了次日晚間,一輛宮車停在了裴家門前,崔銀水再次過來,說皇帝有命,召嘉芙入宮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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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車停於宮門之外,崔銀水親自拿了腳凳放在車旁。嘉芙下車,被引入宮中,七拐八折,最後行到當日大婚次早被裴右安領來謝恩過的那座殿前,入內,停於外殿。崔銀水囑她稍候,匆匆進去,片刻後便出來了,再引嘉芙入內,行至內殿口,輕聲道:「稟萬歲,甄氏到了。」

  李元貴走了出來,示意崔銀水退下,嘉芙感激他對裴右安的暗中安排,只是這裡也不好道謝,便向他福了一福,李元貴忙退讓,輕聲道:「隨我來吧。」旋即轉身朝裡而去。

  嘉芙定了定神,跟上步伐,走了進去,皇帝一身龍袍,還是坐於當日那張黃花梨螭龍紋椅上,人看著消瘦了些,但神情森嚴,全無當日的慈和模樣,見他兩道目光投向自己,低頭,朝地上鋪的一張墊上跪了下去,行叩拜之禮。

  李元貴也出去了,殿裡只剩嘉芙和皇帝二人。皇帝道了句平身,又道:「李元貴說你要見朕,何事?」語氣淡淡。

  嘉芙謝恩,卻依舊跪著,道:「稟萬歲,罪臣婦求見萬歲,乃是懇求萬歲開恩,容罪臣婦亦去往北地。家夫獲罪於萬歲,若已伏誅,罪臣婦當為他收屍,如今有幸得萬歲寬宥,留他性命,自古夫妻一體,罪臣婦亦甘同罪,隨他同行。」

  她說著,暗暗留意著皇帝神色,見他神態雖依舊冷淡,但看起來並無怒氣,又叩頭,再道:「除同罪之心,不敢欺瞞萬歲,亦是出於擔憂。北地苦寒,風沙暴烈,罪臣婦又聽聞,那些地方,十一月便雪窖冰天,家夫自幼體弱,這些年,先是戎馬倥傯,繼又東奔西走,罪臣婦嫁他兩年,他留在家中時日,屈指可數,本就勞身焦思,如今又去往那地,無人知他冷暖,罪臣婦憂他衣衾不暖,舊病復發,倘若萬一有個不好,便辜負了萬歲的留命之恩。」

  她說的這話,雖是在提醒皇帝,但卻又何嘗不是心中所想,雙目泛紅。

  「他這是咎由自取!朕給了他數次機會,他棄之不顧!」

  皇帝終於開口,語氣不復片刻前和自己說話時的冷淡,語調微揚。

  嘉芙見他表情仿似微微激動,頭低了下去:「當初祖母臨終之前,曾屏退旁人,對罪臣婦言及家夫身世。家夫名為衛國公府長子,實則公爹當年從外抱養而來,家夫之親父,乃公爹一異性兄弟,當年因事出有因,無法撫養於他,母又於生下他兩日後,便不幸血崩而去,身世極其可憐。祖母說,她將家夫視為親孫,知他體弱多病,她去後,唯一放心不下,便是他了,命罪臣婦無論如何,須代她照顧好家夫。罪臣婦當時應允了,如今不敢棄他不顧。求萬歲再度開恩,容罪臣婦同去,既盡妻子本分,也全當初對祖母的諾言。」

  殿內一片沉默,皇帝未曾開口。

  嘉芙等待之時,悄悄抬眼,望了眼皇帝,見他目光凝滯,一動不動,料自己方才那話,必戳出了當日他去探望祖母一幕時的回憶,便再次低下了頭。

  「朕問你,此物你何來?你可知此物來歷?」

  半晌,皇帝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

  嘉芙抬眼,見那面蘭紋玉佩,被皇帝不知從哪裡取出,攥在了手裡,他的兩道視線投向自己,目光幽暗、晦澀。

  這面玉佩,在當初裴右安來泉州,遞出之時,說是其父臨終前所遺。

  但在知道了裴右安的真正身世之後,嘉芙卻覺得沒這麼簡單。

  她從前便暗中從裴家的老人那裡打聽過來,說裴文璟自幼喜愛蘭花,早年她待字閨中,所居院中,植滿蘭花。她亦善畫,裴老夫人那裡,還留有一副她早年所畫的畫,落款印章為蕪蘭秋君,愈發確定,這面雕有蘭紋的玉佩,必定是裴文璟的遺物。此次入京,她急著想見皇帝,皇帝卻遲遲不見,心焦如焚,忽然想到了裴文璟的這件遺物,便拿了出來。

  以皇帝和裴文璟當年的親近,嘉芙料他必定認得這面玉佩,只是和這玉佩到底有沒關係,卻不大確定,此刻見到皇帝的神色,憑了一種直覺,立刻斷定,皇帝非但認得這東西,而且極有可能,應當還和玉佩,有著莫大的關係。

  她便道:「稟萬歲,此玉佩乃是當初家夫所贈之婚約信物。」

  「既如此,你何以將它遞到朕的面前?你此舉何意?」皇帝又問,神色緊繃,語氣略帶咄咄。

  嘉芙道:「稟萬歲,此亦是祖母臨終吩咐。祖母曾言,倘若萬一日後,家夫有難,便叫罪臣婦持此佩面聖,道萬歲看在故人情分,必會解家夫之難。罪臣婦前些時日急於求見萬歲,萬歲遲遲不見,想到祖母當日叮囑,這才大膽,呈上玉佩。罪臣婦不知家夫所犯何罪,不敢問,但料必是罪不可赦,否則以萬歲之英明,斷不會如此激怒,故不敢為家夫求饒,只求萬歲,容罪臣婦與他同行,照料於他,免得萬一有失。」

  皇帝凝坐了片刻,神色漸漸放緩,半晌,忽又問:「裴太夫人可有對你提及過有關這玉佩的別事?」

  嘉芙抬眼,見皇帝雙目緊緊盯著自己,神色間似又略帶緊張,垂眸道:「只聽祖母說,家夫生母去世前兩日,手心一直握著此佩,臨終之前,方將此佩鄭重放於家夫繈褓之中……」

  她停了下來。

  「她可有對你提及,右安生母臨終之前,可有怨恨?」

  皇帝傾身朝前,聲音有些不穩。

  嘉芙搖頭:「祖母那時體極弱,說了幾句,便止住了。罪臣婦亦未再敢多問。只是……」

  她低頭,輕聲道:「只是以罪臣婦所想,但凡女子,倘若臨終之前,握著一物不放,必是心存掛念,掛念與那物的有關之人,豈會有恨意。何況還將它鄭重留給孩兒。必是盼著此物能保佑孩兒,一生無災無痛,喜樂無憂。」

  皇帝一動不動,神色似喜似悲,眼底隱有淚光,良久,從座上起身,捏著那面玉佩,撇下嘉芙,轉身朝外,慢慢而去,腳步聲漸漸遠去。

  嘉芙不敢起身,依舊那樣,獨自一人,跪在空曠的殿中。

  片刻後,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李元貴疾步而入,見嘉芙還那樣跪著,親自來扶,面上露出笑容,道:「甄氏,好事,萬歲准了你的所求,允你同去。」

  方才那些話,其實不過都是嘉芙根據自己猜測,順著皇帝心意胡謅而已,便是說錯了,料裴文璟天上有知,也當理解她此刻苦心,不會怪罪於她。此刻聽到皇帝終於鬆口,喜極,忍住便要奪眶而出的淚,向李元貴道謝。

  李元貴道:「我不過一奴,何敢要你的道謝。萬歲方才說了,你比裴大人知理,萬歲頗感欣慰。畢竟君臣一場,裴大人從前有功,萬歲待裴大人如何,你心裡當也有數。萬歲說,裴大人這回是存了異心,這才罪不可赦,你這趟過去,也和裴大人講明白道理,忠君如父,萬歲便可赦他,你夫婦也能早些回來。」

  李元貴說一句,嘉芙便點頭一句,心裡只恨不得立刻動身才好。李元貴大約也是瞧了出來,微笑道:「如此也不耽擱了,你收拾好物什,咱家便派人,儘快送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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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九章

  玉佩沒見李元貴拿回來,嘉芙自也不好開口相問,出宮便回了國公府。

  辛夫人和二房那邊早都知道她被一輛宮車給接走了,無不暗中留意,見她這會兒回了,便有那兩地方的丫頭和婆子挨挨擦擦地過來,向院裡的粗使婆子打聽消息,很快,國公府的人便都知道了,大奶奶也要要動身,出京去北邊兒了。

  這回的事兒,雖人人都在傳,裴右安獲罪於皇帝,被發配出了關,但到底,無論是刑部或是大理寺都未就此下過任何的文書,所有傳聞的來源,也不過起始於那日清早被人看到的幾個背影,故先前也不好完全確定這事是真的,畢竟,以皇帝和裴右安從前君臣關係之密切,一夜之間發生這樣的事,實在匪夷所思。

  但這下坐實消息了,國公府暗地裡少不了又是一番騷動,沒片刻,二房那邊孟氏來了,向嘉芙確證了消息,面露同情之色,安慰了幾句,又說,二老爺方才也叫她帶個話,說事既出了,難過也是無用,叫她放寬心,路上多加看顧身體,到了那邊,過些時日,萬歲赦免也是指日可俟,留了片刻,說何時動身,自己來送她。嘉芙道謝,將她送了出去。

  嘉芙先前已從李元貴那裡得知,裴右安是被發去了甘州素葉城。竟然如此的巧,恰就是前世他最後離世的地方,也顧不得感慨,只愈發地心急,恨不得今晚立刻動身才好,等孟氏一走,立刻便收拾行裝。

  裴右安此次出關,不是上任去做官,兩人現成的那些華裘麗服,自是不好帶的,一番翻箱倒櫃,撿了些厚實的尋常冬日衣裳,怕不夠,又立刻動手裁衣,用的是普通衣料,夾裡填塞最好的保暖絲綿,院裡但凡針線好的丫頭婆子都來了,團團圍坐,你縫衣袖,我做面襟,連夜飛針走線,才不過一夜,便做出來了數件新的禦寒衣裳,一一打包入箱。

  次日早,行裝便差不多收拾好。李元貴沒說皇帝不准她帶僕從,那便是能帶了。檀香木香兩人年齡合適,服侍了嘉芙多年,自己開口便要同行,劉嬤嬤也是真心疼愛嘉芙,亦要過去,卻被嘉芙勸退,讓她回泉州,幫自己帶信給母親,叫她往後在泉州安老。

  劉嬤嬤攥著嘉芙的手,絮絮叨叨,又叮囑檀香木香服侍好大奶奶,說到傷心處,眼圈泛紅,眾人也無不眼中含淚。

  一屋子人正傷感著,辛夫人身邊一個婆子過來了。

  嘉芙拭了淚,叫那婆子進來。

  婆子進來,看了眼地上的箱子包袱,臉上堆笑,躬了躬身:「大奶奶,前些時日你不在時,咱們府裡原先的庫屋起了場火,當時撲的雖及時,但房子損了點,如今不好再用了。夫人想著,若是翻建,又是一筆銀子的花費,那個連橋邊的大院子,已是空了這麼多年,放著也怪可惜的,夫人的意思,大爺日後便是回來了,想也不會再搬到那邊的,故想把裡頭那些舊物給騰出來,稍加整飭,改成庫屋,便可省下一筆錢。趁大奶奶還在家,打發我來說一聲,裡頭的那些舊物,哪些還有用,叫人給搬來這裡,若沒用的,便一併給收掉了。」

  那個連橋南院,便是裴右安少年時住過的地方。先前成婚,老夫人撥了這個靠自己北屋的小院子給小夫婦兩個住,那邊雖沒住回去,但裡頭依舊存了裴右安小時起收集的許多藏書和別的雜物。真要搬,沒個幾天,是清不空的。

  嘉芙沉默了片刻,淡淡道:「改做倉房也好。我去瞧瞧,書不要弄壞了,全給搬到這邊來。」帶了幾個下人去了那院,還沒到門口,就見外面路上堆了一堆從裡頭搬出來的桌椅,院門敞開,院裡也堆滿了從屋裡清出來的桌椅、書櫃,一堆書就攤散在地上,丫頭婆子進進出出,忙著在搬東西,辛夫人身邊那個姓葉的婆子站在臺階上,正高聲指揮婆子們往外抬書架,書架沉重,一時沒抬好,往一側歪去,上頭還沒拿下的一撩書,稀裡嘩啦全落在了地上。

  「死沉死沉!快來幫著撐——」

  抬書架的婆子高聲嚷嚷,一旁的蜂擁而上,七八隻腳,踩著掉在地上的書,終於將大書架抬到了空地上。

  嘉芙走了過去,蹲下,撿起地上一本被踩了個黑腳印的書。

  書很舊了,書頁泛黃,上面有嘉芙熟悉的字,句子或長或短。是裴右安少年讀書時留下的劄記。

  嘉芙仔細地撣掉上面沾著的泥巴,將地上的書,一本一本地撿了起來。

  那葉婆子見狀,過來幫著撿書,笑道:「大奶奶你來啦?你看看,這些東西,哪些還要,我叫人打包了,送去你的院子裡。」

  嘉芙將手中的幾本書疊好,放在一旁桌上,直起了身,冷冷地道:「全部都要!連這院子,我也還要!把東西全都給我搬回去,物歸其位。怎麼搬出來的,就給我怎麼搬回去!」

  眾人停了下來,面面相覷。

  葉婆子一愣,陪笑道:「大奶奶,你這不是為難我嗎?我也是照夫人的意思做事。」

  嘉芙環顧了一圈周圍的丫頭婆子,冷笑道:「你們是打諒著大爺就這麼走了,往後再回不來,這才可勁地糟蹋是吧?我告訴你們,今天大爺是失了勢,可往後的事,誰也看不到!勸你們看長遠點,別一個個偷油的耗子,隨了主子,只瞧的見眼前的兩寸丁點地方!這輩子還長著呢!誰今天敢要是再踩一腳這院裡的東西,給我等著,今天你踩一腳,往後我就叫你知道,我可不是什麼佛心佛性的泥巴人!」

  院子裡變得鴉雀無聲,片刻後,方才那幾個婆子急忙上來,七手八腳將地上的書都給撿了起來,口裡道:「大奶奶莫怪罪,方才只是一時不小心。」

  嘉芙轉向葉婆子:「你搬不搬?你不搬,我自己叫人搬。」說著轉頭,命劉嬤嬤去把院裡的下人都叫來。劉嬤嬤應了一聲,轉身飛快去了。嘉芙也不再理會葉婆子,繼續收拾著狼藉的滿地書籍。

  葉婆子臉上帶著訕笑,靠旁悄悄地往外挪,到了門口,飛快而去。

  嘉芙指揮著人,把已經搬出來的書籍先整理到一起,桌椅書櫃,抹了灰塵,也一一再搬回去,正忙碌著,辛夫人被葉婆子等人伴著走了進來,見狀皺眉,不悅地道:「這是怎麼說的?我是見這裡空了這麼多年,老大從前在家也是不用,如今家裡今非昔比,想著能省幾分是幾分,便叫人騰出來。不也去問了你的意思了?」

  一院子的下人停下了手裡的活,嘉芙走了過去,淡淡道:「我正想去稟婆母一聲,這院子,日後夫君回來,即便不用,也要先問過他的意思。裡頭都是多年積攢的藏書,雜物也多,搬來搬去,萬一損毀。婆母要開闢倉房,家裡空屋子也不是沒有,煩請婆母另尋個合適的地方。」

  辛夫人盯著嘉芙:「你眼裡可還有我這個婆婆?便是右安在此,不過騰座空院罷了,想來他也不會如你這般和我說話!」

  「婆母既也記得夫君的好,如今他人都不在家,便請婆母也不要動他的東西。婆母若對我不滿,日後等他回來,叫他休了我便是!」

  嘉芙說完,轉頭命劉嬤嬤領著帶來的人繼續搬東西。劉嬤嬤高聲應了一句,橫了辛夫人一眼,指揮人繼續,院子裡又忙碌了起來。

  辛夫人氣得一時說不出話,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卻也無可奈何。

  嘉芙冷眼看著跟前這婦人,心裡忽然湧出了一種當年在孟木部和人打架時的那種痛快之感,心裡的那口惡氣,似乎稍稍紓解了些,便不再理會於她,自己繼續整理著書籍,正忙碌著,一個丫頭飛快跑了進來,嘴裡喊道:「宮裡來了人,萬歲爺下了賞賜!」

  辛夫人驚訝,也顧不上這裡了,急忙轉頭問賞賜給誰。丫頭茫然搖頭。

  想來想去,應該也就只有自己兒子了。辛夫人盯了嘉芙一眼,撇下這裡,急忙轉身而去。

  嘉芙聽的是賞賜,和自己自然八竿子打不到,反正和皇帝撕破了臉,明日就要走了,也不去跪迎了,留下繼續整理雜物。沒想到片刻之後,那丫頭又飛快地跑了回來,嚷道:「大奶奶,是給大奶奶你的賞賜,大奶奶快去!」

  劉嬤嬤等人驚喜不已,紛紛看向嘉芙。

  嘉芙匆忙趕到前堂,見來的還是崔銀水,邊上幾個小太監,抬著一溜蒙了黃帛的描金螺鈿箱子。辛夫人和那葉婆子等人也都在,臉色比起方才,又是另一番景象。

  崔銀水拉長聲調:「甄氏聽賞。」

  嘉芙跪了下去,其餘人也跟著陪跪聽賞。

  皇帝賞了嘉芙白銀五百兩,苧絲羅、紗、錦各若干。崔銀水念完了單子,又從一個小太監手裡接過一隻匣子,托了過來,笑吟吟道:「甄氏,此乃今歲青海剛剛上貢的一盒上品玉樹蟲草,一年間也就集了這麼一些,萬歲也賞了你。謝恩吧。」

  嘉芙謝恩,收了賞賜,送走太監,再回來,辛夫人已推脫身子不適,不見了人,一路遇到的婆子丫頭,見了嘉芙,無不恭敬,個個爭著喊大奶奶,儼然又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短短不過半日,在這國公府裡便上演了一處好戲。嘉芙也顧不得感慨,回到那院裡,見裡頭已來了許多的下人,全在爭著做事,連二房那邊也來了人。等一切都恢復原樣,嘉芙環視了一圈四周,親手關閉門窗,鎖了門,轉身離去。

  經過那株據說當年吊死過人的大樹之前,嘉芙停了一停,轉頭吩咐:「把樹砍了,連根挖掉!」

  ……

  第二天,嘉芙隨了一支人數近百的發往關外的輜重軍隊,坐著一輛馬車,離開京城,踏上了去往北方的路。

  楊雲也護她同行。

  她是在十一月上旬離的京,這一天,距離裴右安出京,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

  這支軍隊,運送的是一批發往甘州邊城的急需的藥材,速度不慢。按照計劃,十二月中旬前就能到了。起先一路也算順利,跋涉了一個月後,嘉芙隨了軍隊抵達肅州,領隊百夫長告訴她,過了肅州,再往西北去數百里,越過天山的一段山嶺,大約十天的路程,就能抵達甘州的素葉城了。

  這一路跋涉,不可謂不艱,嘉芙的雙腳,因為久困馬車,加上天氣嚴寒,已經生出了凍瘡,但她卻絲毫不覺得苦,得知很快就能抵達,滿心期待。沒想到就在這時,天氣驟然惡劣,在經過天山嶺道之時,一場大雪,鋪天蓋地而來,沒兩天就掩蓋了那條千百年來被兵馬慢慢踏出的古道,也淹沒了群山峻嶺之間的高原和溝壑。尋不到路,一個不慎,掉下去就是懸崖深淵,隊伍被迫停在了一處避風的山坳,停了七八天後,大雪終於停了,前鋒士兵探尋著路,走走停停,整整又費了好些天,才終於走出了這段山嶺古道,最後終於抵達素葉城時,已是這一年的歲末,天上下著大雪,狂風怒吼,沒幾天,就是除夕了。

  素葉是個千年古地,但從前只是西域通商路上的一個停留點,因位置折衝,附近又有豐美水草和天山泉水流下的湖泊,後來,不知哪個朝代開始,朝廷築土為城,這裡漸漸便聚居起了大量人口。如今,這裡已經成了甘州駐兵用以抵禦胡人的重要城池之一,軍民達十數萬之眾,城中有統管軍民的都司府,都司胡良才,在得知嘉芙從京城到來後,並未見她,也沒派人接待。嘉芙站在都司府外的雪地裡,凍得手腳麻木,等了良久,才從一個看不過眼的都司府老守兵那裡得了消息,說裴右安到此差不多兩個月了,但人不在城裡,去了城外的料場。

  老守兵說自己在此幾十年了,所以知道些事。這個胡良才的父親,早年曾也是衛國公的部下,因觸犯軍紀,受了軍刑,胡良才耿耿於懷,如今自己做了素葉都司,裴右安以戴罪之身被發來此地,他表面很是客氣,將他派去了料場做看管。

  這職位看似空閒,實則是個苦差。地方遠離城池,周圍荒涼無人,料場裡,除了管著供應此地大軍全部軍馬的草料進出,還收治被送來的病弱戰馬,手下又只有幾個老弱病卒,事情繁重不說,要是遇到有意刁難的上司,以馬匹瘦弱或病死為由,隨時都能問責發難。

  嘉芙向這老卒道謝,回來,讓楊雲去找那個一路同行而來的百夫長,請他再派人引路,送自己去城外的馬場,不想那個百夫長以為她已被胡良才接待,人去交接藥材去了,要傍晚才歸。

  也就是說,要是等著那百夫長回來,她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動身。

  嘉芙只覺一刻也沒法等下去了,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才好,趕回去再尋了那老卒,請求他替自己引路,立刻便要過去。那老卒恰交接完畢,答應了,楊雲便趕著馬車,老卒坐於身旁,嘉芙和兩個丫頭帶著行李,坐在車廂中,數人一車,在這個西北孤城外的漫天大雪之中,朝著曠野深處踽踽而去。

  嘉芙想像著見到裴右安,將那封信狠狠拍在他臉上的一幕,縱手腳已經僵硬,竟也絲毫不覺難熬。如此一路往前,行了半天的路,到了傍晚,突然馬車一頓,馬匹嘶鳴,停了下來。

  嘉芙探出頭,發現馬匹身體傾歪,前蹄深深陷入雪窩之中。楊雲下去,檢查了一遍,說馬蹄踩入了一個被雪深埋的坑洞,前蹄折傷,不能走了。

  老卒說天快黑了,要麼只能回頭,附近有一處可供歇腳的地方,先去落個腳。

  嘉芙問抵達馬場的路程,老卒說,還有八九里的路。

  嘉芙望著前方的大雪茫茫,說道:「就這麼點路,走路過去吧!」

  楊雲勸不住,無奈,只能將受傷的馬匹和車先引到路邊,嘉芙和兩個丫頭帶了輕便包袱,在老卒的帶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到小腿的積雪,頂著風雪,一步步地朝前而去。

  嘉芙最後終於站在料場那扇柵欄門前時,已是深夜的亥時。

  天穹漆黑,大雪紛飛,這一路走來,她不知道滑摔了多少次,全身沾滿了冰雪。

  一個老卒打著哈欠,開了大門,得知竟是裴右安的夫人過來了,盯著雪人似的嘉芙,嘴巴張的老大,半晌才有了反應,提了盞馬燈,急忙引她進去,穿過一排排用作倉廒的庫場,最後停下,指著一排屋子的盡頭,道:「裴大人就住那裡。」

  那是一排破舊的屋子,黑漆漆的,只在老卒所指的方向之處,窗裡隱約透出一點昏黃色的燈火。

  「裴大人對馬匹是真好,來了後,這裡頭的病馬都好了不少。就是自己都病了,這幾日,咳嗽的越發厲害。」

  老卒在旁,低聲嘀咕道。

  嘉芙整個人都在戰慄,定了定神,轉頭讓楊雲尋個地方先安頓下凍得臉龐已經發青的檀香和木香,自己朝著那點燈火的方向,快步而去。

  她踩著地上積雪,疾步而去,越走越快,越走越近。

  快要走到那扇門前,卻又慢了下來,最後停住了腳步。

  大雪飄飄灑灑,從無盡夜穹的深處無聲地飄落,四周漆黑一片,唯有面前的那扇門窗裡,還零星映出幾點昏黃的燈火。

  門窗很舊了,木頭的縫隙之間,到處都是裂痕。嘉芙屏住呼吸,壓住跳的就要躍出喉嚨的心,慢慢地來到那扇破舊的窗口之前,從木頭的裂縫裡,看了進去。

  屋角一床,一桌,一凳,一爐,除此,再別無多物。爐裡的火,暗淡無力,看著已是快要熄滅。

  才半年多沒見,他竟消瘦的厲害,面色蒼白,身上披了件舊袍,坐在桌前,就著桌角那盞昏暗的豆油燈,低頭似乎在謄寫著手邊的那疊賬冊。

  他寫了片刻,忽然咳了起來,面露微微的痛楚之色,隨即停筆,起了身,彎腰去提水壺,似想倒水。

  忽然,彷彿覺察到了什麼,他停了動作,慢慢地直起身體,轉頭,兩道目光投向嘉芙所在的窗口的方向。

  「何人在外?」

  他問,聲音略微嘶啞,卻極是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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