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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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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蓬萊客] 表妹萬福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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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47:5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章

  嘉芙意識漸漸恢復的時候,感到自己彷彿被人抱在懷中,舌下苦澀無比,鼻息裡也滿是濃重的藥味,那人似在往她口中送著藥汁。

  她素來吃不了苦藥,此刻眼睛還來不及睜開,下意識就想扭頭避開,可是臉卻似乎被那人掐住了,她沒有力氣,也發不出聲音,前一口苦藥還沒咽下去,又一口送進了她的嘴裡。

  她顫著睫毛,皺起雙眉,努力和那股逼迫自己吃藥的力量反抗——便在這時,感到那人彷彿癲狂了,自己面龐也痛了起來,似在被什麼不停地拍打著。

  「芙兒!芙兒!醒醒!」

  呼喚聲越來越清楚,又一口苦藥被灌了進來,因為她的反抗,一半流入了喉嚨,另半順著唇角溢了出來。

  嘴裡好苦……

  臉還好痛……

  嘉芙呻吟了一聲,終於從最後的那片幻海夢境裡甦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眸的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幻海的最後一幕,那個從黑暗深處向她走來,朝她伸出手,說要帶她回家的男子。

  只不過,此刻面前這個正摟著她的男子,全然不復夢境中的翩翩風姿了。

  裴右安衣衫染血,眼窩深陷,頰頜冒出了淩亂的鬍茬,一雙疲倦黯淡的眼,密佈了血絲,雙眸一眨不眨,凝視著她。

  「……大表哥……」

  嘉芙感到渾身無力,軟軟地靠在他的懷裡,用小奶貓般的微弱聲音,低低地喚了他一聲。

  裴右安眼底漸漸閃爍了一片帶了血色的淚光。

  嘉芙也已經全都想了起來。

  他去打仗了,傳來了凱旋的消息,她想去大門口等他回來,還沒走到,卻要生孩子了。她生了一天一夜,很是艱難,最後終於生下了孩子,她覺得很累,就睡了過去……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多久,但知道自己一定已經嚇到了他。

  「……我好好的……你不要怕……」

  她抬起手,愛憐地摸了摸他憔悴的面頰,安撫他,又動了動身子,轉頭,想尋自己生出的孩兒。

  她的手碰到他面頰的那一剎那,裴右安卻潸然淚下了,一下就將她擁進了懷裡。

  他緊緊地抱住她,越抱越緊,越抱越緊,緊的彷彿要將她嵌入自己的骨肉,力氣大的也幾乎要將她勒得再次暈倒了。

  嘉芙有點難受,卻更是吃驚。

  這是她第二次看到這男人流淚。

  上一次,還是祖母臨終,他趕回來跪在祖母身前。但那次,他也沒有像這回這樣。

  他彷彿已經完全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了,卻又要強行忍著。他抱著她,將臉深深地埋在她的長髮裡,一動不動,慢慢地,嘉芙感到自己長髮下的脖頸間,無聲無息地漫出了一片帶著溫度的濕意。

  裴右安便如此抱著她,抱了許久,再次抬起頭,嘉芙已經看不到他的眼淚了,但眸底依舊通紅。

  他扶著嘉芙,將她輕輕地放倒在了枕上,動作輕柔無比,彷彿她是個一碰就碎的玻璃人兒,給她蓋好被子,沙啞著聲,微笑道:「咱們的孩兒在另間屋裡睡著了,你先吃些東西,有了力氣,我就抱他過來,叫他和你一起睡。」

  「我想現在就看他——」

  裴右安搖了搖頭,將嘉芙輕輕按回枕上,端著藥碗出去了。

  外面傳來一陣歡呼之聲,嘉芙聽到兩個丫頭,丁嬤,還有那個小太監,幾人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各自聽不清楚,但無不充滿歡欣。

  崔銀水兩腿一鬆,站立不住,一屁股坐到了雪堆裡去,爬起來又不住地朝天跪拜,嘴裡再次念念有詞。

  檀香進來服侍嘉芙換衣。嘉芙看了眼窗外的漆黑天色,問了句,這才終於明白,為什麼自己剛醒來的時候,裴右安的模樣會是如此憔悴,情緒更是如此失控。

  她是前夜生完孩子的,至此刻甦醒,中間已經過去了兩天兩夜!當時她生完孩子,還在出血,人也昏迷了過去。裴右安在旁守著,餵她吃藥,藥餵不進去,他便自己含在口裡,一口一口地哺進她的嘴裡。他整夜抱著她,從她那晚生孩子開始,直到今夜此刻,四個夜晚,三個白天,沒合過片刻的眼。

  嘉芙眼底禁不住亦閃出淚光,檀香忙給她拭淚:「剛生完孩子,可不興哭,要落下病根兒的……」

  嘉芙自己飛快拭去眼淚,叫她端來吃的。她肚子很餓很餓了,她要多吃些東西,快些恢復力氣,讓裴右安放心,也好快些叫他答應抱孩兒過來。

  她吃了一大碗肉糜粥,一個甜蛋羹,還有兩隻包子,終於覺得恢復了力氣。裴右安給她再次端來藥,她乖乖地,幾大口就喝下了苦藥,張嘴含了他放到自己口中的一塊紅糖,便眼巴巴地看著他。

  裴右安笑了,朝她點了點頭,隨即轉身出了屋子。

  嘉芙知道他要去抱兒子過來了,又緊張又興奮,靠在那裡,兩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口,片刻後,他便回來了,臂彎裡親自抱了嬰兒,檀香為他打開門簾,他彎腰進了屋。

  嬰兒被包裹的嚴嚴實實,輕輕放在了床上,裴右安展開包裹住他的斗篷,嘉芙睜大眼睛,看到一個白嫩嫩圓滾滾的小人兒,出現在了自己的面前。

  小人兒生的極是漂亮,一頭毛茸茸的短髮,淡淡的眉,才幾天大,兩排睫毛便又長又捲,鼻頭挺秀,粉嫩粉嫩的小嘴巴。他醒著,睜大他那雙圓溜溜的漆黑眼睛,彷彿也好奇地看著朝自己慢慢湊過臉來的嘉芙。

  裴右安說,他已經替兒子取好了乳名,便叫他慈兒,希冀他能牢記親恩——慈是上古神鳥陽烏,嘴白名慈,求食哺母,故而得名。

  嘉芙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便徹底忘記了自己為了生他而經受過的那些痛。她忍住心中湧出的對他的無限愛意,小心地伸出手指,碰了碰他的一隻小手,那孩兒便立刻抓緊了她的手指,輕輕晃動,口中發出咿咿呀呀的歡喜之聲。

  「他笑了,他笑了!」

  嘉芙激動不已,抬起頭:「大表哥,我能抱抱他嗎?」

  裴右安凝視著自己這個有時也還如同孩子般稚幼的妻,唇角微微勾了勾:「傻芙兒,你是他娘,怎麼不能抱了?」

  嘉芙又是歡喜,又是緊張:「我怕我抱不好他……」

  裴右安笑了,雙手輕輕抱起繈褓裡的孩兒,將他放到了嘉芙的懷中。

  屋裡暖洋洋的,小人兒身上穿著嘉芙先前做的一件柔軟小襖,軟軟的一坨,身上帶著淡淡的奶香,靠到了嘉芙的懷中,彷彿聞到母親身上的氣息,一張小臉便焦急地蹭了過來,不停地拱啊拱。

  「慈兒肚子餓了呢。」裴右安含笑望著她。

  嘉芙羞紅了臉,叫他去給自己擰一把乾淨的熱毛巾,輕輕地放下小人兒,在裴右安含著笑的注視目光下,微微側過身,解開衣襟,擦了擦胸前,隨即躺了下去,將小人兒抱到了自己的身邊。

  慈兒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吸吮著母親的乳汁,發出吞咽的咕咚咕咚之聲,吃飽了,慢慢地睡著了。

  裴右安也躺了下來,側身臥在床側,默默地看著嘉芙哺乳,等到小人兒終於睡著了,他起身,將他輕輕抱起,放到了一旁的小床上,替他蓋好被子,回來,靠了過來,吮去還沾在她如飽滿蜜桃的胸脯前的一抹殘餘乳汁,朝面頰嫣紅的她一笑。

  「累了吧?快睡吧。」

  他帶了點不捨地將她衣襟掩好,扶她躺平。嘉芙卻鑽進了他的懷裡,抱住他:「大表哥,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裴右安沉默了。

  嘉芙慢慢地鬆開他,仰臉望著他,略微有些不安:「大表哥……」

  裴右安忽然將她抱入懷中,緊緊地摟著,胡亂親吻著她,吻如雨點般落在她的額前,鼻頭,面頰,脖頸,胸口,又回到她的嘴邊,頂開唇瓣,狠狠地吸住她的香舌,徹底和她絞纏在了一起。

  他深吻她,久久不放,兩人津液互渡,直到她快要窒息,這才鬆開了她,將她頭按到了自己的胸膛之上,嘉芙感到他心口跳的飛快,喘息急促,良久,才終於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芙兒,你是不知,你睜眼之時,我是如何的感激上天。你未醒來的那兩夜,我每每想到生我之母,心中便恐懼萬分。芙兒,幸而你最後還是醒了,倘若你就此不歸,此生獨餘我一人……」

  他驀然停下,音喑啞而凝澀。

  嘉芙心突然砰砰地跳,卻不敢亂動,只溫順地依在他的胸前,聽著他對自己的說的話。

  「芙兒,從前我一直未曾告訴你,我的生身之母,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姑母,天禧朝的元皇后,而我的生身之父……」

  他再次停了一下,閉了閉目。

  「便是過去的雲中王,如今皇宮裡的那個人。」

  他終於還是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

  「當年便是在慈恩寺裡,我母生下我後,血崩不止,不過兩日,便離世了,我被我父接至裴府,以長子撫育,這才有了後來之我……」

  他停住,長長地呼吸了一口氣,彷彿在平息此刻的心情。

  「此事我從前一直未曾告你,因實是難以啟齒。今夜我卻想叫你知道,哪怕你會輕視於我。芙兒,我原本只道我乃我父私生之子,卻怎知實情比我從前所想加倍不堪,我更是個不祥之人,生母亦因生我而死,我恐她在天有靈,想必也是對我厭惡至極。本就為這世上多餘之人,倘今日我再失你,我生又有何歡可言?」

  嘉芙從他胸膛支起身子。

  「夫君,倘我告訴你,祖母臨終之前,便已叫我得知了你的身世,囑我伴你一生,你又會如何做想?」

  裴右安目光定住了。

  「夫君,你錯想了,你怎會是多餘之人?我又怎會因此輕視於你?祖母,舅父當年將你撫育而大,祖母臨終前,依舊對你念念不忘,心中對你自是有愛,他們尚且如此,何況是拼死生下了你的生身母親?她當年若真的厭惡於你,又怎會十月懷胎,冒著風險也要將你生下?她心中實是對你愛極,這才不顧安危,捨了性命也要將你帶到人世。倘她地下有知,知你如此自鄙,如此看她,她心中將會何等難過。」

  「夫君,你願告我此事,你不知我心中何等欣慰。你母愛你,我亦如此。她不在人世了,這輩子還有我,我來伴你。」

  「君若不老,我不敢白頭,君若老去,我便隨君白頭。夫君,你可願意?」

  裴右安凝視了她許久,慢慢地,將她緊緊地抱住,閉上了眼睛。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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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兩個月後,初春,素葉城外廣袤原野的深處,地平線依舊被沒有化盡的積雪連成一片白皚,但靠近城池和煙火人家的地方,凍了一個漫長冬季的泥土卻已開始慢慢變軟。連著放晴了幾日,料場那片矮屋前,前兩日,東一簇西一撮的,也已悄悄有零星的濕苔從牆角根的石頭縫裡冒出了頭。

  過了午,裴右安騎著踏雪去了素葉城。因來了消息,唐老大人親自來素葉城了,要裴右安過去——上回那場戰事過後不久,唐老大人便派了人來素葉城暫時接管了都司府,裴右安回了料場,一邊等著後續處置,一邊和嘉芙過起了初為人父人母的小日子,照顧慈兒,調理嘉芙身子,忙忙碌碌間,不知不覺,兩個月就過去了。

  上回那事兒,雖然先前已有過唐老大人的叮囑,允許裴右安「便宜」行事,但「便宜」到了這樣的程度,往重裡說,就是謀逆造反。這兩個月間,唐老大人必定已將事情報到了皇帝跟前。

  雖然憑了直覺,嘉芙覺得應該沒什麼大事,想來皇帝無論如何也不至於砍了裴右安的腦袋,但也吃不准皇帝心裡頭現在到底在想什麼。萬一他還惱著裴右安,借機再給他穿雙小鞋,弄個罪加一等什麼的,也不是沒可能。故裴右安去了後,嘉芙有點忐忑,帶著兒子,和兩個丫頭在屋裡做針線,消磨著時間。入夜,陪著兒子玩了片刻,見他睏了,便上床哺乳,慈兒吃飽,漸漸睡了過去。

  嘉芙靠在床頭,拿起白天沒做完的那隻虎頭鞋,慢慢地縫著鞋頭上的那隻小老虎,忽然聽到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轉頭,見裴右安回了。

  裴右安脫了外衣,去洗了手,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探身去看睡了過去的兒子,輕輕摸了摸他的小臉蛋,唇邊露出笑意,隨即坐到床邊,朝嘉芙伸過來手。

  嘉芙入了他懷中,低聲問他飯吃了沒,他說在城中陪唐老大人用過了。

  嘉芙看出他似有話要和自己說,便仰面望著他。

  裴右安手掌輕輕撫摸著她垂在腰間的一把秀髮,「芙兒,白天見了老大人。朝廷准他告老致仕了,不日老大人便要返回關內,解甲歸鄉。只是……」

  「朝廷問於老大人,何人可替,老大人薦我,朝廷准了。今日老大人便帶了朝廷旨意而來……」

  他頓了一頓。

  唐老大人今日向他宣讀的那道聖旨,先是列了他的罪行,皇帝斥他膽大妄為,目無綱紀,說原本罪加一等,嚴懲不貸,但念在當時是萬不得已的權宜之舉,最後立了大功,過後又立即向隴右節度使府呈情請罪,查明確實是出於公心,所以從輕處置,罰他一年俸祿。又因為得到了唐老大人的大力舉薦,老大人還出具擔保,所以朝廷決定採納老大人之薦,任命裴右安接替隴右節度使一職,望他從中牢記教訓,忠君體國,再不可辜負朝廷對他的厚望,等等等等。

  嘉芙鬆了口氣。

  原來真是自己想多了。

  離開京城一年多後,這次出了這樣的事情,皇帝不但沒有問半點的罪,反而順勢讓他領了節度使一職。

  雖然上輩子,裴右安就是卒於這個節度使的官任,這輩子繞了一圈,最後他又回到了這位置之上。但嘉芙卻不擔心。

  她深信,上輩子裴右安在素葉城的去世,一定和蕭胤棠脫不了干係,這一點從蕭胤棠死前的夢囈就能推斷出來。

  這一輩子,蕭胤棠被廢了,囚在了蕭家祖地庚州,他想要翻身,可能性微乎其微。而廢太子妃章鳳桐,據崔銀水告訴她說,先前生了個女嬰,未及滿月便夭折,章鳳桐悲慟欲絕,日夜哭泣,對女兒思念成疾,最後竟癲狂成瘋,不但失禁,竟還當著宮人的面,將穢物混入食中食用,眾人無不駭然,她卻嬉笑自若,又和夭折了的女兒隔空對話,解衣哺乳。那時已過半年,按罪,原本當被送去祖地同囚,當時已歸鄉的章老,上書泣求皇帝法外開恩,皇帝便命太醫檢視章鳳桐,確係失了心瘋,遂允章家將廢太子妃領了回去。據說自此被章家人幽禁於深院,不見天日。想來這一輩子,也就如此活到頭了。

  一切都和從前不同了。這輩子,就算兜兜轉轉,裴右安最後回到了素葉城,乃至又領節度使一職,但嘉芙知道,他和自己一定會攜手同行,白頭偕老。

  「芙兒,節度使一職,我當領不當領?」

  裴右安神色有些凝重,沉默了片刻,忽問她。

  嘉芙從他懷裡爬了起來,望著他道:「大表哥,你雖問我,但我知你自己心裡,應當也已有了思量。節度使的印綬,雖是朝廷所授,你領的俸祿,亦是朝廷所發,但那些喚你大人,盼你帶給他們安業日子的,卻是千千萬萬的庶民。大表哥你做官,不是為了皇帝而做,乃是為了庶民。從前如此,如今也是一樣。倘若你不做,換成另一個胡良才來做,最後苦了的,還是治下百姓。朝廷既有了旨意,老大人又這般舉薦,還為你具保,你若推卻……」

  嘉芙悄悄瞥了他一眼,「那個人畢竟是皇帝,治不治你個抗旨不遵之罪且另說,你豈非辜負了老大人的一番信任?」

  白天接到那道旨意後,裴右安心神有些恍惚,回來後,情不自禁便問於嘉芙,本也只是信口而言,卻沒想到她如此勸了自己一番,字字句句,彷彿都說到了心裡去,呆了一呆,不禁慚愧,歎了口氣:「芙兒,枉我一大男子,遇了此事,心胸竟也不及你一女子開闊。你說的是,做官乃是為了百姓而做,並非為了一家一姓。老大人如此信任於我,我豈能令他失望?這綬印,先父當年曾用,如今我追隨他便是了,倘能造福一方民眾,也不枉先父當年對我的栽培撫育之恩!」

  所謂當局者迷,以他如今和皇宮中那個人的關係,嘉芙知他心中起先應還存了疙瘩,這才猶豫不決。

  聰明人有了心結,往往自己反倒最難化解。見他被自己給說開了,心裡歡喜,卻故意蹙眉:「大表哥你此話何意?為何女子心胸就定要比男子狹隘?」

  裴右安一怔,隨即失笑,拍了拍自己的額,將嘉芙抱到腿上,親吻向她賠罪,是夜,屋中溫情無限,身畔慈兒也是乖巧無比,睡在相擁而眠的父母身畔,一夜酣眠,直到天亮。

  半個月後,隴西原節度使卸任而去,裴右安繼領節度使一職。

  消息傳開,整個素葉城的民眾都沸騰了。

  須知當日戰事完畢,裴右安向唐老大人派來的人交印完畢,攬下一切罪責,出城去了之後,城中民眾,無不為他捏著一把汗,唯恐皇帝治罪於他,今日獲悉如此消息,豈有不高興的道理?只是隴西節度使的府衙,向來設於雍州,距離關內更近些,與素葉邊城遙遙相對,民眾歡喜之餘,不捨裴右安離開,第二天,便有許多人自發聚集,人數多達數千,一路浩浩蕩蕩敲鑼打鼓地來到了料場。

  嘉芙當時正在屋裡收拾東西,裴右安躺在床上,將慈兒抱到自己胸膛上,逗弄著嬌兒,屋裡都是父子倆發出的笑聲。

  在這裡住了將近一年半了,現在要搬走,嘉芙心中竟有些不捨。所謂敝帚自珍,連那張被裴右安修過了腿的老床,現在看著,都覺得充滿了溫馨的回憶,正忙碌著,這也捨不得丟下,那也想要帶走,忽然聽到外頭隱隱傳來一陣喧聲,老丁又急匆匆地跑來,遠遠地嚷道:「裴大人,城裡來了許多的民眾,要替裴大人和夫人送行呢!」

  裴右安坐起身,和嘉芙對望一眼。嘉芙忙將慈兒接了過來,交給檀香,幫裴右安理了理衣衫,兩人到了外頭,見料場大門之外擠滿了民眾,手裡有抓著雞的,有提著酒的,還有個小伢兒,懷裡抱著隻小羊羔,看見裴右安和嘉芙出來,飛快地跑了過來,將小羊羔高高舉了起來,一個老漢磕頭道:「這是我家孫子,這羊羔是他養的,今天抱了過來,請大人和夫人勿嫌,實在是老漢一家人的一點心意!」

  他話音落下,其餘人也紛紛下跪,爭相要將帶來的東西遞送上來。

  裴右安急忙去扶那老漢,又叫人都起來,說東西不收,那些人卻哪裡肯聽,扶起這個,那個又跪下,將他團團圍住,一人道:「那日若非有大人護住城池,我們這些人如今都不知如何了,何況這些東西!請大人務必收下!」

  嘉芙心中感動,更為自己有如此一個丈夫而感到驕傲,見那小孩子還舉著羊羔,學他祖父跪在那裡。那小羊雖才幾個月大,卻已被養的圓滾滾的,可見平日照料細心,又想是有些沉,那孩子舉的有些吃力,卻還努力頂著,便過去,將羊羔從他手裡抱了下來,笑道:「你很喜歡這小羊吧?抱回去吧,裴大人不會收的。」

  那孩子彷彿害羞,卻搖頭不肯。

  裴右安露出微微動容之色,抬手,示意眾人安靜下來,說道:「裴某不過盡本分而已,卻得諸多父老如此厚愛,裴某不勝感激,更是慚愧。我在少年之時,曾兩度來過素葉城,對此地,亦懷有別樣之情懷。此城毗鄰邊境,人口眾多,地理更是折衝,不瞞諸位父老,裴某正考慮將節度使府衙搬遷至此,日後更有利於戍邊衛境。諸位父老今日心意,裴某與夫人心領了,只是這些東西,請一概帶回!」

  民眾本就是捨不得他走,聽他說要將府衙搬來這裡,歡聲雷動,只是那些東西,卻無論如何也不肯帶走,朝著夫婦二人磕頭,將東西紛紛放下,人便要走,無不喜笑顏開。

  裴右安便是智計無雙,對著這麼多強行放下東西就走的人,一時也是無計可施。

  嘉芙便上前一步,對著眾人高聲道:「諸位父老,皇帝曾有嚴令,官員若取百姓之物,視同斂財,即便百姓甘心所贈,亦不可妄取,否則便是觸犯我大魏律法。請父老聽裴大人之言,諸位的心意領了,我夫婦二人萬分感激,但這些東西,請務必收回!」

  裴右安被提醒,忙抱拳。

  嘉芙說完,親手將那隻小羊羔抱了起來,放回到那孩子的懷裡,笑著,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民眾相互對望了片刻,這才無可奈何,將自己方才放下的東西紛紛拿了起來,只是心中,對這一雙即將到來的新任節度使夫婦,更是欽佩敬重,再次下跪叩謝,這才起身,歡歡喜喜地去了。

  一個月後,朝廷批覆,准隴西節度使府衙搬遷至素葉城,府衙設於原本的都司府內。

  昭平三年四月底的這一日,在一隊士兵的持護之下,裴右安帶著坐於馬車中的嘉芙和慈兒,在民眾夾道歡迎的鑼鼓聲中,入素葉城,遷入節度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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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東風解凍,雨水桃華,蟄蟲鳴振,玄鳥將至,又是一春,循環複始。

  這一春,本也只是一個尋常的新年伊始,但對於京城百官、在外王府、各文武衙門,乃至大魏的萬萬子民來說,下月廿六,卻是一個舉國大賀的特殊喜慶之日。

  這一年是昭平六年,下月廿六,便是皇帝五旬整的萬壽之日。

  今上自登基以來,忽忽已然七個年頭過去了,在大臣們的私評裡,雖有嚴刑峻法、苛刻不近人情之嫌,但皇帝修生養息,登基多年,從無土木聲色之樂,勤勞政事,夙夜不怠,如今天下太平,民安居樂業,此為有目共睹,故逢他五旬萬壽,不斷有大臣上表,提議大赦天下,由禮部操辦千秋賀儀,到時天下大慶,萬民同賀,一道為皇帝祈福祝壽。

  皇帝對於自己過壽一事,向來興致缺缺,每年逢日,不過在宗廟內具禮致祭,百官不賀,年年如此,但今年,或許年紀大了,也或許是逢五旬整壽的緣故,皇帝竟一反常態,並未出聲反對,於是元宵過後,由禮部、宗人府牽頭,下屬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協力,其餘五部,朝廷九卿,無不放下別事,全都預備起了下月廿六的萬壽慶典。

  眾臣提議的設壇、建醮、建廟祈壽等項,均被皇帝否決,唯獨去歲,東南沿海亦取得了剿倭戰事的大捷,徹底搗毀倭寇匿於澎湖數島的老巢,剿殺倭寇近萬人,俘虜數千,餘下如喪家之犬,驚惶逃回倭國,為患多年的沿海倭患,終於得以肅清,軍民歡喜鼓舞,如今翹首只等海禁再開,兵部提議的萬壽之日於皇城午門前舉辦一場獻俘之禮,以此慶賀皇帝萬壽,張揚國威,皇帝照准了,兵部遂操辦。

  深夜,三更將至,李元貴手執一表,匆匆入殿,面上帶了微微的喜色,快步到了殿口,看了眼內裡,見烏沉沉一片,問一值守小太監:「萬歲歇下了?」

  小太監低聲道:「萬歲略乏,奏摺不多,亥時批完,便歇下了。」

  李元貴捏著手中奏表,又看了眼內殿,遲疑著時,忽聽黑漆漆內殿的深處,傳出了皇帝的聲音:「是李元貴?」聲音聽起來略帶喑啞。

  李元貴忙應了一聲,將奏表揣入懷中,入內,燃了燭火,行至龍床前,將一面垂帳撩起,以金鉤掛住。

  蕭列睜了眼睛,慢慢地坐起身。李元貴見他白色中衣的後襟上有層汗跡,貼於後背,額頭亦隱隱浮出一層水光,似剛從夢中驚醒的樣子,忙取汗巾為他拭汗。

  蕭列接過,自己慢慢擦了把額頭。

  「萬歲頭還可疼?自己定要保重龍體,那些糊塗人的糊塗之言,萬萬不必上心!太醫也說了,萬歲乃是肝火鬱躁,氣結於心,倘日常舒心緩氣,身子自然便會好。」

  從去年起,蕭列的身體漸漸就沒頭幾年好了,夜間眠淺,時有頭痛。今日白天下朝回來,又疼了片刻,原因便是那萬壽慶典,朝會中,群臣議預備事項之時,一身兼詹事的翰林學士竟上奏,稱東宮關乎國體,乃朝廷大事,宮位卻至今空置,朝臣無不焦慮,廢太子已守靈多年,盼皇帝借此萬壽之機,施恩召回,提點教化,助其裨益,則朝廷大幸,天下大幸。

  這奏言雖然半句也沒提復立廢太子,但個中含義,卻是不言而喻。

  皇帝登基迄今七載,唯一的皇子,從前於太子位上被廢,送去祖地守陵,這些年間,後宮再無任何動靜,又據傳聞,皇帝後宮如同虛設,這幾年間竟從無召寢過嬪妃。朝臣表面無波,暗中卻各種揣測,底下暗流湧動。尤其這兩年,朝臣愈發關注此事,漸漸有人推測,皇帝應是有意復立太子,只是尋不到合適契機,如今操辦萬壽,便有嗅覺敏銳之人,譬如這位詹事大學士,借機上了一表,原以為揣摩聖意投其所好,卻萬萬沒有想到,皇帝聽罷,勃然大怒,竟當場將那詹事革職,廷杖三十,隨後怒氣衝衝罷朝而去,留下滿朝文武或戰戰兢兢,或駭異莫名。皇帝回了後宮,頭痛便也發作,太醫過來,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了過來。

  蕭列並未應聲,自己擦了擦汗,丟下汗巾,問道:「你半夜尋來,何事?」

  李元貴忙笑道:「萬歲,隴右節度使衙門的祝壽賀表連夜送到了,奴婢想起萬歲的吩咐,不敢壓下,方才帶了過來……」

  蕭列立刻轉頭,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從懷中取出那封打了火漆的賀表,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皇帝盯了片刻,慢慢地接過,啟了火漆,手定了一定,終於裡頭抽出賀表。

  薄薄一張紙,上頭不過寥寥數列字而已。皇帝掃了一眼,視線定了片刻,一動不動,良久,目光裡漸漸流露出一種混合了失望的怒氣,將手中的賀表擲在了地上,冷笑道:「朕便知道!果然如此!」

  賀表飄飄落地,掉在了龍床之前。

  皇帝萬壽大慶,所有不能進京的各省在外王府、七品以上文武衙門,按制,一概由主官領下屬就地行告天祝壽之禮,完畢後,送入表文。

  李元貴屏住呼吸,瞥了一眼賀表,瞥見最末一行字:「……恭惟皇帝陛下萬壽聖節,應乾納祜,奉天永昌。臣裴右安等誠懽誠忭,敬祝萬萬歲壽。」

  正是本朝官員歷來用以向皇帝上萬壽賀表的通用致辭,一字不多,一字不少。這些時日,各省每日都有大小衙門數十封類似賀表送至,內容千篇一律,唯一不同,便是主官姓名而已。

  李元貴識得裴右安的字體,認出應是他本人所書,並非幕僚代筆,這才略略鬆了口氣,忙揀了起來,賠笑:「萬歲萬勿多思。此為萬壽賀表,各省歷來皆有規制,裴大人如何能別出心裁與眾不同?心裡必定也是不忘,萬歲你看字體,乃裴大人親筆所書,一字一頓,筆跡可循,可見書寫此表之時,必正襟危坐,極是恭敬。」

  蕭列一語不發,慢慢下榻,趿鞋行至北窗,推開窗牖,朝著漆黑夜空,面北凝立。

  李元貴不敢再發聲,只垂手站在一旁,忽聽皇帝道:「崔銀水那裡,最近可來了孩子的消息?」

  「稟萬歲,便是去年底傳來的那信,奴婢已轉呈萬歲。如今尚無新的消息。萬歲若掛念,奴婢這就傳信,命他報來。」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那孩子生於昭平三年立春,如今六年立春,三歲了。朕很想見他。」

  「朕下月便五十歲了。朕的孫兒,也該回來了。」

  他轉過身,注視著李元貴,緩緩地道。

  李元貴跪地,叩頭道:「奴婢領旨。」

  ……

  入春,素葉城中,冰雪漸漸消融,再過幾日,便是春集。

  到了春集,來自西域和關內的各地商人,都會雲集於素葉城,換貨交易。來自西域的葡萄酒、玉器、藥材、鑌鐵,來自關內的絲綢、棉布、瓷器,乃至胡人馬匹,天南海北,各種貨物,琳琅滿目,那半個月間,商人駝隊和馬幫馬隊,往來不絕,四方民眾已攜家帶口地前來趕集。素葉城的熱鬧程度,幾乎能與關中城池相媲美。

  素葉城因地處要道的交匯中心,這種商人集中起來交易的春集,早十幾年前便有了,但規模一直不大,人也不多,三兩日也就畢了。便是這三年間,裴右安就任隴右節度使,名傳西陲,又將府衙遷到此地,鼓勵西域和關內商人來此交易買賣,素葉城的春集,這才吸引了許多慕名而來的商人,規模迅速擴大,去年一直持續了十來天。今年雖然離開集還有幾日,但前些日裡,便已陸續有商人開始抵達,棧居人滿為患,城中大街小巷,到處可聞駝鈴之聲,瞧著比之去年,更要熱鬧上幾分。

  但凡來城交易的商人,都需先去城北的節度使府衙登記造冊,故一大早,在府衙大門前擺出桌椅的文書便忙碌了起來,商人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更有不少人,登記畢了還不願離開,滯留附近,尋著門路,盼能被引見進去,得以拜見那位名聲遠揚的節度使大人。

  府衙前頭如此熱鬧,後頭的一個小校場裡,卻靜悄悄很是安靜。一個男童,大清早便來了這裡,開始日常練功。

  男童不過三四歲大而已,穿了件淺藍小衫,容貌俊秀,髮梳兩結,頂在頭頂兩邊左右,宛如兩隻小角,模樣十分可愛,來了後,對著對面架子上點燃的一炷香,紮起了馬步。

  這是父親給他交待的功課。父親說,從上月開始,他滿三歲了。要開始進學。逢單,每天早上,讀一篇書,寫一篇字,逢雙,則到小校場裡紮一炷香功夫的馬步,然後再練習射二十支箭。

  今日逢雙,父親有事沒能陪他,小傢伙便自己來了,像往常那樣,照著父親教他的姿勢,擺出了馬步,一板一眼,有模有樣。

  太陽漸漸升高,香短了下去,因剛練習不久,男童額頭很快就沁出了汗,陪在旁的一個隨從——面白無鬚,嗓音尖細,便是太監崔銀水,如今已經伴了這小公子三年,知他吃力,見狀十分心疼,左右瞧了下,見男主人不在,急忙來到香前,鼓起兩個腮幫子,幫著用力呼呼地吹著那香火,吹的上氣不接下氣,兩眼翻白,這樣的天氣,後背都冒出了熱汗,可算將那一株香吹完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轉過身,高興地道:「小公子!快看,我幫你把香火吹完了!今日馬紮好了!」

  那男童,便是裴右安的兒子,卻仿似沒有聽到,繼續蹲著馬紮,小身子一動不動,眼睛只看著前方兵器架投在地上的那道黑色影子,直到影子和牆角貼在了一起,這才站直身體,踢了踢有點發酸的兩條小腿:「崔伴兒,等下我爹要是來了,問我有沒練滿一炷香,我就說你幫我吹香火了,我只好看前日的日頭影子,也不知滿不滿一炷香。」話聲裡還帶了點奶稚之音,聽起來軟軟的,崔銀水卻嚇的不輕,「哎呦」了一聲,蹲跪在了地上,兩手交替抽著自己的嘴巴子,「叫你嘴賤!」哭喪著臉,「小公子,你就饒了我這回吧。下回我再也不敢了!」

  男孩兒看著他抽了自己幾下臉,這才上去,拿開了他的手,道:「崔伴兒,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不喜歡這樣。答應了爹的事情,我就一定要做到!剛才我是嚇唬你的。只是下回,你要是再這樣,我就真生氣了!」

  崔銀水用力點頭,男孩兒這才露出笑,又從兵器架上拿起一張父親親手給他做的小鐵弓,站在數丈外的地上,搭箭,拉滿弓弦,瞄準後,朝著前方的靶子,射出飛箭。

  「咻」的一聲,箭頭釘入了靶子,雖離靶心偏了兩寸,但小小年紀,那眼神,那架勢,竟沉穩異常,隱隱已有大家風範。

  那男童射出一箭,見箭頭未中靶子正中,便一箭又一箭地接著練,早滿了二十箭了,卻彷彿卯上了勁,繼續練習,一絲不苟,漸漸熱了起來,汗流浹背,又把外衣脫了。

  崔銀水在旁看著,又好一陣的心疼,簡直恨不得自己上去代勞,只是這回卻不敢再發半聲了,只在一旁陪著,幫那孩子遞箭,這時,校場大門裡進來個二十出頭的窈窕麗人,明眸霧鬢,穿條秋香色底裙,因風吹來還帶了點冷,出來便往肩上搭了條鵝黃底繡海棠紋的白狐領短披肩,貌美無比,朝著這邊走來。崔銀水聽到腳步聲,轉頭,見是主母來了,面露喜色,急忙迎了上去,指手畫腳地說了一通。

  慈兒上月才剛滿三歲,就被裴右安拎著來校場了,嘉芙也是心疼,起先阻攔,偏兒子竟不領她的情,嘉芙也是無奈,只好放了他,方才聽檀香說大人有事出去了,不放心,便自己找了過來,見兒子在那裡一箭一箭地放著,喚了一聲。慈兒聽見,見娘親來了,急忙放下弓箭,跑了過來。

  嘉芙將他抱住,見他一臉的汗,摸了摸,後背也都是汗潮,心疼的緊,忙取出帕子替他擦汗,問累不累。

  慈兒在父親面前,是個小大人的模樣,到了嘉芙這裡,卻恢復成軟噠噠的小人兒模樣,抱住嘉芙脖子,小臉兒靠了過來,點頭。

  嘉芙見他小手手心都被弓弦勒出了紅痕,心疼極了,忍不住心裡埋怨裴右安。問了崔銀水,知他早射滿了裴右安規定的二十支箭,便帶了兒子回屋,幫他擦了身子,裡外換了衣裳。

  木香送來一碗點心,嘉芙親自餵他,慈兒吃了兩口,楊雲來求見,說壽禮連同壽幛都已封好,交由快驛,發往京城了。

  皇帝過五十萬壽,天下皆賀,消息早早就傳到了隴右,裴右安這裡,卻只發出了一封公文式的賀表,除此再無任何表示,每天依舊忙忙碌碌。嘉芙便趕做了一道壽幛,又親手做了件壽喜之服,以隴西節度使府的名義,叫楊雲再送進京裡。

  她做壽幛和衣服,也沒瞞著裴右安,那日特意叫他看到。他盯了一眼,便板著臉,走了過去。嘉芙見他沒出聲反對,做好了,便叫楊雲給送了出去。

  楊雲稟完,退了出去,嘉芙繼續餵兒子吃東西,卻見慈兒眨了下眼睛,好奇地問:「娘,京城在哪裡?皇帝什麼樣?他過生日,娘為何要親手給他做衣裳?那日我都看見了,爹爹為何很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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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慈兒眼睛睜的圓溜溜的,望著嘉芙,等著娘親的回答。

  嘉芙道:「京城離我們這裡很遠,要走很多天的路才能到。城裡有一座大屋子,房頂是用琉璃瓦蓋的,太陽一照,就會閃閃發亮,皇帝就住在裡面。他管著天下的人和事,和尋常人不一樣。他過生日,娘給他做衣裳,是本分的事情。你爹爹……」

  她一時語塞,還在想著該如何向兒子解釋,慈兒眼睛一亮:「我知道了,爹爹是心疼娘親辛苦,這才不高興了!」

  嘉芙為趕做出那件壽喜衣裳,還熬了幾個晚上,裴右安確實很心疼,愈發的不高興。

  慈兒才三歲,平日不大愛說話,卻聰慧的很,嘉芙疑心裴右安小時大約就是兒子的模樣,很是不好糊弄,正傷著腦筋該怎麼回答他爹不高興的問題,忽聽兒子自問自答了,鬆了口氣,正要把話題岔開,忽聽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裴右安進來了。

  慈兒原是靠在嘉芙懷裡的,看到父親來了,急忙爬了起來,叫了聲爹爹。裴右安點了點頭,坐到旁邊,問他早上練功之事。慈兒小身子坐得筆直,一一應答,話音稚嫩,望著父親的神情,卻極認真。

  裴右安道:「方才爹去看過箭靶子了,慈兒射的不錯,也不止射了二十支箭。只是慈兒才剛開始學,不必過多,每次只要用心射夠二十支便可,記住了嗎?」

  慈兒對父親極是崇拜,在這個小小男孩的眼中,這個男人無所不能,就像高山一樣令人仰望。得到嘉許,雙眸露出歡喜之色,用力點頭。

  裴右安笑著,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自去靠牆的一面書架前,翻起了書。

  嘉芙將兒子抱了回來,繼續餵他吃點心,勺子送到他嘴邊,慈兒含進嘴裡,咽了下去,見母親繼續要餵自己,彷彿有點忸怩,偷偷看了眼父親的背影,湊到嘉芙耳畔,低聲軟軟地道:「娘,我的手不酸了。我自己吃吧。爹爹說,慈兒三歲了,要自己吃飯了……」

  嘉芙知他練射箭練的手酸,這才親自餵,見兒子說完,伸手管自己要調羹,只好遞了過去。

  慈兒自己舀著碗裡的小點心,張嘴大口大口地吃著,吃的一點不剩,嘴邊沾了些汁,嘉芙替他擦嘴。

  裴右安過來了,叫崔銀水將兒子領出去。

  嘉芙知他應是有話要和自己說,便也沒出聲反對,幫慈兒穿好鞋子,外面再加了件厚的小斗篷,看著崔銀水牽他出去,帶上了門,這才轉頭,埋怨道:「慈兒才三歲,你瞧你把他拘的,你一來,就跟個小夫子似的,我不過餵他一口飯,他都怕你說他!有你這麼當爹的嗎?」

  裴右安一笑,坐到了嘉芙邊上,拿書輕輕敲了下她的腦袋:「慈母多敗兒!有你寵他就夠了,我心裡有數的。」說著,看了眼慈兒吃剩下的那個空碗,將她抱到膝上:「我肚子也餓了。你眼裡只有慈兒,都不管我了!我進來這麼久,你只顧餵兒子吃飯,都沒聽你問我一聲餓不餓。」

  嘉芙睨了他一眼,推開他,口中道:「是,是,是我不好。裴大人你等著,我這就去給你拿吃的來。你要是手也酸,大不了我再餵你……」

  她要從他腿上爬下去,才扭了個身,腰肢便被他握住,哎呦了一聲,人被橫在了身下的那張美人榻上。

  裴右安壓了下來。

  「秀色可餐。我吃你便好……」

  嘉芙被他壓住了,掙扎了幾下,便柔順了。

  半晌,裴右安終於放開了她,說了件正事。明日春集開集後,他便要動身去邊境春巡。

  天氣漸暖,為防備胡人趁著春暖襲掠,每年這時候,他都會親自去邊境巡檢邊防。隴右治下有數州,邊境曲折而漫長,來回一趟,至少要大半個月。

  果然,嘉芙一問,得知要下月中才能回,心中很是不捨,卻也知這是他職責所在,囑了聲早去早回,便起身去給他收拾行裝。裴右安這個白天也沒再出去了,一直留在府中,陪著嘉芙和兒子。

  晚上,裴右安在燈前伏案,嘉芙給慈兒洗過澡,帶了兒子坐在榻上,拿出棋盒,陪他下棋。

  這副棋是裴右安送給兒子的三歲生日玩具。棋子一共三十二枚,兩隻騎馬將軍,兩隻獅子,四隻馬拉的戰車,四匹馬,四匹駱駝,還有充當士兵的十六個端坐著的小人,全都是用木頭雕刻出來的,栩栩如生,模擬雙方對陣作戰。慈兒非常喜歡,當寶貝一樣地收著,從父親那裡學會規則後,著了迷,天天都要拿出來玩,有時要嘉芙和崔銀水陪他,有時自己一個人擺弄,一坐一兩個時辰,若不是嘉芙來打斷,連飯都不吃了。剛開始,嘉芙陪兒子下,還能贏他,最近已經開始吃力了,一不留心就要輸。

  過了一會兒,府裡下人有事,嘉芙被檀香叫走,便叫裴右安代自己一會兒,又囑了一聲,若到戌時中自己還沒回,叫他先送兒子去睡覺。

  裴右安放下手中文牘,走了過來,上榻,坐到了對面。

  裴右安因為事忙,除了剛開始那兩天,抽空教兒子,和他下了幾次外,最近都沒陪他了。慈兒顯得有些興奮,跪坐在榻上,小身子端的筆直,雙目嚴肅地盯著棋盤,儼然一派大家高手的風範。

  裴右安陪兒子走完了一盤,已快到嘉芙叮囑的時間了,待開口叫他回屋睡覺,又見兒子仿似意猶未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一時心軟,便又陪著下了一局,下到一半,從前那姓楊的幕僚,如今已為裴右安所用的,來尋他問個事,裴右安便放下棋子,叫兒子等等,自己出去了,片刻後回來,發現兒子已經趴在棋桌上睡了過去,一隻小手還緊緊地攥著那枚騎馬將軍的棋子。

  裴右安將兒子手中的棋子拿掉,抱他起來,送到隔壁相連的那間小臥房裡,將兒子放到床上,輕輕脫掉外衣,替他蓋好被子,正要出去,忽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含含糊糊的稚音:「我還要和爹爹下棋,還沒下完——」

  裴右安轉頭,見兒子努力睜開惺忪一副睡眼,揉著眼睛,似還要爬起來,忙回來,側臥在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後背:「慈兒好睡覺了。那盤棋爹爹記住了,下回再陪你下完。」

  慈兒閉上了眼睛,過了一會兒,又睜眼,小聲道:「爹爹放心,慈兒會陪著娘親。」

  裴右安對上兒子那雙明亮的眼眸,心中慢慢地湧出一股暖流,低頭輕輕親了親兒子的額頭——在兒子的面前,做父親的他一向內斂。慈兒從記事起,就只記得娘親總愛親自己的臉蛋,父親卻從沒親過他,今夜真的是頭一回,心裡忍不住又是歡喜,又是害羞,小腦袋靠在父親的肩膀上,一動不動。

  裴右安親了親兒子的額頭,柔聲道:「你娘親愛哭鼻子,爹就把娘親交給慈兒了。爹不在身邊,慈兒要哄娘親高興,不要讓她哭鼻子。」

  慈兒嗯了一聲:「慈兒會保護娘親,不讓她哭鼻子。」

  裴右安笑了,將兒子的小身子往自己身邊又攏了攏,輕輕拍他後背,哄道:「睡吧。」

  慈兒閉上眼睛,在父親的懷裡,慢慢地睡了過去。

  裴右安凝視兒子睡著了的一張稚嫩小臉,微微出神了片刻,方回過神,輕手輕腳地下了床。

  次日,裴右安出了節度使府邸,帶了一隊士兵,動身離了素葉城,留下楊雲和另兩名得力副手在城中維持春集秩序,保護府邸。

  丈夫走了,要好些時日才能回,嘉芙心中自然不捨,但這也不是頭一回了,想著大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何況身邊還有兒子要她照料,很快也就驅散了心中的失落。次日,陪著兒子在房中練字,寫好了一張紙,伺在一旁的崔銀水稱讚小公子的字寫的好。

  三年前,嘉芙原本只答應留崔銀水到春暖,後來生了慈兒,那段時日,裴右安一直忙於照顧嘉芙的身子,也無暇理會崔銀水,崔銀水裡裡外外,事情無不搶著做,服侍的無微不至,到了春暖時節,他百般懇求,就差以死明志了,嘉芙不忍心強行再趕他走,裴右安拗不過她,加上崔銀水的臉皮厚如城牆,裴右安勉勉強強,最後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這麼讓他留了下來。

  這太監心細如髮,將慈兒照顧的極好,嘉芙也看了出來,他對慈兒真心的好,且隨著時間推移,並沒覺察他有什麼異動,漸漸地,便也不再阻攔他靠近兒子。如今一晃三年過去,崔銀水早成了慈兒的貼身伴隨。

  「娘,外頭那麼熱鬧,我寫完字了,想出去玩一會兒,好不好?」慈兒懇求嘉芙。

  嘉芙見兒子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想到一年到頭,城中也就這半個月如此熱鬧,平日,出了城,夏日荒野黃沙,冬日冰天雪地,怎忍心拒絕兒子,便點頭答應。

  慈兒從椅子上一躍而下,蹦蹦跳跳,歡喜極了,崔銀水忙去預備馬車,嘉芙叫了檀香木香還有跟了過來做事的丁嬤,幾人聽到要去集市,也都高高興興,換了衣裳,因楊雲今日不在府裡,嘉芙另叫了兩個侍衛隨行,一行人出了節度使府,去了集市,走走停停,買了不少東西,嘉芙又帶慈兒去看了變戲法的,到了中午,方興盡而回。

  回來的路上,嘉芙帶著慈兒坐馬車裡,崔銀水陪在一旁。

  慈兒意猶未盡,尤其對方才看到的變戲法,念念不忘,靠在嘉芙懷裡道:「娘,崔伴兒說,京城的集市,比我們這裡還要熱鬧上許多,天天都有,還說那裡的戲法,能變出天上飛的鳥,水裡遊的魚。娘,咱們什麼時候能讓爹帶咱們去京城一趟嗎?我想看看,京城到底什麼模樣。」

  嘉芙看了眼崔銀水。

  崔銀水訕訕地陪笑:「我就隨口說了兩句,小公子就上心了……」

  嘉芙抱兒子坐到自己膝上:「等日後,你爹有空閒了,帶你去京城,好不好?」

  慈兒目露嚮往之色,點頭,一行人回了節度使府。用了飯,嘉芙因逛了半日,感到有些乏,見慈兒還玩著集市買來的玩具,絲毫不睏,便叮囑崔銀水帶著他玩兒,自己先回了房,眯了一會兒的眼。醒來過了未時,喚了聲檀香,檀香進來幫她梳頭,嘉芙見她臉色怪異,似欲言又止,便問了一聲。

  檀香低聲道:「午後府裡突然來了個京城裡的人,便是宮中的那個李公公。我想來叫夫人,李公公不讓,說讓夫人歇著,這會兒人還在外頭呢。」

  「李公公?李元貴?」

  嘉芙吃了一驚。

  「是。崔銀水叫他乾爹。」

  嘉芙心咚的跳了一下,渾身寒毛直豎。

  怎麼也沒想到,皇帝萬壽在即,李元貴竟在這時來了自己這裡,急忙問兒子,得知崔銀水領了慈兒到前頭去了,心慌意亂,立刻叫檀香幫自己梳好頭,匆匆換件衣裳,疾步便往前而去,一腳跨進前堂,竟真看見李元貴站在那裡,穿了身尋常衣裳,彎著腰,正在和兒子說話,也不知說了什麼,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旁邊陪著崔銀水。

  嘉芙見兒子還在,鬆了口氣,急忙喚了一聲,慈兒轉頭,見娘親來了,飛快地跑了過來,拉住嘉芙的手,指著李元貴道:「娘,他說他認識爹和娘。還說慈兒有個皇爺爺,就住在娘說的京城大房子裡,皇爺爺很想慈兒,還生了病,他想帶慈兒去看皇爺爺。」

  「娘,他說的都是真的嗎?慈兒真的有個京城裡的皇爺爺?」

  慈兒仰頭望著嘉芙,問。

  嘉芙抬頭,見李元貴面帶笑容地朝自己走來,一把抱住兒子,飛快地後退了幾步,忽見兒子一臉困惑,意識到他應是覺察到了自己的緊張,怕嚇到他,定了定神,蹲下去,微笑道:「娘和他要說幾句話,慈兒先跟檀香姑姑回房,等下娘去找你,好不好?」說罷命檀香帶走慈兒。

  慈兒點頭,回頭又看了眼李元貴,一步三回頭地去了。

  「李公公,你怎來了?」

  慈兒一走,嘉芙也顧不得什麼禮節了,實在是被兒子方才那一番話給聽的心驚肉跳,開口便問。

  李元貴朝嘉芙見禮,一臉的恭敬,道:「夫人不必多慮。奴婢這趟來的目的,方才便如小公子所言。萬歲五十千秋在即,又極是想念小公子,故打發了奴婢過來,想請夫人帶小公子一道入京。若夫人方便,可否今日便動身上路?夫人放心,路上的照應,皆已安排妥當,一切以夫人和小公子合宜為上。」

  嘉芙看了眼崔銀水,崔銀水慌忙垂下眼皮子,耷拉著腦袋,不敢和她對望。

  嘉芙道:「我須得知會一聲慈兒的父親。」

  李元貴神態愈發恭敬,躬身道:「裴大人有事在身,此刻怕無暇分身,夫人放心,待裴大人巡邊完畢,奴婢自會告知裴大人夫人和小公子的去向。」

  嘉芙心裡雪亮。

  李元貴這是算著裴右安不在,這才直接上門來「請」自己和兒子進京。即便裴右安這次不是恰好要去巡邊,他想必也會用別的什麼法子將他人調走。

  「李公公,慈兒父親不在,我怕我不方便和慈兒入京。」

  嘉芙盯著對面的這個大太監,道。

  李元貴再次躬身:「萬歲實在是想念小公子。還請夫人勿為難奴婢。」

  皇帝沒讓李元貴直接拿一道聖旨出來,或許於他而言,已經足夠客氣了。

  嘉芙沉默了片刻,道:「我明白了。公公安排吧。」

  李元貴鬆了口氣,面露感激之色:「多謝夫人體諒。」

  嘉芙帶著慈兒坐上馬車,說,自己先帶他進京,等父親回來,他就會跟來。

  慈兒這才放心,緊緊地抱著懷中帶出來的那個棋盒,道:「娘,等見了皇爺爺,我就教他下棋,他的病就會好起來的。」

  嘉芙望著兒子那雙天真無邪的雙眼,壓下心裡湧出的紛亂情緒,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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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48:50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四章

  廿三日,距離皇帝的五十萬壽慶典還有三天,嘉芙和慈兒母子二人,悄然抵達了京城,沒有驚動任何的外人。

  那時已是深夜,載著母子二人的那輛馬車徑直從長安左門入了皇宮,行至承天門前,母子下馬車,改上一頂四面封閉的軟轎,被宮人抬著,往北入端門,穿過左社稷右太廟中間的甬道,過午門,再往西。深沉的夜色之中,一重重緊閉的宮門次第開啟,這行人最後經過西華門,來到西苑。三更鼓過之時,被送到了一處名為蕉園的宮苑之內。

  蕉園裡花木繁茂,白橋清波,太液池和園池款曲相連,池裡養了數百尾尺長的五彩錦鯉,逢了晴朗的白天,若是站在橋上朝著池面撒餵魚餌,錦鯉爭相環遊跳躍,景象煞是喜人。供母子落腳歇息的宮室,顯然也預先經過精心佈置,地鋪雲毯,錦帳絢爛,玉屏錦霞,博山吐香。

  坐轎從宮門來到這裡,行了一段不算短的路,慈兒還在轎中被嘉芙抱著時,便在母親的懷裡沉沉地睡了過去,嘉芙將兒子安頓好,是夜,和衣睡在了兒子的外側,雖行路疲乏,卻半點睡意也無,醒著到了天亮。

  次日早上,慈兒睡飽醒來,崔銀水人已在殿外等著伺候,嘉芙未用他,只叫他回,崔銀水跪在了地上,嘉芙也不叫別的宮人進來服侍,自己幫兒子穿衣淨面,又為他梳頭。起身整理完畢,吃了早飯,慈兒好奇地打量四周,得知這裡便是那座叫做「皇宮」的大屋子,記起那個大太監口中的未曾謀面的「皇爺爺」,問道:「娘,我什麼時候能見到皇爺爺?」

  他話音剛落,嘉芙便聽到外頭傳來了李元貴的聲音:「夫人,萬歲到了。」

  嘉芙轉頭,伴著一道腳步聲,看到一個人影跨入,身影出現在了殿口,那人朝內緩緩走了幾步,便停下。

  蕭列來了,頭戴一頂烏紗折上巾、身穿一件圓領窄袖襟肩各繡一金織盤龍的常袍,立定在那原地。

  嘉芙微微吃驚。

  她是昭平二年秋離開京都去往素葉城,如今昭平六年春,中間三四年的時間,不算短,也不算很久,但皇帝看起來竟蒼老了不少。許是這幾年國事操心過度,如今兩鬢已生華髮。

  在嘉芙原本的印象裡,皇帝應當還是個中年之人,但是此刻,看到皇帝的第一眼,她卻覺得,皇帝真的老了,再不復壯年之態。

  嘉芙只看了一眼,便立刻低頭,帶著身邊的慈兒,領著他一道下跪,向面前的那人叩首,口稱萬歲。

  蕭列的目光落在嘉芙身邊那個向自己叩拜的小小身影之上,定定地凝視著,身影一動不動。片刻後,見那孩子悄悄地抬頭,偷偷看向自己,明亮的一雙眼眸,露出好奇困惑之色,便朝那孩子露出笑容,向他招了招手。

  慈兒便從地上爬了起來,朝面前那個身穿黃衣,腰束玉帶的人走了過去,停在距離他數步之外的地上,微微仰頭,和蕭列對望了片刻,遲疑了下,小聲問道:「你就是我的皇爺爺?」聲音稚嫩,猶帶奶音,神氣卻極鄭重。

  蕭列聲音微微發顫:「你就是慈兒?」

  慈兒點頭:「慈兒是我的小名。我大名叫裴翊淵。『鳶飛戾天,魚躍於淵』的翊淵。」

  蕭列凝視著面前的這孩子,強忍住心中翻湧而起的無限激動,朝他走了過去,最後停在了他的跟前。

  「裴翊淵,朕便是你的皇爺爺!」

  蕭列彎腰,將那孩子一下抱起,高高地舉了起來。

  嘉芙抬頭,看見兒子小小的身子,被皇帝高高地舉過頭頂,兒子發出快活的笑聲,笑聲如鈴,回蕩在這殿室四角,心中不禁愈發駭異。

  她不禁想起上一次她和皇帝見面時的情景。那時她趕到京城求見皇帝,皇帝余怒未消,在她覲見之時,他還盤問自己具體都知道了些什麼。

  當時她應付過去。皇帝或許真的相信了,或許並不相信,心照不宣而已。

  幾年過去了,那日李元貴來接她和慈兒,開口對慈兒說「皇爺爺」,便已令她吃驚,至此刻,皇帝竟當著她的面,自己直接就認下了慈兒,再沒有絲毫的遮掩之態。

  他究竟想做什麼?

  彷彿覺察到了她的駭異,蕭列慢慢放下了慈兒,看向嘉芙,道:「你的壽禮,朕收到了。慈兒是朕的孫子,親孫子。你將他帶的很好,你起來吧。既來了,你安心留下便是。」他說完,看向那孩子,面露笑容:「慈兒,皇爺爺帶你去皇爺爺那裡玩,你去不去?」

  慈兒待要點頭,卻又遲疑了下,轉頭看向嘉芙,跑了回來:「娘,皇爺爺要帶我去他那裡玩,我能去嗎?」

  嘉芙對上皇帝投向自己的兩道銳利目光,看向目光裡含了期待的兒子,慢慢地點頭。

  慈兒高興地轉頭,對著蕭列道:「皇爺爺,我娘准許了!」

  他又轉頭望向嘉芙:「娘,我和皇爺爺玩好了,就回來陪你。」

  他說完,彷彿想起了什麼,飛快地跑了進去,手裡抱著那隻棋盒,跑了出來。

  嘉芙目送蕭列牽了兒子的一隻手,帶著蹦蹦跳跳的他出了殿門,身影漸漸地消失在了視線之中,不禁陷入怔忪。

  ……

  蕭列罷了早朝,牽慈兒來到御書房,屏退宮人。李元貴笑容滿面,親手送上龍眼、荔枝、桃仁、八寶糖、醃梅、棗栗等十二盤乾果,蘋果、棠梨、葡萄等六盤鮮果,隨後退出,只祖孫二人相對。

  蕭列招手,示意慈兒過來,見他抱著棋盒,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自己的臉,笑道:「慈兒這麼看皇爺爺做什麼?」

  慈兒道:「我娘先前和我說,皇爺爺你和尋常人不一樣。皇爺爺你哪裡不一樣了?」

  蕭列一愣,摸了摸自己的臉,放聲大笑,將慈兒抱上自己平常起居的那張三面圍紫檀木邊螺鈿雲龍插屏的長榻,笑道:「你娘說錯了!皇爺爺和尋常人並無兩樣。看不到慈兒,也會想念。」

  「那個沒有鬍子的人還說,皇爺爺你生病了,才接慈兒和我娘來看你。皇爺爺你的病好了嗎?」

  蕭列再次大笑,點頭:「皇爺爺看到慈兒,病就全都好了。」

  慈兒露出歡喜之色。蕭列看向他懷裡抱著的那隻盒子,笑著問道:「慈兒抱了什麼?」

  慈兒忙將盒子放在榻上擺著的一張小桌上,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拿出裡面的一顆顆棋子,口中道:「這是爹爹送我的生日禮物,是我爹爹親手做的。皇爺爺你想下棋嗎?你要是不會,慈兒教你。」

  「好,好!」

  蕭列急忙點頭,跟著上了榻,盤膝坐在了慈兒對面。

  慈兒將折疊的棋盤擺開,一枚一枚地擺好雙方棋子,一邊擺,一邊教著蕭列如何走法,神情嚴肅而認真。

  蕭列凝視著對面那個忙忙碌碌的小人兒,欣慰之餘,目中漸漸露出了一道猶如下了最後決心的決然目光。

  「裴翊淵,再過三天,皇爺爺便要五十歲了,到時候,皇宮的午門之前,會有一場獻俘之禮。那些俘虜,都是戕害我大魏沿海百姓的倭寇,數十年來,他們殺人放火,無惡不作,如今那些倭寇,皆被掃平蕩空,倭國使者誠惶誠恐,遞上罪書,皇爺爺到時要在午門之前,下令將那些人全部斬首,揚我國威,祭我英魂。裴翊淵,你怕不怕?」

  慈兒面龐漸漸漲紅,睜大一雙眼睛:「裴翊淵不怕!我爹爹在素葉城中,便殺了無數的壞人!裴翊淵也想早些長大,和我爹爹一起殺壞人!」

  「好!朕再問你,到時候,你願不願意陪皇爺爺一道登上午門,觀看這場大禮?」

  「裴翊淵願意!」

  慈兒緊緊地握著手中的棋子,點頭說道。

  蕭列再次哈哈大笑,笑聲震動殿瓦:「好!那皇爺爺就和你說定了,到時候,皇爺爺就帶你一道登上午門城樓,由你幫皇爺爺下令,殺盡那些膽敢犯我大魏的跳樑之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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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嘉芙已經三天沒有見到兒子的面了,人亦如同軟禁,出不了蕉園一步,雖然有宮人每天給她帶來慈兒的消息,說他和萬歲同吃同住,一切安好,但嘉芙還是焦急萬分,並非擔心兒子的安全,而是她不知道皇帝此舉,究竟是什麼意圖。

  終於,廿六萬壽日的前夜,李元貴親自來了,說是代皇帝傳話,明日,皇帝要帶慈兒同登午門城樓,一道現身於獻俘禮上,禮畢,便會將慈兒送回蕉園,叫嘉芙不必擔心。

  嘉芙驚駭萬分,當場愣怔。

  李元貴傳完話,便退了出去。

  嘉芙盯著他漸漸離去的身影,不顧一切地追了上去,攔住了他:「李公公,我要見萬歲!」

  李元貴躬身道:「夫人稍等,奴婢這就去給夫人傳話。」

  御書房裡,慈兒坐在一張特製的高腳椅上,蕭列站於他的身後,彎腰,手握著慈兒的手,慢慢地在一頁奏摺面上,寫下了「朕已閱,照准」五個朱砂大字,隨即放下筆,端詳了下,撫鬚笑道:「此便為批閱奏摺。若合意,便如此批復大臣,若不合意,寫上不合之言,發回六部各科命重制。慈兒可懂了?」

  慈兒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慈兒可是睏了?」

  慈兒揉了揉眼睛:「皇爺爺,我想娘親了,我想回娘親那裡。」

  蕭列柔聲道:「慈兒今夜再在皇爺爺這裡過一晚,待明日,獻俘之禮完畢,皇爺爺便送你回你娘親那裡,可好?」

  慈兒遲疑了下,終於點頭。

  蕭列便牽了慈兒,正要親自帶他回寢宮,李元貴入內,附耳低聲說了句話,皇帝便召崔銀水,崔銀水忙上前,抱了慈兒,低聲哄著出去了。

  嘉芙入內,蕭列坐在案後,批著奏摺,命平身。

  嘉芙跪地不起:「萬歲,方才李公公傳話,稱萬歲明早要帶慈兒同去獻俘之禮,可是當真?」

  「自然。慈兒此刻已睡了。明日禮畢,朕便讓他回蕉園。你不必擔心。」

  「萬歲!此事萬萬不可!慈兒當不起萬歲如此厚待!」

  蕭列抬起頭,看了眼嘉芙,慢慢放下了筆。

  御書房裡的氣氛,一下沉凝了下去。

  嘉芙對上蕭列投來的兩道視線,絲毫沒有避讓:「萬歲此次將慈兒接入京中,倘若只敘天倫,臣婦無命不遵。只是明日的獻俘之禮,事關重大,慈兒年幼不知事,臣婦身為人母,不得不發聲,請萬歲收回成命,容臣婦將慈兒帶回!」

  蕭列盯著嘉芙,沉默了片刻。

  「甄氏,當年之事,朕料你當也知曉了。朕實話告訴你,慈兒乃是我大魏之儲君。此事,非但朕心意早決,亦為天意使然。」

  嘉芙心臟一陣狂跳:「蒙萬歲錯愛,本是慈兒莫大之福分,然慈兒名不正,言不順,如何當得大魏儲君?請萬歲三思!」

  蕭列道:「這些無須你顧慮。朕自有定奪。」

  嘉芙勉強定下了心緒,望著蕭列:「臣婦人輕言微,卻斗膽再說一句,此事關係重大,慈兒父親遲早亦會知曉,到時怕也是不敢欣然應承的!」

  她這一話,猶如質問,又隱含提醒,話雖簡短,實則冒犯至極。

  蕭列卻神色淡淡:「朕等著他來便是了。」說完重提毛筆,新取了本奏摺,打開,低頭下去,口中道:「你退下吧。」

  嘉芙如何肯退?

  蕭列要將皇位傳給自己的兒子,讓慈兒做皇帝,縱然旁人眼中,這是貴不可言的齊天福分,但只要丈夫不願,她便不會退讓。

  而丈夫是必定不會願意的。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這一點了。

  「萬歲!慈兒父親乃是為了大魏而去戍邊的,臨行之前,將孩兒交托給我。倘是別的尋常之事,臣婦萬萬不敢忤逆萬歲。但此事,關係實在重大!臣婦不敢不爭!懇請萬歲,明日之事,無論如何,要等慈兒父親到來之後,再行決定!」

  她朝坐上的蕭列叩頭。

  蕭列面露詫色,彷彿第一回認識她似的,盯著嘉芙瞧了片刻,竟也沒有發怒,只眉頭蹙了蹙,拋下朱砂筆,站了起來:「罷了,你不走,朕走便是了。」說罷雙手背後,朝外而去。

  嘉芙心亂如麻。

  她終於明白了皇帝的意圖。

  先將慈兒帶到京城,等過了明日的獻俘大禮,便如同是向天下人宣告了他儲君的身份。在那之後,即便裴右安再趕來,也已是事成定局,覆水難收。

  嘉芙咬緊牙關,瞬間,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從地上爬了起來,來到那張御案之前,一把抓起筆架之上的一柄鋒利裁刀,對準了自己的脖頸。

  「臣婦只有一求,萬歲便是有此打算,也須得先叫我夫知曉!否則,臣婦便自裁於此!」

  蕭列猛地回頭,盯著嘉芙,面上漸漸露出怒氣:「大膽!還不放下!」

  「臣婦死不足惜,但臣婦若死,萬歲從今往後,便再無裴右安這個兒子,更無裴翊淵這個孫子!臣婦此話,絕非恐嚇!孰輕孰重,請萬歲自己定奪!」

  李元貴聞聲,從外衝了進來,大驚失色:「夫人,切莫衝動,快放下刀具!」

  嘉芙絲毫不懼,手腕微微一收,刀尖便紮進了嬌嫩的肌膚裡,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痕。

  蕭列怒目圓睜,死死盯著嘉芙,慢慢地抬起手,指著嘉芙:「你……你……」話音顫抖,一時竟說不出話,只見他臉色越來越青,越來越青,突然,身子一歪,人便往後,咕咚一聲,仰倒在了地上。

  「萬歲!」

  李元貴大叫,縱身撲了上去,見皇帝雙目緊閉,氣若遊絲,驚懼萬分,高聲大呼:「太醫——」

  嘉芙也是被這突然一幕給驚呆了。

  她一心只想阻止皇帝明日要帶兒子同登午門,逼不得已,用了這個最笨,也或許是唯一有效的辦法,卻沒有想到,情勢急轉而下,蕭列竟然會被自己給氣暈厥了,見狀,急忙放下手中裁刀,奔到近前,見皇帝面色灰白,已是不省人事,也是嚇的不輕,急忙幫著李元貴和聞訊趕入的小太監一道,將皇帝抬送到了那張榻上。

  很快,夜值的胡太醫趕了過來,見狀大驚,急忙施以針灸急救,折騰了許久,聽到皇帝喉嚨裡格格了兩聲,吐出了幾口汙血,慢慢地,終於睜開了眼睛,雙目卻黯淡無光,定定地望著上方,神色萎靡至極。

  「萬歲!萬歲!你怎樣了?」

  李元貴不停地低聲呼喚,又往皇帝口中餵水,水卻沿著嘴角流了下來。

  「萬歲——」

  李元貴的眼淚掉了下來。

  嘉芙心情極其複雜,慢慢地跪在地上,看著太醫和宮人進出奔走,許久,至三更,皇帝雖依舊面若金紙,但情況看似終於平穩了些,太醫先退了出去,李元貴命宮人也退下,自己站在了門邊。

  皇帝躺在榻上,慢慢地睜開眼睛,出神片刻,低低地道:「你起來,回去也歇了吧。你懂右安的心,你在護著他,朕不會怪你——」

  「朕還是那句話,朕心意已決——等右安來了,朕自會和他講清楚的——」

  蕭列說完,彷彿十分疲倦,閉上了眼睛,再無發出半點聲息。

  「夫人,請回吧。」

  李元貴走來,輕聲道。

  嘉芙眼中慢慢地沁出了淚,自己也不知到底為何流淚,為何會如此難過。

  或許是為蕭列口中那句「你懂右安的心,你在護著他,朕不會怪你」。

  或許是為自己的無能,拼勁全力,到了最後,竟還是無法幫上裴右安的半分忙。

  她從地上起身,慢慢地走了過去。

  ……

  次日,昭平六年,三月廿六日,正逢大魏皇帝五十千秋萬壽,朝廷大赦天下,除謀反、大逆、惡逆、不道、大不敬等十惡以及故意殺人獄成者外,其餘犯人,皆得以赦免出獄,天下感恩。京城之中,到了這一日,民眾更是歡欣喜慶,有新衣的穿新衣,無新衣的穿上漿洗過後的乾淨衣裳,家家燃香,頂禮膜拜,代天子向天祈壽。京城那條從南門通向皇宮的大街兩旁,更是被人擠的水泄不通,人人都在翹首,等著觀看押送倭寇俘奴的囚車隊伍經過。

  是日,豔陽高照,日頭漸漸升高,照在皇宮午門那座宏偉的城樓之上,重簷黃瓦的廡殿頂上,金光耀目。

  一千五百餘名錦衣大漢將軍分列在午門城樓兩側的廣場之上,隊伍綿延百丈,大漢將軍無不英武挺拔,俱身披明甲,腰配軍刀,手執長戈,陽光照在明甲之上,熠熠生輝。朝廷大臣,從六部九卿往下,至四品以上,共五百餘人,按照文武班序,身穿朝服,戴翼善冠,手抱玉圭,肅然而立,等著皇帝現身登上城樓。

  巳時中,午門正中門樓左右的闕亭之中,傳出鐘鼓之聲,兩聲相和,悠長沉凝,一頂龍輦,在前後儀仗的護衛之下,被抬到了午門的北門之前。

  龍輦停下,皇帝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了通往午門城樓的那條步道之上。

  皇帝頭戴十二旒的帝王冠冕,身穿日月、星山、織火、華蟲的十二章帝王冕服,朝著城樓一步步走來。

  他的面色是灰白的,眼底帶了血絲,剛剛下輦的一剎那,腳步微微一晃,仿似有些站不穩腳,額前十二旒簌簌晃動,幸被身旁的李元貴一把扶住。

  「皇爺爺,你怎的了?」

  一早起,慈兒便也覺到了皇帝的異常,此刻有些不安,輕聲問道。

  「皇爺爺沒事。」

  蕭列朝他一笑,推開了扶住自己的李元貴,將他從輦上抱了下來,輕輕放在地上。

  慈兒仰頭,眺望了眼前方那座雄偉的城樓,小小年紀,彷彿也感覺到了一種非同尋常的迫人氣勢,遲疑了下,輕聲道:「皇爺爺,我真的能上去嗎?」

  蕭列朝他伸出手:「不要怕,隨皇爺爺來。」

  慈兒被蕭列牽著手,來到了城樓之下,一步步地登上臺階,終於,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同時出現在了城樓預先設好的御座之前。

  一大一小,兩張座位,起先因為高度,城樓下的百官並未留意,直到依稀看到皇帝和身邊那個孩童同時出現的身影,百官這才覺察,紛紛面露詫色,無不墊腳仰頭,極力眺望,想要看個清楚。

  皇帝帶著慈兒入了御座,站於城樓垛子口邊的一名宣令官高聲宣令,號令被身邊兩名侍衛傳下,二傳四,四傳八,依次迅速合聲傳遞了下去,五百餘名朝廷官員和一千多名大漢將軍面北,朝著城樓上的皇帝齊齊下跪,伴隨著明甲和刀劍相碰的金鐵之聲,山呼萬歲,震耳欲聾。

  慈兒坐在小座之上,一雙小手緊緊地抓著座椅兩旁的扶手,眼睛一眨不眨。

  一隊人馬,漸漸地從承天門進入,來到端門之前,一聲號令,一個身材魁梧,滿面鬍鬚,身穿戰甲的凜凜大漢,領著身後千名昂揚雄壯的軍士,穿過端門,整齊闊步,來到宏偉的午門廣場之前,朝著上方那遠的只能看到模糊人影的城樓高聲稟告:「臣蕩倭總兵董承昴,奉旨蕩剿東南倭寇,上有皇帝陛下天恩浩蕩,下得沿海軍民同仇敵愾,前後歷時三年,終不辱使命,掃平倭患,今日獻上兩百二十三名大小倭首,恭請皇帝陛下發落,揚我大魏天威!」

  他稟告完畢,帶領身後將士起身,分列兩邊,只見身後押來數百名倭奴,無不脖戴枷鎖,手足鐐銬,行到廣場中間,伴隨著四周雄渾激蕩,直沖雲霄的「殺」「殺」「殺」的怒吼之聲,這些平日一身惡膽的倭奴武士,此刻俱是面無人色,紛紛軟倒在地。

  刑部尚書手中捧了城樓上送下的聖旨,快步行到距離城牆一箭之遙的廣場中心,高聲宣讀罪狀,宣讀完畢,轉過身,等待遠處城樓之上皇帝的發令。

  蕭列慢慢地站起身,抱起了慈兒,行到城樓之前,在城樓之下無數雙驚詫目光的注視之下,轉過臉,對著慈兒道:「發令。」

  慈兒一雙小手緊緊地捏成了拳,揚起還帶著稚嫩的聲音,高聲道:「正法!」

  這一道「正法」之聲,被身旁侍衛再次聯合傳遞下來,最後傳至廣場正中,一千五百名大漢將軍,齊聲高喝「正法」,倭奴被劊子手拖出端門,來到承天門外,在那裡,預先已經設好刑台,在周圍擠滿了的無數民眾的目光的注視之下,鬼頭大刀,應聲齊齊而落。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排山倒海般的聲音,再次回蕩在了午門城樓之前,鴿哨陣陣,養在承天門附近的白鴿,振翅飛上了天空。

  董承昴隨身邊的文武百官,向著前方遠處皇帝的方向下跪,叩首,抬起頭時,眼中掠過一道難言的複雜情緒。

  裴右安一身風塵,縱馬如風般闖至皇宮最外的承天門前時,耳畔聽到的,便是城門之內傳出的那陣排山倒海的山呼萬歲之聲。

  他停了馬,在那山呼萬歲的回蕩餘聲之中,仰頭望著前方遠處闕樓上方回旋的鴿群黑影,身影凝固,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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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六章

  在群臣和大漢將軍們的山呼萬歲聲中,午門城樓上,皇帝和那孩童的身影消失。

  典禮結束了,廣場上的文武百官,卻無一人離開,依舊聚在那裡打聽消息,議論著那個片刻前突然出現在視線裡的稚童。

  如此的重要場合,那稚童不但被皇帝帶上午門城樓,竟還代皇帝下了「正法」之令。

  以常理而言,這個孩子,應該就是皇帝所屬意的大魏儲君了。

  皇帝登基至今,唯一的一個兒子,多年前在太子位上被廢,如今還圈禁在庚州祖地。因皇帝這些年再無所出,加上頻露老態,群臣日漸焦心,近來,漸漸便以為皇帝有意再復立太子,就在傳言甚囂塵上之時,那個進言接回廢太子的詹事竟被廷杖,於是這個猜測,也就隨之破滅。

  群臣私下再議此事,認為日後有兩種可能。第一,皇帝老來得子,則一切難處迎刃而解。第二,皇帝日後只能從宗室擇選合適子弟,過繼以承其皇位。萬萬沒有想到,今日萬壽之際,情勢竟又突變。

  群臣終於見到了極有可能的未來儲君,這原本是件好事,但今日之前,誰也沒有見過這孩子,更無人知道他的來歷,於是此刻,吏部尚書何工朴、禮部尚書張時雍,右司馬陸項,以及劉九韶等這些個平日常在御書房裡走動的堂官大臣,無不成了眾人圍堵的對象。

  承天門前的鴿群尚在空中徘徊之時,一個傳言,便已迅速地傳播了開來。

  瀏陽王此次再次得以奉召入京,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但據說,他這趟入京,不但是為賀壽,還為皇帝帶來了一個孩子。

  這個孩子是皇帝的親孫,其父是皇帝年輕時遺在外的龍子,此子不願歸宗,遂將皇孫交托給當年事的知情人瀏陽王,如今,瀏陽王奉命將皇孫帶回了京城,認祖歸宗。

  瀏陽王帶來的皇孫,便是今日被皇帝抱上午門的那個孩子。

  這個消息徹底攪翻了朝堂,未至傍晚,又有新的傳言流了出來。

  據說,事情起於三十年前。天禧帝登基後,將當時還是雲中王的今上藩困於雲南。彼時的雲中王,年輕氣盛,心中苦悶,有個大半年的時間,曾私離藩地四處遊歷,便是行經瀏陽王所在的湘西之時,偶遇神女(女祭),二人結下姻緣,但那女子心繫子民,不願隨雲中王歸往雲南,雲中王亦外出許久,需急歸藩,無奈和女子分開,神女後誕育一子,子再生孫,後二十年間,因雲中王受天禧帝猜忌更甚,陰差陽錯,多年以來,皇家血脈不得歸宗。如今皇帝年老,日漸思親,遂命瀏陽王將孫兒帶回京城,擇日拜祭太廟,認祖歸宗。

  瀏陽王夫婦,便是三十年間關於此事的見證者,亦是將皇孫帶回了皇宮的執行者。

  群臣瞠目。

  有恍然大悟的,有激動萬分的,也有疑慮重重的。

  恍然的是終於明白了,幾十年間默默無聞的瀏陽王,當年為何會得到皇帝青眼,厚賞有加。

  激動的是大魏有了皇孫。怪不得皇帝不願復立太子,且看皇帝今日的架勢,必是要將那孩子立為皇太孫了。

  疑慮的是這孩子身世背景裡的關於「神女」傳言的可信程度。

  但那孩子是皇帝親孫,這一點,毋庸置疑。

  皇室血脈,尤其皇帝子嗣,關乎江山社稷,不容半點差池。倘這孩子來歷不明,以皇帝的精明,他怎可能被瀏陽王所欺?

  何、張、陸等人,在得知傳言後,被人問及,皆三緘其口,並不表態,就等皇帝的下一步動作。

  而事實上,比起或震驚或疑慮的朝臣,此次再次入京的瀏陽王夫婦,二人心中的駭異,才是真正的莫可言狀。

  四年之前,瀏陽王夫婦載恩出京,次年,李元貴秘密來到王府,傳了皇帝密旨,要他夫婦「生」出一個老來之子。王妃遂往腹部裹帶,逐月加厚,「懷胎」十月之後,「生」了一個「兒子」,為掩人耳目,瀏陽王還去民間秘密抱了一個男嬰入府,隨後上報宗人府,入了宗室碟譜。

  瀏陽王夫婦心裡明白,三年前,皇帝要他夫婦「生」出這個「兒子」,應是為了日後借「宗室過繼」之名,扶立某個皇帝真正想立為儲君的孩子,因此事關係重大,夫婦守口如瓶,三年來,將那抱來的孩子養在王府之中,極少露面,做好一切準備,只等來日聖旨到了,便將真正的儲君以王府世子的名義,送入京城。

  不管皇帝想立什麼人為儲君,這個法子,從四年前起便開始籌謀了,時至今日,可謂面面俱到。

  夫婦兩人,怎麼也沒想到,臨末了,也不知為何,皇帝竟棄了這個籌謀了數年,顯然更萬無一失,絕不叫大臣能起半點疑慮的立儲法子。

  如今這個當年「神女」之說,也不是不行。倘若皇帝的手腕足夠強硬,力壓四方,自然也能成事。沒有哪個大臣敢去懷疑,做皇帝的,會胡亂認下一個血脈不明的孩子來充當皇孫。但比起精心籌劃了數年的「過繼」,這法子,顯然有些倉促,倒似是臨時起意,恐怕也會引來大臣的猜測。

  瀏陽王夫婦實在驚詫。但皇帝的命令豈會不遵?自是照了吩咐,暗中行事不提。

  ……

  嘉芙人在蕉園,隔著重重殿宇,至午,隱隱之間,彷彿也聽到了東南方向那一陣排山倒海般的山呼萬歲之聲。

  她站在園裡魚池邊的那座白色拱橋頂端,心驚肉跳,望向園門方向,翹首等著兒子回來。

  這裡是園中位置最高的地方,視線能越過圍牆,看到外頭的甬道。

  申時一刻,終於,遠遠看到甬道盡頭來了一行人,慈兒被崔銀水抱著,朝著這邊方向過來,身後跟了幾個宮人。

  慈兒彷彿已經迫不及待了,遠遠地就從崔銀水的身上掙扎著爬了下來,自己撒開兩腿,朝著這邊跑了過來。

  嘉芙下橋,飛奔而出。

  「娘!娘!」

  慈兒看到了嘉芙,跑的更快,像隻小鳥一樣,一頭紮到嘉芙的懷裡,抱住了她的脖頸。

  嘉芙緊緊摟住兒子的小身子,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慈兒起先極是歡喜,漸漸地,笑容消失,望著嘉芙,抬手摸了摸她的眼皮:「娘,你不高興了嗎?」

  嘉芙搖頭,用力親了下兒子的臉:「娘沒有不高興。只是看到慈兒,太高興了。」

  她抱起了兒子。

  慈兒終於放心了,軟軟的兩條胳膊環在嘉芙脖頸上。

  「我天天都想娘,可是皇爺爺說,要等到獻俘禮後,才能送我回來。娘,今天下面好多好多的人站在那裡,他們一起喊出聲的時候,聲音很大很大,就和爹爹去年秋天在大校場裡點兵一樣!後來來了一個很威風的大將軍,押了許多壞人過來,那個將軍說,那些都是害我大魏百姓的壞人,皇爺爺讓我幫他說正法。娘,我想快些長大,像爹爹和那個大將軍一樣去打壞人……」

  嘉芙和著兒子的話,轉身入內,崔銀水手裡拿著慈兒衣物,小心地跟了進來,偷偷看著嘉芙臉色,不敢靠近,只遠遠地站在門口。

  慈兒今早起的很早,又經歷了這一場於他而言,懵懵懂懂還並不完全知是何等意義的盛大場面,終於也回到了母親的身邊,靠在嘉芙懷裡,漸漸犯睏,說著說著,便睡了過去。

  ……

  獻俘典禮過後,皇帝便回了宮中的起居之殿。

  早上的這個典禮,彷彿耗盡了皇帝的精力,回來後,換下冕服,人便躺了下去。太醫來瞧過,皇帝吃了藥,閉目歇片刻,便披衣坐起,開口叫李元貴將奏摺拿到龍床之上。李元貴見他精神依舊萎靡,面帶疲態,不欲拿,在一旁苦勸他再歇息,正說著話,一個宮人竟飛奔而至,說裴右安無召回京,竟直闖宮門,在第二道宮門處,被侍衛所攔,侍衛急來傳報,問如何處置。

  李元貴心裡咯噔一跳。

  雖知裴右安會回,卻沒有想到回的如此之快,看向了皇帝,不禁帶了點擔憂。

  就在片刻之前,皇帝還面色灰敗,盡顯疲態,就在聽到這消息的那一剎那,整個人突然便抖擻了起來,竟精神煥發,猛地撩被,從龍床上翻身而下,道了句「叫他進來,不得阻攔!」隨即便催促李元貴替自己梳頭更衣。

  宮人領命,匆匆離去,李元貴無奈,急忙喚人入內,服侍著皇帝梳頭更衣,很快,換妥了整齊的衣裳,皇帝又親自挑了一條五色玉帶,束於腰上,再至鏡前,親自拿了髯梳,對鏡梳理鬍鬚,左右照了一番,摸了摸鬢邊華髮,轉頭望向李元貴,目射,精光,沉聲說道:「朕就等著他來!朕知道你!不許在他面前提朕病了的半個字!」

  李元貴知皇帝一生好強,不肯服輸,見他此刻竟還如此,不肯有半點示弱,應聲退下後,心中憂慮。

  ……

  裴右安立於皇宮二門之前,對面是一排蓄勢拔刀虎視眈眈的侍衛,那領隊的大漢將軍識得他,知他如今官居隴右節度使,也不敢過於開罪,但亦不敢放他入內,上前躬身道:「裴大人,請勿為難小人,小人已遣人去通報,若有回話,小人自不會阻攔。」

  裴右安閉目不語,極力平息著此刻胸中升騰而起的怒火。

  胡人對河套之地,一直不曾放棄覬覦,數年之前,王庭易主,這幾年間,根據裴右安陸續獲知的消息,對方一直在暗中蓄勢。

  他有一種預感,如幾十年前那般的一場大戰,遲早再臨。或許是今日,或許便是明日。故這個初春,天氣稍暖,他便加緊戒備,早早就親自出去巡邊。

  半月之前,他終於巡邊完畢,回了素葉城,才發現嘉芙和慈兒,母子二人竟被雙雙接入京城,楊雲則被皇帝派來的人所制,不叫他去給自己通報消息。

  他於昭平二年秋出京來到素葉城,至今四五年過去了。那日,就在得知嘉芙母子被皇帝趁他不在「接」入京城的消息的一刻,他的心中便生出了一種預感。

  在他將近三十年的生命裡,他過的最為安心的這短短數年的平靜生活,從此怕是要被打破,一去再也不能複返了。

  他交待完事情後,當夜便動身上路,終於在今日趕到了。

  然而,他還是遲了。

  承天門外,他遇到了陸續出來的參加完典禮的舊日同僚們。在一片或驚喜,或驚詫的目光注視裡,劉九韶向他奔來。

  劉九韶以為他是受召入京來參加萬壽典禮的,為他遲來一步而深深惋惜,告訴他說,就在方才,皇帝竟然抱著一個三四歲大的孩童,一道現身在了午門城樓之上,據說那孩子,是皇帝年輕時就藩雲南所生的龍子之孫。顯然,皇帝這是有意要將那孩子立為皇儲了。

  裴右安面帶微微笑容,與劉九韶以及那些上來的舊日同僚們略微寒暄幾句,藉故分開後,掉頭便闖入皇宮,直到被侍衛攔截在了這道二門之下。

  遠處的甬道之上,一個太監跑的上氣不接下氣,沒跑到近前,便大聲喊道:「萬歲召裴大人覲見——」

  裴右安驀然睜開眼睛,推開了還攔在自己面前的那個大漢將軍,邁步朝裡,大步而去。

  ……

  嘉芙安頓好了兒子,自己躺在了他的外面,閉著眼睛,想著裴右安。

  算著時日,他應當早回了素葉城,想必此刻,已是知道了自己和慈兒的消息,只是不知他何時會趕到京城。

  皇帝一意孤行,還是將兒子推到了天下人的面前,等裴右安趕到,知道了發生的事情,還不知道兩人會發生何等的衝突。

  嘉芙想到裴右安可能會有的怒氣,眼前又浮現出昨夜皇帝暈厥吐血的一幕,心情紛亂,又如何睡的著?正輾轉思量,忽聽到外頭傳來崔銀水小心翼翼輕喚自己的聲音,便下床走了出去。

  「夫人,乾爹叫我告你一聲,說裴大人方才到了,入了宮,這會兒往萬歲那邊去了……」

  崔銀水躬著身,面帶焦色,卻又小心翼翼,吞吞吐吐。

  嘉芙一愣,沒想到裴右安這麼快,竟然就已趕到!

  李元貴打發崔銀水來傳話的目的,嘉芙自然明白。

  這個對皇帝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定也是擔心這倆父子會再起一場衝突,對昨夜之事心有餘悸,這才叫自己過去,大約是盼著盛怒下的裴右安見到她後,能消下些怒氣,不至於衝撞皇帝太過。

  嘉芙不滿皇帝的一意孤行,亦有些無法理解皇帝的一意孤行。

  倘若說他是因了皇位無人繼承,那麼當初剛廢蕭胤棠的時候,他完全可以幸後宮生子嗣,但多年以來,後宮竟無一后妃有所動靜,也是匪夷所思。

  退一萬步說,即便無所出,亦可過繼宗室子弟立為儲君,此亦合乎天理人情。

  但他明知裴右安不願,卻還偏偏如此行事!

  事情既已發生了,她自也不願看到裴右安和皇帝再如從前那般正面衝突。就算不考慮皇帝如今的身體狀況,這也已經於事無補了。

  嘉芙叫崔銀水看著慈兒,在一宮人引路之下,匆匆趕了過去。

  裴右安入了面前這座已闊別數載的宮殿,大步行至御座之前,停在了那裡,身影一動不動。

  蕭列正襟危坐,上下打量了眼裴右安,最後慢慢抬起視線,盯著他投來的兩道目光:「外放幾年,竟連面君的規矩也忘了,要不要朕叫禮部派人再教你?」

  裴右安慢慢地下跪,朝著前方的皇帝行叩首之禮:「裴右安叩見皇帝陛下。」一字一句,如發自肺腑胸臆的最深深處。

  蕭列淡淡道:「平身吧。」

  裴右安起身:「我這趟入京,無他,為帶回我妻兒。請萬歲將人叫來,我帶她母子出宮,便立即回往關外。」

  皇帝道:「你的妻,你可帶走。裴翊淵,朕要留下。」

  裴右安注視著神色漠然的皇帝,眼底漸漸凝出隱忍著的怒氣,咬牙道:「他姓裴,非蕭,我為其父,其為我子!萬歲如此行事,將一三歲稚童帶上午門城樓,可有問過我的意思?」

  「右安,當初你私放蕭彧,你可有問過朕的意思?」

  皇帝冷冷反詰。

  「你不認朕為父便罷,朕也無意再勉強於你。你把慈兒留下給朕,從今往後,朕與你便只是君臣。」

  「甄氏在西苑蕉園,你帶她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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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殿內寂若死灰,惟鎏金卷耳瑞獸香爐的獸嘴頂蓋之上,靜靜地泛著白色的香煙,嫋嫋如縷不絕。

  「倘若我不應呢?」裴右安的聲音傳來,沉鬱而頓挫。

  「朕知你天生反骨,無君無父!」

  蕭列臉色緊緊地繃了起來。

  「慈兒是你的兒子,你若強行將他從朕這裡帶走。朕確實奈何不了你,也治不了你的罪!只是右安,有一件事,你大約還不知道。今日獻俘典禮上的蕩寇將軍,你可知他是何人?」

  皇帝身體坐的愈發筆直,一字一字地道:「他便是董承昴!」

  裴右安的眸光倏然定住。

  「你很吃驚?」皇帝笑了笑。

  「右安,這幾年你在關外,很多事情,你大約都不清楚了。朕告訴你,不但董承昴為朕所用,便是你從前為了他不惜掉腦袋的蕭彧,如今也在朕的手裡!」

  「朕也無須隱瞞,他是四年之前在你去往關外後不久,自己入京面朕,稱再不欲連累他人。朕敬他骨氣,但天無二主,朕原本當初便應殺他的,並非出於恩怨,乃天下社稷之需。朕當初卻顧念於你,這才留他於世。」

  「朕以大魏國運為誓,朕不殺他,放他遠走海外。只要他和他的後裔子嗣,有生之年,不再踏上大魏國土一步,從今往後,朕便絕不再為難他半分!」

  「朕退讓了一步,朕要你也向朕退讓一步。慈兒認祖歸宗,改姓蕭,為我大魏儲君。」

  「立皇太孫之日,便是蕭彧自由之時。你應否?」

  「你若不應,現便可帶你妻兒出宮,朕於宗室另擇人繼位。」

  「朕殺蕭彧,永絕後患!」

  皇帝的聲音,沉甸甸,冷冰冰,回蕩在殿內四角。

  裴右安的十指慢慢地緊捏成拳,指節碰擦,格格作響。

  「這個天下,乃是朕的天下,朕要給誰,便是誰人所有!何況,朕如今是要把天下交給朕的孫兒,天經地義!」

  裴右安目下泛出隱隱一層血絲,咬牙,朝著皇帝,一步步地走了過去。

  蕭列巋然不動,冷笑:「莫非你想弒君?」

  他拔出案上擱的一柄龍泉寶劍,將劍遞送而去:「你若無膽殺朕,那就給朕跪下,請罪,謝恩!」

  裴右安一手握了劍柄,一手握住劍刃,身影如同石化。

  良久,那道白色劍刃,在他雙手之間,慢慢地彎成虹拱之狀。

  突然,伴著驀然而起的一道刺耳的短促鏘音,劍身從中暴折,生生地斷為了兩截。

  鮮血如注,沿著裴右安的那隻掌心,不斷濺落,淅淅瀝瀝,濺在他腳下的地上,染紅了一片。

  「我臨出素葉城時,胡人已有異動,不日便要趕回。無罪可請,無恩可謝!」

  「你於黔庶,是為明君。然我這一生,所恨莫過於身上流了你的血脈!」

  他鬆開雙手,伴著「當」的綿長一聲,劍柄劍刃,齊齊跌落在了地上。

  裴右安轉身,朝外便去。

  蕭列的兩道視線,從地上的那灘血跡裡,慢慢地抬了起來,落在裴右安的背影之上。

  他的手漸漸顫抖,臉色發青,突然間,猛地站了起來。

  「你給朕站住!你這個不孝的逆子!」

  轟的一聲巨響,蕭列面前那張沉重的檀木邊松花玉石御案,竟被他推翻在地,桌上物件,瞬間滾落滿地。

  「朕至今記得,你十六歲那年,朕將你從死人堆裡翻出的一刻,朕曾是何等歡欣感恩!莫說補償,便是要朕拿己命去換你命,朕亦心甘情願!你卻讓朕一再失望!非朕逼迫你至此地步,乃是你迫朕不得不如此行事!你不認朕便罷了,朕要將這江山傳給朕的孫子,你竟也要和朕忤逆?好,好,你走……」

  嘉芙趕到殿外之時,恰聽到裡面傳出一陣桌椅傾覆似的轟然之聲,又隱有皇帝的咆哮之聲,殿外空蕩蕩的,宮人早被李元貴驅走,此刻只他一人,在門口焦急來回走動,忽看見嘉芙趕到,急忙迎上。

  嘉芙心驚肉跳,不顧一切,一把推開了緊閉的殿門,疾步入內,被看到的一幕給驚呆了。

  裴右安側身站在殿室中央,臉色蒼白,一語不發,面上帶了冷笑,左手手心,一滴一滴不住地往下淌血。

  皇帝立於那張被推翻的御桌之後,怒目圓睜,鼻翼急促張翕,面色更是一片瘀青,大口大口地喘息。腳下掉了柄劍刃染血的斷劍,其餘紙筆硯臺,連同大小印璽,滾了一地的狼藉。

  「大表哥!」

  嘉芙驚叫一聲,飛快跑到裴右安的身邊,一把抓起他那隻流血的手,見手心被橫割出了一道幾乎深可見骨的傷口,血還在不停往外湧,立刻撕下一片裙角,將他手掌傷口緊緊繞纏止血。

  「我沒事,你莫怕。你先出去吧……」

  裴右安彷彿終於反應了過來,轉身,那只沒有受傷的手輕扶嘉芙肩膀,輕聲說道。

  嘉芙一言不發,推開了他,跪在地上。

  「萬歲!夫君!我為人母,方知母心。姑母當年決然不悔,難道便是為了今日如此場面?她在天若是有靈,何以能安!求萬歲,求夫君,便是有天大的怨氣,也要三思而後行,免得覆水難收,日後追悔莫及!」

  她朝著皇帝重重叩首,又轉向裴右安,待要叩下去,裴右安一個箭步上去,將她扶住。

  「芙兒!」

  裴右安眼角泛紅,將嘉芙從地上扶起。

  嘉芙再次推開他,走到依然僵立在那裡的皇帝面前,下跪。

  「萬歲,他平日對慈兒頗是嚴厲,慈兒才三歲,有時犯錯,他便加以苛責,以致慈兒在他面前,常拘束本性,不復親近,然他心中對這孩兒,實是愛極,只是慈兒尚不知事,不知他嚴父苦心罷了。想來天下為父者的苦心,皆都如此。萬歲愛屋及烏,要將慈兒認祖歸宗,此原為慈兒莫大洪福,我夫婦二人,當感激涕零。但從今往後,他父子分明骨肉相親,相見卻再不得以父子相稱,天倫不復,此切膚之痛,想來非親歷過骨肉分離、相見不能相認者,難以體察。他也是倉促之間,一時難以接受,這才冒犯天顏。」

  「臣婦懇求萬歲,此事再斟酌一二。即便萬歲聖裁不改,臣婦亦懇求萬歲,可否再容他多些時日?世間人以億兆計,能生而成為父子,亦是上天眷顧,人非草木,父子之情,血濃於水,怎可能說斷就斷?」

  嘉芙說完,潸然淚下,朝著皇帝再次叩首,額觸於地,久久不起。

  殿內再次沉寂。

  裴右安定定望著嘉芙跪於地的背影。

  皇帝身影亦凝如岩柱,只聽他喘息聲慢慢小了下去,面上那層原本駭人的淤青之色漸漸褪去,臉色變得灰白,整個人彷彿失去了力氣,慢慢地坐回到了那張御座之上。

  裴右安走了過來,將嘉芙從地上扶起,帶著她,出了殿門。

  ……

  皇帝五十萬壽慶典上的餘聲尚未消散盡,不過數日,一封來自劍門關守將的八百里急報,便送抵至了皇帝的御案之上。

  探子得報,胡人於王庭集結了數十部落三十萬騎兵,歃血盟誓,疑不日出兵南下。

  倘若消息確實,這將是繼三十年前那場大戰之後,大魏和北方胡人之間的再次雄兵對決。

  這幾日,大臣們原本都在揣度那日午門城樓上關於那孩子的各種傳言,千方百計想從宮中打聽出更多的隱私,但宮中竟無半點消息流出,大臣們便只好等著皇帝,但皇帝那裡,自大典那日後,卻靜悄悄不再有任何動靜了,大臣們費解之時,突然之間,戰報傳來,一時注意力都被轉移,兵部、戶部急召御前會議,擬調撥大軍,籌糧草軍餉,以備大戰。

  整個朝廷的氣氛,陡然緊張了起來。

  裴右安那日來蕉園,父子見了一面,出宮後,這幾日,嘉芙依然帶著慈兒住在西苑蕉園裡。

  她已經知道了他明日便要回往關外領軍備戰的消息,心情低落。

  雖然皇帝這幾天,沒再有進一步的動作,但卻也不放她母子出宮,並且,那日過後,她便再沒見到裴右安的面了,應是不再被允入宮。

  夜漸漸地深了,慈兒睡了,嘉芙躺在兒子身畔,又如何睡得著覺?正輾轉反側,忽然聽到庭院裡傳來一陣步伐之聲。

  這腳步聲,她再熟悉不過。

  嘉芙心跳加快,立刻披衣下床,連燈都來不及亮,趿了鞋,飛快出了內殿,來到外間,打開門,看到門口一道人影立在那裡。

  「大表哥!」

  嘉芙驚喜地低低嬌呼一聲,一頭撲到了他的懷裡。

  裴右安將她抱住,低頭吻她,壓在了門框之上,忽將她整個人橫抱而起,送到圍屏旁的一張坐榻上,放了下去,再度壓上了她。

  他急躁,迫不及待,極其有力,甚至有些弄疼了她,彷彿還是個未怎麼經歷人事的毛糙少年。

  幽闃的夜色裡,黑暗中,傳出嘉芙低低的嬌喘之聲,卻又仿似怕驚醒了睡在內殿裡的兒子,聲未出喉嚨,便生生抑住,化為無限纏綿。

  終於,裴右安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抱著嘉芙,就這麼和她擠在那張稍顯狹窄的榻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個春夜,終於變得叫人心裡充滿了安寧。

  嘉芙閉目,在他懷中,慢慢也睡了過去。

  下半夜,她醒了,發現自己已躺在內殿的那張床上,身畔是兒子睡夢中的小小身影。

  她爬坐起來,下床,走了出去,透過那扇半開的門,看見裴右安坐在門外的一道石階之上,下半夜的月光,映出他一道月白的背影。

  嘉芙走了過去,坐在了他的身畔,拿起他那隻受傷的裹了傷布的手,輕輕慰吻。

  裴右安將她抱起,靠坐到自己的懷裡,隨即脫下外衣,罩在了她的身上。月光下的兩人身影,重合成了一團。

  「芙兒,白天我見了董將軍。他對我說,當初彧兒不告而別,只給他留書一封,說一切事因他而起,也當由他而終,叫董將軍和他的兄弟們再不要牽繫於他,可四海為家,亦可為朝廷效力,再不必過那種刀頭舔血的日子。董將軍追到京中之時,已是晚了一步……」

  他頓了一下。

  「當初我以為我盤算周全,再無遺漏。我卻沒有想到,先是你不顧一切追我到關外,我也沒有想到,彧兒會自己回京……」

  「他如今也當是弱冠之年了……這個傻孩子……」

  他低低地歎了一聲。

  嘉芙眼前彷彿浮現出了許多年前,她在泉州自家碼頭的海邊,剛救下那個少年之時的一幕。

  那少年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即便身陷泥沼,奄奄一息,亦無法埋沒眸中的淨澈光芒。

  「大表哥,當初倘若我不追隨你而去,你便是替我安排下了一輩子的錦衣玉食,我亦寢食難安。蕭彧想必也是如此。倘若那時候他就此而去,他這輩子便是活到終老,心中也將一生難安。他之所求,想來亦是心安。」

  「明日你便回了,你要照顧好自己。你也放心,我留在這裡,照顧好咱們的慈兒。」

  裴右安低頭,唇輕輕碰觸她脖頸上那日留下的那道傷痕,無限愛憐,慢慢地,雙臂將她一寸寸地抱緊。

  「芙兒,我亦不知是我上輩子做過了什麼,修來了福分,這輩子竟能得你相伴……」

  嘉芙凝視著月光下的這男子的面容,唇邊慢慢地露出笑容。

  「大表哥,你上輩子救過我的,這輩子我牢牢記得,所以雖然你忘記了我,但我卻賴上了你。」

  裴右安微微一怔,隨即以為她玩笑,雖心中苦悶,卻也笑了起來,將她抱的更緊。

  「大表哥,我們進去吧。那日你出宮後,慈兒念你,今早讀書,還寫了篇字,說要給你看的。」

  裴右安和嘉芙入內,點了燈,在燈下看了兒子寫的字,放下,輕輕來到床邊,望著床上還沉沉入睡的那個小人兒,伸手過去,輕輕摸了摸他的小臉蛋。

  次日清早,慈兒得知父親要獨自回素葉城去打壞人,自己和母親卻要繼續留下,不能像以前那樣和父親在一起,傷心不已,卻又牢牢記住父親從前教導過他的,男子漢不可輕易哭泣,雙眸包淚,擦著紅通通的眼睛,和父親揮手告別。

  裴右安將妻兒一道納入懷中,緊緊抱了一抱,隨即鬆開,轉身而去。

  ……

  裴右安臨行前,向蕭列留了一道摺子。

  那摺子,一直放在御案角落,皇帝沒有展開,直到第三天的清早,皇帝熬夜,連夜批完了戶部昨晚於深夜趕送而至的戰事預算奏摺,將那長長一道多達數十頁厚的摺子丟下,放下了筆,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到桌角那道摺子上,盯了許久,終於伸手過去,拿到面前,展開。

  幾列龍飛鳳舞的草字,上書一首偈頌。

  「哭不徹,笑不徹,倒腹傾腸向君說。

   父子非親知不知,抬頭腦後三斤鐵。」

  蕭列定定地望著,良久,將那摺子合上,閉了閉眼睛。

  「李元貴,去將慈兒領來。」

  ……

  來到京城,短短才數日之間,卻接二連三,發生了如此多的事情,件件都叫嘉芙措手不及,裴右安匆匆趕至,又因戰事匆匆回了關外,自己卻無法同行,夫妻如此分別,下回不知何日再能見面。

  嘉芙心中憂慮苦悶,但在慈兒面前,卻不顯露,對慈兒發問的為何不和父親一道回去,只解釋說,因為邊關戰事,父親是怕自己和他在素葉城裡有危險,這才讓他們繼續留在皇宮之中。等父親打完了仗,他就會來接他們。

  慈兒當時乖乖點頭,但或許是他也感受到了父母離別時的那種異樣氣氛,從裴右安走後,這兩日,便不再像剛來時那般活潑,對周圍一切都充滿好奇。慈兒話少了,總跟著嘉芙,晚上入睡也要攥著她的手,彷彿生怕醒來,就會看不到她似的。

  一早,慈兒醒來,穿衣洗漱完畢,吃了東西,便坐上桌子,拿起裴右安從前為他編撰的識字書,開始完成父親留的功課,就像從前在素葉城的節度使府裡一樣,嘉芙坐在旁邊,陪著他寫字,忽見崔銀水進來,說皇爺爺叫慈兒過去。

  這幾日,因北關突發戰事,皇帝異常忙碌,慈兒也已經幾天沒見到皇爺爺的面了,聽了,轉頭看著嘉芙。

  崔銀水忙道:「萬歲昨夜看戶部預算,熬了一宿,今早也睡不著,是想叫小公子過去,陪他下棋,下完就送回來。」

  嘉芙默默幫兒子換好衣裳,目送兒子抱了棋盤,被崔銀水牽著離去,想了下,追了上去,道:「慈兒,皇爺爺無論問你什麼,你都和他說自己的心裡話,知道嗎?」

  慈兒眨了眨眼睛,點頭。

  嘉芙微笑,親了口兒子,讓崔銀水帶他過去。

  皇帝抱了慈兒上榻,自己坐到他的對面,看著慈兒擺開棋子,道:「慈兒這幾日可有想皇爺爺?」

  慈兒點頭。

  皇帝伸手,慈愛地輕輕撫摸了下他的小腦袋,目露欣色:「慈兒這幾日,都在做什麼?」

  「皇爺爺,昨天我射了弓箭,今早在讀書。」

  皇帝笑著點頭:「很好。慈兒若是累了,便休息。你還小,再大些,皇爺爺再替你尋個好的老師。」

  慈兒搖頭:「爹爹去打壞人了,等爹爹回來,爹爹教我就好。」

  皇帝微微一怔,想了下,環顧了下四周:「慈兒,皇爺爺這裡好嗎?」

  「好。」慈兒點頭。

  「那日皇爺爺帶你登上午門城樓,你喜歡嗎?」

  「喜歡。」慈兒再次點頭。

  「皇爺爺若是日後叫你一直都住這裡,讓你再登城樓,但有一條,你在旁人面前,爹爹不能叫爹爹,娘親也不能叫娘親,你願不願意?」

  慈兒正在擺著棋子,停了下來,抬起頭,困惑地道:「慈兒為何不能叫爹爹和娘親?」

  「爹爹和娘親還是你的,只是不在旁人面前叫而已。」

  慈兒搖頭:「不要。我要叫爹爹和娘親!爹爹和娘親在哪裡,我就在哪裡。」

  皇帝沉默了片刻,問道:「慈兒,方才那些話,可是你爹娘教過你的?」

  慈兒再次搖頭:「我自己想的。方才我娘說,皇爺爺要是問我事情,我怎麼想的,就和皇爺爺怎麼說。」

  「皇爺爺,你不高興了嗎?」他有點擔心地看著自己的祖父。

  皇帝微微一笑:「皇爺爺高興。」

  慈兒手裡抓著棋子,微微歪著腦袋,盯著對面的皇帝。

  皇帝揚了揚兩道和裴右安極其相似的劍眉:「慈兒又這麼看皇爺爺做什麼?」

  「皇爺爺,你是壞人嗎?」慈兒小聲地問。

  皇帝一怔,想了下,笑道:「慈兒為何如此發問?」

  「我爹爹是好人。慈兒那天偷偷聽到了我爹娘說話,爹爹好像不喜歡皇爺爺……」

  皇帝望著對面那雙凝視著自己的純淨眼睛,哈哈大笑起來,將孫子隔著小桌,抱到了自己的懷裡。

  「慈兒說說看,你喜不喜歡皇爺爺?」

  「慈兒喜歡皇爺爺,可是爹爹卻不喜歡……」

  皇帝望著懷中那個露出苦惱神色的孩子,將他慢慢地抱緊,出神了片刻,道:「皇爺爺這一輩子,對不起很多人,不是個好人。但皇爺爺會努力做一個好皇帝。慈兒要一直喜歡皇爺爺,好不好?」

  「好!」慈兒點頭,神色鄭重。

  皇帝露出笑容,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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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昭平六年春,為謀河套,在時隔三十年後,北方胡人集結了三十萬騎兵,再次洶洶南下。

  隴右節度使裴右安封定北大將軍,領燕、雲、甘等十數州經略之職,統領朝廷軍馬,北上迎敵。

  就在北方邊境狼煙再起之時,四月,宗室昌樂王稱自己尋回了少帝蕭彧,借蕭列不還位於正統為由,在封地東昌府起兵造反,暗中派人突襲庚州,攻破守衛,將已被囚禁了數年的廢太子蕭胤棠解出,遂打著正王道的聯合口號,號稱集結了十萬人馬,略東昌,占濟南,起初聲勢浩大,整個山東人人自危,半年後,至這一年的秋,領兵出山東之時,遭遇了劉九韶的強力狙擊。

  昌樂王大敗,倉皇退回到了東昌府的堂邑,隨後,城池被包圍。

  昌樂王負隅頑抗之時,被蕭胤棠趁亂誅殺,蕭胤棠一併殺死了昌樂王的幾個兒子和兄弟,連同那個被推為少帝的假蕭彧,高挑十幾個人頭在堂邑的城頭,稱自己自始至終無意造反,先前只是被昌樂王從祖地挾持到了此處,迫不得已,如今趁機誅殺逆首和那冒充少帝的假蕭彧,希皇帝明察,赦免其罪。

  劉九韶一邊繼續圍城,一邊派人將蕭胤棠的陳情書火速遞送到了京城。

  那封陳情書送到皇宮御書房時,皇帝結束了這日早朝,才回來不久,正和慈兒在下著棋。

  早朝之時,朝臣議論了兩個消息。

  一個是北方關外的戰事進展。在和胡人陸續相持大半年後,十幾天前,裴右安領軍,擺陣於劍門關外,大破胡騎,胡人往西北逃去。為不給對方以重整旗鼓的喘息機會,裴右安乘勝追擊,圖破王庭,以絕後患。戰事進入了關鍵的時期。

  另個消息,則是劉九韶圍困住了昌樂王、廢太子和那個假冒的少帝,如今就等甕中捉鼈了。

  兩個都是好消息,不但朝臣喜笑顏開,皇帝的心情,也難得有些輕鬆,回到御書房,處理了些奏摺,叫李元貴去喚慈兒。

  慈兒被崔銀水帶來,爺孫倆便又開始下棋。

  這大半年間,皇帝未帶慈兒拜祭太廟,但也沒有放嘉芙和慈兒出宮。大臣們原本以為皇帝要立那孩子為皇太孫,等了大半年也不見有後續。起先因外憂內患,無心於此,最近,局勢漸漸明朗,大臣們放下了心,便又關注起了此事,開始有人上折,委婉試探立嗣之事,但無論大臣們怎麼試探,皇帝皆三緘其口,既不否認,也不點頭,大臣們素來又憚於皇帝積威,故也不敢有越格之舉,事情便這麼拖了下來。

  西苑如今是慈兒的生活場所。有太液池,有天鵝房、虎房,內中豢養諸多珍奇異獸。慈兒便跟著嘉芙,每天早上完成父親交待的文武功課,雷打不動,剩餘時間,或伴著母親,或遊戲,或被皇帝召去伴于膝下——皇帝常召慈兒下棋,以此解乏,轉眼也快四周歲了。

  下著棋時,皇帝說了句他爹年底前應當能回,慈兒雙眼發亮,欣喜萬分,皇帝起先亦撫鬚而笑,漸漸彷彿想到了什麼,望著對面歡天喜地的孫兒,目光漸漸沉凝了下來,這時李元貴入內,送來了劉九韶發自東昌府的捷報。

  皇帝一目十行,看完了劉九韶所奏的蕭胤棠殺死昌樂王以及假冒少帝等人的奏報,冷冷道:「他當朕不知?章家人和逆王早暗中勾結。他弒父在先,喪心病狂,如今又夥同逆王謀逆造反。他這是走投無路了。」

  「萬歲,劉大人一道送來另封奏報,道是廢太子的陳情告罪書……」

  李元貴又呈上了另道以火漆密封的密信,小心地看著皇帝。

  皇帝瞥了眼密信,臉色極是難看,半晌,終還是接了過來,拆開,抽出內中信筏,掃了一眼,臉色大變,定定地盯著那信,突然雙眼一閉,「咕咚」一聲,整個人一頭從榻上栽了下去。

  李元貴大驚失色,急呼太醫,自己和近旁宮人將皇帝抬上榻,急掐人中,皇帝卻雙目緊閉,毫無反應。慈兒方才手裡拿了棋子,正等著皇爺爺回身繼續和自己下棋,突見他不好,嚇的撲了上去,叫著「皇爺爺」。李元貴忙叫崔銀水將慈兒先送回去,留意到那張還被皇帝死死捏在手中信紙,抽了出來,飛快瞥了一眼,亦是大驚失色,立刻將信紙藏入懷中。

  兒子被皇帝接走後,嘉芙在房裡做著針線,還沒多久,忽見崔銀水送了他回來。慈兒面帶淚痕,撲到了她懷裡,傷心抹淚:「娘,方才皇爺爺和我下棋,看了封信,忽然就不好了,一頭摔了下去……」

  嘉芙吃了一驚,問崔銀水,這才知道皇帝方才似是收到了個關於東昌府叛亂的最新消息,人就不好了,暈厥了過去,至於到底是什麼消息,崔銀水也是不知。

  嘉芙抱了兒子入內,安撫下了他。因自己也不好隨處走動,毫無消息,心急如焚,至深夜,慈兒睡了過去,崔銀水尋了來,說李元貴請她過去。

  嘉芙叫崔銀水守著慈兒,自己立刻去了御書房所在的承光殿,入內,見皇帝躺在那裡,面如金紙,竟還沒有醒來。胡太醫幾人面色凝重,正全力救治,李元貴在一旁,目帶深深憂色,看見嘉芙來了,拭了拭眼角,示意她隨自己過來。兩人到了一間偏殿,李元貴屏退宮人,嘉芙焦急問道:「萬歲怎的了?到底出了何事?」

  李元貴默默地從懷中取出一張信紙,遞了過來。

  嘉芙接過。

  信竟是夥同昌樂王叛亂的蕭胤棠寫來的。他說,他已為皇帝殺了挾持自己造反的昌樂王和假少帝那些人,如今向皇帝提兩個要求。

  第一,復立他的太子之位,復立之後,皇帝以太上皇之名退位,由他登基接位。

  第二,收到這封信的當日,立刻將嘉芙送至東昌府的堂邑。十天之內,他若看不到人,就向天下昭告裴右安的身世,叫天下人人都知,裴右安是當今皇帝和天禧元后當年私情所生的兒子。

  蕭胤棠說,自己所知的這個秘密,確鑿無疑。衛國公府的裴修祉,如今人就在他的手上。裴修祉亦證言,裴右安不是衛國公的親生兒子,而是三十年前,被衛國公從外抱來的養子。

  蕭胤棠最後說,倘若皇帝答應他的這兩個條件,那麼他登基之後,必會善待裴右安,留他性命。

  但,只要有一個條件不得滿足,與其被囚一輩子,他寧願玉石俱焚。

  嘉芙看完了信,驚呆了。

  裴修祉在兩個月前一次外出赴宴之後,便未再歸府,離奇失蹤,辛夫人當時焦急萬分,裴荃於數日後,也向朝廷報了此事。畢竟是個國公,莫名不見了人,五軍都督府當時全城發動搜尋,但始終沒有找到人,最後只好列入名單,不了了之。

  萬萬沒有想到,裴修祉竟然落到了蕭胤棠的手裡。

  「劉將軍說,堂邑已被他困死,城內糧絕,廢太子叛軍,最多可再支撐十來天了。萬歲白日不省人事,此刻還未醒來,我怕被朝臣得知,朝廷生亂,還死守著消息……」

  李元貴望著嘉芙,低聲說道,神情沉重無比。

  嘉芙心裡清楚,蕭胤棠要自己半個月內過去,除了目下需以她為質,阻止劉九韶的攻城之外,想的再深遠些,應當也是為了日後防備裴右安所用。

  但是裴右安的這個身世秘密,除了已去世的祖母、衛國公、皇帝、裴右安和自己外,這世上,應該再無旁人知道。

  蕭胤棠到底是如何得知這個秘密的?難道周后從前也猜到了,曾在他的面前提及?

  嘉芙一時心亂如麻,手足更是冰冷無比。

  蕭胤棠以太子之尊,一夕被廢,從雲端跌落泥潭,在庚州被囚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叫他借亂脫身,造反還不到一年,又遭失敗,倘真被逼到絕路,極有可能魚死網破。

  嘉芙根本就不敢想像,一旦裴右安的身世秘密大白於天下,到時一切,將要如何收場。

  「夫人,此事干係實在重大,容不得有半分閃失,萬歲還昏迷不醒,我只能擅做主張,將夫人請來商議。請夫人修書一封,將事情告知裴大人,我今夜便著人發出!」

  嘉芙壓下紊亂的心緒,來到桌邊,就著預先備好的紙筆,匆匆寫了書信,李元貴以火漆封印,召入一個親信,交待了一番,親信納信入懷,立刻離去。

  「李公公,信多久可以送到?」

  李元貴眉頭微鎖:「以八百里加急,五天可到,只是裴大人萬一追擊深入胡地……」

  就算消息能夠準時送達到裴右安的手裡,他人在關外,戰事纏身,也根本不可能於十天之內就趕的回來。

  嘉芙閉目了片刻,睜開了雙眸:「李公公,十天之內,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趕到堂邑的。廢太子既要我過去,我去便是……」

  「夫人,你怎能隻身涉險?萬萬不可!」

  「我必須去,先穩住他,等夫君回來!公公你也知道,此事天大的干係,不但涉我夫君和今上,更牽連到了元后。哪怕廢太子只是恐嚇,也絕不能拿這個冒半分的風險!」

  嘉芙臉色微微蒼白,聲音不高,語氣卻極其凝重。

  「你不必說了,我意已決。你替我準備上路,我今夜就動身!」

  李元貴定定地望著她,向她慢慢下跪,叩頭道:「奴婢遵旨!」

  ……

  嘉芙趕回西苑,皇宮東北角那鐘鼓樓的方向,傳來三更鼓聲。

  慈兒尚在睡夢之中。嘉芙坐在床畔,久久地凝視著兒子的睡顏,最後俯身下去,輕輕親吻了下他的額頭,隨即轉身,朝外而去。

  崔銀水並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只知應是出了件天大的事,她要出宮,亦不知何時歸來,將小皇孫交托給他照看了,抹淚道:「夫人放心,奴婢會照顧好小公子的。」

  嘉芙點了點頭,轉頭,最後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兒子,將他的面容深深引入腦海,轉身離去。

  ……

  昭平六年十月末,在那信中限定的最後一日,一輛載了個神秘女子的馬車,穿過千軍萬馬的陣營,最後停在了被包圍的水泄不通的東昌府堂邑城的西城門之前。

  蕭胤棠立於城頭,高聲喝令劉九韶圍兵退出一箭之地,隨即飛快下了城頭,命人打開城門。

  嘉芙身披一件從頭罩到了腳的斗篷,只露出半張臉,從馬車門裡彎腰而出,站在那裡,一雙妙目,注視前方。

  城門開啟,一個身影從裡快步而出,朝她疾步而來。

  多年不見的蕭胤棠,她上輩子最後夢魘裡的那個男子,就這樣,再次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蕭胤棠站在馬車旁,微微仰面,秋日陽光照在他的臉上,整個人都透出一種夾雜著歇斯底里般的陰沉之氣。他緊緊地盯著她,雙目一眨不眨,目光閃爍,漸漸地,唇邊露出了笑容。

  他朝她伸出一隻手,要將她扶下馬車。

  嘉芙避過,自己扶著車轅下了車,朝著城門,走了進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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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3-12 00:50:22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零九章

  堂邑城中的景象,觸目驚心。城中的士兵,多是王府投來的府兵,剩下是章家延攬而來的人馬,章鳳桐的兩個兄弟在城中到處散佈消息,稱朝廷在關外剛打了敗仗,元氣大傷,自己正有援軍趕到,叫所有人都必須以命護城,倘若日後打下皇城,個個封官進爵,倘在援軍到來之前被攻破,則必遭屠城,全部死無葬身之地。

  大街小巷,時不時可見死於前些日內鬥時來不及處置亦無人處置的橫七豎八的士兵屍體,有些已經開始腐爛,就被堆到牆角,隨意覆蓋了些稻草或是破席。士兵彷彿已經多日沒有吃飽飯了,人人的眼睛都是紅的,交織了恐懼和困獸般歇斯底里的目光。空氣裡,充斥著一股膿血的惡臭氣息。

  昌樂王府如今已被蕭胤棠所占。王府占地廣闊,前庭後園,裝飾奢華,美貌侍女垂手而立,靜候聽命,門裡門外,猶如兩個世界。

  嘉芙甫入內,便看見一道身著華服的女子身影站在門內,身體挺得異常筆直,直得近乎僵硬。

  這女子便是章鳳桐。

  數年不見,她的容貌變化極大。嘉芙印象中那張珠圓玉潤的臉不見了,她現在枯瘦如柴,二十多的女子,看起來猶如中年模樣,神情更是不復從前的從容和穩重,所有的陰沉和尖刻,都毫無保留地透漏在了她聳起的顴骨和暗沉的目光之中。

  她便如此盯著嘉芙,兩道目光,從她進來後便投在了她的身上,一眨不眨,忽然,眼珠微微一動,又轉到了蕭胤棠的身上。

  蕭胤棠彷彿根本沒有看到她,從她的身畔,直接入內,引嘉芙進去,推開了一扇門。

  嘉芙慢慢摘下斗篷,轉過身,朝向了跟隨自己入內的蕭胤棠。

  蕭胤棠沒有說話,只上下打量了她片刻,眸光閃動,抬起腳步,朝她慢慢地走來。

  嘉芙沒有後退,對上了他的目光:「蕭胤棠,倘若我沒猜錯,你這個時候要我來,無非就是為了以我挾我夫君。即便你能得償所願,你的父親將皇位傳給了你,你也還是忌憚我的夫君。我既來了,便不會憚死。一個活著的我和一個死了的我,哪個對你更有用處,你比我更清楚。」

  蕭胤棠停在她的面前,和她對望了片刻,眸光漸斂:「你既知道,你還來?父皇那裡怎麼說?」

  「他病倒,我出來時,他還未曾甦醒——」

  嘉芙盯著他的眼睛:「你怎知我在京中?倘十天內我未能趕到,難道你真不惜一切,要玉石俱焚?」

  「猜你在宮中,又有何難?我的父皇,於萬壽之時,將一孩童抱上午門城樓,我豈不知那孩童是誰?所謂神女之後……」

  他冷笑一聲。

  「他是要將皇位傳給裴右安的兒子!那孩子既入了宮,料你也在近旁不遠。被逼到了如此地步,我如今還有何捨不出去的?我本貴為太子,我的父皇,偏心至此,裴右安更是害我至深,囚在高牆內的那些年裡,我日夜椎心泣血,生不如死!與其那般苟活一生,今日不如拼死一搏!」

  「倘我不來,劉將軍攻破了城池,你又如何放出消息?天下又有何人會信你之言?」

  「我實話告訴你吧,我知我父皇不會輕易答應的。這城池,我也是守不了多久的。我既放出了話,自便做好了周全準備。今日便是第十日了,我早安排好了人,倘你不來,抑或是傳出我的死訊,不出數日,各地宗室藩王,便會收到有關此事的消息!」

  他的神色漸漸激動,雙顴泛出了興奮的紅暈:「那些宗室藩王,這些年裡,失地限權,個個都被我父皇逼的走投無路,如今倘叫他們得知,皇帝竟和天禧元后私通,裴右安竟是不倫之子,你料他們會如何反應?一個假蕭彧算的了什麼?到時候,恐怕處處都會是假蕭彧!我的父皇,只要他還在位一天,這天下就休想再得安寧!他便是死了,他和元皇后的醜事也將傳的天下人盡皆知!到了那時,我看裴右安還有何臉面苟活於世!」

  他哈哈狂笑:「我死無妨,我要叫我的父皇和裴右安,生不如死!便是死了,他們也休想得到安寧!」

  縱然在來之前,嘉芙已經料定,以她上輩子對蕭胤棠的瞭解,照他那種偏執的性子,那封信上的言辭,必定不會只是空洞恐嚇。

  但當真的聽到如此之言從他口中說出,嘉芙心中的駭異,還是無法抑制。

  她盯著面前這個近乎瘋狂的男子,後背冷汗直冒,心臟更是跳得幾乎就要蹦出了喉嚨。

  「蕭胤棠,你怎知道此事?除了你,還有誰知道?」

  蕭胤棠停了笑,盯著嘉芙,唇邊漸漸露出了一種令嘉芙毛骨悚然的奇異的微笑:「阿芙,說實話,你今日肯來這裡,亦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你這是在向我打探口風?你實在令我失望。你不知道,你這輩子,原本命定應該是我蕭胤棠的女人,我也本該是這天下的皇帝。但如今,你既來了,我便也不和你計較了……」

  他凝視著她,目光竟漸漸變的溫柔無比,柔聲道:「阿芙,從今往後,你忘記裴右安,安心留在我的身邊,可好?」

  嘉芙毛骨悚然,突然間,什麼都明白了過來。

  從蕭胤棠開口,叫她第一聲「阿芙」起,那種似曾相識的口吻,便叫她回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她睜大眼睛,駭異地望著面前的這個男子。

  原來他竟也和她一樣!

  「阿芙,你不知道,上輩子你就是我蕭胤棠的人了。這輩子,倘若我還能做皇帝,你便是我的福星,我必履行我從前對你的承諾,這輩子,我一定要讓你做我的皇后,我會待你很好很好……」

  他朝嘉芙伸出手,慢慢地走來。

  嘉芙後退,不住地後退,終於退到了牆邊,再無路可退,忽冷冷道:「蕭胤棠,上輩子我被你所囚,無名無分,不見天日。你便是死於如今這場關外戰事,你受傷死去,還不放過我,要我隨你殉葬。殉葬便也罷了,你可知我最後如何死的?我還活著,卻被人釘入棺材!」

  蕭胤棠一呆,停住了腳步,目中柔色頓時消失,面露驚駭。

  「你不必如此驚訝。你記得前世之事,我亦記得。」

  半晌,蕭胤棠才彷彿終於反應了過來,咬牙切齒:「那個賤婦,竟敢如此待你!待我脫困,我必為你報仇,絕不會放過她的!她從前如何對你,我便也如何還她!」

  嘉芙搖了搖頭:「上輩子的事,我本早就不在意了。我只問你,裴右安最後死於素葉城,是不是你下的毒手?他死後,你登基為帝,次年,便遇到了如今關外這場戰事。你嫉妒他,即便在他死後,即便你是皇帝了,他的英明也依舊壓你一頭,你為了向你的大臣,也為了叫天下人知道,你不比他差,便御駕親征,上天卻也不幫,你死於這場戰事,可謂因果報應。」

  「我至今記得,你在臨死之前,夢中尚懼怕他的英魂。上輩子如此,這輩子,看起來依然如此。我一個女子,既隻身來此,一切便是豁了出去,大不了一死而已。但蕭胤棠,你為男子,口口聲聲說要對我好,但除了威逼,你還做了什麼?」

  蕭胤棠目光裡露出摻雜著驚詫和狼狽的神色,神色漸漸涼了下去,一語不發。

  蕭胤棠盯著嘉芙,冷冷道:「我本真龍天子,從前他就不是我的對手。這輩子他想贏我,也沒那麼容易!」

  他說完,轉身出屋,鎖上了門。

  天色漸漸黑了,是夜,有個女侍來服侍嘉芙,蕭胤棠自己未再露面,章鳳桐也不見人。

  一晃數日過去,嘉芙被關在那間屋裡,外頭情況到底如何,也是絲毫不知。

  這日深夜,嘉芙和衣躺在床上,閉目冥想,輾轉反側之時,忽聽外面隱隱傳來一陣異響,仿似有人在高聲呼喝,那聲音,在這寂靜的深夜,聽起來格外刺耳。

  嘉芙從床上爬了下去,飛快奔到窗邊,透過被釘死的窗隙,看到王府大門方向,竟起了大片的火光。又一陣此起彼伏的喧嚷聲,仿似有人正在強行朝裡衝入。

  嘉芙看了眼四周,拔下一支蠟燭,將那支銅座尖頭燭臺捏在手中,柄端藏於袖裡,才剛藏好,就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那道上了鎖的門,竟被蕭胤棠一腳踹開,他神色陰沉,幾步入內,見嘉芙躲在牆角,上去將她一把拽住,帶著便朝後院方向疾步而去。

  外頭的官軍還沒攻打進來,城中自己先便生了亂。這些日裡,也不知是哪裡傳出的消息,城中到處流傳,說朝廷在關外大捷,正往這邊調來重兵,城中所謂的援軍之說,全是子虛烏有,城中人心惶惶,王府一撮吃不飽飯的府兵今夜糾合人馬,殺死了章鳳桐的一個兄弟,方才攻入王府,章鳳桐的另個兄弟,正領了自己的人在抵禦,局面一時失控。

  蕭胤棠一語不發,強行拽著嘉芙往後院疾奔而去,穿過一扇垂花門,奔到一處假山之前,奮力推開,假山後赫然露出一扇門,蕭胤棠去推,卻推不開,低頭,借著月光,見那門上竟上了道鐵索。

  蕭胤棠彷彿有些驚怒,立刻抬腳猛踹,只是那門牢固,一時竟踹不開。蕭胤棠又拔出腰間所佩長劍,奮力砍斫,劍刃和鐵索相擊,夜色之中,濺出點點火星。

  「太子殿下,你要去哪裡?」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幽幽之聲。

  嘉芙回頭,看見一道身影從一叢樹影後慢慢走了出來,月光照在那人臉上,映出了章鳳桐的一張臉。

  她身上依舊穿著華麗的宮裝,頭戴鳳冠,在月色下閃閃發亮,雙目盯著蕭胤棠,神色似笑非笑,看著極其詭異。

  蕭胤棠回頭看了她一眼,繼續奮力砍索,當的一聲,手中寶劍竟生生折為兩截。

  「你想從這密道逃走,日後東山再起?這道鐵索,是用烏金所打,你是砍不斷的。」章鳳桐微笑著說道。

  蕭胤棠怒喝:「原來是你這賤婦所為!」

  他猛地轉身,朝著章鳳桐大步走去,行至面前,伸手抓住了章鳳桐的衣襟。

  「鑰匙!」

  他厲聲喝道,突然,身體彷彿被人猛擊一棍似的,定住了,慢慢地,佝僂下了腰身。

  噗的一聲,章鳳桐拔出了方才刺入他腹部的匕首。

  蕭胤棠跌在了地上,捂住小腹,面露痛楚之色,不可置信般地盯著章鳳桐。

  「你這……賤婦……」

  章鳳桐後退了一步,盯著地上痛苦掙扎的蕭胤棠,冷笑:「太子殿下,我自嫁給你後,自問對你掏心掏肺,並無半點對不住你。你被廢後,我對你日夜牽掛,為了日後能有機會救你出來,我甚至不惜自己害了我的女兒,我裝瘋作傻,為了掩人耳目,我連自己的髒物也下了腹。我出宮後,說動我的家人,暗中為你奔走,終於將你救出。可是你是如何待我的?不過憑了那女人的滿口胡言,你便要將我活埋?還要許她為后?你何其狠心!」

  她呵呵地笑:「實話告訴你吧,這些日,城中流言,俱是我之所為!你既要我死,我怎能讓你獨活?要死,大傢伙都死一塊兒才好。」

  她說完,撇下蕭胤棠,朝著嘉芙走來,手中那把匕首,閃閃發光。

  嘉芙被方才那一幕變故給驚呆了,見章鳳桐朝自己走來,雙目發光,狀若鬼魅,轉身就跑,奔回到方才那道垂花門前,才發覺門竟也被章鳳桐給鎖住了,一時再無退路。

  章鳳桐已經追到了身後,揮起匕首,朝嘉芙便狠狠刺了過來。

  嘉芙死死捏著手中燭臺,將尖頭倒了過來,沒等章鳳桐撲到面前,揮臂橫掃,章鳳桐沒有防備,痛叫一聲,手腕被燭臺銳頭劃中,鮮血登時直流。

  「賤人!你這個賤人!我非要殺了你不可!」

  章鳳桐捂住受傷的手,暴跳如雷,頭上鳳冠也歪掉了,卻竟兇悍異常,竟還死死地攥著那把匕首,跌跌撞撞地朝著嘉芙繼續追來。

  嘉芙大驚,只能繞著庭院拼命躲她,最後借著夜色,藏在了一片回環假山的凹洞之中。

  「賤人!你給我出來!」

  章鳳桐狀若發癲,一邊嘶聲大罵,一邊揮著手中匕首,胡亂刺著樹叢和石頭,發出叮叮之聲。

  嘉芙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賤人!賤人!」

  章鳳桐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眼見就要到了近前,嘉芙毛骨悚然,轉身正要再逃,忽然,聽到她一聲慘叫。

  嘉芙透過假山縫隙,見蕭胤棠不知何時竟從地上爬了起來。

  他停在了章鳳桐的身後,手中的那柄斷劍,從她後心直直插入,貫胸而出。

  章鳳桐的身影僵住了,手中匕首,叮的墜地。

  月光照出她扭曲了的一張面龐,她雙目發直,慢慢地轉身,嘴裡低低地道:「太子,你……」

  蕭胤棠面色冰冷,揮手便拔出斷劍,章鳳桐隨之撲倒在了他的腳下,片刻後,慢慢停止了掙扎,一隻手還緊緊地抓著他的腳腕。

  蕭胤棠厭惡地抽出了腿,將她屍身踢開,隨即撕下自己一片衣角,裹紮住了腹部傷口,環顧了一圈四周,道:「阿芙,你在哪裡?你出來,我帶你離開這裡。」

  外面忽又傳來一陣隱隱的廝殺之聲,火光沖天,幾乎半個王府都燒著了火。

  「阿芙!你躲不掉的!你再不出來,等我找到你了,對你就不客氣了……」

  他口中繼續喚著,腳步聲越來越近,嘉芙將身子拼命縮成了一團,躲在那個凹洞裡,大氣也不敢透出一口。

  腳步聲終於從身畔走了過去,嘉芙稍稍定了定心神,只是,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忽然,後頸一涼,一道聲音,已在身後響了起來:「出來吧。」

  嘉芙慢慢轉頭,見蕭胤棠的身影就立在自己身後,月光之下,兩道目光陰惻惻地投向了自己藏身的所在。

  就在這時,那扇垂花門外,傳來一陣疾步的腳步之聲,接著,劉九韶的聲音響了起來:「廢太子,此處已被包圍!你若束手就擒,不定還有一條活路!」

  蕭胤棠身影驀然一定,轉頭,望著門外那片火杖之光,出神了片刻,彎腰,將嘉芙從藏身之處一把抓了出來,緊緊地箍於臂中,厲聲喝道:「劉九韶,你算個什麼東西?也有資格和我說話?我是太子!你去叫皇帝過來!他若親自過來,要打要殺,我由他的便!否則,那個前日送進城的女子,你可知她是何人?她此刻就在我的手上,我能和她死在一塊兒,也是不虧!」

  垂花門外響起一陣砰砰之聲,門被人強行劈開,一列火把光照之下,嘉芙看到一道身影,立於垂花門外,火光映照出了那人輪廓,衣猶披甲,周身凝肅,兩道目光投向了她。

  就在這一剎那,嘉芙心臟狂跳,眼眶發熱,淚幾欲奪眶而出。

  蕭胤棠以十日為限,信中言辭,已然可見魔怔。上輩子在他身邊多年,嘉芙深知他的秉性,為避免他狗急跳牆,她隻身而來,只求先穩住他。

  她這一趟,本已做好了不歸的最壞打算。

  上一輩子的裴右安,在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刻,明知那藥有毒,卻依舊含笑赴死。起於身世的心結,於他是何等恥辱和深沉痛苦,再無人比嘉芙更清楚了。在她決意之時,她想更多的,不是這秘密被曝光後可能引來的宗室動盪,血雨腥風,而是她不能容忍,他因此淪為了世人茶餘飯後談資的可能。

  半分也不能容忍。縱然力量微薄,乃至可笑,即便身死,也要盡己所能,保護於他。

  「裴右安!」

  蕭胤棠陡然失聲。

  裴右安的視線從嘉芙面上抬起,落到了他的臉上,目光沉沉,拂了拂手,士兵紛紛退去,劉九韶亦下去了,很快,門外只剩下了他一人。

  兩個男子,便如此隔著那道垂花門,相對而立。

  「蕭胤棠,你若還是男人,放開她!」

  他道,「鏘」的一聲,將手中長劍投擲兩人中間的地上,又卸下護身戰甲,棄於一旁。

  月光肅殺,自青空傾瀉而下,地上投出了一道被拉的筆直的孤瘦身影。

  蕭胤棠漸漸挺直了胸膛,揚起頭顱,和門外之人對望了片刻,忽發出一陣笑聲,笑聲越來越大,直至狂笑,笑出眼淚:「裴右安!你奪了我的阿芙,奪了我的皇位,此刻你是預備要來取我性命了?你這個卑賤的不倫之子!你憑什麼與我爭奪這一切?來的正好!既生瑜,何生亮!你我之間,是該來個了結!」

  他眸光狂野,將嘉芙推開,朝著裴右安走去,腳步起先凝重,突然加快,俯身去奪地上長劍,裴右安疾步而上,一腳踢開,長劍應力,脫鞘而出,蕭胤棠奮力飛身撲去,抓住劍柄,先奪了兵器。

  長劍在手,一道森森劍芒,劍身便朝裴右安刺來。

  「芙兒退開!」

  裴右安喝了一聲,抄起地上剩下的烏金劍鞘,擋住長劍,噗的一聲,劍鞘被長劍斬為了兩截。

  嘉芙擦去眼中奪眶而出的熱淚,從地上爬了起來,奔到死去的章鳳桐的身邊,將那柄掉落在地的匕首撿起,奔了回來,叫了一聲,將匕首朝著手無寸鐵的裴右安投了過去。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嗤的一聲,宛如迅雷不及掩耳,森森劍氣,已從裴右安的臂上劃過。

  裴右安身形未止,縱身以另臂接住了匕首。

  嘉芙站在一處假山之後,睜大眼睛,看著月光下那兩道以命相決的身影,雙手緊緊抓住山石,連氣都快要透不出來了。

  一寸長,一寸強。長劍在手,便猶如一場棋局,蕭胤棠開局便先占了上位。

  劍氣森森,他的每一次出手,都是精準而狠厲的,只要對手有半分不妨,便要傷於他的劍下,裴右安避過了十數次的致命攻擊,漸漸退至牆邊,再無後路可退。

  「裴右安,上輩子,你就不敵於我,死在我的手裡,這輩子,依然還是如此!」

  「受死吧!」

  他冷笑,唰的一聲,劍芒朝著裴右安再次直刺而下。

  裴右安非但沒有閃避,竟反而挺身迎上,噗的一聲,劍尖深深刺入了他的左側肩胛,就在同一時刻,電光火石之間,蕭胤棠目中泛出的快意之色尚未消失,裴右安一個反手,伴著一道迅如閃電般的青芒掠過,那柄短匕的匕刃,已然抵在了蕭胤棠的咽喉之上。

  死亡的森森氣息,瞬間迎面撲來。

  蕭胤棠身影,陡然僵住了,睜大雙眼,死死地盯著裴右安,兩雙眼睛,距的近在咫尺。

  「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蕭胤棠額頭青筋暴跳,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

  裴右安盯了他片刻,一語不發,一個發力,匕刃便在蕭胤棠的脖頸上割出了一道血痕,隨即貼壓在他一側那道正洶湧賁動的大動脈上。

  便在這時,身後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方才退了下去的劉九韶,此刻親自護了一頂軟轎,疾步而來,那軟轎停在了近前,同行的李元貴將轎簾掀開,從轎中,慢慢出來一道身影。

  那人青衣布鞋,雙目望著前方,一步一步地走了進來。

  蕭列來了!

  裴右安回頭看了一眼,目光陰沉。良久,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手中匕首,丟棄於地,拔出那柄還刺在自己肩膀之上的長劍,朝著嘉芙所在的方向而去,步伐有些踉蹌。

  嘉芙從山石後撲了出來,將他身子,緊緊地抱住,卻感到他身子一重,朝自己迎頭壓來,接著,人便倒在了地上。

  ……

  彷彿睡了長長一覺,裴右安慢慢睜開眼睛之時,見自己躺在一張床上,身上傷處已經包紮,窗外漆黑,屋裡點著燭火,嘉芙趴坐在床畔,就這麼沉沉地睡了過去。

  倦面之上,猶沾了殘餘淚痕。

  他凝視了她片刻,慢慢地撐著臂膀,想要坐起身,才略微動了一動,嘉芙眼睫輕顫,立刻便驚醒了,一下直起身,睜開眼睛,突然對上他凝視自己的一雙眼眸,定住了。

  兩人便如此凝望著對方。

  她前次那信,送到關外之時,裴右安正領兵追擊胡騎,深入胡地,那信未能得以及時傳至他的手中,十日之前,他領兵大破胡騎主力,俘王叔王子數人,大獲全勝之際,才收到了她的信,又同時收到了李元貴隨後發出的另一信,信中說,廢太子以十日為限,信中言辭,隱見魔怔,夫人為先穩住廢太子,令他不致狗急跳牆,去了堂邑,皇帝三日後方甦醒,知悉消息,亦不顧病體,動身去了堂邑。

  裴右安當時之驚怒,莫可言狀,不顧一切,日夜兼程入關,途中跑死了數匹快馬,多日未曾合眼,終於趕到,當時體力,已是耗盡,被嘉芙抱住,鬆懈下來,再支撐不住,人才倒了下去。

  這一睡,便是一天一夜,他此刻醒來,已是次日的深夜,嘉芙在他身旁,一直伴到了此刻。

  嘉芙目中淚光漸漸閃爍,輕聲道:「大表哥,你可還好?胡太醫說你太累了……」

  裴右安突然伸臂,將她一把攬入了懷中,用力地抱著,良久。

  「芙兒,蕭胤棠言,上輩子我是死於他手。我不知他此言何意,但我知道,這輩子,倘若不是因了你的緣故,我如今身在何處,自己也是不知。從前我為少帝一事,觸怒天顏,我曾遺你一信,後來你追我至關外,你惱我棄你不顧,要我讀信,我當時未讀,然信中字字句句,皆都是我由衷之言。信中我曾言,那夜於瀓江府驛舍,你朝我奔來之時,便是我裴右安此生歡愉之始。」

  「於我裴右安而言,寧願千夫所指,萬人唾棄,也不願你有半分損傷。」

  「我的話,你可記住了?」

  他放開了嘉芙,盯著她,神色凝肅,一字一字地道。

  嘉芙望他許久,慢慢點頭。

  裴右安放她倒在了枕上,低低地歎了一聲:「我的傻芙兒,睡吧,我沒事了……」

  嘉芙嗚咽了一聲,將臉埋在他的懷裡,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

  裴右安緊緊抱了她片刻,將她臉抬了起來,低頭,輕吻她眼角不斷溢出的淚花,唇吻沿著她的面龐漸漸往下,深深吻住了她。

  ……

  昌樂王府的那間秘密囚室裡,燭火昏暗,蕭胤棠披頭散髮,手戴鐵索,歇斯底里地在囚室裡不停地來回走動,咆哮怒吼,又用身體去撞鐵門,發出砰砰的巨響,終於筋疲力盡,最後倒在了地上,大口喘息之時,鐵門被打開,一道人影,出現在了門外。

  蕭胤棠慢慢地抬起頭,死死盯著門口那個身披斗篷的人影,漸漸地,身體發顫,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跪了下去。

  「父皇,饒我兒子吧,我錯了——」

  他目中蘊淚,朝著那人不住磕頭。

  蕭列一一動不動,低頭看著他,良久,緩緩道:「胤棠,你當初弒朕在先,朕念父子之情,饒你性命,你賊心不死,又和外人勾結作亂,如此便罷,今日你竟還……」

  他聲音微微顫抖,停住了。

  蕭胤棠停了磕頭,慢慢地,抬起頭:「父皇教訓的是,只是你怎不說你自己太過偏心!裴右安是你的兒子,我便不是了?你處處為他著想,什麼好的都要給他!當初是我先要的甄氏,你分明已經應了,裴右安一開口,你卻立刻改了主意!父皇你如此厚此薄彼,你心裡何來我這個兒子?」

  蕭列冷冷道:「黑白顛倒,是非不分,人心不足蛇吞象,說的便是你這種人!朕登基之初,便封你為太子,朕還有何對不住你的地方?倘你持守分本,朕又何以會起廢你之念?朕廢了你,送你回庚州祖地,本盼你靜心思過,你不思悔改,如今還造下這孽,你自取滅亡,天能奈何?」

  蕭胤棠定定地望著蕭列:「父皇,你這是狠心要兒子去死了?」

  蕭列閉目。

  蕭胤棠目含淚光,膝行朝前幾步,忽厲聲吼道:「父皇,我生在帝王之家,我本就是皇帝。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他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高高舉起手中鐵索,朝著蕭列一頭撲去,鐵索待要纏上蕭列之時,李元貴從後迅速衝入,伴著噗的沉悶一聲,刀刃刺入蕭胤棠的胸口。

  蕭胤棠那具高大的身軀,無聲無息地撲倒在地,身體抽搐了片刻,停了下來,口中慢慢湧出鮮血,雙目久久圓睜。

  李元貴立刻向蕭列下跪。

  蕭列閉目了良久,慢慢地睜開眼睛,神色蕭瑟,並不去看地上蕭胤棠的屍身,轉身,朝前慢慢邁步,走了兩步,停下腳步,身體慢慢歪了過去,靠倒在了一旁的鐵門之上。

  ……

  持續了大半年的昌樂王叛亂終得以平息。

  皇帝出京之時,胡太醫隨駕,在胡太醫的建議下,御駕一行在堂邑秘密停留了數日,休養過後,明日預備返京。

  傍晚,嘉芙端藥入內,和一個隨行宮人一道,服侍皇帝吃了藥。李元貴匆匆入內,面上帶了微微喜色,俯身對著皇帝低聲道:「奴婢方才得報,已從章氏兄弟之口追查到了廢太子數月前安排在外的餘孽一黨,悉數得以捉拿,無一漏網,秘衛亦嚴密監防各王府,諸事穩妥。」

  李元貴稟完,向嘉芙投來感激的目光,朝她點了點頭,隨即站在一旁,垂手而立。

  皇帝恍若睡了過去。

  嘉芙聞言,閉了閉目,慢慢地籲出了一口長氣,便轉身,輕悄退出,行至門口,忽聽身後皇帝開口喚了聲自己:「甄氏。」

  嘉芙停住了腳步。

  皇帝慢慢睜開眼睛,凝視窗櫺裡射入的一片金色夕陽,片刻後,啞聲道:「你和右安不必隨朕同行了,你代朕轉告於他,蕭彧這幾年,一直被囚金龍島,他要去,隨時去便是。」

  皇帝說完,再次閉上了眼睛。

  嘉芙慢慢下跪,朝榻上的皇帝,鄭重叩頭。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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