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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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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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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4 18:19:27
第1295章 青衫落座

這座涼亭的名字很長,「長生長樂放眼看青山同不老」亭,不遠處還有座「亭」亭。

魏檗笑問道:「那條劍光是怎麼回事?動靜也太大了些,莫非小陌先生?」

其實不光是北嶽披雲山地界,其餘四嶽的新晉神君,當時也都下了一道嚴令,不許諸司衙署和轄境神靈三字探究此事,不可聚衆妄議此事,一經查實,下次察計,一律作降低一等評定。

山水神靈可以緘默不言,卻管不住山上修士的議論紛紛,莫非是落魄山那位年輕隱官又?一洲山水邸報都忙碌起來了,正陽山那邊劍仙們的心情可想而知。

陳平安沒有着急回話,落座涼亭,翹起二郎腿,抖了抖長褂,顯得優哉遊哉,十分閒適。

魏檗坐在對面,「別磨磨唧唧的,給句準話。」

陳平安笑道:「小陌已經是十四境了。」

魏檗雖然心中早有結論,可等到聽到這個消息,還是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飛昇境與十四境的差別到底有多大?天壤!

合道成功的難度又到底有多大?以山填海!

魏檗背靠欄杆,沉默許久,懶洋洋道:「舒坦。」

突然聽到陳平安喊了一聲「魏檗」。

魏檗停下腳步,疑惑轉頭,「嗯?」

陳平安坐直身體,伸手握拳,敲了敲心口,再屈指敲了敲額頭,說道:「這麼些年,謝了。」

魏檗愣了愣,笑罵一句,「矯情。」

大步離去,舉起手臂,背對着昔年的草鞋少年,耳墜金色圓環的昔年土地公,晃了晃手掌。

一切盡在不言中。美好的畫面,溫暖人心。

不料陳平安冷不丁來了一句,「魏神君借走的那幅《仙人步虛帖》?」

魏檗轉過頭,問道:「什麼借?什麼貼?勞煩陳劍仙說大聲點?」

陳平安笑着站起身,快步走出涼亭,與魏夜遊勾肩搭背,「怎麼還生上氣了呢。」

魏檗抖肩甩掉那隻手,「別介啊,咱倆關係又不熟。我這就去取步虛貼,讓人送給陳國師。」

陳平安哈哈大笑。

魏檗也覺得自己矯情了,卻仍然板着臉,並肩走出幾步,也是忍俊不禁。

一起散步,說了些事情,陳平安讓魏檗幫着留心馬苦玄的那個關門弟子,如果他返回北嶽地界,就讓他來趟落魄山,直接去扶搖麓道場找自己。柴刀少年曾經在劍氣長城的城頭,就當着馬苦玄的面,問陳平安還收不收徒弟。陳平安當然不是要搶馬苦玄的嫡傳弟子,只是要給少年傳下一篇雷法道書。

再就是詢問魏檗,能不能讓北嶽禮制司那邊,給青梅觀的周瓊林發出一道請帖,邀請她去披雲山「取景」。再順便提一下,去落魄山遊覽也可以,不過她得答應一事,鏡花水月的收入,得與落魄山五五分成。

第一件事簡單,聽到第二件,魏檗笑道:「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位周仙子的鏡花水月,山上風評……實在一般。那些老古板和衛道士們是絕不會喜歡她的,你爲何要主動拐彎抹角邀請她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隨緣。」

魏檗懶得打破砂鍋問到底,說道:「還有什麼事情,國師儘管吩咐便是。」

陳平安說道:「我先前跟綠檜峰的蔡金簡,談好一樁買賣,結果到現在落魄山這邊還沒有收到五十斤的雲根石,兩百筒的雲霞香,我總不好飛劍傳信一封,跟催債似的,不太妥當。不如你出面幫忙催催?」

魏檗反問道:「你寄信催促欠妥當,我一個跟這樁買賣八竿子打不着的,飛劍傳信就妥當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魏神君可以在信上,再

順便與那雙喜臨門的黃鐘侯,道賀幾句?呵,我可是當了一回好月老。說實話,黃道友得跟我道謝纔對。」

耕雲峰黃鐘侯,不但成爲雲霞山的山主,還在自己的牽線搭橋之下,終於與武元懿喜結連理,成爲道侶。

魏檗頓時來了興致,說道:「怎就是當月老了,給仔細說道說道。」

陳平安便笑着將自己是怎麼跟黃鐘侯蹭酒喝、黃鐘侯如何威脅自己、自己又是「仇將恩報」如何牽紅線的,娓娓道來,說給魏檗聽了,魏檗聽過也覺有趣,大笑不已。

走到了「亭亭」附近,雙方難得如此清閒聊天,乾脆再次落座。

陳平安想起一事,「範峻茂的南嶽那邊,正在籌備慶典,從你這裡借調過去多少熟稔酒宴流程的神女官吏?至少五六十位?」

魏檗揉了揉眉心,「獅子大開口,直接跟我討要了兩百位,我好不容易纔湊出一百五十,範峻茂還不滿意,懷疑我是不是見不得她好。」

陳平安笑道:「她怎麼不直接把夜遊宴辦在披雲山?」

「就是啊。」

魏檗雙指捻動那枚金色耳環,無奈道:「她說要麼不幹,要幹就要幹一票大。我本來還想糊弄幾句,不曾想她還賊精,好些披雲山禮制總結出來的學問講究,竟然都門兒清,哪裡像是頭回舉辦夜遊宴的,我估計是採芝山的山神王眷,幫她出了不少餿主意。」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點頭道:「我猜也是王眷山神的出謀劃策,之前打過幾次交道,做事極有章法的,印象深刻。氣度也好,帝王冠冕,紫衣象簡,尤其是那顆青梅大小的寶珠,有畫龍點睛之妙,乍一看讓人見之忘俗,等到有了交集,多聊幾句,才曉得做買賣是一把好手,極有生意經的,範神君有此儲君之山,窮不了。」

魏檗本來不覺得有什麼,等到陳平安在這邊使勁誇讚山神王眷,便有懷疑,不料陳平安已經問道:「借了這麼多人手過去,有跟範神君談分成嗎?」

魏檗搖搖頭,「畢竟是同僚,沒臉說這個。」

陳平安連連點頭,「也是,是也。」

魏檗突然笑罵道:「裝,繼續跟我演,範峻茂在信上早就跟我交底了,我就是想要看看陳劍仙會不會以誠待人,好嘛,真是半點不讓人意外。」

陳平安老神在在,呸了一聲,「休要詐我。」

魏檗說道:「南嶽轄境,畢竟如今不在大驪版圖之內,範峻茂對大驪朝廷的態度,既微妙,也重要。」

閉目養神片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說道:「聽說大瀆附近有個藩屬國,鬼鬼祟祟,小動作不斷,鬧了很多年,一直想要擺脫藩屬身份,尤其是今年初新君登基,就更加赤裸裸,幾乎在檯面上擺明了是要與作爲宗主國的大驪掰掰手腕?傳聞那邊,從帝王將相到山上神仙一條心,皆不畏死?與其苟活於世,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不如慷慨赴死,名垂青史。於是就在前不久,從腹地諸州抽調、集結出兩支精銳邊軍,要與大驪朝廷討要一個說法?就連貴爲皇帝同胞弟弟的親王,和那位正值壯年的禮部尚書,都敢不帶任何隨從,直接去了大驪京城,就等着大驪動刀子,割下他們的腦袋?」

魏檗說道:「陪都那邊的洛王宋睦,還有京城禮部和鴻臚寺,都拿這種混不吝沒有太好的辦法,京城和陪都的兩座兵部衙門,當然是想要快刀斬亂麻的,只需集齊兩州駐軍兵力,一路殺到那個藩屬國的京城就是了。晉青對此也大爲惱火,在今年春夏之交,還專門去找過新君,以及去年才放棄垂簾聽政的年輕太后,反正就是沒說通,對方極爲硬氣,尤其是那位太后,當面撂下一句狠話,寧肯玉碎也不肯瓦全。但是朝廷內部對此有些爭論,估計皇帝陛下也有自己的打算,就拖到了現在。」

新君登基,達官顯貴,山上神仙,各有各的私心和訴求,成爲大驪藩屬之後,只說大驪清理各地王公皇莊、豪右勢力侵佔以及大地主投充良田一事,就動了多少當地權貴的利益?更不說還有十幾條大驪政策,都跟動了他們祖墳差不多。再加上南邊有幾個新王朝,與之暗中串聯,推波助瀾。那邊的老百姓又不懂這些廟堂內幕,而且經過那位太后跟一幫文武官員五六年的經營,故意制定了許多聽上去與大驪政策不同、極爲讓利於民的舉措,又有大量文人的筆桿子和結社清議的嘴皮子,使得朝野上下,就連剛剛蒙學的稚童,都將大驪朝廷視爲仇寇。

也難怪會有傳言,年輕太后怒斥中嶽神君晉青,「吾家山河,民心可用,大驪鐵騎只管叩關大掠,生死勝負不足惜!」

陳平安說道:「晉青是真惱火,還是做做樣子給朝廷看?」

魏檗說道:「是真惱火。」

陳平安笑了笑,「好巧不巧的,藩屬國那邊也是同胞兄弟,估計把皇帝陛下跟宋集薪都噁心壞了。」

「記得當年大驪鐵騎南下,此國很快就投降了,寶瓶洲中部一役,也是它率先投靠某座妖族軍帳,崔國師當時就殺了一大撥文官武將和山上修士,等到戰事落幕,崔國師又秋後算賬,殺了一波鼓弄脣舌的白身文人。老皇帝的那顆腦袋,就是前巡狩使蘇高山親手砍掉的。」

魏檗苦笑道:「若是兵戈一起,就是苦了那些百姓,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還有那些據說年齡大多才是二十歲出頭的年輕邊軍……」

魏檗看着陳平安,「怎麼辦?」

陳平安淡然說道:「我來辦。」

魏檗說道:「那麼去京城一事,你就別抽空了,抓點緊。陳平安,我不是替皇帝陛下求你什麼。」

陳平安說道:「好。」

魏檗自嘲道:「這麼跟國師說話,是不是大不敬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有點。」

魏檗站起身,笑罵道:「要點臉!」

陳平安跟着起身,一起走出涼亭。

魏檗忍不住問道:「不爲難?真能辦好?」

「能辦好。」

陳平安點頭道:「記得有位豪傑說過句話,跟註定不會講道理的人講理,就是你不講理了。」

魏檗有些好奇,笑道:「有機會幫忙引薦引薦,見一見這位不講理的豪傑。」

「沒問題。」

陳平安板着臉說道:「魏神君早在棋墩山就見過那位英俊瀟灑的少年豪俠了。」

魏檗伸手重重一拍陳平安肩膀,「多淳樸一少年,如今倒好,吹牛不臉紅,喝酒抽旱菸!」

陳平安沉默許久,說道:「絕不會讓劍氣長城和大驪王朝,在陳平安手上狗尾續貂。」

魏檗會心一笑,以心聲說道:「美徵道友來主動見你了,我先撤。對了,這位新號"靈渠"、化名周艾的道友,真身是……亥。」

陳平安立即伸手扯住魏檗的胳膊,「你別跑啊。」

魏檗卻是徑直返回披雲山,笑聲迴盪在涼亭附近。

人生路上多少道難關,迎刃而解,豁然開朗。

我輩相逢於青萍之末,無需言語,慨然交心。

周乎在路上姍姍走下,抱拳行禮,「見過陳山主。」

女子淡丰容,蕭然林下風。

陳平安站在涼亭外臺階底部,說道:「歡迎靈渠道友在跳魚山結茅修行。」

周乎微笑道:「不敢想象,妖族出身,會在隱官大人的山頭重新修道。」

陳平安說道:「你我都是沾鄭先生的光。」

周乎其實有許多的疑問,想要當面

詢問這位年紀輕的隱官,只是真正等到見了面,反而覺得沒必要多說什麼。雙方極有默契,點頭致意,擦肩而過,一個返回山頂,一個繼續下山。

陳平安在心相天地中,小心翼翼,嘗試着演練「摹拓」一手既可稱之爲道術、也能說是劍術的招式。

可惜道力不濟,終究是空中閣樓。

空架子,全無半點道韻神意可言。

臨時起意,喊來小陌,陳平安隨便叮囑幾句,讓他到了觀道觀那邊,不見外,也不要太不見外。小陌笑着點頭。陳平安順便問了青神王朝的傅玄介,無非是境界資質如何。小陌照實說了,傅玄介資質相當不錯,不過比起柴蕪,明顯還是要略遜一籌的。

只是陳山主難免腹誹一二,這個傅玄介,膽子也太大了點。索要印章是小事,那句印文,

下次見面,豈不尷尬?

算了,能不見就別見面了。

陳平安說道:「送你到天幕,要與那位夫子解釋幾句。」

一襲青衫拔地而起,御風直衝雲霄,到了寶瓶洲天幕。

躍出層層雲海如青天架梯子。

小陌御劍緊隨其後。

不曾想貂帽少女也跟着湊熱鬧,到了天幕那邊,趁着山主與那位老夫子相談甚歡的功夫,謝狗也想依葫蘆畫瓢,學一學山主夫人,爲自家小陌整理一下衣襟。

小陌卻先下手爲強,伸手按住貂帽,柔聲道:「我不在山中的時候,你要好好爲山主護關。」

謝狗抽了抽鼻子,「小陌,人生地不熟的,到了那邊要照顧好自己啊。」

小陌無奈道:「我跟碧霄道友關係極好,不算人生地不熟。」

陳平安站在那位坐鎮天幕的老夫子身邊,笑眯眯道:「可以多聊一會兒。」

謝狗一揮手,豪氣干雲道:「一片癡心萬年,豈在朝朝暮暮。」

小陌步入大門,身形沒入光陰長河中,轉頭看了眼那個正在跳格子的貂帽少女。

到了明月皓彩中,身形飄落在觀道觀外邊,卻見一位手捧鐵鐗的門神,厲色道:「來者何人,報上道號!」

小陌笑道:「來自浩然天下落魄山,道號喜燭,我找碧霄道友喝酒,再隨便聊幾句題外話。」

古鶴皺眉不悅道:「喝酒?!」

這位護山供奉,一邊揮手下逐客令,一邊心聲言語道:「你這廝好不講究!碧霄道友,也是你可以隨便喊的?去去去,我就不與觀主通報了,別將好心當成驢肝肺,本座是替你擋災!念本座的好就不必了,回到道場,記得近期別出門……日後若有天雷之類的意外,落在山頭,倒也不必太過慌張……」

小陌其實已經認出這尊門神的身份,只是假裝不知,省得對方道心不穩。

乾瘦道士一路急匆匆跑出道觀,解釋道:「小陌先生,師父正在親自閉關煉丹,品秩極高,關門之前,就與我們說了,近期誰登門拜訪,他老人家都是一概不見的。」

「見過王道友。」

得知碧霄道友竟然難得自己煉丹一回,雖然有些意外,小陌仍是入鄉隨俗,與王原籙打了個稽首,笑道:「我倒是不太着急,在觀內等着便是了。」

王原籙連忙稽首還禮,彎腰極多,也不擡頭,誠惶誠恐道:「不敢當不敢當,小陌先生稱呼我名字就好了,小陌先生與師父是多年好友,不能亂了輩分。」

沒法子,不是小道禮數多,實在是小陌先生上回登門給的多。

一旁古鶴有些懵,他孃的,這才幾天工夫,敢情自己又碰到個硬點子了?

煉丹爐那邊轟然一聲,整座道觀隨之一震,好些陣法禁制都被衝散。

那個燒火道童眼

神呆滯,灰頭土臉站在一處廢墟中。

差幾個時辰就能大功告成,幾個時辰啊,不是幾天,幾年啊!

師尊你就不能稍等片刻?

一爐子必定成功的靈丹不說,還廢了一件品秩尚可的煉丹爐,老道士渾不在意,手搖麈尾,驅散塵土,搭在胳膊上,徑直來到道觀門口,氣惱道:「怎麼纔來?好沒誠意!」

「回到落魄山沒多久,就來你這邊了,還要怎樣。」

小陌沒好氣說道:「真有誠意,你怎麼不去落魄山找我喝酒?」

古鶴那顆自詡堅若磐石的道心,有些不穩了。

先前那劍術極高的陳清流,與自家觀主見了面,雖說雙方都和顏悅色的,互稱道友,身份並無高矮之分,可也沒有眼前這位言語這麼衝啊。

咋的,莫非?觀主覺着咱們道觀缺個門房了?

老道士拿麈尾指了指小陌,「就你會說話。」

小陌說道:「進去喝酒之前,先聊兩件事。」

老道士皺眉道:「喝了酒再說。」

小陌卻是紋絲不動。

老道士無奈道:「往簡單了說,莫要耽誤喝酒,新釀造出一種酒水,你看看滋味比之萬年釀如何。」

小陌說道:「緊要事,是等會兒喝完酒,你陪我去趟歲除宮,我去那邊拿幾樣東西。」

「還有件小事,扶搖洲那座碧霄山,我覺得送給天謠鄉便是了,那個劉什麼的,做人還行,扶搖洲一役,都差點死了,如果不是齊廷濟出手相救,就不只是跌境了,如此說來,他那條道脈,便不曾辱沒了碧霄山的名號。事先說好,從歲除宮返回,我還要再回你道觀這邊,幫忙安排一間屋子,我打算多住幾天。」

老道士笑眯眯問道:「送出碧霄山,是陳平安的想法?」

小陌徑直跨過門檻,隨口說道:「我的意思。道友的酒呢。」

都沒問老道士是否答應了兩件事。

老道士爽朗大笑,快步跟上,「管夠。」

古鶴偷偷問道:「誰啊?面子比天大了。」

燒火道童心情不佳,懶得說話,蹲在臺階上,想死。

王原籙笑着解釋道:「是師父的好友,沒有之一。」

古鶴疑惑道:「萬字輩的高人?我怎麼沒瞧出來。」

王原籙說道:「我也不太清楚小陌先生的身份。」

燒火童子站起身,耷拉着腦袋,回了自己屋子生悶氣。

沒過多久,便有大修士施展出一尊法相,扶搖上青天,來到明月中。

如此作爲,等於是是在一座天下的衆目睽睽之下,來此拜會老觀主。

古鶴小有意外,觀主竟然沒有將其一巴掌拍回人間去。

那位容貌清逸的道士收了法相,正是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姚清瞧見了道觀門口的乾瘦道士,說道:「王原籙,我不找碧霄前輩,這趟登門,就是找你。」

畏畏縮縮的王原籙,蹲着不敢起身,都不敢正眼看那位雅相,悶悶說道:「雅相找我做啥子。」

五陵少年,也會貧富懸殊。

何況千年以來的五陵少年,誰不佩服姚清,誰不怕姚清?

姚清沒有着急說話,看了眼人間美景。

海上明月,塞外孤煙,空谷幽蘭,美人梳妝對銅鏡。

青鶴遊天,鮮衣怒馬,愛憎分明,少年帶酒衝山雨。

姚清直接問道:「王原籙,在你那邊,孫道長死了嗎?」

王原籙愕然,緩緩起身,瘦小道士氣勢渾然一變,竟是死死盯住這位新十四境,反問一句,「姚清,你說呢?」

姚清答非所問:「你敢不敢以五斗米道餘孽的身份,陪我一起走趟歲除宮,去見見吳霜降?」

王原籙細眯眼問道:「什麼時候?」

姚清說道:「現在。」

王原籙說道:「好。」

姚清笑道:「不再考慮考慮?」

王原籙沒有說什麼,走下臺階,轉過身,面朝道觀,開始重重磕頭。

「師父,從今天起,弟子便不再是觀道觀的授籙道士了。」

「你老人家多保重,都好好的。以後再找個更有出息,更有孝心的親傳弟子。」

「不肖弟子,就此別過。」

並未現身此地,老觀主在酒桌那邊,咦了一聲,語氣驚訝道:「天底下只有趕走徒弟的師父,還有主動將師父逐出師門的徒弟?」

王原籙額頭貼地,哽咽道:「是弟子悖逆了!師父的好,弟子這輩子都會銘記在心,沒齒難忘!」

王原籙又磕了幾個響頭。

老觀主不耐煩道:「行了行了,起來說話吧。到了外邊,不要隨便跟人說是貧道的弟子便是。」

王原籙只想給師父多跪一會兒,臉上眼淚鼻涕一大把,與那泥土糊在一起。

老觀主冷哼一聲,「再不起身,爲師便廢掉你的道行,再將你丟到歲除宮去!」

王原籙火速起身,滿臉泥污,也顧不得擦拭,只是神色茫然,呆呆望向姚清,怎麼辦?

姚清微笑道:「你師尊不是吩咐過了,到了道觀外邊,不要隨隨便便報出自己的道統根腳,不要打着玄都觀的旗幟在外邊狐假虎威,依仗師門爲非作歹。」

王原籙撓撓頭,這都成?

思量一番,王原籙說道:「師父,若是哪天誰打死了弟子,一定要替弟子報仇!」

酒桌那邊,老觀主撫須而笑,小陌,你瞧瞧,貧道就收了這麼個混賬玩意兒。

小陌由衷讚歎一句,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道友收了個好徒弟,得提一個。

地肺山,大木觀劍修高瓊與弘農楊氏子弟,一起去往她的家鄉汝州,潁川郡許縣。

汝州赤金王朝,鴉山上,林江仙爲朱某人介紹起了蘇店,朱某人對那驪珠洞天最是好奇,問了好些掌故和風土人情。

落魄山,竹樓。

扎丸子頭髮髻的裴錢,粉裙女童,黑衣小姑娘,還有那個今兒來這邊點卯的城隍廟香火小人。

偷偷躲在竹樓二樓那邊,坐在廊道里邊,靠着牆壁,一起嗑瓜子。

暖樹幫香火小人兒剝了一顆瓜子,小傢伙坐在坐在一瓣瓜子殼裡邊,雙手抱住那顆瓜子。

他們竹樓一脈,門檻能不高?

暖樹手指上戴着頂針,低頭輕輕咬着線頭,腳邊擱放着一隻泛着清香的樟木盤,裡邊裝滿了女紅活計。

暖樹隨口問道:「那傢伙又跟人約好喝早酒吃宵夜了?」

小米粒撓撓臉,「景清不讓說,讓我保密。」

香火小人背靠瓜子,唉聲嘆氣,「景清啥都好,就是喜歡喝早酒這件事,不讓人省心。」

暖樹柔聲笑道:「啥都好?未必吧。」

香火小人說道:「暖樹姐姐,真不是我替景清說些好話,你是曉得的,我這人吧,品行尚可,可就是吃了心直口快、不會說話的虧,比如景清,小毛病不少,當然,糙老爺們嘛,再正常不過了。可他一貫義字當頭,對朋友從沒二話,但凡有點好,從不偷偷昧着半點,都會第一個想着自家老爺,再就是我們這些投緣的好朋友了。」

小米粒使勁點頭道:「是嘞是嘞,景清從不看輕誰的。」

暖樹點點頭,不過雙指彎曲,輕

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你跟他熟,說他的好話,打五折的。」

小米粒皺着兩條淡黃的疏淡眉頭,氣鼓鼓,雙手叉腰,聳起肩頭。

裴錢一直閉目養神,這會兒睜開眼,從袖中摸出一塊杏仁酥,在小米粒眼前晃了晃。

呵,小米粒紋絲不動,只是視線一直移動。呵呵,饞我?黑衣小姑娘張大嘴巴,就是一口!

暖樹輕聲問道:「裴錢,他們真是?」

裴錢神色如常,嗯了一聲。

小米粒腮幫鼓鼓,含糊不清道:「開心要讓人知道,生氣也一樣啊。又不是錢,不用存的。」

裴錢扯了扯她的臉頰,「就你個兒最小,懂的最多。」

香火小人立即說道:「個頭最小的,這裡,在這裡。」

小米粒豎起大拇指,自己那部功勞簿上記你一功。

暖樹問道:「小米粒,你們真約好了,要一起去中土神洲那麼遠的地方?」

小米粒撓撓頭,「總趴在洞府境不挪窩也不是事啊,也想讓境界長長個頭。遊歷路上,我不會惹事,拖後腿的。」

暖樹說道:「我不是說你,願意出門遊歷,這是好事,我只是擔心景清做事莽撞,毛毛躁躁的,離着落魄山又遠,都不在寶瓶洲地界了,怕他一遇到事情就手忙腳亂,怕他照顧不好你。」

小米粒搖頭說道:「景清做事可老道,可有分寸了。灰濛山的雲子道友,他就最佩服景清!」

裴錢笑道:「暖樹姐姐,肯定沒事的,師父都答應了,我們就放心好了。」

暖樹輕輕嘆了口氣,她近期連夜縫了幾雙新布鞋,大的,小的,各兩雙。

其實連香火小人兒,都有兩雙極其袖珍的布鞋。只是它不捨得穿,唯有城隍廟那邊逢年過節、廟會之類的,它纔會拿出來穿着。

除了小米粒的洞府境,還有暖樹的龍門境瓶頸,她是黃庭國曹氏芝蘭樓孕育而出的文運火蟒。與那位道號純陽的真人呂喦,有一段歷史久遠的道家因緣。

暖樹輕聲道:「小米粒,到了外邊,你記得管着些他。」

小米粒立即坐直身體,神色肅穆,「得令!」

落魄山的後山,上柱國曹氏子弟的修士曹蔭,既是侍女又是貼身扈從的武夫曹鴦,他們瞧見了散步至門口的一位女子,她自稱是跳魚山的新譜牒修士,周艾,道號靈渠。

花影峰,鶯語峰,武學天才和修道胚子,在大師傅鄭大風的攛掇、新任候補教頭溫仔細從旁拱火之下,兩座山頭,兩撥神仙和武夫,真是名副其實的不打不相識了。

自從首次交手,「戰場潰敗而歸」,道號龍聲、化名甘棠的老聾兒,也是發了狠,專門從拜劍臺那邊搬來這邊結茅長住。對於傳道一事,可謂真正上了心,給每一位煉氣士單獨開小竈不說,還要每日督促他們修行,盯着他們的進展。

以往是應付差事。既然上了賊船,老聾兒就不得不爲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如今卻是你們這幫兔崽子不想學就能不學的?你們無所謂機緣不機緣的,但是我丟不起那個臉。

雖然沒有名義上的師徒稱呼,傳道聞道,道法二字,落地生根,豈能如此軟綿不濟事?

再說了,白景的傳道,還有小陌更是躋身十四境了,老聾兒還想要與他們再請教請教。

鄭大風又帶着溫宗師來這邊逛蕩,聽老聾兒在那邊兢兢業業傳道授業。

那幾位桃符山道士,既是講課先生,也是老聾兒的半個學生,所以他們都會找個靠後的位置。

溫仔細如今臉皮也愈發厚了,偷聽?犯了山上忌諱?如今咱們都是落魄山一家人,分什麼你我呢。

鄭大風

看了眼某位少女,如今她見着那姓鄭的浪蕩漢,厭惡倒是算不上,就是煩。

老聾兒走出「學塾」,讓一位道士負責繼續傳授符籙,出了門,讓那溫仔細別愣着了,反正來都來了,趕也是趕不走的,不如直接進去坐。溫仔細可不跟他客氣,進去補缺了那空位。

老聾兒身形佝僂,雙手負後,以心聲說道:「大風兄弟,我也不算小氣了,由着你們來這邊,次次都不管的,以後在白景和小陌兩位供奉那邊,幫忙美言幾句?」

鄭大風笑道:「好說。」

一起走在野花野草一併旺盛生長的山間道路上。

老聾兒唏噓不已,沒來由說了一句,「我一直想要成爲真正意義上的劍修。」

他也歷來以劍修自居,否則當年在劍氣長城,也不會有與陳清都的那場城頭問劍。

鄭大風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姿勢,笑道:「來點?我反正閒着也是閒着,我喝好酒,你倒苦水。」

老聾兒點點頭,領着鄭大風去找酒,他可沒有什麼仙家酒釀,那幾位道士茅屋裡邊有就行。

不是說老聾兒沒有本命飛劍,但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他的劍道修行,極爲特殊,只因爲他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問題是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大道相剋!單煉任何一把,就都要跟另外那把犯衝,兩把飛劍一起煉?說來簡單,卻跟那純粹武夫每天沒有教拳喂拳的,便只好自己打自己,打熬體魄?

此間艱辛,不足爲外人道也。

修道不難!

煉劍真苦!

只是這等涉及大道根本的秘事,老聾兒從不與誰說,更何況在劍氣長城,他一個妖族劍修,跟誰說得着這個?

早年老大劍仙倒是說了句,你這種情況,萬年之前並不罕見,當然是有些遠古法子可以解決的。

老聾兒當時如獲大赦,直接跪在城頭的茅屋那邊,跪求陳清都賜教破解之法。

不曾想陳清都接着說了一句,我又不知道解決之法,你拜錯廟,哭錯墳了。

老聾兒傷心欲絕,只是伏地不起,嚎啕大哭。

約莫是陳清都見他可憐,說你就耐着性子等着吧,說不定就等到了峰迴路轉的一天。該是你的劫數,躲不掉,該是你的機緣,將來接住便是了。

老聾兒站起身,抹了把臉。

陳清都撂了一句話,不過我看懸。

老聾兒立即跪下,繼續趴着。

陳清都最後竟是將他攙扶起身,笑着說了句,憑這份求道之心,什麼機緣不能有。

本來只是想要小酌,耐不住大風兄弟勸酒本事高,老聾兒不知不覺,喝得老淚縱橫。

陳平安帶着謝狗離開天幕,重返陸地,卻不是去落魄山,而是來到大驪京城的外城城頭。

正午時分,豔陽高照,宛如有一尊巨靈,將無數金色灑落在大地之上。

這是陳平安第二次站在這邊,上一次現身,是在夜幕沉沉之中。

青衫長褂布鞋的男子,與貂帽少女,山主和供奉,一個長久無言,看向城外,一個坐在牆垛上,一個有些無聊,便高高舉起那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供奉牌子。

外城校尉士卒都認得那位陳劍仙的身份,先前象徵性詢問幾句,之後就都沒有打攪那位年輕隱官。

從正午到暮色再到深夜,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城頭這邊換了數撥巡邏士卒。

那一襲青衫便只是看着城外的道路,道路上的行人們。

清晨,大朝會之後,御書房照例召開小朝會議事,今天人數相較以往明顯多了,皇帝陛下與一衆大驪文武重臣,一樁樁一件件事情都聊過去,但是很明顯連同陛下在內,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們時不時望向那把空椅子。

就在小朝會即將結束之際,一襲青衫徑直走入屋內,一手負後,一手擡起虛按一下。

陳平安落座空位,說道:「我們大驪目前有幾艘空閒劍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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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6章 翻頁的何止是遊記

閒置的劍舟?

御書房裡邊都有些驚訝,不知道國師爲何一落座就詢問此事,本以爲今日首要討論的,該是我們大驪何時公開國師身份,選個黃道吉日,朝廷好舉辦慶典昭告天下。

大驪劍舟,與山嶽渡船,是大驪王朝與墨家精誠合作的沙場重器,耗費朝廷極多的人力物力財力,最近幾十年,工部之所以能夠跟着兵部一起罵戶部,就要歸功於這劍舟和渡船。

那幾處「船塢」,是大驪第一等禁地,就算是武勳最高的巡狩使,想要親眼見一見這兩個「寶貝疙瘩」的「下水」過程,都需要層層審批、勘合,並且需要皇帝陛下和國師崔瀺同時點頭和批文。等到崔瀺秘密卸任國師,近些年就再沒有一位巡狩使能夠去往船塢,既然巡狩使都去不得,其餘京城跟陪都的大小九卿就更別做夢了。

大驪地支一脈修士,他們在戰後極爲重要的一項職責,便是輪流負責那幾座船塢的戒備,防的,就是內賊和泄密。

兵部尚書沈沉,三朝元老,已經是個精神不濟的耄耋老人了。

老尚書還算年輕的時候,罵過崔國師就是個外鄉佬。老人這輩子沒上過戰場,卻是執掌兵部。

沈沉雙手拄着柺杖,笑眯眯轉頭看了眼身邊的新任右侍郎,吳王城,是剛剛纔有資格參加小朝會的一張新面孔,四十多歲,從一州將軍升任的侍郎,數次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人物,從大驪邊軍裡邊一路升上來的,跟幾個上柱國姓氏都沒有關係,屬於洛王宋睦的心腹嫡系。

剛奉旨入京那會兒,吳王城便自己花錢租借了一座據說極兇的鬼宅。

他還不太樂意當個京官,就連在皇帝陛下召見奏對期間,吳王城也還是這麼個鮮明態度,表明自己更想要去蠻荒戰場帶兵打仗。

一般來說,能夠以武功躋身一州將軍,當個封疆大吏,再跳轉京官,高升爲侍郎,尤其還是兵部的侍郎,對於大驪官場來說,這幅升官圖,無敵!羨慕都羨慕不了,在京城中樞官場跟兵部衙門歷練五六年,再外放地方,將來一個皇帝欽點而非禮部建言的「美諡」,幾乎就是囊中之物了。

見老尚書只是笑眯眯看着自己,吳王城便站起身,說道:「回稟國師,禺州黃天蕩在內三座船塢,近期已經完工的,在建的,總計六艘,準備在明年立夏前後,跟三座山嶽渡船,一起抽調到蠻荒戰場那邊,劍舟啓程趕赴蠻荒的同時,能夠爲渡船保駕護航。六艘劍舟和三座渡船,都已在中土文廟那邊報備錄檔。」

劍舟和渡船都尚未命名。按照慣例,都是以州名,如今大驪地方上都在爭這個,只是這種事,吳王城還不至於傻到搬到今天的桌面上來說。

陳平安點點頭,對於大驪劍舟的建造週期還是比較熟悉的,「那就算有六艘閒置的劍舟,能升空就行。」

吳王城疑惑道:「敢問國師,爲何着急讓劍舟升空?可是蠻荒戰場那邊有什麼變故,文廟臨時起意,急需劍舟馳援某地?」

既然宋長鏡跟宋睦都沒有通知大驪提前調動劍舟,在兵部吳王城看來,就只能是中土文廟那邊的意思了。

陳平安伸手虛按,笑道:「吳侍郎坐下議事,之後都不必起身回話,我記得這是小朝會的老規矩了,還是說老人們合起夥來,故意不與你說,想要看你的笑話,能看幾天是幾天?嗯,好像這也是個老規矩,就是不成文。」

屋內鬨然大笑。

兩條老規矩,當年都是崔國師起的頭。

吳王城老老實實說道:「剛參加小朝會,確實被看了將近十天的笑話,還是趙尚書私底下與我說了這兩條老規矩,提醒我下次議事不必起身答話,我回了自家兵部,問沈老尚書,倒好,說我大驪就沒有這樣的官場陋習,還語重心長與我說,好歹是一張新

面孔,禮多人不怪,先混個熟臉,以後再去戶部當乞丐,說不定架子大的沐尚書就願意見一面,罵幾句了。」

說着說着,這位正值壯年、位居高位的侍郎便滿臉漲紅起來。緊張!

禮部尚書趙端瑾,老神在在,端起手邊茶几上的青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

兵部跟戶部大佬們的狗咬狗,常有的事,見怪不怪了。

戶部尚書沐言立即看了眼神色如常的年輕國師,「你們是乞丐?!來我戶部討飯?!你們兵部但凡有一點點良心,都說不出這種喪心病狂的混賬話!我樂意給你們吃閉門羹,我但凡兜裡有一點點餘錢,不都是先緊着你們兵部?」

「真把我逼急了,下次你吳王城再來戶部,倒打一耙說自己當乞丐是吧,到時候我開了門,捧個碗,先給你磕幾個!」

只要不是跟國師對話,吳王城在沐尚書這邊,倒是半點不怵,「那就倆乞丐相互拜年唄,我只是侍郎,不丟人,還有賺。」

陳平安稍稍轉頭,望向那個一起看熱鬧的皇帝,笑道:「陛下,我上次參加議事,不這樣啊。」

皇帝宋和笑道:「讓國師見笑了。」

重新落座,吳王城便心情複雜起來,倒不是擔心新國師慷他人之慨,但是如果大驪王朝跟中土文廟一直保持過於緊密的聯繫,吳王城覺得可能會有問題,可能國師有自己的通盤考慮,可對於吳王城這種沙場出身的武將而言,中土文廟的指手畫腳,就像給大驪鐵騎套上了一層枷鎖,估計文廟那邊也肯定會給予大驪王朝一些回報,可吳王城覺得如此一來,大驪鐵騎,還是那支無論戰力還是戰功皆冠絕九洲的大驪鐵騎嗎?

詩家所謂的金絡青驄白玉鞍,吳王城卻是嗤笑不已。

吳王城很怕大驪鐵騎淪爲文廟的馬前卒,儒家聖賢的點綴。

大概皇帝陛下和一屋子大驪公卿,甚至連同年輕國師在內,都不會想到一個問題,就會讓兵部侍郎想得如此深遠、複雜。

吳王城跟屋內參加小朝會的,升官圖履歷截然不同,他是跟隨大驪鐵騎一路打到寶瓶洲中部,打到老龍城,策馬揚鞭海濱的邊軍驍將。再一路且戰且退,回到的陪都戰場,在蘇高山,曹枰,藩王宋睦手底下都帶過兵。不是吳王城目中無人,而是實話實說,在座諸位,當然各有大功於大驪,但他們畢竟只是在紙面上,知曉蠻荒妖族大軍的勇悍和暴虐,所以他敢說自己,雖然是今天在座官位最低、資歷最淺的,卻是最清楚劍氣長城那場仗打得何等艱苦、悲壯、慘烈的。

吳王城幾次欲言又止。

想要說幾句不合時宜的言語,又怕自己眼光短淺,冒犯了這位劍氣長城住持戰事的末代隱官。

侍郎只好伸手緊緊攥住椅把手,心中默默告誡自己,不着急,等等看。

找個機會,再斗膽與國師說幾句心裡話。

陳平安好似岔開話題,隨口問道:「下了那封國書之後,怎麼樣,有沒有託詞不來的?」

大瀆以南,半座寶瓶洲,各自立國、復國,與昔年共同的宗主國大驪王朝脫離關係,其中有些朝廷、仙府門派,就想要撤掉昔年大驪在所有仙家山上的那塊石碑。上次議事,寶瓶洲高位山水神靈都到場了,期間南嶽範峻茂給出了一份被某人評價爲分量很輕、名字不多的名單。

牽頭的,是跟黃庭國差不多底蘊的龍泓王朝,跟只有一位元嬰祖師坐鎮道場的風角山。

很快大驪禮部和兵部就共同頒發了一道國書公文,讓諸國朝廷禮部尚書和德高望重的仙師們,都來大驪京城商量此事。

這道絕對不符合大驪舊制的國書公文,還將那些國號、仙府名號都不吝筆墨,全部都寫上,足足六十多個,全部羅列出來了。

字體是極漂亮的大驪館閣體,一看就出自禮部尚書趙端瑾之手。但是文字內容,就顯得極其殺氣騰騰了。

禮部侍郎董湖偷偷潤了潤嗓子,立即稟報道:「不但都來了,陸陸續續,都趕在約定日期去鴻臚寺點了卯,無一錯漏。此外還多出三十幾個不在名單上邊的人物,都是主動想要與我們大驪朝廷示好的,或是沿海的想要設置高規格的市舶司,方便與大驪通商海上,或是一些找由頭說是有妖族餘孽在境內作祟,國力不濟,奈何不得它們,想要我們大驪派遣一支駐軍維持山上安穩的,甚至還有幾個主動想要成爲大驪藩屬的小國。」

老侍郎發現年輕國師似乎有些失望神色,就是不知國師是覺得禮部此事做得溫吞了,還是惋惜那些傢伙不給大驪機會?

刑部尚書馬沅笑問道:「國師,落魄山供奉修士"喜燭"的境界,刑部秘錄司那邊是不是需要補上一補了?」

陳平安點頭道:「在我先前給的冊子括號裡邊,補上"十四境"即可。」

馬沅問道:「國師本人呢?我們刑部需不需要完善資料?」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用,目前還是仙人,等我躋身飛昇境再說。到時候再加上青萍劍宗,彙總一起錄檔便是。」

馬沅笑着點頭,之前陳平安主動給過冊子,上邊大致介紹了落魄山的家底。

如今道號喜燭的陌生,與時下化名謝狗的白景,冊子上邊都沒有表明這兩位妖族劍修的境界。

上次在此落座議事,陳平安還是元嬰境。

先前議事,許多屋內既定事項,大驪朝廷都已穩步展開,誰都不敢掉以輕心。

既是年輕國師的新官上任三把火,諸多政策的制定,又牽涉朝廷命脈和整個寶瓶洲一洲形勢,且是一份嶄新考卷!誰都心知肚明,出題兼閱卷的考官和座師,便是那位新國師。

比如山水神靈的一系列升遷變動,有了新規矩。再有云霞山,長春宮和老龍城幾個宗門候補,大驪朝廷這段時日也都在緊鑼密鼓地暗中運作,幫助他們務必在文廟規矩之內,找機會提升爲宗門,去掉「候補」二字。比如蠻荒戰場那邊,就多出了幾撥去往第一線的隨軍修士。

新任錢塘長,是在山水官場接連跳級、跳到讓旁人眼花繚亂、瞠目結舌的岑文倩。

伍芸雖然未能「理所當然」地順勢補缺錢塘長,但是神位金身也有所提升,這尊以性格暴烈著稱一洲的水神,除了自家轄境有所擴張,還在錢塘水府擔任二把手,輔佐岑文倩治理錢塘江水域。時下已經有傳言,過不了多久,錢塘長還是伍芸的,至於岑文倩,是直接奔着大瀆「伯」去的。聽客若問,這是爲何?說客便是擡起手指,指了指天。

倒是期間有個小插曲,臨時更改了一事,大驪王朝境內山水神靈的察計,從原先期限過短的十年一屆,變成了相對寬鬆、更爲合理的三十年。

至於那些昔年被大驪朝廷定義爲「Yin祠」、予以破山伐廟之罰的一洲南部山水神靈,數量衆多,因爲「入京」商議山頂碑文存留一事,南部許多私底下被當地朝廷重新「封正」爲正統、建造祠廟重塑金身的神靈,一夜之間,就都一一被打回原形,被朝廷暫時褫奪來之不易的正統身份,理由很一致,大驪禮部說了,當然是暗示,大驪朝廷原本是要主動與各國溝通商量,將一部分被鎮壓的神靈恢復神位,將功補過,但是某些朝廷、仙府鬧得厲害,想要撤掉那塊石碑,既然事有緩急,大驪那邊當然就要先處理此事,纔好再議,至於具體日期,再說。

趕巧,南嶽正在籌辦夜遊宴,許多南部仙家便從貴爲南嶽儲君之山的採芝山,山君王眷那邊,得到一個看似言語既模糊、實則在官場便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的答案

,確實如此。

這一下就迅速傳開了,南部各國那些本來已經重塑金身、再立祠廟的山水神靈,就開始重新翻閱那道大驪國書上邊的那六十幾個「名字」,好好好,你們這些吃飽了撐着沒事做的王八蛋,坑害我們再度淪爲Yin祠是吧?

如此一來,導致整個寶瓶洲的山水官場,連帶着山下朝廷和山上仙府,處處都在暗流涌動,全是不見血的兵刃相互往來。

陳平安轉頭望向皇帝宋和那邊,主動說道:「按照大驪禮制,歷屆大驪國師卸任,所用舊印都需要交予工部銷燬,崔瀺那方印,我留着便是了。等到什麼時候我不當國師,兩方官印再一併銷燬。至於我在京城的辦公衙署和住處,還是照舊。陛下,如何?」

宋和笑着點頭道:「國師自行定奪此事便是。」

大驪國師陳平安的那方官印,已經制作完畢,還真不是一件什麼小事,繁文縟節,講究很多。禮部和欽天監選日子,皇帝開筆,工部負責挑選印材和篆刻,此外寶瓶洲五嶽神君、江瀆公侯伯、京師城隍廟文武廟等等,各有各的一道「工序」流程。

至於國師崔瀺的那方舊印,這些年就始終擱放在那張桌上。

既是崔瀺師弟、又是新任國師的陳平安,他不提,誰敢說什麼?

宋和其實比較好奇一事。

那位大先生,至聖先師的首徒,親自舉薦陳平安成爲書院君子,但是竟然被中土文廟駁回了。

傳言,只是傳言,禮記學宮的茅司業,說陳平安既無書院講學的經歷,也沒有任何著作傳世,更沒有以落魄山一山之主的身份,在寶瓶洲戰場親自殺妖,既然如此,文廟給出一個君子頭銜?別說是君子,賢人身份都不行,不合禮。

當時文廟管事、主持浩然大局的某位老人,竟然就只是撫須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然後老秀才突然咦了一聲,說在那大驪王朝的春山書院,陳山主好像是臨時講習了,專門開課講授兵家攻守之道。大驪冕州那座由兵部直接設置、管轄的鬆雪講堂,好像也有意邀請陳平安擔任副講、齋長。

不曾想茅小冬直接撂下一句,那就等到他在春山書院正式開課不是臨時講習、再當了鬆雪講堂的夫子再說。

老秀才捻鬚沉吟片刻,只說了一句,也好,那就回頭再議。

兩坨鮮豔腮紅的貂帽少女,作爲自家山主的臨時死士兼任扈從,在御書房外邊的廊道靠邊站着。

她對面,身穿硃紅蟒服的司禮監掌印太監,滿頭白霜,面容白皙,雙手疊放在腹部,目不斜視,呼吸綿長。

他站在門口,背靠牆壁,身上那件蟒服距離牆壁的距離,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尺,絲毫不差。

那「少女」一直看他,畢竟掌印太監也沒眼瞎,她就那麼直愣愣盯着自己。

作爲大驪宦官當中最有權勢的那位,他知道更多的內幕。

讓人記憶最深刻的,除了她擁有一連串的道號,再就是她的道場之特殊。

使得她是一位妖族劍修的蠻荒根腳,反而是可以忽略不計的最其次小事。

謝狗以心聲問道:「我上次來過的,打過照面,記得吧?」

身爲大驪掌印太監的老人,難免有些尷尬,畢竟只有一牆之隔,陛下正在與那位國師,還有一大幫廟堂公卿重臣,討論國事。

可要說裝聾作啞,也確實不合適,掌印太監只好聚音成線密語一句,「謝次席,咱家職責所在,不便在此言語。實不相瞞,便是這兩句話,也要一字不差記錄歸檔的。」

謝狗問道:「是崔國師訂立的規矩?」

掌印太監微微頷首。

謝狗說道:「那我說了啥,也要記錄在冊嗎?」

掌印太監點點頭。

謝狗眼睛一亮,繼續心聲言語一句,「那老先生你只管聽着,我多說些!」

自從知道自己是寫那山水遊記的一把好手,謝次席就格外有勁頭。

被稱呼爲「老先生」的宦官,明顯愣了一愣,雖然老人沒有說話,還是笑了笑,再搖搖頭。

貂帽少女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老先生,如今咱大驪版刻出書,難不難?當然不是所謂的朝廷殿閣本了,我曉得自己有幾斤幾兩,絕對不作此奢望,就是想問私人性質的書坊刻書、書商賣書那種,朝廷有沒有明文禁止的事項,當地官府管得嚴不嚴?需不需要偷偷給錢給管事的官老爺們打點打點關係?」

掌印太監一時間無言以對。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眼前這位在落魄山當次席供奉的飛昇境劍修,她當真不是閒得慌了,拿咱家解悶逗個笑?

謝狗有些着急,說道:「宮裡規矩多,老先生再循規蹈矩,不必開口說話,老先生也可以用眼神示意是或不是啊。」

老人啞然失笑。

謝狗從袖裡摸出一本冊子,走到老人身邊,「老先生不說話,那就幫忙掌掌眼,看過了,就曉得我不是開玩笑了,我可是真能寫出一部遊記的正經讀書人。瞧瞧?」

貂帽少女果真雙手捧書,再攤開書頁。

掌印太監無可奈何,只覺得此事荒誕,咱家還有這麼一天?

只是老人依舊低頭望去,看那遊記的開篇內容,他倒要看看這位不知爲何會從蠻荒改投落魄山的大妖,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

「初二日,昨夜翻檢黃曆宜出行,倒春寒矣,所幸天光放晴,與摯友結伴下山,一筇一笠,腳踩草鞋,問道心堅,雲水縹緲,***自在。緩步二十里,過清平府地界,眼見路旁界碑坍塌,停步駐足摹拓碑文,道心實難平穩,一洲山河陸沉,近二十年來諸國洪澇,乾旱,蝗災,兵戈,接踵不息,山下百姓命猶不如草芥,山中亦難言太平。」

「二十餘載光陰,如石火電光,剎那過矣,我輩如何敢不珍惜道行,敢不積攢道力耶。」

「府中城民生凋敝,街市冷清,街上行人面目多有菜色,出城十里,在一小驛歇腳。三十里,沿湖岸而行,楊柳依依,步行綠蔭中,過分界嶺,沿神道登山,山中道院頹敗,入內借竈生火,飯後登頂眺望,見大湖汪洋一片,清平府即在眼底,頃刻間風起雲涌,瀰漫不見。遙想當年,行腳頗苦,往往不得見人間煙火,目睹豺狼虎豹、奇禽異獸、可怖可畏之山精水怪等,反成常事……」

耐心看完一頁遊記,老人恍然,心想年輕國師真是好文采,當得起文質兼備一說。不愧是崔國師的師弟。

謝狗騰出一隻手,揉了揉貂帽,自顧自咧嘴笑道:「這是逐字逐句、精雕細琢的第三版了,我家山主只是稍作修改,潤色不多的。」

老人笑着沒說什麼,貂帽少女滿臉期待,「老先生,文采如何?算是質樸中見功力麼?」

老人沒說什麼,只是微微側頭一下,謝狗疑惑道:「啥個意思?」

老人只得密語提醒一句,「翻頁。」

謝狗心中大定,立即翻書頁。

「初三清晨,徒步下山,百餘里,停步楊家鋪,略作休整,與土民購買乾糧,耗銀錢八分,過遇仙橋,天驟雨,道路泥濘,走出十五里,至啞巴灘,雨止放晴,乘船夜行,舟中客喜談鬼怪事……」

老人忍了又忍,再次破例言語道:「謝姑娘,遊記首頁"停步駐足摹拓碑文"一句,是不是國師擅自增添的?」

謝狗愣在當場,既心虛又佩服道:「老先生功力深厚啊,這都能一眼看得出來?!唉,是咱們山主畫蛇添足了!」

老人笑着沒有拆穿,也沒有解釋什麼,讀書人拓碑自是雅事,問題是你摹拓路邊界碑作甚?

在那之後,老人一側頭,貂帽少女便翻書頁,老人偶爾點評幾句,約莫看了半本遊記冊子,

謝狗突然合上書,丟回袖子,靠牆蹲着,揉着貂帽,悶悶不樂,「我算是看出來了,老先生你也個看破不說破的鬊鳥,賊得很,一直偷偷笑話我呢,對吧?」

老人猶豫了一下,竟是也蹲下身,搖頭笑道:「確實沒有笑話謝姑娘。」

謝狗笑呵呵說道:「老先生因爲清楚我的境界?怕我記仇,出劍攮你唄?」

老人說道:「因爲謝姑娘誤會我是個讀書人,還是第一個稱呼我爲老先生。」

謝狗嘿了一聲,「果然是個讀書人,這種小事,也要計較,放在心上。」

這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很快站起身。

在今天「翻頁」的,何止是那部山水遊記,是我們大驪王朝,以及整座寶瓶洲纔對。

屋內,陳平安問道:「關老爺子去世之後,吏部尚書的位置一直空着,朝廷這邊有沒有候選?」

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大了,要麼是皇帝陛下親口來說,要麼就是吏部兩位侍郎負責稟明大致情況。

陳平安雙手托起茶盞,突然換了個話題,問道:「邯州境內,藩屬邱國的局面,拖了這麼久,諸君合計出什麼了?說來聽聽,我好長長見識。」

打盹狀的老尚書沈沉擡起頭,卻沒說什麼。侍郎吳王城想要開口說話,眼角餘光卻瞧見老尚書輕輕搖頭。

國師問話了,兵部又不開口,屋內霎時間便氣氛凝重起來,寂靜無聲,落針可聞。

寶瓶洲的單字國,不提「國姓」你方唱罷我登場、可能今天坐龍椅明天便要階下囚的大瀆南邊,在北方,大驪藩屬國中,一隻手都數得過來。先前陳平安跟魏檗聊的,就是這個太后不再垂簾聽政、剛剛交由新君親政的邱國。

邱國的那位少年親王韓鍔,十四歲,是國君的同胞弟弟。跟他一起來到宗主國大驪京城「送死」的,還有禮部尚書劉文進,聽說喜好挑燈夜讀邊塞詩,會點劍術。

皇帝宋和率先開口打破沉默,說道:「這件事不怪在座諸位,是我的意思,想要等到國師公開現身,此事連同吏部尚書的人選,一起敲定。」

陳平安看也不看皇帝宋和,輕輕放下茶盞,只是眉眼凌厲,盯着屋內那些大驪文武重臣,

緩緩道:「讓兵、刑兩部立即把一份詳細名單交上來,藩屬邱國境內,上至太后、君主,廟堂公卿,邊軍主將,下至所謂的文壇名士,江湖豪傑,還有山上的仙家門派裡邊,只要是所有鐵了心想要打仗的,都給我記錄在冊,人數不限。」

「若是事先沒有準備?好辦,那我今天就坐在這裡等着,等着你們兩部衙門的酒囊飯袋準備好爲止。」

說到這裡,年輕國師眯眼,看似自言自語一句:「小小藩屬,邱國作亂,也配與我大驪吏部尚書的敲定人選,一起並列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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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7章 書房裡的寫書人

吳王城竟是有些喘不過氣來。

沈沉不愧是宦海沉浮一甲子還有餘的老尚書了,只是迅速瞥了一眼坐在御案後邊的皇帝陛下。

工部溫而是沈沉的學生,低頭喝了一口冰鎮梅子湯,小朝會獨一份的,上柱國姓氏可喝不上。

鴻臚寺卿晏永豐,紫照晏氏當代家主,是個容貌極爲精悍老人,在這裡,一向是點卯而已。

刑部尚書馬沅,站起身,拽起腰間一塊玉牌,片刻之後,御書房內出現一座沙盤模型,碧綠顏色的袖珍建築,金色文字顯示出不同的衙署,馬沅如「探囊取物」,從千步廊一側的南薰坊兵部衙署,打開一座「地」字庫,再從中找出「邯州房」,緊接着從房內精準找到「邱國」,馬沅朝一張書案上一份早就備好的卷宗,伸手點了點,那份卷宗便憑空出現在御書房內,懸在空中,馬沅走過去拿在手中,望向皇帝,宋和笑道:「先讓國師過目。」

馬沅將卷宗交給陳平安,這位刑部尚書也不着急回去落座。

刑部的檔案庫,與打造劍舟的船塢,都是大驪朝廷的第一等機密。

別部官員想要調閱秘錄,需要層層審批,勘合極嚴,就算是刑部內部,也是規矩重重,一道道手續,不能出現絲毫紕漏。

雖然規矩多,卻並不意味着可以慢。

假公濟私,故意拖沓,想要藉機收取陋規,或者手段稍微高明一些,只在暗處進行利益置換?或是當天心情不佳,就給誰甩臉子,故意刁難別部官員?又或是出身不同的姓氏、官場山頭,上邊的人不對付,今兒總算落到暫在下邊的我手上了,偏要卡你一卡,事後好與上邊證明自己是如何的同氣連枝?

昔年崔瀺每個月都會定期抽查這類公文,但這還只是表面的「官樣文章」,真相是崔瀺在前三年裡邊,就一直盯着所有刑部檔案諸司衙署官員的所有言行。

人性是說不準的東西,但是一個人的強大慣性是可以被訓練出來的。

三年過後,崔瀺一次性拿出來翻舊賬,賞的賞,升遷的升遷,罰的花樣就多了,不是喜歡在坐在那把椅子上邊,將權力用極致嗎?

先把你的官帽子摘了,並且是這輩子都別想在仕途有所建樹了,當官這條路就此斷絕。

舉薦官員,跟着貶了,沒找到問題的科道官也別跑,若是出身好的世族子弟,家族各類蔭封,例如國子監名額,莊田數額,一律酌情減少,若是扣除到沒有還不夠罰的,就找在朝爲官的家族長輩,該申飭就申飭,該減俸就減俸,該辭官還鄉就辭官。至於回到官邸或是家族祠堂,那是關起門來的家務事。反正具體緣由,賞罰條例,執法範式,下發到府郡一級的朝廷邸報,都給你寫得明明白白。

我崔瀺,徹頭徹尾的孤家寡人一個,沒有道統文脈,沒有嚴格意義上的學生弟子,沒有家眷子嗣,沒有親朋好友,沒有志趣相投的文人,沒有相熟的山上道友,無需置辦任何私產,不接受任何朝廷封賞,年復一年,每年就是一顆雪花錢的俸祿。

所以若是與我政見不合,那就是你錯了。

如果是就某件具體事務上邊,有不同的意見,可以遞交公文,崔瀺都會親自過目,有批覆的,說明有可取之處,沒有批覆的,也會原路送返,說明全是廢話,但是裝公文的信封外邊,都會鈐印有一方國師專設衙署的官印。更有能耐的,還可以直接找崔瀺,當面吵架都可以,前提之一,是你跟保薦你越級議事的兩份官場履歷,都經得起查,之二,親自領你過來的大小九卿這類***,得保證你不會浪費一國國師的寶貴光陰。

昔年繡虎唯一的散心舉動,就是離開那座人云亦云樓,慢慢走出巷子,獨自去城頭那邊看看。

之所以本次議事,沈沉他們這撥重臣會覺得不適,就在於先前椅子的主人,那頭繡虎,不管是早朝還是御書房小朝會,跟誰討論任何事情,崔瀺幾乎都是沒有情緒起伏的。

絕不會像陳平安今天這樣直白無誤表露自己的情緒。當然,上次議事,陳平安更像繡虎些。

陳平安翻頁極快,迅速看過卷宗,神色舒緩幾分,卷宗不厚,屬於精心彙總過的,許多重要人物和關鍵事件下邊都標明有批註、索引……只能說還行。

所以陳平安還是搖搖頭,直接否定道:「宗室,邊軍武將,世族,武功勳貴,修士,江湖,山水神靈。總計七個大條目,被刑部挑選出來、記錄在冊的卻只有九十三人,人數太少了,必須再補。」

「刑部再去一趟人字庫翻檢,就按照地方豪紳、鄉野隱逸等條目去找。馬上着手此事。尤其要注意搜檢、收集在野的士族文人,閉門著書立傳,結社講學的,只要是涉及大驪朝廷朝政和邊軍印象觀感的,嘴上說的,紙上寫的,好話壞話,都別漏掉。」

馬沅眼神古怪,心情複雜至極,敢情國師大人你偷溜進去逛過?不然豈會如此熟稔我刑部諸司內幕,如數家珍?

十餘位正埋頭案牘間、落筆如飛的青年官員,立即站起身,開始按圖索驥,熟門熟路翻檢、抽調出位於不同書架上邊的檔案,與此同時,還有一撥年輕官員負責篩選整理、記錄文字,畢竟是「直達天聽」呈現給御書房小朝會的資料,必須精準無誤,力求用最少的文字,給出最多的內容。

瞧了眼那位年輕隱官的微妙臉色,馬沅鬆了口氣,自家刑部還是很有幾棵好苗子的。

陳平安當然沒有去刑部當那樑上君子,卻也懶得解釋什麼。

只是作爲當年獨力完成避暑行宮和躲寒行宮所有資料分門別類、重新歸檔的隱官,這種門道,熟能生巧,一種學問到了極致,萬變不離其宗,只說那些卷宗裡邊夾紙條的數量,就數以萬計。

陳平安說道:「暫歸工部管轄的六艘劍舟立即升空,交予大驪軍方負責,去往邯州。」

「再以兵部文書的形式,通知邱國朝廷,立即撤回兩支擅自起兵叛亂的邊軍。」

「傳令大驪邯、蔚兩州將軍,即刻起開營拔寨,抽調一支精銳輕騎即可。各自在邱國邊境的駐軍地點,帶兵武將可以自行決斷。」

「禮部通牒邯州境內所有山水神靈,全部退回祠廟金身,等待大驪軍方調令。近期膽敢公然犯禁者,悉數轉爲Yin祠,當場打碎金身。同時,有邱國文武勾連某國的線索或是證據,立即上報大驪刑部,准許破例飛劍傳信至。」

「邯州在內,連同接壤三州,所有大驪文武官員,不管用什麼方式、手段,都徹查一遍,在近五年之內與邱國有任何利益往來的,就算是隻有一兩銀子,一幅字畫,都給我記錄在冊。

隨着一條條國師「手諭」下達。

剎那之間,一座御書房便忙碌起來了。

沈沉笑呵呵問道:「需不需要從蠻荒那邊將邱國籍的大驪邊軍,抽調一撥回來?」

趙端瑾點點頭,「此舉可行。」

這些跟隨大驪鐵騎一起趕赴蠻荒戰場的,他們不管出身、官位高低,都有個共同身份,老卒。

陳平安搖頭道:「沒必要。」

趙端瑾微微皺眉,沈沉倒是真沉得住氣,沒說什麼。

陳平安繼續說道:「兵部刑部,將雙方管轄所有安插在邱國的大驪諜子、死士,如今身份,潛藏何處,以及他們歷年來的歸檔情報,也都立即給出一份詳盡名單。除此之外,將那些曾經參加過大驪邊軍、陪都戰役的邱國武將校尉,再加上邱國中層文官,也給一份名單,他們各自對大驪朝廷持有態度如何,善意,中立,惡意,兵部刑部都有做過類似的鮮明標註嗎?」

兵部侍郎吳王城點頭道:「兵部這邊都有!不僅如此,持中立態度之邱國文武要員,戰事一起的態度轉換,也有相對應的評估,以及表面看似對我大驪深惡痛絕的官員,私底下品行、喜好如何,都有詳細記錄。」

刑部尚書馬沅啞然,不過依舊是朗聲照實說道:「刑部暫時尚無這項舉措。」

陳平安卻沒有因此訓斥刑部,反而對吳王城說道:「吳侍郎記得事後跟刑部詳細討論此事,再將議事記錄抄送一份到國師衙署。」

吳王城點點頭。馬沅顯然有些意外。

陳平安思量片刻,說道:「那場小規模議事,再加上戶部官員好了,倒是不必三位戶部堂官親至,員外郎就足夠。讓邱國老實一點,太容易了,難的,是如何收拾後續的爛攤子,少不得還要戶部往外掏出點銀子,只需盯着那些喜歡錢的有權宦官,山上神仙和江湖名宿,至於那撥不管是被派系之爭傾軋失勢、官場同僚排擠厲害、總歸都是鬱郁不得志的邱國文武官員,也別放過。要錢的,給錢,要官的,也給,要名氣的,一樣給。至多等個五六年、至多十年時間,我們再幫這個單字藩屬國,全部換上一撥心向宗主國的能臣幹吏。」

「這只是收拾爛攤子的一系列舉措之一,我近期會寫一份東西,專門講述如何"收拾爛攤子",抄送給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官員,也希望諸位屆時快速回復,字數不限,多多益善。最好是形成一個有規可循的朝廷定例,以後再處理類似事情,只需要按部就班。」

陳平安轉移視線,問道:「陛下,我去千步廊那邊,跟兵、刑堂官商議接下來的具體事務?」

宋和說道:「國師不必挪步,就在這裡議事好了,國師若是覺得那邊更有效,我可以跟着去那邊。」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就去那座國師官邸處置這件事務。」

宋和起身笑道:「寡人剛好可以領着國師去那邊看看。」

陳平安站起身,突然問道:「國師衙署那邊也有類似的設置吧?」

宋和忍俊不禁,「有的,比御書房還要闊綽些。」

陳平安小聲道:「我這師兄,倒是不怕僭越。」

本來皇帝開口,都還不太敢笑出聲的一衆公卿,聽到國師自己揭老底,頓時也是大笑不已。

陳平安望向那位沉默寡言的精悍老人,鴻臚寺卿晏永豐,說道:「稍後派人把韓鍔和劉文進帶去國師衙署的門外邊等着。再讓晏皎然也過去一趟,我找他有事相商。」

晏永豐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讓曹耕心和趙繇也來一趟。」

刑部趙繇,吏部曹耕心,兩位年輕有爲的侍郎,自然都是有資格列席小朝會議事的,只不過今天有事需要碰個頭。御書房的小朝會,按例六部尚書在內的大九卿,還有小九卿,再加上六部侍郎,宗人府負責人,負責京畿治安的將軍等,都可以參加,但不是一定需要次次列席,某些小朝會,一部尚書都可以「告假」缺席。

兵部吳王城當然也是官場紅得發紫的朝廷新貴,再加上老尚書沈沉年紀太大了,被曹枰戲稱一句是個「進氣沒出氣多」的老傢伙,所以左右兩位兵部侍郎,負責與蠻荒那邊對接具體軍務的左侍郎徐梧,就直接在衙署裡邊打了個鋪蓋,而負責國內軍務的吳王城便需要次次不落下,每天列席小朝會。

比如今天,徐梧就需要在衙署跟紫照晏氏的晏皎然,商議軍機。

也不要覺得吳王城是沙場出身,就是什麼大老粗,都是從屍山血海裡走出來的活人。

大驪王朝這撥屈指可數的上柱國姓氏當中,翊州雲在郡關氏,吏部老尚書關瑩澈的嫡長玄孫關翳然,如今官位還低,只是

戶部清吏司郎中,距離參與小朝會,還有好幾個臺階要跨上去。幾個家族長輩,都是小九卿裡邊某個清水衙門的板凳官。

皇后餘勉所在的上柱國家族,被朝野調侃爲「馬糞餘氏」,沒有京官,在大驪邊軍中卻極有聲望。

上柱國袁崇,字雲水,相貌清癯,很有書卷氣。洪州刺史袁正定的父親。

上柱國曹橋,身量雄偉,是巡狩使曹枰的兄長,曹橋還是吏部侍郎曹耕心的父親。

在大驪官場,一直有「袁曹不同路」的說法。

蘇高山,曹枰在內,目前大驪王朝總計有六位武將獲得巡狩使身份,在世的,只有四位。

上柱國身份可以世襲,巡狩使卻不能。

傳言大驪王朝目前存在着八幅升官圖,其實就是或明或暗的八條升官路線了。

同樣是上柱國姓氏的紫照晏氏,當代家主雖然是晏永豐,可真正管事的,還是幕後的晏皎然,整個大驪王朝,都由他負責調配、監察和決定大驪王朝所有的隨軍修士的升遷、貶謫。

只是可惜了那位寒素出身的大將軍蘇高山,大驪王朝首位獲得巡狩使身份,戰死沙場。

都說侍郎吳王城,身爲洛王宋睦的心腹愛將,之所以能夠一路破格拔擢至京城兵部,就在於他與蘇巡狩,是一樣的底層出身。大驪朝廷中樞,必須要有幾位這樣出身的砥柱人物。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一國朝廷亦是同理。

陳平安將沈老尚書攙扶起身,一路走出御書房,離着千步廊不算遠,也不近就是了。

皇帝宋和臨時事情,帶着那位司禮監掌印太監去往別地。

作爲落魄山最大的官迷,貂帽少女嘖嘖不已,這些就是寶瓶洲官帽子最大的一撥人了。

陳平安笑道:「版刻出書一事,聊得如何了?」

謝狗惱火道:「從老先生那邊獲悉,才曉得只要兜裡有點錢就能自己刻書售賣,真沒勁。」

陳平安一笑置之。

沈沉問道:「國師需不需要一身日常的官服?」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了,太彆扭。還是跟崔國師一樣。」

沈沉又問道:「不需要公服,大祀、慶典穿的朝服呢?」

陳平安笑着點頭,「朝服肯定需要兩套,怎麼,這個錢也得我自掏腰包啊?」

沈沉笑道:「戶部還不至於這麼摳門。」

陳平安問道:「一直沒問,國師的俸祿是多少?」

沈沉笑眯眯道:「若國師還是"照舊",就是一顆雪花錢。」

陳平安說道:「還不少。」

沈沉說道:「不是月俸,是年俸。」

陳平安笑道:「不算多。」

沈沉輕輕拍了拍年輕國師的手背,笑呵呵道:「我慢些走,還是能走的。」

柺杖的咄咄聲,敲擊在路面上邊。

老人手中的那根藤杖細瘦,就顯得格外勁峭。

陳平安鬆開手,給了後邊吳王城一個眼色。

吳王城連忙代替國師攙扶老尚書,沈沉沒有拒絕,嘴上卻是不太領情,「吳侍郎就這麼着急當尚書,與國師暗示我腐朽不堪,半截身子入土了?」

吳王城心細不假,可到底是嘴笨,不知如何作答。

沈沉笑道:「帶兵打仗的,刀馬不笨就行。國師,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說道:「方纔在御書房,吳侍郎也就是慢了一步,爭不過我。」

吳王城真是裡外不是人。

沈沉緩緩說道:「一般來說,造反,就兩種情況,衙門外邊的老百姓覺得實

在是活不下去了,路上人吃人,再不是什麼比喻說法。或是亂臣賊子想要謀朝篡位,過一過皇帝癮。邱國那邊,我是想不太明白的。」

「今天御書房議事,一開始,對於國師的用兵邱國,在座諸位當中的心中,不是沒有異議。只是國師氣勢重,他們不敢提上一嘴。山中供奉又剛剛躋身了什麼十四境,誰敢說什麼。再往下邊議事,估計他們就大致有數了。一個個,打小就在長輩那邊耳濡目染,等到自己當了大官,都是見風使舵慣了的老油子,既然油,那麼不管如何風吹大浪,油漬總是不會沉到水裡去的。」

陳平安笑道:「我心裡有數。」

沈沉說道:「真有數?我家鄉那邊,近些年某些不肖子孫、親眷豪橫的魚肉鄉里,也有數?」

國師崔瀺卸任之後,陳平安接任國師之前,佔據半壁江山的大驪王朝實在是太大了,寶瓶洲也不打仗了,

陳平安說道:「沈老尚書自己心裡有數,我就更有數了,本來確實是要朝那撥沈家蠹蟲動刀子的。不過老尚書也不必故意如此,幫我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自己書信一封寄回去就可以了。一則老尚書年紀大了,我還要與陛下提前商議沈沉的諡號一事,禮部那邊是沒資格建言的。再者我真要殺雞儆猴,肯定也要挑幾隻大些的,小打小鬧,沒有意思。」

沈沉皺眉道:「刑部趙繇那邊要有大動作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我之前就跟趙繇說過,要查就一查到底,時間,沒有什麼既往不咎,人物,上不封頂,查到誰就是誰,只要沾親帶故,就是管教不嚴。」

沈沉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道:「我會掌握好分寸的。打小就會察言觀色,百家飯不好吃。」

沈沉跟着笑道:「是百家飯的滋味難吃,還是不容易吃上百家飯?」

陳平安說道:「嘴上是好吃的,能吃頓飽飯就是最大的滋味了,不過心裡難受就是了。」

沈沉說道:「國師也要適當照顧一下陛下的心情。」

陳平安說道:「肯定的。」

沈沉問道:「你覺得陛下是真有事情,還是假有事情?」

陳平安說道:「不重要。」

沈沉擡頭看向還不算太高的太陽,宛如鑲嵌在蔚藍色琉璃裡邊的一顆金色珠子。

陳平安笑道:「還好,沒有誰來上那麼一句,何必興師動衆,浪費國力,不如國師親自走一趟邯州。或是一句讓供奉陌生出劍不就可以了。」

沈沉說道:「小朝會肯定不會,早朝就未必了。不是說他們不怕你,但是官場嘛,總要推出幾個類似"斥候"的人物,試探氣量的深淺,做事的底線。」

沉默片刻,沈沉問道:「邯州那邊,是要以劍舟掃蕩戰場,再以兩支輕騎直奔邱國京城?」

陳平安卻答非所問,說道:「老尚書覺得小朝會,爲何不會有這種人?」

沈沉笑了笑。

年輕國師與老尚書拉家常似的,卻教一旁吳王城聽得遍體生寒。

他倒是想要快步離去,或是捂住耳朵。這不是還攙扶着老尚書嗎?

沈沉說道:「當初年輕氣盛,衝動之下就辭了官,除了罵他崔瀺是外鄉佬,其實還罵他一個大驪國師,偏要用神仙錢折算薪俸,跟我裝什麼裝。其實罵了很多,只是當時口音重,有些家鄉方言,京官聽不明白。」

「等到猜測他是一位元嬰神仙,呵,當時寶瓶洲的元嬰,可不就是當之無愧的山巔老神仙了,我就又火大了,既然是國師,還親手重塑大驪邊軍,那些仗打得何等慘烈,爲何不出手?所以說啊,我若是再年輕個幾十年,今天的小朝會,真要當面問出先前兩個問題。」

「如今,不會了。」

混官場,除了爲官幹練,能做實事之外,油,忍,狠,缺一不可。當然,還要講一講官運。

沈沉感慨道:「公門修行難吶,浮沉急浪中。」

陳平安雙手籠袖,淡然道:「宦海沉浮,雲波詭譎,卻有一峰忽然長,方知不動是真山。」

沈沉停下腳步,抖了抖胳膊,讓吳王城鬆開手,老尚書笑道:「國師,讓吳侍郎去議事,我就不走遠路去國師衙署了,得回去眯個回籠覺。」

陳平安笑着點頭,「我接下來第一個去的大驪衙署,一定是兵部大堂。」

沈沉小聲說道:「諡號一事,國師幫我在陛下那邊美言幾句,往大了評。」

陳平安微笑道:「定然秉公行事。」

沈沉拿藤杖重重一敲吳王城,「還不挪步,給國師帶路?該啓程了!」

吳王城帶着陳平安去往那座爲國師專門設置的單獨衙署,也在千步廊附近。

京城最重要衙署,都聚集在千步廊兩側的南薰坊、科甲巷。

此外便是官場的冷竈,冷板凳。當然敢這麼認爲的,往往都是意遲巷、篪兒街出身。

皇帝陛下是真有要事,卻是去往內廷找皇后餘勉,家務事,可天子的家務事,就是國事。

國師繡虎,先生崔瀺,曾經帶着真名宋睦的太子宋和,一起走在熱鬧繁華的京城市井。

跟少年說了史書上經常寫、官員時常私下唸叨的「帝王心性」,到底爲何物。不是故作性情古怪,刻薄無情,所有想法,讓臣子總是難以揣測。也不是一味胸襟開闊,優柔,能容人。

精髓只在一個「深」字。能裝得下很多的東西,包括憤怒,委屈,放在在心底,然後……殺掉它們!

走在路上,聽着司禮監掌印太監所說的山水遊記一事,皇帝笑道:「跟那位落魄山次席的謝姑娘,聊得投緣?」

老宦官立即說道:「是老奴違制了。」

皇帝擺擺手,好奇問道:「故意與你攀談,她是話術,還是誠心的?」

老宦官雖然心中有定論,仍是說道:「老奴不清楚。」

皇帝擡起雙手拉伸幾下,晃了晃腦袋,撐開胸膛,其實心情很不錯。

大驪國師衙署,其實是一座官邸,不過崔瀺從不在此住宿,每晚都會返回那條小巷。

照理說京官和地方官的察計,是保證一國朝政有序運轉的重中之重,但是國師崔瀺除了前十年自己全權負責,之後就交由吏、禮兩部輪流掌管,其餘兩座衙署定例輔助。唯有科道官的自查,作爲朝廷察計的一部分,在崔瀺手上,從來不是擺設,一向是國師官邸親自盯着。

而三進院落的官邸這邊,第二進院落左右廂房,有三十多位文秘書郎在此處理政務,所以被譽爲大驪王朝的小翰林院。

「門房」是兩位二十歲出頭的女子,她們都是純粹武夫,據說是兩位武將的遺孤。

陳平安和吳王城徑直去往大堂議事,約莫半個時辰過後,諸部堂官們各自打道回府。

六艘劍舟已經趕赴邯州邱國邊境,它們如同六座雲海,在大地之上投下巨大的陰影。

兩支悉數披掛符籙甲冑的精騎也已在行軍路上,邯州官道上,鐵甲熠熠,塵土飛揚。

被鴻臚寺「請來」這邊的一大一小,在衙署門口等了足足一個時辰。

一路上就沒看到層層關卡、戒備森嚴的披甲銳士,站在門口這邊,也沒有人搭理他們。

少年親王,本該封王就藩的韓鍔,就呆呆站在太陽底下。

一旁的邱國禮部尚書劉文進,正值壯年,腰桿筆直,面無表情。

少年親王率先被一位神色沉毅、英姿颯爽的年輕女子,帶到三進院落的一處廂房門口,像是一間邱國京城殷實門戶的書房。

她默然轉身離去,只留下少年。

屋裡略顯空曠,光線透過窗戶,黏在青磚地面上,可以見到空中無數塵埃在陽光裡輕盈飄蕩。

那頭繡虎,國師崔瀺,當年就是在這裡主持大驪國政的?

那些用以待客、此刻空着的椅子上邊,坐過誰?

呼吸急促的韓鍔穩了穩心神,只能以眼角餘光打量屋內的景象,腦袋不敢有偏移,怕被屋子的主人,隨便找個刺探大驪諜報之類的由頭,史書上,有寫過這樣的故事啊。

一個溫醇嗓音從屋內殺出,「進來。」

少年趕忙低着頭跨過門檻,擡起頭,循着聲音望向靠牆到頂的一排書架那邊。

男人頭別玉簪,一襲青衫長褂,腳穿布鞋,神色和煦,微笑道:「崔國師的書房在別處,這裡是剛剛佈置出來的。」

約莫是來時路上,少年親王已經設想過無數種場景,大驪兵部或是禮部某位***的雷霆震怒,疾言厲色,或是刀光劍影,便有頭顱滾地,不是他的,就是劉尚書的,也可能是兩顆腦袋一起落地。

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是這麼個安靜祥和的地方,韓鍔便有些茫然。

男人卻沒有身穿大驪官服,更像個科舉不順、困頓場屋的教書先生。

那人問道:「韓鍔,你是自願來便當質子的,還是不得已爲之?」

韓鍔毫無猶豫,斬釘截鐵道:「當然是自願!」

陳平安將那本書夾在腋下,拖了兩把椅子到窗口附近,「坐下聊,說說看,爲何會自願來這邊。」

韓鍔哪敢隨便坐下,試探性問道:「先生是?」

此人爲何能夠在這邊出現,是某位人不可貌相的達官顯貴,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上柱國子弟?或是那種駐顏有術的,國師崔瀺的貼身扈從,死士?所以才能夠單獨佔據一間屋子?還是暫時在這邊處理雜務的大驪文秘書郎?

何況書上常有那類白衣謀士,躲在幕後出謀劃策,運籌帷幄指點江山,事了拂衣去。

關於繡虎的行蹤,衆說紛紜,神神道道的。韓鍔在邱國皇宮內,都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陳平安卻只是說道:「韓鍔,你知不知道,邱國又要打仗了?打仗,是要死很多人的。」

韓鍔疑惑不解,這不是兩句廢話嗎?只是一想到對方極有可能是崔國師的心腹,便覺得這兩句話,藏得很大的意思,只是自己暫時無法理解。

男人說道:「當然,死人裡邊,包括你,跟那位一心想要名垂青史的劉文進,劉尚書。」

韓鍔即便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可當他真從一位「大驪國師府官員」嘴裡邊聽到這句話,仍是瞬間臉色慘白,頭皮發麻,背脊生寒。

韓鍔見那男人依舊笑容,嗓音溫醇,可是言語內容,卻讓少年親王好似天靈蓋那邊直冒涼氣。

「正因爲你也是個死人,剛好又在大驪京城,湊巧年紀也不大,所以我纔跟你多聊幾句。」

韓鍔到底是個正兒八經的天潢貴胄,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尤其是主心骨的劉文進又不在身邊。

少年竭力讓自己顯得更有膽氣些,可坐在那邊,何止是如坐鍼氈,忍不住身體發顫,抖成篩子似的。

男人說道:「不過我是剛當的官,之前不太熟悉大驪軍政,尤其是邯州風土和邱國內政,就更抓瞎了。忙完了公務,所以就跟你聊幾句。」

「接下來,我問你答?你若是有問題,當然也可以問我。大瀆以北,保留藩屬國號的,也就三十幾個,邱國還是單字,作爲宗主國的大驪朝廷,對

待你們韓氏其實不算差了。也就是崔國師和柳清風,有意要讓你們自己跳出來,擱我,可能一開始就不會慣着你們。」

韓鍔只是默不作聲。

陳平安笑道:「劉文進不在身邊,不敢說話?我就請這位舊白霜王朝的諜子來這邊。」

往屋外那邊說道:「把劉文進帶過來。」

很快韓鍔就看見了劉文進。

年輕女子手裡提着一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陳平安晃了晃手中那本捲起的書籍,她便提着頭顱離開。韓鍔趕緊捂住嘴,差點吐出來。

陳平安搖搖頭,微笑道:「年紀不大,演技不錯,明明第一眼就認出了我的身份,還裝得挺像。只是還無法確定,落魄山的陳平安,是不是新任大驪國師?」

韓鍔驀然眼神銳利起來,用手心擦了擦嘴角,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藩屬韓鍔,拜見大驪國師。」

陳平安笑道:「邱國已經不是大驪藩屬。所以你想富貴險中求,賭個藩屬新君的想法,落空了。」

韓鍔驟然擡起頭,滿臉不可思議,「國師真要在邯州境內大開殺戒,舉兵入境,濫殺無辜?」

陳平安搖頭道:「對,也錯,我只殺你們這些以爲打了仗、邊軍死完了都不會死你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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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4 18:26:00
第1298章 就酒

兩位擔任國師官邸“門房”的年輕女子,利落的穿着,一錦衣一青綠,如牡丹,如幽竹。

她們分別守在二三進院落間相通的兩條抄手遊廊,俱是腰間分別挎大驪邊軍制式刀和短劍。

屋內,站着的韓鍔顫聲道:“是仙家施展的幻境手段,劉文進其實沒有死,對不對?!”

都說山上的修道之人,袖裡乾坤,縮地山河,變幻萬端,足可以假亂真。

陳平安用捲起的書籍輕輕敲打膝蓋,說道:“劉文進,四十三歲,現任邱國禮部尚書,冒用身份十九年,真名鄭覽,祖籍卻是舊白霜王朝,花香郡人氏,郡望大族,世代簪纓,可惜是庶出。花香郡,還挺巧的。”

韓鍔默然,站在那把椅子旁邊,少年親王內心驚濤駭浪,不能死,還不能死!還有太多的志向沒有實現,他還要以邱國新君的身份施展抱負,幫助邱國韓氏脫離藩屬,再不必與什麼宗主國朝貢,絕不能繼續讓列祖列宗蒙羞。

陳平安說道:“我一開始也擔心劉文進是不是擁有兩重身份的諜子,讓刑部,甚至是兵部都再仔細翻查了一遍劉文進的相關檔案,看看有無遺漏,結果就是,沒有。”

韓鍔兩眼通紅,攥緊拳頭,怕那青衫男子怕到了極點,少年反而生出些膽識,咬牙切齒道:“邯州邱國重賦,遠勝大驪諸州平均水準,劉文進說這是大驪宋氏故意打壓邱國,讓地方上民不聊生,怨聲載道,終有一天會揭竿而起,大驪朝廷有意要將邱國在三十年之內自行分崩離析,屆時大驪再借機出兵平叛,斷了邱國韓氏的國祚,連藩屬身份都保不住。”

陳平安笑問道:“韓氏在戰時秘密勾結妖族軍帳一事,劉尚書是怎麼解釋和渲染的?”

韓鍔怒道:“你胡說!父皇當年只是不願聽從大驪軍令,不肯將邱國十四歲之下的男子趕赴戰場,與陪都兵部數次交涉無果,父皇不惜親身涉險,去往陪都,與見洛王宋睦那個狗賊,

父皇甚至做出承諾,邱國宗親青壯,甚至只要提得起刀的孩子,可以全部去往戰場殺妖,只求大驪收回那道軍令。那天大雨滂沱,堂堂一國之君,跪在地上,宋睦只是不肯點頭,連見都不見他一面!”

“劉尚書不去天橋說書真是可惜了。”

陳平安笑了笑,說道:“要說讓人吃閉門羹,聽磕頭的聲響,宋集薪還真做得出這種事。”

韓鍔冷笑道:“洛王宋睦串通巡狩使蘇高山,一個心狠,一個手辣,想要聯手殺雞儆猴,威懾諸國,蘇高山便帶兵殺入皇宮,害了父皇!他蘇高山,野心勃勃,想要將那已經撈到手的巡狩使,能夠世襲罔替。文上柱武巡狩,好讓他那個靠殺人發跡的武勳家族,子子孫孫,世世代代,富貴煊赫!”

陳平安眯起眼,微笑道:“劉文進真不是個東西。殺人不過頭點地?早知道這樣,就不該給他一個痛快的死法。”

少年親王說得慷慨激昂,唾沫四濺,說得忘我,便毫無懼色了,“劉文進還說當年大驪王朝強行遷海,期限內不肯離開故土的海邊漁民、島民,一律斬立決,大驪邊軍兵符如催命,卻不配給足夠的舟船,導致內遷道路上屍骨連綿,易子而食,慘不忍睹。死在刀下的、溺死的餓死的冤魂厲鬼,至今還在海邊徘徊不去。”

“你們大驪王朝如今的文治武功,都是建立在無數枉死之人的累累白骨之上,死在大驪邊軍手上的各國士卒、百姓,要比死在……”

陳平安一直耐心聽到這裡,輕輕一聲,“嗯?”

其實並無任何仙家手段,韓鍔如被人掐住脖子,純粹是被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嚇的。

韓鍔整個人宛如渡河的羊皮筏子,被刀子輕輕一戳便泄氣,癟了。少年再次被恐懼淹沒。

有女子輕聲道:“國師,地支一脈袁化境,宋續,餘瑜三人來了。”

陳平安說道:“不見餘瑜,讓她原路返回。”

她便攔住那位出身馬糞餘氏、家族輩分還不低的少女,放行其餘兩位,讓他們走入後院。

先前也是她一劍削掉了劉文進的腦袋,拎去與那少年見上一面。

餘瑜欲言又止,卻被有個大驪皇子身份的宋續用眼神示意,別犟,趕緊回。

陳平安與那少年說道:“韓鍔,我能接受你的蠢,所以我才抽空跟你聊到現在。但是心性壞,在根子上爛透了,我不至於生你的氣,跟一個死人,犯不着。但是我會後悔讓你跨過這道門檻,竟然一點意外都不給我,既然你讓我後悔,那麼我就會在大驪既定國策、邊軍律令的規矩之內,讓邱國權貴吃疼多些,將那腐肉爛骨頭挖得更深一些。”

韓鍔又開始抖篩子,還真不是裝出來的。書上只教了怎麼當皇帝當官之類的,不教這個啊。

上柱國袁氏子弟的元嬰境劍修,跟大驪皇子宋續,在門口外邊,皆規規矩矩,尊稱一聲國師。

陳平安笑道:“自己挑椅子坐下聊,把你們兩個喊過來,是想讓你們走一趟邱國之外的邯州,配合刑部趙繇,盯着某些自己人。趙繇跟曹耕心就在二進院落的左邊廂房等着,接下來的具體事務,你們幾個關起門來自己聊。再有,宋續,你去提醒一下餘瑜,讓她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

宋續跟袁化境都搬了椅子坐下,點點頭。

袁化境先前在拜劍臺那邊待過一段時日,受益匪淺,劍道裨益極多,他跟老聾兒和謝狗都打過照面,前者覺得他是一位勝在勤勉的可造之材,運氣再好些,這輩子有些機會躋身仙人,所以就跟袁化境多說了一些煉劍心得。

後者則是覺得這位“袁巨材”是做加法的行家裡手,實在難以溝通,只是貂帽少女見他資質差歸差,便問了他一句。

“氣若懸絲,爲道日損,會也麼。”

事先做了萬全準備的袁化境,選擇在拜劍臺一場閉關,只是未能破境,離開拜劍臺,仍然沒有成爲玉璞境劍修。袁化境也是有苦自知,不聊還好,跟他們一聊,只覺得自己的元嬰境瓶頸就更大更高了。

只因爲謝狗那一句話,說得袁化境好似言下有悟,道心渾然一減,劍道驟然一空。

所以未能破境,雖然小有遺憾,但是袁化境冥冥之中,自有得意處。此心不足與外人道也。

陳平安問道:“那位邱國年輕太后,當真不是一位心懷死志的大驪諜子?”

一旁還如同罰站蒙童的韓鍔如遭雷擊,腦子一團漿糊,當場崩潰,身形踉蹌,少年伸手扶住椅把手,手背青筋暴起。

袁化境說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言外之意,很簡單,國師對排兵佈陣一事未必生疏,但是死士、諜子一事的內幕陰私、行當規矩,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理解、感觸未必深刻。

陳平安不以爲意。

宋續搖頭說道:“我可以與國師肯定,她不是大驪安插在邱國的死士。”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簡單了。

經過刑兵兩部的補充,第二份名單上總計有三百二十人。

此外還有五十幾個別國諜子,不過其中半數是雙重甚至是三重身份。還要再篩一遍就是了。

陳平安斜了一眼。

韓鍔情不自禁,滿臉淚水。

若是?若不是?不管是什麼答案,少年親王都傷透了心,感到了同一種絕望。

貂帽少女在抄手遊廊那邊,與那眉眼美豔、氣質卻冷的錦衣女子,溜鬚拍馬,“哇,姐姐長得真好看,出劍剁人也耍得漂亮。”

年輕女子微笑道:“謝次席不要說笑。”

謝狗疑惑道:“你能開口說話?”

那位女子武夫也是疑惑,“我爲何不能言語?”

謝狗說道:“先前在小朝會那邊的廊道,有位穿蟒服的老先生,他就很惜字如金啊。”

女子解釋道:“天家的內廷規矩,跟國師官邸的規矩,不一樣。”

謝狗想起一事,悄悄問道:“姐姐,你是當官當慣了的,我家山主說了句怪話,幫忙註疏註疏?他說‘做學問的文人,不要碰朝堂廟算,一碰就稀碎。’何解?”

女子笑道:“大概是說再聰明的治學文人,也聰明不過當了官、尤其是大官的讀書人,既然如此,在書齋立言,老老實實做學問就好了,也能着作傳世,留下些痕跡。這只是我隨便猜的,國師的真實想法,我哪能知道。”

謝狗豎起大拇指,開始掏袖子,“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容魚姐姐,我編寫了本遊記,請過目。”

她擺擺手,“符箐喜好文學,謝次席可以拿給她看,我就算了。”

謝狗收起冊子,搖頭說道:“那我就也算了,我會看相,跟符箐姐姐不對路的。”

腰肢太細,臀兒太肥,胸脯太聳,關鍵是她還故意藏着掖着。

容魚雖然好奇,卻也不問緣由,只當是得道之士的山上學問。

一位而立之年的文秘書郎,捧着一堆卷宗,來到“門口”。

容魚按住刀鞘,淡然說道:“止步。國師還在議事。”

那位相貌英俊的文秘書郎便一言不發,站在門外。

謝狗以心聲說道:“容魚姐姐,他想睡你。”

容魚神色冷漠,聚音成線密語道:“那就是他找死。”

謝狗笑呵呵,“可不是挑撥離間啊。對了,多嘴問姐姐一句,他來這邊‘行走’歷練幾年了?”

容魚驀然皺眉,“離六年整還有十九天……那他真是找死了!”

謝狗嘖嘖,真是聰明。

容魚直接與另外那邊看門的符箐說道:“我先去乙字房讓所有人立刻停筆,全部離開案牘,在屋外等候。你將此人手中卷宗收取,你回屋立即查閱一遍,再調閱近兩年來的積存檔案,看看能不能找出他們乙字房試圖矇蔽國師的‘擅權’脈絡,或是伺機將某些要事略過、從中漁利的痕跡。”

符箐直接走到那位乙字房爲首文秘書郎面前,拿走全部需要交由國師下批語、作定論的卷宗,回了二進院子的一間屋子,也不關門,當場開始審閱卷宗文牘。

容魚伸手拽住那位前途似錦英俊男子的肩膀,一路拽向乙字房門口,讓他待着別動,她進了屋子,很快那些文秘書郎便一頭霧水,魚貫而出,面面相覷,站在廊道中。

容魚再去一處前院僻靜耳房,很快就有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讓刑部抽取秘錄檔案抄錄至此,以及跟乙字房對照的大驪京城陪都兩座工部衙門,當然也會有一番動靜。

陳平安也不管容魚和符箐的一連串作爲,只是起身回到桌邊,衙署諸房文秘書郎已經搬來一些重要公文,在韓鍔來這邊之前,陳平安先大致瀏覽了一遍,再讓她們又拿了些檔案過來。

大驪邊軍,光是工部與墨家、符師聯手打造的山上甲冑種類,就有五種之多,其中品秩最高的,是山文五嶽甲。當年光是爲了搬遷、運輸各地山嶽的五色土一事,大驪朝廷就動用了數以千計的搬山之屬精怪,以及數量更多的機關傀儡和符籙力士。所以上次在合歡山地界,陳平安得知大瀆南邊那些邊關穩定、不用打仗的小國,這些年朝廷和掌權的豪閥世族,明裡暗裡,都在做這類符甲和各種山上兵器的買賣,一本萬利,準確說來都可以算是無本萬利的生意了。所以陪都兵部和戶部早就有建議,不如大量低價回購這些甲冑兵器。但是京城這邊,對於用大驪官方身份,還是以私人名義購買,也有異議。至於“低價”,怎麼個低法,還是有爭論。

只說鴻臚寺卿晏永豐那邊,別看在小朝會是個當啞巴的悶葫蘆,在紙面上,沒少往衙署這邊請示,倒苦水。在大驪邊軍南下之前,朝野上下,各科官員文人,好談邊疆。不聊這個,便是不識時務。等到大驪宋氏一統寶瓶洲,邊疆學問,更是再度成爲一時的“顯學”,直到戰事落幕,大驪王朝退還寶瓶洲半壁江山,纔開始慢慢回落,只是可憐鴻臚寺在六部官員眼中,就成了個誰都說上幾句的出氣筒衙門。

實在是鴻臚寺這些年鬧出太多的笑話了,比如某藩屬小國,來京朝覲的隊伍,年年遞增,好傢伙,今年一口氣來了浩浩蕩蕩三千人,聽說都有倆孩子就出生在路上……也有那將諸多貢品以次充好,在大驪朝廷這邊按例得了一大筆封賞還禮,返程之後,大賺一筆!更有夾帶貨物,一路走一路走私的。與其說是朝貢之路,不如說是商貿渠道……

總之朝貢途中的各個驛站,以及在京城旅居,期間盡是些不大不小的麻煩,還有來了便不肯回去的,來的時候三四百人,回去的時候才一百來個,得去一個個抓……更有到了京城酗酒滋事的,使團之間的打架鬥毆甚至是械鬥,甚至還有冒名頂替,僞造印信,搶先來大驪京城領賞的!

快速翻閱容魚她們搬來的一大堆卷宗,等到陳平安看到僞造印信的主謀,竟是幾個還不到十六歲、只是看了些稗官野史和聽說些戲文的市井少年,刑部審問之後,他們確實沒啥想法,就是想要賺一筆大錢,要坑蒙拐騙就直接騙最有錢的,還能是誰,大驪王朝那位姓宋的皇帝老爺唄!

鴻臚寺官員和沿途郡縣官府是肯定要吃掛落的,但是連刑部那邊都忍不住在記錄上加了幾句按語,大意是對那幾個極富想象力且敢想敢幹的少年,以及那個一路走一路演技愈發精湛的草臺班子,都可以酌情減刑。

於是陳平安就再次提筆,在刑部公文上邊寫了硃筆“可減”兩字。

再補了幾句。大致是如果幾個少年在服完刑後,遣送返鄉便是,他們若是願意落籍京城,或是自己願意去春山書院求學,就由大驪戶部出錢墊付。

小半個時辰,六十餘份公文卷宗的批語。

也有一些由官邸頒發、抄送給各部堂官的建議,比如分別借調給南嶽範峻茂、和老龍城那邊一艘劍舟,以及在東海和南嶽地界之間,能否開闢出一條類似歸墟的山水通道,交由工部審議此事的可行性。

陳平安擡起頭,笑問道:“衙署這邊的伙食如何?”

宋續說道:“據說三餐加宵夜,出了名的好吃,還管飽。”

袁化境看了眼韓鍔,問道:“怎麼處置?”

陳平安想了想,卻是答非所問,“陪都本屆察計,該是吏部做主,你去知會一聲刑部趙繇,跟陪都那邊打聲招呼,明面上的流程一切照舊,但是要問他們兩個問題,考評痕跡別太明顯就是了,用上一些山上手段都無妨,陪都禮部或是誰,如果反對,讓他們來京城這邊找我。”

“再就是有了兩個答案,不用納入陪都察計,依舊暫時不影響官位升貶,京城這邊知道就行。”

袁化境疑惑問道:“什麼問題?”

陳平安說道:“具體怎麼問,酌情處理好了。我只要兩個那些官員內心深處的答案,蠻荒妖族該不該死。大驪王朝到底好不好。”

袁化境思量片刻,說道:“不在明處的這場察計,除了讓禮部和刑部都暗中出力,還有在表面上,儘量顯得就是個無聊的過場而已,是不是還可以稍微延長個把月,更能保證最終結果的真實性?”

陳平安想了想,“可行。”

宋續說道:“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者想要真正顯得過場,騙得過那些公門修行個個成了精的,我們京城吏部一直空缺的新任尚書,就得馬上選出來。”

“很快。”

陳平安點頭,隨即問道:“外邊那個管着一房機要的文秘書郎,是上柱國姓氏子弟?”

宋續猶豫了一下,說道:“姓餘,二甲進士出身,被家族寄予厚望。”

袁化境鬆了口氣,不是跟自己一個姓就好。

二進院落廊道那邊,已經入夏,一個個如墜冰窟。

陳平安帶着袁化境和宋續走出後院遊廊,兩位地支修士很快就離開這座官邸,各自忙去。

那個如喪考妣的少年親王,找到返回此地的容魚,怯生生說道:“國師讓我來跟你們借水桶抹布,要將後院地面上的血漬清洗乾淨。擦過了地面,我就要奉國師命離開這裡,跟着袁化境和宋續去劍舟”

容魚一言不發,帶着少年去取物。

陳平安雙手籠袖,看着那些此刻如履薄冰的中樞公卿、封疆大吏候補們,笑道:“與諸君第一次見面,這種開場白,不算太好。”

陳平安看向那個心比天高、膽子更大的世家子弟,和顏悅色道:“我這個踩狗屎運的莽夫,除了在沙場一味殺來殺去,其實我本人還是會一點朝政事務的,不算什麼行家,卻也不算門外漢。不過你耐心太差了點,也不肯多等幾天。”

視線偏移,不再看那個癱軟在地的年輕官員,陳平安面無表情,說了三句話。

“文書胥吏,需要數代人的苦心經營,才能真正把持一座衙門,才能與正印官達成默契。”

“崔國師有沒有跟你們說過,寺廟裡邊有那明心見性的選佛場。”

“在這裡,就是能讓你坐着都覺屁股發燙、讓半座寶瓶洲都要眼紅的升官場,卻也是尋死地。”

夏日炎炎,廊道里那些暫時位低卻已經權重的年輕人們,一個個汗流浹背。

至於那位即將“外放爲京官”的年輕俊彥,與皇子宋續都算半個親戚的皇親國戚,被容魚拽着髮髻,像條死狗一般被拖了出去。

————

黃昏,陳平安讓魏檗幫忙,返回落魄山地界。期間魏夜遊調侃一句,以後每天都要點卯啦?

貂帽少女卻是腰懸三等供奉牌,以及一塊嶄新的國師官邸玉牌,收斂了劍意,身形躍出了京城上空,萬里無雲,卻是轟隆隆,劍光長掠,趕往落魄山。

扶搖麓私人道場,青翠竹林掩映中,面闊三間的書屋,小湖水面波光瀲灩。

陳平安沒有徑直走向那座用以讀書、養氣的閉關書屋,而是走入湖水中,當布鞋觸及水面的剎那之間,水面平整如鏡,如凍結成一整塊琉璃。

水面隨之開始光彩流轉,出現了一道佈滿符籙的陣法禁制,陳平安只是緩步而行,腳下陣法圖案飛快旋轉,當他站定,也解開了第一道禁制,青衫身形紋絲不動,整座鏡面驀然翻轉,與此同時,空中浮現出一幅絢爛星圖,觸手可及,陳平安開始伸手摘星,將其一一移動到別處星宿,視野豁然開朗,重新變成正常畫面,但是腳下湖水跟岸上書屋之間,出現了一座雲霧朦朧的“山門”,就像立着一塊風水先生用以堪輿的巨大羅盤,陳平安心念微動,一圈圈各色文字開始旋轉,等到羅盤定格,陳平安這才上岸,打開門,屋內,坐着那位丁道士。

都說山中一甲子世上已千年。

在丁道士人身天地之內,何止,遠遠不止。

謝狗坐在門口那邊,“被黃鎮那廝坑害得不輕。”

陳平安點點頭,護道依舊,但是觀道用以證道一事,算是沒戲了。

謝狗說道:“虧大發了,山主真不跟姜赦索要賠償?”

陳平安默不作聲。

若是神性依舊純粹,可以剝離出來,就能夠一直記錄丁道士的求道經歷,以及丁道士的心路歷程。

那將是一整條完整的朝天大道,那會是一條道、心、術、法兼備的完整道脈。

現在,看個屁的看。

只能耐着性子等丁道士醒來了。

人身一千五百洞府,也曾有那大煉萬物的雄心壯志。

陳平安坐在門口,謝狗隨口問道:“山主好像對黃鎮沒有太多的恨意?”

陳平安心不在焉,隨口說道:“還行。”

謝狗納悶了,“爲啥子?”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以前在小鎮那邊,罵我什麼的都有,就是沒人罵我是小偷。”

謝狗恍然,躺在竹製廊道里邊,翹起二郎腿,晃着一隻布鞋,“人性唉,人心唉。”

陳平安說道:“可能需要飛劍傳信一封到青虎宮,讓趙着立即帶着他徒弟趕來這邊。”

之前在桐葉洲青虎宮,在小道童心神之上,施展了一道敕字符,蘊含山水雷法三種道意,“對症下藥”,相對溫和,但是此舉治標不治本,何況跟姜赦一場架打得後遺症無數,陸沉又是那般處境,這道符籙一定收到不小影響了,陳平安剛剛想出了一種還算穩妥的破解之法。

謝狗立即坐起身說道:“我去我去辦,我如今在書法一道下了苦功夫,造詣不低!”

陳平安改口說道:“算了,飛劍傳信比較耽誤事,我用三山符,去一趟青虎宮。”

謝狗說道:“一起唄。”

陳平安說道:“不用,我速去速回,你就別浪費三山符了,你們施展次數有限。”

謝狗猶豫了一下,揉着貂帽,試探性說道:“山主,我可以自己煉製出一種贗品三山符啊,縮地距離是短了些,多丟幾張就是了,也不怎麼消耗功德,靈氣損耗倒是不小,畫符的符紙也貴了點。”

陳平安震驚道:“你確定?!”

你當真確定仿製出了不用消耗功德、只是比較耗錢的三山符?!

謝狗疑惑道:“畫三山符,犯天條啊?”

我怎麼不知道三山九侯先生有這講究,先前自己幾次嘗試仿冒貨,也沒惹來這位遠古道友的視線啊,他明擺着不管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雖說她跟三山九侯先生不熟,卻很清楚一事,在遠古傳道一事上邊,他真不小氣。登天一役之前,串聯……通知各地道士,主要就是靠他和那撥親傳弟子在跋山涉水,奔波勞碌。

陳平安穩了穩道心,“你什麼時候會畫符的?”

謝狗眨了眨眼睛。問這種無聊問題,山主自己找攮麼?

陳平安一拍額頭,是了,只是給她瞧了眼那方印章邊角料篆刻的道訣,自己連門檻都沒摸着的“推算”一道,她看一眼便會了。

陳平安在祭出三山符之前,將一隻木箱子搬到屋外,一箱子裝着的,都是符籙,大符頗多。

都是與陸沉暫借道法成爲十四境修士期間,畫出來的符籙。

謝狗猜出了山主的想法,冒死諫言幾句,“別燒了啊,留着看看也好,有個念想。瞧誰順眼了,拿去坑人也行啊,壞他的道行……”

箱子裡邊那一摞摞擺放整齊的符籙,只說品相,那是極好的,若是誰誤以爲撿了大漏買了去,或是與山主勾心鬥角一番,好不容易“搶”了去,拿來鬥法,嘿,誰用誰知道。

陳平安搖搖頭,施展出一道火法,雙手插袖,蹲在箱子旁邊。

只是讓謝狗看着點木箱,那麼多張符籙一起點燃了……怕炸了這處道場。

本來想着外出遊歷自用也好,人情往來送禮也罷,當包袱齋,做買賣賣高價都可以。

火光映照着一張眉眼佈滿陰霾的臉龐。

謝狗跟着蹲在箱子旁邊,怔怔道:“都是錢吶。結果跟燒紙錢似的,拿去打個水漂聽個響也好啊。”

陳平安瞪眼訓斥道:“不要胡說八道!”

謝狗揉着貂帽,啪一聲,雙手合十,閉上眼睛唸唸有詞,“恕罪恕罪,童言無忌。謝狗在此,無比心誠,求着陸掌教能活萬萬年。”

陳平安啞然失笑。

等到謝狗收工,陳平安才一巴掌拍在貂帽上,調侃一句,“你倒是擅長偷師。”

謝狗白眼。煩,以前吧,覺得自家山主不把自己當漂亮娘們看待,現在吧,都快要不把自己當女子看了,愁。以後吧,可別哪天被山主當作異父異母的親妹妹看待嘍。

去往桐葉洲之前,陳平安讓魏檗跟劉羨陽來扶搖麓道場這邊。

貂帽少女重新躺回地板,不曾想山主很快就回到道場,謝狗震驚道:“山主神通無敵啊。”

陳平安略顯尷尬道:“到了那邊,才知道趙着帶着甘興已經在趕來寶瓶洲的路上了,陸老真人說暫時無大礙,讓我只管放心。”

謝狗捧腹大笑,陳平安也由着她幸災樂禍。

得到魏夜遊的提醒,劉羨陽立即趕來此地。幫忙縮地脈?不必,劉劍仙的御劍速度,一絕!

陳平安打開層層禁制,劉羨陽讚歎不已,“好地方,風景不錯啊。地盤小歸小,螺螄殼裡做了座好道場。”

進了屋子,瞧見那位屍坐蒲團上邊的道士,劉羨陽蹲在地上,疑惑道:“這位道友是在?”

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下,劉羨陽聽過之後,揉着下巴,說道:“既然是個當家作主的小老天爺,體內有一份天地大道在循環不息,那麼這位丁道士,光有死板板的睡覺怎麼成,得有吃喝拉撒打嗝放屁啊。”

陳平安跟謝狗不約而同,看了對方一眼。可行!必須如此!

謝狗神采奕奕,雙手都豎起大拇指,“劉大哥,你真牛!”

劉羨陽笑嘻嘻道:“反正又不是我收拾屎尿屁。恰巧你家山主擅長做這個。”

謝狗緩緩偏移視線,山主你看我做啥子嘛,男女授受不親,我可是黃花大閨女,還要跟小陌鬧洞房呢。

陳平安問道:“你那邊需不需要龍脊山那邊的磨劍石?”

劉羨陽白眼道:“你說呢,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甲六山那邊,咱倆對半分。就當是我的份子錢了。”

劉羨陽擺擺手,“就等你這句話呢,有這句話就行。東西,自己留着。”

你陳平安要不要送,跟我劉羨陽收不收,都是個心意到門就行了的事情。

劉羨陽問道:“你小子一直不肯細說那場架,怎麼,有了三把飛劍,見不得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麼,“人比人氣死人,你小子竟然有了三把飛劍!”“真是既怕兄弟太吃苦,又怕兄弟享大福。”

陳平安說道:“其實是四把。”

劉羨陽臉色如常,雲淡風輕,哦了一聲。

謝狗開始默默計數。

她還沒數到三,劉羨陽一把勒住陳平安的脖子,氣憤不已,火冒三丈,怒道:“多少?!”

一位劍修,本命飛劍的數量,與境界高低、殺力大小,並無“絕對”關係。但是誰嫌多呢。

每每想起那位在桐葉洲天宮寺雨幕中,有過一場問劍的裴旻,時常琢磨他的劍術之外,一想到對方的飛劍數量,陳平安總會立即想到“驚世駭俗”這個成語。

不曾想,如今自己就同樣擁有了四把飛劍。

籠中雀,井口月,北斗,青萍。

一起靠着牆坐着,劉羨陽雙臂環胸,沉默許久,問道:“瘦竹竿子,作何感想?”

他們都是從少年一路走來。當然,很多人好像是沒有童年的。

謝狗認真說道:“此時此景,回顧過往,憶苦思甜,必須打油詩一首?”

陳平安用心想了想,笑道:“想去蹭頓宵夜,讓老廚子搞個火鍋,必須重油重辣,還要有酒!”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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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4 18:27:39
第1299章 天亮了

劉羨陽開始爲陳平安傳授那門祖傳的“夢遊”劍術,無所謂謝狗在場。

陳平安問題極多,劉羨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謝狗也不打攪他們的傳道聞道,坐在旁邊打哈欠,躺着翹起二郎腿嗑瓜子,側過身託着腮幫,仍是無聊,趴在地盤上揮動袖子作鳧水狀。

自家山主多是眉頭緊皺,偶爾舒展幾分,或是低頭沉吟,久而久之,只見面門竅穴,紫氣升騰,耳畔雲霧繚繞,顯化出座座袖珍異常的仙家宮闕,雙鼻噴涌真氣如長蛇垂掛,或者抖了抖袖子,掐指推衍,霎時間霞光照徹滿室,蒲團四周漣漪陣陣,如水文漾開,抑或是雙指併攏,指指點點,凝練至極的寸餘劍光流轉不息……謝狗三番五次欲言又止,都忍住了,心中感慨萬分,才曉得,原來修道如此辛苦。

光陰流逝無覺知,貂帽少女掐着點,該吃宵夜了,看了眼劉羨陽,他輕輕搖頭,擺擺手。

謝狗不忘拱手致謝,畢竟是旁聽人家傳道一番,劉羨陽只是點點頭,不放在心上。

謝狗躡手躡腳走出屋子,伸了個懶腰,施展縮地法,一步跨出,到了集靈峰那邊,剛好瞧見叼着牙籤的一夥人結伴晃盪過來。

貂帽少女雙手叉腰,憤憤不平,鍾第一,溫宗師,你們幾個怎麼沒臉沒皮的。等到進了院子,上了桌,一個個餓死鬼投胎,下筷如飛,只有朱斂躺在藤椅那邊搖着蒲扇。酒足飯飽,謝狗捻着牙籤剔起了牙,跟他們幾個一起走出院門,打了個飽嗝,埋怨起鍾第一今兒點菜,有失水準。鍾倩虛心接受,叼着牙籤,抱拳搖晃,說自己必須知恥而後勇。

謝狗略作思量,便領着他去了一棟相對僻靜的私宅,找那姜赦。

鍾倩一開始不樂意,說自己要回去睡覺了,明兒還要早起,準點吃早餐呢。

謝狗只是讓他跟着,恁多廢話,娘們唧唧的。你這副金身境體魄,也太潦草了點。

一路上跟着貂帽少女,鍾倩如墜雲霧,不曉得謝次席說那姓姜的武把式,到底是什麼境界,聽說是裴錢家裡來串門的親戚,猜是那遠遊境,總不可能是山巔境吧?鍾倩好歹是那蓮藕福地的天下武道第一人,很清楚一位山巔境宗師的分量之重。只是在自家落魄山不顯得如何罷了。陳山主,裴錢,老廚子,大風兄……溫老弟確實吃得苦,聽說下山之前,是有機會躋身山巔境的。

鍾倩終於見着了姜赦,正在院中納涼,身材魁梧,氣勢驚人。在家鄉,碰到這種人,繞着走。

姜赦只是斜眼看了一下鍾倩,猜出謝狗的心思,直接撂下一句,說老子不教廢物。

鍾倩倒是真心無所謂,嬉皮笑臉的,毫不生氣。我是廢物還需要前輩你提醒?客套了啊。

謝狗本想算了,強扭的瓜不甜,只是好巧不巧打了個飽嗝,便直接與五言說道:“你聽聽,是人話嗎?”

五言拿着一把紈扇,神色溫柔,勸說一句,“就當練練手好了。”

姜赦皺眉不已,依舊不太情願。

謝狗伸手擋在嘴邊,送給鍾倩一顆定心丸,“別怵他,是咱們山主的手下敗將,輸得慘了,已經耍不了高明道法了,武道還跌了個大境界。”

鍾倩點點頭,大致有數了。必然是一位修道之士兼山巔境武夫。

五言笑眯起眼。

姜赦呵了一聲,緩緩起身。

僅憑直覺,鍾倩一退再退,卻不是溜之大吉的那種退避,而是瞬間起拳架,凝拳罡,壯拳意,動殺心!

行雲流水,一氣呵成。在家鄉那邊江湖上,鍾倩從不主動惹事,誰來惹他,倒也簡單,他便殺誰。

姜赦咦了一聲,“倒是小覷你了。可如果技止於此,也不必如何高看。”

姜赦提起些許興致,揉了揉手腕,“無名小卒,容你先報上名號。再讓你明白一件事,距離真正意義上的金身境,何止是差了十萬八千里。”

鍾倩扯了扯嘴角,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蓮藕福地武夫,你家鍾爺爺在此……”

謝狗坐在五言身邊,嘖嘖稱奇,人不可貌相,咱們這位鍾第一,平時不顯山不露水的,誇我是罵我、罵我就是誇我的心態,不想跟人一打架,嘴巴就臭了。

鍾倩驀的眼前一花,整個人騰空而起,身體瞬間彎曲如蝦,背部撞在一堵無形牆壁上,全身骨骼響起一串爆竹聲響,眼珠子瞬間佈滿血絲,腦袋傾斜,便有鮮血從耳孔內滴落在地,鍾倩悶哼一聲,喉結微動,將那一口大淤血連同……今晚宵夜一起咽回肚子,不能浪費了,這可是老子用臉皮換來的。

姜赦站在鍾倩之前站立的位置,一手負後,一手朝那半蹲在地的金身境武夫勾了勾,“來。”

地面震動,揚起一陣塵土,鍾倩身形快若一道青煙,路線數次轉折,依舊是被姜赦擡手一拍在額頭,打得鍾倩當場雙膝跪地,跟被一道雷直接劈在腦門上似的,嗡嗡作響,滿臉血污,鍾倩使出全身氣力,艱難擡起雙手,握拳,搖晃幾下,不打了不打了。

姜赦氣笑道:“鍾爺爺是吧,你老人家才夾了一筷子的一碟開胃菜,就跟我說飽了?!”

鍾倩嘔出一大口鮮血,身體前撲,只得雙手撐地,晃了晃腦袋,跟喝了好幾斤假酒似的。

姜赦挪步躲開,疑惑道:“怎麼當成的福地第一人,你是碧霄洞主的親兒子?”

五言趕緊咳嗽一聲。那位落寶灘碧霄道友是什麼牛脾氣,你不清楚?

謝狗默默記下,以後自己不小心哪句話惹惱了碧霄道友,便將姜赦這句話搬出來擋災。

鍾倩一個翻轉,仰面朝天,伸手擦拭血跡,只覺得散架了,有氣無力道:“鍾爺爺技不如人,認輸便是……”鍾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使出一記驢打滾,方纔擱放腦袋的地方出現了一隻腳,腳下一個坑。

鍾倩與那貂帽少女搬救兵,“謝次席,不過是今晚點菜失了水準,多大仇多大怨,不至於害我性命吧?!”

謝狗伸手拍在臉上,無奈道:“就這樣吧。反正我仁至義盡了,是你自己抓不住機會,以後別怨我不講義氣。”

鍾倩坐在地上,雙手握拳撐在膝蓋上,嘗試提起一口散若千百條遊絲的純粹真氣,不成。

姜赦輕輕跺腳,鍾倩漂浮空中,姜赦來到他身邊,伸手抓住肩頭,輕輕一抖,又是一陣骨骼震動不已。姜赦這一手,就像那趕山的捕蛇人逮住一條蛇的七寸,再驟然一抖,蛇便老實了。鍾倩癱軟在地,卻是瞪大眼睛,鍾爺爺我怎麼還覺着氣血暢通、神清氣爽了?

姜赦笑呵呵道:“鍾爺爺,躺地上享福吶?”

鍾倩笑容燦爛,抱拳致謝,“鍾倩謝過前輩喂拳。”

姜赦問道:“你家山主是大大名鼎鼎的武道宗師,我這拳法比之如何?”

鍾倩說道:“晚輩眼拙,境界太低,想來是各有千秋吧。”

姜赦揮揮手。

鍾倩呲牙咧嘴着一瘸一拐,蹣跚離去。

沒過多久,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老人,謝狗立即笑道:“徐大俠!”

姜赦看了眼道侶,婦人便去拿酒。

徐遠霞笑着解釋道:“睡不着,乾脆散步賞月,不小心就走到了這邊。怎麼回事,動靜不小。”

自從被綁架來此,徐遠霞就在山中暫住。

青山綠水,白紙黑字,總是那麼駐顏有術。

不知羨煞古往今來多少聽不得遲暮二字的英雄,見不得一絲白髮的美人。

姜赦,徐遠霞,年齡差了一萬多年的兩個男人,就是這般一見投緣,不講道理。

在朱斂那邊,因爲姜赦到底是知曉他的根腳,所以哪怕再順眼,攀談言語,終究還是有所保留。唯獨在這個自稱少年邊軍武卒出身、青壯時闖蕩江湖、年紀大了便回鄉開了一座武館、近些年在編撰一本山水遊記的徐遠霞,讓姜赦倍感投緣,十分聊得來。

姜赦在這個“老人”這邊,真正卸下了全部的心防,五言卻不覺意外。

不管是性格脾氣,還是東拉西扯的閒聊言語,以及徐遠霞的人生經歷,都實在是太對姜赦的胃口了!

姜赦笑話道:“徐老弟當年何等豪傑,活着離開戰場,大髯佩刀,孑然一身,斬妖除魔,又是何等瀟灑,與那江湖偶遇的小道士相契也就罷了,當初怎麼認了陳平安這麼個小兄弟。徐老弟屈尊了。”

徐遠霞大笑不已,“誰說不是呢。”

從扶搖麓道場那邊悄悄趕來,站在宅子門外,陳平安停步片刻,沒有走進去。

就讓兩位老江湖多聊幾句江湖。

在扶搖麓,哪怕有劉羨陽親自傳授劍術,依舊進展緩慢,一來這門劍術,有一隱一顯兩道門檻,明面上的,當然是需要極高的悟性,與之契合的澄澈劍心,暗處的,卻是個奇怪的要求,

需要劍修要麼全然無夢,要麼劍修極其多夢,而且寤寐間能夠記住夢。

先前陳平安能夠過門檻,學習劍術,就已經殊爲不易。

再者“歸功於”一片混沌的人身天地氣象,也讓陳平安練習這門劍術,可謂苦不堪言。

再有謝狗在旁邊幫忙襯托,就顯得陳平安尤其愚笨,資質極其一般了。

來到竹樓,在崖畔看那皎皎月色,看那棋墩山,三江匯流之地的紅燭鎮,燈火輝煌。

白天在衙署,翻閱了一下禮部的山水卷宗,長春侯楊花極爲務實,大瀆侯府不接受任何道賀,這幾年中她獨自巡視轄境郡府,不需要任何隨從、車駕,不與當地山水官場打招呼,足跡遍及數千個縣。

相對而言,淋漓侯曹涌,就是按照官場規矩行事,手腕老道,執政勤勉,是另外一番氣象。

陳平安還查閱了剛剛補缺上任的錢塘長岑文倩,還有家門口這邊的鐵符江水神白登。

此外親筆通過了禮部建議,准許玉液江水神李青竹,平調至蔚州泥蛇江畔建祠塑像。同時讓泥蛇江水神蘇蕤與之對調,前往玉液江赴任。

陳平安喊來謝狗,說要出門一趟,看看大瀆沿途光景,順便驗證一番仿三山符的效果。

謝狗自無不可,那本山水遊記又要增色幾分!

數次祭出唯一缺點就是縮地不夠遠的贗品三山符,在羣山稍作停步,往中嶽地界那邊趕去。

東西大瀆來自南北萬山中。

大驪邯州,邱國京城。

一處御道附近的早點攤子,一個木訥青年跟滿臉雀斑的少女,將那金銀細軟一併裝在斜挎包裹裡。還需等待城門解禁,就先在這邊落座,對付一頓,他們要了兩碗價廉物美的餛飩,餡大皮薄,還有紫菜,蝦乾,切成絲的五香豆乾。桌子中央插滿筷子的竹筒,擺着各色香油醬碟。

青年抽出一雙筷子,先習慣性往桌上輕輕一戳,埋頭吃了起來。

少女斜過身,背對着攤販,再從袖中摸出帕巾,將那筷子擦拭了幾下,開吃。

夾起一個餛飩放入嘴中,少女眯起眼,細細嚼着,美味。

青年瞥了眼她,三文錢一碗的路邊攤餛飩,倒是給你吃出了一副大家閨秀的派頭。

楊柳弱嫋嫋,十五少女腰。身段是極好的,可惜了臉皮不俊俏。

攤販又給隔壁桌的新客人,端去一碗熱氣騰騰的餛飩,用那嫺熟的大驪官話,笑着說了句客官慢用,便繼續忙去。

少女小聲說道:“哥,這邊住得好好的,爲什麼要突然離開?我在院子裡邊才種下的花木呢,花了好幾兩銀子,帶也帶不走。”

他們都覆了一張江湖人常用的麪皮,出門在外兄妹相稱。前些年在這邊落腳,開了一間小本經營的米鋪。

頭別一支墨玉簪子的青年只是嚼着餛飩,少女知道他一貫小心謹慎,便以心聲問道:“你不是說邱國還挺好嗎,都想要在這邊找個機會開山立派。我猜是不是又有仙師看破了我這張麪皮底下的相貌,哥,對不起啊,又連累你搬家了。”

青年面露不悅,不耐煩道:“跟你說了多少遍,我不是如何在意你的生死,我只是擔心將你隨便拋下,惹惱了那位性情叵測的傳道人,我這輩子便無望大道了,只能當這朝不保夕的山澤野修,常年爛泥潭裡打滾。”

他說話一向直爽,這些年結伴遊歷,相處起來,倒是不累。

比如那幾句,“我好美色,卻不是女子,所以你放心,就算脫光了衣服,我都不當那採花賊。”

“等我尋見了那位,與他拜了師,有了師徒名分,我們便分道揚鑣,再不願被你拖累了。”“真是狐狸精,走到哪裡都能惹來麻煩。”

見她泫然欲泣的可憐模樣,青年修士愈發煩躁,一筷子將那餛飩夾成兩半。少女便乖乖當起了啞巴。青年的簪子上邊,以蠅頭小楷篆刻有幾篇花間詞,既是個人意趣,也是對練氣士和江湖武夫的一種招呼。

青年沒好氣解釋一句,“邱國要亂了。”

少女啊了一聲,“如今誰敢找邱國的麻煩?單字藩屬國呢。京城酒樓說評書的,不都說那位駐地在木魚溝的邯州將軍如何如何治軍嚴明,他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如何驍勇善戰嗎?”

青年冷笑道:“你多久沒去酒樓、戲臺了?我給你半天功夫,再去聽聽看?”

成天就知道搗鼓那些花花草草,看看那些版刻粗劣的才子佳人,到了廚房圍裙一系,砧板,就跟坐鎮小天地似的,此外萬事不上心。

少女有些委屈,不是怕給你惹麻煩嘛。等到曉得他有開山立派的打算,她就更不敢隨便出門往人多的地方湊了。只是少女環顧四周,不像是個要有動亂的光景啊。是有京城某座府邸裡邊當大官的,或是在外邊帶兵打仗的,欺負韓氏孤兒寡母的,試圖謀朝篡位?

可如今在朝廷裡邊最得勢的,不正是那撥佔據廟堂要津高位的外戚勳貴嗎?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如今邱國管官帽子的,管錢袋子的,就連那京畿和邊關管刀子的,同樣都跟太后娘娘是一個姓啊。她有次見識過他們出行的那種陣仗排場,是毫不在意什麼僭越不僭越的。

好在他們只是跋扈在臉上、眼神裡和華美裝飾上,倒是不曾聽說有任何草菅人命的舉動。

少女舉目望去城門那邊,道路兩旁擠滿了貨攤、推車,什麼都賣。有那賣貨郎,走在路上,尋找空位,肩上挑着一座好大擔子,小山似的,各類雜貨琳琅滿目,五顏六色的紙蝴蝶,竹蜻蜓,撥浪鼓。等到天亮,就更漂亮了。嘿,都是饞孩子的眼睛,再騙婦人漢子兜裡的錢。

有那蹲在路邊、雙手插袖的老人,跟旁邊一起起早討生活的攤販,天南地北閒聊着,腳邊水桶裡,幾尾活魚,偶爾撲騰作響,濺起水花。

怎就要亂了?

她問道:“我們要去綵衣國胭脂郡麼?”

青年眼神恍惚,搖頭道:“去那邊做什麼,沒什麼念想的。”

這麼些年,他們一直相依爲命,真有幾分兄妹一起背井離鄉的意思。

在大瀆以南遊歷期間,約莫真是紅顏禍水,一路上幾場風波,都因她而起。那邊的譜牒修士,還有一些野修,前者做事情還要更加不地道,後者至多是管不住嘴,嘴花花幾句,前者卻是管不住手,明搶!搶不過,便聯絡當地官府,用陰的。

他們只得往北邊走。

不過到了相對靠近大瀆的邯州就停步,世道便安穩了許多,所以他纔有在此尋一處道場、開闢洞府的想法。他們的關牒戶籍都是實打實的真貨,身世清白,經得起查,否則也走不到這邊。

餛飩攤子,來了兩位氣態閒適的客人,一中年文士,一貂帽少女。

一場緊急議事結束,年輕太后返回宮內,身前宮女掌燈前行,身後有侍女捧着長長的裙襬。

若非裝束,誰能想象這位貌美少婦,便是邱國最有權勢的人。她臨時起意,去那溫泉,出浴過後,露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光澤,走出熱氣瀰漫的湯池,在宮女服侍下,披上一件薄如蟬翼的綢緞長衣,曲線畢露。她看似神色陰沉,實則心情異常愉悅,去了牀榻躺下,宮女立即摘下帷幕,若隱若現的景色,如一條白蛇扭動,婦人輕輕揉搓着,往外邊滲出細若蚊蠅的幽幽音調,站在牀邊一位體態修長的宮女滿臉潮紅,由於自幼習武,熟諳刀弓的緣故,讓她與一般柔弱宮女截然不同,她知道,很快就該自己進去服侍太后娘娘了。

婦人眼神凌厲,旋而水霧朦朧,一邊輕輕喊着情郎的名字,一邊心中想着都去死,一起跟着那個老變態陪葬,乾枯如樹皮褶皺的醜陋皮囊,酒味葷腥的口臭,令人作嘔,兩個賤種,好死不死的,那麼像他的容貌。

劉郎說過,會帶她遠走高飛的,作那長久恩愛的鴛鴦,去那南邊,他的家鄉,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開闢別業……他還說即便到了那處藏龍臥虎的大驪京城,他依舊,自有脫身之法。

才十四歲的少年皇帝,清秀的臉龐扭曲猙獰,手持一條金色馬鞭,一次次狠狠砸下,將一位剛從親王府調來此地的宮女鞭撻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少年丟了沾滿鮮血的鞭子,有些乏味了,她竟然果真一聲不吭,先前威脅她,若是膽敢出聲,就殺了你的舊主子。

哈哈,好弟弟,還想要離開京城封王就藩?此次去大驪京城,真當寡人不知道你的小算盤?

有宦官踩着小碎步,快速端來水盆,少年洗了洗手,擡起手,便有宮女再拿起絹布擦拭乾淨。

一位太后娘娘那邊的教習嬤嬤,過來傳達一道口諭懿旨,“太后讓陛下不要再胡鬧了。”

少年點點頭,老嫗跟鬼一樣,走路都沒個聲響的,皇帝臉色卻是溫和,笑道,“辛苦洪嬤嬤捎話了。”

大驪王朝作爲宗主國,倒是沒有要求藩屬君主不得稱呼爲皇帝的講究。

庭院深深的宰相府邸,與之世代交好的護國真人此次奉旨進京議事,就下榻於此。

護國真人這次下山,只帶了一位親傳弟子,此刻正與當朝首輔秘密議事,還有一撥位居高位的青壯官員。

一位出身潛邸的年輕官員憂心忡忡,試探性問道:“首輔大人,老真人,邱國邊軍當真不是以卵擊石?我們會不會被那瘋婆娘連累?大驪下發的那道國書,竟然直接將我們定義爲叛亂。據說很快還會公佈一份名單,名單極長,有好幾百人,馬上讓我邱國朝野上下都知曉,只要是在名單上邊的人物,全部以亂臣賊子論處,三天之內,讓所有人去邯州將軍官邸投案自首,否則就要……”

首輔撫須笑道:“她可不是失心瘋,那姘頭劉文進,更是圖謀遠大。”

這些年來,邱國朝野的各種雅集,結社,書院講學,還有那些遊走在街頭巷尾的說書先生,都在偷偷宣揚大驪邊軍的暴虐行徑。在那期間,出現了許多振奮人心的言語,例如邱國韓氏養士五百年,我輩書生仗義執言,邊關武人力挽狂瀾,在此一舉……

老真人笑道:“就要如何?全殺光嗎?假若是三四百號人,便是至少牽涉百餘個家族,這百來個家族的聯姻親家,再加上科舉官場上的座師門生關係,怎的,殺了誰,都是殺了一大片的人心。”

“那大驪邊軍還真敢殺光了六萬邊軍,再一路殺到京城,最後將我們都宰掉?首輔大人殺不殺,滿朝文武公卿要不要殺,皇帝陛下要不要殺,太后娘娘要不要殺?御道兩側的街上,還能有幾個活人。”

“如此一來,也算大驪宋氏本事。三十幾個藩屬國,可都瞧着呢。大瀆以南的半座寶瓶洲,不一樣看着?”

首輔大人神色尷尬。邊境戰事慘烈無妨,自古以來哪有打仗不死人的。就像禮部劉文進說的,京城以外,死人多了,邱國的文武官員才能額外多出一條升官道路,大驪蠻子才肯降低賦稅。

師徒二人返回住處,那弟子憤憤一句,狗日的大驪,故意將賦稅訂立得如此重,卻將那些往下延展的繁瑣規矩定得死死的,當官的撈不着油水,害得我們山上也是收入大減。

老真人笑道:“那大驪宋氏,本就是寶瓶洲最北邊未開化的蠻子,最好濫殺,慣用刀子,斷了多少國祚,打爛了多少斯文正統。”

進了屋子關了門,弟子以心聲說道:“師尊,萬一大驪王朝不敢殺山下爲數衆多的官員、文人,專挑我們山上的修道之人出氣,如何是好?”

老真人冷笑一聲,“爲師早已與一位邯州實權武將通了氣,配合邱國做做樣子罷了。若說那位邯州將軍,是邱國的太上皇,那他專管邱國地界的大驪軍務,也能算是半個皇帝了,邱國首輔,禮部劉文進,見了他,算個屁。”

弟子由衷讚歎道:“師尊深謀遠慮,算無遺策。大驪刑部那邊頒發的供奉牌,十拿九穩了。”

老真人洋洋自得,撫須笑道:“休要溜鬚拍馬,阿諛奉承。不過話說回來,有了那塊無事牌子,確實就會很不一樣。”

心中卻是思量着,可惜大驪地方官員規矩多,上邊的京城和陪都又都查得嚴,不然擱在在幾十年前的寶瓶洲,那位年輕太后一旦失勢,就該來此侍寢了。躋身中五境的修道之士,男歡女愛,那點牀笫之樂,相較於修煉精氣神,實在不值一提。可是一位垂簾聽政多年的太后,卻纔是三十歲出頭、且保養極好的美婦人,消受一番,倒也不錯。

弟子猶豫了一下,說道:“師尊……”

老真人笑道:“好徒兒,還有什麼想要說的?”

那弟子笑道:“沒什麼,只是有幾句好話,有溜鬚拍馬的嫌疑,惹來師尊不喜,不說也罷。”

出了屋子,輕輕關上門,他眼神晦暗不明。

天未亮,魏檗本想先將陳山主送去京城官邸點卯,結果發現陳平安竟然不在山上。

魏檗沒臉直接寄信一封給雲霞山,催促綠檜峰那邊將雲根石和雲霞香寄去落魄山。

只得與大驪禮部報備,再跟中嶽晉青打聲招呼,說自己要借道過境,去雲霞山談點事情。

晉青近期心情不佳,便與魏檗一起走了趟雲霞山,權當散心了。

他們自是沒什麼大事,但是兩尊大嶽神君聯袂造訪,卻把雲霞山給結結實實驚着了。

天矇矇亮,新任山主黃鐘侯,道侶武元懿,還有一撥德高望重的祖師,綠檜峰峰主蔡金簡,他們都趕到了山門口,畢恭畢敬迎接兩位神君的大駕光臨。

國師官邸,兩進衙署諸房已經亮如白晝。不必參加早朝的官員,開始照例辦事,井然有序。

一處廂房單間內,容魚依舊是昨日的穿着,不過今天符箐卻是換了一身靛藍衫子杏黃裙。

自古美人是一杯誰喝誰醉的醇酒,教人貪杯。

容魚調侃道:“今天換衣裙,明兒再淡施脂粉,淡些再淡些,後天便可以塗抹指甲油,嘖,全是心機吶。要我說啊,你隨便挑個藩屬小國,當個與正宮娘娘狐媚爭寵的嬪妃,害得君王從此不早朝,綽綽有餘。”

符箐也不羞惱,置若罔聞。

容魚揚起一隻手,晃了晃,好似自怨自艾道:“咱們倆練劍習武,騎馬挽弓,手上全是老繭,屁股蛋兒也不白皙嫩,以後脫了衣裙給夫君看見了,愁死個人。”

符箐氣惱道:“你比那登徒子還油腔滑調!”

沉默片刻,符箐望向對面的廂房,她說道:“那個姓餘的,他怎麼想的,爲何要冒險?”

昨天她親自住持的一場審訊,還沒有怎麼動用私刑,就全交代了,沒有半點骨氣可言。

容魚沒來由想起一件舊事,早年崔國師,曾以硃筆在卷宗上邊,單獨圈出一句話。

“你不是知道錯了,你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符箐來得稍晚些,便沒有看到這句話。

容魚漫不經心道:“志大才疏,耐心還差,還能如何,這些年一門心思盯着禮部某司郎中的位置,眼紅好久了,崔國師不在,心思便活泛起來,覺着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唄,哪怕明知富貴會在險中丟,卻也要試試看,史書上多少人物都是一發狠,就成就了氣候,從此強者強運,飛黃騰達,既然他們都行,個個青史留名了,他爲何不行。”

符箐搖搖頭,不認可。

容魚笑道:“也怪我,長得太好看,你呢,底子是更好,但是誰讓你成天臭着一張漂亮臉蛋,誰敢多看一眼便要剮眼珠的架勢,也太冷,太嚇人了些。不像我,柔柔弱弱的,腰帶一系,也是有貨的。再加上我既是巡狩使之下武將軍功第一人的遺孤、又是崔國師侍女的雙重身份,便讓他起了覬覦之心,愛憐之意?三十歲出頭,正是管不住鳥的歲數,他難免會遐想連篇,算不算是人之常情?”

符箐淡然道:“白讀了那麼多書。不刃而殺人者有二,讒言,愛慾。”

容魚一笑置之。她們接觸卷宗檔案多了,就會發現官場內幕,比書上的故事精彩多了。

符箐問道:“崔國師,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情,卻也有很多問題,好似故意留着,到底是必須如此,還是有意爲之?”

容魚收起手掌,正色提醒一句符箐,“不該你想的,就別多想半點。”

符箐點點頭。

容魚笑道:“我這是一語雙關呢。”

符箐羞惱,伸手去打那口無遮攔的傢伙,容魚笑嘻嘻道:“何必捨近求遠,何必舍大求小。”

她們打鬧過後,容魚看了眼屋外的天色,有些奇怪,國師怎麼還沒來?是了,國師要先參加小朝會,要與陛下討論大驪新任吏部尚書的人選。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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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4 18:29:45
第1300章 此句壓軸

官邸院子只有三進,但是佔地卻廣,三座庭院中央分別栽種一棵枝葉繁茂的梧桐,並非仙家老物,據說與衙署同齡。到了金秋時節,偶爾會有些隨風飄蕩的樹葉,穿過了窗戶,輕輕落過年輕人們書案上邊,也會被收藏起來,或是作爲書籤,就當討個好兆頭。

一株從某座仙家山頭移植而來的老鬆,枝幹如虯,皮如龍鱗,鬱郁蒼蒼,穿過密葉的陣陣清風,彷彿都要比別處清冷些。樹下圍以一圈長條青石作凳,方便院中諸房官員出門休歇閒聊。綠蔭裡,還有一張鐫刻有棋盤的石桌,每逢金色的陽光透過層層樹蔭,映照在桌上,宛如仙人落子。

還有後院的一棵桃樹,是約莫十多年前崔瀺親手補種的,容魚當時還是個一想家就會哭鼻子的小姑娘。

等到容魚逐漸長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也在書上看見了許多關於桃花的美好詩句。

將毛筆擱在三山形青瓷筆架上邊,合上一份卷宗,陳平安喊來符箐,想要調取一份機密檔案,崔瀺在最近二十年內,視察京城諸司的具體行程,以及在這座官邸每天接見了誰、時辰長短,如果還有具體的議事內容記錄是最好。

不曾想符箐說國師府沒有這樣的檔案。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刑部那邊呢?”

符箐搖頭道:“更不會有這類存檔了。”

陳平安有些頭疼,靠着椅子,雙手籠袖,仰頭看向天花板。

一國如人身,紙面上的戶籍數量、駐軍兵力和賦稅總額等等,宛如人之相貌,是能肉眼可見的,此外還有一些類似民間錢財流轉不息的商貿流通,官道驛站之上的川流不息,便是人之氣血,邊軍將卒在沙場的真實戰力,則如皮下筋骨,至於書院講學,村塾蒙學,百姓民心等等,彙總了,便是至關重要的人之精神。

所以一個國家也有自己的脈象,陳平安想要找尋出來的線索,就像研究崔瀺如何爲大驪診脈。

符箐說道:“稟國師,容魚記性好,她六歲就進入此地,要不要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道:“讓她過來一趟。”

容魚很快輕敲房門,跨過門檻,腳步輕盈,默默選好位置,站在一塊特定青磚上邊。

陳平安笑問道:“聽符箐說你記性很好,怎麼個好法?”

容魚說道:“稟國師,至少十年之內的所有見聞,我都能清楚記住,能寫出來,也能畫出來,還能模仿口音說出來。”

陳平安愣了愣。

容魚解釋道:“不是什麼天授神通,仙家秘法,純粹就是記性好。”

她指了指自己的腦袋,笑道:“我被崔國師帶來此地,可能是當時年紀還小的緣故,所以比較自由,再者崔國師不事先提醒、明令禁止的事項,一般來說都等於被默許、可以做的。因此崔國師十年之內的日程安排,在書房那邊接見了誰,談了多久,崔國師是坐着不動,還是起身相迎,是讓官員站着說話,還是搬了椅子給誰,談完事情,崔國師有無送客,送到哪裡,是門口,還是二三進院落的遊廊門口,或是一路送到官邸大門。崔國師有無留客在此吃飯,他每天跟諸房要了什麼卷宗,官邸與千步廊衙署各類抄錄的往返,只要是我經手過的,不敢擅自筆錄在紙,都記在這裡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近期就辛苦點,都抄錄出來。”

容魚問道:“崔國師經常在屋外院子裡踱步,每天吃了什麼,偶爾去外邊吃飯的時候跟某位、某幾位文秘書郎的閒聊,以及那些官員的答話內容,細微神情變化,崔國師吃完飯起身之後,他們各自的表情,這些要寫嗎?”

陳平安忍俊不禁,擺手道:“這些就免了。”

容魚告辭離去。符箐依舊守在抄手遊廊那邊,偶爾挪步巡視一遍國師府前兩進院子。

先前諸房年輕官員,都將符箐緩緩走過窗外的美景,視爲一種稍稍放鬆心情的眼福。

當下不會了。

謝狗安安靜靜坐在門檻那邊,聽着書桌那邊毛筆鋒毫在紙上的沙沙響聲。

陳平安不擡頭,落筆不停,隨口說道:“有了國師府給的那塊玉牌,大驪京城就可以隨便逛,不用百無聊賴耗在這裡,可以去找書看,欽天監,翰林院和國子監的藏書樓,善本孤本極多,都頗爲可觀,記得是偷看,別偷拿。”

謝狗說道:“沒啥意思。”

陳平安想起一事,說道:“你飛劍傳信到霽色峰,讓狐國沛湘調個人過來,就是她的親傳弟子羅敷媚,她留在狐國,當那掌律一脈的修士,大材小用了。狗子,你去告訴符箐,去刑部衙署預定一塊三等供奉牌,再給羅敷媚一個最低品的官身,錄檔落籍,她以後就在刑部歷練。”

謝狗疑惑道:“山主,羅敷媚那小狐狸精,不是正跟着孫琬琰、曹逆和袁黃幾個在桐葉洲遊歷嗎?”

陳平安神色不變,說道:“那就直接飛劍傳信給崔東山,再讓他記得跟沛湘打聲招呼。”

謝狗嘆了口氣,曉得這就是那場大戰的後遺症了,原本用以拘押“神性”的某些“遺忘”,如花飄零,碾落成泥,真沒了。謝狗畢竟是謝狗,還不至於爲此愁眉喟嘆,小有惋惜而已。

謝狗蹦跳離開後,陳平安停筆,抖了抖手腕,揉了揉眉心,再從桌上拿起一塊未經雕琢的白玉手把件,攥在手心。此物是遊歷途中,用行山杖在河水激流中一下一下戳出來的籽料。

關於大驪吏部尚書人選一事,陳平安事先徵詢過兩個人的看法。皇帝宋和,以及洪州豫章郡採伐院首任主官林正誠。

林正誠的回信內容很簡單,上策,國師長久自領吏部。

中策,要麼從陪都六部堂官中挑選一人,最好年紀不要超過六十歲。或是從邊軍武將中揀選一人,既然文官沈沉都可以職掌兵部,那麼由一位功勳武將擔綱領銜吏部,銳意進取,也不算什麼。不然就是京城吏部侍郎樊燮就地升遷,此人循規蹈矩,也能湊合着用幾年。

下策,在上柱國姓氏當中,隨便選一個現任家主,或是預定的下任家主。國師抽籤都無所謂。

皇帝宋和心目中的吏部尚書最佳人選,讓陳平安倍感吃驚。

是林守一。

不過皇帝也有幾個過渡人選。馬沅,曹橋,袁崇,長孫茂,魏禮,各有優缺點。

陳平安列了一份名單,是近期要見的一批大驪文武官員。

讓容魚和符箐負責對接諸部衙署。

王毅甫,山巔境武夫。昔年盧氏王朝武將第一人,亡國之後,與現任大瀆長春侯楊花差不多,曾是太后南簪的侍從護衛,之後以武秘書郎身份,擔任柳清風扈從,輾轉各地,當過數次縣尉。柳清風去世之後,王毅甫便辭官,沒有返回舊盧氏王朝地界“養老”,就在陪都那邊隱居市井。

魏禮,舊大隋藩屬黃庭國出身官員,擔任過大驪龍州刺史,約三十年間,一路升遷累官至陪都禮部尚書。

韋諒,法家修士,輔佐崔瀺訂立山上規矩,編撰神靈譜牒。舊青鸞國大都督,陪都吏部左侍郎。

劉洵美,篪兒街將種子弟,戰功卓着,大瀆督造官之一,現任陪都兵部右侍郎。

禺州將軍曹戊,石毫國武將,本名許茂。迎娶了一位上柱國袁氏嫡女。

大驪崇虛局下京師道錄院,京師道正洪逢俠,道號“玉鋒”,金丹境道官,還是一位劍修。

韓熠。一州將軍,駐守京畿之地。曾是與黃庭國接壤的野夫關守將。

還有三位郎中,分別來自戶部,吏部和兵部。

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都說整個大驪吏部都是他家的,吏部姓關很多年了,關翳然同樣是三位督造官之一,年紀最大的柳清風做到了陪都禮部尚書,劉洵美也是陪都的兵部侍郎,反而是出身最好的關翳然,仕途一般,若說坎坷,倒還不至於。

京城禮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出京辦事,化名較多,更換名字姓氏的“位次”即可。在這個位置上不挪窩很多年的老郎中,與喜歡在紅燭鎮開店賣書的衝澹江水神李錦是舊識,早年既參與過一場“圍獵”,也去過那位嫁衣女鬼的府邸,更走過一趟書簡湖。前不久才見過一次陳平安。吏部尚書被譽爲天官,那麼這位郎中,就是山水官場的小天官。

兵部武選司晁寶相,還兼管着大驪王朝的一部分江湖事,秘密接納江湖高手進入兵部諸司。

在京的,就被優先安排進入國師衙署,陳平安特意圈定了關翳然,先見此人,其餘幾位,可以隨意。

關翳然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踏足傳說中的國師衙署。

戶部清吏十八司,管着大驪王朝的錢袋子。

符箐等在門口,帶着這位國師正式接見官員中的第一人,進了衙署大門,關翳然見過了梧桐樹,到了二進院落,瞧見了古鬆,還有廂房窗戶裡邊的一顆顆腦袋,這些都是當大官的料啊。再沿着一條抄手遊廊,看到了一棵花期已過只剩綠葉的桃樹,還有那位站在樹旁的青衫男子,雙手負後,手心握着一把玉竹扇。

關翳然當過武將,也做過文官,仍是選擇作揖行禮,且強忍着笑,朗聲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拜見國師。”

陳平安挪步走向屋內,笑道:“忙得很,只能抽空跟你閒聊一刻鐘,馬上就要見韓熠和武選司、祠祭清吏司的郎中大人了,跟他們要聊正事。”

進了屋子,陳平安搬了兩條椅子放在門口附近,關翳然落座,抖了抖官袍,翹起二郎腿。

好傢伙,膽大包天,這是反客爲主了?

陳平安也是照做。

關翳然眼角餘光瞥見遊廊門口那邊的女子,只是對視一眼,關翳然便心虛起來,默默放下那條不懂規矩的二郎腿。

官場上擅長揣摩人心的聰明人,實在太多。上邊自己捱得着邊、有數的幾個人,不想要什麼,要真正搞明白,他們嘴上說的跟心裡想的,兩者異同,不能混淆了。下邊一大幫,他們想要什麼,哪些自己可以給,哪些不能給,都要拎得清楚。

意遲巷,篪兒街,十來歲少年就明白的道理,很多官員可能需要花費二三十年才能懂,甚至是一輩子都琢磨不透。

關翳然屬於“笨人”。

所以他又翹起二郎腿。

否則他也不會去大驪邊軍中當一名隨軍修士,而不是像曹耕心、袁正定那樣到地方爲官,打熬資歷,穩步升遷。

關老爺子也狠心,這位玄孫說要用化名,不用關這個姓氏,要憑真本事升官,積攢軍功,尤其不許家族跟邊軍偷偷打招呼,關老爺子還真就沒打任何招呼。剛到邊關那會兒,尤其是頭個五六年裡邊,跟那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盧氏王朝,狠狠打了幾場,在沙場上關翳然救過很多將卒、同僚的性命,也被人救過。

等到大驪鐵騎硬生生踩斷了盧氏國祚,一次偶然的慶功宴,人堆裡的關翳然,才被一位京官出身的鎮字頭大將軍認出身份,關翳然的一位上屬武將,本來還覺得這小子真是可造之材,想要給他介紹一門親事來着,結果等到得知關翳然的真實身份之後,武將既震撼又驚嚇,簡直是冷汗直流,這小子若是在自己這支邊軍中出了事情?

那武將先假裝不知關翳然的身份,使勁拍打年輕人的腦袋,說了幾句勉勵言語,之後暴跳如雷,直接給兵部那邊的某位昔年老下屬卻在朝中升官更快的傢伙寄信一封,字數不多,就三個字,草你媽!

老子只是讓你挑選幾個有家世懂兵法、捱了刀子不喊疼的好苗子過來,沒讓你送個小祖宗!

先前戶部衙門完全沒有跟他說是什麼事情,只說去一趟國師官邸。關翳然瞬間明瞭,國師召見,是陳平安正式接位補缺了。

嘖嘖,荊寬這小子好運道,要真的官運亨通了,擋都擋不住!先前菖蒲河那頓酒,沒白請。

陳平安笑道:“商議吏部尚書人選的時候,陛下跟我順便討論過關郎中的升官圖路線,”

關翳然頓時頭大如簸箕,姓陳的,這也叫閒聊?!別順便啊,乾脆別聊。

悻悻然,關翳然再次放下腿,正襟危坐起來。

陳平安攥着竹扇,手心輕輕摩挲,說道:“我跟陛下說,關郎中是個極沒有官癮的人,好也不好,若說官癮極重的人,容易不擇手段往上爬,當然他們也能做實事,但是內心深處,小算盤和賬簿上邊,終究全是私慾的底色,想着等我當了多大的官就會如何如何,自欺欺人罷了。可是太沒有官癮,也不行,要麼哪天被噁心壞了,半途而廢,撂挑子,要麼在宦海隨波逐流,得過且過,雖然心裡明鏡兒似的,做事情無擔當,決不當出頭榫。很早之前,就在書上見過,或是聽說過一些被官場奉爲圭臬的‘廟堂黑話’,比如想當大官,要麼投個好胎,要麼做對事情跟對人。事實證明,果然還是很有幾分道理的。”

關翳然嘆了口氣,說道:“陳平安,你不該趟渾水的。好好當個修行中人,證道長生不好嗎。”

陳平安笑道:“落魄山的山主不是官?劍氣長城的隱官不是官?我官癮就比你大。”

關翳然無法反駁。

陳平安說道:“所以我跟陛下建議,關翳然在未來十幾二十年之內,輾轉各部,至少把大九卿都逛一遍,完成一樁官場壯舉。在那之後,資歷也有了,年齡也到了,是想要拿個學士頭銜就告老還鄉,還是再往上走一步,只看京城某部關侍郎或是陪都某部關尚書自己的意思了。”

關翳然眼睛一亮,“若是如此一幅升官圖,真可以啊!”

只要近些年不被家族期許、山頭派系拱火架到某個高位上邊,關翳然還真不介意慢慢升官,踏踏實實多做一些暫時與高屋建瓴朝政綱領無涉的實在事務。如今他只是清吏司十八位郎中之一,就已經推掉了多少官場應酬?悄悄惡了多少關係、年少私誼?

陳平安調侃道:“好了,閒聊完畢,那就慢慢熬着吧。小小五品官的郎中,以後再想來此見國師,機會不多的。”

關翳然如釋重負,趕忙起身,拱手道:“走了走了,下官不敢耽誤國師抽陀螺似的接見官員。”

陳平安說道:“在這邊吃頓午飯,我有小竈,放心,從國師俸祿裡邊扣的。”

關翳然頭也不回,大步流星走向抄手遊廊,擺手道:“下回下回,下回再說。”

符箐領着他從一道前院側門離開官邸,再移步去大門那邊將韓熠領來此地。

等到朝廷公開國師身份,就無此講究了。

大驪王朝常設的一州將軍當中,掌管京畿軍伍兼一部分京城武備的韓熠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符箐發現這位位高權重的老將軍,十分緊張,在衙署門口等候期間,一直偷偷扯着領口。

領着韓熠去了後院,進了那間書房,額頭滲出汗水的韓熠明顯猶豫了一下,老將軍還是幫忙輕輕關上了門。符箐守在門外,裡邊很快便響起韓熠的爽朗笑聲,扯開嗓門說了句,國師說得對,打仗容易當官難。

不到一刻鐘,韓熠側着身子走出屋子,臉上神色輕鬆,不忘讓國師不必送了。

韓熠領了一道國師密旨,這幾年裡邊可管可不管的事情,試着管管看。

來之前,不認什麼劍仙,甚至不認崔國師的師弟,但是“隱官”二字,韓熠認!

之後是兵部武選司主官晁寶相,是個魁梧漢子,雖然升了官,還是破格提拔了兩級,但是離開的時候,神色黯然。

不過陳平安一路送到了中間院子門口,然後就在那邊停步,符箐很快將京師道正洪逢俠領過來,他們也不去後院,就坐在古松樹蔭下的長條青石凳上,先前打過一次照面,當時還是陳平安帶着小陌和仙尉一起主動登門拜訪。

管着京城所有授籙道士的洪逢俠,其實心中比較奇怪,比自己更大的那位道官,大驪崇虛局韓靖靈也在京城,爲何國師不見他,召見自己?閒聊片刻,那位神色和煦的年輕國師,才說自己近期會去一趟崇虛局,叨擾韓真人的清修。得知此事,洪逢俠瞬間心情大好,與有榮焉。

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韓洪。這位老人也是兵家二祖七魄之一。

氣氛輕鬆,陳平安聊了一些山水官場事務,最後問了一句,“崔師兄有沒有贈送靈犀珠?”

宋韓洪微微訝異,點頭道:“有。但是讓我留着不要用。”

陳平安說道:“現在可以用了。”

宋韓洪點頭道:“下官領命。”

到了門外,陳平安從符箐那邊拿過一塊玉牌,再交給宋韓洪,“隨時都可以過來這邊議事。”

宋韓洪告辭離去。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符箐,你通知林守一近期有空的話,就來這邊一趟,說我有事找他,真不是催債。你再讓禮部將近三屆會試殿試答卷的原件抽調出來。”

符箐點點頭。她當然知道林守一,跟國師是同鄉同齡人。聽說前不久在長春宮那邊閉關,躋身的上五境。曾經在陪都那邊,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大瀆廟祝。考卷的“原件”?那就是連字體都要查閱了?看國師的意思,是準備建議林守一參加科舉,考取功名,當官嗎?

皇帝宋和本人心目中,早就有了未來的六部尚書人選。

他們分別是林守一,關翳然,曹耕心,袁正定,趙繇,吳王城。

千步廊南邊,南薰坊的戶部衙署與對面的鴻臚寺,前者衙署門面瞧着就寒酸,後者氣象雄偉。

也是京城官場的一道景色,都說是一個裝窮,一個擺闊。

尚書馬沅將關翳然喊過來,既不多問,也不多說什麼,只是讓關翳然以後多上點心,少說話。

關翳然一邊使勁點頭,一邊到處翻檢抽屜,最終成功摸走一罐茶葉。

氣得馬沅笑罵一句臭小子,你真是我爹。

馬沅的科舉座師,正是吏部關老爺子,關翳然的太爺爺。

當年馬沅在吏部的三年七遷,哪怕有個鄱陽馬氏身份,還是讓整個官場覺得不可思議。

怎麼看,馬沅的眉眼相貌都不似關老爺子年輕那會兒啊。

大驪王朝或明或暗的八幅升官圖。其餘幾條官場路線,終究不如它們來得清晰、紮實。

邊軍宋長鏡。陪都洛王宋睦。太后南簪。吏部關家。

上柱國袁,曹。管着大驪所有隨軍修士的紫照晏氏。以及當過兩部尚書的馬沅。

關翳然拎着茶罐,走到門口那邊,嬉皮笑臉隨口說道:“我不太敢去茂爺爺那邊討罵,你幫忙問句身體好啊,尚書大人抓點緊,可別不上心。”

馬沅滿臉嫌疑,笑罵幾句,讓他趕緊滾蛋。

朝廷裡邊的大九卿,除了六部,其餘三個,便是都察院、通政司和大理寺。

都察院和通政司,主官都是從二品,近百年以來,一直是袁、曹兩姓輪流坐莊。

參加小朝會議事的,上柱國袁氏家主袁崇,如今便是都察院院督,曹橋則是大理寺卿。

長孫茂,大驪京城人氏,家族只是中等士族,上任鴻臚寺卿,剛剛轉任相對比較務虛的通政使,同時獲封文華閣大學士頭銜。京城官場都覺得是要老爺子是要致仕養老了,朝廷要爲將來的諡號做鋪墊。諡號是由禮部評議,還是陛下欽定,是有幾條硬規矩的。長孫茂在大驪官場,跟沈沉是一個輩分的,只不過官帽子小一些。鴻臚寺卿是小九卿之一,到底比不得兵部正印堂官,轉遷榮升爲通政司主官,雙方差距就小了,長孫茂能夠在這個位置上退下去,很不錯了。

等到關翳然離開,馬沅便心裡有數了。

他倒是不敢奢望自己能夠補缺吏部天官的位置,但是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長孫茂過渡,再升。

國師府內,符箐很快就返回門口,輕聲道:“國師,陛下來了。”

陳平安啞然失笑,敢情是踩着吃飯的點來的。

只有一位司禮監掌印太監陪着皇帝陛下來此。

陛下親臨,容魚便暫時擱筆,和符箐一起嫺熟將飯菜端去後院,忙完了,容魚便與符箐笑着說收拾碗筷的事情,今兒歸你了。符箐點點頭,她背對着後院那邊,仰頭看着院內那棵老鬆,因爲崔國師的安排,她得以知曉一樁與浩然天下無關的密事。

青冥天下,白玉京掌教餘鬥,坐鎮玉京山,躋身僞十五境,連斬四位十四境,一位飛昇境劍修。

率先獨自問劍白玉京的玄都觀孫觀主。

之後便是歲除宮吳霜降,地肺山高孤,僧人姜休,三位十四境大修士,以及女子劍仙寶鱗。

單憑這份戰績,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愧是真無敵。

————

晌午時分,趁着山主開小竈吃飯的功夫,謝狗回了一趟拜劍臺。

謝狗近期將傳道的重心,從跳魚山轉移回到了拜劍臺,一方面收了個得意弟子,另外一方面花影峰那邊的修道胚子,真就是些胚子了。當個屁的總教頭,大師傅,都是虛名,讓甘一般出點力。

之前謝狗將一枚玉簡贈予柴蕪,也跟小姑娘挑明,此物可以隨便傳閱,莫要拘泥於門戶之見。

姜赦跟五言那雙道侶,只是在山中住了一晚,今天晌午時分便已經下山去了,說要遊歷一趟浩然九洲,去往蓮花天下之前,可能會再回一趟寶瓶洲,都沒好意思直接說落魄山。他們下山的時候,裴錢沒有露面。

下山之前,姜赦大清早被那青衣小童堵門,拉去喝了頓酒,桌上分高下,喝得青衣小童在桌子底下轉圈。

說了幾句事後記不得的醉話,酒醒忘醉話,大概纔算真喝。

姜赦對這條待人以誠的御江小蛇,頗有幾分刮目相看。酒桌內外,都算厚道。

“江湖水深人心險惡吶,我家山主老爺太實誠了,太好人了,所以我,陳靈均,陳大爺!但凡在山上見着個陌生的面孔,就要去探一探對方的深淺,好讓山主老爺曉得對方的路數和脾氣!若是心善的,自然便不會與我過多計較,若是歹人,我天賦異稟,皮糙肉厚,就先扛一兩拳……”“我笨,做不得更多了。”

下山後,姜赦在山門牌坊那邊,悄悄站着看了半天,頭別木簪的道士蘸口水翻書頁。

道士林飛經從香火山那邊忙碌歸來,遠遠喊了一聲師父,仙尉才換了一本書。

仙尉才發現身邊姜赦和不遠處的婦人,仙尉也算練出些道心了,臉不紅心不跳,與那漢子寒暄客套起來,得知他們道侶二人就要下山遠遊去了,年輕道士象徵性挽留一番,無果,便只得目送他們走在道路上,背影漸漸遠去。

拜劍臺,貂帽少女跟柴蕪幾個圍坐在石桌旁。

這座山頭,除了扛把子的郭盟主,陪着小米粒巡山去了。老聾兒也已經搬去跳魚山,金丹境劍修的弟子幽鬱也就跟着去那邊搭建茅屋,聽課修行兩不誤。鄧劍枰更是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道緣。

姚小妍,小姑娘擁有三把本命飛劍。她是煉劍最不着急的那個,隱官沒說啥,師父不催促,就連寧姚都讓她不用着急,那她可就真不客氣啦。此刻不在山中,小姑娘從師父那邊學了一道隱身術法,將那劍符在腰間一懸,嗖一下,就去小鎮的騎龍巷,正站在門口陪着師父吃糕點呢,說是慶祝慶祝。

納蘭玉牒喜歡跟着渡船跑,在小賬房張嘉貞隔壁,成了一位小小賬房。煉劍一事,豈會耽誤?自家師父,穀雨錢也給了幾袋子,靈書秘笈也給了一堆,法寶也給了幾件,還有一座袖珍小道場,吐納煉氣極爲神速。

孫春王又在關門修煉,她做夢都想要成爲一個玉璞境。倒不是與好朋友柴蕪攀比什麼,只因爲寧姚答應過她,只要躋身了上五境,就可以成爲寧姚的記名弟子!

至於此時坐在桌旁喝枸杞茶的白玄,也不能說他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煉劍一事,還算勤勉,

只是就怕貨比貨,有孫春王在拜劍臺,新近又多出個噼裡啪啦跟一串爆竹似接連破境的柴蕪,才顯得他是個廢物了。

之前聽大白鵝說集靈峰那邊來了個姓姜的武把式,拳腳厲害得一塌糊塗,一看就是個高手。白玄一聽就來勁了,一大清早趕過去打探口風,畢竟做事老道,沒有輕易提及那部英雄譜。

等到覺得時機成熟了,白玄便提了一嘴,詢問有無共襄盛舉、合夥挫一挫裴錢銳氣的想法,結果被那魁梧漢子看傻子一樣,伸手按住小兔崽子的腦袋,將其臉朝大門,一腳踹飛出屋子。

哪怕出師不利,白玄倒是不氣餒,御風途中揉着屁股,回到了拜劍臺。

謝狗,柴蕪,白玄,一個名叫吳塵的少女劍修,此時圍坐一桌。

玉簡是碧霄道友贈送,玉簡記載內容,則是地肺山高孤在華陽宮的最後一場傳道內容。

有三講,講凡俗魂魄之異同,講如何將三百六十五座氣府建造出一座長生橋,講劍術。

謝狗將玉簡解除禁制,送給親傳弟子柴蕪,一個還不到十歲的玉璞境,劍修。

小姑娘坐在桌旁,一手端碗,一手持玉簡,喝得看得都津津有味,微醺,小酒鬼。

約莫一炷香功夫過後,謝狗笑眯眯問道:“柴蕪啊,上邊的‘三講’,聽得懂麼?”

小姑娘打了個酒嗝,又給自己倒了一碗,點頭道:“聽得懂啊,比我們山主傳道,講得粗淺易懂些。”

謝狗點頭道:“你資質一般,年紀還小,聽不得咱們山主精妙幽微的大道闡述,實屬正常。”

柴蕪欲言又止,覺得還是有必要跟師父坦誠相待,疑惑道:“山主說我資質太好,他教不了。”

謝狗斜眼道:“所以你就信了?”

柴蕪皺着眉頭,“騙我的?”

謝狗嗤笑道:“你資質太好?師父在以前看到你這樣資質的,一抓一大把,茫茫多。跟他們問劍一場,砸中的十個人裡邊,至少有一半是你這樣的資質,一半里邊,又有約莫一半比你更好。”

“再說了,山主資質不好?你現在就出門喊幾嗓子,看看會不會捱揍,有沒有修士罵你?”

“柴蕪你啊,認了我當師父,還是翹尾巴了。”

聽到這裡,柴蕪將信將疑,仰頭悶了一大碗酒,猛地站起身,“師父,我要去屋內修行了。”

謝狗揮揮手,“戒驕戒躁,再接再厲,跳魚山可以去,卻不要常去。”

你可是我謝狗的親傳弟子,跑去跳魚山,聽那一般供奉的老聾兒講課傳道?不怕被他拐到溝裡去啊。

不過柴蕪偶爾還是會去那邊坐坐,主要是聽桃符山那幾位道士的講課。

見她個頭小,一問年齡,還不到十歲,便有幾個姐姐摸腦袋、捏臉頰。柴蕪不喜歡,也不厭煩。

打趣的,便問柴丫頭,洞府境了麼?正經一點的,便問二境?三境?如今有無道號?

倒是沒誰敢隨便問她師父是誰。

花影峰的修道胚子裡邊,有個叫吳塵的少女,性格嬌憨,故作潑辣,被好友暱稱小土。她就跟柴蕪混得比較熟了,經常坐在一起聽課。加上老聾兒見她是劍修,便讓吳塵去拜劍臺那邊逛逛,卻未直說是“尋尋機緣”。若是一般少女,只當是一句不能當真的官面話,吳塵卻真就一得空就來這邊坐一坐,單純,卻也不是缺心眼,否則也去不了跳魚山,她在這邊的見聞,都不外傳,比如曉得了柴蕪竟然是總教頭“白景”的親傳弟子,回到跳魚山,她也會保密,守口如瓶。但是在拜劍臺,偶有自己旁聽、詢問之後悟出的修道心得,卻不藏私,一一與朋友們說了。

唯一的煩惱,便是大師傅白景,總喜歡當面問他鄭大風如何如何,是否相貌堂堂之類的。

白玄終於忍不住說出心生的疑惑,皺眉道:“聽?玉簡不是看的嗎?聽個錘子?”

柴蕪停步,也不知如何解釋,玉簡文字,百看不厭,她因爲看多了,便有了些奇怪感應,耳邊,或是心中,如有人在言語。柴蕪也沒有多想,只當是所謂的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謝狗嗑着瓜子,笑呵呵道:“白玄啊,你要多去聽聽甘一般的講課,他傳的道法,你就聽得懂了。”

白玄惱火道:“白景,你少跟我陰陽怪氣說些有的沒的,咱倆都姓白,怎麼胳膊肘往外拐呢。”

謝狗恍然道:“是唉是唉,以後保管傳你幾手殺力不俗的劍術!學啥保命的術法?讓被你問劍的傢伙,多學學!”

白玄問道:“當真?”

謝狗白眼說道:“廢話,你自己都說了,咱倆都姓白,我當然肯教啊!”

白玄急了,“我是問你真有那幾種高明劍術麼?!”

謝狗斜眼一句,“姜赦怎麼就沒把你打成個聰明蛋子呢。”

少女吳塵在旁邊聽得咧嘴笑,白玄覺得丟了面子,便抄起茶壺,重重關門,去屋內煉劍了。

吳塵也返回跳魚山。

謝狗懶洋洋轉身背靠石桌,把貂帽擱放在桌上,雙臂環胸,哈哈,天助我也。

小陌先給了柴蕪一把本命飛劍,我再傳授劍術給嫡傳弟子,真是天作之合麼!

站起身,謝狗從袖中取出一摞仿冒三山符,國師衙署沒啥可逛的,容魚姐姐忙着寫啥,跟符箐又不對路,謝狗便再次去往邯州邱國京城。

————

一杆大纛,在強勁的天風中獵獵作響。

邯州,邱國邊境,一艘尚未命名的劍舟之上,議事廳內,氣氛肅殺。

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將軍魯竦,這兩位封疆大吏身邊,各自站着文武下屬官員。

他們只是在這邊不顯眼,回到各自衙署,用邱國文人的話說,隨便放個屁都是邯州某府郡官場的打雷聲。

大驪王朝府郡平級,位於州、縣兩級中間,但是多數的府,都是由京城或是陪都直轄,所以地方各郡都想擡升爲府,一州刺史卻未必願意點頭。

大驪王朝被譽爲百州之國,常設的一州將軍,卻不到三十位,駐紮在兵家必爭之地,往往統轄數州軍務。當然,這撥諸州將軍之間,各有攀比,各自都有一本賬,比如你轄境內有那黃天蕩船塢,我也有座享譽一洲牛角渡。

武將的升官圖路線,相對簡單,若是已經有幸做到了一州將軍,再往上走,便是分別位居二品、從二品和正三品高位的“四徵四鎮四平”十二位將軍,或是轉入京城、陪都兩座兵部衙署擔任侍郎、尚書。最高位,便是從一品的巡狩使了。

還有一撥隨同登船的工部船塢官吏,要盯着六艘劍舟的航行狀況。

六艘劍舟,其中三艘屬於在建,其實尚未完工,無妨,能升空就行,就當是提前勘驗一場。

劍舟“下水”之前,按例屬於工部,一旦升空,可就是大驪邊軍的寶貝了。

一方好像是嫁女兒,心疼的不行。一方是娶媳婦進門,當然歡天喜地。

所以六部墊底的工部劍舟、山嶽渡船管事官員,難得驕橫一回,與那些關係不錯的兵部武將,交接之前,私底下都會例行公事一句,“快點的,喊爹!”

負責驗收、接管的兵部官員也無所謂這點臉皮,喊就喊了。

久而久之,便成定例。

邯州是大州,所以增設副將一員,邯州副將是位女子,黃眉仙,兵家修士的底子。

她年近五十,眉眼極長,肌膚微黑,面容冷峻,此時披掛甲冑,卻沒有站在魯竦身邊,一起對着沙盤,研究邱國兵力部署,而是站在足足兩丈長寬的邱國巨幅堪輿圖底下,當然是用上了山上手段的仙家繪製,只要境界足夠,眼力夠好,細看之下,連那鄉野小徑都歷歷在目。

自古兵法大家,往往都有一個癖好,或者說是他們的共同特徵,就是記地圖。

她跟京城兵部侍郎吳王城是差不多的履歷,都是在老龍城、陪都兩場戰役當中脫穎而出的功勳武將。

黃眉仙身穿一副普通的符甲,仰頭看着地圖,習慣性手按戰刀,手背上全是疤痕。

她曾是風雪廟大鯢溝一脈出身的隨軍修士,只是在大驪邊軍待慣了,更喜歡帶兵打仗,捨不得,便乾脆棄了仙家的譜牒身份。

除了極少數入山伐木的樵夫,時至今日,周邊郡縣的老百姓完全不知山中竟然有一支駐軍。

邱國少年親王,韓鍔就站在刑部侍郎趙繇身邊。

作爲劍舟上邊唯一的外人,“敵國質子”,韓鍔的尷尬處境可想而知。

一些大驪武將的凌厲視線,猶如針扎。

不斷有各地諜報在此彙總。既有周邊山水神靈的,也有大驪死士、諜子的密報。

邯州將軍魯竦,神色如常。

但是刑部官員直接插手此事,連諜報都要一一記錄在冊,好似監軍,讓他這位邯州將軍,難免心生不悅。曾經的大驪,還是盧氏王朝的藩屬國之一,但是在那更早,軍伍纔有“監軍”。

若說趙繇能夠提供刑部秘錄,他和那撥官員以及隨軍修士的現身,勉強可以接受,那麼吏部的曹耕心,又算怎麼回事?要在這邊升誰的官,當場貶謫誰嗎?

行軍期間,這廝竟然還喝酒?!

腰懸一枚包漿的紫皮酒葫蘆,躲在屋內最角落的地方,背轉過身,偷喝幾口。

不過很多在場官員都比較意外一事,寶瓶洲四大宗師之一的周海潮?她怎麼來了?

也做了那是世家豪閥的堂前燕?當了上柱國家族子弟的貼身扈從?至於?

曹耕心擡了擡下巴,以心聲笑道:“瞧見沒,這位邯州副將,纔是真正的狠人。”

這些年裡,黃眉仙數次奏報京城兵部,申請由她帶兵殺入邱國京城,血洗皇宮和諸部衙署。之後她那支麾下兵馬就地駐紮,只需給她四五個月,至多半年,只需把京城和地方上的硬骨頭全殺完了,那就只剩下軟骨頭了。

黃眉仙有些心事,這次劍舟升空,可別是雷聲大雨點小。那就真是一場丟人現眼的鬧劇了。

————

陛下已經離開官邸。

後院,符箐看着國師雙手籠袖,在院子裡散步片刻,時不時擡頭看眼桃樹。

然後更像一位江湖青衫客的中年男人便回了書房,繼續處理公務。

二進院子一間僻靜屋內,容魚揉了揉眼睛,她從書桌上翻開一本冊子,因爲崔國師在後院手植桃樹的緣故,她在這些年裡,閒來無事的時候,便專門將那些有關桃花的美好詩句摘出,手寫抄錄,編訂成冊。

開篇的,是那句“山寺桃花始盛開”,之後是“丹竈初開火,仙桃正落花”。

最後一句,卻是崔國師親筆書寫。因此容魚便不繼續摘錄了,故而此句便成壓軸,作收官語。

“桃花尋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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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5 18:06:16
第1301章 天五人五

邊走邊看,姜赦覺得那頭繡虎還是很有點東西的,可惜晚生了一萬年,實在可惜。

他離開處州地界之後,便與道侶一路閒逛到了大驪陪都,沒有入城,走在大瀆水畔,姜赦笑着感嘆道:“裴錢習武資質是真的好,看得出來,竹樓那邊崔誠教拳也不俗氣。若是換成陳平安這個師父來教拳喂拳,呵,裴錢如今能不能是遠遊境都懸乎。”

五言滿臉怒容道:“沒完了你?良心被狗吃了?!”

姜赦說道:“我只是實話實說,又沒說他壞話。”

只說裴錢早年學那劍氣十八停,在劍氣第三停受阻,若是陳平安,肯定就要停滯不前,哪敢隨便行事。裴錢卻是渾不在意,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異想天開,別開一條運轉劍氣的道路,還真被她成功做到了。

姜赦打算一路閒逛去往一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聽說正月初九,老龍城有那“天公生”的習俗,擺高低三張桌子,焚高香,拜天祈福。再在那邊,乘坐一次桂花島,那座別名“蟾宮”的小院子,被陳平安轉贈給了裴錢。至於那位桂夫人,其實跟他們夫婦都是老熟人了。期間還可以去那東海水君府看看。

五言說道:“我們總要做點什麼吧。”

姜赦說道:“落魄山的壓勝之人,便是那個頭別木簪的傢伙,我總不能對他做什麼吧。”

五言皺眉道:“別胡攪蠻纏,說正經的。”

姜赦說道:“都不提那個鍾倩了,我不是指點了岑鴛機一番拳法?還有後山那個叫曹蔭的少年。”

五言氣笑道:“好大緣法!姓姜的,還當是自己是兵家初祖?”

姜赦無奈道:“那小子是個財迷,那我這就去皚皚洲那邊,從劉氏寶庫當中,將那位雪花錢的祖錢化身,好事成雙,再把另外那位一併綁了?送去落魄山,問題是我敢送,他敢收嗎?”

落魄山掌律長命,道號靈椿。還有劍修杜山陰身邊的侍女汲清。她們都是這類神異存在。

婦人貌似深思熟慮一番,小聲說道:“我看可行啊。”

姜赦揉了揉眉心,後悔提這一茬了。

婦人追問一句,“你覺得呢?”

姜赦自嘲道:“劉聚寶又不缺啥,我能畫啥餅給他吃?”

婦人掩嘴笑道:“終於承認了。”

蓮藕福地一行人,外出歷練,在魚鱗渡登船,乘坐一艘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的跨洲渡船,跨越一望無垠水波浩淼的海面,終於見着了陸地,到了被譽爲銷金窩的老龍城,可以下船遊覽兩個時辰,到了各色店鋪,只需報上柳氏的名號,再出示渡船玉牌,所有開銷都可以打八折。渡船保證一事,若有老龍城商家膽敢私下提價再折扣,一經發現,騾馬河柳氏一賠十。

他們便在渡口尋了一處揚出“珍饈”旗招子的酒樓,兜裡有錢,點菜喝酒心不慌,落座後,聽說附近南嶽、神號“翠微”的範峻茂,範神君即將舉辦夜遊宴,他們發現酒桌好些個仙風道骨的人物,頗有幾分借酒澆愁的意味,個個苦笑連連,卻不敢發牢騷,至多是有仙家小聲嘀咕一句,這些個神君,要了命了。

老龍城有專門的渡船、符舟能夠直接去往南嶽渡口,乘船不用開銷一顆雪花錢。

在孫琬琰他們看來,總有一種明知是賊船卻不得不走上一遭的古怪表情。

結賬的時候,在寶瓶洲遍地開花的珍饈樓,竟然給打了個五折。

孫琬琰覺得有趣,與掌櫃詢問這是爲何?

掌櫃解釋說是東家定的規矩,只要是北俱蘆洲來的貴客,在酒樓吃喝一律打五折。

羅敷媚貌似初出茅廬的譜牒修士,天真爛漫,不諳世事,與那掌櫃問了一句,都打五折了,酒樓還能賺麼?

掌櫃笑而不言。

羅敷媚頓時心中有數,這珍饈樓的利潤高得可怕了,敢情寶瓶洲客人,都是肥豬自個兒往裡邊拱呢。

先前他們“護送”那些在蓮藕福地借住多年的仙家和舊王孫們,重返家鄉桐葉洲。

周首席說得好,男女搭配,結伴遊歷便能爲大好河山錦上添花。

女修孫琬琰,道號靈符,福地歷史上的首位符籙修士,她近期正在研習兩本符籙仙書,一本是青萍劍宗崔宗主贈送的私人藏書,一本是從周肥那邊買來,賒賬。

許多百思不得其解的修行關隘,道上迷障,只是一看書,便豁然開朗,孫琬琰不由得感嘆不已,自己長久蝸居福地,終究是井底之蛙了。若有機會,以後定要去那中土神洲的桃符山見識見識,哪怕明知對方門檻高,多半要吃個閉門羹,她也要站在山門瞻仰一番再打道回府,亦是不虛此行。

狐國羅敷媚,她純屬找個由頭好湊熱鬧,在福地封山的狐國待久了,實在發悶。羅敷媚此刻還不知道自己即將進入大驪刑部歷練,馬上就可以擁有一洲修士夢寐以求的無事供奉牌。

其餘幾位都是武夫,鬆籟國絳州女子武學宗師,賀蘄州。文韜武略的劍客曹逆,已經是金身境武夫。當下竟有幾分“近鄉情怯”的遊俠袁黃,吊兒郎當的刀客烏江。

袁黃這趟去落魄山,無比心誠,只有一個想法,要與那位大木觀傳道的陳劍仙拜師學藝,有師徒名分是最好,沒有也無所謂,不敢奢望更多,只求陳劍仙傳授拳法是真的,就行。

至於其餘兩位蓮藕福地應運而生的本土劍修,待字閨中卻看慣了江湖演義的麥青,騎驢塞外覓詩句的大髯漢子哥舒隴上,本該跟他們一起北上寶瓶洲,一起進入落魄山。但是他們都被一封密信攔截,從雲巖國京城的魚鱗渡那邊,直接拉去青萍劍宗了。宗主親筆,在信上言之鑿鑿,大意我們雖是落魄山的下宗,道法底蘊,門派輩分,自然是啥都比不上,唯有一點,足可自負,那就是劍仙數量衆多……哥舒隴上與麥青作爲剛剛孕育出本命飛劍的晚輩劍修,瞧了密信內容,當然心動。

於是許嬌切負責護道,陪着他們去那劍仙如雲的青萍劍宗拜山頭。

在南嶽儲君之山的採芝山仙家渡口,跨洲渡船稍作停留,剛好遇到了北上泊岸在此的那艘風鳶渡船。他們便退還玉牌,到底是一艘屬於“自家”跨洲渡船。騾馬河柳氏的渡船管事的,聽說他們是轉去乘坐風鳶渡船,竟然退還了一半的渡船費用。孫琬琰又覺有趣,管事的只是笑言一句,做生意嘛,總是保本之餘,多多與人方便。

北俱蘆洲,好地方!難怪寶瓶洲修士如今聽不得桐葉洲三個字,但是每每提起北俱蘆洲,卻都有笑臉,說是兩洲關係和睦,就像山下兩個鄉野村落的聯姻“世親”,就該禮尚往來。

其實孫琬琰他們一行人不缺錢,手頭寬裕得很。

因爲那位自稱與春潮宮周肥有不共戴天之仇的周肥,離別之際,丟給他們一袋子神仙錢。

說是當做盤纏,在外遊歷,就不能爲一個錢字委屈了自己,他周肥恰巧小有家底,生平最好結交奇人異士和江湖朋友,最見不得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那袋子神仙錢,名爲穀雨錢。

先前烏江打死都不相信一顆所謂的穀雨錢,當真能夠折換成那麼多的黃金白銀。

等到在那魚鱗渡仙家客棧,真將一顆穀雨錢換成十顆小暑錢,再換算成五袋總計一百顆雪花錢,況且如今山上的神仙錢更值錢了,例如一顆沒有磨損的雪花錢,不但能輕鬆換來一千兩銀子,聽說還有一二十兩銀子的溢價。

這輩子手頭就沒闊綽過的少俠烏江,霎時間瞪得雙眼滾圓,後悔不已,不該一路罵那周肥兄弟的,偷看幾眼孫琬琰又如何,他未娶她未嫁的,暫時都無道侶、婚配的單身男女,自己何必多管閒事,拆散一雙郎有情妾有意的鴛鴦,下次見面,別說熱乎喊幾聲周大哥,認了他作祖宗便是。

順利登上風鳶渡船,烏江湊到孫琬琰身邊,開始補救一番,“靈符姐姐,我覺得周肥這個人其實蠻好的,嘴上花花,心裡正派,你們都是山上修習仙法的修道之人,要舍了言語、透過皮囊看那一顆澄澈道心纔對麼。”

孫琬琰冷笑道:“你是覺得周肥兜裡的錢很好纔對吧?”

什麼與春潮宮周肥有血海深仇,所以故意化名周肥行走江湖,是想要釣魚,每天恨不得將其剝皮抽筋吃肉喝血……騙傻子麼?矇騙見錢眼開的烏江、懵懂無知的麥青還行,想騙老孃?沒門。

烏江也不好胡謅自己不喜歡錢,只得說道:“靈符姐姐,江湖傳言,總是真真假假不作準的,像我,頂着魔教中人的頭銜,不也時常行俠仗義,從不欺負良善,前些年裡,光是被我打斷三條腿的採花賊便有雙手之數,其中半數,都是正道人士的高徒。結果如何,他們爬回各自門派,跟師父、長輩們嚎幾嗓子,便開始潑髒水,到處說我纔是禍害良家女子的翻牆賊人,惹來官府通緝。”

心中卻是盤算着,仇家不少的土財主周肥,需不需要幾個花錢保平安的隨從保鏢,護院家丁。

孫琬琰點點頭,烏江此話倒是不假。

賀蘄州突然開口問道:“你們到了落魄山,還回去嗎?”

曹逆笑道:“反正我是肯定要回鄉的。不過在那之前,想跟那位據說在山中沒日沒夜拼了命練拳求破境的鐘倩,問拳一場,切磋切磋,看看自己與家鄉天下第一的差距,是拉近了,還是更遠了。”

周肥說鍾倩到了山上,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爭個福地第一位躋身遠遊境的宗師,纔好衣錦還鄉,便發起狠來,練拳練得廢寢忘食了,旁人不管如何苦勸都攔不住。

袁黃說道:“我可能會學一學鍾宗師,留在山中習武練拳。”

烏江以掌心敲擊刀柄幾下,意氣風發,“江湖兒郎,四海爲家。”

羅敷媚則是最無所謂的,狐國早年就在清風城許氏手上,是個財源廣進的聚寶盆,只是後來才搬去了蓮藕福地,封了山,才冷清起來。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先當上狐國的掌律祖師,入了那位陳劍仙的法眼,再另謀出路,能夠在落魄山當差是最好,去青萍劍宗也是很不錯。

雲海好似棉花朵朵,地上青山小如土垤,道路蜿蜒如絲線。

一條水面寬闊的大瀆,將寶瓶洲分出了南北。

巨大的渡船偶爾穿梭厚重的黑雲,閃電交織,如有神靈在此大發雷霆,申飭渡船速速繞道。等到渡船驀然躍出雲海,上邊是遮天蔽日的雲海,暈染出層層金邊,下邊也是雲海,雪白一片,船如行人緩步走在一條抄手遊廊中。期間可見朵朵青色,戳破雪白,探出頭來,山色袖珍如盆景,想來是那些高出雲海的諸國大嶽峰頭吧,種種美景,諸如此類,不可名狀,目不暇接。

終於到了。

傳說中的落魄山。

早先都說歷史上派人到處訪仙的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行仗劍飛昇之舉卻落個形銷骨立悲壯下場的隋右邊,他們都曾在此……名錄綠籍,位列仙班。

風鳶渡船在牛角渡靠岸,他們都下了船,等在這邊負責接引上山的,是個叫鄭大風的漢子,和一個名字奇怪叫溫仔細的小白臉。

他們自稱是跳魚山鶯語峰的教拳師傅,一個正式,一個暫時候補。

腰懸一枚劍符的溫仔細,從袖中摸出一張摺紙符籙,隨手丟在空中,便化作一條船身篆文寶光流轉、船底騰起陣陣青色霧靄的仙家符舟,貼近渡口地面,符舟四周雲霧嫋嫋,衆人登船,好似掌舵的溫仔細一揮袖子,如一整塊白玉雕琢而成的符舟驀然升空,風馳電掣起來,在空中拖拽出一條流螢。

符舟繞過灰濛山,穿過落魄山和天都峰之間的一座雲海,緩緩落在山門口的道路上。

溫仔細說到了,等到衆人都站起身,一雙雙靴子便穿過船底,輕輕觸及地面,青色霧靄瞬間消散,溫仔細掐訣,一艘符舟如獲敕令,重新變回一張摺紙,寶光一閃,掠入法袍袖中。

若是以往,來此上山學拳之前,溫仔細很喜歡這類往額頭貼個“錢”或是“仙”字的勾當。

如今這份心思,便淡了。再看那些人間美豔的鶯鶯燕燕們,也不動心。

這等抖摟山人仙氣的耍寶行徑,反而讓溫仔細覺得極爲無聊,若非鄭大風非要拉着他一起去牛角渡待客,說劍符不夠分、借的,總不能帶着一大幫子客人徒步走到落魄山門口吧,溫仔細想着如今還有個“候補”身份,總要略盡綿薄之力,才能繼續在跳魚山鶯語峰教拳、花影峰聽課聞道。

到了鶯語峰演武場那邊,他們才知道這邊學拳的不過八個少年少女,教拳師傅卻是不少,大師傅鄭大風,二師傅岑鴛機,候補教頭溫仔細,還有陳山主跟裴錢,老廚子,鍾倩,一個擔任落魄山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偶爾也會來這邊指點幾手拳法,不過他們不常來就是了。

豈不是教拳的都快要比練拳的多了?

溫仔細明知道鄭大風在胡說八道,也不好當場拆穿。

袁黃他們還見到了挺起胸膛拍着肚子、緩緩步入演武場的老鄉,鍾倩,家鄉天下的武道第一人。一個據說在此山中練拳練到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個時辰的武癡?

烏江蹲在演武場邊緣,嘀咕道:“武學天才,這麼不值錢的?”

在遊歷途中,不是穿梭雲海的渡船,便是滿眼稀奇古怪的仙家渡口,多是神仙人物,見多了,也不覺如何。倒是桐葉洲的頂尖武夫,宗師,沒見着幾個。結果一到跳魚山這邊,一見就是一窩,少年少女,個個天才,全是拳意在身、罡氣凝練的傢伙。

孫琬琰跟羅敷媚去了花影峰,前者站在窗外聽一位道士剛好在說那符籙一道的學問。

後來對此不感興趣,自己閒逛起來,遇到了一個道號美徵的極美女子,結茅於溪澗邊上。

羅敷媚是不怯場的,便與她隨意攀談起來,兩位美人婀娜身影,鳥鳴人語皆在翠微中

那周乎看似隨意問了個問題,何謂“補苴罅漏,天五人五”?

羅敷媚啞然。這般天大的問題,道友問我作甚,問隱官纔對啊。

好不容易保住首席位置,姜尚真說準備去趟真境宗,散散心,緩一緩。

朱斂便讓他幫忙順便看一下曾掖那邊的近況,姜尚真當然爽快答應下來。

御風到了牛角渡,姜尚真發現一坨雪白蹲在路邊一塊木牌附近。

崔東山站起身,轉頭笑道:“陪你一起走趟書簡湖,山水迢迢,免得寂寥。”

姜尚真笑問道:“崔宗主,我去真境宗是漏財擺闊,你去做什麼?”

崔東山一摔袖子,埋怨道:“生疏了,喊什麼崔宗主。”

差點就要當上副山主的姜尚真笑呵呵。

崔東山也知道這件事上是自己做得不地道了,立即轉移話題,“思來想去,費去我好些心神,終於琢磨出個猜想,我覺得姜赦沒有說真話,或者是他看走眼了,其實你真有可能是那兵家二祖的一魂所繫,只是她施展了比較高明的障眼法,比如一魂對半剖開,雲窟福地的姜尚真佔一半,再給驪珠洞天的福祿街‘朱鹿’一半,不就瞞天過海了?”

姜尚真目瞪口呆,大白鵝你這就有點瞎扯了吧?

“誆你?你想啊,她那前身,可了不得,當年與高孤那場山巔問道,如何,直接打出了一處涿鹿遺址!所以她來此,既是白玉京給她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本該爲某人護道一程的,至於她那副前身的真身,估計也有自己的算盤,比如看看有無機會,跟浩然天下這邊的‘你們’,尤其是你,搭上線?既然謀劃不成,白玉京那邊就只好將其調回去,如今朱鹿這小娘們即將‘歸位’木主?怎麼樣,是不是合情合理?”

姜尚真神色凝重起來。

“再說回你,先是在觀道觀的藕花福地,認識了我家先生,出了福地,很快就在海上遇見姓左的呆子,再之後,很快就與我家先生熟悉了?不如再往回推,你與那七魄之一的陸舫怎麼認識的,還成爲了摯友?單憑眼緣?再說你在北俱蘆洲,一個外鄉的金丹境,混得風生水起,你自己數數看,有過多少次大難不死了?一次是自家的真本事,兩次是運氣好,三次是祖上積德,四次是命硬,五次六次?這算不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明擺着是有誰在護佑着你麼,是也不是?萬年之前,她選擇輔佐姜赦,當那兵家的二把手,萬年之後,在落魄山,你就早早成爲了首席供奉?還記不記得,上次我們在桐葉洲重逢,我是怎麼問你的,姜尚真還是姜尚真麼?!如果沒猜錯,我家先生是不是也問過你類似的話?”

姜尚真愈發聽得心驚膽戰,哪敢再計較什麼副不副山長的,哭喪着臉,着急忙慌以心聲說道:“崔老弟,別嚇我!再這麼聊下去我不是也是了!都是過命的自家兄弟,給句準話!”

崔東山嗤笑道:“這會兒不崔宗主啦?”

姜尚真鬆了口氣。

不料崔東山指了指腦袋,“這裡是我們自己管,全憑一份‘記憶即真實’麼,故而全可思議。”

崔東山再指了指心口,“可是這裡,誰管就未必了。老話說一句鬼使神差,疑則無信則有?”

姜尚真都快要一顆心提到嗓子眼了。

崔東山神色凝重,說道:“你以爲爲何我要騙你去青萍劍宗?除了我是神魂一道的行家裡手,誰與我耍這個,都要掂量掂量自己的道行夠不夠通天,再就是……”

姜尚真小心翼翼問道:“再就是如何?”

崔東山板起臉,掐着喉嚨說道:“再就是周首席自己說的,‘你傷我的心,我可就要傷你的大道了’。”

姜尚真哭笑不得,這句話確實是他先前在桐葉洲“水井口”,與那道士劉愻說的一句玩笑話。

崔東山神色認真說道:“不是故意嚇唬你的,是真有那萬一的可能。不過你放心,即便是一萬,但是隻要有我在,當了落魄山周首席的姜尚真,以後所有選擇,至少是自由的。”

姜尚真微笑道:“之前聽的,我將信將疑不當真,但是最後這句話,姜尚真是真的當真。”

崔東山擡起手掌,姜尚真與之輕輕擊掌。

崔東山突然伸手擋在嘴邊,“其實都是騙你的,只有我一個在桐葉洲吃苦,心裡不得勁……”

姜尚真伸手勒住他的脖子,狠狠拖拽向渡船那邊。

此次去往書簡湖,除了去給五島派露個面,給曾掖撐腰,姜尚真還要給跟親生閨女差不多的周採真,送件法寶,每次去真境宗看她,都會攜帶禮物,成了定例。

再就是那個被他慫恿“上山求仙”的郭淳熙,曾是那仙遊縣徐遠霞的大弟子,學藝不精,卻莫名其妙上了山,修了仙,在真境宗的輩分還不低。

作爲一宗掌律的李芙蕖,對這位破境一事堪稱烏龜爬爬的親傳弟子,始終器重。

由次席升的掌律,她與宗主劉老成、首席供奉劉志茂,還有一個最大優勢,她是上宗玉圭宗譜牒出身。真境宗選址書簡湖之初,她就是第一撥祖師堂元老,之後更是先後輔佐姜尚真、韋瀅和劉老成三任宗主,無論是功勞,資歷,還是當下的玉璞境修爲,高升去往上宗,想必都不會有什麼閒言閒語。

此外李芙蕖還是那座落魄山的記名客卿。

一開始她還有些猶豫不定,想要避嫌,最終還是畏懼喜怒無常的姜老宗主,畢竟縣官不如現管,被上宗記賬,總好過被姜尚真在真境宗給她穿小鞋,下絆子。

世間多少難爲人的爲難事,反成柳暗花明的意外之喜。

螯魚背那邊的一撥珠釵島女修,流霞,管清,白鵲這幾位島主劉重潤的親傳弟子,還有十餘位輩分低些的譜牒女修,也要乘坐渡船去往書簡湖。這些年裡,白鵲她們都拐彎抹角與師尊劉重潤說了,想要回那珠釵島看看,劉重潤此次終於捨得讓她們“放風”一回,只是反覆叮囑,讓她們路上切莫張揚,到了書簡湖,也休要大張旗鼓,務必悄悄去悄悄回,真遇上了歹人,萬不得已,就說與那姜尚真相熟,仍是不管用,碰到那種混不吝不怕死的,便豁出臉皮不要了,直接說你們是落魄山那位陳隱官的……你們只管自己編排去!

巧了,她們剛好與周首席同乘一艘渡船。

姜尚真與那些漂亮姑娘們熱絡打過招呼,約好等會兒一起去渡船上邊的珍饈樓吃頓好的。

在那天字號房,站在觀景臺,姜尚真問道:“是要爲山主換了身份再走一趟書簡湖做些準備?”

崔東山趴在欄杆上,說道:“大概我們總要各自再走一趟書簡湖的,大概吧。”

一個“拖”字訣,大概也能拖出個不了了之。

一個“熬”字訣,興許也能熬到事情翻了篇。

書簡湖,素鱗島,來了一位打破腦袋都想不到的訪客,關牒名爲黃花神,沒有道號,自稱是扶搖宗的記名供奉。

事實上,他曾是扶搖洲的一位玉璞境野修,極負盛名,以桀驁不馴、擅長偷襲着稱一洲。如今在顧璨那邊,按照約定,私底下必須執弟子禮。

無論是境界修爲,還是宗門身份,尚未元嬰的田湖君都不敢怠慢。

上次重逢,顧璨重返書簡湖,她答應過顧璨,要代爲照顧五島派,其實就是曾掖和馬篤宜。

顧璨讓她做一兩件雪中送炭的事情,別做錦上添花的勾當,還說曾掖身邊會有人提醒,不用畫蛇添足。

田湖君自認這輩子就沒有看懂過顧璨。

比如爲何要跟已經躋身神到一層的曹慈,打那一架,因此受傷不輕。

黃花神光看相貌氣度,與那志怪書上的陸地真人無異,簡直就是照着文字內容刻出來的畫卷人物,頭戴碧玉冠,雙眸湛然,道袍裝束,腳穿草鞋,手捧麈尾,氣度森嚴。

“宗主知道以你的資質悟性,加上劉志茂始終不願對你傾囊相授,三五十年之內,是決然無法躋身元嬰了。他擔心你境界過低,誤了那樁雙方約定,便有了我走這一遭素鱗島的緣由。”

黃花神從袖中掏出一本秘笈,輕輕拋給對面蒲團上的田湖君,“我在扶搖宗,就是個無所事事的閒人一個。宗主讓我走一趟素鱗島,贈予你一樁機緣。書,收好,近期需仔細參閱,若有疑惑不解處,便來找我問詢,一個問題,一顆金精銅錢。省得你有事沒事就攪亂我清修。花錢買答案一事,是我自作主張,若是道友心有不滿,有了芥蒂,念頭有掛礙,妨了修行,大可以與宗主書信告狀。結局如何,你我各自憑本事消受了。”

田湖君聽得頭皮發麻,雙手接住秘籍,迅速掃了眼封面的金色文字,不看還好,這一瞧便生出了變故,心神好似被那金字硬生生攥住,不由自主往那封面飄蕩墜去,嚇得田湖君趕忙運轉氣機,竭力穩住道心,好不容易纔從金字上邊移開視線。

黃花神目露譏諷神色,此女道心若朽木,實在是不堪雕琢。

顧璨怎麼攤上這麼個資質庸碌的“大師姐”?

田湖君只得故意略去他那份戲謔眼神,試探性問道:“敢問前輩,能否折算成穀雨錢?”

如今那幾種金精銅錢實在是有價無市,過於稀罕了。田湖君也不敢保證能夠得手幾顆。

“當然不能。”

黃花神伸出手,見她面露疑惑,收回手,只得耐着性子解釋道:“田道友已經欠我一顆金精銅錢。”

田湖君愕然。

黃花神好似自言自語道:“實在想不明白,小小書簡湖,怎就能夠讓人如此難過。”

除了宗主顧璨,還有掌律祖師仲肅,或是將三字剮掉,成了忌諱,或是貼黃,欲蓋彌彰。

田湖君臉色微變,到底不敢多說什麼。

————

鴉山,林江仙與蘇店說了些故事。

朱某人手腕擰轉,翻出一壺酒,自顧自喝起來,故事就酒,別有滋味。

當年祭官燕國秘密離開劍氣長城,去了倒懸山,下榻於那座剛剛開設的鸛雀客棧,燕國與化名白落的年輕掌櫃喝過一頓酒。這間客棧,從掌櫃到店夥計,都是歲除宮最能打的修士,他們“明面上”都是爲了尋找四處躲藏的那頭化外天魔,唯一的線索就是那把狹刀斬勘。

之後燕國在那海上,跟當時號稱浩然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打了一架。去過桐葉洲,隨筆記錄一路見聞,寫了部內容潦草卻寫意的山水遊記。最終北上寶瓶洲,進入驪珠洞天,在那楊家藥鋪找到了青童天君,拜他爲師,本就爐火純青的武道止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到了青冥天下,搖身一變,就成了赤金王朝的鴉山“林師”。

被閏月峰武夫辛苦所不喜。這就是一種本地老天爺對外來戶的天然排斥。

後來陸臺也是差不多的境遇,只是林江仙境界更高,辛苦雖然覺得這位天下武學第一人,言行舉止、氣度修養都堪稱無瑕,但是內心深處,依舊會厭惡此人,根源就是他“知道”林江仙這條過江龍,不管如何遮掩氣勢、隱藏實力,依舊太過強勢。直覺告訴辛苦,林江仙對於青冥天下,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不宜與浩然天下的兵家祖庭正面交鋒,就在青冥天下另尋出路。

於是就有了汝州鴉山,有了“林師”,收了四位親傳弟子,趙鶴衝,戚花間,宗學佺,宋鉞,兩位止境,兩位山巔。

自己是天下第一也就罷了,收徒弟教拳還是這般光景,旁人跟誰說理去?

林江仙說道:“武學與神通術法,實則同源不同流。後世之所以呈現出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只是表象。人身最宜修行,這是山上的常識,否則山澤精怪辛辛苦苦煉形成人,總不至於是人的相貌最好看。如今鍊師靈氣與武夫真氣,之所以互不相容,是經過萬年光陰演變出來的一種最佳選擇。”

蘇店點點頭,想那桐葉洲的蒲山雲草堂,拳架皆從圖中來。歷史上便出現過不少的“兩金”,既是金丹地仙,又是金身境武夫。但是最終成就,卻不會太高。

朱某人笑道:“所以武夫也能憑藉一口純粹真氣畫符。”

蘇店點頭道:“聽鄭師兄說過此事。陳山主就擅長此道。”

朱某人朝那位林師擡了擡下巴,“他更擅長,我猜的。”

林江仙笑道:“想要兩江匯流,勢若‘合龍’,就需要在兩三百年之內躋身十一境。”

朱某人白眼,想都不敢想的事。估計就算敢想,也要心灰氣餒。如何能夠將那兩三百年的歲數與十一境的武學境界掛鉤?難道告訴自己一句,萬年以來,誰都不行,就我行啊?賭性也太大了點。

當然,如今好像不一定了。至少眼前這位林師,肯定能算個例外,至於還有幾個,相信很快就會水落石出。止境武夫不像得道之士,藏是藏不住的,興許有那新的十四境修士,可以一直躲到舊,躲到個“老”字,但是十一境武夫,絕不會躲的。

林江仙說道:“劍修之所以難纏,除了行事風格之外,總是殺力夠高的緣故。此間道理很簡單,飛劍的本命神通,是最爲直接的天授。世上的神通,修道之人施展開來,終究不如神靈那般無礙。至於萬年之前的落地術法,幾乎都需要道士去改善,劍道,則不同。持劍者是遠古天庭五至高之一,權柄極大的雷部,仍然只是十二高位之一。比如山下朝廷,六科給事中這類科道官,品秩不高,但是當官的,誰敢小覷。科舉一途,自有房師座師,與那皇帝欽點的,又有區別。”

蘇店神色尷尬,說道:“林師,我完全不懂官場。”

林江仙從袖中取出一張符籙,遞給蘇店,“多加揣摩,說不定會有所裨益,這道符籙以劍訣作爲符膽,裡邊藏着一條遠古劍道法統,萬瑤宗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增益不多。”

先前“下山”途中,年輕隱官畫了這張符籙。

據說是得自三山福地的一張五嶽符,與後世流傳很廣的五嶽符大不相同。

遠古歲月裡,人間傳承於天的四條劍道脈絡,傳承有序,香火不絕。

劍氣長城陳清都一脈,青冥天下玄都觀一脈,浩然天下龍虎山天師一脈,還有僧人姜休一脈。

如果說這幾脈劍道是當之無愧的“顯學”,那就還有幾條“隱學”,因爲種種原因,不得發跡,無法彰顯。

林江仙望向白玉京方向,說道:“朱某人,你說爲何相較於白玉京內外道官,餘鬥始終對武夫頗爲寬容?”

朱某人搖搖頭,“這種問題,懶得多想,只是想一想就覺磕牙。”

蘇店如何都無法理解一事,“既然林師也承認,餘掌教治理天下,全無私心,天下爲何要反?”

林江仙沉默許久。

蘇店也知道自己此問,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個極難給出“準確”、尤其是“正確”答案的問題。

天大的問題。

林江仙以問作答,“既然你家鄉那邊,小鎮龍窯要求女子不得靠近,這個老傳統,死規矩,一代代人都在遵守,不用窯務督造署頒佈律例,窯頭老師傅們,正式窯工和學徒們,全部遵守。爲何當年還是讓你去那邊打雜了,得以混口飯吃,不至於餓死?”

蘇店想了想,徒勞無功,搖了搖腦袋,自己確實不擅長琢磨這些道理,從小就是。

“道理能夠不刃殺人,卻也能救人,道理可以自殺,也可以自救。拿道理當幌子做人總是容易的,做好人需要付出代價的世道,誰能奈何。”

林江仙笑道:“是非對錯,現在很難說清楚,往往‘不夠強大’是錯,‘好卻不夠好’也是錯。”

朱某人仰起頭,提起酒壺,拿剩下的酒洗了把臉。

————

小陌在那青冥天下,從歲除宮返回觀道觀,跟碧霄道友又喝了頓酒,這才重返落魄山。

直奔大驪京城。

帶回兩個消息。

第一,歲除宮那邊,“篡位”兼“奪名”的吳霜降,立即着手建造了一座嶄新的武廟祖庭。

幷州青神王朝,公開宣佈開設私籙法壇。幽州弘農楊氏,緊隨其後。汝州亦然。

如今青冥天下十四州,落在精通望氣的山巔得道之士眼中,就此半數變了顏色。

十四境修士,雅相姚清,主動進入那座武廟,佔據第二高位,轉爲兵家修士,同時獲得一條紫色劍光,一條大道顯化的龍脈。

姚清就此更上一層樓,躋身僞十五境,卻無天劫降臨。

第二,是碧霄洞主泄露的一道天機。

三教祖師散道之後,青冥天下的首位僞十五境,不是陸沉,而是煉化了整座玉京山的餘鬥。但是好像被鄒子算計了,象徵大道的閏月峰辛苦跨越天下遠遊蠻荒,導致陸沉等於一明一暗承受了兩道“天厭”。如今餘斗真身不得離開白玉京地界,至多是陰神出竅遠遊,故而同境的姚清現出法相,矗立人間,與之遙遙對峙。

國師府。

小陌說完這些,剛剛從邱國返回此地的謝狗難得沒有膩歪他,只是陪着他一起坐在書房外邊的臺階上。

陳平安走出書房,在庭院散步,手裡攥着一本出自昔年盧氏王朝藩屬國使節的遊記,是師兄崔瀺書房桌上的幾本書籍之一,文字內容竟然寫得極爲……漂亮。書本有那摺頁,是那位使臣寫那朝貢覲見的燕行路上,與一位恰巧同行的驪國文士,聊得投緣,秉燭夜談,各自飲酒,一碟花生米,天南地北,人間事山上事無所不談。

容魚捧着一大摞書冊,昏沉沉走出書房。

符箐幾乎同時走到庭院,輕聲道:“國師,邯州那邊已經準備就緒了。”

陳平安點點頭。

符箐便去傳令。

陳平安站在樹下,一手攥着捲起書籍,摸了摸頭頂玉簪。

桃花尋劍客,不語笑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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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5 18:06:54
第1302章 太平道上

劍舟那邊,終於等到了一個確切消息。

京城那邊就只是轉述了一句話,類似口諭,「可以動手了。」

好像既不是皇帝陛下的旨意,也不是廷議結果之下的京城兵部軍令。

從邯州到邱國,再到邱國京城內外,山上山下,廟堂和江湖,豪閥官邸之內和底層市井之間,都開始有所動靜。

周海鏡疑惑問道:「除了啓用邯州境內全部諜子、死士,對邱國進行滲透潛伏,他們爲何還要抽調、派遣那麼多的隨軍修士?小題大做,動用他們也就罷了,偏不許他們擅自插手,旁觀即可?要我說啊,隨便弄倆玉璞境修士,帶着一撥刑部地仙供奉,再配合幾個遠遊境、山巔境武夫,多串門幾趟,估計都不用半天功夫,不就都解決乾淨了?或是乾脆派我們十二個走一趟邱國,都不會有任何傷亡。」

曹耕心笑着反問道:「一座仙府,若是有仙人、飛昇坐鎮道場,還要那些下五境譜牒修士做什麼?」

周海鏡說道:「別繞,直白些。」

曹耕心耐心解釋道:「一,這是一場不擺在檯面上的演武用兵,方式比較特殊,但是退還了寶瓶洲半壁江山的大驪王朝,以後幾十年甚至是一百年,都會用得上。大驪需要先行驗證成果,在各個環節上,進行查漏補缺。以及近期就要清洗一波敵國諜子。二,等於是對大驪兵吏兩部的察計,兼顧殺雞儆猴,敲山震虎,讓南邊諸國消停點。三,看人心,既是邱國的,也是大驪自己的,還有大瀆南邊的。」

所以吏部曹侍郎來劍舟這邊盯着,邯州將軍魯竦心有不滿,覺得他是監軍,還真不假,能夠當場升官貶官,更沒猜錯。

「修道是做減法,治國卻是做加法。」

「修道蹈虛,足不沾地,要有不退轉的恆心,治國要有既厲兵秣馬、又與民休息的耐心。

桐葉洲就是前車之鑑,蠻荒妖族大軍壓境,蜂擁登岸之後,陸地諸國根本聚不起來兵馬,有些王朝好不容易聚攏起,也不是可戰之兵,難稱精銳,一觸即潰,那些佔據名山道場的仙府門派,轉瞬間即是形若孤島的處境。唯一的例外,是太平山。」

黃眉仙不知何時來到這邊,難得有個笑臉,糾正道,「曹侍郎,其實玉圭宗也能算一個,只是圍困玉圭宗的大妖過多,才顯得那邊山下抵抗不力,如果仔細翻看卷宗,就會發現玉圭宗地界附近十數國,打仗很拼。」

曹耕心點頭道:「有機會去查閱一番。」

天邊泛起魚肚白的光景,劍舟之外,突然有一位年輕修士從邱國境內御風升空,開始大罵大驪王朝暴虐無道、倒行逆施,他某某派的某某人,今天就要在此跟你們大驪替邱國討要個公道,哪怕明知是卵擊石,命喪當場也在所不惜……

慷慨激昂的言語,氣衝雲霄的聲勢。

通過大廳內霧氣升騰凝聚而成的鏡花水月畫面,韓鍔認出了對方,哪怕深居宮內,都曉得此人的名號,是邱國一位極有修道天賦的年輕俊彥,好像是那觀海境。記得前年某次慶典,兄長韓鋆還與他把臂散步?

韓鍔心底跟着生出一股豪氣,不想這位有望結丹、成爲地仙的山中道人,都能夠如此作爲?

再想到自己的選擇,與之相比,終究是不夠凜然正氣,少年親王便低下頭,默默羞愧起來。

劍舟這邊,直接祭出一支粗如槍矛的「飛劍」,被那青年修士祭出一件白玉寶塔的防禦重寶,砰然一聲,響若炸雷,一件山門至寶當場化作齏粉,無數碎屑如雪花散落人間。

本命物被毀,青年七竅流血,身形搖搖欲墜,劍舟派遣了一位遠遊境武夫的刑部供奉和一名隨軍修士,對這位青年修士進行驅逐,雙方又有一番言語爭鋒,之後便是遠遊境武夫說要陪他玩一玩,後者險

象環生,始終不退,捉對廝殺,打得一片無雲地界寶光絢爛,精彩紛呈。

韓鍔看得熱血賁張,雙手攥拳,滿臉漲紅,若非是身在劍舟,定要爲那邱國砥柱一般的青年仙家喝彩幾聲。

趙繇揉了揉眉心,就百來個字的內容,背書都背不好,陪都刑部那邊怎麼挑了這麼個人物。

沒辦法,後續還要靠這類人物去「暗中」串聯邱國境內的有志之士,殫精竭慮,重整山河。

總要讓某些以「亡國遺民」自居的,顛沛流離江湖數年之久,終於找到幾個個既有擔當又有聲望、且有一定實力的隱蔽山頭、陣營。

邱國之後三五年之內,在朝在野唱白臉唱紅臉的,都會有的。其中有些人會得到諡號、追贈,某些是換取家族子弟會有某條順暢的升官圖,有些就只是拿錢辦事。

韓鍔終於發現了趙侍郎的臉色變化,心中有了個猜想,少年霎時間呆若木雞。

趙繇也懶得跟他兜圈子,說道:「邱國廟堂,文壇,江湖,都會有這類鐵骨錚錚的領頭人物,比如眼前這位打生打死的,下山之前自己勾銷了金玉譜牒,衆目睽睽之下慷慨赴死,卻暗中得到了一塊大驪刑部頒發的末等無事牌,還有事先談好價格的兩部道書秘籍,一筆神仙錢,一位有名無實的傳道人,百年之內結金丹,只是保底的條件,我們刑部也會給他額外安排兩種身份。」

韓鍔懵了。

「擦一擦滿臉淚水,以後等你代替兄長韓鋆,坐上了那個位置,肯定有機會真正瞧見當得起邱國良心之說的人物,到時候再來暗自神傷,悲慟流淚也不遲。」

趙繇淡然說道:「事先說好,刑部都會將你的言行記錄在冊,他們只會比起居官更稱職,不過你也不必太擔心,只要事上不逾矩,不會管你的想法是什麼,等你哪天做事過界了,我刑部無非是按例懲處,同樣也是不遲的。」

韓鍔臉色木然,雙眼無神。

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剛剛拿到一份邱國北嶽山君呈送的情報,遞給身邊的邯州將軍魯竦瀏覽,笑道:「查出那兩位試圖偷襲騎軍的刺客根腳了,一個是邱國首輔莊範豢養的家族死士,一位是當初陪同禮部劉文進一起進入邱國的死士。」

兩位刺客,其中一位還在官道僻靜路段,處心積慮設置了一座陣法,結果都被由大驪刑部直接增派的隨軍修士給解決掉了。只說這艘劍舟這邊,便全程觀看了那位陣師兼符籙修士的死士,到底是如何佈陣的。以至於好幾位實權武將都覺得是不是可以對其招徠一番。

但是趙繇不點頭,那位刺客的下場就註定了。

先行截殺一撥大驪騎軍,想要討個頭彩?

那位首輔大人的想法很簡單,可如果成功了也確有奇效。

這些以莊範爲首的文官老爺,就怕邊境那邊不打仗,不死人,否則就激不起國內的民憤。

萬一大驪兩支趕赴邊關的騎軍,在邱國諸多關隘郡縣,來個如入無人之境,直接殺到京城,那他們還怎麼跟高居馬背的大驪蠻子、殺人如飲水吃飯的邯州武將們,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一位矮小精悍的別號將軍,位置靠後,只覺得匪夷所思,嘀咕道:「莊範這鳥人是傻子麼?怎麼當上的邱國首輔?」

站在前邊與之相熟的武將,轉頭調侃道:「跟你一樣,靠家世。」

趙繇與身邊的少年親王笑道:「聽說這位首輔大人自幼熟讀兵書,接替他爹當上首輔之前,職掌兵部二十年之久,近十年來,連同劍術精湛的禮部尚書劉文進,被太后竇宓倚爲左膀右臂,號稱文武雙璧?絲毫不輸昔年大驪王朝中興之臣的的曹、袁?還說邱國若非吃了地利的虧,如果是在大瀆以南,以邱國文武官員的才幹底子,不用三十年,就可以崛起爲舊朱熒

、白霜那樣的龐然大物,再韜光養晦個五六十年,就可以跟大驪王朝掰掰手腕了。」

韓鍔只覺得自己的一顆苦膽都要裂開了。

以前聽着這些論調,少年親王都覺得振奮人心啊,如今回頭再聽,爲何如此刺耳?

趙繇笑道:「早年還未脫離盧氏藩屬的時候,多少本朝文人,大罵崔國師窮兵黷武,遲早要亡國,長春宮在內幾個屈指可數依附大驪的仙家勢力,還有幾個由國師府直接管理的皇商,在同爲藩屬的小國境內做的一些生意,都虧了錢,他們又開始大罵宋氏朝廷是善財童子,罵皇帝昏聵,罵戶部官員都是酒囊飯袋,爲了保住自己的官帽子,寧肯給那崔瀺當一條狗,全不考慮國計民生。」

趙繇說道:「當然了,成王敗寇,若是大驪當年輸給了宗主國盧氏王朝,或是後來輸給了蠻荒妖族,他們也不算罵錯了。」

韓鍔傷心道:「原來書上講的東西,全是瞎編的。」

趙繇不禁莞爾,說道:「莫要死讀書,就不會白讀書的。」

大廳角落那邊。

周海鏡眯了一眼邯州副將的符籙甲冑,正是這些製作精良、價格高昂的山上物件,使得寶瓶洲南邊如今再打仗,可就更吃錢了,以往各國朝廷僱用仙家修士,尋找給足夠錢就肯出山的仙師援手,價格翻了幾番不說,許多下五境練氣士乾脆就不敢去戰場觸黴頭了,怕就怕那些抽冷子似的仙家器械,往身上招呼,纔拿到手還沒捂熱的一筆神仙錢訂金,就成了撫卹費。

周海鏡早年在江湖上歷練的時候,就親眼曾見到一位洞府境老神仙,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嘛,騰雲駕霧,遠離地面戰場,掐仙訣念道咒,優哉遊哉施展一番類似撒豆成兵的符籙手段,洋洋自得之際,身軀驀的給一架敵國庫存墨家牀子弩的箭矢,當空打成兩截,綻放血花一朵,連同兩截屍體,滿肚腸子嘩啦啦摔在地上。

洞府境尚且如此,下五境譜牒修士到了戰場,便愈發力不從心,再難早上出馬抖摟幾手仙家術法、中午就辦慶功宴、晚上便回道場數錢了。爲了幾個神仙錢,犯不着以身涉險,在山中老老實實修道便是,門派每年拿着山下的一筆穩定的孝敬錢、供奉俸祿,逢年過節,去趟京城,給將相公卿、達官顯貴們寫寫祈福消災的符籙,再送幾瓶吃不死人的仙家丹藥,既不必打打殺殺,傷了天和,還能賺一份善緣香火情,更穩當些。

又有那些做事無忌的山澤野修,倒是真肯接活,不過他們或是兩邊拿錢,拿了兩筆定金就直接跑路的,擺龍門陣各類仙人跳做局的,將那自家師承、本門法統誇得天花亂墜,敵國數千兵力而已,吹口氣便將其化作陣陣劫灰,自是絕無可能,貧道絕非那種喜好誇耀之輩,若說臨陣退兵,憑藉本門秘術,祭出幾件攻伐重寶,頃刻間殺他個幾百人,卻也是信手拈來……甚至有那戰場倒戈的,或是夜幕中拿着武將頭顱去對方軍帳領賞的。

山上譜牒仙師一個比一個精明,山澤野修做事一個比一個路子野,山下的,也不是傻子,被坑騙一兩次過後,也就開始另謀出路,比如跟大驪王朝那邊購買更多的仙家制式器械,但是在這個緊要關頭,大驪兵部跟戶部竟然開始商議「回購」一事。

不料近期又變了口風,竟然都不談什麼價格高低的「回購」了,而是看架勢要直接派相關官員去各國庫房清點、勘驗、收回。

他們不得不與大驪官員反覆磋商,都是如出一轍的說法,我們大驪只是准許你們復國立國,從頭到尾,各類契書,交接勘合十分清爽,沒有任何爲難你們的地方,甚至還無償借用你們各類搬山之屬精怪和數以百計的符籙力士,開闢河道,穩固版圖等等,但是那些武器甲冑,大驪陪都的兵部戶部都記錄得一清二楚,你們只是代爲保管,何時說是白送你們的?

實在是這些朝廷既心疼又心虛。

江湖人都夢寐以求擁有一把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

以前是做美夢纔能有,如今是有錢就行,與各國官府、或是功勳武將打點好關係,談好價格,後者將那些仙家兵器一件件往外搬,前者野心勃勃,一手交錢一手拿貨,神兵在手,就想要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結果與那江湖仇家見面分外眼紅,打着打着不對啊,我有,咦,你也有啊?

這些年裡,南邊多少權貴子弟,憑此門道驟然暴富?玩女人,青樓花魁算什麼,都開始只睡山上的仙子了。

大概歷史總是這般烏煙瘴氣,迷霧重重。換了一撥撥人,新鮮的面孔,差不多的身份頭銜,始終一樣的路數。

曹耕心面朝牆壁,偷偷喝了一口酒水,擡起手背擦了擦嘴角,晃了晃紫皮酒葫蘆,道:「記得崔國師有過一個定論,大致意思,若說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那麼山上就是以仙法震懾山下,牽引人間,修道之人,何止是傲視王侯,無視律法。大驪王朝與山上的關係,如今是,以後也是,會一直是那亦敵亦友的關係。」

曹耕心笑了笑,「周姑娘,你沒真正混過官場,史書看得也不多,不太清楚文人通過家族和清議長久把持朝政的弊端,尤其是文書胥吏在官場底層變作"世家"的厲害之處。這不是幾個上五境、哪怕是飛昇境修士,管得過來的人間事務。能夠不打仗當然是最好,可以不殺人,少死人。但是也要注意不打仗之外的世道,就怕殺人心於無形。公門裡邊的陳陳相因,官場外邊的人心延續,不可不察,不可不管,也不可瞎管多管亂管。」

周海鏡對這類打官腔的措辭,無趣乏味得很,她是一貫左耳進右耳出的。

她在觀察那位英姿勃發的大驪女子武將,黃眉仙也在打量這位在大驪京城一舉成名的武學宗師。

曹耕心自言自語道:「色厲內荏的邱國邊軍,總共才幾萬兵馬,還多是些根本沒有砍過人、也沒捱過刀子的年輕人,可是大驪王朝,佔據着寶瓶洲一半版圖,每一天,就是多少老百姓的悲歡離合的生髮和落地,我們閒聊這一刻,人煙稠密的繁華城鎮,鄉野海濱就有多少的失望甚至是絕望,或是懷揣着希望,對明天有着小小的盼頭?」

周海鏡愣了愣。

漁民出身的武學宗師,約莫是被那「海濱」戳中了傷心處。

「明明每天吃着一記記悶棍的苦頭,還覺得事事與自己無關吶,看來我們是真能吃苦。」

曹耕心笑眯眯道:「崔國師與大驪鐵騎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是幾個飛昇境修士、止境武夫就能守江山的?」

周海鏡嘖嘖笑道:「你們讀書人罵人都不帶髒字的。」

曹耕心唉了一聲,反駁道:「都說了是"我們"。」

黃眉仙會心一笑。

曹耕心突然問道:「黃副將,周姑娘,我們大驪真正的敵人,是誰?」

周海鏡問道:「整個寶瓶洲南部諸國?」

難不成還要吐回去了,就再吃回來?

黃眉仙說道:「不打大仗了,積怨已久、終於反目的一洲仙師?」

曹耕心搖搖頭,道:「只有大驪自己。」

黃眉仙若有所思。

曹耕心笑道:「問題不是我最早問的,答案也不是我說的。」

刑部侍郎趙繇一直有留心角落這邊的動靜。

這個曹耕心,先前國師府出的考題給泄露了,就連答案也給了。

看來那位曹巡狩,很欣賞黃眉仙這位邯州副將?

趙繇走來這邊,笑道:「一座天下,聚天下之力,打造出一小撮十四境修士,蠻荒早期就

有過這類設想。可惜最終沒成,不然也是一個很好的參照物。」

韓鍔這位在船上最不受待見的少年親王,抱定一個宗旨,趙侍郎走到哪裡自己就跟到哪裡。

趙繇喊了一個官員名字,報了個數字,那位大驪刑部年輕官員便立即取來一封諜報,與邱國韓鍔的親王府邸有些關係。

趙繇將情報遞給韓鍔,韓鍔看過之後,臉色鐵青,嘴脣顫抖,想要罵人卻罵不出口。

好像書上教的那些髒話狠話,都不夠勁道,根本不足以表達少年內心的憤懣和怨懟。

趙繇說道:「本來按照我個人的想法,或是刑部一貫行事風格,那個與你青梅竹馬的親王府侍女,昨夜是會身受重傷、無法救治而死的,再被隨意裹布拋屍回親王府,由你返回京城,親自去替她收屍。但是我們刑部現在不敢這麼做,反而讓人送給她一瓶山上秘製的金瘡藥。」

韓鍔擡起頭,死死盯住這個位高權重的大驪刑部侍郎。

你們大驪刑部的秘密諜子,行事竟然可以如此歹毒?!

趙繇眼神憐憫,「恨我和大驪刑部更多?不對吧,韓鋆不才是差點將她鞭殺的罪魁禍首?」

他伸手一下一下重重拍打在少年臉上,打得少年親王臉頰瞬間多出紅腫掌印,「蠢也就罷了,你有臉嗎?韓鍔,你要怕在骨子裡,不要恨在臉上。」

韓鍔被趙繇一連串耳光打得眼冒金星,昏頭轉向,趙繇最後一巴掌更是打得少年摔倒在地。

曹侍郎連忙一個蹦跳橫移,用京城方言撂下一句,「碰瓷吶。」

劍舟上,除了刺史司徒熹光,邯州將軍魯竦,邯州副將黃眉仙,還有一撥府郡官員。

以及登船來此湊數、完全搭不上話的一州學政和道正,一個是清貴閒職,一個是道官品秩低。

邱國今天的早朝,稀稀疏疏,殿內就比往常空了一半,有告病的,有些甚至連個由頭都不找的。

那道大驪國書寫得明白,名單上小四百號人物,上到邱國太后竇宓、皇帝韓鋆,下到結社講學鼓弄脣舌、假借雅集蠱惑人心的在野文人,一律被視爲等同舉兵造反、啓釁邊關的亂臣賊子,大驪邊軍給了兩天限期,必須與這些人物撇清關係。

至於不照做,所謂的「定當嚴懲」是什麼意思,具體後果如何,國書倒也沒細說。國書嘛,歷來是官樣文章裡邊的官樣文章。

不同於大驪王朝的日日朝會,邱國每個月也就三次早朝,京城五品官以上參加。

少年皇帝韓鋆坐在龍椅上,前些年腳邊還有個明黃色的墊子,後來撤掉了。

御座後邊,還有一座高臺,垂下一張綴滿寶珠的簾子,後邊坐着儀態萬方的年輕太后。

韓鋆睡眼惺忪,差點打了個哈欠,微微低頭,伸手握拳擋在嘴邊,擡了擡眼皮子,掃了一眼。

殿上有六位諸部郎中,是雷打不動都會參加朝會的,因爲他們都是大驪王朝放在這邊的官員。

分別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兵部武選司,吏部考功司,工部水部,戶部漕務,刑部減等處。

大多年紀輕輕,三十歲上下。他們雖然參加邱國朝會,但是幾乎從不開口,年復一年,跟木頭人似的杵在金磚上邊。他們性情各異,返回衙署辦公期間,倒是沒有太多忌諱講究,跟同僚也有人情往來,除了已成一洲雅言的大驪官話,便是昔年邱國官話,他們都能說得純熟。

大驪作爲宗主國,京城和陪都,每年都會「外放」一批年輕官員,到各個藩屬國朝廷衙門歷練,熟悉政務,按例三年到五年時間不等,他們就會返回大驪官場。

韓鋆一直有個衝動,若是拖出去宰掉幾個,是不是劉文進跟韓鍔的兩顆腦袋,就撂在大驪京城那

邊了?

當朝首輔莊範,世代簪纓,子承父業都好幾代人了。

既是大詩人,又是書法家,還是精於鑑賞的藏書家。

此刻首輔大人正在嘴上用兵,當着那幾位郎中的面,說邱國該如何先戰於邊關、再戰於某郡,又次戰于堅壁清野的京畿、最後不惜巷戰於京城之內、皇宮之外……步步爲營,條理清晰。

只是稍稍異於以往的朝會,之前殿內都會有那嗓音不大卻堅定的喝彩叫好,此起彼伏,或是某些滿臉通紅、以至於身體顫抖的官員,與首輔大人配合,如詩詞唱和。

今天大殿之上便略顯寂寥了。

大將軍竇曼,當之無愧的外戚領袖,太后的親弟弟,面如冠玉,身材修長。先前寶瓶洲戰事落幕,邱國境內搜山一事,都是他在忙前忙後,身披甲冑,親自帶兵,抓了好些隱匿在山野的蠻荒妖族餘孽,它們的腦袋都掛在各大府郡城門口上邊,大快人心。

不穿朝服、身穿一件碧綠法袍的護國真人,傅賢,道號「靈旆」,一手水法出神入化。

傅賢是邱國最大仙家門派的當代掌門,山中還有一位閉關多年的元嬰老祖,都說是在昔年仙師性命亦如草芥的陪都一役,受了重傷。在那大瀆兩岸,戰功卓著,謝幕一戰,是與一頭上五境大妖殺得天昏地暗,差點就要玉石俱焚。

簾子後邊,年輕太后竇宓,她意態慵懶,單手支頤。

老態龍鍾的教習嬤嬤,身材修長的捧劍宮女,站在臺階下邊。

竇宓讓教習嬤嬤放下玉鉤,再放下一重遮掩視線的珠簾,劉郎不在,一些個老傢伙,實在是面目可憎,盡是些腌臢物,沒什麼可瞧的。

一想到劉郎,一雙本就狐媚惑人的秋水眸子,便愈發水潤起來。

年輕太后側了側身子,朝前邊伸出腿,翹起腳尖,伸向前邊既是貼身侍衛又是體己人的捧劍宮女,挑起她的裙子,往雙腿間輕輕蹭去,腳尖再緩緩上移。

見她背影微顫,年輕太后心中笑罵一句,故作正經的小浪蹄子,看你能忍多久。

老嫗稍稍轉頭,盯着珠簾那邊,大殿之上,邱國文武濟濟。

就在此時。

同樣是目視前方的宮女稍稍鬆開胳膊,所捧長劍滑向地面,伸手抓住劍柄,任由劍鞘墜地,順勢拔劍出鞘,一劍便將那教習嬤嬤當場梟首。

老婦人也是個道力不弱的修行之人,舍了肉身,運轉一門神通秘法,霎時間化作滾滾黑煙,便要罩住那個膽敢謀逆弒主的賤婢,將其活剝了皮。宮女手腕一擰,手中符劍瞬間綻放劍光,激起數百道金色絲線,輕鬆將那股夾雜着謾罵聲響的滾滾黑煙攪碎,黑煙碰到劍光,呲呲作響,墜爲一地膿血,奇臭無比。

宮女從出劍殺人到再破術法,不過是眨眼功夫,再一劍橫掃,便削掉年輕太后的腦袋,宮女收劍,跨上臺階,伸手拎住婦人的髮髻,年輕太后依舊雙頰潮紅,媚眼如絲。

手提頭顱,以劍尖掀起兩層簾子,她緩步走向御座,將那顆頭顱往少年皇帝懷裡一丟。

韓鋆下意識就伸手接住那物,低頭對視一眼,少年皇帝怔了怔,將那顆頭顱往前邊一丟,嚇得當場昏厥過去。

她從袖中取出一枚大驪無事供奉牌,掛在腰間,雙手拄劍,淡然道:「妖婦竇宓,已經授首。」

轟然一聲巨響,忽的關上了大殿門。

一位邱國本土人氏出身的青年侍郎,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抖了抖,開始「唱名」。

「被喊到名字的,腦袋必須留下,身子可以離開。」

仙霧縈繞的高山,絕頂處一處祖師洞府內,元嬰老祖讓那些仙家丫鬟美婢都暫時撤了,獨自跪在地上,顫聲道:「願聽上國仙師調遣,

這就去清理門戶。」

一位雜役弟子從袖中取出一份名單,丟在地上,「限你一炷香內,都清理乾淨了。」

對外說是元嬰境、實則是金丹瓶頸的老修士,快速跪着挪步,抓起那張紙,好幾個名字,觸目驚心,百般不捨,老神仙臉龐扭曲起來,神色變幻不定。

那位入山多年卻籍籍無名的雜役子弟說道:「我就是洞府境,隨便你殺。」

老修士站起身,將那名單丟入嘴中嚼碎了,「萬萬不敢有此念頭,我這就去殺了他們。」

不遠處,漣漪陣陣,出現一個身穿道袍的圓臉姑娘,御劍懸停,稱讚道,「境界不高,倒是有幾分趨吉避禍的能耐。」

祖師修士眼角餘光瞥去一眼,那位來歷不明的女子劍仙,好似是那神誥宗的道袍裝束?

參加早朝之前,一位正印堂官依循某張仙方的山上藥膳,大快朵頤,吃着吃着便開始七竅流血。

一輛參加朝會的馬車,駛入一條斷頭路的僻靜巷子,掀開簾子,皺眉問道,怎麼還沒到。

一處京城最熱鬧的青樓,那花魁縮在角落,梨花帶雨,裹着金絲繡鴛鴦的綢緞被褥,牀上還有個眉心處有鮮血冒出的官員,心口處的窟窿,是用那匕首後補的。那名竟是懶得蒙面的刺客,是個她依稀記得是這邊「端茶壺」跑堂的年輕男子,在青樓身份最是低賤不過了。此刻他面帶微笑,豎起手指擋在嘴邊,輕輕搖頭,示意她不要聲張。

她哪裡見過這等血腥的陣仗,倒是聽過些說書故事,若是不小心見過了歹人的面目,就要被殺人滅口,滿臉淚痕的花魁,雙手顫顫巍巍往下,露出的風景,亦是顫顫巍巍。

刺客倍感無奈,擺擺手。

剎那之間,一道鮮豔光亮掠向男子脖頸處,男子驚駭,避之不及了。他剛剛悄無聲息,一窩端了三個結伴來此馬戰的邱國***,先前兩個,連那五六位大被同眠女子都未察覺絲毫,直到這間屋子……確實不該大意的。

一道凌厲劍氣直接破開窗戶,將那暗器打碎,再將那欲想前撲的女子斬殺,花魁的屍體癱軟在牀,劫後餘生的男子迅速轉身,從那窗戶縫隙間瞧見一個容貌清逸的男子,對方在門外廊道徑直前行,以密語說道:「我叫蘇琅,同行。負責此地收尾,你以後小心些。」

天矇矇亮,一處府邸庭院內,一位穿好朝服的兵部官員,正值壯年,走在廊道,想着心事。一個身材瘦弱丫鬟,早早側身停步,等到雙方靠近,她怯生生喊了聲老爺,官員點點頭,即將擦肩而過之時,她袖中滑出一把匕首,往那官員心口一捅,抽刀再捅,不忘往脖子上又一抹,抽刀之後再肩頭官服擦拭血跡,收刀入袖,她繼續挪步,姍姍前行,最終從那側門離去。

一座書齋,辭官多年的老人擡起頭,看着那個輕輕打開門再關上門,陌生面孔的中年男子,老人也不驚懼,更無叱問,只是氣態溫和,笑問道:「那邊來的?」

老人是邱國出了名的官場老油子,官聲譭譽參半,但是他對待宗主國大驪王朝的強硬態度,以及邱國必須脫離藩屬身份的心願,一直沒有變過,他既不求名,也不求財,更不爲子孫謀求富貴。老人嘆了口氣,自己明明已經命人加強了戒備,依舊形同虛設。男人只是點頭,沒說話。

老文士嗯了一聲,問道:「除了我之外?」

男人一板一眼說道:「他們都不在名單上邊。」

老文士也不再說話,只是看着這個男人,大概是怕刺客跟一個死人也不說真話。

男人說道:「刑部那邊沒有下令斬草除根,我不敢有絲毫違背。」

好似面癱的他猶豫了一下,擠出一個興許是笑臉的東西,「仔細看過先生的著作,除了抨擊大驪朝政之外,其餘寫得都很

好。」

老文士有些訝異,沉默片刻,笑道:「年紀大了,還是怕疼,你能不能別用利器殺人,換個別的死法,比如用毒?」

見那男人搖搖頭,老文士剛想惋惜幾句,只覺得身上驀的一疼,便已死去。

一位相貌清瘦,以風骨雄勁著稱朝野的禮部老侍郎,被譽爲邱國的文膽。老人在邱國成爲大驪藩屬之前,他就最是不遺餘力,罵大驪蠻子罵得最狠,措辭老辣,邱國成爲藩屬之後,便養病幾年,前些年又開始出仕,是年輕太后親自讓首輔大人請他出山的,此刻老人眼淚鼻子糊滿了鬍鬚,與那位就站在寢屋內的刺客,哽咽道:「這位壯士,實不相瞞,我曾是大驪翊州人氏,年輕時候隨家族搬遷至此,只是鬼迷心竅了纔會胡說八道,其實我內心深處,是無比希望大驪王朝能夠長盛不衰,那可是我祖籍家國所在……」

刺客點頭道:「秘錄檔案都有寫,我看過很多遍了。」

這位老侍郎臨死之前聽到的最後那句話,「我也是翊州人。」

一艘離京的仙家渡船之上,兩位擔任扈從修士,各自重傷,面對面靠着牆壁而坐,一位爲國公爺賣命的家族供奉眯起眼,其中一人陰惻惻笑道:「呦,竟是同行?之前真看不出來,平日子相處,油腔滑調得很,你小子下手真夠狠的,堂堂國公爺的腦袋都給你擰下來了。」

他說着說着,便伸手捂住嘴巴,指縫間滲出鮮血,恨恨道:「我攔不住你暴起殺人,也沒攔着你走,爲何要跟我換命?」

另外那位負責按照名單動手的大驪死士,坐在地上,伸手捂住脖子,說道:「因爲你在第二份名單上邊。」

一支長矛轟然穿過牆壁再透顱,將那別國諜子當場擊斃,牆外那邊有人以心聲說道:「簡單包紮過後,能否起身離開?」

男子點頭道:「可以。」

邱國上下,太后皇帝,文官武將,豪閥權貴,譜牒修士,江湖名宿,只要是名單上的,三百多號,一一死了。除了名單上邊,邱國邊軍裡邊的十幾位帶兵武將,士卒沒有死一個,更別提邱國邊關到京城那條道路上的老百姓們,沿途縣衙門的升堂,學塾的書聲,田間的農忙,開始熱鬧起來的廟會,都是依舊的。

山間吹來黃雀風。

一支秘密離開京城去那僻靜郡縣的車隊,人仰馬翻,手忙腳亂,早有刺客一擊得手便消失在晨霧中。

清晨微微亮,道人身形如孤鶴,冉冉飛渡大江。

既然京城絕非久留之地,那就尋處荒郊野嶺避一避風頭。

此刻道人自以爲得逞,毫無徵兆的被起於岸邊蘆葦叢中的一條劍光斬殺。

邱國京城的老百姓,只知道今天的朝會,除了官員人數少了些,依舊召開,只是皇帝韓鋆禪讓給了弟弟韓鍔,據說是太后竇宓親自下達的懿旨,約莫是她覺得親王韓鍔更有才略吧,還說在那金鑾殿上,首輔大人懇請致仕,剛剛登基的新君,準了。護國真人,那位傅老真人,好像也要返回山中道場閉關了。在邊境的兵馬也都奉旨撤回了,御道兩邊專門做早朝官員生意、還有城門口那邊等着開禁擺攤作小本買賣的商賈小販們,也開始收攤子了。京城內外好些一夜之間便多出好些的說書先生,在天橋底下,在酒樓之內,在那趕集廟會,開始說書了,他們就要一拍驚堂木,說起新故事了。

天就這麼亮了。

太平無事的官道上,走着走着,都走出了京畿地界,聽了好些道聽途說、有聲有色的消息,卻又開始背井離鄉的少女與那青年埋怨一句,「邱國沒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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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5 18:07:27
第1303章 志怪故事

曾經有大驪刑部官員打過一個很形象的比喻,勘磨司檔案庫每一份自述卷宗,都是一篇文字明快、篇幅很短卻極爲精彩的刺客小傳。

一座邱國京城普普通通的市井客棧,蘇琅已經換了一身裝束,返回此地,屋內還有弟子高油,正襟危坐,終究是擔心師父這趟出門會有意外,總不能才認了師父沒幾天,就要身負血海深仇,還沒學到幾分真本事,便從此走上爲師報仇之路吧。

蘇琅從包裹裡拿出一隻木盒,從中取出文房四寶,坐下後開始研墨,閉目養神片刻,提筆蘸了蘸墨汁,開始在紙上寫起邱國京城之行、青樓刺殺的見聞記錄。

耐着性子不問什麼,高油坐在一條長凳上邊,望向蘇琅的背影,終於還是忍不住輕聲問道:「師父,在寫什麼?」

蘇琅說道:「一份給大驪刑部查閱的詳細記錄。」

高油哦了一聲,不敢多問。

蘇琅猶豫了一下,招招手,讓高油坐在桌邊,將寫完的兩頁紙遞過去,剛好寫到黃階被那青樓花魁偷襲之前,蘇琅說道:「切記看過就忘。」

高油仔細看完兩頁紙,除了學習劍術打熬筋骨,這段時日自然是認了些字的,少年隨口說道:「師父,若是我,就要格外小心這位花魁了。」

蘇琅神色不變,問道:「爲何?」

高油說道:「這黃階分明是個精通暗殺的行家老手,偏偏只有人數最少的這間屋子裡邊,那位睡一宿便要開銷三百兩銀子的花魁就無意間醒了?擱我,可不信她只是個嚇壞了的花魁。再說了,小心駛得萬年船,去賭莊可以賭運氣,可是這種腦袋拴在褲腰帶上邊的活計,總不能隨隨便便賭命,既然不好隨便殺人,也要立即敲昏了她。若那花魁真是個歹人,假設啊,黃階要麼是粗心了,要麼就是雙方早就認識,卻擔心隔牆有耳,比如師父你不就在外邊盯着他?好像也不對,若是相認了,那花魁只管裝睡便是,咱們武夫不是可以聚音成線偷偷言語嘛,不對,又不對了,如果黃階與她是老相好呢,說書的,不總說一句情難自禁,比如黃階其實有了最壞的猜測,她的諜子身份已經暴露了,必須二選一,只能活一個……師父,我就是隨便亂猜的。」

在少年家鄉的那條巷弄裡邊,便有好些最低廉的窯子,和那倚門賣笑的暗娼,所以瞧見紙上寫那一宿三百兩銀子的開銷,看得高油眼皮子直打顫,那位花魁是全身金子做的女子麼。以前他跟萬言路過門口都要喊姨、或是喊嬸的幾位婦人,少年本來有個志向,就是攢了二三十兩銀子,就給她們寄過去。師父聽說過此事,只是說句有心了。銀子則是一兩都不給的。

蘇琅露出笑容,點頭道:「爲師沒有看錯你,果然是塊當諜子的好材料。」

自己後邊寫的內容,不用給這小子看了。至於真相到底如何,刑部勘磨司那邊自有計較。

高油撓撓頭。

蘇琅故意皺眉,神色不悅問道:「怎麼有這麼多的奇怪想法?」

高油神色尷尬,照實說道:「師父,當那扒手,也不容易的。我跟萬言六歲起就開始做這個勾當了,可沒有師父教,都是無師自通,看人不準,下手不快,就要捱揍的,一巴掌打得原地轉圈圈都是常有的事,萬言有次被人踹得狠了,便落下了病根。所以每次吃了虧,被打得鼻青臉腫了,事後我們哥倆就要合計合計,好好琢磨一番。」

蘇琅笑道:「倒是行行出狀元。」

高油如釋重負。只要師父不將自己驅逐出門,看輕幾分,算得什麼委屈。

蘇琅便與這位徒弟多說了些內幕,「黃階盯着那幾個邱國當朝權貴殺,我就負責盯着黃階,既是防止發生意外,走脫了某條漏網之魚,或是那幾個酒囊飯袋的官員身邊,興許藏着高手,當然我也有監督黃階的

意思,防止他有任何不軌意圖,以及違禁舉動。他遞交給刑部的記錄,與我給的內容,每個細節,都必須嚴絲合縫,對得上,如果被刑部勘磨司官員發現某處漏洞,就要按例複查,輕的,我們需要走一趟京城刑部,嚴重的,就是直接派人找到我們當面詢問了。刑部武選司郎中,就是負責盯着我的人,算是之一吧。而刑部侍郎趙繇,就是盯着他們這些官的官。至於是誰來負責盯着趙繇,如今朝廷到底有沒有這麼一號人物,天曉得。」

高油驚歎不已,「這麼說起來,那位趙侍郎,真是天大的官了。」

蘇琅笑了笑,「這麼說也沒錯。」

高油好奇問道:「這次對邱國出手,咱們大驪來了很多的高手?」

蘇琅點頭道:「爲師只是做具體事務的人,不參與謀劃,不過也簡單,大致估算一下,兩份名單上邊,總計大概五百號人物,爲師跟黃階這樣的,屬於大驪兵、刑兩部在內的幾個機密衙司成員,再加上從邯州在內三州駐軍當中,臨時抽調而來的隨軍修士,明裡暗裡,不管有沒有真正出手的,怎麼都該有三百人左右。」

高油震驚道:「這麼多?!」

蘇琅笑道:「多嗎?」

高油小心翼翼說道:「打個五折,一天之內,把邱國當官的和帶兵打仗的殺乾淨,都綽綽有餘吧?」

蘇琅笑着搖搖頭。

高油問道:「師父,是我說錯啦?」

蘇琅放下筆,正色說道:「誰負責殺誰,不全看境界高低,這是其一。就像爲師覺得你適合做這個行當,跟高油此刻的境界高低,就關係不大。每場刺殺,既要做事穩當,保證結局,又能讓黃階他們有所歷練,這是大驪刑部培養諜子的一貫宗旨。比如黃階在青樓做了幾年最爲賤業的行當,就是一種熟稔各種人情世故的歷練,他將來更換地盤,轉變身份,例如去扮演一擲千金的富貴子弟,脂粉堆裡打滾的王孫公子,那麼無論是談吐,見識,氣度,定然是可以勝任的,只會演得比真的比還真。這是其二。」

「最重要的,是第三點。以後的"黃階"們,或是你高油,都是可以當官的,身份由暗轉明。雖說你們不是走科舉這條道的清流正途出身,但是大驪王朝有兩條專門爲你們設置的升官路線,你們甚至有朝一日,還有機會主政一方。據我所知,官身最高的,已經做到了大驪王朝的府尊、郡守,好像還有一位磧州副將。」

蘇琅微笑道:「傳言我們刑部的馬尚書親口說過,官分兩種,讀書厲害官,做事務實官。」

不過尚書大人後邊還跟着一句,我就是那種讀書很厲害、做事更務實的官了。

高油一聽就樂了,「那個馬沅嘛,我曉得的,家喻戶曉的大官嘛,是那上柱國鄱陽馬氏的家主,我們京城那邊都說他是關老爺子的私生子。」

蘇琅也不訓斥這名徒弟的口無遮攔,沒大沒小。

高油一下子焉了,神色複雜起來,輕聲道:「師父,以前跟萬言他們幾個,每次提起馬尚書的事情,總覺得就是個逗樂解悶的笑話。現在認了師父,才曉得趙侍郎的無比厲害,便一下子覺得那馬沅,既然官帽子比趙侍郎還要大些,定是一個極爲可怕的人物了,說不定我將來哪天跟馬尚書見了面,說話的時候,舌頭都會捋不直吧。」

蘇琅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沒事,反正機會渺茫,想要丟人現眼都難。爲師至今也未能見過馬尚書,不曾有機會當面聊一句。」

蘇琅瞬間伸手抓起桌上的劍鞘,朝弟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屋外響起輕輕的敲門聲,蘇琅更換嗓音,故作慵懶問道:「誰?」

門外響起一個能讓男人聽了酥掉幾兩骨頭的嫵媚嗓音,「屋內的客官老爺,需不需要

讓姐姐進來暖暖被窩?價錢好商量……」

那女子說着便自顧自笑起來。

蘇琅滿臉無奈,不過仍是鬆了口氣。

高油壓低嗓音,驚喜道:「周姨?!」

蘇琅快速收好那幾頁紙藏在袖中,看了眼桌上木盒,猶豫了一下,便沒收拾,去開了門,果真是周海鏡。

她身邊還有個笑眯眯的英俊男子,腰懸一枚紫皮酒葫蘆。

蘇琅大爲意外,立即拱手道:「刑部二等供奉蘇琅,見過曹侍郎。」

方纔屋外廊道中,是周海鏡幫忙曹侍郎隱藏了呼吸和腳步聲響?還是說?

曹耕心拱手還禮,「幸會幸會,久聞青竹劍仙的大名,如雷貫耳,我跟周姑娘剛巧路過,打攪打攪。」

誰對誰如雷貫耳還真不好說,蘇琅側過身,讓他們走入屋內,輕輕關上門,深知言多必失,蘇琅便不再開口。

曹耕心望向高油,再次拱手,笑嘻嘻道:「這位小兄弟好,一看就是個有官氣的年少俊彥。」

高油早已經識趣起身,不用師父提醒,就已經遠離那張桌子,站在牀鋪那邊。

聽到這位「曹侍郎」的搭訕,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望向師父那邊,蘇琅卻沒暗示什麼。

少年一頭霧水,侍郎?哪裡的侍郎?這處邱國的?總不能是與那位趙侍郎一般官大的人物吧?當官的,都這麼吊兒郎當的嗎?那我跟萬言,豈不是天生就是當大官的料?算了,萬言這個不講義氣的王八蛋,已經跑去山上當神仙了。

曹耕心笑問道:「小高兄弟,瞧見了陳先生,說話能把舌頭捋直嗎?」

高油疑惑道:「哪位陳先生?」

曹耕心笑道:「他去過你們那條巷子、找過你們周姨啊。」

高油頓時樂了,「侍郎大人是說他啊,陳宗主嘛,認得,怎麼不認得,一看就是個江湖高手,沒少聊……也沒多聊,反正就是蠻和氣一人。」

穿布鞋的傢伙,聽周姨說賊有錢一財主,嚯,財不露白,老江湖了。

曹耕心哈哈笑道:「那你還怕什麼馬尚書,以後見了面,直接問他是不是關老爺子的私生子,我也好奇此事多年了,小兄弟如果得到了答案,記得跟我說上一說。」

蘇琅瞬間心中瞭然,差點沒忍住罵娘。真是他,真當了那?

這位青竹劍仙隨即轉念一想,當年那場問劍,自己算不算雖敗猶榮?

哪怕明知道對方是個侍郎官,可高油實在是害怕不起來,低聲道:「我又不是傻子。」

蘇琅怕高油說錯話,只得硬着頭皮笑着介紹一句,「高油,這位曹侍郎就是我們大驪京城的吏部侍郎大人,不是邱國的。」

高油瞥了眼曹耕心的酒葫蘆,嘿了一聲,神色靦腆道:「師父,猜是猜到了,根本不敢當真。」

吏部的曹侍郎,在京城那邊,哪個不知誰人不曉,一等出身,二等才情,三等官,末等的人品,好醇酒婦人,出了名的不務正業。說句難聽的,就是那種爛大街的名聲。不過如高油這般在地面上討生計的少年無賴,每每扯閒天,聊起這位貌似只有平易近人一個優點的曹侍郎,卻是羨慕得很。

都說曹侍郎小時候就開始做春宮圖的買賣了,京城市井坊間傳得玄乎,不知真假。

曹耕心坐在長凳上,雙手抱住後腦勺,習慣性往後一靠,嚇了一跳,趕忙坐正身體,臉色有些尷尬,說道:「我在劍舟那邊,最不受待見,確實是貶了幾個官,可也升了更多的官啊,像黃階這樣的,雖說有些紕漏,做事不夠老道,功勞卻是實打實的,就必須升官嘛。結果還是快要被幾個比較大的官老爺指着鼻子罵了,估計我敢還嘴半句,他們就敢把刀子架在我脖子

上邊了。湊巧周姑娘發現你這麼個熟人在這邊,我們就麻溜兒來這邊躲清靜了。讓趙侍郎獨自頂上去,挨那唾沫星子。」

高油畢竟不曾公門修行過,少年只是覺着曹侍郎言語風趣,不去當個說書先生真是可惜鳥。

蘇琅卻是清清楚楚知道什麼樣的貶謫,纔會讓邯州將軍在內的幾位,暴跳如雷,不惜直接與一位有個上柱國姓氏的吏部侍郎對着幹。簡而言之,這次不光是對邱國動刀子,大驪邯州官場內部,也是捱了刀子的。

周海鏡笑道:「劍拔弩張,差點打起來。一個大老爺們,躲在兩個娘們身後,真是豪氣干雲。再看看趙繇,怎麼做的,同樣是侍郎官,不退反進,伸手指着刺史司徒熹光跟邯州將軍魯竦的兩張臉,大罵不已,他們敢還嘴嗎?趙侍郎罵那兩位封疆大吏就跟罵孫子似的。」

曹耕心仰頭灌了一口酒水,無奈道:「人比人氣死人。他孃的,以後我要去刑部當差,吏部這地兒,燙屁股。」

蘇琅試探性問道:「接下來是要補位?還需要有人盯梢一段時日?」

周海鏡嘖嘖稱奇。

曹耕心點頭道:「那些空出來的位置,已經掉了舊主人腦袋的官帽子,不管是京官還是地方武將,都有一到兩位早就預定的候補人選,頂替上去,例如首輔莊範和大將軍竇眉讓出的位置,邱國廟堂裡邊都要爭,得搶。還有那個韓鍔剛剛登基,正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所以邱國朝堂跟地方官場,大體上還好說,是比較簡單的,至於山上仙府和江湖門派,就更容易了,簡直就不算個事,當然也有些位置是短期之內無人能替代的,就會比較棘手,例如各地書院,在野清議這一塊,就要多費些精力了,除了那些涌入邱國朝野、只需照本宣科的說書先生們,估計還需要一些朗朗上口的市井歌謠,再加上廣爲流傳的幾句讖語吧,不過還行,總之都在國師府那邊的預期之內。至於效果如何,確實還需要再看兩三個月吧。」

高油在聽天書。

蘇琅心情極其複雜,拗着性子說了一句,「不敢想象。」

曹耕心笑了笑,「各有各的不敢相信吧。」

大驪京城,只說自己管着的地支十二人,餘瑜最近不就都快糾結死了?還有皇子宋續那邊,又好到哪裡去了?

崔國師在的時候,滴水不漏,處處運轉順暢至極。

崔國師不在,這才幾年功夫,大驪王朝某些地方就開始……

別的不說,遠的不談,只說國師府那幾個文秘書郎?地支一脈的周海鏡也好,邯州副將黃眉仙也罷,殺他們就跟捏死雞崽兒一般容易,可如果真正到了官場?

何況修道之人講求一個遠離萬丈紅塵,道心不蒙塵,形神不被俗世纏縛,豈是戲言。

曹耕心神色如常,問道:「還約了兩位貴客在此見面,蘇供奉介不介意我們鳩佔鵲巢?」

蘇琅起身笑道:「既然沒有收到額外的刑部調令,那我跟弟子高油,本就需要立刻離開京城。」

曹耕心笑道:「這位小兄弟,煩請蘇供奉好好栽培,學得一身高強本領,下次你們師徒再去京城述職,可以去我那邊坐坐,反正刑部跟吏部都在南薰坊,不差那幾步路。」

蘇琅抱拳告辭,「一定。」

師徒二人前腳剛走,後腳便來了兩位。

英俊青年,後衣領插着一把摺扇,像那浪蕩不羈的貴家子,身邊女子頭戴冪籬,侍女模樣。

他便是在朝堂上「唱名」的青年侍郎,寒素出身,少年神童,金榜題名的狀元郎,進了翰林院,輾轉兩部行走歷練,青雲直上,三十多歲便當上了一部侍郎。除了當年差點被老皇帝欽點爲駙馬都尉,邵宛陵的仕途沒有任何波折。

而這位捧劍宮女,名叫

韋嫺柔,接連梟首三人,教習嬤嬤,年輕太后,少年皇帝。

他們兩位,都是貨真價實的邱國本土人氏。

一個冒着天大的風險,當上邱國吏部侍郎的第二天,就主動寄出一封密信給大驪刑部。

一個是十二歲就成爲大驪刑部諜子,是那京城教坊戶籍,尤其精通長袖折腰,驚豔四座。

老百姓不需要知道太多的內幕,邱國廟堂一清二楚,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周海鏡感慨不已,「本來以爲蘇琅清高,不適合官場,老孃看走眼了。」

曹耕心笑道:「清不清高,也要看人下菜碟。退一步說,官場能夠媚上卻不欺下,就算能人一個,不敢說一定仕途通達,反正我是很看好這位青竹劍仙的。下次在吏部衙門見了面,一定要問問看當年那場山莊問劍的細節。」

周海鏡嗤笑道:「你無聊不無聊。」

曹耕心說道:「蘇琅只是官場邊緣人物,所以許多想法,還是看得淺了。」

周海鏡驚訝道:「曹耕心,你可別貶人擡己,故意在我這邊裝蒜!」

曹耕心難得在她這邊說幾句硬氣話,沒好氣道:「我打小就對做官一事怕到了骨子裡,所以在這件事上,我一口唾沫一顆釘,結實得很,你以爲我在槐黃縣當那窯務督造官,真是每天遊手好閒混日子啊?在那個地兒,是誰都能站穩腳跟的?吳鳶,袁正定,都是絕頂聰明人吧,他們都碰過釘子,栽過跟頭的,就只有我全身而退。」

周海鏡譏笑道:「既然怕,那你還當個屁的官。站着說話不腰疼,擱這兒說風涼話呢?」

曹耕心苦笑道:「身不由己的,何止是江湖和情場。」

敲門聲響起,周海鏡擡了擡下巴,曹大人趕緊開門去,抖摟你的天朝上國侍郎官威去。

卻瞧見曹耕心竟然一本正經整了整衣領,去那邊開了門,笑着說兩位請進。約莫是邵宛陵見這個位高權重的宗主國一部侍郎,沒有挪步的意思,他這才放棄了帶上門的想法,率先走向那張桌子。韋嫺柔摘了冪籬,與曹耕心施了個萬福,跟着邵宛陵站在桌邊。

曹耕心關了門,神色認真,轉身拱手道:「幸會。」

周海鏡倍感意外,破天荒如此禮數,咱們曹侍郎莫不是被誰附體上身啦?

曹耕心開門見山問道:「邵宛陵,沒有讓你立即補缺兵部尚書,會不會心裡有氣?」

邵宛陵搖頭道:「我不適合職掌兵部,不單單是年齡資歷的問題,我只適合吏部或是刑部,晚幾年再升任尚書,沒有任何問題。」

曹耕心點點頭,「今天來此約見,是國師讓我捎句話,要問你,願不願意去大驪京城通政司任職?剛好通政司近期會有一些不小的位置變動,那些空出來的位置裡邊,就有合適你的。」

「當然不可能跟邱國這邊是一樣的品秩,畢竟過於惹人側目了,對你以後在大驪王朝的仕途發展,以及在家鄉這邊的朝野清譽,可能都會有不大不小的隱患。但是我曹耕心可以在這裡保證,只要你去了通政司,有幾分本事,就能有幾分與之相稱的實權。」

周海鏡吃驚不小,都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只差沒有跟邵宛陵說去大驪通政司飛黃騰達了吧?

不曾想邵宛陵眼神堅毅,搖頭道,「我求官,但是不求大驪的官。說句大言不慚的,就算曹侍郎今天綁我去大驪京城,我也不會當官。甚至是那位國師親自站在這裡,我還是一樣的說法!」

沉默片刻,邵宛陵緩緩說道:「今天我可以反了名正言順坐龍椅的皇帝韓鋆,如果哪天邯州官員變得跟邱國一般無二了,我一樣會反了宗主國,反的就是你們大驪王朝。當然了,你們大驪的官員太厲害,又有一些,當官當得實在是太聰明瞭

,估計真有那麼一天,我就是悄然暴斃的下場,而且一定是死得極其罪有應得?無妨,死不足惜。」

說到這裡,邵宛陵自嘲一笑,忍了又忍,終究是一個沒忍住便爆了粗口,「幹他孃的,被那幫死不足惜的傢伙每天唸叨着死不足惜,聽着就不像什麼好話,變了味道了。」

曹耕心思量片刻,擡手一拍桌面,笑容燦爛道:「士志於道,斯文在茲。」

韋嫺柔聽得眼睛一亮。

曹耕心很快埋怨道:「有些話,太犯忌諱了,你別跟我說啊,你得親自去跟國師說。」

周海鏡伸手擋在嘴邊,與那瞧着十分羞赧靦腆的年輕女子小聲說道:「那句評價,是國師說的,曹侍郎只是借用。」

曹耕心臉皮厚,無所謂這種當面拆臺的言語,自顧自說道:「太會當官,確實不好。」

邵宛陵說道:「終究只是極少數,否則我也不會……」

曹侍郎反而更加心情鬱郁,擺擺手,打斷邵宛陵的話頭,咱們暫時不聊這個,他從袖子裡邊掏出一塊二等供奉牌,遞給韋嫺柔,再解釋一句,「本該是刑部趙繇親自拿給你,但是他現在脫不開身,就由我代勞了。」

韋嫺柔立即從袖中摸出那塊三等無事牌,做了交換。

周海鏡本就是心細如髮的女子,她看得出來,韋嫺柔藏着心事吶。

曹耕心將其掛在腰間,見幾人都是詫異的眼神,曹耕心問道:「幹嘛?犯法啊,過過癮不行啊。」

韋嫺柔輕聲說道:「曹侍郎,按照大驪刑部律例,擅自佩戴無事牌,不但犯法,而且罪責不小。」

柔柔怯怯的氣態,鶯聲燕語的語調。

曹耕心一揮手,「我是國師身邊的大紅人,也是趙繇的拜把子好兄弟……吹牛總不犯法吧?」

一隻手掌按住曹侍郎的肩膀,那人微笑道:「吹牛是不犯法,你好歹打個草稿。」

曹耕心轉過頭,笑道:「國師怎麼親臨此地了?」

除了陳平安,還有一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和那黃帽青鞋綠竹杖的青年。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迎客。

其餘兩位更是蹦跳似的站起來。

陳平安不理會曹侍郎,與他們拱手笑道:「見過邵侍郎,韋供奉,這些年都辛苦了。」

邵宛陵默然作揖。

韋嫺柔下意識拱手還禮,立即抽回手,施了個萬福。

曹耕心想要站起身表示表示,卻被陳平安雙手按回長椅。

陳平安笑着解釋道:「我來這邊,除了登上大驪軍方劍舟見識見識,再就是來京城這邊,跟兩位姓馬的大驪新諜子打個照面,他們是我強塞給大驪刑部的,我不能被趙侍郎看笑話。當然了,主要還是想要和邵侍郎和韋供奉混個熟臉,估計曹侍郎也當不好說客。」

曹耕心說道:「國師大人,我可是連那八個字的評價都拋出來的,仍是無法打動邵侍郎。」

邵宛陵笑道:「不說還好,曹侍郎那麼一講,我若是官迷,隨便去了大驪京城,豈不是讓國師看走眼?估計我會前程堪憂,可能曹侍郎也要吃些沒由頭的掛落?」

曹耕心揉了揉下巴,「真是這麼個理。我果然不適合混官場,繞不過你們這些人精。」

韋嫺柔面無表情,心中卻是萬分訝異,曹耕心怎麼敢這麼跟這位大驪新國師說話?

「你們都坐下聊。」

陳平安說道:「韋供奉,此次邱國變故,大驪兵刑兩部的部署,其實都比較倉促,屬於被我趕鴨子上架。你是當之無愧的首功,整條劍舟,無人有任何異議,所以我在劍舟那邊,本來是想要直接將你跳級提升爲頭等供奉的,但是趙繇不肯

點頭,說這個口子一開,大批刑部供奉以後依葫蘆畫瓢,覺得是條破格提拔的捷徑,做事情容易失了分寸,學得不像,反而壞事。趙侍郎負責管這條線,他都這麼說了,我覺得確實有道理,不過趙侍郎也算退了半步,說以後由他親自跟韋供奉對接事務,可以完全繞開刑部諸司。這裡邊的門道,有哪些具體細節,趙繇近期會找你面議。」

一聽到「韋供奉」稱呼,韋嫺柔便猛地站起身。

她神采奕奕,緊緊抿起嘴脣,一直輕輕搖頭或是點頭,耳邊鮮紅如一片人間最袖珍的火燒雲。

陳平安偏移視線,笑問道:「邵宛陵,真不去大驪京城通政司?」

邵宛陵站起身,搖搖頭,試探性問道:「能否懇請國師幫我與長孫尚書道賀?」

曹耕心忍着笑,得嘞,國師大人,也是一位蹩腳的說客。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肯定幫你美言幾句。場面話,打官腔,我自然遠不如你們,卻也不算門外漢。」

曹耕心看了眼邵侍郎,罵你不識趣呢。邵宛陵看了眼曹侍郎,說你沒個正行吧。

陳平安告辭一聲,帶着小陌和謝狗一起離開客棧,在那客棧附近的僻靜巷弄,身形皆是拔地而起,化作三道璀璨劍光,好似長虹劈開青天,直奔那座邱國仙家領袖的玉舫派。

先前在劍舟之上,曹耕心腳底抹油溜之大吉,趙繇還在跟司徒熹光、魯竦那撥封疆大吏對峙。

只說那六位在邱國朝堂上邊歷練的郎中,二升二貶,還剩下兩個直接被刑部帶走了。

他們根本沒有察覺到巨幅地圖那邊,有個青衫男子雙手負後,已經站了好一會兒。

等到他們察覺到不對勁,陳平安正在跟一旁的邯州副將黃眉仙詢問一些行軍事宜,之後陳平安就只是跟趙繇聊了韋嫺柔的破格提拔一事。

司徒熹光跟魯竦幾個被視爲邯州太上皇的大驪地方重臣,就沒敢開口說話。

他們不是忌憚什麼劍仙、隱官的境界身份,只是害怕一個行事風格太像繡虎的新國師。

昔年,「所以若是與我政見不合,那就是你錯了。」

如今,「我之於大驪王朝,是雪中送炭。大驪之於我陳平安,是錦上添花。你們要心裡有數。」

日頭漸高,萬里無雲,青天一色,遙遙見到那座仙家道場,羣山如簇劍,片片撞入眼簾,其中一峰頂有異色,宛如仕女簪花。

修道幽居的仙家們,便在此清隱。他們偶爾出山,不是護國真人便是豪門世族的供奉。

三位訪客開始進山,溪澗隨山轉,人隨溪澗行,羣山霧合,水光雲氣,撩繞衣衫。

走在山路間,謝狗咧嘴笑道:「公子,當真不見見邱國京城那邊的馬氏兄弟?見了面,肯定有趣。我先前偷看過幾眼,嘖,了不得,真是一個比一個心如磐石,必須刮目相看。」

玉宣國京城的兄弟二人,馬川和馬璧。他們的境遇,可能要比如今在扶搖宗的幾個更加苦不堪言。夢醒之後,一死了之?連那投胎轉世爲畜生的夢境,都早早替他們想好了的。想要剃髮當僧人,遁入空門,逃離紅塵?哪有這樣的好事。陳平安早就讓他們當過了,算是徹底堵死了他們這條退路。

謝狗開始張大嘴巴啊啊啊的,碰壁空谷蕩起陣陣迴音,她讓小陌也試試看,很好玩的。

小陌卻在跟自家公子聊正事,「無一人死亡,簡直是個奇蹟。「

陳平安說道:「哪個不是人精,一個個都心裡跟明鏡兒似的,在既定規矩之內,都要保證做得很漂亮,挑不出瑕疵。畢竟皇帝陛下,國師府,六部堂官,有資格出席御書房小朝會的,全都看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小陌問道:「公子,接下來刑

兵吏三部之間的互糾互察?」

陳平安說道:「看着就是了。」

小陌說道:「我跟謝狗能做些什麼?」

陳平安說道:「你們這雙道侶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最大的作爲。」

小陌點點頭。

謝狗板起臉轉過頭,學那小米粒咧嘴簸箕大。

玉舫派的諸峰旁支,今天悄無聲息死了好些祖師堂成員,不是被那位道號「靈旆」的掌門傅賢寄予厚望的修道奇才,便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閉關祖師爺的親傳、再傳弟子。

從頭到尾,老神仙沒有解釋一句半句,積威深重,祖師爺親自出關清理門戶,誰敢質疑,當真不怕被一併拾掇了?對外假稱元嬰的龐蘊,掌門師侄傅賢一死,在自家道場,老人便是自稱玉璞境又如何?

先前傅賢帶着一位嫡傳,下山去了一趟邱國京城,結果回來的,竟然就只有那位徒弟,匆匆御風,神色悲愴,踉蹌跨過大堂門檻,跪在那祖師堂內泣不成聲,說師父駕鶴歸道山了。難得出關主持議事的祖師爺臉色陰沉,說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狗東西,差點就要毀掉吾家道統七百年基業,提它作甚,死了就死了,將他座椅撤了,死在外邊倒也乾淨省事了,休想在祖師堂有一幅掛像,還要譜牒除名!

將那霍嶺大略盤問一番,走個過場,龐蘊對這個劫後餘生的傢伙勸慰、勉勵幾句,無非是讓他不要多想,就當是一場砥礪道心的紅塵歷練,如今我們玉舫派正是用人的關鍵時刻,

龐蘊還臨時起意,收了個關門弟子,竟是個不起眼的外門雜役,天大造化,鯉魚跳龍門了!

祖師堂裡邊,還有一位身份不明的圓臉姑娘,她也不落座,就在大堂內閒逛,看看楹聯內容,摸摸金漆柱子。龐蘊也不介紹她的來歷,由着所有人猜去。

她也姓傅,不過卻是來自神誥宗。金丹境,劍修。

龐蘊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就足夠了,她那位已經過世的太姥爺,是神誥宗天君祁真的傳道人。

傅霽在神誥宗輩分很高,她還有個大驪邯州隨軍修士的身份,在玉舫派這邊逗留,是需要等幾個同門晚輩趕來此地,他們是在別處幾個仙家門派忙碌,想來不會有什麼紕漏,道齡不大,卻都是走慣了山下紅塵的老江湖了。

傅霽看過了那些掛了的玉舫派歷代祖師爺畫像。

她沒來由想起去了北俱蘆洲開宗立派的賀姐姐。

賀姐姐既是修道天才,以前還是神誥宗具體管事的,卻常說道人看山河,易起倦怠心。

玉舫派山門牌坊那邊,一雙相貌酷似的青年男女撤了隱身道術,按下雲頭,飄然落下身形。

男子頭戴道冠,玉樹臨風,腰纏一條漆黑如墨的縛妖索。女子面容冷峻,極爲冷豔,腰間懸掛一條青黃竹節打鬼鞭。

不知是姐弟還是兄妹的兩位仙家,好像在等人,也不着急登山,讓那既自慚形穢又心有綺唸的門房修士,到了嘴邊的一句「今兒封山,恕不待客」,都只得輕輕咽回肚子。

很快就有一位脣紅齒白的少年神仙,同樣是頭戴芙蓉道冠,駕馭一團耀眼霞光,疾速繞過座座山頭,如當空拽出一條綵帶,到了山門這邊,轟然落地,少年大袖一捲,驅散塵土。

那青年見了他,習慣性調侃一句,「短腿騷包,仙氣很足啊。」

少年道童哈哈大笑,短腿?晃了晃腰桿,剛想要葷話幾句,卻被那女子冷冷斜眼,只好閉嘴。

早就看見了那三位神誥宗道士,謝狗好奇問道:「山主,一直沒問,我們來這邊做啥?」

陳平安雙手籠袖,想了想,神色溫和笑道:「這就是好多年前的一個志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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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9-25 18:08:54
第1304章 一幅飛昇合道圖

先前三位道士,哪怕他們沒有頭戴芙蓉冠、魚尾冠,仍然一看氣度就是所謂的神仙種。

眼前三個,更像遊山玩水、入山訪仙的富家子弟,門房修士便要攔上一攔,問詢籍貫家世了。

貂帽少女將那刑部三等無事牌翻了個面,文字顯露出來。

「大驪」二字很刺眼,「三等」兩個字還稍微好些。

門房修士還是識貨的,便又將到嘴邊的那句話咽回肚子。竟是上國仙師,大驪刑部的高人。

虧得是「三等」,還不至於太過嚇人,若是某位二等供奉親臨玉舫派,在這個大驪那道國書「點名」的多事之秋,這位門房修士都擔心是不是要被滅門了。

自家那位剛剛出關的元嬰老祖師,也未必扛得住事啊。

聽說如今只要有這塊牌子,就能夠在寶瓶洲、北俱蘆洲和桐葉洲三洲之地橫着走。

尤其在那咱們寶瓶洲乖孫兒一般的桐葉洲,早先有些山澤野修膽大包天,先學了一口地道的大驪官話,再仿製一塊無事牌,一路招搖撞騙吃香喝辣。好像是等到我們落魄山的下宗,青萍劍宗在那邊創建,加上天目書院的一位新溫的副山長,開始親自負責解決此事,傳聞一口氣抓了百餘號人物去書院苦讀聖賢書,這類「壯舉」才漸漸銷聲匿跡。

說實話,每次翻看那些山水邸報,那些桐葉洲野修不光是各國騙錢,連那譜牒仙子的身子都能騙,他瞧了也心動啊。

過山門之前,走在中間的那位青衫文士,竟是不忘朝自己拱手行禮。

門房心情舒朗幾分,還了一禮,心想他們有大驪官身的,倒是比那幾位神誥宗道士客氣些。

他們拾級而上,道路兩旁古樹參天,綠蔭蔥蔥,多是大幾百年樹齡的古物了,幽幽石階,逼退夏日暑氣。

謝狗試探性問道:「山主,即便有了那高孤三講,你依舊確定無法重塑陰神陽神吧?」

陳平安搖頭道:「絕無可能。」

他倒是希望是先生跟禮聖都看錯了說錯了,可能嗎?

高孤在地肺山華陽宮的最後一場傳道天下,三講最重要的一講,就是如何建造一座長生橋。

這爲青冥天下多少凡俗道官、山澤精怪之屬,指明瞭一條清晰明確的登山法?

誠然,其中絕大部分見此道法,肯定還是無法成功建橋,就此登山走上修行路。但是單憑高孤這份灼然見識,高孤就當得起一句「功德無量」!

讓謝狗直白感受到了一種遠古歲月裡某些道士的氣魄。

更何況還有那最後一講的「講劍術」,只說謝狗,以後若有機會遊歷青冥天下地肺山,就要在山門禮敬一番。或是將來在某地,遇見了華陽宮一脈的道官,謝狗也願意多些耐心。

謝狗繼續問道:「山主是不是還有機會,煉出個儒家聖賢的本命字?」

這麼喜歡傷口撒鹽是吧?陳平安微笑道:「謝次席不如跟周首席一起去青萍劍宗當差?」

謝狗撓了撓貂帽,說道:「那我就想不明白了。」

若是山主還有那出竅的陰神,跟一副陽神身外身,倒還好些,謝狗就不擔這份心了。當那大驪國師也就當了,比如讓那陰神出竅遠遊,每天去大驪京城的國師府點卯便是。

退一步說,山主如果真是個正統的儒家弟子,偷偷找見了某個本命字的雛形,也成。當這大驪國師,簡直就是量身打造的「道場」,打個比方,是「文」「祀」之類的,那就可以在大驪禮部事務上邊多花心思,若是「武」,戈,戎之類的,要麼當初聽從禮聖的邀請,退而求其次,側重點可以放在大驪兵部衙署。

可問題是這兩條道路,顯然都行不通。

謝狗小聲道:「斗膽說句大逆不道的,山主好像本末倒置了。」

若是已經證道飛昇,開始循序漸進,小心摸索、求證那條合道之路,也就罷了。可如今陳平安還是仙人境,遠遠沒到一位得道之士靜極思動、主動涉足紅塵的階段。難道是大煉萬物這條道路,被姜赦那廝打成了一條斷頭路,通過觀道那位丁道士、用以驗證「飛昇法」的可行性,也落了空,山主便心灰意冷,神衰氣餒了?想要通過忙碌人間庶務、朝堂公事來排解鬱悶?

小陌建議道:「公子不如尋找幾種秘本道書,當然最好的,還是那種道統傳承完整的,能夠幫助公子兼顧修習扶龍術?」

謝狗使勁點頭道:「好主意!」

也算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了。

當了大驪國師,總不能好像打份短工還得自己往裡邊添補吧?

謝狗很快說道:「浩然天下這邊的扶龍術一脈,比較駁雜,是不是有那術多道低的嫌疑?既然要走這條路,就別馬虎了。」

小陌笑着點頭,「當然要精挑細選。」

謝狗開始琢磨去哪裡可以「借」來法統、道書,嘿,兩位供奉,一雙道侶,真是爲自家山主的修道之路操碎了心吶。

一般來說,講扶龍,就註定繞不過道家了,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花費個二三十年,或是至多百年,建功立業,幫助已經躋身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的大驪王朝,國勢蒸蒸日上,最終坐穩頭把交椅,到時候再抽身離開廟堂,重返山中,正應了那句「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卻是想着青冥天下那邊的道官,最是精通此道,他可以跟碧霄道友討要幾本,至於道書道統的來路如何,那就是碧霄道友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或者再走一趟歲除宮?找吳霜降討要?相信以此人的謀略,肯定不缺此物。說不定就等自家公子開口了?

狹義的扶龍術,有兩種,山下,比如在亂世當中輔佐某人登基坐龍椅,當那開國皇帝。山上,就是輔佐真龍王朱這類。

或是更寬泛一些,出山主持朝政,經世濟民,輔佐君主成爲中興之祖,長續國祚,海晏清河。又或是幫助末代君主,君臣相合,力挽狂瀾於既倒,扭轉亂世跡象,轉爲昇平之國。

最厲害的,當然是如那繡虎,挽天傾,凝聚一國之力挽救一洲之山河破碎。

走到山腰附近,見大石磊落,突兀而起,崖刻「飛仙台」。鑿石爲磴,登山梯道如一線天,兩邊有鐵鏈作山下攀附之欄。一座攢尖亭冠其上,四旁有青苔、藤蔓如發下垂,嫩綠浮霧靄,嫵媚可愛。

陳平安擡頭望向那座「飛仙台」,卻沒有涉足涼亭的念頭,說道:「不是說沒有用,短期來看,三五十年間,以偏向道家的扶龍術治理大驪朝政,確有修道裨益。只不過以有心算天心,終究差了很多意思。若是崔師兄在旁觀道,估計會笑眯眯看着我,好像在說,"就這"?」

謝狗皺緊眉頭,聽山主的言外之意,是已經想到了更多的意思?設身處地,謝狗都要惱火,當真天無絕人之路?

一澗飛空,懸橋而渡。俯瞰回視來時山路,沒入雲中,想來先前諸峰已在履下。

按照山志,名爲赤溪、青溪的雙澗在此合流,一條渾赤如血,一條水色綠如碧玉。

玉舫派祖山並非筆直一線通往祖師堂,橫出一條刀劈劍削般的山嶺道路,如鯽魚背脊,去往更高一山。陳平安隨便找來一根藤條,攥在手心輕輕一抹,便成了一支古拙的行山杖,走在寬不過數丈的山嶺之巔,小路由大塊青石板鋪就,山脊兩側雲海撞壁翻涌,陽光照射之下,掀起陣陣金色波瀾,偶有一羣飛鳥掠出雲海。

石板道路上,響起行山杖戳地的清脆聲響,陳平安沉默許久,解

釋道:「按照既定的規劃,我這仙人境的底子,打得不算差,爲丁道士護道即觀道,就有一定把握證道飛昇,躋身了飛昇境,貪得無厭,大煉萬物,絕不吃飽。」

「按部就班躋身武道神到一層,當然最好是能夠躋身十一境,在百歲之前,成就肉身成神的野心。幽居道場,兼顧畫符,多多益善,百萬千萬,用以架梯。所以就算沒有跟姜赦這場架,我自己也會只餘下五行本命物,將人身天地之內的全部,打成混沌一片。」

「求的,就是純粹二字的十四境劍修。」

「合道之路,就是登天。」

「故而成爲十四境純粹劍修的第一件事,就是問劍周密。」

謝狗想了想,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修道一事,山主其實不笨,姜赦真是欠揍!

陳平安神色自若,臉上沒什麼悲苦神色,甚至就連憤懣之情都無。

雙崖對峙,他們走在一條向陽的棧道間,山中猿啼鳥聲倏忽響起。

對面峭壁棧道,便是光線昏沉了,以至於需要行人手提燈籠,孤燈點點,若夜間墳冢爍磷火。

小陌看了對面一眼,那幾個估計是玉舫派的雜役弟子。

陳平安笑道:「小時候活得比較累,還要咬咬牙,堅持活下去,還要堂堂正正好好活着,內心深處,自然是奢望街坊鄰居能夠長久記住我爹孃的好,不管如何,走得早,卻還是教出了一個有家教的孩子。那麼接替大驪國師之位,也是一樣的道理。」

「崔師兄全不在意身後名的好壞,我卻在意這個世界對崔瀺的看法和評價。我很在意。」

「我承認我有執念。」

「我要糾正崔師兄那些他故意留下來的大小錯誤,縫補缺漏。要讓原本就好的,對的,變得更好,趨於更爲醇正的"善"。這是一份考官已經離場,留在師兄「那張書桌」上的考卷,未來百年大驪王朝的好與壞,我有沒有讓崔師兄和齊先生寄予希望的大驪王朝,變得更好一些,便是隻有我自己心裡有數的答卷了。」

「可如果止步於此,那我就是個良心不錯的醇儒?只是作爲崔瀺親自護道的師弟,還當過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我不事功誰事功?崔瀺事功學問的衣鉢,我不接誰能接?」

「皇帝宋和,當真不想徹底擺脫繡虎的陰影?由他獨自帶領大驪王朝進入一個嶄新的年份?但是我出現了,他沒得選罷了。」

這種心思,實屬人之常情,再正常不過了。原本等到沈沉、長孫茂,魏禮這些老人一一退出朝堂,其中作爲崔瀺心腹之一的韋諒是去是留,其實就看韋諒識趣與否了,之後不管是趙繇,曹耕心,吳王城等,他們這撥新崛起的大驪中樞重臣,都會圍繞着皇帝宋和的意志,久而久之,君臣雙方達成默契,後者開始自行旋轉。

上次文廟議事,確定一事,浩然九洲的各國禮部尚書,都必須是書院儒生出身,不過文廟最終也給了二十年的緩衝。一想到已經是山崖書院賢人的李槐,將來有可能在南邊某個小國擔任禮部尚書,想一想也是很有意思的。沒辦法,昔年遊學路上,一行人當中,李槐年紀最小,是大半夜拉個屎還要必須有人「護道」的。

臨近山巔,謝狗以心聲問道:「山主是不是找到一條新路了?」

陳平安點頭道:「總要試試看。不過我跟曹侍郎不一樣,吹牛皮會先打草稿。」

謝狗咧嘴一笑,豎起大拇指,由衷讚歎道:「山主你要是跟我們道齡相仿,了不得。」

陳平安不領情,笑呵呵道:「先前在扶搖麓道場,是哪家供奉貼地鳧水看笑話來着?」

小陌看了眼滿臉茫然的貂帽少女,沒好氣道:「演,繼續演。」

謝狗小心翼翼問道:「

是山主的大師兄,繡虎早就幫着鋪路了?」

陳平安搖搖頭,「他不屑爲之,我只要不再燈下黑,自己就能琢磨出來。」

謝狗疑惑道:「門道就在國師府裡邊?這總沒猜錯吧?可我連那堂屋和崔瀺的書房都逛過啊,怎就沒有領悟?」

陳平安說道:「一樣的山水,不同人的不同心境,看出的門道豈會一樣。」

小陌猶豫了一下,問道:「山主將來不會是想要合道地利吧?」

陳平安氣笑道:「那我還怎麼去五彩天下,怎麼去青冥天下?揹着整座寶瓶洲嗎?」

謝狗哇了一聲,「那就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背井離鄉嘞。」

陳平安雙指併攏就是一板慄。

想起一事,陳平安以心聲問道:「小陌,躋身了十四境,你現在看待世界的畫面是?」

關於十四境修士所見「世道」的景象,火龍真人在魚鱗渡替謝狗描繪過一番。

先前陳平安與陸沉暫借道法,遊歷寶瓶洲各地,也有一些獨到「見解」。

小陌說道:「大致可以分爲三種景象,一種是能夠看到來時道路上,十餘里山路間的數千個"謝狗",如一幅幅定格畫卷串聯在一起,還有此刻"謝狗"即將往前行走的道路上,但是數量不多,百餘步,數十人,而且身形會越來越淺淡。」

「第二種,見青山如劍,見江河溪澗這類流水亦是如劍,只需心念微動,便可以隨意駕馭山水作長劍。」

「第三種,興許是本命飛劍之一使然,得見天外人間懸有一線作劍光。」

陳平安讚歎不已,點頭道:「真是蔚爲壯觀。」

謝狗揉着臉頰,悶悶不樂的模樣。以前是她追着小陌結爲道侶,現在……好像也還是追小陌嘛?

小陌說道:「公子,別看她在這裡裝模作樣,按照碧霄道友的說法,萬年之前的白景,就可以至少看到、或者聽見類似景象,多達五六種之多了。碧霄道友說她的那些見聞,即是"大道雛形"。但正因爲如此,白景反被拖累,如同遭受"天厭",她要想躋身十四境,便要比好些天材都要更難。」

謝狗雙手抱住貂帽,搖頭晃腦起來,「嘿。」

陳平安懶得說話。

總覺又被攮了幾劍。

小陌轉頭望向謝狗,正色道:「碧霄道友讓你不要繼續揮霍天賦了,只要一天無法合道,天地間替你預留的大道雛形再多有何用?」

謝狗呸了一聲,「他管得着我?境界高一層了不起啊……」

小陌頓時惱火,伸手按住貂帽,謝狗立即改口道:「必須了不起!」

畢竟靠近祖師堂了,便有一位玉舫派修士御風現身此地,她硬着頭皮說道:「我派正在召開祖師堂議事,煩請幾位貴客在此止步。」

注意力都在那個站在中間登山的少女身上,就怕她當場翻臉,到時候自己攔還是不攔?

因此她故意沒瞧見貂帽少女腰間的那塊大驪刑部供奉牌。

謝狗偏要故意拿起那塊牌子,晃了晃,瞅瞅,認得不?

小陌笑道:「我們不去你們祖師堂,看了一眼附近石碑就行。」

女修仍是滿臉爲難,道理當然是這麼個道理,問題是事後你們一走了之,我被祖師堂秋後算賬怎麼辦?

只是稍稍改變容貌的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二等無事牌。

原來先前劍舟那邊,趙繇也沒跟他這位小師叔客氣,聽說他要走一趟玉舫派,就讓他幫忙轉交這塊無事牌。此次邱國境內一口氣解決掉四百多號人物,獲得供奉牌或是變更供

奉牌等級的諜子和死士,依舊只有十六人,其餘的,仍然只是記錄在冊,在刑部履歷上添了一筆功勞。

女修瞥了眼,默默讓出道路。她還是頭回瞧見這種大驪刑部頒發的二等供奉牌子,長見識了。

有好事者估算過,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種無事牌,頭等供奉牌,字面意思上的屈指可數。

二等的,大概就是大驪每一州分攤到一塊的數量。這種牌子的分量如何,可以自行掂量。

女修便猜測這位相貌周正的中年文士,極有可能是我們邯州境內最大的那位諜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果然如傳言一般,最厲害的諜子,都是混在人羣當中讓人至多看一眼不會看第二眼的人物呢。

小陌倍感無奈,謝狗辛苦忍着笑,山主神色如常,腳步從容。

玉舫派祖山,按例山巔立碑。

石碑由國師繡虎親自撰文,禮部趙端瑾負責書寫,工部負責摹刻,大驪邊軍在各國羣山立碑。

當年寶瓶洲仙家門派,膽小諂媚一些的,就直接在祖師堂門口立碑,膽大一些的,就將石碑立在崖畔不起眼處,儘量少看幾眼。玉舫派這邊就屬於後者,不過也取了巧,專門爲這塊石碑蓋了一座遮風擋雨的亭子。

石碑這邊,涼亭內,已經有兩撥人。

一方是神誥宗道士,邯州隨軍修士傅霽。姐弟二人,齊眉,齊盦。少年道童,閻禱。

大驪地支一脈修士之一,女子陣師韓晝錦,她就出身神誥宗的清潭福地,跟傅霽並不陌生。

另外一方都是大驪諜子,舊掌門「靈旆」真人的親傳弟子,洪睨,身材魁偉。剛剛此人在祖師堂內聲淚俱下,說師尊已經駕鶴西去歸道山了,其實便是他親自將師尊送到鶴背上的。

再就是那個先前自稱洞府境,讓自家「元嬰祖師」龐蘊隨便殺的雜役弟子,在玉舫派的化名叫劉旺,真名黃衢。他其實藩屬邱國所有諜報的負責人,暫時還只有一塊三等供奉牌。頂頭上司,整個邯州諜子頭目,也是他的傳道恩師和刑部衙門的領路人,老人才是那位二等供奉。

黃衢剛剛升任爲龐蘊的嫡傳弟子,至少在玉舫派的身份地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方纔祖師堂內,龐蘊便狠下心來,以心聲問他一事,若是將他欽定爲玉舫派的下任掌門,他龐蘊能不能拿到一塊大驪無事牌?黃衢說此事需要上報給刑部,自己做不了主。龐蘊便請他近期與刑部那邊通融通融。

龐蘊不在兩份名單上邊,一方面是老修士牽涉邱國朝政不深,對那些廟堂鬥爭毫無興趣,另外早年也確實去過陪都戰場,在那邊待了兩年多光陰,至於什麼元嬰境,與一頭玉璞境蠻荒大妖打得有來有回……自家玉舫派跟邱國朝野聽聽就好。

真相是龐蘊在那處大瀆戰場,就是打打配合,遠遠的丟一丟術法神通,或是收拾戰場。

玉舫派這塊事務,實打實的洞府境修士黃衢在明處,作爲邯州隨軍修士的劍修傅霽在暗處。

刑部公務告一段落,各有收穫,雙方便在此相聚閒聊,山上的香火情總是這麼處出來的。

黃衢和洪睨內心深處,自然羨慕這撥宗門道士的出身和道統,卻也不至於如何嫉妒就是了。

傅霽他們敬重眼前兩位據說都是行伍出身的大驪諜子,倒也不會真想與他們一般在官場升遷,修道之士,紅塵歷練一遭數遭,終究還是要回到山中去的。

傅霽曾經親眼見到老龍城以北的戰場上,數以百萬計的蠻荒妖族大軍,如潮水般洶涌推進。

陽光照耀之下,嚴密結陣的大驪邊軍,符籙鐵甲熠熠生輝……那樣的壯闊場景,傅霽不想再見到了。

陳平安三人出現在視野中,讓涼亭內的他們停下了閒聊。

傅霽總覺得那個手持藤杖的中年文士,好像比較注意自己,奇了怪了,不是齊眉更美人些?

陳平安在涼亭外停步,取出那塊二等供奉牌,望向黃衢,笑道:「刑部趙侍郎讓我將此物交給你。」

黃衢跟洪睨一起快步走出涼亭,前者雙手接過無事牌,深呼吸一口氣,也不多問,只是與那人各自點頭致意,再取出原先的供奉牌遞過去,那人笑着將其收入袖中。

洪睨一拳砸在黃衢肩頭,「好傢伙,升官了!以後記得罩着我!」

黃衢咧嘴笑,傻樂呵。

涼亭內那幾位道士也與黃衢道賀幾句,之後他們便打了個稽首,各自御劍御風離去。

察覺到身邊道童的異樣,齊盦疑惑道:「短腿騷包,怎麼回事?」

閻禱的直覺,一向很準,難道那男子遞出的無事牌作僞?被閻禱察覺到不對勁了?

閻禱使勁搖搖頭,疑惑道:「總覺那人眼熟,偏記不起來了。」

傅霽說道:「我怎麼覺得他對我有點意思?」

閻禱跟齊盦立即對視一眼,咱們傅師叔祖真愛說笑。

齊眉神色複雜,卻沒說什麼,他好像就是當年胭脂郡城外煞氣很重的那座鬼宅內,大髯遊俠、背桃木劍年輕道士身邊,那個假冒劍仙的草鞋少年吧。

六艘大驪劍舟沒有立即返回船塢,而是開始依次去往藩屬國所在諸州上空。

年近八十高齡的通政使長孫茂,剛剛獲封文華閣大學士頭銜沒幾天,便轉任吏部尚書。

其實成爲了大驪「天官」的老人自己也倍感意外,倒是馬沅那小子賊精,竟然知道提前「燒冷竈」來了,跑到通政司衙署扯了一通廢話。長孫茂當時還真沒拐過彎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嘛,就只是老調常談,讓馬尚書良心別被狗吃了,照顧着點關翳然,那個小王八蛋如果在戶部待不慣,你馬沅就去陛下那邊幫忙說說話,來我通政司好了。

大驪王朝百餘個州,京城散佈有大大小小的各州會館,方便地方官員進京議事、述職有個落腳地兒。卻不是隨便哪個州都能將自家會館建造在千步廊附近的,能夠稍微挨着點皇城,就算財大氣粗、在朝中有門路了,例如只有極少數類似處州、洪州這樣的會館,纔可以靠近南薰坊,此外一些大州的會館,至多就是靠近皇城的內城邊界。

千步廊南薰坊,曹耕心攛掇着周海鏡、改豔用陳平安的名義,讓他來當大掌櫃,不用他出錢出工,只需要每年拿分紅就好了,周海鏡是賺錢的路子一向很野,而在京城開了間仙家客棧的改豔則是掉進錢眼裡就出不來的,一聽此事,她們都覺得完全可行啊,反正他們幾個就這麼瞞着陳平安,合夥開了一間茶館。

茶館就開在蔚州會館裡邊,至於用不用交租,不清楚。

所以等到飛劍傳信落魄山霽色峰,拿到第一筆分紅的幾十兩銀子之後,便是陳平安都有點懵。

若說邱國一事,是陳平安這位新國師趕鴨子上架,可好歹是小朝會通過氣、國師府議過事的,曹耕心你們幾個可以啊,敢想敢作敢當是吧?

暮色裡,一輛馬車緩緩停在蔚州會館門口,車伕是個黃帽青鞋的英俊青年,施展了障眼法的陳平安掀開簾子,跳下馬車。

謝狗對喝茶不感興趣,正在國師府那邊奮筆疾書,與容魚姐姐借了書房,埋頭寫那山水遊記,時不時讓容魚幫忙瞜一眼。

曹耕心正在待客,親自煮茶,對面坐着的,是剛剛有事入京的蔚州刺史,婁冕。

蔚州是大驪屈指可數的大州之一,刺史婁冕行事幹練,在大驪廟堂一向官聲不錯,尤其重視轄境教學和水利兩事,政績卓然。這大概與婁冕自己的出身有關,禺州人氏,祖輩都是臉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科

舉出身,與上柱國曹氏關係近,五十多歲,如果不出意外,還能往上走。

婁冕這次入京,暫時沒有見到上柱國曹橋,但是曹耕心能賣這個面子,已經讓婁冕很意外了。

婁冕笑問道:「元美,說吧,要將我引薦給誰?」

元美是曹耕心的字。

曹耕心笑道:「是這茶館的幕後大掌櫃,我就是幫忙打雜的。」

婁冕啞然失笑。

婁冕是一州刺史,住處是由鴻臚寺卿那邊專門安排的,不會在此下榻。

本來是有些問題想要私底下詢問曹耕心的,比如長孫茂升任吏部尚書一事,大驪劍舟爲何突然升空巡視諸州藩屬國地界,尤其是傳聞朝廷有那在州之上設置道一級的打算?只是到了這邊,婁冕剛起了個話頭,曹耕心隨便一句話便打岔開了,婁冕聞弦知雅意,便只是喝茶閒聊了。不管怎麼說,煮茶的,都是一位比他更年輕的吏部侍郎。曹耕心能夠依舊是喊他一聲婁叔叔,他喊一聲元美,便是默契。

房門輕輕敲響,曹耕心擡了擡屁股,婁冕已經站起身,率先去開了門,除了會館侍女,還有一位氣態隨和的青衫男子,婁冕愣在當場,那人笑着朝朝前邊伸出一隻手掌,婁冕霎時間壓下心底驚濤駭浪,立即挪步,慢慢走回位置,後者輕輕關門之前,與那位侍女道了一聲謝。

曹耕心嬉皮笑臉,抱拳笑道:「陳劍仙真難請啊,大駕光臨大駕光臨。介紹一下,蔚州婁冕,我喊婁叔叔的,婁叔叔可是看着我長大的。」

陳平安笑着點頭,坐在椅子上,接過曹耕心遞過來的茶杯,婁冕這纔跟着落座。

周海鏡跟改豔,就在那隔壁屋內聽牆角,如今她們關係緩和太多了,畢竟是生意夥伴。

其實這次喝茶,也沒聊什麼,就是蔚州的風土人情,京城官場的一些趣事,主要是曹耕心在那邊穿針引線,東拉西扯。

喝完茶,陳平安跟婁藐走在前邊,廊道和樓梯就那麼寬,曹耕心便笑呵呵跟在他們身後。

下樓梯的時候,婁冕本就身材不高,此刻稍稍側着身子,微微低着頭,與那位「陳先生」繼續聊着天,陳平安也只好雙手籠袖,笑着搭話。

樓梯後邊的曹耕心便看到茶館門口,有個一看就是當官的,雙手負後,衆星拱月,官員仰着頭,正在看那那些陳列在琉璃櫃檯高處的各種茶器、茶餅,點評幾句,身邊衆人便是笑聲一片。下了樓梯,然後曹耕心就看見那位官員,趾高氣昂開始往茶館裡邊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低頭彎腰,甩下身後那羣蔚州本縣人氏在京城掙錢的幫閒們,本來是他們推薦來這邊長長見識,都說這茶館的主人,很有來頭。此刻瞧見了前邊迎面走來的婁冕,官員快步前行,便已經嚥了唾沫潤過嗓子,驀的站在距離刺史兩步外的跟前,與婁冕輕聲自報身份。

一州刺史,封疆大吏,管着十六郡府,一百多個縣,刺史大人不認得他,他如何會認不得婁刺史?!

婁冕面無表情,點點頭,「這是茶館兩位東家,陳先生,曹公子。」

官員不明就裡,一頭霧水也沒多問什麼,只是低頭哈腰陪着婁刺史一路走出茶館,送到一輛好似縮在犄角旮旯毫不起眼的馬車旁邊,婁冕上馬車之前,瞥了眼這位官威大到嚇人的本州縣令,也沒說什麼,上了車,緩緩離開蔚州會館。

坐在車廂內,婁冕閉目養神,看來朝廷合併數州設置一道,是勢在必行了,好事!

今天之前,婁冕是完全不清楚那位陳先生就在京城的,只是喝過茶,許多問題便豁然開朗了。

接下來國師府頒發的每一道政令,都將是大驪王朝的一次強勁脈搏。

一國如人身!

只是一想到那位縣令大人,之前只

是翻閱卷宗有所粗略瞭解,這下子算是徹底記住名字了。

婁冕睜開眼,嘴脣微動,是句家鄉方言。

小陌駕駛馬車,去了內城地面。

林守一在大驪京城是有一棟小宅子的。其實早年買下了兩座宅子,一棟先前租出去了。

租下宅子的便是吳王城,如今的兵部侍郎。

陛下已經賜下府邸,吳王城也搬進去了,但是租來的宅子,卻尚未退租。

吳王城這種人,能夠活着離開戰場,絕不是什麼大老粗,或是意氣用事的愣頭青。

陳平安雙手疊放,食指輕輕互敲。

本來設想了兩條合道之路,比如以仙人境悟出的飛昇法,真能成功證道飛昇,那麼之後,若是無法登天合道,還有一條候選道路。現在既然被打亂了步驟,無妨,無非是轉換一下先後順序。

小陌說道:「公子,到了。」

陳平安走下馬車,叩響門環,故意大聲問道:「林玉璞在不在家?」

林守一今天剛剛來到京城,打開門,疑惑問道:「既然不是催債,喊我來這邊做什麼?」

在小陌那邊卻是另外一幅面孔,微笑道:「見過小陌先生。」

小陌笑道:「見過林公子。」

陳平安帶着小陌進了院子,笑道:「想不想參加科舉?」

林守一誤以爲自己聽錯了,「什麼?!」

陳平安說道:「如果沒記錯的話,林叔叔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夠當官?」

林守一滿臉糾結神色,說不出話來。

陳平安笑道:「我的學生曹晴朗,可是一甲三名之列,我看你,比較懸,能夠二甲進士就算意外之喜了。」

林守一皺眉道:「到底怎麼回事?」

陳平安也不隱瞞,將皇帝陛下欽定的「未來吏部尚書」一事說了。

林守一隻覺得匪夷所思,苦笑道:「這都什麼跟什麼啊。」

陳平安說道:「考個三甲同進士出身也行。」

林守一問道:「你已經當上新任國師了?」

陳平安點頭微笑道:「所以想你去那邊讀書,開小竈的時候,有個朋友一起吃飯,可以聊些有的沒的。」

林守一思量片刻,說道:「搬去你那邊讀書就算了,太不自在了,至於能不能考上進士,我憑本事試試看,若是一次不成,兩次好了,兩次都不行,我就老老實實當我的修道之人。」

陳平安如釋重負,說道:「就等你這句話呢。」

林守一說道:「別幫忙作弊!你知道我的脾氣,小心朋友都做不成。」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林守一笑道:「二甲進士想來不難。」

陳平安笑眯眯不說話。

林守一突然說道:「其實我最想當的官,是山崖書院的山長,或是春山書院的山長。」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可以的,這件事,我可以跟你保證,我們私心就私心了。」

林守一不再言語。

陳平安說道:「有空就去我那邊坐坐。」

林守一問道:「這麼着急回去?」

陳平安唉了一聲,「你是閒人,我是忙人,能一樣嗎?」

林守一也不挽留,將陳平安送到門外巷子,見林守一欲言又止的模樣,陳平安覺得有趣,跟少年時候差不多,矯情。

陳平安擺擺手,上了馬車,剛掀起簾子,就聽到林守一笑着稱呼一聲,陳平安停下動作,頓了頓,嗯了一聲,鑽入簾子。

林守一的那個稱呼,是「小師叔」。

國師府,第三進院子的堂屋,本

是崔瀺的待客、議事處。

先前那場小朝會,皇帝宋和曾說國師府的「山上手段」,只會比御書房更多,當時陳平安玩笑一句也不怕僭越,等到陳平安從容魚那邊拿到一塊類似「通關文牒」的秘製玉牌,當他真正跨過那道大堂門檻,憑藉玉牌撤掉層層障眼法,便知道何謂別有洞天,別說僭越,說是造反都可以。

除了宮城後廷和人云亦云樓外邊的那條巷子,崔瀺通過此地可以去往整座京城任何一處。

陳平安選擇崔瀺書房對面的廂房作爲處理公務的「小衙署」,但是在讓那少年韓鍔走入後院之前,陳平安更是親力親爲,重新佈置了這座堂屋的格局,容魚和符箐在旁負責幫忙從各座衙署「搬來」地理圖冊和卷宗,包括新大驪的官方檔案,寶瓶洲大瀆以北舊國的庫藏資料、秘錄,堂屋之內很快便堆積成山。

一座書山如有清風翻書頁,嘩嘩作響。

陳平安散開神識,將那些書冊地圖、文字掃一眼,便在「牆上」多出與之對應的線條。

看過的,便讓容魚和符箐物歸還主,放回各座京城衙署原地。

故而她們搬書進山快,一本本書冊出山更快。

謝狗只覺得文思如泉涌,抖了抖一頁紙,輕輕吹了吹墨跡,越看越滿意,真是妙筆生花吶。

容魚笑而不言,國師大人又有的忙了?

謝狗伸了個懶腰,請容魚姐姐帶路去往後院堂屋那邊。

容魚帶着她跨過門檻。

一堵將近九丈高的「書牆」,懸掛有巨幅地圖,五彩斑斕,大驪王朝的國力、底蘊,最直觀的體現出來。

那幅地圖上,金色的圓圈,標誌出類似邯州木魚溝的各州駐軍,以及類似黃天蕩這些軍方船塢

以碧綠顏色繪製出大驪境內大瀆江河主幹支流。土黃色的是那山脈,各國舊五嶽以及發脈、分支,還有京城陪都兩地戶部、通政司、州縣各自存檔的戶籍黃冊。淡青色的,是那各州縣的官學、大小書院,官道與數以萬計的驛站,還有數以百計的仙家門派,大驪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祠廟所在,文武廟,各級城隍廟。

一幅地圖,宛如人身之經絡筋骨,氣血流通。

準確說來,是十多幅地圖,層層疊疊,有着細微的間距。

最底下的第一層是白底黑字的大驪版圖堪輿圖,第二層是舊寶瓶洲北方地圖,第三層是金色的大驪兵力分佈圖,第四層是大驪一國「白銀流動」、商貿路線圖,第五、六層是新舊河流圖……

容魚和符箐看久了,容易頭暈。

好像眼力越好,越是難以收神。

陳平安帶着小陌快步走入屋內。

陳平安閉目片刻,搜檢記憶,伸出手指,無數條絲線蔓延出去,在那牆上如同花開。

瞬間補上半幅寶瓶洲南方堪輿圖。

陳平安再猛地手腕擰轉,將那巨幅地圖倒懸。

白景眯眼片刻,隨即恍然。難怪陳平安要當這大驪國師,要坐那把空缺出來的椅子,要代替崔瀺和齊靜春兩位師兄延續他們之於大驪王朝、寶瓶洲的深刻影響,難怪他會說是一張自問自答的考卷和答卷,因爲他要在大驪王朝的山河版圖上,烙印!是別開生面的一種大道顯化!

小陌感慨道:「這纔是真正的"錦上添花"。」

陳平安眉眼飛揚,他給自己畫了一幅飛昇合道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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