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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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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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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0:43:5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裴右安原本一直稱她表妹,親近之後,隨她家人喚她阿芙,再後來,上回有次繾綣,情濃之時,見枕上芙蓉嬌面,香喘細細,弱骨輕肌,我見猶憐,猶不堪采折之態,情不自禁喚了她一聲芙兒,嘉芙聽了,在他身下愈發婉轉承歡,嬌啼不絕於耳,兩人俱是銷魂,那回之後,裴右安便一直用這愛稱來喚她了。

  裴右安聽到了她這話,眼睫輕輕抖了一下,隨之睜開眼睛。

  嘉芙睜大雙眸望著他,目光認真至極,見他望自己片刻,眸底仿似掠過了一絲悅色,偏唇角卻勾了一勾,看起來似在忍笑,最後竟伸手,哄孩子般地,輕輕拍著自己的後心,柔聲道:「我知道了,睡吧。」

  他竟不信?或是覺得她的這話好笑?

  嘉芙頓感沮喪,心裡更是不甘,鬆開環住他脖頸的雙臂,改而緊緊抓住他那隻拍撫自己的手,用力將它按了下去,加重語氣道:「大表哥,我說的都是真的!不管大表哥你如何,芙兒定會疼你,愛惜你一輩子的!」

  裴右安舒眉軟眼,凝睇了嘉芙片刻,不再笑她,只低低地道:「芙兒預備如何疼大表哥?」

  他聲音本就醇厚,此刻錦帳重重,低語偏濃,便似醉誘,嘉芙只覺心肝兒都發顫了,勇氣無限,爬到了他衣襟微散的胸膛之上,支肘和他對望片刻,見他喉結微翕,情不自禁,一張玉面湊了過去,香唇如蜻蜓點水,輕吻一下,道:「大表哥想芙兒做什麼,芙兒便會為大表哥做什麼。」

  聲音竟鄭重異常。

  裴右安惜她今日勞頓,一早出門,半夜方歸,白天在寺裡想必也是片刻不得空閒,故放她早睡,卻不料,她竟不肯體察他的好意,對著他聲聲告白,情雖動人,卻話語帶稚,偏又做出一番認真的可愛模樣,本是有些惹人發笑的,偏他竟也吃了她這一套,聽的快要不能自持了,她卻還不肯停。

  她越認真,便越撩人,他越發無法自己……

  裴右安一怔,又感到喉結被她輕吻,腦血翻湧,彷彿「轟」的一聲,血流沖刷而過,眸底頃刻變色,卻依舊強行忍著,默默望她不語。

  嘉芙立刻便感覺到了來自他身體的異樣變化,自然明白為何,又見他這般盯著自己,神色略顯古怪,心裡不禁慌臊,又有幾分懊喪。

  天地良心,她方才真的沒有半點別的念頭,只是想讓他知道自己對他的無限憐惜和愛意,只怪自己人笨嘴拙,怎麼就成了撩撥他了。

  嘉芙又羞又窘,面龐微微漲熱,人趴在他的胸膛上,身子不敢再亂動半分,只慌忙解釋:「大表哥你莫誤會我……」

  裴右安只「唔」了一聲,眸色愈濃,頓了一頓,又啞聲道:「再親我吧!」喉結再次上下滾過。

  嘉芙覺得有點看不懂他了,但想起自己方才說過的話,還是乖乖地湊了過去,再次親他喉結,聽到他喉下仿似發出一聲低低咕嚕之聲,唇要離開時,後腦一重,竟被他抬手壓住了。

  嘉芙心裡終究還是不甘,懷了幾分委屈,在他壓制之下,氣喘吁吁地又奮力掙脫出半隻腦袋:「大表哥,我真的是……」

  裴右安只覺再也無法忍耐,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低頭便含住了她那張說的比做的要多的小嘴。

  露濕翠雲,裘上秾香,繡幃斜掩之處,錦帳裡一枝芙蓉,含露向夜而開。

  美人哀啼聲漸起,燭搖羅帳,帶的金鉤輕搖,發出一陣窸窣細聲。

  裴右安只覺狂情波湧,慾念張熾,竟獷悍異常。事畢,有些意猶未盡,也不抱她去洗洗了睡下,捉了條玉腿且要從後再試,但見她汗濕額髮,一副落花碎瓊的不勝可憐模樣,兩隻手捉了被頭,鵪鶉似的將個腦袋縮了進去,死死地摀住,就是不肯露出臉來,忍不住放聲大笑。

  時辰已至次日初更,值夜房裡的僕婦正昏昏欲睡,突被內房隱隱傳出的那幾聲男子笑聲給驚醒,辨出是大爺的聲音,也不知這麼晚了,他怎還不睡,且發出這樣的大笑之聲,實在有些匪夷所思,起身到窗邊張望了一下,見那屋裡,還亮著燈。

  裴右安笑完,便放過了嘉芙,連人帶被地捲著,抱去了浴房,出來後滅了燈,兩人躺回床上,擁她入懷,手掌輕揉她的肩頸和後腰,為她放鬆消乏,待氣息漸平,低聲問道:「你可是遇到了什麼事?今晚怎突然和我說這些話?」

  嘉芙身上洗乾淨了,這會兒貼在他的懷裡,享受著他給自己摩背,感覺舒服無比,閉著眼睛打了個哈欠,迷迷糊糊快要睡過去了,忽聽他這麼問了一聲,睡意又被驅走,遲疑了下,小手攀緊了他的腰身,低聲道:「芙兒就是想大表哥你一直快活,對大表哥你好一輩子。」

  裴右安心裡湧過了一陣暖流,將她抱的更緊了幾分,在黑暗中,低頭尋著了她的唇瓣,啄吻了一下,柔聲道:「我知道了。累了吧?不早了,快睡吧。」

  嘉芙心滿意足了,可是卻又不知為何,心底又隱隱似有一縷惆悵,說也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終還是「嗯」了一聲,輕輕閉上了眼睛。

  夜終於沉靜了下去。

  嘉芙睡的昏天暗地,也不知是幾時,忽被外面傳來的一陣叩門聲給驚動了,模模糊糊間,聽到值夜僕婦的聲音傳了進來:「大爺,宮裡來了人,說萬歲急召,請大爺今早起來,先進宮一趟!」

  嘉芙醒了。裴右安已坐了起來,撩帳下榻,亮了燈。

  嘉芙揉了揉眼,跟著坐了起來,探頭出帳,看了一眼滴漏,才不過寅時兩刻,便是離早朝,也還有好些時候。

  裴右安今日原本繼續告假,要連告三日的,也不知到底出了什麼事,皇帝這麼大早竟派人來傳裴右安了。

  裴右安披衣出去,開了門,問了一聲,知是崔銀水來叫的,便回來,自己一邊穿衣,一邊對嘉芙道:「我先入宮去了,你再睡吧。」

  嘉芙哪裡還睡的著,隨意穿了自己衣裳遮住身子,便下去幫他拿出朝服,裡外穿好,開門喚人進來服侍洗漱,吃了幾口東西,送他出了門,此時天還透黑透黑,聽了他話,回到床上又去睡,卻也睡不著了,只等天亮。

  ……

  裴右安出了內院,行至前堂。崔銀水等在那裡,面帶微微焦色,正張望個不停,忽見裴右安現身,急忙迎了上去,見了個禮,道:「裴大人,煩請速速入宮。」

  裴右安和他一道匆匆出去,邊走邊問:「出何事了?」

  崔銀水方才是一路小跑而入的,這會兒氣還有點不平,道:「三更之時,宮禁那邊直遞來了川總督的八百里加急飛遞,仿似和周進周大人奉旨去往荊襄平定流亂一事有關。具體情況咱也不得而知,咱在外頭,只隱約聽到萬歲爺似乎大發雷霆,隨後乾爹出來,就叫咱來喚大人入宮。」

  裴右安眉略微蹙了蹙,不再說話,快步到了大門,從隨從手中接過馬韁,翻身上馬,朝著皇宮疾馳而去。

  寅時中,裴右安趕到御書房。遠遠看見裡頭燈火通明,李元貴人在外頭,見裴右安來了,立刻迎了上來,一邊引他入內,一邊低聲向他說明事由。

  確實是先前,周進奉旨平定流亂一事,如今出了個大紕漏。

  他初到荊襄之時,採取霹靂雷霆手段,將不從調令的流民先安上一個流寇之名,從毗鄰的西南幾個行省調集了兵馬,集中發動猛烈圍剿,初期效果顯著,殺了一批「流寇」,殺雞儆猴之後,便以官府名義誘逼流民遷移。百萬流民,被逼無奈,拋家棄地出來,踏上了一條不歸之路。

  官府非但沒有發放田地,給他們安排落腳之處,反而將他們全部發往邊境戍邊,不肯去的,當場便以流寇論處,驅趕到一起撲殺。無數的流民,被迫在皮鞭和棍棒驅趕之下,沿著江流往雲、貴邊境而去,一路倒屍無數,加上天熱,瘟疫橫行,屍體漂在江中,臭氣熏天,以致於江面為之堵塞,慘烈之狀,猶如人間地獄。

  就在數日之前,一批不堪忍受的流民暗中呼應,趁夜起事,殺死了看守之後,奪了兵器,繼而一呼百應,人越聚越多,竟達數十萬之眾,公然和官府開始對抗,掉頭全部回往荊襄,沿路攻城佔地,聲勢浩大,州官望風而逃,不敢應戰。

  周進見大事成,往京中送了捷報,隨後便預備返京述功,得知消息,匆忙趕回,再次調兵欲行圍剿之事。這川總督原本就和他不合,更看不慣他的所作所為,一紙快報,將他告到御前,詳述種種,指責他貪功冒進,濫殺無辜,實是此次西南動亂之始作俑者。

  「萬歲氣得一夜都沒睡著,等不到天亮了,便命咱家將大人和兵部堂官叫來。那幾個大人,應也快到了。」

  李元貴道。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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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1:30:4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寅時末不到,兵部尚書陳廷傑,右司馬陸項,主西南數省軍務都司的劉九韶,周進之父周興以及太子等人,悉數趕到。

  陳廷傑幾個,從睡夢中被喚起,趕到皇宮,又從宮門口一口氣趕到這裡,無不氣喘,尤其陸項和周興,年歲大了些,兩人更是汗流浹背,喘個不停。入內,見蕭列神色陰沉,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叩拜過後,也沒聽到平身聲起,便繼續跪在那裡。半晌,終於平身,聽皇帝問:「周進去往西南撫平流民一事,可有進展?」

  陳廷傑心中一鬆,忙道:「啟稟萬歲, 恰昨日,兵部得了周進奏報,稱因感皇恩,招撫後自願出山復業之流民,總數達到五十萬七千餘眾,擒獲賊首三十人,斬首梟示共計六百二十人,其餘免死充軍者三萬兩千餘人,繳獲流寇器仗兵刃共三千兩百五十件,馬匹牛騾五千餘頭,大獲全勝,西南民眾,無不稱頌天恩,臣昨夜已連夜寫好奏報,正擬今日早朝向萬歲奏捷……」

  陳廷傑奏報之時,周興面露得意之色。蕭胤棠看了眼目光愈發陰沉的皇帝,心中卻忽的掠過一絲不祥之感。

  皇帝點了點頭,聲更沉了:「那些自願出山復業之流民,都是如何安置的?」

  「啟稟萬歲,周進捷報稱,一些自願歸往原籍,餘下皆欣然去往滇黔等地戍邊墾田,從此歸入戶冊,由流民轉為良民,擾我大魏數十年之久的流民禍患,迎刃而解……」

  「放屁!」

  蕭列大約太過憤怒,竟破口大罵,幾人無不吃驚,陳廷傑也呆住了。

  「呼啦」一聲,蕭列操起面前那份奏摺,朝著侃侃而談的陳廷傑迎頭擲來,厲聲怒道:「這是四川部堂昨夜八百里加急發給朕的奏報,都給朕睜大眼睛瞧瞧,西南那邊如今到底發生了什麼!」

  奏摺砸歪了陳廷傑的官帽,掉到地上,顧不得扶正,陳廷傑急忙撿起,飛快看了一遍,臉色大變,那邊陸項劉九韶立刻接過,也看了,對望一眼,遞給周興,周興忙接了,掃了一眼,手一抖,「啪嗒」一下,奏摺跌落在地。

  「好一個出山復業!好一個稱頌天恩!」蕭列站了起來。

  「朕怕是怨毒之氣,上衝於天!」

  這話說的極重,不止陳廷傑戰兢,其餘數人,連向來行免跪之禮的周興,也「噗通」一聲,跪了下去,口稱有罪。

  蕭列冷笑道:「你們怕什麼。要罵,恐怕也是朕在背後被人痛罵,不有陽譴,必有陰報!」

  周興連連磕頭,顫聲道:「萬歲,周進急於為朝廷剷除疽瘡之患,以致於行事不當。盼萬歲看在他向來忠君體國的份上,予以寬宥!」

  陳廷傑也道:「萬歲,周進奏報,或有誇大功勞之嫌,但四川部堂奏報,未必也不是一面之詞,臣請萬歲明察,勿偏聽偏信。」

  蕭列道:「朕聽你的,便是兼聽,聽聽別人的,便成了偏聽,是也不是?」

  陳廷傑額頭沁汗,慌忙磕頭請罪。

  蕭列目光掃向始終沒有說話的蕭胤棠,冷冷道:「太子,朕若沒有記錯,當初是你舉薦的周進,你還立下了軍令狀,如今事未成就,反而惹出人亂,你怎不說話?」

  蕭胤棠叩頭,一字一字地道:「父皇,周進貪功冒進,以致於釀出民亂,兒臣無話可說。當初既舉薦了他,又立過軍令狀,兒臣甘願同罪!只是父皇降罪之前,懇請准許兒臣戴罪立功,兒臣願立刻去往西南,平定禍亂!」

  蕭列冷冷道:「是要再殺一個浮屍滿江,天下側目?」

  蕭胤棠面臉漲紅,御書房裡陷入一片死寂。

  蕭列轉向陸項:「右司馬有何見解?」

  陸項四朝為官,算是朝廷元老之一,咳了一聲,顫巍巍地奏道:「啟稟皇上,流民之亂,歷朝皆有,前朝並非沒有剿過,但均為一時之功,即便當時遣散,一旦遭遇天災人禍,便又聚而生息,根深蒂固,難以拔除。且此次民亂,聲勢空前,西南又為萬歲龍潛之地,萬萬不可掉以輕心。以臣之見,當務之急,便是盡快另派主事之人前去平亂。太子自告奮勇,但一國儲君,存報效朝廷之心便可,萬萬不能涉險。以臣之見,或有一人能夠勝任。」

  他還沒說出來,人人心中便已瞭然。

  蕭列問:「何人?」

  陸項奏:「主事之人,當有雷霆手段,更需柔遠綏懷之能。臣以為,非尚書檯右丞裴大人莫屬。」

  劉九韶道:「臣附議。」

  ……

  天亮,裴右安沒有回來。嘉芙起身洗漱後,只好先去了慈恩寺。

  午後,便傳來了一個消息。

  太子舅舅周進手段不當,引發西南流民變亂,裴右安臨危受命,被皇帝委任為平西南經略都督。因事態緊急,不日便要動身,離京去往荊襄平亂。

  消息來的太過突然了。裴老夫人立刻讓嘉芙回了家,當夜,將寺中事情交託給了僧人,自己也帶人趕了回來,為長孫踐行。

  如今夏末,他這一去,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明天他就要動身走了,今天一個白天,人都在宮裡。

  嘉芙帶著丫頭婆子給他收拾行裝,心裡有點想哭,是那種依依不捨的感覺。但在裴家和下人的面前,卻絲毫不敢有所流露。

  到了晚間,裴右安終於從宮中回來了。

  老夫人為他設了踐行家宴。兩房人坐齊了一桌。

  這一頓飯,席間氣氛怪異。

  孟二夫人那邊,從頭到尾,一直在說笑個不停,無非在誇讚裴右安如何得君所用了,辛夫人這邊,臉上雖也帶笑,卻顯然笑不由心。

  皇帝已經下旨,不但革去了周進總督三省軍務之職,也革了他兵部侍郎的官職,著令即刻回京,交由兵部大理寺問罪。

  據說皇后為他求情,也被皇帝給駁了回來。

  上次是章家,那事的餘波還沒有消盡,這次因為周進的事,令周家又成了眾目焦點。

  替兒子娶了周嬌娥,婚後發現這兒媳婦不妥,但也忍了,就當吃了個啞巴虧,原本是衝著周家勢力的,現在好了,才娶了沒多久,周家就這樣被打臉。

  辛夫人自然笑不出來。

  飯畢,裴右安親自送裴老夫人回屋。老夫人一番叮囑過後,見裴右安欲言又止,便道:「你放心吧,你的媳婦兒,祖母會替你照看的,盼你不負皇命,早些回來就好。」

  裴右安下跪叩頭,起身離去,走了兩步,轉頭,見祖母坐那裡,面含微笑,凝望著自己的背影,身形微微佝僂,看起來蒼老無比,遲疑了下,又回來道:「祖母,我見你最近精神有些不濟。我不在家,你自己定要保重。回去我會叮囑阿芙,讓她多加照顧祖母。祖母但凡覺察不和,記得請胡太醫及時過府調理,我今日特意叮囑過太醫了。」

  老夫人笑道:「祖母知道。」

  裴右安又看了眼老夫人,這才離去,走到門口,忽聽老夫人突然又叫住自己,便停下,轉身回來。

  老夫人叫住了他,一時卻又沒有說話,只凝視著孫子,良久,方低聲道:「右安,你可還記得你十六歲那年,離京之前,曾被我打了一頓的事嗎?」

  裴右安沉默著。

  老夫人嘆息了一聲:「那時你來質我,你的生母到底何人,你既非嫡長之子,為何要讓你鳩佔鵲巢,一錯再錯。便是如今,倘若你再來質祖母一遍,祖母也依然回答不了。你不會怪祖母吧?」

  裴右安微微一笑:「祖母,那時我不懂事,惹祖母傷心了。祖母不必掛懷,右安早就已經忘了當年之事,也再不會問。」

  老夫人目中微微含了淚光,點頭道:「你能如此做想,祖母甚是欣慰。如今祖母另有一話,想叫你記住。出生並非人所能擇。生而在世,行走磊落,便足以無愧天地己心。我知你定能叫祖母放心。」

  裴右安微微一怔,佇立片刻,再次朝老夫人下跪,鄭重叩首:「祖母放心。祖母今日教誨,右安必定牢記在心。」

  老夫人笑道:「從前你一人,祖母總覺得你來去了無牽掛,很不放心。如今娶了媳婦,祖母放心了。好了,我這裡無事了,你回吧。明日便動身,你們兩個想必也是有話要說的。」

  裴右安起身,再次望了老夫人一眼,見她坐在那裡,含笑,朝自己拂了拂手。

  ……

  裴右安漸漸加快腳步,進了房,檀香劉嬤嬤等人也不用吩咐,自己便相繼出了屋子,順帶還帶上了門。

  嘉芙撲到了他的懷裡,被他抱上了床。

  是夜溫柔繾綣。

  嘉芙起先竟也忍得住沒哭,直到天亮起身,幫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裳,最後扣上腰帶,終還是忍不住,掉下了一顆眼淚,卻立刻擦掉,笑道:「大表哥,你放心吧,我會記住你的話,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祖母。我和祖母一道等你回來。」

  裴右安將她摟入懷裡,用力地抱了一抱。

  天亮了。嘉芙和裴老夫人等人,一道送他出門。

  她立在大門裡,望著裴右安的背影,漸漸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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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怎的,你不願再陪朕了?」

  那男子一張英俊面龐,堆積著人之將死的灰白陰影,他目光微涼,看向那個跪在龍床前的絕色女子。

  後宮佳麗三千人,她是他的唯一寵愛。

  「稟陛下,妾願意。」

  那女子回說,以額觸地,長跪不起。

  男子目露欣慰之色,用最後的力氣,將她抱入懷裡,懷著無限的遺恨和不甘,喃喃地對女子說:「阿芙,莫怪朕。若有來生,朕必許你一個皇后之位。」

  ……

  蕭胤棠大叫一聲,猛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彈坐而起,滿頭冷汗,因為恐懼,雙手甚至微微發抖。

  「太子殿下,你怎的了?」

  睡他身邊的一個侍妾被驚醒,慌忙爬了起來,跪在旁邊,用驚恐不安的目光望著他。

  自從前次出了曹氏之事,太子的性情愈發陰沉不定,太子妃的病,到現如今也沒養好,平日不大露臉。東宮裡據說鬧鬼,曹氏住過的那屋,有時半夜三更,會傳出瘆人的哭聲,太監宮女,誰也不敢靠近,本就人人自危,不想半個月前,國舅又出了事,連累太子又遭皇帝申飭,私下之時,太子更是暴躁易怒。 

  蕭胤棠猛地轉頭,看了眼身邊的半裸女子,目中露出厭惡之色,說了聲短促的「滾」。

  侍妾如逢大赦,連衣裳都來不及穿好,抓了過來胡亂掩住胸口,便慌忙下床,匆匆出了屋子。

  方四更,正是夜最深沉的時刻。

  蕭胤棠慢慢躺了回去,閉上雙目,卻再無半分睡意。

  他的腦海裡,掠過了昨日白天的一幕。

  昨日,宗室合陽王的母妃潘氏死去,朝廷訃聞輟朝一日,賜祭葬。蕭胤棠前去祭弔,遠遠看到了衛國公府的女眷。

  其中就有甄氏,他夢中的那個女子。

  去年去往泉州,回來之後,蕭胤棠便時不時會夢到甄家的那個女兒。

  夢境很是奇怪。一開始,只是零星的,不成片的。他總夢到自己和她親熱。他貪戀她身子,也喜愛她的溫婉天真。

  這原本也沒什麼,因當日她被他挾著同車出城之時,他便已經對這甄家女兒意動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但漸漸地,隨著夢境的一再閃現,他隱隱開始意識到,自己似乎在夢中經歷過了另一個和現世互類,卻又有所不同的人生。

  這個現世,她嫁給了裴右安,這世上唯一一個他有所忌憚之人。

  而在夢中,她卻先是嫁了裴修祉,繼而被自己所奪,從此成為了他的禁臠,直到他登基,方不過兩年,因貿然親征胡人,意外受傷不治,臨時之前,他捨不得她,讓她隨了自己殉葬。

  一切就此戛然。

  這樣一個宛如經歷了另道人生的夢,之前模模糊糊。他想抓住看個清楚,但眼前總如蒙了一層迷霧。

  但就在今夜,再次從夢中醒來之後,他終於清晰地抓住了一切。

  裴右安,在他還是個少年,被蕭列帶到武定開始,在蕭胤棠的心裡,就埋下了不和的種子。

  那時他就知道了,自己永遠不可能如父王期待的那樣,和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裴姓之人並肩而處。

  那時他們之間還沒有衝突。他對裴右安的敵意,完全取決於人性而已。

  蕭胤棠有才幹,又身為王府獨子,可謂集萬千寵愛於一身,這也養成了他極端自負的性格。

  他不能容忍旁人蓋過自己的出色。

  而裴右安的到來,打破了這一切。

  他有少年卿相之名,這個世人加在他身上的美譽,絲毫沒有誇大。在他來到武定,傷勢痊癒之後,很快便展現出了他過人的政務才幹,及至後來,他的軍事才能在武定起事和御戰北胡的戰事之中,更是顯露無疑,如天上繁星,熠熠生輝。

  蕭胤棠固然也很出色,但永遠也比不過裴右安。在裴右安的身邊,他注定黯然失色。

  在他登基之時,裴右安已死去數年了,但聲望依舊不去。素葉城中,民眾為他所建的祠廟終日香火不絕,每逢他的誕日,民眾從四面八方趕來燒香,對著他的塑像頂禮膜拜,許下祈福心願。

  死後的裴右安,在民眾的心目之中,儼然已經神化,變成了能佑護他們平安的偶像。

  蕭胤棠登基之後,之所以不顧群臣勸阻,一意孤行也要親征胡人,很大程度,便是受到了長久以來屈居人下的那種極度壓抑心理的驅策。

  他急於要向群臣和世人表明,他蕭胤棠並非不如裴右安,只是從前一直不得機會罷了。

  除了嫉妒和懷才不遇之感,蕭列在這個外人身上所投的超乎尋常的關注和愛護,也令蕭胤棠極為不滿。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倘若裴右安是自己父親的另一個兒子,那麼他必定會毫不猶豫地拋棄自己,改而將裴右安扶上世子之位。

  嫉恨的種子,就這樣一天天地在心底裡生根發芽。

  蕭胤棠忍耐著。

  後來有一天,發生了一件意外之事。

  那是蕭列登基的第二年。裴右安當時以功,位極人臣。就在他權勢達到煊赫頂峰之時,恰逢胡人襲邊。不知為何,他竟自請離京,以節度使之職戍衛關外,一晃數年過去,從此再未歸京。

  他的這個舉動,當時震驚了滿朝文武,包括蕭胤棠。後來,雖還是不斷有他威震北方,定邊安民的消息傳入京中,令蕭胤棠時不時感到心底有如針刺,但那時候,他還是能壓制自己的情緒。直到後來有一天,他卻突然從自己的母后周氏那裡,得知了一個驚天隱秘。

  周氏對他說,或許便是因為這個隱秘,裴右安當時才選擇離開京城,皇帝也不得不放。

  她警告蕭胤棠,千萬不要以為裴右安這麼走了,就能高枕無憂了。這是個非常可怕的隱患。一旦有朝一日,皇帝改了心意,那麼他的太子地位,必將岌岌可危。

  蕭胤棠這才如夢初醒。

  多年以來的疑慮和嫉恨,在那一刻,將他的心徹底淹沒。

  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知道裴右安在去往關外之後,這幾年間,身體狀況有些不佳,時有服藥。

  蕭胤棠暗中謀劃,費勁心思,半年之後,終於買通了一個能靠近廚房的節度使府下人,往裴右安的藥裡,悄悄投了一種無色無臭的毒。

  那是塞外的一個冬夜,白草黃沙,雪落薊門。那碗藥被送到裴右安的書房後,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服藥,隨後便埋首於案牘公務,而是擱下了手中筆管,對著燭火,靜坐了片刻。

  爐中炭火熄滅,屋裡寒氣漸侵。

  那個下人當時在外偷窺。根據他後來的描述,裴右安當時神色平靜,仿似在出神地想著什麼。

  常年累月的案牘勞形,亦或是心力損耗,他的身形有些消瘦,面色蒼白,如當晚他身上所穿的那件白色中衣,蕭蕭如雪。

  他靜坐了良久,直到那碗藥變得冰冷,再沒有一絲的熱氣。

  最後他將目光落到藥上,看了許久,就在那下人驚惶不已,以為被他識破之時,他卻端起了那碗藥,一飲而盡。

  當天半夜,裴右安舊病復發,大口嘔血,部下聞訊趕至,涕淚滂沱,他面不改色,依舊談笑風生,至天明溘然而去。

  蕭胤棠並不清楚,裴右安當時到底是窺到了什麼,自己了無生趣決意求死,還是他真的誤服毒藥,最後嘔血而死。

  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夢中所歷的那個世界裡,自己如願成了最後的贏家。

  在裴右安死後次年,蕭胤棠覺察到了皇帝對自己的懷疑,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策劃了一場縝密的宮變,如願順利接位,成為了大魏的新皇。

  夢裡的他,唯一的失算,便是登基之後的親征。那個錯誤的決定,讓他英年早逝,遺恨萬分!

  蕭胤棠再次睜開了眼睛,從床上一躍而起,大步來到窗前,振臂,猛地推開寢殿那兩扇沉重窗戶,向著漆黑的無垠夜空,仰面長長地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濁氣,只覺此前種種抑鬱,蕩然無存。

  白天之時,他的岳丈私下對他說,如今他唯一需要做的,便是忍耐,以不變應萬變。

  只要皇帝沒有別的兒子,而他懂得韜光養晦,這個太子之位,永遠不會旁落他人之手。

  他說的沒錯,蕭胤棠也知道現在絕不是自己貿然動手的絕佳時機。

  但這一場如真似幻的夢中經歷,不但令他精神大振,更如滋養野心的沃土,令他油然生出了一種智珠在握,佔儘先機的暢快之感。

  比起當一個受制於人的太子,他更渴望夢中那種提前到來的登頂之後俾睨天下的獨尊之快。

  他確實會忍耐下去的,直到等到合適時機,伺機而發,必不落空。

  待他如願登上帝位,他將絕不會重蹈覆轍。

  甄氏在他的夢裡,伸手可及,他生,她是他的人。他死,她亦是他的鬼。

  而這個現世,他距她是如此遙遠,如同今日偶遇,他對她可望而不可即。

  但他知道,她遲早還會是自己的,這是命中注定的。

  如同夢裡的一世,他是天命所定的真龍天子,最後他得到了一切。

  這一輩子,依舊會是如此。

  這一點,他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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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合陽王母妃潘氏和裴老夫人是老姐妹,如今享福而去,喪禮,裴老夫人也親去了,回來後,許是天氣突變,老夫人胃口有些失調,飲食日減,加上時節漸涼,便是白天,每日也多是在昏沉臥眠中渡過的。

  嘉芙是有印象,前世,裴老夫人似乎便是在蕭列稱帝後不久去世了的。所以如今,一見老夫人身體不妥,且裴右安還不在家,她分外緊張焦慮,不但自己早晚用心服侍在旁,還三天兩頭地請太醫前來調治。

  但儘管如此,老夫人身體,猶如一盞快要燒盡了的燈,火光還是漸漸黯淡了下去。嘉芙心中,漸漸感到了一種不祥的預兆。

  這日,距離裴右安離家,差不多一個月的時候,嘉芙收到了來自他的第一封家書。

  信不長,言簡意賅,就如裴右安平日一向和她講話的方式。

  他告訴她說,他在大半個月,已趕到了荊襄南陽一帶,如今諸事正在開展之中,皆好,叫她無須掛念,也叫她代自己向祖母傳個平安。

  信後是他附的一頁書單。說所列之書,他書房裡全有。若得閒暇,可照書單所列順序,由淺至深,依次取來消遣。等她讀完上頭所列的全部書單,料想那時,他應當也已歸京。

  自從裴右安走後,嘉芙白日照料裴老夫人,入夜全是相思,有時想他,想得深夜也無法入眠。今日終於收到了他的信,信裡雖無半句思念之語,但有這一紙他為自己所列的書單,嘉芙已是心滿意足。心裡幾分甜蜜,又幾分的遺憾,想著祖母若是身子大好,那該多好。

  她去了老夫人那裡。

  老夫人一個上午都睡著,剛醒來不久,精神看起來稍好了些,聽嘉芙轉述了裴右安的家書內容和來自長孫的問候,面露笑容,不斷點頭,這時,辛夫人,二夫人以及周嬌娥也都來侍飯。稍留了留,便被老夫人一概打發了回去。老夫人叫嘉芙也不必再留,回去睡個午覺,又特意叮囑,她若回信,不要提及自己身體欠安一事,以免徒增煩擾。

  嘉芙回到自己屋中,怎有心情睡覺,坐下便提筆,待要回信之時,劉嬤嬤進來了,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嘉芙問她何事。

  劉嬤嬤到了近前,低聲道:「大奶奶,聽說這兩日,下人裡暗有傳言,說從前那個姨奶奶住過的屋裡,半夜有哭聲,還說……」

  她頓了一下。

  「還說什麼?」

  嘉芙立刻放下筆,轉過了頭。

  「還說……半夜曾有人看見一個吊死鬼披頭散髮,拖著長舌,在大爺從前住過的院子前頭晃來晃去……」

  劉嬤嬤看著她的臉色,吞吞吐吐地道。

  嘉芙心裡的怒意,在一點一點地往外翻湧。

  裴右安離家才這麼些天,老夫人又病著,這個國公府裡,竟然就又開始有了這樣的傳言。

  倘若說,去年裴老夫人大壽,她在路過裴右安從前居所之時偶聽到那兩個婆子的嚼舌,她還只是感到不忿的話,那麼到了此刻,「不忿」,已經完全不足以表達她此刻的情緒了。

  她已是憤怒,無比的憤怒。

  她強忍住,問:「是誰看見的?」

  劉嬤嬤搖頭:「這個還不知。我也問過,但府裡下人不少,兩房各院傳來傳去,也問不清到底是哪個先傳出這話的了。」

  嘉芙咬牙道:「再去查!一定要把那個看見了吊死鬼的人給查出來!想必嚇得不輕,好生安撫安撫。」

  她的語氣很重,劉嬤嬤一愣,隨即點頭,轉身就要出去,卻又被嘉芙給叫住了,轉頭,見她出神,片刻後,忽站了起來,道:「你不必查了,還是我去請人查吧。」

  劉嬤嬤訝然,見她已經出屋,急忙跟了上去。

  嘉芙先回了老夫人那裡,叫人將玉珠悄悄喚了出來,問了聲祖母,得知她方才吃了藥,剛歇下,便將玉珠牽到無人角落,低聲將方才聽來的話說了一遍。

  玉珠大吃一驚,雙眉倒豎,怒道:「這都是什麼人在嚼舌?要好好管一管了!不管哪個,有沒體面,抓住了,就是撕爛了嘴巴,也是便宜了那些臭嘴!」

  嘉芙道:「我也是想著,要過問一聲了。就是祖母最近精神不濟,我怕這些污言穢語傳到她老人家耳朵裡惹她生氣,祖母還不知道就好。勞煩你多看著些。」

  玉珠點頭:「大奶奶放心,老夫人跟前的人,我都知根知底,偷懶愛嚼舌的,我是不會給臉面的。大奶奶既特意提過,我自會更加留心。」

  嘉芙微笑著,握了握她的手,轉身被送出來後,便叫檀香去請孟二夫人,自己隨即去往辛夫人的正院。

  辛夫人這會兒正在全哥屋裡,一臉的怒氣,訓斥奶娘偷懶,沒有幫午覺時尿床濕了一身的全哥及時淨身,不乾淨便罷了,這樣的天氣,濕著屁股,怕要著涼。奶娘有些委屈,辯解道:「早早就叫小紅去廚房取熱水了,小紅回來說,恰剛燒好一壺,就被二奶奶屋裡那個叫香梅的丫頭給提走了,說二奶奶急用熱水,讓小紅再等等,這才遲了的。」

  辛夫人大怒,一下摔了手裡的衣裳:「反了天了!真以為自個兒是天仙下凡了!眼裡還有沒有規矩!」

  奶娘嘀咕著,攛掇道:「可不是麼,說的就是這個理。全哥這些時日,怕是連二爺的面都沒見著幾次。夫人是該立立規矩了。」

  辛夫人臉色極是難看,一腔怒火,便要叫人去將周嬌娥喚來跟前訓話,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回去。

  周家最近雖說灰頭土臉,但皇后的中宮之位,卻擺在那裡,指不定哪天就又翻身了。皇后對周嬌娥似乎也頗為關愛,就前幾日,還打發宮人給她送了些宮中賜物。況且,這周嬌娥的性子,實在有些潑,要是她不服管,為這個萬一鬧了起來傳出去,老夫人那裡嫌自己無能也就罷了,更怕要被二房的人在背後譏笑。

  辛夫人恨一陣,怨一陣,猶豫不決之時,忽聽丫頭進來,說大奶奶來了,見奶娘還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似等著她去尋周嬌娥訓話,心裡有些氣惱,索性借這由頭下了坡,命奶娘照看好全哥,自己匆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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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二夫人也被劉嬤嬤請了來了,進來見嘉芙站在屋裡,還不見辛夫人,以為是辛夫人將她和自己喚來的,笑道:「你婆婆這是要做什麼,將我也叫來,三堂會審不成?」

  嘉芙向她見禮:「嬸嬸莫怪,是侄婦自己做主將嬸嬸請來的。」

  二夫人微微一怔,看了她一眼。此時辛夫人也進來了,看見孟氏在,瞥了兩眼,隨即望向嘉芙,淡淡道:「丫頭說你尋我?何事?」

  嘉芙請她二人先將隨行丫頭僕婦都遣出去。二夫人立時便應了,笑著將人打發了出去。辛夫人面露微微不快,終也是將人遣了,嘉芙向她二人道了聲謝,隨即到了辛夫人的面前,二話不說,便向她跪了下去,行了個叩首大禮,神色肅穆。

  辛夫人呆了一呆。

  這樣的大禮,上回還是新婚次日早,拜見翁姑之時行過。平日也就常禮而已。

  「你這是何意?」

  辛夫人似終於覺察到了嘉芙的異常,微微皺眉。

  嘉芙抬起頭,道:「此間並無閒人,嬸嬸乃自家之人,故媳婦有話便直說了。媳婦過來不為別事,只是求問婆婆,當年夫君十六歲時被指孝期不敬先翁一事,婆婆如何看待?」

  辛夫人臉色一僵,人當場定住,二夫人也慢慢收了臉上笑意,盯著嘉芙,一語不發。

  嘉芙繼續道:「媳婦知道那事當年動靜不小,既鬧開過了,人盡皆知,如今也就不算什麼不能說的避諱了。並非媳婦護短,而是媳婦一直不信,以夫君之人品,當年何以竟會做出如此寡廉鮮恥之事。媳婦心裡疑惑,所謂知子莫若母,故媳婦實在忍不住了,拼著便是受責,也想從婆婆這裡得個求證。」

  嘉芙說完,抬起雙眼,看向面前的辛夫人。

  辛夫人起先俯視於她,和她對望片刻,見她絲毫沒有避退,目光漸漸閃爍,往左右兩邊游移而去,不快地道:「都過去這麼久了,你何以又提此事?」

  「於外人而言,過去也就過去了,但於媳婦而言,卻是休戚與共。夫君之榮,便是媳婦之榮,夫君之過,便是媳婦之過。不止媳婦,於婆婆,乃至整個國公府,都是如此。故媳婦求婆婆知言明示。」

  辛夫人含含糊糊道:「我自然不信右安會是此等之人……」

  她微微咳了一聲,停了下來。

  「有婆婆這樣一句話,媳婦便放心了!」

  嘉芙再次向她叩首。

  「當年那位姨奶奶到底出於何故懸於夫君居所之前,以致於令夫君背負污名,非我今日所求,我求的,便是婆婆這樣一句話。求婆婆查出到了今日還膽敢私議此事之人,以家法處置。」

  辛夫人勉強道:「你這又是何意?」

  嘉芙眼眶微紅:「夫君人走了才沒幾日,家中近日竟又起謠傳,說什麼當年姨奶奶住過的屋子裡半夜傳出哭聲,又什麼有人瞧見夫君少年時的居所之外有吊死女鬼遊蕩不去。婆婆經歷過當年舊事,當比媳婦更要痛恨謠言。夫君此次臨危受命,替萬歲分憂執事,這節骨眼上,若家裡鬆懈了,任下人胡亂傳話,若如當年一樣,再傳揚出去,夫君聲名再度污損事小,重用了夫君的萬歲跟前,怕也不好交待!」

  辛夫人頓了一頓。

  「豈有此理!竟有這樣的事?非查個清楚不可了!」語氣帶怒,又朝嘉芙走了過來,安慰道:「你祖母身子欠安,我這些時日忙於服侍,加上別的事絆住了,竟不知下頭無法無天到了這等地步。你放心,我既知道了,便定要追下去,揪出那個傳謠之人!」說著高聲喊人,命管事將家中內宅所有丫頭僕婦,連同大小管事,全部立刻召來。

  嘉芙轉向孟氏:「方才將嬸嬸一併請來,也是想求嬸嬸,你那邊無人傳謠最好,若也起了風言風語,求嬸嬸一同做主,防患未然。」

  二夫人凜然道:「阿芙,你怎不早說?也怪我,一時疏忽竟沒覺察。放心,我這就將人也全部叫來,一個一個問!繩上的蚱蜢,一隻一隻都栓著腿呢,跑不掉的!」說著也一疊聲地命人將下人全部叫來。

  嘉芙拭去淚痕,向辛夫人和二夫人再次道謝:「不管能不能查出人來,待夫君歸家,我必原原本本將此事轉告,到時再和夫君一道向婆婆和嬸嬸言謝。」

  辛夫人面露微微尬色:「右安本就是我兒子,我豈能容忍下人如此放肆。起來吧。」

  嘉芙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裴家內宅丫頭婆子,各處大小管事,百餘人眾,陸陸續續,全被召到了辛夫人的院中,摩肩擦背,擠擠挨挨,站滿了一個大院。眾人起先不知出了何事,在那裡竊竊私語,等辛夫人冷著臉,將事情說了一遍,命揪出始傳謠者,院子裡變得雅雀無聲。

  這話你傳我,我傳你,誰肯承認自己,被點到的,相互指認,也有想要露臉立功的,便指出某人,更有那些平日不和,此刻藉機挾私報復,點鴨似的指名道。那些被指的,又怎肯承認,自然喊冤辯白,又扯出別的什麼人來。一時間,院子裡哭的哭,叫屈的叫屈的,辛夫人又命掌嘴,一直審到了半夜,最後剩下十來個人,辛夫人和二夫人都乏了,命管事繼續連夜再審,明早務必問出結果。

  嘉芙早於辛夫人和二夫人,先便已經離開了。隔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得知消息,說終於查了出來,那個最先散播謠傳的,竟是周嬌娥屋裡的丫頭香梅。

  據說香梅當夜是被悄悄給叫了過去的,周嬌娥當時不知。香梅得知被人指證,百般自辯,那管事婆子卻如狼似虎,幾輪審問下來,香梅當場便認供畫押,說自己是聽了周嬌娥的指使。辛夫人聞訊,連夜起身,喚了周嬌娥對質。周嬌娥自然不認,辛夫人當時也沒說什麼,只是安撫了她幾句,到了次日早,再次將全部下人召集過來,當眾命人將香梅拖了出來,扯下褲子打了板子。罪名有二,一是散播謠言,禍亂人心,二是反誣主子,罪加一等。

  丫頭僕婦,有些昨夜已經吃過苦頭了,嘴巴今早還腫著的,此刻見香梅之狀,個個噤若寒蟬。那周嬌娥也是沒臉,躲了起來,只說打死最好。

  聽聞消息之時,劉嬤嬤義憤填膺,恨不得親自上去打那香梅幾板子才好,嘉芙卻不過一笑而已。

  她昨日闖到了辛夫人的跟前,將二夫人也一併叫來,逼著查問,也沒想過真的揪出那個始傳謠者。

  這謠言到底起於何人,看著糊塗,實則非此即彼,裴家就那麼些人,一筆外人不知,當事人自己心裡門清的爛賬而已,便如同當年謠誣裴右安的一幕。

  她要的,是及時剎住這波風勢,在引出更多蜚語流言之前切斷隱患,同時也是表明自己這院人的態度,叫對方知道,當年之事,不是不知,只是裴右安當年既認下了,如今便不再追究,但絕不容忍有人想再趁著裴右安不在之時暗中生事。

  她的目的,算是達到了。

  就在昨日,下人口中,鬧鬼傳言還被說的繪聲繪色,不過一夜過後,丫頭婆子,再無人敢提半句,整個國公府裡,徹底地消停了下來。

  第二天,辛夫人侍病之時,將自己處置的這事說給了裴老夫人。老夫人沉默了片刻,點頭道:「你做得不錯,當家人是該如此處置,及早防患於未然。所謂三人成虎,眾口鑠金,右安在替萬歲辦事,外頭多少眼睛盯著,家裡不能出這種亂子。」

  辛夫人稱是。

  裴老夫人此後再沒提過這事,嘉芙也依舊像先前那樣,用心服侍著她,終日伴於床前。

  天氣越來越冷,轉眼深秋過去,入了這年的隆冬。國公府裡除了那次事外,再沒出過什麼亂子,但各房的氣氛,卻越來越壓抑了。

  老夫人的精神,越來越差,有時整天昏睡不醒。前日太醫來看,聽他口氣,似是油燈耗盡,無力回天,應當就是這個冬天的事了。裴荃告了假,侍病於榻前。

  嘉芙將鋪蓋搬到了老夫人這裡,晨夕侍奉,衣不解帶。這日入夜,她叫昨夜陪了一夜的玉珠去睡,今夜改由自己陪夜。

  玉珠去了,嘉芙叫剩下的丫頭婆子也都各自去歇了,自己陪坐在老夫人的榻前。

  室內靜謐無聲。片刻後,老夫人慢慢睜開眼睛,嘉芙見狀,急忙起身,端了一盞溫水,餵她喝了幾口。

  老夫人此前幾日,一直昏昏沉沉,此刻精神卻似乎漸漸有些回好,命嘉芙扶自己坐了起來,倚在枕上,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嘆息一聲:「右安走了才這麼些時日,你為了照顧我,臉都瘦了一圈。等他回來,見了怕是要心疼了。」

  嘉芙望著握住自己的那隻枯瘦的手,忍住心中難過,道:「只要祖母安康,孫媳婦不累。」

  老夫人微微一笑:「右安最近如何了,可有消息?」

  距離裴右安離京,已經過去了四五個月。他到了那邊,先是收服了作亂的流民首,隨後深入實地,在調查清楚當地人口和現狀之後,上疏建議朝廷停止強行遷出已然定居的流民,視情況就地設郡,將流民編入黃冊,承認已開墾出的土地,讓他們繳納稅賦,給予正式良民的身份,就此穩定下來。蕭列准許了他的上疏,如今他應當忙於善後。

  嘉芙將情況說了一遍。

  老夫人點頭:「我便知道右安會處置好的……」

  她停了下來,凝望嘉芙,似乎想著什麼心事,不再說話。

  嘉芙被裴老夫人看的漸漸有些不安,輕聲道:「祖母可是有話?」

  老夫人彷彿回過了神兒,緩緩地道:「上回你逼你婆婆做的那事,祖母都知道了,你做的很好。祖母記得去年過壽之時,你在右安居所之外遇到兩個婆子碎嘴,當時你便惱了,開口替右安說話。祖母有些不解,那時你和右安應當並無多少往來,你怎就相信右安清白,開口為他說話?」

  嘉芙道:「阿芙小時見過大表哥,後來雖無往來,但就是認定,大表哥磊落君子,絕不是做出那種事的人。如今阿芙有幸做了他的妻子,便是再無能,遇到這種事,也不容旁人對他再加譭謗。」

  老夫人凝視著她,不再說話,握著她的五指,漸漸收緊。

  「老夫人,萬歲隨太醫一道,親自前來探望,聖駕已在門外。」

  外頭忽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玉珠的聲音傳入。

  嘉芙一愣,正要起身,忽感手上再次一緊,竟被裴老夫人緊緊抓住不放。

  嘉芙不解,看向老夫人,只見她目光微動,似正在做著什麼決定,片刻後,道:「你不必迴避了,到我床後碧紗櫥裡,不要露面。」

  嘉芙一愣。

  「去吧。」老夫人神色已經轉為平靜。

  「記住,無論聽到什麼,放在心裡,這是祖母的吩咐。」

  裴老夫人望著她,一字一字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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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碧紗櫥八扇落地,夏天往螺鈿格心上糊一層青紗,既作內室隔斷,也遮擋蚊蠅。這個冬歲,因京城天氣異常寒冷,入冬後,便往上頭蒙了厚厚一層玉棠富貴紋的夾棉厚緞,原本隔在床前擋風,老夫人嫌氣悶,給挪到床頭後,隔出了一個小間,裡面另鋪設了一張床,嘉芙來陪夜時,睏了便睡在裡頭。

  皇帝是微服出宮,身邊只帶了李元貴和兩個貼身侍衛,直到到了裴府之外,裴荃方知聖駕親臨,慌忙整了衣冠,率領子弟奔出相迎,人跪滿一地。蕭列只說了兩句,道裴太夫人分位尊崇,德高望重,長孫如今奉旨在外辦差,他聽聞太夫人身體欠安,放心不下,便出宮前來探望,免一切繁文末節。

  裴荃感激涕零,平身後,急忙引蕭列往老夫人所居的北堂而去,女眷一概迴避,兩個太醫同行,入內,裴荃見老夫人已醒來,忙上前要扶,蕭列已搶上一步,阻攔裴荃,叫老夫人再躺著,不必起來。

  裴老夫人叫了兒子過來,扶自己慢慢坐起。

  她的面容雖極憔悴,目光看起來卻依舊清明,道:「老身區區一賤軀,怎敢勞萬歲大駕出宮探視?諸多失禮,不勝惶恐。」說著,命裴荃再扶了自己,在床上行了虛跪之禮,這才靠在了床頭那扇雕花倚簷之上。

  蕭列叫隨同的胡太醫和另個太醫為老夫人診治。二太醫待要上前,裴老夫人搖頭道:「萬歲心意,老身欣領,只是不必再勞煩太醫了,他二人有起死肉骨之能,最近更是日日往老身這裡跑,十分辛勞,但老身這身子如何,自己心裡有數。」

  她多說了幾句,氣便微喘,停了下來。

  蕭列目露戚色,沉默不言,內室裡一時間靜默了下來。

  片刻後,蕭列抬眼,看向立於身後的李元貴。

  李元貴便上前一步,道:「萬歲今夜出宮,乃是感念太夫人從前的看顧之恩,二位太醫退下吧。裴大人,你和咱家也出去,到外頭稍等。」

  裴荃忙應聲,和太醫一道,向蕭列行過禮,便退出了內室,將人全部遣走,自己也遠遠退了出去,只剩李元貴立於北堂之外,候著皇帝出來。

  內室中只剩蕭列和坐臥病床的老婦人了,燭影曳動,蕭列起身,來到病床之前,彎腰下去,低聲說道:「老夫人,你還有何放不下的,儘管叫朕知曉,只要朕能做到,必定無所不應。」

  裴老夫人起先雙目微微闔,似昏似醒,慢慢睜開眼皮,和俯身過來的皇帝對望了片刻,微微翕唇,卻答非所問:「萬歲,右安的身份,你是何時知曉,又是如何知曉?」

  嘉芙屏息立於立於碧紗櫥後,忽聽裴老夫人問出這一句話,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也隱隱感覺了出來。

  老夫人的語氣變了,和皇帝說話時,不再像方才裴荃等人立於跟前時那麼敬謹,此刻聽起來,竟似帶了一絲質問之意,彷彿此刻立於她病床前的這個男子,並非這天下的至尊帝王,而只是她的一個後輩子侄。

  她問皇帝如何得知「右安身份」。嘉芙知道裴右安是衛國公在外抱回的是私生子,但皇帝又是怎麼知道的?這又和皇帝有什麼關係?老夫人突然問他這個,是什麼意思?

  嘉芙感到有些意外。

  但接下來,皇帝的反應,才是真正令她吃驚的開始。

  她從碧紗櫥隔扇之間的一道縫隙裡,悄悄地看了出去。

  蕭列的神色裡,沒有絲毫詫異,更不曾露出半分因為受到了不敬質問而當有的慍色。

  他只是望著望著病床上的老婦人,沉默了良久,低聲道:「朕回到雲南後,恰逢吐蕃生亂,便領兵前去平亂,一年多後,等朕平亂後回到武定,才得知消息,文璟竟於數月之前,病薨在了慈恩寺裡……」

  他聲音本就低沉,說完這句,彷彿情緒一時難以自控,聲戛然而斷。

  老夫人不語。

  片刻後,蕭列再次開口,聲音微微發顫,改朕為我:「我分明知道,我離開慈恩寺時,文璟的疫病已經向好,梅太醫親口對我說的,只要再調養些時日,便可痊癒。當時我人在吐蕃,一直以為她已回宮,卻萬萬沒有想到……」

  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氣,似在平定情緒。

  「後來我派人悄悄回來打聽,得知在我走後不久,她的病竟又加重了,大半年後,便薨於寺中。我實在不敢相信。這事一直掛在我的心上,我沒法放開。幾年之後,我親自再次悄悄出了雲南,找到了當時已告老歸鄉的梅太醫。老夫人你也知道,我曾對梅太醫有恩,他那時已快要離世,臨終之前,終於對我吐露,說我走後不久,文璟便發現有了身孕……」

  「全是我的錯,是我害死了文璟……」

  他閉了閉目,睜開眼時,雙目之中,滿是悔恨悲慼之色。

  屋裡再次安靜了下去。

  嘉芙人在碧紗櫥後,屏住呼吸,一顆心跳的飛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

  天禧二年,京中大水,大水過後,一場瘟疫蔓延。剛登基不久的天禧帝雖下令太醫署全力撲疫,但京城內外,每日染疫死去者,依舊多達數百之眾。而皇宮之中,雖有高牆阻擋,也未能倖免,陸續有人發病,最後蔓延到了後宮,年輕的皇后也不幸染了瘟疫,當時宮中已有數人不治,皇帝在群臣建策之下,決定離開皇宮,遷往數百里外的西苑,等著這場瘟疫過去,而為了避免宮中疫情進一步的擴散,百官建議,將皇后裴文璟送到皇家慈恩寺中養病。

  裴文璟不但貌美過人,且天資聰穎,才情不凡,有過目成誦之能,天禧帝對她用情極深,當時原本不忍單獨留下業已重病的她,但身為皇帝,身負社稷黎民之重,加上百官的勸阻,最後還是忍痛,將她送去了寺中。

  裴文璟的病越來越重,同入慈恩寺的梅太醫束手無策,天禧帝聞訊,也焦急萬分,曾數次想來探望,卻均被百官勸阻。

  便是在那個時候,蕭列私下冒險出了雲南,日夜兼程悄悄趕到京城,隨後喬裝成侍衛,潛入慈恩寺,給梅太醫帶去了雲南土人的土藥。

  或許是裴文璟當時還命不該絕,也或許是別的什麼原因,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裡,她的病情竟漸漸得以好轉,而蕭列在那幾個月間,也一直潛留在寺中,沒有離開,直到數月之後,裴文璟的病情終於見好,他這才悄悄離了京城,返回雲南。

  「先帝身份貴重,自然不可冒險近身。老身前去探病之時,見同入寺中侍病的宮人,亦無不戰戰兢兢,能避則避,唯恐沾染疫氣。唯你得知她病重消息,甘願冒險,私出雲南為她帶藥而至。你對文璟的這番情義,老身感激。」

  裴老夫人雙目之中,漸漸閃出淚光。

  「只是我知道我的女兒。文璟從小端莊持重,當時她身為皇后,豈不知利害關係。縱然你為她遠道涉險而來,她便是對你還有幾分少時情懷,老身也不信,我的女兒,她會不知輕重,做出了那樣的事!萬歲,文璟的命,當時是你救下的,但是她的命,後來誠然,也是被你所奪!」

  「文璟已去,我再禽獸不如,也不敢玷辱她的亡靈。老夫人你罵的沒錯,當時確實是我一時失制,勉強於她,只是我已萬分小心,我萬萬沒有想到,我走後,她竟有了身孕。是我害了她。」

  蕭列雙目泛紅,望向病床上的老嫗,身形慢慢低下,最後竟朝她,雙膝落地,結結實實地跪了下去。

  「等我從梅太醫口中知道之時,已是數年後了,那時右安早成了國公之子,我什麼也做不了了……」

  嘉芙盯著向裴老夫人下跪的皇帝,心裡已經明白一切,卻又覺得不可思議,整個人陷入萬分的驚駭之中。

  裴老夫人卻彷彿陷入了自己的某種情緒裡,恍若未見,任憑蕭列那樣跪著,沉默了良久,又道:「萬歲,文璟初知有孕之時,也曾狠心下過虎狼之藥,但那孩子竟不肯落下,她終不忍再殺他,最後還是以養病為名,繼續留在寺中,將他生了下來,生下孩子不過兩日,文璟便血崩而去,那孩子也未足月,不過七八個月大。當時老身以為,那孩子便是能夠養活,日後也絕非久壽之相,實是不忍他流落在外遭受苦楚,這才將他抱回府中,養在了長房名下……」

  「萬歲,你可知道,老身從決定將他抱回來養著的第一天起,便從未想過,要讓你知道他和你的干係。老身原本想著,讓這孩子好好過上幾年,就算最後去了,也算不負當日文璟之托。但是老身沒有想到,上天之意,遠非人所能料。右安長大成人,十六歲那年,以為自己是我兒的私生之子,想是厭棄身份,甘願自污離京。他重傷之時,又被你所救。老身便知道了,你必是得知了他的身份。從那時起,老身便時有隱憂……」

  許是情緒波動厲害,老夫人忽然咳了起來,臉色慘白。

  蕭列慌忙從地上爬了起來,上前扶住,為她揉背。

  裴老夫人漸漸平下喘息,擺了擺手:「萬歲,你如今登基,成為天下之主。但於右安來說,卻未必就是幸事。須知愛之,當遠之,便如沒有他這樣一個兒子,如此才是你對他的保護。但你卻沒有!這些年,老身親眼看著你對右安親近。老身料萬歲也未曾想過叫右安知曉他的身世。但是萬歲你可曾想過,萬一有朝一日,他的身份被人知曉,到時你欲置他於何地?到時右安如何自處?萬歲身邊之人,又會如何做想?」

  屋內再次陷入靜默。

  片刻後,蕭列抬頭,咬牙,一字一字地道:「他是朕心愛之人為朕所生之子,朕絕不會容忍旁人傷他分毫,老夫人放心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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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萬歲金口。老婦人代長孫,謝過萬歲。」

  裴老夫人坐起,蕭列見狀伸手過來,卻被老夫人輕輕擋開。

  她扶著床沿,慢慢地下了床,最後五體投地,跪於地上,向面前的皇帝,畢恭畢敬,行了一個大禮,久久不起。

  蕭列身影亦是凝固,定定望著叩於地上的那顆蒼顱。

  他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再問什麼,終究還是沒有開口,半晌,只是慢慢轉身,腳步異常凝滯,一步一步朝外而去,身影終消失在了門後。

  裴老夫人依舊那樣俯伏於地,內室裡唯餘燭火跳躍,死寂一片。

  碧紗櫥後,嘉芙手心後背,已然全部冷汗。她望著裴老夫人的背影,唯恐皇帝又會轉回,依舊不敢出去。

  良久,伴隨著一陣腳步聲,裴荃辛夫人等人湧入,看見老夫人跪地不起,忙上前扶起,將她放平躺回床上。見她臉色灰白,餵水的餵水,揉背的揉背。

  老夫人睜眼道:「方才和萬歲只敘了幾句他幼時舊事,萬歲囑我安心養病,別無他事。我有些乏了,這些日也累你們辛苦了,大媳婦你且留下,我有幾句話要叮囑,其餘人都散了,去歇下吧。」

  辛夫人一怔,隨即應下。

  二夫人瞥了她一眼,面露微微惑色,似有些好奇不甘,卻不敢發問,終還是隨了裴荃,帶了人,陸續次第出屋。

  房裡只剩辛夫人一人,立於老夫人床前,見她半晌不語,心裡略微忐忑,遲疑了下,上前道:「婆婆留我,可是有話要訓?」

  裴老夫人從枕下摸出一柄鑰匙,遞了過去:「去打開那個櫃子,取出裡頭的匣子。」

  辛夫人心下疑惑,接過,打開了靠牆一隻上了銅鎖的描金櫃子,見裡面放了一隻看起來有些年頭的檀木小匣,捧起,手感頗為沉實,到了床前。

  老夫人命她打開。

  辛夫人打開匣子,見內中又是一隻金匱,一時不敢動,看向裴老夫人。

  「打開。」

  辛夫人小心地打開金匱,認出裡頭之物,一時吃驚,抬頭看向老夫人:「婆婆,這是……」

  「這是當年太祖開國賜給功臣的鐵券丹書,一剖為二,裝於金匱,一半賜給功臣,另半藏於宗廟。或免一死,或可求爵祿。當年不過賜下四面,裴家為其中之一。如今我要走了,手裡也無別物,這個留給老二,你拿去吧。若實在捨不得這爵銜,日後見機呈上,復爵也未可知。」

  辛夫人呆住了,想接又不敢接,手停在半空,模樣有些怪異。

  老夫人閉上眼睛,不再說話。

  辛夫人慢慢朝那匣子伸出手,碰到的一刻,見老夫人忽又睜開眼睛,手微微一抖,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裴老夫人盯著她:「我知你這些年有怨恨委屈,如今我要走了,最後送你一話,也是我這輩子經歷的最後一分感悟,人活一世,己算不如天算。望一切到此為止,若再執迷不悟,祖宗便是留了十面鐵券,怕也無福消受。」

  辛夫人臉龐漲的通紅,立了半晌,朝床上的老婦人磕了個頭,緊緊抱住匣子,轉頭匆匆而去。

  燭火搖曳,燈花爆裂,發出輕微的「啪」的一聲。

  「出來吧。」

  裴老夫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嘉芙終於從蔽身的碧紗櫥後走了出來,慢慢行到老夫人的床前,見她半躺半靠在那裡,望著自己,目含微微笑意,心中一時百感交集,撲到了床沿之前,緊緊握住她的一隻手,低低喚了聲「祖母」,眼眶便紅了起來。

  老夫人的五指冰冷,手心卻是滾燙:「這些年來,祖母心裡原本最是放不下右安。幸而如今有了你,祖母也算可以放下心了。」

  嘉芙緊緊抓住老夫人的手:「祖母會長命百歲的,阿芙和夫君,還要祖母的照拂……」

  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奪眶而出,聲音亦隨之哽咽。

  裴老夫人微微一笑:「傻孩子,人遲早都是要走的。祖母活到了這年紀,人間能享的福,也都享盡,只要你們往後都好,走了又有何憾。」

  嘉芙不住搖頭,落淚紛紛。

  老夫人反手,緊緊地攥住了嘉芙的手:「右安之出身,倘若日後被他得知,以他心性,祖母恐他畢生難解。倘若可以,祖母寧願一輩子都不讓他知道。祖母本也不該讓你承擔如此之重壓,但夫婦一體,祖母如今只能將他托給你了。萬一日後,他若因此歷劫,你要代祖母,好生照看於他,不離不棄,知道嗎?」

  老婦人的神色,變得嚴肅異常。

  嘉芙止淚,跪在了床前,鄭重道:「祖母放心,阿芙定竭盡所能,此生伴於夫君之側,不離不棄。」

  老婦人凝視著她,唇邊漸漸露出一絲笑意:「如此祖母便放心了……」

  她彷彿累了,說完,慢慢地闔上眼皮,沉沉睡了過去。

  ……

  隆冬的這個深夜,大雪紛飛,地上積雪,已然深及腳踝。

  京城西門衛的尉兵在城頭燃了炭火,幾人圍著炭爐取暖,抱怨著這天氣,忽然,一個瞭望的守衛叫道:「有人來了!」

  其餘幾人紛紛過去,朝著那人所指方向睜目遠眺,果然,漫天大雪之中,那條通往西畿的漆黑驛道之上,一行人正縱馬疾馳而來,馬蹄飛濺起了亂瓊碎玉,轉眼便奔到了城門之外,有人高聲呼喚開門。

  「可是裴大人回了?」

  城尉得到過上頭吩咐,說這幾日裴右安可能回京,命留意開門,此刻見這一行人馬,立刻俯身下去,高聲發問。

  「正是!」

  一個隨從振臂,拋上手中節符,城尉接了,驗證無誤,立刻下了城樓,打開城門。

  一行人穿入城門,朝著裴府的方向,縱馬而去。

  ……

  距離皇帝探視,已經過去了數日。

  這幾天,嘉芙沒有離開老夫人半步,白天黑夜,伴侍在她的左右,睏極了,就在碧紗櫥後的那張床上眯一會兒眼,真正如同衣不解帶。

  先前,在從太醫口中得知老夫人熬不過這個冬末之後,她便去信給了裴右安,告訴了他這個消息。

  雖然老夫人曾經阻止她寫信給裴右安,免得他在外分心。但那時和現在情況不同了。

  讓他趕回來,和臨終前的祖母見上一面,在嘉芙看來,這和公事同樣重要。

  老夫人這幾日已經下不去飲食了,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全靠參湯在續著精神。

  嘉芙心裡清楚,她應當也是在等著裴右安。

  這樣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那個歸人,他的腳步,又到了何方?

  嘉芙站在窗前,望著夜空中飄飄灑灑的大雪,額頭抵靠在冰冷的窗櫺上,發呆之時,忽然聽到院中傳來一陣急促的窸窸窣窣踏雪之聲,接著,耳畔隱隱傳來一個婆子的驚喜叫聲:「大爺回來了!」

  嘉芙心口一跳,全身血液頓時沸騰,猛地轉身,疾步奔了出去,轉到外間,還沒到門口,就看見那道門簾子被打了起來,一個男子微微俯身,快步而人。

  真的是裴右安回了!

  冰雪落滿了他的雙肩,沾於他的眉髮,他雙目通紅,眼底佈滿了血絲,渾身冒著寒氣,彷彿剛從冰窟窿裡出來。

  「大表哥——」

  嘉芙尚未喚完一聲,聲便哽咽,人停在了他的面前,眼圈泛紅。

  裴右安腳步沒有半分停頓,快步到了她的面前,張臂便將她納入了懷中,低頭用他還帶著冰雪溫度的唇,飛快地親了一下她的額,隨即低聲道:「莫怕,我回來了。」

  似是撫慰她般,他收臂,用力地抱了抱她,隨即鬆開。

  「祖母呢?」

  「在裡頭!」

  嘉芙壓住心底翻滾著的萬千情緒,立刻轉身朝裡,裴右安跟著他,匆匆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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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沉沉昏睡中的老夫人感到自己的手被另雙有力的手給握住了。

  那雙手因馬背上的雪夜疾馳,此刻手心變得潮熱而滾燙。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漸漸看清了那個握住自己手的人,黯淡的眼眸,瞬間變得光亮了起來。

  「祖母!祖母!孫兒不孝,回的遲了——」

  裴右安跪在床前,聲聲地喚,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彷彿想要藉著這手,將自己身體裡的力量傳送給她。

  老夫人定定地凝視著他的臉,片刻後,目光慢慢轉向,彷彿想要尋找什麼,終於看到一旁的嘉芙,露出欣慰之色,示意她過來。

  嘉芙忍住就要垂下的淚,到了近前,跪在了裴右安的身畔。

  老夫人抽出自己的手,吃力地抬起胳膊,抓住嘉芙的一隻手,牽了過來,放在了裴右安的手心之中。

  身後腳步之聲紛至沓來。裴荃、辛夫人、二夫人、裴修祉、裴修珞、周嬌娥,奶娘帶著全哥,以及那些知道老夫人快不好了這幾夜過來一道陪守著的宗族裡的婦人,聞訊陸續趕來過來,屋裡站滿了人。

  老夫人的目光,從一張張帶著悲慼的臉上依次看過,最後落回在嘉芙和裴右安的身上,凝神望了片刻,忽輕輕拍了拍那一大一小兩隻疊在一起的手,唇邊露出一絲微笑,就此慢慢閉上眼睛,神色安詳。

  短暫的死寂過後,身後不知道是哪個先哭了一聲,轉瞬,滿屋子的人便都跟著哭了起來,哭聲高高低低,此起彼伏,不絕於耳。

  嘉芙感到壓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慢慢地變涼,潸然,轉頭看向身邊的裴右安。

  他定定望著臥於枕上已然安詳閉目的那位老婦人,雙目通紅,良久,竟連眼睛也沒眨一下,身影彷彿被外頭的冰天雪地凍住了。

  ……

  衛國公老夫人去世的喪報,當夜就發散了出去。此刻屋裡還在哭著,外頭裴家大小管事聞訊,便已領人在大門前立起喪樓,搭舍苫幕,四更不到,靈堂設好,僧道佛事具齊,五更,裴右安裴荃向禮部報了丁憂,朱國公府、安遠侯府、劉九韶等唁客服素開始上門行吊禮,孝子孝孫在旁答謝,女眷於幕後守靈哀哭。宮中也賜下祭物,李元貴登門,轉達了皇帝對老夫人辭世的哀思。

  老夫人的身後之事,極盡哀榮,幾乎驚動了整個京城,停靈的那些日裡,不分晝夜,上門前來弔唁之客,車水馬龍,絡繹不絕。裴右安裴荃主外,辛夫人和二夫人主內,嘉芙周嬌娥等小一輩的,便只每日守靈哭靈,七日七夜滿後,次日,發喪到了慈恩寺停靈,待滿四十九日,消災去孽之後,再扶靈歸葬。

  裴右安離京後的這將近半年,嘉芙侍奉著老夫人,人本就消減了些,這一場大喪下來,更是心力交瘁,發喪後的當夜,回來家中還有最後一場法事,做完了,這場喪事才算結束。辛夫人和二夫人起先也都在,陸續卻被管事婆子喚走,天黑下來不久,那周嬌娥想是支撐不住,先悄悄地走了,最後只剩下嘉芙,待半場法事完畢,跪拜後起身,忽感一陣頭暈目眩,身子微微晃了一晃,一旁檀香看見了,慌忙一把扶住,轉頭正要叫人搬張凳子來,看見裴右安快步入內,握住了嘉芙的胳膊。

  嘉芙站住了腳,慢慢睜開眼睛,見是裴右安來了,目帶關切望著自己,便低聲道:「我沒事。方才跪了些時候,想是血絡有些不暢,起來走動幾下便好。」

  裴右安看了一眼她的臉色,道:「走吧,我送你回房去。」

  嘉芙搖頭:「還有半場法事沒完……」

  裴右安轉過頭,吩咐身旁的管事婆子,叫辛夫人另派人來此守著,說完,便引嘉芙出來。

  嘉芙不再吭聲了,默默地隨他歸了後院,進了兩人住的院落,來到臥房門前,裴右安推開門,嘉芙抬腳入內之時,因腿腳有些酸乏,腳尖在門檻頭上絆了一絆,身形便朝前栽了一下。

  裴右安扶住了她的腰,在身後下人的注目之下,將嘉芙橫抱而起,朝著內室快步走去。

  已經多久,沒有這樣和他貼身相靠了?

  這些天,裴荃名義上雖也在理事,但沒兩天,就說悲慟過度,身子壞了下去,對外一概事情,幾乎全都壓到了他這個代長子孝的長孫身上。白天他異常忙碌,嘉芙幾乎看不到他的人影,入夜,或是嘉芙自己守靈,或是他回房,略閉一閉目,四更便起身安排次日之事,日日如此,從他回家至今的這七八天裡,細算起來,兩人竟統共還沒說過幾句話似的。

  裴右安將她抱進內室,放在枕上,幫她脫去外衣,扯了被蓋住她,最後俯身下來,抬手幫她拔下鬢邊插著的一朵素白絨花,丟在了一旁,指背輕輕撫過她一側面龐,道:「這些時日,辛苦你了,你睡吧。」

  他的雙頰凹削,眼底血絲始終未退,聲音聽起來也帶著沙啞。

  他說完,隨即起身,自己轉身先要出去。

  昨夜坐夜到了天明,前夜他三更回房,四更不到起身。

  嘉芙伸出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袖,見他回過頭,道:「大表哥,我想你陪我一起睡。」

  裴右安想了下,道了聲好,便脫去外衣,上了榻,將她抱入懷中,閉目道:「睡吧。」

  嘉芙雙手攀住他,低聲道:「大表哥,你要是心裡難過,儘管和我說的,說出來,心裡會好過些的。」

  裴右安睫毛微微一動,慢慢睜開眼睛,和她對望了片刻,微微一笑,安撫般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我很好,不必為我擔心。你累了,快睡吧,晚上我也不去酬客了,就陪你,你安心睡覺吧。」

  嘉芙凝視了他片刻,終於低低地道了聲好,閉上了眼睛。

  她感到身邊的男子替自己攏了攏被頭,又將她往他懷中輕輕帶了些過去。

  她柔順地將臉貼靠在他的懷裡。

  很快,疲倦便如排山倒海地朝她襲來,她沉沉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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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頭七之日,裴家在慈恩寺做頭七法事,一夜過後,次日返城歸府。

  山中昨夜下起暴雪,凍寒徹骨,眾人熬了一宿,無不睏頓,回來便各自散了歇息。

  裴右安和嘉芙回房,下人送進熱水,兩人洗漱過後,換了衣裳,才躺下去沒片刻,又有下人來叫,留於寺中的守堂人派人急趕了回來稟報,說供著裴家先祖蓮台的根本堂外有株百年老槐,樹幹內中已被蟲蟻蛀虛,枝幹卻龍蟠虯結,幾乎張了根本堂的半個院子,昨夜暴雪,山風又大,今早發現枝幹有些傾斜,守堂人怕今夜再起大雪,萬一整棵樹頭重腳輕塌了,砸下來便是大事,因近旁是裴家的先祖蓮台,自己不敢隨意處置,故急派人回來稟報。

  裴右安囑嘉芙睡覺,自己起了身,命人去請裴荃商議。

  裴荃方睡下,被下人驚擾而起,聽的寺裡根本堂出了隱患,裴右安來請商議,忙要起身,卻被二夫人一把攥住,冷冷地道:「又沒真的砸下來,你慌個什麼?他那邊不是有人捧著老太太給的祖宗鐵券嗎?誰捧著誰去就是了,少了你,還怕天就不亮不成?外頭這麼冷,眼看又要下雪,路又遠,你身子骨本就虛,方才不是還嚷膝蓋窩疼腫,走路都不利索嗎?你躺著,我去給你回話!」

  老太太走之前,把鐵券給了大房的二侄兒,安排兩房分家之時,雖多給了二房田地財物,意在彌補,但裴荃暗暗所盼的,還是那面鐵券,知自己無望,心中極是失望,暗怨老母偏心。加上熬了多年,好不容易做到今日位置,老太太這麼去了,除了兒子耽誤開春春闈,他也被迫丁憂,以他的資歷,不可能奪情,待三年過後,朝事早不知變成何種模樣了。喪氣之事,接二連三,這些時日本就鬱悶難當,被孟氏這麼一說,遲疑著時,見孟氏已經出去了,也就慢慢躺了回去。

  裴右安等了片刻,沒見到裴荃,倒是二夫人來了,歉然道:「右安,實在是不巧,你二叔昨夜凍了一夜,今早下山之後,老毛病犯了,雙膝腫痛難忍,方才貼了兩個藥膏上去。你要是不嫌修珞礙手礙腳,要麼我叫他隨你過去打個下手?」

  裴右安道不必了,叫孟氏代自己轉個話,讓叔父安心養腿,和聞訊趕來的裴修祉以及族中三叔一道,帶了幾個管事,匆匆出門,挽馬之時,周嬌娥跟前的一個婆子跑了出來,說周嬌娥身子有些不適,到處在找二爺。

  老夫人發喪後沒兩天,周嬌娥被診出有喜了,這幾日吃酸嘗甜,極是金貴,昨日自然也留在家中養胎。

  裴修祉斥那婆子道:「不去請郎中來瞧,找我做什麼?我另有要事!」

  婆子唯唯諾諾,轉身要走,裴右安道:「弟妹身子要緊,我去處置便可,你回吧。」

  裴修祉推脫了兩句,終無可奈何答應,轉身回來,入了內室,見周嬌娥靠在床頭,懷裡抱著個暖婆子,爐中煨著火烤的栗子,邊上丫頭忙著剝殼,她笑眯眯地看著自己,便皺了皺眉:「不是說不適嗎?」

  周嬌娥叫丫頭都出去了,笑道:「外頭風吹的跟刀子扎似的,你這邊已經有人去了,你還跟去做什麼,給誰看哪?趕緊過來,給我捶下腰。哎呦,我的腰啊,酸的我坐也不成,躺也不成,命都要沒了半條……」

  裴修祉心裡對她實是疼不起來,沉著臉,轉身便要出去,身後周嬌娥柳眉倒豎,抓起一把空栗殼,朝他後背砸了過去,嚷道:「我這是熱臉貼個冷屁股,成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了?你要是敢出這屋一步,你給我瞧著!你是想著周國舅出了事兒,這回萬歲跟前沒討喜,你眼裡也就跟著沒了皇后娘娘了是吧?」

  她冷笑,「我嫁過來後,你就對我挑三嫌四,橫鼻子豎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還在肖想那院裡的那個是吧?做夢去吧!也不照照鏡子,看清自己的窩囊樣!也就是我,嫁雞隨雞心疼你,反倒被你當成了驢肝肺!當心把我惹急了,大家一拍兩散,都別想有好日子過!」

  裴修祉臉一陣漲熱,僵在那裡不動。周嬌娥發完了脾氣,自顧又拿起帕子抹眼淚。沒片刻,外頭就傳來了辛夫人的咳嗽之聲,裴修祉壓下心中惱恨,沒奈何放緩臉色,過去陪著說話,又給她摟腰捏腿不提。

  ……

  裴右安被叫走後不久,天再次下雪,起先只如柳絮,漸漸飄飄灑灑,變成鵝毛大雪。

  縱然屋裡溫暖如春,嘉芙也是睡不著覺了。

  過了午,才不過申時兩刻,天便陰沉沉的,如同快要天黑。一個丫頭打起簾子,檀香端了碗吃食進來,放下了,往手心裡呵了口熱氣,道:「大奶奶,方才門房那裡來了個口訊,說三叔在山上滑了一跤,這會兒人已經被送了回來,大爺晚飯是回不來的,要是遲了,晚上也下不了山了,等明早再回,叫大奶奶你早些關門,不必等大爺回。」

  嘉芙聽著外頭北風掠過院牆發出的呼嘯之聲,想著他出去時,並沒預備在山上過夜的,不過只穿了件外氅,雪地濕濘,到晚上,腳上的靴子必定濕透,倘真的一個人在山中過夜,寺裡雖有客居,但如此雪夜,鋪蓋若是單薄……

  嘉芙如何放心的下,立刻叫人拿出毛衾,連同裴右安的衣裳,外加厚鞋厚襪,全部打在一起。本想派個小廝送過去的,話到嘴邊,想到雪夜山中孤冷,心裡終究還是想陪他一起,便改了口,讓檀香和劉嬤嬤等幾個人也穿上禦寒衣裳,帶夠預備過夜的鋪蓋,叫了管事,點了小廝,準備了馬車,出城往寺裡去了,路上看不到半個人,冒著風雪,終於在天黑透前,到了山腳之下,打著明角燈,相扶慢慢往上而去。早有腿腳麻利的小廝先飛快爬了上去通報。

  嘉芙人還沒到山門之前,裴右安便快步出來了,將她接入,安置到了供貴婦人們過來禮佛之時暫居的居處,進了屋,吩咐人起爐取暖,見她斗篷積雪,睫毛沾了點點雪絨,鼻尖也凍得通紅,一邊幫她拍雪,一邊低聲責備:「這樣的天氣,誰還出門?我不是叫你早些關門,不必等我嗎?你不聽話,還自己跑了過來?地上積雪厚重,萬一摔了怎麼辦?」

  祖母的去世,對於裴右安而言,必定是個極大的傷悲,這半個月間,他又疲心竭力,但卻始終沒在她面前露出過半分的心緒。

  在她的面前,他比從前更加溫柔體貼,彷彿怕她傷心難過,如同她是一個需要他照看的小人兒。

  沾在睫毛上的雪絨子漸漸融化成了小小的水珠子。嘉芙眨了下眼睛:「我會很小心的。我是聽他們說,三叔不小心摔了腿,先回來了,山上就剩下你一個人……」

  她打住了,略微不安地看著他。

  裴右安一愣,隨即笑了,帶她坐到榻邊,低頭見她腳上那雙鹿皮小靴的靴頭沾滿泥雪,這會兒雪水慢慢融化,竟親自俯身下去,要替她脫鞋。

  嘉芙忙將腳往後縮了一縮,裴右安卻已握住,脫下了靴,又脫下另隻,手掌揉了揉她藏在襪中已凍的麻木的趾,隨後送到榻上,叫檀香將那條毛衾拿來,蓋住她的腿腳,又往她懷裡放了一隻知客僧送來的小暖爐,道:「你且先在這裡歇著。今夜務必先要把樹放倒,免得萬一砸了下來,只是那樹過大,故處置起來有些費事。我先過去了,等下回來陪你吃飯。」

  他轉身,吩咐檀香等人服侍好嘉芙,隨即匆匆而去。

  戌時一刻,他回來時,屋裡已經暖洋洋的,僧人送上素齋,吃完,他又去了那邊,一直到了亥時,這才終於回來,說樹已經安然放倒,原本收起的蓮位也一一歸位了,只等明早將樹拖出去就可。

  二人雖是夫婦,但身處寺廟,卻也不便同居一室,裴右安結束今夜之事,來看了嘉芙,讓她睡下,便出了屋,回了他今夜的過夜之處,另個院落,中間隔了一道山牆,先前嘉芙已經過去,親自幫他重新鋪了床鋪。

  雪漸漸停了。和嘉芙同睡一屋的檀香劉嬤嬤等人,早已入眠。

  深夜的山寺,縱白日因冠了皇家之名沾上世俗中的富貴煙火,此刻卻也萬籟俱寂,恢復了它原本當有的清靜虛遠。

  嘉芙閉著眼睛,伴著劉嬤嬤發出的忽高忽低的鼾聲,想著此刻和自己一牆之隔的裴右安,輾轉反側。

  她有一種感覺,此刻的他,應當也未能安然入眠。

  她終於忍不住,悄悄從榻上起身,穿了衣裳,打開門,踩著沒過腳踝的積雪,出了院門,來到了裴右安的居屋之前。

  窗格漆黑,裡頭沒有亮燈。

  嘉芙上了簷廊,站在門口,遲疑著時,聽到裡面忽然傳出裴右安的聲音:「進來吧。」

  方才她雖放輕了腳步,但雪地踩過,依然發出了輕微的咯吱之聲。想必他早就辨了出來。

  嘉芙輕輕應了一聲,推開了虛掩著的門,看到裴右安披衣站在窗前,窗開著,他轉過臉,朝向門口的自己。

  週遭黑暗,他的身影陷在夜色之中,唯窗外一片雪光,映照出半張輪廓深沉的面龐。

  他看著她,目光靜默而溫柔。

  嘉芙走到他身旁。他摸了摸她已沾了幾分寒氣的小手:「穿這麼少!怎還不睡?」

  「你也不睡。」嘉芙小聲為自己辯解。

  他微微一笑:「我正預備去睡的。你也好睡了。」

  嘉芙不語。

  裴右安便藉著窗外雪光,審視般地看了她一眼,隨即握住了她的雙肩,低頭親了下她的面臉,聲音柔緩,安撫的語氣:「莫為我擔心,我沒事的。」

  他說完,脫下自己的外氅,將帶著體溫的衣裳,披到了她的身上,隨即攬住她的肩,帶著她,要朝門口走去。

  什麼都瞞不過他,包括自己的情緒。

  今晚她冒著風雪,來到這裡,本是想陪他的,不想結果,倒成了他安慰自己。

  嘉芙感動,卻又悵然若失,不肯走,就定在原地,雙手捉住他的衣袖,帶了點小小的撒嬌和固執。

  裴右安笑了,帶了點無奈般地搖了搖頭。

  他往漸漸熄了的爐火裡添了些銀炭,待炭火變旺,放上一壺茶水,坐到了爐前的一張椅子裡,示意嘉芙過去。

  嘉芙到了他身旁。他將她抱坐到自己的膝上,用衣裳蓋住了她的身子,兩人擠坐在一張椅子裡。

  溫暖的火光,在漆黑的夜裡,靜靜地跳躍。爐上的茶壺肚裡,漸漸冒出輕微而悅耳的水沸之聲。

  山寺裡的這個靜夜,是如此的安謐。

  嘉芙閉目,靠在他的懷抱之中,漸漸地犯睏,迷迷糊糊,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感到自己彷彿被人輕輕抱了起來。

  她睜開眼睛,仰頭看向正要將她放平躺到榻上的裴右安,伸臂勾住了他的脖頸,低低地道:「大表哥,我想去拜祭下你的姑姑,你陪我一道,好不好?」

  ……

  嘉芙裹了裡三層外三層的衣裳,被裴右安握著手,朝慈恩寺後禪院深處的那座院落走去,不帶隨行。

  夜空放晴,漸漸現出半輪月影,照得整座山寺宛如銀裝素裹,耳畔輕悄悄的,唯有兩人腳下踏雪發出的輕微咯吱之聲。

  漸漸來到那個平日絕少有人靠近的地方,裴右安忽停下了腳步。

  前面是個岔路口,側旁有條小道,可通往後山之門。

  斷斷續續,已經下了幾天幾夜的雪,積雪足有半尺之厚,此刻就在那條岔道之上,竟然留有兩列足印,足印之上,不見積雪,一直通向前方的那個院落。

  也就是說,就在今夜,或許片刻之前,已經有人先於他們去了那個地方。

  會是誰,在這種大雪近乎封山的惡劣天氣裡,於下半夜的無人時分,來到這個如今近乎荒棄的前元后渡過她生命裡最後一段時光的地方?

  嘉芙的心,「砰」的跳了一下,立刻便想到了一個人。

  她悄悄地看了眼身畔的人。

  裴右安眉頭微微皺了一下,隨即繼續牽著嘉芙,朝前走去。

  離那扇關閉著的門,越來越近了。

  雪地裡的足印,也清清楚楚,一直通到了那扇門前。

  裴右安徑直來到門前,伸手,推了一推。

  門並未從外上鎖,但卻推不開,仿似從裡被閂住了。

  裴右安眉頭皺的更緊,又推了一推,門依舊不開。

  他臉色微沉,略一沉吟,將嘉芙牽到自己身後,隨即緩緩抽出腰間所佩長劍。

  劍光映雪,在月下閃出一道刺目冰寒。

  他將劍尖指向門縫,冷冷道:「我乃裴右安。我知你就在門後。此為禁地,你何人,竟膽敢擅入!再不開門現身,我劍不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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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1 01:32:35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開了吧。」

  一陣沉寂過後,門後有人道了一聲,聲低沉。

  雖然嘉芙方才已經猜想門裡或許會是何人了,但在此刻,便於此地,真的聽到那道似曾相識的聲音從門後傳出之時,她還是吃驚不小。

  正逢歲末,朝廷內事紛紜,外務更是繁雜。半個月前起,當裴家上下沉浸於太夫人喪慟之時,諸多藩屬國,如高麗、安南、佔城、流求等國,或酋長王子,或是使官,陸陸續續地趕在這個時候入京朝賀,此外,孟木、烏斯藏等地也紛紛遣使而來。鴻臚寺接待,禮部每日安排覲見、饗宴,皇帝日常的忙碌程度,可想而知。

  但此刻,門後傳來的那道聲音,她聽的清清楚楚,竟當真如她所想,便是皇帝蕭列。

  裴右安的吃驚程度,更甚於她。

  聽到那聲音的一刻,他那隻執劍之手,便驀然停住。

  那道話音落下,伴著門樞啟轉的輕微「吱呀」一聲,對面雙門,慢慢開啟,太監李元貴立於檻後,低聲說道:「裴大人,萬歲聖駕在此,你不得無禮。」

  裴右安的目光,越過了李元貴的頭頂,落到其後那個站在雪地中央的人影之上。

  那人身披斗篷,從頭到腳,被黑暗遮的嚴嚴實實,起先一動不動,宛若一尊雕像,慢慢地,抬起雙臂,摘下了覆頭的斗帽,露出一張中年男子的面孔,

  清臒的一張面孔,雪光之下,泛出了層淡淡的青白之色,而雙眉愈顯鴉黑,目光在夜色之中,微微閃爍。

  裴右安立刻收劍歸鞘,向著門裡納頭跪地:「臣叩見萬歲。方才不知萬歲在此,多有冒犯,請萬歲降罪!」

  嘉芙也跟隨裴右安,跪在了雪地之上。

  李元貴早側身,避讓到了一旁。

  蕭列道:「不知者不罪。你二人起來吧。」

  裴右安謝恩,帶著嘉芙起了身。一時間,門裡兩人,門外兩人,隔著門檻,俱都沉默了下去,氣氛陡然變得詭異了起來,片刻後,裴右安忽道:「臣白日在此,乃是處置根本堂中一株枯樹,免得傾覆殃及供奉在內的先祖蓮台,因天色晚了,下山不便,便與內子暫宿寺廟過夜,方才無眠,便攜妻前來弔祭姑母,不料驚擾了萬歲,萬歲不怪,實是臣之萬幸。」

  他的語氣充滿恭敬,向皇帝解釋了自己為何會在這時候帶著妻子來了這裡,說完,兩道目光便投向了皇帝。

  這院落,是當年裴文璟的病重彌留之地,從順安王一朝開始,漸漸荒棄,幾乎已經成為了裴家的私屬之地,除逢祭之時,裴家人牽頭前來祭弔,一年到頭,罕見外人。

  今夜,裴右安攜妻來此憑弔姑母,天經地義,但半夜三更,當今的皇帝竟也現身於此,行跡又如此隱秘。

  裴右安話中之意,呼之欲出。

  皇帝依舊沉默著。

  氣氛再次變得詭異,於嘉芙這個暗知內情之人而言,甚至仿似隱隱感覺到了來自皇帝身上的那一縷尷尬。

  嘉芙悄悄看了眼被堵在門裡的那個身影,略一遲疑,朝門裡躬了躬身,打破這靜默,輕聲道:「臣婦不便留,先行告退……」

  皇帝微微咳了一聲,一旁李元貴便開口了,道:「裴太夫人對萬歲曾照看有加,如今仙逝,萬歲悲慟不已,前些日便有意前來私祭,只是日常事務,千頭萬緒,竟片刻也不得閒,方今夜才得以出宮成行。方才到了寺中,又念及幼時與裴大人姑母無猜之誼,一時有感,故順道來此憑弔一二。」

  嘉芙悄悄看了眼裴右安。

  他神色如常,也看不出他此刻如何做想,只微微垂眸,恭聲道:「臣擾了萬歲。若無別事,臣便先行告退。」

  他向皇帝行了一禮,攜嘉芙後退,一直退出七八步遠,方轉身,帶嘉芙而去。

  嘉芙隨裴右安同行,不敢回頭,卻清楚地感覺的到,蕭列的兩道目光,仿似一直落在自己二人後背之上。

  「右安,你且留下,朕另有話!」

  出去了數十步遠,將要拐過甬道之時,身後忽再次傳來皇帝的聲音。

  裴右安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了身。

  李元貴已快步而出,來到兩人近旁,對嘉芙道:「萬歲有話要講與裴大人,請夫人於此稍候,奴婢先伴著夫人。」

  他的語氣,極是恭敬。

  嘉芙忙道:「公公客氣了,我等著便是。」

  李元貴雖是太監,但裴右安知他年輕之時,也是弓馬嫻熟,望了眼前頭那道立於院門之內的暗影,略一沉吟,向李元貴道了聲「勞煩」,隨即轉身,邁步而入。

  荒園寒雪,天凝地閉,皇帝負手,立於雪地中央,神色凝滯。

  裴右安向著前方那人再次下跪,叩首:「萬歲有何吩咐?」

  蕭列仿似回過了神兒。

  「你隨朕來。」他說著,轉身朝裡踏雪而去,推門入內。

  裴右安注視著前頭的那個背影,從地上起身,隨他入內,閉上了門。

  屋內門窗緊閉,光線昏暗,空氣異常清冷,鼻息裡撲入了淡淡的塵腐氣息。

  裴右安站在門邊,看著皇帝慢慢行至一張條几之前,抬手,手指撫過幾面,仿似陷入了某種思緒。

  他不再開口,只靜靜地望著。

  「右安,你之前一直在外替朕辦差,回京又逢喪事,有一事,你大約還不知。」

  皇帝終於開口,語調淡淡:「朕決意納高麗、安南王女入宮,再照禮部進言,開春採選秀女,充盈後宮。」

  高麗、安南兩國,此次除了朝貢,亦有王姬世女隨使團同來,表達了獻姻於大魏國皇帝的意願,其餘使團,也有數量不等的美人貢獻。禮部呈議,稱皇帝陛下後宮迄今只得中宮一人,今非昔比,論制,當充盈後宮,扶持於帝。

  「禮記有云,天子當立六宮,此關乎一國之體。萬歲聖明。」裴右安恭敬地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又道:「李元貴方才,其實替朕瞞了一事。朕想著,既在此遇到,想必也是天意,告訴你也是無妨。朕今夜來此,本意只是憑弔你的姑母,只是未曾料到,會於此與你夫婦相遇。」

  他緩緩踱步,行至窗前,背對著裴右安,向窗佇立了片刻。

  「朕與你的姑母青梅竹馬,奈何天不從人意,當年被迫各自嫁娶。她品性高潔,卻天妒紅顏,以芳華之年,不幸身死於此……」

  「右安,倘若朕告訴你,你姑母當年之殤,全是因朕而起,是朕的錯,你可會痛恨於朕?」

  皇帝的情緒,彷彿突然間難以自控,聲音微微發顫,驀地轉過了身。

  裴右安的身影定住了,但很快,仿似反應了過來,遲疑了下,謹慎地道:「萬歲言重了。即便真如萬歲所言,想必當年萬歲也是無心之過,姑母在天有靈,倘若諒宥前事,右安又豈敢妄論是非?」

  皇帝望著裴右安,良久,情緒似乎終於平定了下來,點了點頭,再度開口,聲音也平靜了許多。

  皇帝道:「今夜此刻,朕乃是將你視為子侄,而非君臣,故向你提了幾句陳年舊事。不瞞你說,因你姑母之殤,這些年來,無時不刻,朕心中如有針刺,便是至死,也難自諒。得你如此良言,朕也算稍加寬慰。荊襄之事,你止戈興仁,慧眼獨到,辦的極好,替朕安定了大局,如今老夫人不幸去世,朕知你必定哀痛難當,這麼些年,你為朕東奔西走,竟無片刻安寧,朕會派你疏中所薦之人前去出任郡守,代你安民撫地,你且歇著,好生休養身體,待過些時候,朕再視情況,奪情用你,如何?」

  裴右安恭敬地道:「臣遵旨。」

  皇帝又道:「佑安,你記住了,往後無論遇到何事,朕盼你,都不要瞞朕,儘管開口,朕若能應,必定無所不應。」

  裴右安再次謝恩。

  皇帝凝視著昏暗雪光中的他,目光溫柔至極,沉默了片刻,道:「好了,朕這裡無事了,天寒地凍,你領你媳婦兒回去,早些歇了吧……」

  便在此刻,外頭忽然隱隱傳來一聲低喝:「什麼人?」聲音似是李元貴所發。

  「萬歲留下,臣去看看!」

  裴右安開門,朝外疾奔而去,看見月影之下,一道黑色身影猶如夜梟,在雪地中疾奔而去。

  李元貴已拔出身便所攜的腰刀,正護著嘉芙,又迅速地打了聲尖銳的呼哨,急喚先前被留於山門外的侍衛前來護駕,轉頭看見裴右安已經奔出,指著數十步外一株大樹,道:「裴大人!這刺客方才竟匿身樹上!」

  侍衛迅速趕到,裴右安命侍衛護著嘉芙入內,護駕,自己拔劍,循著雪地留下的兩道足跡,疾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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