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1
發表於 2019-3-11 01:32:4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裴右安循著雪地足印,一口氣追到了後山,見前頭一個黑影借勢騰挪,正縱身攀爬那道丈餘高的山牆,身形如蛛,異常靈活。

  山牆之外,便是老林,一旦被他逃走,如此雪夜,怕再難覓蹤跡。

  裴右安足下未停,朝前奮力擲出手中長劍,長劍如蛇,穿裂空氣,朝著那個黑影馳掣追去,勘勘就在那人攀上牆頭,縱身待要翻牆而出之時,劍尖追至,插入後肩,那人身形一頓,從牆頭跌落在地。

  一個侍衛追趕而至,見那人掙扎著從地上爬起,猶要再逃,上去便將其制於地上,裴右安疾步到了近前,俯身下去,迅速捏住那人頜骨,指間一個發力,伴著輕微「哢噠」一聲,那人慘叫,整個下巴脫了臼,從嘴裡滾出一顆已被咬破的蠟丸。

  ……

  皇宮後寢,周氏徹夜未眠。

  今日逢有早朝,天近五更,皇帝卻依舊未歸。

  她的人,也沒有消息傳回。

  這是從太子大婚那夜之後,蕭列第二次於深夜秘密出宮。

  周氏已經確定,蕭列那夜的所去之地,必是慈恩寺裡的那個所在。

  她也可以推斷,皇帝今夜再次出宮,十有八九,依舊和前次一樣,還是那個地方。

  她並非不知派人窺伺帝蹤,萬一敗露的後果,但她無法壓制自己的這種慾望。

  高麗、安南的王姬世女,很快就要被接入後宮冊立為妃,不但如此,開春之後,禮部和宗人府還會主持秀女採選,這個後宮會繼續充盈。

  周氏明白,這裡不再是武定王府,二十幾年以來,自己獨佔丈夫一人的局面,將再不復返。皇帝的身邊,很快會有比她年輕,比她漂亮的女人了。從今往後,縱然她依舊統領後宮,地位高高在上,但個中滋味,也就只有她自己明白了。

  但若僅是如此,便也罷了,周氏絕不至於糊塗到要因為皇帝廣納後宮而鋌而走險。

  多年以來,猜疑下的心病,讓她從皇帝擴納後宮的這個原本再尋常不過的舉動之中,嗅出了一絲異常的危險氣息。

  先是太子妃妄言誕語,惹出了一場意外禍事,後雖勉強圓了過去,但太子妃和太子,自那以後,顯便見惡於蕭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兄弟手段過激,邀功不成,弄的周家灰頭土臉,又再次牽累到了太子。

  其實蕭列登基之初,便有禮部那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大臣引經據典,上摺建議皇帝擴立後宮。但那時,蕭列一概以國事未定無心後宮為由,給發了回去。

  皇帝在這個時候納言開立後宮,絕不可能只是表面所見的那麼簡單。

  倘若之前,皇帝還只是有所不滿的話,那麼此刻,或許便是太子之危的真正起始了。

  蕭列正當壯年,他還有的是時日。倘若他改變了想法,這世上,又有誰能夠阻止?

  從那年,他將十六歲的裴右安帶到武定的那一天起,許是出於女人的直覺,周氏便感覺到了,蕭列對這個所謂「故交」之子,異乎尋常。

  而這一切的根源,或許就在慈恩寺的那個院落之中。

  如今,就算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她也必須要弄清關於皇帝的一切。

  為了保證不出意外,她做的極其小心,連太子都不知情,所派之人,也是在武定時起便被她暗中所用的一個侍衛,萬一事敗,必會當場服毒自盡,這一點她非常確定。

  周氏和衣而臥,終於朦朧睡去,突被一個惡夢驚醒,悚然而起,發現天已微亮,忙召林嬤嬤問事,宮人奉命而出,片刻之後,林嬤嬤未入,殿外卻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那腳步沉重異常,一聲聲地踏地而來,聲響越來越近,恍若隱含怒氣,震動耳鼓。

  這個皇宮之中,還有誰會如此走路?

  周氏心跳猛地加快,從那張鳳床上飛快地爬了下去,才奔出去沒幾步,便見殿前宮人在地上跪成了一片,垂地帳幕猛然浪動,被人一把掀起,伴隨著金鉤扯落在地的輕微撞擊之聲,蕭列的身影,出現在了周氏的面前。

  周氏猝然停步,對上蕭列投來的兩道陰沉目光,心飛快地下沉,卻定了定神,勉強笑道:「萬歲不去早朝,來此可是有事?」

  蕭列冷冷道:「你膽子不小,竟敢派人窺刺於朕!即刻起,你遷出坤寧宮,遷往西苑,沒有朕的許可,半步也不許出!」

  蕭列說完,轉身便大步而去。崔銀水領了幾名壯碩太監,對著周氏躬身道:「娘娘,萬歲旨意,奴婢不得不從,請娘娘這就出宮,由奴婢護送娘娘,去往西苑。」

  西苑出皇城數百里外,附近有皇族陵寢,本是太祖開國所建,禁苑佔地雖廣,宮室卻流於簡陋,當年每逢祭祖,太祖便會領皇室前去苦居一月,以表紀念先祖。太祖去後,這制度便漸漸被廢,西苑日益荒涼,二十多年前,天禧帝為避開那場席捲全城的瘟疫,才遷到那裡,住了將近一年時間。如今西苑,已然如同冷宮。

  周氏手足冰冷,臉色瞬間慘白,望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大叫一聲,一把推開崔銀水,幾步追了上去,拽住皇帝的衣袖。

  「萬歲此言可有憑據?妾不知犯了何錯!何為刺探萬歲去向?妾被人誣陷!妾不懼對質!」

  蕭列轉頭盯著周氏,眯了眯眼:「莫說朕已查明,便是沒有活口,宮中除了你,還會有誰知朕昨夜出宮?」

  他點了點頭,冷笑:「如今偌大後宮,也就你和東宮兩宮為大,既不是你,很好,那想必便是東宮所為了。你要留下,自管留,朕這就叫人去審太子!」

  蕭列拽回衣袖,拔腿而去,周氏撲倒在地,伸手再次抓住皇帝的腿腳,失聲道:「萬歲,此事和太子無關!是妾的錯!妾認錯便是!妾不該一時糊塗,鑄下了錯,求萬歲看在妾侍奉你二十餘載的恩情,饒過妾這一回!」

  皇帝咬牙道:「窺刺帝蹤,僅此一條,朕便足以廢了你的皇后之位!你的后位,朕不動,但從今往後,你給朕過去,好生養病,再不必見面!」

  蕭列拔出自己那隻被皇后抓住的腿腳,怒氣衝衝,再要前行。

  周氏嚷道:「萬歲!當年先帝駕崩,你長兄猜忌於你,登基之初,便將你困於武定。天禧二年,你私自出境,也不告妾去往何處,竟半年不歸,倘若當時,不是妾替你百般隱瞞,你能有今日?」

  蕭列怒道:「你先時為保太子,以巫蠱之名,合起來欺君罔上,你們真當朕老糊塗了,任憑擺佈不成?當時不過顧念二十年的血親之情,容你改過罷了!不想你竟絲毫不知收斂!朕今日,便是猶念當年結髮,這才最後留你些臉面!不必再說了,你去就是,從今往後,再不必回宮一步!」

  蕭列大步離去。

  周氏趴在地上,睜目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淚流不絕。

  崔銀水等了片刻,朝太監使了個眼色,兩個太監上前,一左一右,跪了下去,要將周氏從地上架起,口中道:「娘娘恕罪,奴婢們也是聽差行事,娘娘莫怪,還是快些過去為好,免得萬歲降怒……」

  周氏揚手,「啪啪」幾聲,太監臉上便各吃了一個巴掌,扇完了人,自己撐著,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拭去面上淚痕,冷冷盯了崔銀水一眼,道:「本宮再不濟,還是這大魏的皇后!本宮自會走路,豈容你們這些賤奴作踐?」

  崔銀水「哎」了一聲,自己扇了自己一個耳光子,彎著腰道:「奴婢有罪,奴婢自罰!奴婢怎敢慢待娘娘?娘娘肯自己遷宮,再好不過,奴婢感激不盡。」說著直起身,冷下了臉,朝外喝道:「都還跪著幹什麼?萬歲有旨,皇后娘娘有感於今歲各省旱情,民生多艱,自願遷往西苑護陵祈福,還不起來,預備娘娘移宮?」

  地上宮人如喪考妣,紛紛起身,周氏臉色慘白,轉頭,回望了一眼這座入住還不算長久的宮殿,終於邁步,朝前而去。

  她走出了坤寧門,看到太子領了太子妃,兩人跪在道旁,替她相送。

  她將目光投向太子,死死地盯著,縱口不能言,但此刻的心語,她相信自己的兒子,一定能懂。

  她一著不慎,觸怒皇帝,便被逐出中宮,發往西苑。

  如今的這個皇帝,早已不是武定的雲中王了。他天威難測,翻臉無情。

  就在方才,在她聽到要將自己遣往西苑的絕情之語從他口中說出之時,有那麼一瞬間,她幾乎忍不住,壓在心底二十餘年的那些憤恨和不甘,就要脫口而出了。

  但她最後還是強行咽忍了下去。一切都是為了太子。

  現在她要自己的兒子更加隱忍,至少,在還無法和這個天下之主對抗的時候,千萬不能沉不住氣。

  當年,天禧帝大婚之時,年輕的蕭列,也尊了先帝之旨,娶她為妻,和她生了兒子。這二十多年,縱然他身邊再無別的女子,但周氏清楚,這個男人,鐵石心腸,他從未愛過自己,也絕不會被她的眼淚所動。這回他將她送走,不久會有新人入宮,倘若沒有兒子,她這輩子,或許再也不可能回到這座中宮之殿了。

  幸好還有太子。

  遲早有一天,她一定會歸來,走過這道位於中宮的北正門,拿回今日原本屬於她的一切。

  她便如此盯著太子,一步一步,從他面前走過。

  可惜,悲哀的是,命運往往捉弄於人。給人希望,而到了最後,往往不過只是為了讓人愈發深刻體察當初希望破滅的那種加倍痛苦。

  周氏在這一刻,她並不知道,這確實是她最後一次走過坤寧門了。

  ……

  蕭胤棠盯著自己母親漸漸離去的背影,目光陰沉,肩膀微微一動,就要從地上起身,卻被身畔的章鳳桐一把壓住了手。

  「千萬不能衝動!母后已經不保,你便是再去萬歲面前為她說話,萬歲也不會聽的,不定反倒遷怒於你。所幸母后后位尚在,太子如今當隱忍,日後伺機而動,妾料,此應當也是母后之願。」

  章鳳桐壓低聲,飛快地道。

  蕭胤棠盯了她一眼,撇開手,從地上起身,徑直轉身,朝往東宮而去。

  ……

  當日,滿朝文武官員便得知皇后遷宮去往西苑代民祈福之事,無不吃驚。禮部頒文表了一番。群臣私下暗議,揣摩過後,雖依舊不明就裡,但隱隱也知,繼周進之後,周后也是徹底不容於皇帝了。

  周家門前,人人避而走之。章家許是物傷其類,章老這幾日亦託病不出。平靜的朝堂之下,看不到的暗流,無聲湧動。

  裴家大房,這幾日卻鬧了起來。

  周后名為遷宮祈福,誰不知道,皇帝這是容不下她了。動了她,不啻於給太子難看,聽說宮中很快又要有新娘娘進來,日後情況如何,實在難料。

  辛夫人心中後悔當初讓兒子娶了周嬌娥,但生米成了熟飯,如今只能自認倒霉,對著周嬌娥,雖依舊不敢發威,但也不復從前的忍讓,臉色卻是難看了不少,裴修祉更是沒了耐心,周嬌娥捧著肚子要挾也不管用,屋裡終日哭鬧聲不斷,最後還是辛夫人不想被二房暗中笑話,命人將院門關了,以養胎為名,不許周嬌娥隨意出院。周嬌娥似也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後台突然去了大半拉了,想著日後還要仰仗肚子裡的兒子,便也漸漸收斂,開始養胎,家裡終於清靜了下來。

  這個歲末,便如此匆匆忙忙地過去了。

  入了春,這些時日,嘉芙開始收拾行裝。

  就在幾個月前,回了泉州的孟氏來過一封書信,信中提及一句,說祖母胡氏在夏末,染了場風熱,後來病雖好了,但入秋之後,身子骨瞧著卻有些弱了下去。當時裴家這邊,老夫人也是病重,嘉芙分身無術,只能回了封信,隨信同寄了些藥材,聊表孝心。如今過了年,裴右安丁憂在家,終於無事,又出了熱孝,得知胡氏身體不如從前,前幾日主動提議,說趁入春,親自陪嘉芙回一趟泉州探親。

  再過些時日,三月的泉州,城裡城外,到處開滿刺桐,這樣的景象,在京城中絕難見到。嘉芙對生養了自己的那個地方,極有感情,去年年底之時,心中便有了這樣的念想,只是剛出熱孝,且這幾個月來,裴右安雖閉門謝客,終日在書房裡,或執卷,或作畫,或教她讀書,看似悠然度日,但嘉芙卻感覺的到,他始終有他自己的思慮,並且,從不在她面前表露,她便也難以啟齒,一直壓在心底,卻沒想到,還是被他看了出來,主動說要陪她回泉州一趟。

  嘉芙欣喜雀躍,早早地收拾好東西,擇好吉日,日夜盼望,終於到了出發那日,風和日麗,和裴右安一道,向辛夫人辭了聲別,嘉芙帶著劉嬤嬤檀香木香等人,裴右安隨行楊雲和另幾個隨從,一行總共十數人,到了碼頭,登上大船,迎著吹面已然帶了幾分駘蕩的南風,揚帆南下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2
發表於 2019-3-11 08:54:4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嘉芙如花解語,朝夕伴在裴右安的身側。這一路南行而下,春光漸濃,裴右安漸漸似也抒出胸中塊壘,晨間和她調琴鼓瑟,日暮臨窗同聽棹歌,宛如浮生投來半日空閒,嘉芙心曠神怡,倘若不是想著早日和家人見面,心中倒是暗盼,這旅程永不到頭才好。

  這日,船入了福建,傍晚停靠在一處名為琅門的小漁港,船伕上岸採購補給,過一夜,明早繼續上路,這樣再走五六日的水路,便可抵達泉州了。

  天色漸黑,艙室裡掌了燈,此刻睡覺還早,一吃完飯,嘉芙便叫檀香拿出小棋桌,擺在舷窗畔的一張寬榻之上,親自爬上去鋪設,捧出棋罐,準備好了,叫檀香等都散了去歇了,就把看書的裴右安強行拖了過來,要他再陪自己下棋。

  裴右安精於弈道,一路同行,常和嘉芙下棋消遣。嘉芙也會下,並且,棋力也不算很弱,可惜和他相比,還是不堪一擊,往往下到最後,裴右安便是想讓她贏,也苦於沒有落子之處。一輸再輸,嘉芙被激出好強之心,便不肯和他下了,那日特意上岸,買了本棋譜回來,就此茶飯不思,抱著苦讀,加上身邊又有裴右安這位良師調教,短短不過大半個月,水平便精進了不少——至少嘉芙自己感覺如此,方才想著,自己這兩天背著他,偷偷新研究了一手棋譜,精妙無比,實在想看到他吃驚的樣子,吃完了飯,就迫不及待地拉他過來下棋。

  裴右安被她拖著過來,坐下陪她落子,他執黑,嘉芙執白,照例是他讓三子。嘉芙跪坐在棋枰之前,專心致志,絞盡腦汁,一心佈局,想將他黑龍引入陷阱,偏偏他就是不入套,還閒閒地靠坐在舷窗之側,一手拈子,另手拿了本書,仿似陶醉其中,自得其樂,分明心不在焉的樣子,嘉芙便停了手,氣道:「你欺負我!」

  裴右安回過神來,瞥了她一眼,見她隔桌,撅嘴怒視自己,這一番小模樣,瞧著倒是惹人喜愛,卻忍不住要再逗逗她,挑了挑眉:「我怎欺負你了?」

  「你瞧不起我!一心兩用是個什麼意思?」

  裴右安忙將書放在一旁,向她賠罪,又保證自己會好好下棋,果然,接下來便正襟危坐,嘉芙這才作罷,繼續落子。

  只是還沒走上幾手,聽到「啪」的清脆一聲,他在邊角落下一子,隨即收手,道了聲承讓。

  嘉芙盯著棋枰瞧了半晌,才回過了味,頓時傻了眼。

  自己方才一心只想做局引他入彀,未免忽略了邊角大勢,他這落子之位,看似平平,實則下在棋眼之上,如神來一手,將黑龍首尾相續,勢吞半壁,勝負實際已定,白龍便是不肯立刻認輸,再繼續在無關部位繼續落子佔地,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徒勞無功。

  嘉芙抬頭,見裴右安望著自己,一臉的歉色,眼角卻分明掛笑,頓時惱羞成怒,「嘩啦」一聲,抬手就把棋面胡亂給抹掉了,橫他一眼,哼了聲,扭身便爬下了榻,不再理他。

  裴右安在她身後笑出了聲,抬手一把抓住了她,將她強行拖了回來,摟入懷中,端詳了下她,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我的芙兒惱了。罷了,再陪你下一局吧,這回定要老老實實上你的當,你可滿意了?」

  嘉芙本已乖乖入了他的懷中,一聽,原來他早就看破自己心思,贏了自己就罷了,偏這會兒還不忘取笑,頓時又惱了,奮力掙開他的胳膊,氣道:「你就會欺負我!我不和你下了!放開我,我去瞧瞧宵食……哎喲,你做什麼……」

  抱怨聲中,嘉芙被他凌空抱起,橫在了榻上,裴右安一個翻身,順勢便壓了上來,兩人半邊身子橫在榻上,半邊腿腳掛在了外頭。

  「不想吃東西。就想和你下棋。」

  裴右安抱著她道,帶了點調笑的意味。

  嘉芙臉龐紅紅,卻不依不饒,作勢要走,身子在他身下扭的成了麻花糖,忽覺他靜了下來,俯首,貼唇到了自己耳畔,低低地命了一聲「不要動」,聲音略微瘖啞。

  嘉芙一愣,立刻頓悟。

  祖母去世,裴右安作為承重孫,按制服斬衰之禮,期間夫妻自然不可行房。

  先前祖母新喪不久,熱孝期間,人都還沉浸在悲慟之中,嘉芙自然沒想過這個。現在出了熱孝,兩人正當年輕,感情又好,朝夕相處,耳鬢廝磨,有時不可避免,便會遇到如同此刻這般的尷尬。

  這種服喪,對於大部分人來說,說白了,其實不過就是做給別人看的而已,夫妻之事,關起門來,誰知道那麼多。但嘉芙卻知裴右安,雖心疼於他,卻也不會故意在這種時候還要撩撥,感到他身子起了異樣,立刻一動不動,睜大眼睛看著他。

  裴右安從她身上翻身而下,仰面躺於榻上,抬手壓住了臉,半晌,吐出了一口氣,慢慢坐了起來。

  嘉芙偷偷瞄了他下頭一眼,爬了過去,小聲道:「大表哥,方才我不是故意的……」

  裴右安附耳,低低地道:「芙兒,委屈你了。」

  嘉芙使勁搖頭:「我多久都沒關係!」

  裴右安不再說話,只笑了,眉目溫柔,伸臂將她摟入懷裡。

  銀燭高照,水波澹緩,艙外偶有幾聲船家走過甲板發出的腳步之聲。

  嘉芙閉目,小鳥般依在他的懷中,和他靜靜相擁,心中只覺安謐無比。

  突然,耳畔傳來一陣迅疾的鑼聲,中間夾雜著一陣模模糊糊的呼聲,因距離有些遠,聽不清在喊什麼,但感覺的出來,岸上起了騷動。

  嘉芙睜開眼睛。

  裴右安推開舷窗,看了出去。

  嘉芙也探頭出去,看到遠處岸上,竟來了一隊官兵模樣的人,手執火杖,敲鑼打鼓,一路高聲呼喝:「全部船家聽著,倭寇襲擾泉州、平海!上頭有令,為防倭寇來此,今夜起,立刻封鎖港口!全部船隻,不得擅離!如有妄動,一概以通倭論處!」

  嘉芙長於泉州,對倭寇自然不會陌生。從祖輩前朝起,沿海一帶就開始受到倭寇的襲擾,每每來襲,泉州首當其衝。太祖立國之後,為抵禦倭寇,在沿海一帶設立諸多衛所,操練官軍,過去,泉州也曾因倭寇之患,被朝廷數次下令閉港,諸多商戶,包括甄家在內,深受影響。但嘉芙出生後的這將近二十年間,泉州再不曾受到過倭寇的大肆襲擾,便有來襲,往往也沒來得及登陸,很快便被消滅。

  她沒有想到,這時節,竟會有倭寇襲擾泉州!看樣子,這次的來襲,動靜不小,否則,怎會驚動此地官府?

  「大表哥!」

  嘉芙聲音微微發顫。

  裴右安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隨即下榻,出艙喚了聲楊雲,沒片刻,楊雲便帶了個官員模樣的人,匆匆登上甲板,那人朝裴右安下跪:「卑職琅門衛百戶劉通,不知裴大人今夜竟行船到此,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裴右安命他起身,問泉州之事。

  劉通道:「裴大人,這回倭寇和粵東大盜勾結,裡應外合,兵分兩路,同時攻打泉州和永寧兩府,來勢洶洶。卑職聽聞,不但在海上劫了十幾條待要返港的商船,還趁兩衛夜半防守鬆懈之時,竟突襲攻城,殺人放火。倭寇是從泉州南門進去的,李總兵雖及時趕到,打退了倭寇,但南城一帶,聽說死傷了些人,不少大戶,更是遭殃,有幾戶,聽聞損失不輕。」

  裴右安道:「你可知甄家的消息?」

  劉通道:「泉州甄家?倭寇逃跑之時,放火焚燒近港倉庫,大火燒了幾天才滅,甄家財物想必也是有所損失。至於人丁,卑職不大清楚。」

  嘉芙人在艙內,聽的一清二楚,焦心如焚,等裴右安一進來,立刻抓住了他的手,顫聲道:「大表哥,能不能快些回泉州?我家就在南城!我不放心我娘他們!」

  裴右安道:「我這就帶你盡快回泉州。莫怕,一切有我。」

  劉嬤嬤檀香等人收拾上岸的行裝。那琅門縣令因事發突然,公務緊急,不敢怠慢,方才也親自到港口督事,聽聞裴右安路過在此,匆忙趕了過來,一番拜見,等了片刻,驛所便送來了所需的馬車和快馬,裴右安向琅門縣令道了聲謝,帶了嘉芙上了馬車,一行人便連夜趕往泉州。

  剩下的這段路程,再不復先前悠閒,路上除了必要的休息之外,一口氣沒有停歇,終於在三天之後,抵達泉州。城門口兵丁守衛,出入檢查,裴右安帶著嘉芙入城,漸近南城,一路所見,到處竟都是被劫燒過後的痕跡,不少人家門口,更是掛出喪事白幡,裡面傳出陣陣哭聲。

  嘉芙膽顫心驚,終於趕到了自家門前,拍開緊閉的大門,下人探出個腦袋,看見了嘉芙,驚喜的跳了起來,轉身就飛快進去通報,孟氏起先還不信,趕了出來,等真見到了嘉芙和裴右安,這才喜極而泣,趕忙將女兒女婿迎了進來。

  嘉芙不見哥哥和祖母,開口便問。

  孟氏被觸動了心事,垂淚道:「先前倭寇大盜殺進南城,到處殺人放火,我們家幸好有李總兵及時派兵過來守著,這才未被破門,只是你哥哥,如今想必落入了倭寇之手……」

  孟氏悲從中來,一時哽咽,說不出話,早有一旁下人代講。

  原來上月之時,甄家有一條船要去往流球,海途不算很遠,甄耀庭徵得了祖母胡氏和孟氏的同意後,和張大一道上了船,原本這些時日就要回了,不想卻遇倭寇來襲,船在半道被劫,連同甄家的一道,另外還有十幾條商船。胡氏上次病後,身子原本就未完全恢復,又得知孫子落入倭寇之手,急怒交加,當時便暈厥了過去,這幾日臥病在床,水米不進,孟氏一邊叫人不斷去官府打聽消息,一邊服侍著病重的婆婆,可謂心力交瘁,正準備派人再往京中送信,此刻卻乍見女兒女婿歸來,情緒一時間如何還控制的住?

  嘉芙忍住心中恐慌,急忙安慰母親。

  裴右安起了身:「芙兒,你照顧好岳母和祖母,我去衙門走一趟。」

  他叮囑完,轉身正要出去,門房跑了進來,說巡撫高大人來了。

  ……

  泉州出了這麼大的事,一個處置不好,足以摘掉頭頂烏紗了,高懷遠聞訊,如同火燒屁股,如何還坐的住?一邊往京中傳遞消息,一邊親自趕來泉州善後,昨日人便到了,方才正在親自佈置海防,聽人回報,說城門那裡傳來消息,京城裡的裴大人來了泉州,立刻帶人上門,一見到裴右安,便下跪在地,痛心疾首地叩頭:「裴大人!下官有罪!下官也未想到,倭寇竟與粵東盜首勾結來襲!好在平日下官不忘防範,命各處衛所時有操練,此次才得以及時驅走倭寇!至於那十幾條被劫船隻,大人放心,下官已命總兵帶著水師出海追擊,雖大海茫茫,也必竭盡所能,只盼裴大人體諒下官難處,能在萬歲面前替下官美言幾句,下官感激不盡!」

  高懷遠並沒撒謊,那日一聽被劫船隻裡頭有甄家的船,船上還有甄家公子,當時便叫苦連天,立刻便派水師出海搜救。但說實話,茫茫大海,毫無目標,想要追上賊船再救出人,無異於海底撈針,希望極其渺茫,自己說完話,都有些心虛,一時不敢抬頭。

  裴右安叫他起來,沉吟之時,外頭又傳來一聲急報:「大人!大人!好消息!那十幾條被劫船隻都回來了!今日便能進港!」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3
發表於 2019-3-11 08:54:5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日暮時分,在兩列水師的護送之下,點點帆影,緩緩進入港口,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岸上已經擠滿前來迎船的民眾,看到船影,人群裡起先起了一陣騷動,待漸漸看清,歡呼聲四起,那些有家人在船上的,更是緊張激動,奮力擠到前頭,焦急等待。

  嘉芙和孟氏早也過來了,此刻候在碼頭之前,睜大眼睛眺著前方,船隻漸漸靠近,嘉芙終於看到了哥哥甄耀庭的身影,和一堆人擠在船頭之上,有人激動流淚,有人拚命朝著岸邊揮手跳躍。

  要知道,商船若是落入普通海盜之手,家人交了贖金,人不定還能回來,但若遇到倭寇,通常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沉船人亡。故那個高大人雖也派出水師前去援救了,但幾乎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人真的能被救回,實在是希望太過渺茫了。

  但最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竟真的發生了。

  孟氏看到兒子的身影,忍不住又喜極而泣,嘉芙攙扶著她,眼圈也是紅了。

  甄耀庭老早就看到了孟氏和她身畔的嘉芙,欣喜若狂,船一停,擱上走板,搶先飛快就上了岸,衝著孟氏叫了聲娘,又轉向嘉芙,叫了聲「妹妹」,問她何以這時會回泉州。聽嘉芙說了經過,忙張開手,轉了個身,道:「我沒事!叫你們擔心了!」

  孟氏捉住了兒子手臂,上下打量,見他除了黑瘦了些,脖子額頭多了幾道傷痕之外,看起來確實還好。拭去眼淚,又問張大和其餘之人,得知這一趟遇險,船和貨物都沒了,也不幸死了一人,但所幸,張大和船上的其餘之人,並無大礙,那些受了傷的,傷勢也不重,上岸後養些個時日,便都能好,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朝著媽祖廟的方向,拜了幾拜。

  甄耀庭道:「娘,你要拜,別忘了也拜拜金面龍王。這回要不是有金面龍王,兒子怕是要回不來了!」

  孟氏忙問緣故,一旁早有另外下船的人已經在向家人講述經過了。

  原來數日之前,他們行船海上,於返回途中遭遇倭寇,被倭寇船給追上了。倭寇海盜的船,打造的和普通商船不同,適合海上追逐,靈活快速,倭寇又窮凶惡極,這些普通商船怎麼可能對抗,人員稍有反抗,便被當場殺死,拋屍入海。這回這些倭寇似想抓人去老巢修築工事,他們才僥倖得以活命,陸續總共十幾條船被劫,將值錢的貨物搶了,剩餘連船鑿破沉海,統共抓了數百人,全部關在貨艙裡,要逃走之時,竟和金面龍王的戰船狹路相逢,一番激戰,倭寇不敵,死的死,被殺的殺,剩餘跳海逃跑,金面龍王救了包括甄耀庭在內的多人,護送返回,途中再次與官軍水師相遇,雙方打了照面,因情況特殊,那個總兵大人也沒打金面龍王,將人全部接回,兩邊便各自行船離開。

  這一趟歷劫,各船東損失不少,其中自然也有人不幸死去,這會兒附近就有哭聲陸續傳來,但那講述之人口才頗好,猶如說書,將當時經過描述的驚心動魄,那金面龍王更是被他講的威風凜凜,眾人聽的無不入神,叫好聲不斷。

  甄耀庭說了幾句,便四處張望:「妹妹,裴大人可也一道來了?」

  他雖是名義上的大舅子,但年紀比裴右安小,至於底氣,更是不足,故稱呼他裴大人,不敢叫妹夫。

  嘉芙轉頭,岸邊人頭攢動,見他身影立在水師一艘戰艦的船頭,近旁是那個高大人和另些地方官,一個武將模樣的中年男子,想必便是那位李總兵,領了身後一列游擊、參將,正在參見於他,神態恭敬,裴右安彷彿一直在留意這邊,轉頭看了一眼,和總兵說了句話,似是叫他稍等,自己便上了岸,來到嘉芙身旁。

  甄耀庭對著裴右安,向來有些拘束,聽他問自己的好,忙說都好,為了表示真的好,還掄了掄胳膊。

  裴右安一笑,點了點頭,轉向孟氏和嘉芙:「岳母,芙兒,我這邊還有些事,耀庭無事最好,我也放心了,我叫人先送你們回家,我稍晚便回。」

  裴右安今日雖一身便服,但天生氣質,玉山皎皎,於人群中,實在猶如鶴立雞群,附近民眾早留意到了他,又見他年紀不大,卻連巡撫高大人也對他畢恭畢敬。泉州早有傳聞,說甄家女兒先前出嫁,甄家得皇恩,老太太封誥命,全因女婿是京中的大官,此刻便猜到了,這個容貌俊雅,看起來甚至略帶文弱的瘦高年輕男子,想必便是甄家的那個大官女婿了,紛紛看著,目光敬畏,見他下了船走來,周圍便迅速安靜了下來。

  孟氏知他到了這裡,官面上的應酬是少不了的,何況這回又不巧,剛到就遇了這樣的事,必定更忙,急忙點頭。

  裴右安便親自將幾人送上馬車,高大人等見狀,也忙過來一道相送,等甄家的馬車走了,方登回戰艦,入艙,那李總兵立刻跟入,高大人也不敢入,只和剩下官員等在外頭。

  裴右安微笑道:「這回甄家之事,本官要多謝你,不但護住家宅,今日也平安帶回了人。」

  李總兵忙行禮:「裴大人言重了,本就是卑職失職在先,便是拚死,必也要先護甄家周全。」

  裴右安道:「你這回雖有失職,但過後也算反應及時,未造成更大損失,將功折過。方才的諸條建議,本官會酌情替你直達天聽。需牢記,你鎮守於此,護的不只是一家一戶,而是千門萬人,時刻不可放鬆警惕,斷不允再有如此事件發生!」

  這李總兵鎮守泉州多年,方才見面,便提了增設巡檢司,擴充兵丁,增加戰艦,更換武器,說自己的這些要求,前些年一直在向上頭提請,但因多年沒有大的倭寇之患,上頭始終敷衍推脫,以致於人心不齊,防備鬆弛,加上又有粵東大盜裡外勾結,這才出了紕漏。聽裴右安如此回覆,大喜,立刻撲地跪謝。

  裴右安叫他起身,又細細問了那粵東盜首和沿海防備的狀況,約明日察看地形,便叫他退下,總兵退了幾步,遲疑了下,又上前拜了一拜:「裴大人,卑職另有一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裴右安道:「若關乎朝廷民生,講便是。」

  李總兵壓低聲:「大人,此次甄公子等人能安然返回,功在金面龍王,卑職不敢奪。這個龍王,卑職早兩年也曾奉命前去捉剿,只是他匿身的金龍島,位置隱秘,防守堅固,因他從不襲擾沿岸,上頭泛泛而過,卑職也就由他了。此次倭寇來襲,除襲泉州,另有平海。卑職聽聞,攻打平海的那路倭寇,還沒來得及登陸,在海上便被人給圍剿了,據官兵講,似乎也是金面龍王之人所為……」

  他頓了一下:「金面龍王助官府剿寇,本是立了大功,但卑職這幾年,暗中一直留意此人,總覺得他來歷並不簡單,此次終於得以與他打了個照面,想起了個人。」

  「何人?」

  「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董將軍!」

  「你何以如此斷定?」

  「大人所有不知,卑職當年曾在董將軍麾下做過游擊,後董將軍獲罪,不知所蹤,卑職幾經輾轉,到了泉州,此次和那金面龍王終於碰頭,雖遠遠只一個照面,見此人果真如傳言那樣,臉覆面具,但卑職卻總覺哪裡見過,且觀他旗令幟號,亦似曾相識,故有此大膽推測。倘若這龍王真是當年的董將軍,本就是個漢子,蒙冤在先,加上此次立功,若他投向朝廷,當今萬歲想也會納用。」

  裴右安注視著李總兵:「這事你可曾告過旁人?」

  「此事全系卑職猜測,未必是真,故未敢告知旁人,因知大人乃天子近臣,才斗膽相告,請大人斟酌決定。」

  裴右安沉吟了片刻,點頭道:「你為人忠良,行事謹慎,本官會替你在皇上面前加以舉薦。此事本官會多加留意,你這裡,不可再向旁人透漏。」

  李總兵得如此嘉褒,喜出望外,又感激萬分,再次撲地叩謝,起身後,遵命退出。

  ……

  嘉芙和母親哥哥一道回家,先去看了祖母,過後檢點財物,報上來說,燒了倉庫,損了一條滿載貨物的大船,損失慘重,且經此一事,朝廷必定很快就會再次下令海禁,一旦實行,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復通船,像甄家這樣以船隊走海的商戶,必元氣大傷,如被斷命脈。

  但這些都是身外之事了,所幸船上絕大多數人都平安歸來。當晚,甄家在堂前設飯,安撫那些受驚的隨船之人,給傷者和不幸死者的家屬發放撫卹,內宅之中,也單獨設了家宴,裴右安推了高大人的宴請,回到甄家用飯,當晚,孟氏替女兒女婿收拾好屋子,兩人住下,次日,裴右安便出去了,在高大人和李總兵的隨同之下,察看海防,增減防兵,督促各地聯合調兵,圍剿粵地盜首,忙忙碌碌,早出晚歸,終於這日,傳來了消息,說已為患粵閩多年的盜首被捉,斬首梟示,泉州民眾聞訊,無不奔走相告,到裴右安回城那日,滿城歡慶,民眾爭相出街,爭睹傳聞中的裴相風采,又有大小官員和本地紳士,依次排設慶賀筵席,送來的請帖,幾將甄家帖盒裝滿。

  當天晚上,裴右安陪著嘉芙,從祖母胡氏房中探病出來,回了兩人屋裡,他換了身衣裳,說自己還有一事,今夜可能回不來了,讓她不必再等自己,早些歇了。

  嘉芙死死抱著他胳膊不放,撅嘴道:「什麼事這麼放不開,非得連夜出門,還一去一夜?莫不是那些人又鋪排花宴,請來什麼彤雲十豔,叫你燈下賞美,賞鑑品評?」

  那些宴請,被裴右安以服喪為由,一概推拒了,嘉芙自然知道,只是見他來了之後,今日好容易才得了空閒,晚上便又要出去了。和他也朝夕相處了這麼久,她感覺的到,他今夜似乎懷了點心事,和先前忙的那些事情不同,聽口氣,還要出去一夜,又心疼,又有些不快,知他一向疼寵自己,怎麼鬧他也不會真的生氣,索性就和他發了個小脾氣。

  裴右安笑了,捏了捏她撅的像朵牽牛花的小嘴,隨即抱住了人,低聲安慰,哄了片刻,嘉芙終於鬆開了他的胳膊,卻改而抱住腰身,仰臉望他,鄭重地道:「大表哥,我知道你應當有事,我也知我沒用,不能助力於你。但是我想叫你知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就算我幫不上忙,我也希望你不要什麼都瞞著我。我真的不是小孩子,我是你的妻。」

  裴右安俯視她,兩人四目相望了片刻,他柔聲道:「我明日就回,你早些睡吧。」

  嘉芙壓下心中的失望,慢慢鬆開胳膊,微笑道:「我知道了,那你自己小心,我等你回來。」

  裴右安抬手托住她腦袋,低頭輕輕親了下她的前額,轉身出去。

  他的肩上,到底還有多少的重擔?而在他的心裡,到底又還獨自負了多少的秘密?

  嘉芙目送他的背影出門,心中慢慢地湧出一絲沮喪,又猜測他今夜到底何事,竟不能和自己說,坐在那裡發呆之時,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近,抬眼,見裴右安竟又回來了。

  「走吧,我帶你同去。」

  裴右安朝她微微一笑,道。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4
發表於 2019-3-11 08:55:0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三章

  嘉芙換了男子衣裳,束髮於頂,收拾完了,跑出來停在他的面前,轉了一圈:「大表哥,這樣可好?」

  裴右安正靠在梳妝几前,招手示意她來,轉身,從釵匣裡取了支自己的男子髮簪,替她插入髻中,端詳了下,一笑,昏淡月影之下,她便成了他隨身的一個小侍。

  門外停了輛馬車,楊雲青衣小帽,驅馬等待。裴右安未帶別的隨從,輕提嘉芙上了馬車,自己跟著坐入,出了南城門,行至海邊衛所近旁的一處刺桐林畔,李總兵領了手下幾名參將,正騎馬等在那裡。

  文官出行,喜坐車轎,既顯身份,也更舒適,裴右安雖也帶兵行軍,前些時日,將為患粵閩多年的通海大盜也繩之以法,但在李總兵的眼中,金殿傳臚,少年卿相,他依然是文官典範,故見他坐車而至,絲毫無訝,見他到了,忙上前迎接。

  裴右安下車,改騎馬,被一行人簇擁著離去,留楊雲抱著馬鞭,靠坐車前,恍若昏昏欲睡,等著主人歸來。

  月華青白,水幕般灑落於刺桐林上,樹影篩出斑駁月影,將馬車籠罩其間。

  方才在路上,裴右安對嘉芙說,今晚他要和李總兵等人先夜巡海防,叫她留在車裡等他。

  嘉芙便坐在樹影昏暗的車裡,側耳聽著不遠之外的陣陣濤聲,靜靜等待。

  月影漸漸升高,亥時中刻,嘉芙聽到外面傳來一陣馬蹄之聲,裴右安回來了。

  李總兵家室不在泉州,今夜留於衛所,連夜草擬海防要疏,要親送裴右安返城,裴右安辭,叫他留步。

  李總兵和他處了這半個月,知這位年輕的大人,雖身居高位,權略謀斷,卻厲行督察,事必躬親,又儉樸勤敏,並不喜官場上通行無阻的那套繁文縟節,故不敢強送,領人遠遠停於原地,目送他登上馬車,馬車出了刺桐林,朝著城門方向而去,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這才叫人各自散去,自己匆匆入了衛所。

  嘉芙一隻小手,被身畔男子牽著,屏住呼吸,立於參天挺拔的刺桐叢後。兩人身影被茂盛樹冠投下的陰影遮擋。待馬車離去,總兵一眾人也漸漸散去,她仰臉看向他。

  他稍低頭,樹影在他頭頂投下了魅暗的夜影。

  「我去見個故人。」

  他緊了緊握住她的手,低低地道了一聲,隨即帶她,轉過身了。

  嘉芙心跳倏然加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壓住那種彷彿就要隨他踏上歷險之途的激動緊張之感,抬腳跟了上去。

  她被他牽著,無聲地穿過這片刺桐林,踏入一片被月光照的雪白的亂石海灘,最後轉到了一處荒僻的海坳之中。

  礁岩之畔,停了一條漁舢,船體隨了輕緩拍岸的水波,慢慢蕩漾。

  裴右安抱起了嘉芙,蹚過海水沒及大腿的淺灘,來到了那條舢板之旁,將嘉芙放坐了進去,自己也上了船。

  他以槳抵礁,推舢板出坳之後,坐到船尾,操起雙槳,划槳而出。

  這辰刻,海潮正慢慢退去,帶著海面一葉扁舟,分波拂浪,朝前而去。

  今夜浪平無風,銀月倒映在的遠處的漆黑海面之上,月光點點跳躍,船行其上,宛若漂於一塊墜了粼粼星辰的墨曜寶石之上。

  嘉芙坐在船首,和裴右安相對,時而看他不疾不徐泛槳帶舟,相視一笑;時而彎腰探身出去,伸手入海,任清涼海水從指間流淌而過;又或迎著海風,極目遠眺,但見星夜入水,滿船清夢,忍不住便忽發奇想,想不管這月光下的同舟男子,他將要把自己帶往何方,只願此時此刻,蓬萊不老,伴君共濟。

  舢板順流出海,漸漸靠近一個落潮出水,漲潮隱沒的小礁岩島,船首輕輕觸岸,裴右安下船,固住纜繩,帶嘉芙上了濕漉漉的石岸,站定,環顧一圈,隨即取了隻鳴笛,吹出一聲海鳥仿音,遠處一塊礁石之後,便現出一個男子的身影。

  那人奔到近前,嘉芙望著,月光之下,見是個身材高大滿面鬍鬚的中年男子,喚了聲「長公子」,朝著裴右安便要下跪。

  裴右安一個箭步,將他一把托起。

  中年男子顯得有些激動:「長公子,許久沒有收到你的消息了,末將前日得知消息,實在迫不及待,好容易等到今夜,乃是照了長公子的吩咐,悄悄獨自來此。長公子放心,就連小公子,末將也沒讓他知曉……」

  他看向立於裴右安身後的嘉芙,頓了一頓,目露惑色,轉向裴右安:「長公子,這位是……」

  裴右安望向嘉芙,眸底柔色:「她便是泉州甄家的那個女孩兒,如今是我內人,我和她成婚,也一年有餘了。董叔你不是外人,這回又救了她的哥哥,故我帶她同來,好叫她親自向董叔你道聲謝。」

  中年男子方才便留意了下隨裴右安同來的小侍,月影之下,見這小侍面顏若玉,男生女貌,心中有些奇怪,不解裴右安為何帶如此一人同行,完全沒想到她的身份。

  他再看向嘉芙,認出她果是女子,忍不住「啊」了一聲:「她便是當年救了……」

  他猝然停住。

  裴右安微笑,點了點頭,示意嘉芙過來:「芙兒,這位便是金面龍王,我叫他董叔。你哥哥他們這回能安然返港,全仗董叔出手。」

  來的路上,嘉芙想,裴右安口中的「故人」,到底會是何人,怎麼也沒想到,見到的,竟是哥哥的救命恩人,那個大名鼎鼎的海上龍王。

  裴右安雖沒多說,但嘉芙方才便瞧了出來,這中年男子自稱末將,稱裴右安為長公子,對他的態度又如此恭敬,不難推斷,從前應是國公舊部,更何況,他此次還救了自己的哥哥。

  嘉芙肅然起敬,向他屈身,福了一福:「多謝董叔!那日我哥哥他們歸來,鄉民們便都紛紛稱頌龍王功德。我代我祖母、母親,還有這回有幸仰仗董叔庇佑才得以返家的數百鄉人,謝過董叔救命大恩!」

  董承昴急忙避到一邊,擺手道:「夫人折煞末將了,剿倭本就是末將分內之責,何須如此多禮?」

  裴右安脫了外衣,鋪在地上的一塊平坦岩石之上,扶著嘉芙坐了下去,蹲到她面前,和她平視,靠過來低聲道:「我與董叔還有幾句話要講,你坐這裡等著,我就在一旁,有事喚我。」

  嘉芙點頭。

  裴右安習慣般地摸了摸她腦袋,這才起身,和董承昴走到離嘉芙數十步外的一塊礁岩之側,停了下來。

  董承昴猶面帶唏噓:「長公子,末將實在沒想到,從前救了小公子的那個甄家女兒,如今竟成了長公子的夫人。實是天作之合,好極!」

  裴右安回頭,看了眼靜靜坐在月光下的那隻嬌小身影,一笑:「方才內子雖已謝過董叔,我也還要再謝一番。董叔你忠肝義膽,這些年不但護著彧兒,無怨無悔,且身在草莽,猶不忘佑民,此次為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驅逐倭寇,義行壯舉,叫我等高居廟堂之輩,慚愧不已。」說著向他深深一拜。

  董承昴忙還禮:「長公子何出此言!官軍出動不力,我輩但凡胸中還有半點血性,便不會坐視倭寇血洗我沿海民眾,此為我分內之事!末將只是有些擔憂,此次事發突然,動靜有些大,有違長公子當初要我韜光晦跡的初衷,怕萬一引發朝廷注目,末將生死倒是無妨,唯恐牽出了小公子。」

  裴右安沉吟。

  董承昴神色微微一變:「長公子,莫非真的走漏了消息?」

  裴右安道:「董叔稍安。此次確實有些不巧,引發了泉州衛總兵對你身份的猜測,但問題不大,我已壓下,小公子之事,應當也未走漏出去。」

  董承昴這才吁了口氣,面露微微愧色:「末將行事,還是有欠考慮,險些惹出大禍,多謝長公子提點,回去後末將會加倍謹慎。」

  裴右安道:「你心懷民眾,何來錯處,何須自責?只我這趟和你見面,確實也是有話要交待於你。當今萬歲,當初曾昭告天下,稱小公子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朝。我追隨萬歲多年,不敢論斷,他此話言不由衷,但更不敢就此認定,萬歲他確實心口如一。據我所知,這些年來,萬歲派出追查小公子下落的密探,始終不絕。也如你方才所言,此次動靜是大了些,我總有些不放心。你這次回去後,暫時不要再有任何行動了,等待我的消息,再預備好萬一有變的退路。未雨綢繆,總勝過亡羊補牢。」

  董承昴頷首:「末將記下了!」

  ……

  嘉芙坐在石面之上,看著不遠處裴右安和金面龍王的身影,風吹來,隱隱傳來他二人的低低說話之聲,只聞嘈嘈切切,混著耳畔海風,消散在了夜色之中。

  她無意去探聽裴右安和金面龍王的說話內容。

  她有一種感覺,正如裴右安那斷不可言的隱秘出身,除了天子近臣,朝堂折衝,他還有另個不能為人所知的隱秘世界。

  今晚,他終於願意帶她來到這裡,將她以他妻子的身份介紹給他另一個隱秘世界裡的人,她就已經感到非常滿足了。

  她托腮,凝視著那一道月下的男子身影,看的漸漸入神之際,忽然,感到近旁似有異動。

  她轉臉,藉著月光,赫然看到近旁一塊礁岩之後,仿似有個人影輕晃,吃了一驚,正要高聲呼喊裴右安,石後那人迅速探出了頭,衝她咧嘴一笑,月光之下,露出一副潔白的整齊牙齒,見她驀然睜大一雙眼睛,急忙以指壓唇,朝她輕輕噓了一聲。

  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皮膚黝黑,頭臉濕漉漉的,彷彿剛從水裡鑽出似的,一雙眼睛卻分外的明亮,看著她的時候,眸裡盛滿了欣喜的細碎晶芒。

  嘉芙驚呆了,定定地盯著少年,雙眸越睜越大,突然大叫一聲:「是你?你竟還活著?」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5
發表於 2019-3-11 08:55:1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四章

  那少年似也被她嚇了一跳,急忙將腦袋縮到了礁岩之後。

  裴右安迅速趕到近前,見嘉芙已經站了起來,雙目圓睜,手指著她身畔礁岩,被嚇的一時說不出話的樣子,望向夜色裡那塊黑乎乎的礁岩,知石後藏人,神色一沉,緩緩拔劍。

  「大表哥!」

  嘉芙反應了過來,急忙捉住了裴右安的衣袖。

  「我認得他!先問問——」

  「別——」

  少年的聲音從石後傳了出來。

  伴著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他的腦袋再次露了出來,沖裴右安嚷道:「少傅,是我啊,彧兒,你不認得我了?」

  董承昴疾步而來,看到少年,大吃一驚:「小公子,你怎來了?你跟著我的?」

  蕭彧面露微微得色,從藏身的礁岩後縱身躍出,身形靈活似猿,腳步還沒站定,人便撲至裴右安的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少傅,這麼久沒見了,好容易你來一趟,卻只叫了龍叔,還不讓帶上我!少傅你不管我了嗎?」

  裴右安看向董承昴。

  董承昴面露尬色:「長公子……」

  蕭彧見狀,忙又道:「少傅你莫怪龍叔,是我得知少傅你近日到了泉州,還剿了盜首,我便猜到龍叔這些時日要來見你,一直留意著,傍晚見龍叔在大船上放下舢板,似要獨自下海,我便提早悄悄躲在舢下,抓著纜環,就這麼過來了。」

  董承昴傍晚離開大船獨自下海之後,為防萬一被人跟蹤,還時不時察看周圍身後,卻怎麼也沒想到,蕭彧竟藏在自己船下水底,一路就這麼過來了。

  「長公子,是末將疏忽了……」

  董承昴表情慚愧,也很是無奈。

  這兩年間,蕭彧的變化極大。

  董承昴雖也知道他來海上之前,曾在泉州過了幾年顛沛流離的艱辛生活,但起初依然有些擔心,曾經的少帝無法適應自己這種粗野又充滿風險的海上生活,卻沒有想到,也不知是從哪天開始,這少年的皮膚曬黑了,個頭拔高了,性情更是大變,和從前截然不同,倘若不是自己日日看著他過來的,實在無法想像,如今面前這個皮膚黧黑的矯健兒郎,便是當初剛來時沉默寡言,獨處之時,目中偶還會露出幾分郁色的少年。

  裴右安方才眼底聚出的殺氣瞬間消散,注視著面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個頭已經快與自己眉耳齊平的少年,漸漸露出笑容,收劍,對董承昴道:「無妨,來了也好。」

  嘉芙在旁看著,吃驚不已。

  方才這少年從礁石後露出腦袋衝她笑,雖容貌有些變化了,但嘉芙卻覺得少年的一雙眼眸似曾相識,從前彷彿在哪裡見過似的,印象極其深刻,忽然想了起來,似是從前那個曾被自己救了,後卻又聽說在除夕夜跳海自盡的少年。

  他竟還活著,此刻這般在自己面前現身,嘉芙實在過於意外,這才失聲大叫,引來了裴右安。

  她知裴右安和金面龍王今夜會面於這個浮礁之上,不能被外人知曉,這少年也不知怎的,竟貿然現身,心裡總覺他並無惡意,怕裴右安不問便殺,故方才出言阻止,卻沒有想到,情勢急轉,原來裴右安不但認得這少年,看起來關係還不淺。

  她壓下心中的詫異,想了下,主動退遠了些。

  董承昴也退開,留裴右安和蕭彧兩人敘話。

  裴右安端詳著少年:「並非少傅不想見小公子,只是最近剛出了倭亂,動靜不小,怕萬一引來朝廷暗探注意到你,故今夜叫董叔不帶你來。原本想著等過些時日,風頭過去了,我再另尋機會叫你出來,沒想到你自己就這麼跟了過來,水下萬一危險,下次再不可如此莽撞,記住了嗎?」

  蕭彧抹了把頭臉上還沾著的水珠,嘻嘻一笑:「水也不冷,況且,龍叔沒和少傅講,我如今能潛海閉氣,半刻也不在話下嗎?前次我還自己一人殺了頭鯊魚!就是肉太粗了,不好吃!對了少傅,龍叔還有沒和你說,這次是我帶著幾個弟兄出海時,偶遇了倭寇集結的船隊,我悄悄跟了上去,半夜爬上倭船,這才探聽來了消息,趕回去告訴了龍叔。沒想到龍叔太不仗義,自己帶兄弟們殺賊,居然壓我在金龍島,他怎麼可能壓的下我?這回我殺了不少倭寇,實在痛快!」

  裴右安目露欣慰,點頭道:「小公子果然長大了!和從前大不相同!少傅很是高興。」

  少年方才絮絮叨叨,講述著自己的經歷,口氣裡原本帶了點小小的誇耀,但聽到裴右安真誇讚自己了,一張俊臉忍不住又有點發臊,停了下來,改口道:「少傅,前次泉州一別,這麼久沒見你了,這兩年,你過的如何?」

  裴右安微笑:「多謝小公子掛念,我很好。」

  蕭彧也笑了:「那就好。少傅,我早就想見你一面了,這回實在忍不住,才自己跟了過來的,因我有幾句話,極想對少傅你說。」

  裴右安神色轉為鄭重:「小公子請講。」

  「少傅,那面玉璽,留我這裡無用,如同累贅,我想交給少傅,如何處置,由少傅自己定奪。」

  少年從起初於那塊礁岩後跳出來開始,臉上便一直掛著笑,此刻依舊帶笑。

  「我知道三皇叔從登基後便在尋我。他對天下人說,願意迎我回去,我也不知道他說的是真是假。管他是真是假,反正我是不想再回那個皇宮了。」

  裴右安一時沉默。

  少年神色漸漸也轉為嚴肅。

  「少傅,你勿多慮。彧兒兩年前被你救下之時,就已對你說過,你不欠我父皇,更不欠我。那時二皇叔不放過我,派密探追殺,你冒險找到了我,救了我的命,便已足夠了。二皇叔當初害了我,奪了我的皇位,他自己最後也身遭橫死,算是天道昭然,我也無恨了。我若真還想坐回那把勞什子的龍椅,當初三皇叔武定起事之時,我便已經出來,要少傅你幫我了,那時才是最好的機會。如今天下早已大定,三皇叔於黎庶而言,也是一個好皇帝,我還留著玉璽做什麼?何況,那三年的皇位,本也輪不到我的,我上頭有兩個長我多歲的皇兄,他倆沒了,我稀里糊塗成了太子,後來又做了皇帝,那幾年的滋味,我自己清楚。比起當皇帝,我更喜歡如今這樣的日子,此為我肺腑之言!唯一一條不好,就是如今還要躲躲藏藏,這累贅東西,我想來想去,只能丟給少傅你了,或者銷毀,或者少傅你怎麼想個法子拿給他吧,從今往後,世人口中那個少帝真就死去,留我蕭彧,自由自在,天地寬廣,再無羈絆!」

  裴右安和少年對望了片刻,最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他的眸底,目光複雜,蕭彧卻彷彿卸盡了肩上擔子,眉開眼笑:「我就知道,就算天下人都不懂我,少傅你也知我!」

  他說完,彷彿想起了什麼,飛快地轉過臉,看了眼立在礁島那頭的那抹嬌小身影,似怕被聽到了,湊過來一點,壓低聲,吞吞吐吐地道:「少傅,怎如此巧,你竟帶了她來?莫非早猜到我也會來?當初要不是她救了我,我也等不到少傅你找到我了。這幾年我無事下海,摸了些不錯的南珠,串了條手串,今晚特意帶了過來,本想托少傅,要是有機會,日後幫我轉給她,聊表謝意,沒想到她人就來了……」

  他說著,從身上摸出一隻用魚泡緊緊包裹起來的小匣,小心翼翼地撕開防水的魚泡層,露出裡面那隻乾燥的以沉香木所雕的盒子,遞了過去,苦著臉道:「這盒子也是我自己雕的,瞧著不怎麼精緻,我怕她嫌棄。我自己不敢說,少傅你幫我轉給她,可好?」

  裴右安一怔。

  蕭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說完就把匣子強行塞到裴右安的手裡,又轉頭,看了眼那道身影:「少傅,我還不知她的名字呢。少傅你可知道?」

  他問完,自己大約也覺不好意思,臉有點紅,幸好皮膚黑,加上又是夜晚,也看不大清楚。

  裴右安終於回過了神兒,順著少年的目光,望向不遠處那個立於月下的嬌小身影,又低頭,端詳了下被強行塞進手裡的東西,略一遲疑,道:「她如今是……我內子,今夜想著董叔來此,便帶了她同行。」

  少年起先呆住,忽然反應了過來,慌忙伸手,一把奪回了盒子:「少傅,我實在不知這些!少傅你莫怪。我不送了,不送了!」

  裴右安神色已恢復如常,再次看了眼那道還渾然不覺發生何事的身影,想了下,微笑道:「無妨。她名叫嘉芙,我領你過去,你親自向她道聲謝,把手串送她吧。你的心意,她定會喜歡的。」

  蕭彧原本面紅耳赤,望著對面男子投來的含笑注視目光,終於漸漸定下神來,點頭。

  嘉芙正等在那裡,看到裴右安帶了那少年朝自己這邊走來,迎了上去。

  裴右安笑道:「芙兒,你從前救過他,但我一直沒和你說,他本是我的一位故人,名彧,他一直記著你救他的事,想親口來向你道聲謝。」

  蕭彧道謝,又遞上禮物。

  嘉芙打開盒子,見裡面躺了一串珠串,聽裴右安說是他親自做的,十分感動,立刻戴到手腕之上。

  「很是好看。我極喜歡,多謝小公子用心。」

  嘉芙笑道。

  蕭彧知少傅小時起身體便不如常人,這些年長念卻慮,又孤身一人,如今身邊終於有女子照顧,她眉眼溫柔,和少傅站在一起,月光之下,兩人看起來是如此的般配。

  少年望著對面一雙儷影,漸漸地,心中最後一絲忸怩不安也消失了,油然生出戀慕,只是臉依舊有點熱,小聲地道:「師母不嫌棄就好。師母往後叫我彧兒便可。」

  裴右安留他二人繼續說話,自己來到董承昴身畔,停住。

  董承昴雖不知方才蕭彧都和他說了什麼,但這兩年處下來,少帝所想,他又豈會毫無察覺?見裴右安注視著蕭彧的背影,神色凝重,便低聲道:「長公子,從前我日思夜想,該當如何助小公子回京,如今我漸漸明白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順安亂政之後,天禧朝舊臣凋零,今上在武定,卻厲兵秣馬,天下豪傑,無不投奔,他當時登基稱帝,人心所向,即便那時我等擁少帝復位,恐怕願望也只能落空,非但不能成事,反為小公子引來殺禍。如今雖有遺憾,或也是天意使然。小公子既無意奪位,遠離朝堂,長公子請放心,從今往後,末將必會代長公子好生照看小公子。」

  裴右安眺望著遠處的漆黑海面,出神片刻,道:「風起於青萍之末。朝廷之中,帝心難測,變數不定。我大約也不能在此久留了。董叔,你記住我起先的那些話,千萬不能大意。」

  董承昴恭敬應是。

  裴右安轉頭,望向不遠之外嘉芙和蕭彧的兩道身影,見他二人似乎已熟了起來,也不知蕭彧說了什麼,嘉芙發出幾聲輕輕笑聲。

  他望著,並未立刻過去,直到嘉芙轉頭,似在尋著自己,這才朝她笑了一笑,走了過去。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6
發表於 2019-3-11 08:55:3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五章

  月至中天,前半夜退去的潮汐又緩緩漲漫而起,漸漸將腳下礁島淹沒。

  裴右安和嘉芙站在高處,目送載了董承昴和蕭彧的小船漸漸遠去。

  少年立於船頭,依依不捨,一直望著礁島的方向,直到站了那兩人的礁島越行越遠,徹底消失在了視線之中。

  嘉芙上半夜坐過的那塊石頭,已被潮水淹沒,舢板漂浮而起,船體隨了海水拍擊礁石捲出的暗波左右晃蕩,發出輕微的水浪之聲。

  裴右安帶她回到了船裡。

  明早,楊雲會趕著馬車再次出城,接他二人回去,今夜剩餘的幾個時辰,兩人便在船上渡過了。

  小舟被舟底暗潮推著,往岸的方向,緩緩飄蕩而去。

  嘉芙躺靠在裴右安的懷裡,身上蓋著他的衣裳,睏了,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裴右安一夜未曾闔眼。

  大部分的時間,他低著頭,望著懷中人被夜色勾勒出的半張睡顏,在她仿似因為做了什麼不安的夢,閉著眼睛也將臉兒胡亂往他懷裡蹭時,輕拍她的後背,直到她再次安然入睡。

  嘉芙醒來之時,船已回到昨夜那片淺灘間的海坳裡,天大亮了。

  昨晚兩人坐過的馬車,停在遠處的刺桐林畔。

  舢板隨著海波慢慢飄蕩,越漂越遠,徹底消失在了茫茫的海面之上,昨夜的的一切,金面龍王,還有那個名叫彧的少年,想起來,彷彿也只是昨夜泛舟海夢的其中一部分而已。

  兩人回城,馬車經過城門的時候,那裡彷彿新張貼了一份官府的告示,前頭聚滿了人,有人吵吵嚷嚷,有人唉聲嘆氣。

  裴右安叫楊雲停下馬車,片刻後,楊雲回來說,州府告示,即日期閉港,禁止所有船隻下海,至於何時恢復,並未提及。

  上次倉庫失火,甄家損失不輕,如今又要禁海,對甄家影響愈發巨大,甚至可謂斷了財路。嘉芙見裴右安眉頭微皺,仿似在想著什麼,怕他為難,忙道:「哥哥上回遭了那事,全家都還心有餘悸,加上祖母身體欠安,家裡正想緩一緩的,也想過官府會有通告的。既出了,慢慢等就是了。」

  裴右安回過神兒,微微頷首。

  到了甄家,兩人進去,洗漱換衣完畢,劉嬤嬤和檀香領丫頭送來飯食,整齊地擺在小几之上。

  嘉芙早已飢腸轆轆,坐下便吃了起來,吃到那盤銀絲燴鴨,覺得鴨肉可口,順手夾了一塊,送到了他的嘴邊。

  他瞥了眼近旁,見在旁服侍的下人早背過了臉去,一笑,張嘴接了,隨即夾了塊嘉芙喜歡的櫻桃蜜肉,放在了她的碗頭裡。

  嘉芙含進嘴裡,也吃了下去,見他視線落在自己的唇邊,便下意識地伸出舌尖,舔了舔,舔去唇瓣上沾上的一點糖汁,衝他甜甜一笑。

  裴右安挪開了視線。

  吃完飯,兩人去祖母床前探病。

  胡氏這些時日,身體已漸漸好轉,陪了片刻,孟氏說有自己在,叫兩人歇著去。

  裴右安叫人代回了陸續堆積起來的那些拜帖,閉門不出,陪嘉芙回了房,午睡過後,南軒窗下,他衣衫整齊,腰束鞶帶,依舊一絲不苟的模樣,嘉芙卻似午睡未曾饜足,杏面桃腮,青絲懶梳,身上隨意穿了條湖水藍的家常裙,露出胸口半寸月牙白抹胸,一雙玉足,未著羅襪,掛在榻沿之上,大半個身子,懶洋洋地靠在他的肩上。

  裴右安給她講著棋譜,憑著記憶,一子一子地恢復了那日兩人在船上未曾下完就被她給抹亂了的殘局,絲毫不差,道:「當時你的前三十五手,下的很是不錯,我也尋不到破綻,只在三十五手後,急於設局,但經驗尚缺,於是出了敗招。我來教你,當如何勝我。」

  他專心落子,眼睛盯著棋枰,不去看她,口中道:「……看到沒,你若這般走,打出的劫,對你來說便毫無顧忌。輸,不會損己,贏,有意外所得,此方為無憂之劫……」

  嘉芙嘴裡含了顆梅子,一邊腮幫子微微鼓出,嘴裡嗯嗯個不停,小手伸向旁邊一隻裝了荔枝、青梅、桃脯、榛仁的十二格白玉嵌碧果盒,拈出一顆杏脯,翻了個身,仰面倒在了他的腿上,抬起一支玉臂,笑眯眯地將杏脯舉到他的唇邊。

  裴右安的聲音斷了,他低頭,目光落到她的臉上,停駐了下來。

  午後的暖風,夾了滿院的熏人花香,從窗口習習而入,輕輕捲動著半卷青簾,簾子發出細碎的嘚嘚叩窗之聲。陽光從簾格裡漏入,隨了晃動的簾子,跳躍著撒落到女子仰著的面上。也不知是春光太過明媚,還是人面太過嬌美,他一時竟有些晃了眼。

  「棋道在修。起來,坐好。」

  裴右安說,聲音有點乾,表情嚴肅。

  嘉芙嘟了嘟嘴:「你吃嘛。」

  裴右安撇開臉:「酸,我不吃。」

  嘉芙吐出嘴裡那顆沾滿晶唾的青梅,咬了一口杏脯,露出一顆潔白的小犬牙:「不酸,你吃一口嘛!吃了再教我。」

  裴右安含著杏脯,酸中帶甜的一股滋味,慢慢地在他舌底化開,口中生出了津液。

  他望著仰在自己腿上,肆無忌憚地朝他撒嬌博憐的女孩兒,忽想起從前也不知哪裡讀過的一篇說文解字。

  「嬌」,一「女」一「喬」,喬本意「拱」,言女子如馬,拱背撒野,故「嬌」,本意便是女子於男子面前如馬般撒野,不肯聽話。

  「大表哥,你在想什麼?」

  嘉芙見他半晌不語,低頭望著自己,目光有些古怪,便抬手到他面前,張開白嫩嫩的五指,招魂般地輕輕晃了幾下。

  裴右安和著舌底津液,吞下了口中果子,將她從自己腿上輕輕抱開,下了榻,背過身道:「聽說清源山的景緻不錯,我來泉州有些日了,還沒去過,趁午後有空,你帶我去走走吧。」

  嘉芙歡喜應下,立刻從榻上趿鞋而下,叫人去和孟氏說了一聲,便梳頭換衣,又叫上哥哥甄耀庭同行,他卻不肯去,也就隨他了,兩人帶上一兩個隨身之人,輕車簡行,出了城北的朝天門,一路夷然,到了清源山,遊玩一番,傍晚歸來,雖腿腳痠軟,心情卻頗雀躍,因裴右安說,明日再去城西的紫帽山,要和她一道,把泉州的山水全都遊覽一遍,卻不想回到家中,才進了門,門房便迎上來道:「裴姑爺,午後州府陳大人親自過來,送了一封朝廷來的快報,說是發給姑爺你的。」

  裴右安取函,啟了火漆,看了一眼,便放了下去,神色如常,彷彿早有預料,只看向嘉芙,目露歉疚之色,低聲道:「芙兒,萬歲召我回京。你才回家沒多久,祖母病也未好全,你暫且留下,我先歸京,待過些時候,再接你回去,可好?」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7
發表於 2019-3-11 08:55:50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嘉芙的第一反應是拒絕。

  她要和他一起,無論他去哪裡。

  但裴右安的語氣,雖如他一貫溫和,似也是和她商議的口吻,嘉芙卻聽的分明,他的話裡,帶著一種猶如他已決定,而她只要照他安排去做的命令般的意味。

  嘉芙平日有意無意,習慣地愛在他的面前撒嬌,因為知道,這對他管用,他會因為她的撒嬌而退讓。

  但她也清楚,撒嬌並非每回都能管用。

  譬如這回。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是不會改變主意的。

  嘉芙怔怔地望著他,一言不發。

  「萬歲這次將我召回,應當是要我辦差,我帶你回京,若沒兩天又要出京,留你一人在京,何如在你母家?」

  他將她摟入懷中:「芙兒,聽話,待過些時日,我便接你回去。」

  皇帝的詔令很急,裴右安次日便要動身。

  是夜,他領了嘉芙一道,去向孟氏說明緣由,甄耀庭也在,得知他明日就要動身回京,暫時留嘉芙在家,又是意外又是驚訝。

  孟氏原本以為女婿這趟過來,至少可以住個小半年的,卻沒有想到,還沒過完一個月,便又要匆匆動身離開了。皇命難違,也只能放他走了,忙匆匆出去,親自領著婆子給他收拾明日帶上路的行裝。

  裴右安叫嘉芙先回屋,自己隨後叫了甄耀庭出來,屏退左右之人,問他往後有何打算。

  甄耀庭在他面前,向來拘束,聽他發問,吞吞吐吐地道:「如今朝廷禁海,船隻都入了船塢,且前些時日損失了不少,如今一時也無別的想法。我讀書也不成,別的也不會,只能等朝廷重開海禁了……」

  這大半年裡,祖母胡氏身子骨壞了下去,他也覺到了自己肩上擔子,用心不少,跟著張大學做事,才覺得有些摸上門道,卻又遇到這樣的事,說完,自己也覺得無用至極,臉有點漲熱。

  裴右安道:「若我所料沒錯,這回海禁,恐怕沒那麼快解禁。我回京後,過些時日,會叫人送些資財過來,張大做事穩重,你叫他陪你,去置些合適的田地莊子,若真做不成生意了,日後也可做個田家翁,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我走了後,阿芙就托給長兄你照顧了,我先在此,向你謝過。」

  甄耀庭又是驚訝,又是激動:「裴大人放心!阿芙本就是我妹子,你若有事,她在家裡,想就多久就住多久,莫說一年半載,便是一輩子,我也會照顧好她的!至於田地莊子,怎敢要你送錢來買?我家中這回雖有所損失,但底子還在,不過多了妹妹一張嘴而已,朝廷便是禁海十年,也不至於要裴大人你送錢來為我家買地置業!」

  裴右安一笑:「無妨,我的便是阿芙的,何分彼此。我不在時,你代我好生照顧她,便是我之所願。」

  甄耀庭連聲答應。

  州府官員消息亦是靈通,當晚便陸續得知裴右安被皇帝急召,明日便要離開泉州的消息,當夜陸續趕至甄家送別,自少不了攜禮同行,怕裴右安不收,暗中便托給甄家。孟氏牢牢記住嘉芙的叮囑,怎會擅自收禮?叫兒子和張大接待,客客氣氣,所有送來財禮,一概全部原封退回。

  裴右安一番應酬,終於得以回房之時,二更鼓點已經敲過,房內銀燭高照,嘉芙沐浴過後,一衣如水,青絲垂肩,正獨自坐在梳妝台前,手中拿了一柄梳子在慢慢梳髮,聽到他進來的腳步聲,放下梳子,起身要去迎接,裴右安已走到她的身後,拿起髮梳,自己幫她繼續梳通方才晾乾的長髮,動作輕柔,十分仔細,絲毫沒有扯痛她的頭皮。

  嘉芙忍住心中離別愁緒,望著鏡中立於自己身後的那個長身男子,笑道:「裴大人原也梳的一手好頭。我倒是奇了,世上可還有裴大人不會之事?」

  天氣漸熱了,裴右安梳通後,將她冰柔如絲的一把長髮綰於頭頂,取了枚髮簪固住,微微俯身在她肩後,端詳著鏡中映出的那張清水芙蓉般的嬌面:「自然會有。譬如婦人生產,我便是想學,也是學不成的。」

  他說的一本正經,語氣似還帶著絲遺憾。嘉芙一愣,實忍不住了,嗤的笑出了聲,起先捧腹,最後笑的坐都坐不穩了,整個人趴在梳妝几上,嘴裡哎呦哎呦個不停。

  裴右安便在旁,望著她笑的樣子,唇邊帶笑。

  嘉芙漸漸笑出了眼淚,便止笑,眼淚卻還不肯停,一顆淚珠,從眼眶裡滾落而下,恨恨打了他一下,轉頭抬手胡亂擦拭,嘴裡埋怨道:「你這個人好壞,故意要害我笑出眼淚……」

  裴右安彎腰,將她整個人從凳上抱了起來,抱到床上,放了下去,嘉芙便伸手攥住他的衣袖,強行拽他和自己一道躺下,裴右安躺到她的身邊,她滾了過來,滾進他的懷裡,伸臂抱住了他。

  她緊緊地抱著他,將臉埋在他的胸前,想極力忍住,不願再讓他看到自己掉淚,眼淚卻不肯聽話,一顆顆地從眼眶裡悄悄滾落。

  「莫哭。過些時日,我便過來接你了。」

  他在她耳畔說道。

  嘉芙依舊想哭。起先眼淚還只是一顆顆地掉,到了後來,便洶湧而出,將他衣襟打濕了一片。

  裴右安起先還不停安慰,後來便低臉向她,吻住了她的嘴,和著她哭出的一臉眼淚。

  嘉芙閉著眼睛,眼淚還在不停地溢,卻因強行忍著,人都撞起了氣兒,身子在他懷裡一抽一抽。

  裴右安親她。精緻的下巴尖,修長的玉頸,新浴出水,如凝脂玉瓶的潔白身子,再漸漸向下,他竟還不停下。

  嘉芙感到腿兒被他輕輕打開了,溫柔,卻又緊緊地制住了她,不容她的退縮和避讓。

  若有似無的幽香,漸漸凝滿床帳,珠簾子被南窗夜風輕輕掠動,蕩出一圈如水波紋。

  芙蓉帳中那個面帶傷心淚痕的女孩兒,似被抽去了渾身氣力,唯足尖緊繃,如墜霧淵,如浮雲端,仰於枕上,卻不知身在何處,閉目昏昏沉沉,混混沌沌,一把身子到了最後,只剩下了細細顫慄,如荷塘風中一支無所托依的水蓮,搖擺間紅散綺香,露濕花月。

  懷中的女孩兒,終止住了傷心哭泣,倦極了,蜷在他的臂側,閉目沉沉睡了過去,一張芙蓉嬌面,猶帶殘餘紅暈。

  裴右安抱著她,一動不動,醒著睡到了天亮。

  ……

  裴右安便如此,於次日一早離開泉州,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和數月前他攜嘉芙同船南下不同,這趟北上,他走的是更為迅捷的驛路,披星戴月,一路緊趕,不到半月,這日便抵達京城,到時已入夜,徑直向宮中遞了條呈,隨後候於宮門之外,沒等多久,便被召入。

  蕭列見他於御書房。

  二更鼓已過了。裴右安入內,見殿中燈火通明,蕭列便服坐於案几之後,面前堆滿奏摺條呈,李元貴和幾個太監侍立在旁,聽到裴右安入內的腳步聲,蕭列放下手中硃砂御筆,抬起了臉。

  燭火映照,他眼底略帶幾縷紅絲,面有淡淡倦容,等裴右安叩拜完畢,露出笑容,叫他平身。

  裴右安起了身,蕭列問他路上情況,道他辛苦,又問泉州平海倭寇之事,裴右安奏了一遍,蕭列面露怒容,指著案几上的幾本奏摺:「高懷遠身為一省巡撫,屍位素餐,以致於令朕沿海民眾遭受倭寇登陸荼毒,朝廷顏面何在!」

  「萬歲息怒,倭寇之患,雖由來已久,但朝廷若增布海防,擢派得力之人總兵各地,倭寇是為跳樑小丑,並不足懼。」

  「朕正有此意。你折中薦的那個李忠,朕看了他的上疏,條理分明,是個胸有丘壑之人,朕明日便將他的疏奏發往兵部,著兵部商議此事。」

  「萬歲聖明,若倭患就此得以消除,海禁亦能重開,實為東南沿海民眾之福。」

  蕭列看向裴右安,神色稍緩:「朕知甄家船隊常年行走海上,此次朝廷禁海,生計必遭影響,但此為國策大計。你在那裡,可曾聽到民眾抱怨於朕?」

  裴右安語氣恭謹:「稟萬歲,朝廷此舉也是出於防患之目的。民眾痛恨倭寇由來已久,只要朝廷有心清倭,待海晏河清,海禁自然重開,民眾豈有不滿之理?」

  蕭列點了點頭,又讚了幾句他督領緝拿粵東大盜之事,最後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領太監退下,帶上了殿門。

  殿內只剩蕭列和裴右安二人,燭火將兩人身影投映於牆,黑影幢幢。

  蕭列負手在後,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卻一語不發,偌大書房,寂靜無聲,只有他足底落在地面發出的單調橐橐之聲,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來,停在裴右安的面前,忽轉過身,道:「右安,朕問你,你這趟去往泉州,除了報給朕的奏摺之事,可還有別事要告於朕?」

  他說完,凝視著裴右安,燭影在他眼底跳動,眸光也隨之微微閃爍。

  裴右安和他對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摺裡不便陳述,故臣想著,回來當面稟告於萬歲。」

  「講來。」

  「稟萬歲,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員的折裡有事未曾提及。萬歲有所不知,此次倭寇襲擾,之所以能被及時擊退,護了泉州平海兩地民眾,除官軍外,金面龍王也出力不小。」

  蕭列不語。

  裴右安繼續道:「這個金面龍王,歷年沿海地方官員的奏摺裡,陸續都有提及,萬歲當也知道。官員奏摺裡,此人是為海賊,但實情卻非如此,沿海民眾對他頗為敬重,因行走海上,多得過此人庇護。但這並非臣今日要奏之事。臣要奏的,乃是此人的真實身份,他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將軍。」

  蕭列神色如常,看起來竟無絲毫詫色,只自言自語般地道:「天禧朝廷的將軍,遭順安逆王的戕害,以致於流落江海,淪為大盜,實在可惜!」

  裴右安下跪,朝雙手負後的蕭列叩頭:「臣有罪。」

  蕭列慢慢轉頭,望著跪在地上的裴右安:「你何罪之有?」

  「回萬歲,董將軍曾是我父軍中舊部,右安數年前便知金面龍王身份,只是此前考慮到並無厲害關係,故隱而未報。不瞞萬歲,此次去往泉州,事發意外,臣也曾與董將軍會了一面。」

  蕭列注視了他片刻,點了點頭,露出笑容:「無妨,你起來吧。那個董承昴,朕也知道些他的舊事。想必是對朝廷心灰意冷,這才隱姓埋名,行走海上,以他作為,也不失是條漢子,朕不怪你。」

  他頓了一頓,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仿似隨口而發:「右安,除此,你這趟南下,可還另有收穫?」

  裴右安膝跪於地,身體挺直,和皇帝對望了片刻,再次叩頭:「啟稟萬歲,除此之外,臣確實還有一事,想要稟告萬歲。」

  「何事?」

  「臣有了當年少帝彧的消息。」

  裴右安聲音沉穩,說出這一句話。書房裡的空氣,卻隨了這一句話,瞬間彷彿凝固。

  裴右安緩緩挺直身體,對上對面那中年男子投來的兩道目光,坦然道:「萬歲也知,臣與彧兒,當年有師生之情,臣這些年,一直在尋訪他的下落,也算天不負有心,此次終於叫臣得償所願。萬歲曾昭告天下,言少帝若還在世,必虛位迎其歸京。彧兒托臣,轉話萬歲,他極其感激,更是惶恐。當年少帝已死,如今只餘一個普通民間少年,其心嚮往自由,朝游北海而暮蒼梧。那面壽昌玉璽,他願歸還宗廟,以表對萬歲君臨之擁戴。」

  裴右安說完,書房裡便再次陷入靜默。

  蕭列盯著裴右安,面肌微微跳動,身影凝重,半晌,神色才漸漸轉緩,喟嘆一聲:「右安,你這一番話,實在叫朕慚愧。他既還在,倘真不願回宮,退,亦可做一個安樂之王,此生富貴,總好過流落草莽,朝不保夕。你與他有師生之情,他若不便見朕,你代朕轉話。」

  裴右安道:「萬歲,彧雖還只是一個少年,心性卻頗堅定。既下了決心,臣再多說,也是無用。況萬歲當日登基,乃是天命所歸,彧願獻璽擁戴,不過順應天命罷了。臣懇請萬歲,成全那少年的一番心意,亦成全臣與他的一番師生之情!」

  裴右安辭句懇切至極,說完,再次叩首至地,長跪不起。

  蕭列疾步上前,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凝視他面容,眼底漸漸露出柔色,頷首道:「右安,朕知你心意了,朕很是感動。你這一路趕回,必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8
發表於 2019-3-11 08:56:0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御書房中,蕭列深夜不眠,盯著面前那封火烤過後方顯出字影的密信,神色凝然,許久,遞給一旁的李元貴:「燒了吧,傳朕話,暫時什麼都不必做,等朕後命。」

  李元貴應是,接了信,走到殿角的一隻博山爐前,掀開蓋頂。

  皇帝在登基之始,便暗派了錦衣衛密探,潛到少帝最有可能匿跡的南方沿海,暗中追查下落。金面龍王所在的金龍島,自然也在皇帝的視線之內。只是金龍島位置隱秘,金面龍王組織嚴密,不隨意招收外人,更無法登島一窺究竟。也是到了一年之後,才終於混入一個資歷極深的密探,成為龍王島外圍的低層水手,留心刺探龍王部眾,漸漸疑心龍王便是當年的董承昴,但因無法靠近,也不敢肯定,直到此次倭寇來襲,金龍島全員出動,此人奮勇爭先,得以登上龍王所在的大船,暗中刺探,半個月間,終於讓他探到了些消息。

  密信奏稱,龍王指揮海戰之時,進退旗號,極有當年衛國公之風,愈發確定他的身份,且同船有個少年,曾遠觀過數次,龍王對其態度恭敬,但觀少年舉止,卻似主非主,非僕非僕,年歲與當年失蹤的少帝相當,身份可疑。

  李元貴將紙投入了爐中,伴著一陣挾了黑煙的竄起的火苗,紙張在香料裡化為了灰燼。

  「萬歲,三更鼓都過了,萬歲連日操勞,當歇息了。」

  李元貴回來,勸道。

  蕭列捏了捏眉心,從案几後起了身。

  「可要召貴妃侍寢?」

  蕭列擺了擺手,正待離開,一個宮人躬身入內,說太子求見。

  蕭列微微一怔:「何事?」

  「奴婢不知。太子只說有要事急稟,此刻人便在殿外候著。」

  「宣進來吧。」

  伴著一陣腳步聲,蕭胤棠快步而入,行叩拜禮後,他起身,看了眼李元貴。

  李元貴向他躬了一身,退出書房。

  「如此晚了,你還來見朕,何事?」蕭列坐了回去,神色淡淡。

  從太子妃那回出了那事之後,蕭列對著兒子,臉色便是一直如此。

  蕭胤棠神色恭敬,眼底眸光卻微微閃爍,似正在極力壓抑此刻心情:「兒臣知父皇為國事勞心費力,今夜如此晚了,本不該再來攪擾,只是此事關系重大,不敢拖延半分。父皇可還記得當年命兒臣尋訪少帝蕭彧下落之事?當初兒臣去往泉州,雖無果而返,但始終不敢忘記父皇之事,留了個名叫劉義的親隨,辦事周到,在那裡暗中查訪,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回終於叫兒臣查到了些消息!」

  他說完,望了眼皇帝,見他神色不動,又道:「父皇當也知道南方海上,那個人稱金面龍王的大盜。便在近日,劉義查到了消息,這個金面龍王,極有可能就是當年天禧朝的董承昴!」

  蕭胤棠看著皇帝,見皇帝依舊無多表情,遲疑了下,復又道:「父皇,此人若真是董承昴,因順安逆王無道,流落為匪,這數年間,兒臣聽聞他也未曾為害沿海民眾,便也罷了,但這個董承昴,他極有可能隱匿了當年的少帝!」

  他再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聲音也高了幾分:「父皇,據劉義的消息,這個金面龍王的身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無名無姓,身份可疑,人都稱他小公子,兒臣猜測,這個小公子,極有可能便是蕭彧!父皇你想,這董承昴曾是衛國公的舊部,衛國公與天禧一朝淵源不淺,董承昴流落為寇,將蕭彧藏匿於海上,以待時機,東山再起,豈不順理成章?」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蕭胤棠頓了一下。

  「且兒臣還有一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皇帝注視著他。

  「我知父皇一向信任裴右安,兒臣也絕無誣他之念,只是想提醒父皇,裴右安此人,隱忍深沉,非一般人能及。董承昴和他素有淵源,他與蕭彧早年又是師生關係,如今蕭彧真若還活在世上,父皇恐怕不得不防裴右安,免得日後萬一生出事端!」

  皇帝注視著蕭胤棠,一語不發,若有所思。

  蕭胤棠漸漸覺得,皇帝的反應極是反常。

  他太鎮定了,鎮定的令人感到奇怪。

  從蕭列還是雲中王,打著復擁蕭彧為帝的旗號起事的第一天起,雖然蕭列從未在他這個做兒子的面前提過一字,蕭胤棠也知道,自己的父親,應該不會真的存了這樣的念頭。

  皇帝這把龍椅,只有有機會,天下何人不想坐上?

  他之所以打這樣的旗號,只是為了讓天下歸心,速速成事。

  少帝極有可能已經死去,即便真還活著,也淪落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家寡人的一個少年,哪怕還有少數人願意擁他,他也只是活成了一個象徵罷了,在真正掌握天下的強者面前,他完全不可能掀出真正意義的水花。被找到,繼而消失,這就是他最合理的結局。

  所以今夜,在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蕭胤棠是激動異常的。

  在太子妃、周進、周後,乃至於自己,均相繼見惡於皇帝的劣勢局面之下,他還是渴望利用這個新近得來的重大的消息,儘量博回皇帝父親對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哪怕他曾做過的那個夢是真的,裴右安真的是自己父親的私生兒子,倘若裴右安膽敢在帝位之事上和皇帝站了不同的立場,皇帝也絕不可能容忍。

  對這一點,蕭胤棠原本十分篤定。

  但是此刻,蕭列的反應,卻讓他感到心裡忽然有些沒底了。

  「倘若你的消息是真,那麼依你之見,此事朕該當如何處置?」

  半晌,皇帝忽開口,面色如水,不辨喜怒。

  「將裴右安以謀逆結黨論處?再追捕少帝,將他除掉?胤棠,你莫忘了,朕當初曾如何對天下人許諾。朕聽你方才的口氣,莫非是想逼朕除去少帝,讓朕在天下人面前背負一個不仁不義的罵名?」

  蕭胤棠驚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兒臣不懂了!天禧帝忌恨父皇,困父皇於雲南,父皇隱忍二十餘載,萬千砥礪,九死一生,方終成大業,父皇難道真的打算遜位於蕭彧小兒?他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對待?」

  皇帝從案几後起身,信步踱到窗前,眺望夜色,片刻後,回頭道:「胤棠,倘若朕真秉承諾言,將這江山還給蕭彧,你作何打算?」

  他的語氣溫和,仿似父子閒話。

  蕭胤棠僵了片刻,慢慢下跪:「稟父皇,這天下乃是父皇得的天下,如何處置,全在父皇,兒臣只忠於父皇,唯命是從!」

  他說完,低下了頭。

  蕭列俯視了他片刻,點頭:「你能如此做想,父皇很是欣慰。你方才稟來之事,朕自會派人再去查證,你不可透漏給第三人,也不必再插手了。」

  蕭胤棠叩首,起身,退了出去,跨出御書房所在的這宮殿之時,他的腳步停了一停,回首。

  夜色迷離,他的神色也有些緊繃,視線投向身後那扇透出燈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過一縷暗影,隨即轉頭,繼續朝前邁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宮後,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見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獨自歸來,嘉芙還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這麼些時日,皇帝大約便要奪情起用於他了,幾人心下各自羨妒,面上卻一團和氣,噓寒問暖,辛夫人叫下人將他行裝送回屋裡歸置,裴荃和他一番敘話,畢,裴右安回了從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後,身著中衣而出,習慣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幾步,抬眼見上面空空如也,並無她從前每日會為自己準備好的乾淨衣裳,腳步頓了一頓,轉身,自己來到衣櫃前,打開櫃門,取了套家常衣裳,待關合時,視線落到了摺疊起來放在衣櫃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還記得這件衣裳。便是當初那夜,在雲南澂江府的驛舍裡,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兒,帶她回了自己住處,給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時就是舊衣了,後來他東奔西走,早忘了自己還有這麼一件身外之物,卻沒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摺疊得整整齊齊,留在了衣櫃裡頭,一時恍惚,面前彷彿浮現出了當夜她交赤雙腳,不安立於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將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長手指落到舊衣之上,撫了撫,取了,抖開,穿上。

  是夜,三更鼓後,一道身影,推開虛掩的書房之門,入內。

  書房裡並未亮燈,南窗半開,裴右安坐於案後,身影被清冷月光勾出一道半明半暗的孤瘦輪廓。

  楊雲聽完吩咐,低聲道:「大人放心,我會派信靠之人,盡快將消息遞給董將軍。夫人那裡,也必照大人叮囑行事,絕不敢怠慢。」

  裴右安點了點頭:「有勞你了。這些年隨我顛沛,如今還要犯險,我很是感激。」

  「當年若非國公施恩,我楊家滿門抄斬,屬下的這條命,本就是大人的。屬下只是有一事不解……」

  楊雲遲疑了下。

  「董將軍和小公子之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屬下實在不懂,太子的人,如今即便有所察覺,想來所知,至多也不過十之二三而已,大人卻為何故意安排,讓太子的人全部知曉?如此一來,萬歲那裡,豈非坐實此事?」

  裴右安沉默片刻,答非所問:「楊雲,朝廷此次海禁,你如何看?」

  楊雲一怔:「難道不是出於防範倭寇之故?」

  裴右安道:「這只是表象。萬歲此人,雄心勃勃,仰帝德廣運,求的是乃聖乃神,乃武乃文,要的是萬邦來朝,彰顯我大魏之文治武功,如此一次倭寇襲擾,絕不至於令萬歲退縮守地,他非如此之人。我在泉州之時,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楊雲吃驚:「大人是說,萬歲已經知道了小公子?禁海的目的,是和小公子有關?」

  「我接到萬歲急召,便越發確定先前猜測。萬歲所知,即便沒有十分,也是八九不離十了,他召我回來,不過是為試探於我,即便我此次遮掩過去,想必他很快也能查證。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本以為,小公子之事,就算日後紙包不住火,也不至於如此快地洩露,卻沒想到,因此次倭寇之亂,終於出事。既不慎洩露了,留給我的時間,便也不多了。帝心難測,我怕我日後萬一難以自保。我若一人,便也無所牽掛,但如今還有甄家,萬一我出了事,太子日後必定不會放過甄家,故我只能鋌而走險,迫太子先動。只要太子動了,便不怕抓不到他的疏漏。」

  楊雲越發糊塗了:「大人,我實在不懂,這與大人故意透漏消息給太子,有何關聯?」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不懂。天家父子,親情往往薄若一紙。我若所料沒錯,萬歲和太子,父子猜忌已然多過信任。我是在賭,但願我能賭勝。」

  楊雲對裴右安,除為報恩慕義,甘心追隨之外,對他的智計謀劃,向來也是深信不疑。

  他既如此安排,想必便有他的考慮。

  楊雲雖然依舊不解,但見裴右安不再解釋,便也閉口不再多問,只朝案後那道身影下跪:「裴大人,你多保重。」

  楊雲行禮過後,起身,迅速離去,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裴右安在昏暗裡獨自坐了許久,看向角落的那面銅壺滴漏的影子,想來早過了她從前限定自己回房睡覺的最晚時辰亥時中刻,伸了個懶腰,起身,踏月回房。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79
發表於 2019-3-11 08:56:2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隔幾日,滿朝文武便都知道,皇帝下朝,頻召裴右安入御書房議事,進膳之時,乃至於分湯而飲,一碗而食,吏部雖還未曾下文,但顯然,這是要奪情起用守喪還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種預兆了。

  如此之殊榮,不過再一次驗證了一直以來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對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賴超乎尋常。

  裴右安自歸京後,行事依舊低調,除受召入宮,少與同僚往來,大多時間在府中閉門不出。倒是一直有個傳聞,說他和白鶴觀裡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和女冠子也有和詩應賦的一段風雅往事,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過觀中。

  一個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傳奇女子,一個是驚才絕豔、權重望崇的倜儻郎君,所謂檀郎謝女,惺惺相惜,且謝郎著帽,文人風流,自古以來,這也在所難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眾人提及,倒是豔羨不已。

  白鶴觀裡,裴右安為遲含真診脈察病完畢,轉身到書几前,提筆蘸墨。

  許久不見,遲含真人比黃花,病的弱不勝衣,方才因咳的厲害,此刻面頰聚起的紅暈尚未退去,撐著被一個小道姑攙扶而起,跟了過來,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時候了,換看了個幾個郎中,都未見好,病勢反更纏綿,宮中太醫,先前來此,乃奉命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請太醫。一副殘破之軀,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個不好,留下幼弟更是無人照拂,只得厚顏,又煩擾大人了。」

  裴右安寫了方子,待墨跡乾後,交給侍立在旁的另個小道姑,轉向遲含真,溫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對你說過,無論何事,你若有了難處,只管來尋我,何況關乎身體?你此次病的不輕,除身子孱弱所致,想來思慮也過重了,內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藥,更需放寬心懷,勿做無謂之思。」

  遲含真目中淚光閃爍,點頭答應。

  裴右安環顧了下四周,見四壁徒然,陳設比之從前空了許多。

  「方才入觀時,我聽清心道姑說,你近日當了不少的物件?」

  遲含真道:「此處為女觀,我阿弟身體見好,畢竟男女有別,且我自己亦寄人籬下,故叫他搬了出去,託付給了一個同鄉,人是極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費些銀錢,我手頭無多少積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當或鬻,叫大人見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賙濟一二?」

  遲含真慌忙搖頭:「大人萬萬不可。我便是不願再受外人之饋,這才當鬻物什。大人本就對我助力良多,我只恨報謝無門,怎會再要大人賙濟於我?」

  裴右安微微頷首:「氣清志潔。也好,我便不強行以俗物侮你。只是往後,你若實在困難,無須矜持,儘管告知於我。」

  遲含真低眉,朝他深深拜謝。

  裴右安收拾了攜來的醫箱,開口告辭。遲含真不顧病體孱弱,親自送他到了院中。

  裴右安叫她留步,自己行了幾步,忽似想到了什麼,略一遲疑,轉身,低聲道:「你祖父當年字畫雙絕,我記得天禧先帝曾做題跋,還蓋過先帝私印。不知那些字畫,如今你可都還保存?」

  遲含真追憶過往,目露愴色:「難為大人還記得祖父字畫。當年家中出事,人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別物。恰好當時,祖父也是感念先帝之恩,因那幾幅上頭有先帝御筆,故預先留存,悄悄託付給了一個密友,如今已經回我這裡了。也就剩這幾張字畫,權做念想罷了。不知大人問及,所為何事?若是有需,大人稍等,我這便取來,大人拿去便是。」

  裴右安微笑道:「你誤會了。我是見你一個弱女,獨力照看幼弟,境況未免艱難,你又不願平白受人恩惠,故想提醒下你,那幾幅帶了先帝題跋的字畫若在,你好好保管,到了日後,必千金難求。」

  遲含真目露惑色:「大人之意,我有些不解。何以到了日後,便會千金難求?」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記住我的話便是了。我先告辭。你吃了藥後,病情若還反覆,不必顧慮,儘管叫人告知於我。」

  他朝遲含真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去,衣袂微拂,步履沉穩。

  遲含真定定望著前方那道漸去漸遠的背影,漸漸目露苦痛之色,竟是痴了。

  ……

  六月,上林苑監正上奏,上林苑新辟四門,已擴建完畢,如今佔地數百餘里,中間繚以山墉,湖泉相對,內中獐鹿雉兔,奔走不計其數,一切完備,只待皇帝御駕親臨,以檢成果。

  上林苑地處城西,距城數十里,管理極其嚴格,規定一應人等,不得擅入圍獵,犯禁治罪,雖親王勳戚,概莫能免。蕭列年少起,便喜好射獵,猶記十六歲那年,曾偷偷帶了幾個親隨入苑遊獵,當日是盡興了,不想到了次日,卻被人告於皇帝面前,皇帝雖喜愛這個幼子,但為儆惕傚尤,不得已亦按制處罰了他,當時境況,諸多羞恥,淪為兄弟笑柄,至二十歲,被遣往雲南後,數十年間,每逢苦悶,也常以射獵遣懷。如今登基為帝,任賢革新,勵精圖治,一晃竟也將近兩年,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閒,這日見到奏報,一時起了興致,恰好又逢今科武舉,各省舉子,紛紛入京,便擇了日子,下令罷朝一日,將武舉殿試移到上林苑內,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同行,既是遊獵,也是考核取士,可謂一舉兩得。

  蕭列登基後,自己勤政不怠,不分寒暑,幾乎日日早朝,累的文武官員也跟著如陀螺般轉,天天四更起身,預備五更早朝不說,有時連休沐之日也不得安寧,皇帝召之即去,不敢有半分鬆懈,聽的終於能罷朝一日,遊獵於上林苑內,無不欣喜,到了出發前夜,全都放鬆下來,隨同大臣,各自預備明日隨帝出發,侍衛軍則幾天前就開始入駐上林苑了,大漢將軍、府軍前衛帶刀官、神樞營等,把總、指揮,領著各自手下,清理獵場校場,預備迎接帝駕。

  這一夜的月,有些詭異,如六月間下起了一場夜雪,毛白的月光,紛紛茫茫地灑在東宮的琉璃殿瓦之上,泛出一片冷冷的幽暗怨光。

  這一夜,太子蕭胤棠的心,彷彿也被一把利刃,從中一剖為二。一半如火,鼓動,跳躍,燃燒,令他眸底泛出紅光,血管裡血液激盪澎湃,一半卻如這瓦頂的月光,叫人心底深處,泛出絲絲怨涼。

  他的父親蕭列,這個帝國的至尊皇帝,終於令他徹底地失望了。

  那夜,他曾懷著激動的求好之心,將消息帶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的反應,卻令他失望,甚至是憤恨。

  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沒想過,自己的父皇,竟真的動過要把皇位遜讓給別人的念頭。哪怕那夜之後,他還是不敢相信。過後細細回想,甚至覺得當時可能只是他對自己的一種試探。

  直到那日,太子妃把女冠子和裴右安的見面經過,以及他說過的全部的話,轉到了他的面前。

  裴右安為何提醒女冠子保管好有天禧帝題跋的字畫?他說將來,這些畫將會千金難求。這是什麼意思?

  想明白,一切便豁然而解。

  蕭彧還活著。作為天禧朝舊臣的裴右安,不但和他關係匪淺,對天禧朝,必定也懷了一種旁人所無法理解的感情。

  極有可能,就是他在遊說蕭列秉承當初許諾,迎少帝歸來。

  蕭胤棠不確定自己的父親到底是否真的被他說動了,但蕭胤棠相信,如他夢中所知,皇帝對裴右安這個不能被人知道的兒子,所懷的感情,遠遠地勝過了自己。皇帝對這個兒子的信賴和倚重,也非一般人能夠想像。

  以裴右安的城府,他應當不會力勸皇帝自己遜位。但如果,他曠日持久地在皇帝面前進言,勸皇帝將繼位者定為少帝,以此博名史書,流芳千古,這對於皇帝來說,未必沒有半點吸引力。

  蕭胤棠知道,裴右安容不下自己,就像自己容不下他一樣。兩人之間,你死我活。他們心裡都很清楚這一點。

  曾經,蕭胤棠以為自己只是皇帝唯一的兒子。現在他才知道,這只是個笑話。

  這二十多年來,皇帝他不僅有另一個他真正所愛的兒子,或許不久的將來,還會有更多的兒子。

  即便裴右安最後沒能如願,但等皇帝有了那些兒子,以今日自己父子的離心,他的這個太子之位,到底還能安坐多久?

  蕭胤棠冷汗涔涔。

  今日一切,和他夢中的情景,截然不同。

  但他固執地相信,他曾在夢裡見的一切,都是他今生原本該有的樣子。

  甄氏確曾是他的女人,他也確曾是這天下人的皇帝。

  現實一切不同,唯一的變數,就在裴右安一人身上。

  是他奪了他的女人,如今還要奪去他的帝位。

  這個天下,唯一能讓裴右安仗勢和自己鬥的,就是皇帝。

  只要皇帝沒了,這一世的裴右安,等待他的結局,也就只是孤身一人,被一碗毒藥毒死於塞外。

  就在如今,皇帝和他的那個兒子,兩人正在向著自己,磨刀霍霍,步步逼近。

  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要為自己全力一搏。

  在皇帝,裴右安和他的三人殺中,就像夢中向他昭示的那樣,他是笑到最後的那一個。

  ……

  次日早,京城清道,侍衛軍在安遠侯和中軍都督劉九韶的統領下,護衛著皇帝,百官跟隨於後,於道旁百姓的跪拜之中,浩浩蕩蕩,出城去往上林苑。

  裴右安本也隨帝駕出行,但從前幾日開始,遲含真的病再次加重,昨夜一度高燒,竟致昏迷不醒,情況極其危險,裴右安聞訊,向皇帝告了個缺,便急喚一名太醫,自己也親自趕去,一夜無眠,直到今早,遲含真的高燒終於退去,但人依舊昏睡不醒。

  太醫年邁,熬了一宿,此刻早筋疲力盡。裴右安請太醫去休息,自己信步來到院中一處石亭之前。

  石亭整潔,一石桌一石鼓,桌上擱了幾卷黃經,旁有一副筆墨紙硯。想是遲含真平日閒暇之時的另處讀書寫字之所。

  裴右安上了石亭,隨手取了卷道經,翻閱片刻,便放了下去,似乎興之所至,開始慢慢鋪紙,研磨,拿起擱於筆架上的一支銀毫,蘸足了墨,懸腕而書。

  他一夜未眠,眼底亦布了幾道淺淺血絲,但身形卻依舊如雪中修竹,挺拔清逸,絲毫不見倦怠,只立於石桌之畔,微微低頭,揮毫灑墨,凝神書寫。

  朝陽正慢慢升起,一縷金色光芒,倏然穿過亭畔的那叢夾竹桃枝,投射入亭,照在了他的身上。一管衣袖,隨了揮墨而動的臂腕,在清涼的晨風裡微微飄擺。

  遲含真悄悄立於窗後,痴痴地望向亭中那攏了滿袖清風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方才小道姑擰了貼於自己額前的冰帕,「嘩啦」一聲,推門而出,在小道姑驚訝的目光注視之下,朝著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臉色蠟黃,才走了這十來步的路,額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著一根亭柱,喘息了兩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該當去哪裡,便快去哪裡!千萬莫因我而耽誤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著吧。」

  「裴大人!」

  遲含真臉色焦惶,抬腿走來,雙腿一軟,人便摔在了亭階之上,掙扎著爬坐起來,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動,寫完了最後一字,看了一遍,將筆管慢慢擱回筆架之上,方轉身,看著爬跪在石階上的遲含真,神色平靜,一語不發。

  「裴大人,我再不想騙你了。前些時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挾於我,要我刺探於你,我不敢違抗,只能違心騙你,當時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過後也未吃你開的藥。到了數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須要在今日將你留在觀中,不能叫你離開半步,否則阿弟就會沒命……」

  遲含真淚流滿面。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問。

  遲含真閉目:「是!」

  「人人頌我氣節,卻無人知曉,我心底亦藏有污泥濁水,並非甘願一生就此寄身道觀。當初太子妃與我往來,我雖猶豫,但為抬身價,終究還是不捨割斷紅塵,卻不料如今作繭自縛,落的今日地步!」

  她淚流不絕。

  「……裴大人,你那日稱我氣清志潔,我又如何當得起如此讚譽?你顧念當年我祖父與你的一點師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卻如此欺騙於你!你快走吧,今日當去哪裡,就去哪裡!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撲到了階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視了她片刻,從亭階下來,朝外邁步而去。

  許久,小道姑終於壯著膽子靠近,將她從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

  遲含真望向還攤於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紙墨跡。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千乘侯,萬乘王,風飄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隴盡侯王。」

  前半闋取朱岩壑之鷓鴣天,後半闋出前唐劉長安之春夕遺懷。

  一道朝陽,灑在墨汁猶未乾透的淋漓手書之上,字字雄渾,風骨沉著。

  遲含真淚眼朦朧,喃喃誦念,轉頭再尋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門之外。

  ……

  當天,一個消息,震動朝野。

  今上遊獵於上林苑,殿試武舉,中途竟遭刺客刺殺,當時境況,極其凶險,幸而劉九韶心細如髮,竟叫他預先察覺了圖謀,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劉九韶領人捉拿,皇帝受驚,命就地初審,得知竟是順安王餘黨所為,大怒回宮,隨後罷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測之時,三天之後,不料皇帝竟發了一道罪己詔。

  罪己詔稱,朕與順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連,卻不料當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顧全棠棣之情,以致於禍結釁深,宗族蒙羞。昨夜夢見先祖呵斥,醒來惶恐,恐日後無顏見先祖於地下,本當親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過,奈何乾坤黎民,羈絆一身,幸而太子純孝,甘願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這個罪己詔一出,滿朝嘩然。章老、周興求見皇帝,出來後,面如土色,若非隨從相扶,幾乎不能走路。

  再兩日,章老便以年邁體衰為由,上摺請求告老還鄉,皇帝准奏。周家卻沒那麼幸運,周進以朋黨之罪被黜,隨後畏罪,自盡於大理寺牢獄,此案,受牽連的官員,竟多達幾十之眾。

  短短不過半個月間,朝廷竟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劇變,一時風聲鶴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面紛紛上摺,附和罪己詔,贊太子孝道,實則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傳遞。

  據說,那日上林苑的刺殺事件,查明實為太子和周進同謀。皇帝震怒無比,殺周進,廢太子,下令囚於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殺無赦。

  這是帝王死令,絕無更改的可能。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80
發表於 2019-3-11 08:56:39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御書房中,此次上林苑之行的總領劉九韶,詳細稟告完經過,又道:「四衛營之右衛,人數共計五千餘人,把總指揮,多為周進親信,當日萬歲出城後,右衛便擅自暗中分散調度,乃是周進為萬一刺殺不成而做的逼宮準備。一應口供,俱已齊全,請萬歲聖裁。」

  他說完,見皇帝雙目盯著案前燭火,身影猶如凝固,臉色淡淡發青,不敢再望,低下了頭。

  半晌,才聽皇帝說道:「你此次調度及時,忠勇可嘉,很好,先下去,過後朕有封賞。」

  劉九韶叩謝,退了出去,見裴右安靜靜候於殿外,忙上前,喚了聲「裴大人」。

  他對裴右安,如今佩服的是五體投地。此次上林苑之行,倘若不是他預先提點多加防範,以這場刺殺逼宮預謀之周密,實在難以想像,當時到底會成何種模樣,便是此刻想起,猶心有餘悸。

  裴右安頷首。

  殿外不可停留,劉九韶臨行前,低聲道:「大人放心,上林苑大人雖未同行,但大人之功,我不敢埋沒,俱已如實稟告萬歲。」

  裴右安微微一笑。

  劉九韶離去,他立在殿階之下,舉目,望向踞於琉璃殿頂正脊的一排鴟吻脊獸。

  脊獸整齊排列,獸面森然,雙目如鼓,倨傲俯望腳下一切。

  宮人從裡出來,對他躬身道:「裴大人,萬歲傳喚。」

  裴右安收回目光,邁步向前,入內,向蕭列行叩拜之禮。

  蕭列端坐於案後,面上青氣猶未散盡,望著跪在面前的裴右安,一時並沒說話。

  裴右安也未起身,依舊跪在地上。

  「右安,劉九韶方才稟於朕,此次上林苑之行,他曾得過你的提點?」

  「你是如何料到太子行刺預謀?你既有所察覺,為何不提早告知於朕?」

  「抬起頭來,回朕的話!」

  蕭列終於開口,聲音卻異常凝重,隱隱似帶質問。

  裴右安抬頭,對上了蕭列投來的兩道目光,神色坦然。

  「萬歲,此話臣從前不可講,但今日,臣只能說了。無他,只因太子向來以不臣之心料臣,臣不得不有所防備。」

  御書房裡陷入了沉默,片刻後,蕭列再度開口:「你何以就認定,太子他容不下你?朕曾再三教導太子,朕與你父情同兄弟,朕願你二人亦……」

  他聲音漸漸略帶瘖啞,停了下來,目光蕭瑟。

  裴右安慢慢叩首在地。

  「臣有罪,未盡到人臣本分,以致於太子心結不釋,令萬歲失望至此。」

  他低聲說道。

  蕭列沉默。

  裴右安直起身,喚了聲宮人,命取來自己方才攜帶之物。宮人遞入,裴右安展開,竟是一件女子中衣,一側衣袖染了暗漬,顏色發黃,看起來有些時日了。

  皇帝一怔:「此為何物?」

  「稟萬歲,此為內子從前赴太子妃母壽宴所穿的衣裳。內子那夜赴宴歸來,對臣講,當時太子妃領酒,命隨同宮人為同桌賓客斟酒,輪到內子酒杯之時,被她看到宮人執壺手法有異,當時不敢喝下,就勢將酒水悄悄倒入袖中,回來後,內子想起太子妃當眾發狂一幕,心有餘悸,心中亦是不解,便將此事告知了臣。萬歲也知,臣略通醫道,幼起為治病,對域外藥物也有涉獵,當時起了疑慮,便取辨附於衣上的酒漬殘液,多加查證,最後得知竟是密宗迷藥,服後狀若醉酒,神魂癲狂。」

  蕭列神色慢慢繃緊。

  「臣猶記當時,冷汗濕衣。那夜倘若內子飲了藥酒,後果如何,臣難以想像。便是那夜之後,臣不得不起防備。太子妃事後,周進、周后,亦相繼自絕於萬歲,縱萬歲殷殷父心,拳拳可見,太子亦難免殃及池魚。臣妄加揣測,太子恐起了自危之心。至於此次萬歲幸駕上林苑,端倪起於白鶴觀。臣為遲含真診病,她卻言辭閃爍,且病情反覆,至臨行前夜,病重至昏迷,臣不得不告假。臣知遲含真早先與太子妃有交,此次病情,有些蹊蹺,恰又發於萬歲出宮之時,故心中起了疑竇,怕萬一萬歲有失,故提醒劉大人,須面面俱到,多加防範。」

  裴右安抬起眼,注視著對面的皇帝。

  「谿壑可塞,貪黷無厭。人生而有靈,卻往往被野心慾望所驅而不自知,此亦是一苦。萬歲,上林苑事發之前,一切都不過是臣就人心的幾分妄揣而已。臣也不信,太子會做出如此自絕於宗室先祖的逆舉,又怎敢妄然來到萬歲面前,公然離間天家父子之情?」

  「此便是個中全部緣由,再無隱瞞。臣為自保的幾分私心,置萬歲安危於不顧,臣有罪。」

  裴右安說完,再次叩首於地。

  蕭列宛如入定,坐那裡閉目不語,良久起身,步履帶了幾分沉重,慢慢走到俯跪於地,一直沒有抬頭的裴右安身前,彎下腰,雙手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右安,你何罪之有!朕不怪你。朕也當反省,多年以來,朕私德有虧,警醒不夠,未能覺察太子日漸覺察離心,以致到了弒父的地步,喪心病狂,駭人聽聞。此次上林苑之事,你雖未同行,功卻不在劉九韶之下。」

  「想朕坐擁天下,身邊竟無一人……」

  他驀然收緊十指,緊緊地握著他的雙臂,聲音亦陡然變得顫抖,話未說完,便猝然而止,定定望著裴右安,片刻,似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鬆開了握住裴右安的雙手,轉身定了片刻,坐回案後。

  「右安,從你十六歲來到朕的身邊,朕便信靠於你。從今往後,你與朕同心戮力。」

  「天下雖是朕的天下,朕日後,卻也絕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記住了?」

  蕭列凝視著裴右安,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遲疑了下,再次下跪,叩首致謝。

  蕭列叫他起身:「朕知太子天性涼薄,從前以為太子妃賢良淑德,這才將她定給太子,本想她能輔佐太子,不料她卻也與太子沆瀣一氣,實在叫朕失望。原本此次要遣她同去,終身監禁,只是昨日,東宮之人來報,說她有了身孕,便先容她些時日,待生產完畢,再另行處置。她加害甄氏,如此處置,你們不會怪朕偏袒吧?」

  裴右安道:「萬歲處置得當,內子便是得知,必也敬服。」

  蕭列頷首:「朕有些乏了,你也退安吧。」

  裴右安退出,蕭列凝視著他的身影,待他行至殿口,忽又叫了一聲。

  「萬歲有何吩咐?」裴右安停步。

  「太夫人去世,你身為承重孫,朕本當放你好生服孝。只是國事重於家事,太夫人生前便深明大義,如今在天有靈,想必也不會怪朕。因前些時日,荊襄之地奏摺雪片而至,紛擾不斷。流民歸化一事,實在千頭萬緒,雖有你先前定的大計,但地方官吏能力欠缺,履行不力,且與民眾時有衝突,朕怕如此下去引發民怨,若又起亂子,便是大事。因此事你曾牽頭,當地民眾亦信服於你,故此次將你召回京城,本意便是奪情復你官職,想派你再去一趟西南,代朕落實民生,既造福地方,又杜絕後患。你意下如何?」

  蕭列語氣,聽起來似在徵詢他的意見。

  裴右安身影定了一定,隨即道:「臣遵旨。」

  蕭列注視著他:「既如此,朕明日便命吏部下文,你擇日動身……」

  他遲疑了下,道:「右安,朕知你這些年,為朕疲心竭慮,東奔西走,沒片刻的得閒,朕都看在眼裡。等這回事情處置完畢,朕必讓你好生歇上一段時日。你也是不容易。」

  「萬歲言重。臣不過盡了本分而已。臣告退。」

  蕭列面露笑容,喚入李元貴,名李元貴送他。

  「裴大人,請。」

  李元貴恭敬地道。

  裴右安向皇帝行了一禮,低頭轉身,出了書房,沒行幾步,對面崔銀水急匆匆入內,神色瞧著有些驚惶,見李元貴停步皺眉,急忙靠過來,低聲道:「乾爹,西苑那邊出事了!皇后娘娘要見萬歲,宮人不遞消息,竟放火自焚,幸好發現的早,及時撲滅,未釀成大事……」

  李元貴腳步停了下來。

  裴右安微笑道:「李公公請留步,我自出宮便可。」說完,轉身離去。

  他步出殿堂,步下了殿階,面上笑容漸漸消失,雙目注視著前方,沿著宮道朝前行去,漸漸加快了腳步。

  ……

  西苑一座宮苑之內,周氏臉色蒼白,目光躁亂,宮鞋鞋底踩著地面,在殿內不斷地來回走動。

  空曠的殿內,不斷迴響著她空洞而急促的腳步回聲,突然,她看見一道高大身影從燭火照不到的殿口黑暗深處走來,地上投出一道漆黑的長長影子。

  那個男人,最後就站在那裡,冷冷地看著他,目光冷漠,不帶絲毫感情,似連厭惡也不復存在了。

  周氏朝他奔了過去,終還是不敢靠近,跪在距離數步之外的地上,眼淚流了出來,叩頭:「萬歲,妾接到了萬歲的申斥,誠惶誠恐。胤棠固然犯下滔天大罪,但若不是周進挑唆,我的兒子,他絕不至於做出如此之事!他一時糊塗,虎毒不食子,求萬歲看在你我多年夫妻的份上,饒了他這一回吧!」

  她不住磕頭,額頭碰地,發出砰砰的聲音。

  蕭列冷冷道:「你以死見朕,朕還當你有悔過之心,看在二十年夫妻份上,便也來了,不想到你不反省自己的教養之過,竟還口口聲聲將罪責推到旁人頭上?羊有跪乳之恩,鴉有反哺之義,你的兒子卻做了什麼?登基之後,朕便立他為太子,他有何不滿?如今弒父奪位,朕已饒他不死,待章氏生產後,毋論所得男女,以皇嗣教養。二十年來,朕自問並未虧欠你母子。你好自為之吧,朕去了。」

  說完,轉身邁步而去。

  周氏睜大一雙通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皇帝離去的背影,忽尖聲道:「萬歲,你說你未虧待我和胤棠,你以為我不知,當年那半年間,你私出雲南是去了哪裡?你分明潛入京城,到了慈恩寺,和裴文璟在一起,是也不是?這些年,你的眼裡只有裴文璟給你生的那個兒子,你何嘗多看過胤棠一眼?他才是你天經地義的兒子,皇位的繼承人!你偏心至此,胤棠走上今日歧路,你也脫不了干係!你又何德何能!你以為你寶貝的那個見不得光的兒子對你就沒有二心,倘若有朝一日,叫他得知你的不堪,你以為他會認你為父?」

  周氏的尖聲在空曠的殿宇裡迴蕩,仿似泛出道道回聲。

  蕭列猛地停住了腳步,慢慢地轉過頭。

  燭火跳躍,映在他的面上,他臉色鐵青,面肌微微抽搐,神色猙獰,宛如一頭瞬間暴怒的惡獸。

  「你方才說什麼?」

  他咬牙,一步步地逼近周氏,目光陰森無比。

  周氏瑟縮了一下,目露恐懼之色,忽然仿似回過神,撲到了他的腳邊,抱住了蕭列的腿:「萬歲,妾罪該萬歲,妾方才胡言亂語。妾求萬歲,饒了胤棠,再給他一次機會……」

  她哭的肝腸寸斷,「妾就這麼一個兒子,如此處置,和要了他命,又有什麼區別?」

  蕭列低頭,盯著抱住自己腿腳哀哀痛哭的婦人,半晌,冷笑道:「何為天經地義?世上又何來如此多的天經地義?朕的皇位,本也不是天經地義所得,何以定要傳給你的兒子?人心不足,自絕於天。」

  蕭列拔腳而去,再無回頭。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2-30 02:25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