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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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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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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0 09:31:3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章 喝好酒的大宗師

  皇宮邊緣,有七八道身影或懸停空中,或屹立牆頭,蠢蠢欲動,只等皇帝陛下一聲令下,就要聯手殺敵。這些老神仙和武道宗師,各自之間,知根知底,配合默契,一對一,自認誰都不是那名外鄉漢子的一合之敵,但是天底下的神仙打架,其實並不推崇捉對廝殺。

  武英殿廣場的高牆之外,老宦官身上一襲鮮紅蟒服,已經破敗不堪,站起身後,嘴唇微動。

  大隋皇帝點頭道:「小心些。」

  與此同時,大隋京城的皇城和外城之間,廣袤區域內,大有玄機,其中欽天監有十二尊金光燦燦的金甲力士,從四面八方破土而出,身高三四丈,身負銘文,各自持有一件護國神兵。

  一處寺廟有鐘聲響起,梵音裊裊;一座道觀香爐內有紫霧升騰,香火凝聚成一張巨大符籙;一座石拱橋下,有白蛟攀援橋壁,在欄桿處探首而出……

  皇宮內有龍壁陣法,庇護大隋高氏的龍子龍孫,皇宮之外,則有一座氣象萬千的大陣,經過大隋數百年的經營和累加,用以保護整座京城的安危,能夠不受山上勢力的摧破威脅。

  一旦這座護城大陣開啓,能夠迫使京城境內所有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受到高氏龍氣的壓制,跌落一到兩個境界,假設一個上五境的練氣士,試圖在大隋京城大肆破壞,哪怕最終被合力斬殺,對京城造成的衝擊,一樣是大隋高氏不可承受之重。

  但是如果面對一個被壓制到十境實力的上五境修士,顯而易見,大隋京城方方面面就會遊刃有餘,哪怕所有人都跌境了,可這叫螞蟻多咬死象,一個十境的破壞力,任你拼了性命不要,不留退路地打天打地,底蘊深厚的大隋京城照樣不怕。

  陣法壓境一事,就像是在長生橋上設置關卡,使得練氣士和武人的氣機流轉受阻,不得不放緩通行速度。

  當初懸浮於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由四方聖人聯袂打造而成,號稱禁絕小洞天內一切術法神通,一旦强行施法,反撲極大,當初截江真君劉志茂不過是推演一二,就為此折壽數十年,陣法威力可見一斑。

  驪珠洞天無疑是此類陣法的祖師爺。

  老宦官站起身後,雙拳重重互擊一次,眉發怒張,怒喝道:「來!」

  皇宮龍壁陣法蘊藏的九條金色虛無蛟龍,從各處飛快湧向宦官所站位置,一條條金光攀援而上,然後變成一條手指長短的金色小蛇,紛紛透過老宦官的七竅,進入神魂,融為一體。

  老者很快像是變作一尊來自上古天庭的金色神靈,大步走向高牆處的窟窿,每一步都在地上踩出金色的漣漪,他並不低頭彎腰,直接用手拍爛牆壁,徑直走去,重返武英殿廣場。

  文臣武將,輔佐君主,是為扶龍,內侍宦官之流,則是次一等的附龍,雙方對於帝王龍氣皆有某種感應,但是像這位大隋京城守門人之一的年邁宦官,能夠駕馭堂堂皇皇的高氏龍氣,為自己所用,仍是匪夷所思,皇宮邊緣的那些練氣士和武道宗師,面面相覷,眼神中都有些驚懼。

  顯然這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重大秘密。

  老宦官對那外鄉漢子厲色道:「再戰如何?!」

  若說之前他是大隋棋待詔中的弱九國手,那麼當下就是名副其實的棋力暴漲,一躍成為了頂尖的强九國手。

  李二看著老人,有些訝異,對方體內如同澆灌了大量的金液,好似兵家兩座祖庭的請神之法,但照理說又不應該。

  李二懶得深思,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與大驪藩王宋長鏡在驪珠洞天內那一場大戰,磨刀石有兩塊,一塊是九境巔峰的宋長鏡,第二塊則是驪珠洞天本身,可即便如此,李二仍是無法成功破境,反而成功將宋長鏡送入了傳說中的十境,真正的武道止境。

  要說半點不失落,肯定不可能,所以李二這才答應師父楊老頭,離開東寶瓶洲,去尋找自己的證道契機。

  當時老人泄露過天機,說了一句,「你李二破境不在生死間。」

  李二環顧四周,突然有些了悟。

  為何楊老頭要他故意壓制李槐的天賦根骨,又為何齊先生在那晚登門拜訪,喝酒的時候,看似隨口聊了那些,「强者拔刀向更强回頭再看,這根本就是齊先生認可了他的武道,當時齊靜春就清清楚楚點透了,他李二自己一直在走、可惜卻從未自知的腳下大道。

  向更强者出拳,沒有錯!

  跟宋長鏡的那場生死之戰,李二本就占優,他其實鬥志不高,只不過是恩師的吩咐,聽命行事而已,加上也確實想知道自己的武道斤兩,到底有多少,所以最後打得還算酣暢淋漓,可內心深處,李二並沒有覺得那是自己想要「出一口氣」。

  但是如今與整個大隋為敵,若說起因是為兒子李槐打抱不平,那麼現在八面樹敵,身陷虎狼環視的境地,李二笑了,開懷大笑。

  李二之前在東華山之巔,他分明想要說點什麼,可偏偏不知道該說什麼,那就只能打個明白。

  於是在驪珠洞天窩囊了一輩子的李二,想通了,自己兒子這麼聽話懂事,還受人欺負,他這個當爹的,如果九境實力不夠分量,未必打得服對手,那就破開他娘的九境,來個十境再說!

  李二深呼吸一口氣,默默感受著來自四方八面的無形壓力,在心中默念道:「先別急,飯要一口一口吃,這磨刀石還不夠沉。」

  手無寸鐵唯有一雙拳頭的李二,和那憑藉大隋龍氣塑造出一副金身、也無任何神兵利器的老宦官,開始對沖而去。

  武道極致,全無半點花哨招式可言,不過是快準狠三字,以最快的速度,最大的力道,打到對手身上最弱的地點,以水磨功夫相互消耗,看誰能夠支撐到最後,誰站著就生,倒下則死,就這麼簡單。

  兩位九境巔峰的世間最强大武人,每一次出拳對撞,相互捶在對手身上,都讓那些皇宮邊緣地帶的練氣士和武人,心湖大震,氣機絮亂。

  李二和蟒服貂寺的廝殺,已經無異於山上的神仙打架,這不比殺力有限的江湖廝殺,千萬莫要湊近了看熱鬧,這是山上仙家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看戲看戲,會真的把性命看丟的,至於拍手叫好或是指點江山,那更是大忌,練氣士之間的爭鬥,往往法寶迭出,大範圍殃及池魚,越是拼命,輾轉騰挪極其遙遠,很容易就從一處戰場掠至之前的戰場之外,加上一個不留神就會籠罩方圓數里數十里,動輒生機全無,這要還敢貪圖熱鬧,不是找死是什麼?

  之所以這些打得蕩氣迴腸的巔峰之戰,仍然有人願意冒死觀戰,那都是强者遇上更强者之間的廝殺,為了砥礪心性,借他山之石攻玉,試圖查漏補缺,完善自身術法的缺陷漏洞,可不是為了點評這一招打得漂亮那一拳出得刁鑽。

  所以年邁宦官在生死一線之間,身為大隋京城的守門人,仍是在出拳間隙,跟李二立下了一條規矩,「出武英殿廣場者輸!」

  可謂用心良苦。

  所幸李二點頭答應下來。

  兩人在方寸之間,打出了天翻地覆的雄偉氣概。

  本來齊整平坦的武英殿廣場,早已磚石翻裂,溝壑縱橫,大片大片的崎嶇不平。

  就連兩邊朱紅高牆都已多出十數個大窟窿,李二身後不過四五個,蟒服宦官身後高牆破碎更多,有一處接連撞開三個窟窿,導致一段牆壁全部倒塌,像是開了一扇大門,每次兩人都不曾真正退出高牆之外,這意味勝負未分,還有得打!

  年邁宦官雖然劣勢不小,可是愈挫愈勇,沒有半點頽勢,象徵權勢的鮮紅蟒服愈發破碎,可是那副難以摧破的不敗金身,不見絲毫黯淡,畢竟在此作戰,這位大隋貂寺占盡天時地利,不但從弱九變成强九,而且與大隋國祚戚戚相關的皇宮龍氣,源源不斷彙聚而來,讓老人立於不敗之地。

  實打實的互換一拳,金身老者一拳打中李二頭顱,李二一拳砸中老者胸膛。

  李二身形倒飛出去,一腳踩在高牆之上,借勢反彈,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前掠,身後牆壁轟然倒塌大片,老宦官之前挨了那一拳,一路倒退,越往後雙腳越深陷地面,犁出一條長達十數丈的深溝,當李二撲殺而至的時候,只得雙臂格擋在頭頂。

  李二這一拳砸得老人深陷底下兩丈多,地上出現了一個大坑。

  李二猶不罷休,高高躍下,雙手緊握一拳,對著半跪在坑底的老宦官當頭掄下。

  砰砰砰!

  大坑之內,傳出一陣沉悶的聲響,急驟如鐵騎馬蹄踩踏地面。

  地底下每一次劇震,大坑就開始向外蔓延,地表不斷有磚塊崩碎四濺。

  那蠻橫至極的漢子,簡直就是在鑿井!

  打得老者毫無還手之力,身形下墜,一身金光不斷爆炸。

  有一位御劍淩空的十境練氣士苦笑道:「才知道九境巔峰的武夫,如此不講道理。」

  言語之間,腳下的飛劍微微搖晃,如江水洶湧之間的水草晃蕩,若非船家舵手足夠沉穩,早就飄蕩遠去。

  如果不是職責所在,他一個享譽朝野的頂尖練氣士,武道之爭,對自身修為毫無裨益,何至於在這裡喝西北風。

  大隋宮城有一座暗藏玄機的廊牆,可以秘密通往各處,比如欽天監、六部衙門,還有東華山的新山崖書院。皇帝陛下可以在廊牆內行走,而不驚動皇城官員和外城百姓,免得每次出宮,老百姓都需要淨土掃街。

  一位腰間懸掛紅色戒尺的高大老人,緩緩而行,身旁是一位額頭滲出汗水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與武英殿廣場那位為國而戰的宦官一樣,身穿大紅蟒服,只不過兩人身份,品秩相當,實則雲泥之別。

  秉筆太監只得又一次小心翼翼催促茅老快行入宮,可是離開東華山的茅小冬嘴上答應,腳步仍是邁得不急不緩,這可把宦官急得不行,恨不得背起老人跑向皇宮。

  東華山山崖書院,正式改名為崔東山的白衣少年,離開山巔後,懶洋洋走向自己學舍,他單獨擁有一座僻靜小院落,如今他這位打架打出來的崔家老祖宗,少女謝謝,或者說盧氏王朝的天才修士謝靈越,就成了他名正言順的門下弟子,一同搬來院子,伺候起居。

  崔東山走入院子,瀟灑一拂袖,石桌上多出一副棋盤和兩盒棋子,棋盤上早有落子,棋至中盤,黑白棋子犬牙交錯,局勢複雜。

  崔東山站著拈起一枚白色棋子,沉吟不語,舉棋不落。

  已經拔出半數困龍釘的少女,練氣士修為已經恢復到五境,若是仔細凝視,依稀可見她渾身上下,流光溢彩。

  崔東山嘆息一聲,將白色棋子放回棋盒,不再理睬棋局,走入屋內,正襟危坐,將一本儒家經典攤放在身前,雙手十指交錯放在腿上。

  有清風拂過書本,翻過一頁泛黃書頁。

  少女謝謝站在門口,眼神既有敬畏也有艶羨。

  那一陣清風,竟是儒家學宮書院獨有的翻書風。

  深不可測,喜怒無常。

  這是她和於祿,對於這位少年皮囊的大驪國師,最大的觀感。

  你永遠不知道他的腦子裡在想什麼,下一步會做什麼。

  她突然想起那個一年到頭穿著草鞋的陋巷少年,他是怎麼做到處處壓制大驪國師的?真的只是靠一個莫名其妙的先生頭銜嗎?

  心性之爭,宛如拔河,必有勝負。

  崔東山紋絲不動,任由翻書風翻動書頁,低頭凝視著那些聖賢教誨的文字,微笑道:「阿良曾經有句口頭禪,叫『混江湖,咱們要以德服人,以貌勝敵』,我家先生,盡得真傳。所以我這個做弟子的,輸得心悅誠服啊。」

  少女眉眼低斂,不敢泄露自己的神色。

  崔東山依舊頭也不抬,沒好氣道:「醜八怪滾遠點,跟我這樣的翩翩美少年共處一室,你難道不會感到慚愧嗎?我要是你,早就羞憤自盡了!」

  少女施了一個萬福,輕聲道:「奴婢告退。」

  崔東山補了一句,「要死別死院子裡,山頂有棵高高大大的銀杏樹,去那邊上吊。」

  少女默然離去,來到院子坐在石凳上,看著那副棋局,她突然眼前一亮,像是為自己找出一條生路。

  感知到少女的異樣氣機波動,崔東山在屋內哈哈大笑,笑得趕緊捂住肚子,一邊擦拭眼淚一邊大聲道:「就憑你也想當我的師娘?他娘的老子要被你活活笑死了,算你厲害,真要笑死你家公子了……」

  少女瞬間再度絕望。

  屋內那白衣少年已經笑得滿地打滾。

  ————

  大隋皇宮,武英殿廣場上的大坑底下。

  老宦官搖晃著站起身,九條細微的金色蛟龍從竅穴退出散去,重歸大地龍壁陣法之中。

  老人頓時渾身浴血,但是精神昂揚,似乎在這場交手中受益頗多,雖然尚未出現破境跡象,但是就像九段國手的最弱者,穩步提升為中游九段的强勁棋力,只不過即便如此,仍是對付不了眼前的男人,那他就不再繼續揮霍大隋高氏的珍貴龍氣了。

  老人咽下一口湧至喉嚨的鮮血,灑然笑道:「咱家輸了。」

  李二抬頭望去,霧濛濛的天空,冬日的日光透過那些雲霧後,似乎扭曲了許多,這很不同尋常。

  老人又說道:「可你也輸了。」

  李二笑問道:「是以陣法壓制我的境界?將我壓到八境?」

  老宦官並不藏掖,坦誠道:「傾一城之力,圍毆一個九境巔峰的强大武夫,勝負不會有任何懸念,可是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但是對付一個八境的武人,會輕鬆很多,雖然只有一境之差,可大隋京城付出的代價要小很多,小很多。」

  老宦官罕見吐露心聲,望向這個實力恐怖的武道宗師,「你不管為何,想要覲見我們陛下,可以,你有這個資格,但是萬萬不該如此托大。畢竟我們大隋朝廷是要面子的。」

  李二咧嘴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境武夫的拳頭,還大不過你們大隋的顔面,對吧?」

  老宦官楞了楞,苦笑道:「倒是真可以這麼講。」

  李二屏氣凝神,氣海下沉,輕輕踏出一步,一場大戰沒有任何招式的漢子,破天荒擺出一個古老拳架。

  一身拳意,滄桑古樸,剛猛無匹!

  已經跌入八境的老宦官駭然瞪眼。

  隨著籠罩整座京城的雲霧開始下垂。

  京城內所有中五境的練氣士,和六境之上的純粹武夫,明顯感受到氣機流轉的滯緩不暢。

  更有一位籍籍無名的落魄說書先生,面露訝異,猶豫片刻,還是放下了手上的驚堂木,告罪一聲,不顧駡駡咧咧的聽衆們,走出臨時搭建的說書棚子,老人向皇宮那邊抬頭望去,心情有些沉重,負責為說書先生彈琵琶的少女來到身旁,輕聲問道:「師父,怎麼了?」

  老人輕聲道:「有九境武人硬闖我大隋皇宮,恐怕師父得親自去看看。」

  少女懷抱琵琶,歪著腦袋,天真爛漫道:「師父,你是堂堂十一境大修士唉,而且師父是咱們大隋的首席供奉,能夠不受護城陣法的禁錮,以十一打八,多不好意思呀?」

  略微駝背的老人嘆氣道:「誰說一定是十一打八,不好說啊,萬一真給那人打破了瓶頸,陣法限制就不再存在,加上師父的境界雖是十一,可又不是那精通殺伐的劍修和兵家,師父我從來不算真正擅長廝殺,這才是最麻煩的地方。」

  曉得諸多修行內幕的少女一臉驚駭,臉色雪白,顫聲道:「那師父你一定要小心啊!」

  說書先生嗯了一聲,輕輕跺腳,鋪子這邊灰塵四起,遮天蔽日,等到灰塵散去,佝僂老人已經不見身影。

  ————

  李二一步一步踩在虛空處,壯實身形再次出現在武英殿廣場上。

  先是從八境巔峰,一路破開那道天地間無形的大道屏障,重返九境!

  然後再度升至九境巔峰!

  最後當漢子閉上眼睛,緩緩遞出一拳,輕聲道:「給我起開!」

  四周好似有無數枷鎖同時崩斷,漢子身邊的虛空之間,出現一條條極其漆黑的縫隙,縱橫交錯。

  以李二為圓心,罡風四起。

  卷起無數磚石塵土。

  武英殿廣場上,平地起龍卷!

  當李二收起拳架,收手站定。

  那條高達天幕的龍捲風瞬間消散。

  屹立於廣場中央的矮小漢子,睜眼後,用悄不可聞的嗓音低聲道:「十境的感覺,確實舒坦,比起吃兒子剩下的雞腿,滋味是要强上一點點。」

  ————

  站在屋檐下等待消息的大隋皇帝,看到山崖書院的高大老人快步走來,大聲道:「陛下可以收手了。」

  身邊有清風拂過,身形佝僂的說書先生站在皇帝身側,輕聲嘆息道:「再打下去,除非捨得拆掉半座京城才行。」

  大隋皇帝心湖之間,更有蟒服宦官火急火燎的嗓音激起漣漪,傳遞心聲,「那人竟然借機破境躋身武道十境!陛下決不可繼續硬碰硬了!」

  大隋皇帝並未慌亂,只是由衷感慨道:「雖然親眼見到,但是可想而知,武英殿那邊,必是景象壯觀的一幕啊。」

  大隋皇帝轉身,對那位說書先生竟然恭恭敬敬作揖行禮,低頭道:「懇請老祖出面邀請那人來此。」

  茅小冬大步走近,勸說道:「陛下,我去更妥當些,那人是我們書院一個孩子的父親,是聽說他兒子給人欺負得慘了,這才氣不過,要來皇宮跟陛下講講道理。陛下之前不願意見,現在人家給逼得破境,成為寶瓶洲第三位武道止境大宗師,氣勢正值巔峰,可就未必願意收手了。」

  大隋皇帝笑道:「那就勞煩茅老走一趟,寡人在養心齋等著。」

  等到高大老人一掠而去,那位說書先生輕聲道:「此番行事,合理卻不合情,是你錯了。」

  大隋皇帝點頭道:「這件事是晚輩有錯在先,之前風波,則是大隋有錯在先,兩錯相加……」

  大隋皇帝苦澀道:「老祖宗,這次有點難熬啊。」

  一身衣衫清洗得泛白的年邁說書先生,微笑道:「既然事已至此,要麼你誠心認錯,要麼陪他一打到底,當然不省力,可也省心,你就不用多想了。」

  大隋皇帝會心一笑,「還是老祖宗想得透徹明瞭。」

  老人拍了拍大隋皇帝的肩膀,安慰道:「坐龍椅穿龍袍,擔系著整個江山,有些錯事是難免的。要是我坐在你的位置上,不會做得更好,你無須自責,當初我力排衆議,選你繼承大統,我至今還是覺得很對。」

  等了出乎意料的長久時間,站在養心齋外邊檐下廊道的大隋皇帝,才看到茅老身邊跟著一位貌不驚人的漢子,一起大步走來。

  茅小冬笑容古怪道:「陛下,他叫李二,是咱們山崖書院學生李槐的父親,他執意要步行前來面見陛下,說是在別人家裡飛來飛去,不是跟人講道理該有的態度。」

  大隋皇帝哭笑不得。

  一直心弦緊綳的說書先生則如釋重負。

  一起走入養心齋,屋內只有四人,各自坐下,大隋皇帝,說書先生,山崖書院副山主,李槐他爹李二。

  李二開口說道:「想見陛下,不太容易。」

  瞬間氣氛凝重起來。

  大隋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回答。

  好在李二自己已經開門見山道:「欺負我兒子的人,有上柱國韓家、楠溪楚氏、懷遠侯在內五六大家子,懇請陛下讓他們這些家族的老祖宗出山,我李二跟他們一一打過,若是他們覺得我欺負人,沒關係,他們一起登場就是了,法寶兵器什麼的,可以跟朋友多借一些。就是需要麻煩陛下在京城找個大一點的僻靜地方,好讓我們雙方放開手腳。實在不行,去京城外也行。」

  茅小冬忍住笑意,差點沒幸災樂禍地笑出聲。

  說書先生瞪了他一眼,茅小冬回了個白眼。

  大隋皇帝有些目瞪口呆,輕聲問道:「還要再打一場才行?」

  李二悶悶道:「我來這裡,本來就不是跟你打架的,只是你這皇帝陛下不願意露面,非要打,我就只能陪著你們打好了。我真正要打架的,一開始就是那些欺負我兒子的,雖說孩子打架,很正常,如果只是這樣,哪怕李槐給學舍同齡人合夥打了,我這個當爹的,再心疼兒子,一樣不會說什麼,可哪裡有他們這麼牛氣沖天的,仗著家世好一些,就覺得可以欺負了人,道歉也沒有,連偷了的東西也不還?」

  李二說到這裡,沉著臉道:「你們大隋如果覺得道理在自己這邊,那我們就繼續開打,我知道你們大隋底子厚,不怕折騰,可我李二就奇了怪了,大隋當官的如果都是這個鳥樣,我兒子李槐如果以後就在這種地方讀書,能讀出個什麼來?」

  李二當場就望向那位說書先生,「老先生你算一個能打的,之前穿紅衣服的,只算半個。」

  佝僂老人正在喝茶,差點被茶水嗆到。

  大隋皇帝笑道:「那行,寡人可以捎話給那幾個家族,讓他們的長輩出山,只是懷遠侯那邊有點問題,懷遠侯雖是開國武將功勛之後,可他家族老祖早已逝世,自己也只是個尋常人,連武夫都算不上。」

  李二顯然對此早有準備,「那就讓那懷遠侯花錢請個人,我不計較這個。」

  大隋皇帝問道:「需要那些家族向李槐公開道歉嗎?」

  李二搖頭道:「一群老頭子大老爺們,跟一個孩子道歉算怎麼回事,不用,而且我也不希望我兒子在山崖書院沒法安靜讀書,只不過是我看不慣那些家族的行事作風而已,在打過之後,自有那些老的回家教訓小的,這就夠了。」

  大隋皇帝略微鬆了口氣,「李二先生,確實明理,早知如此,寡人應該早早與你相見。」

  李二趕緊擺手道:「我可不是什麼先生,茅老才是,書院裡傳授李槐學問的兩個夫子,還主動跟咱們家一家四口人聊了大半天,也能算是真正的先生,對誰都客客氣氣的,那才是讀書人。」

  茅小冬微笑不語。

  這個面子給得比天還大嘍。

  說書先生聽到這裡,終於開口笑道:「這次算是不打不相識,李槐有你這麼個講道理的爹,以及李槐能夠在大隋京城求學,都是我們大隋的幸事,好事啊。」

  李二甕聲甕氣道:「客氣話我不會說,我反正今兒就在這等著,等到那些家族的人出來打過一場。皇帝陛下,事先說好,我得早些回書院,讓那些人別故意拖著我,到時候就別怪我一家一戶找上門去了。」

  大隋皇帝給茅小冬使了個顔色,然後起身道:「寡人這就去讓人傳話。」

  茅小冬跟隨其後,離開養心齋,留下李二和說書先生。

  大隋皇帝有些愁容,和高大老人並肩走在廊道,「茅老何以教我?」

  茅小冬笑道:「很簡單啊,讓那些家族的話事人,不管能打的還是不能打的……好吧,其實在李二跟前,就沒一個能打的,全部一股腦進宮,然後站著不動,就那麼杵在那李二跟前,只低頭認錯,擺出一副挨打不還手的可憐架勢,這事情就算一筆揭過了。陛下放一百個心,李二那麼憨厚淳樸的性子,肯定不會出手的。」

  大隋皇帝停下腳步,惱羞成怒道:「茅老,你說實話,是不是就在等今天看寡人的笑話?」

  茅小冬大笑著搖頭道:「實不相瞞,我也不知道李槐有這麼個爹,早知道如此,我就早些入宮面聖了,哪裡會鬧出這麼大動靜,如今陛下肯定惺惺念念,指不定將來哪天就會遷怒於書院,得不償失啊。」

  大隋皇帝氣笑道:「遷怒個屁,寡人敢嗎?」

  茅小冬突然收斂玩笑意味,小聲提醒道:「陛下,如陛下的長輩所言,眼下雖是折損面子的壞事,但是長遠來看,這定然是一樁好事!」

  大隋皇帝笑道:「寡人沒那麼糊塗!」

  高大老人促狹道:「陛下如果真糊塗,我哪裡敢帶著學生們來到大隋。」

  大隋皇帝招來宮中內侍,傳話下去後,問道:「這次李二願意點到即止,茅老的錦囊妙計,和李槐的兩位先生,功莫大焉,寡人跟茅老你就不客套了,那兩位先生,需不需要寡人讓禮部嘉勉一番?」

  茅小冬神色肅穆,拒絕道:「不用!」

  大隋皇帝疑惑道:「為何?」

  茅小冬沉聲道:「陛下要知道一件事,這就是我山崖書院的真正學問所在,何須大隋刻意嘉獎?以後十年百年,我山崖書院仍是會如此傳道授業、教書育人,為大隋培育、呵護真正的讀書種子。」

  大隋皇帝心頭一震,彷彿是第一次認識眼前的高大老人。

  心頭那一點帝王心性的芥蒂,終於一掃而空。

  大隋皇帝後退一步,是今天第二次作揖行禮,「朕為大隋社稷,先行謝過山崖書院!」

  高大老人沒有躲避,有著十足的僭越嫌疑,就這麼堂而皇之接受一位君主的隆重謝禮,肅容道:「茅小冬為山崖書院坦然受之。」

  ————

  李二離開皇宮的時候,跟茅小冬一起走在那條御用廊牆之中,總覺得給身旁老人算計了一把,有些悶悶不樂。

  茅小冬笑道:「認錯了就行,你還真要打得他們個個躺著離開皇宮啊,以後你兒子是要在京城書院求學很久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如今讓他們自認理虧,加上大隋皇帝,都覺得欠了你李二一個天大人情,不挺好?」

  李二嘆了口氣,「總覺得這些人是不長記性的,我又不能留在書院,以後茅老你多照顧李槐他們。」

  茅小冬點頭道:「應該的。再說了,不是還有那個弋陽郡高氏老祖嘛,對吧?」

  一位佝僂老人現身於廊牆之內,點頭笑道:「對的,李二你這次主動退讓一次,大隋自然就願意拿出雙份的誠意。」

  李二點點頭,「希望如此吧。」

  茅小冬笑問道:「李二,你在驪珠洞天就是九境武人了,怎麼還活得那麼窘迫寒酸?如今更是十境武人了,整個東寶瓶洲的武道前三甲,而且戰力肯定還要在宋長鏡前頭。就沒想著告訴家裡人,好歹讓他們過上好日子嘛。」

  李二搖頭道:「哦,給我媳婦穿上花衣服,穿金戴銀,讓李柳有一大堆胭脂水粉,李槐每天大魚大肉,就真是對他們好?我覺得不是。」

  茅小冬打趣道:「萬一你媳婦子女覺得是呢?」

  李二仍是搖頭:「有人讓我不許那麼做,這是一方面,二來我自己也是這麼覺得,以前在小鎮上,就我媳婦他家那些的親戚,那還不得壞事做盡。到時候我怎麼辦?打死他們?跟他們講道理?人家會聽?還不是嘴上一套背地裡一套。最後肯定只有我媳婦最傷心,自家和娘家兩頭難做人。當然了,在驪珠洞天裡邊,家境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

  李二完全收斂氣勢之後,真是比普通漢子還不如,縮頭縮腦的模樣,但是言語之間眉飛色舞,再不像以往在小鎮那般臊眉耷眼窩窩囊囊的,「雖然一直待在屁大地方,可這點道理我還是想得通的。一家人,安安穩穩的,誰都餓不著,兒女媳婦想吃就吃得上肉,嘴饞了我也能喝得上口酒,比啥都强。」

  李二望向廊牆外的京城風景,有句話放在心底,沒有說出口。

  我哪怕真的是個窩囊廢,可如今在我兒子心裡,我李二已經是個還不錯的爹,沒給他丟人現眼,你們知道我李二知道這個後,有多開心嗎?

  李二一想到這裡,就告辭一聲,一閃而逝,火燒屁股地趕往東華山書院。

  除了想念那娘仨,再就是一件關於兒子的事情,他李二如今可以出手了。

  ————

  茅小冬感嘆道:「李二算是活明白了的,很多聰明人遠遠不如他。」

  說書先生笑道:「甲子之前的十境武夫,怎麼可能真是蠢人?」

  不過這位佝僂老人唏噓道:「不過就目前看來,還是三人之中戰力最弱的大驪藩王宋長鏡,最有希望達到那個境界,不單單是宋長鏡年紀最輕這麼簡單。」

  茅小冬點頭道:「宋長鏡的武道心性之好,比年紀輕輕還要可怕。」

  佝僂老人笑問道:「你是說那人以絕對碾壓的姿態,出現在大驪皇宮後,宋長鏡敢於誓死不退吧?」

  茅小冬笑著反問,「你是想問大驪的白玉樓,到底是真是假吧?」

  兩位算是活成精的老狐狸並肩而行,視線沒有任何交匯。

  ————

  李二回到住處的時候,媳婦他們正在吃飯,林守一弄了兩大食盒的飯菜,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婦人跟李槐坐一條長凳上,李柳和林守一相對而坐,還有一條凳子留給了遲遲未歸的漢子。

  兩手空空的李二走到門口,才記起忘了買點東西,因為有林守一在場,婦人只是丟了個等下再跟你算帳的眼神,李二搓著手坐下後,發現還有一壇酒,李二看了眼林守一,問道:「要不一起喝點?」

  林守一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我酒量不好,就陪李叔叔稍微喝點。」

  李二咧嘴笑道:「酒量不好怎麼行。」

  婦人怒道:「怎麼不行了?家裡有一個酒鬼還不夠?!」

  林守一多聰明一人,頓時手一抖,差點把遞過去接酒的大白碗,給摔在桌面上,平日裡不苟言笑的冷峻少年,在這一刻笑得如何都合不攏嘴。

  李二也給婦人嚇得一哆嗦,同樣差點沒拿穩酒罎。

  李槐使勁啃著油膩的大雞腿,含糊不清道:「爹,明兒我去山腳幫你你買壇好酒,錢我跟林守一借,以後先讓陳平安幫我還,你只管喝。」

  李二笑逐顔開,重重唉了一聲,像是從兒子那邊得了一道法外開恩的聖旨,奉旨喝酒,在媳婦面前就心裡不虛啊。

  婦人在兒子這邊,那一向是和顔悅色說話的,「酒可以買,買最便宜的就行了,你爹喝好酒,那就是糟蹋銀子。」

  李二給林守一倒了大半碗酒,再給自己倒了一碗,點頭笑道:「對對,便宜的就成,不用好酒。」

  李槐白眼道:「娘,你這麼管天管地的,真不怕爹哪天跟小狐狸精跑了啊?」

  婦人朝坐對面漢子媚眼一拋,暗藏殺機,「他敢?再說了,那也得有人要才行,對吧?」

  漢子趕緊喝完一大口酒,點頭道:「是是是,沒人要。」

  婦人一拍桌子,「沒人要是一回事,你心裡有沒有歪念頭又是一回事,說!有沒有?!」

  漢子立馬放下大白碗,挺直腰桿,保證道:「絕對沒有!」

  然後婦人就斜瞥一眼正襟危坐喝著酒的林守一,再笑著對自己女兒說道:「柳兒,以後要找個老實人嫁了,知道不,才不會受欺負。」

  少女微微點頭,始終笑而不言,只是俯身給李槐碗裡夾了一塊剔去魚刺的魚肉。

  林守一隻敢用眼角餘光偷偷看著少女,酒才喝了一小口,有些醉醺醺痴痴然。

  就像是看到了世間最美的山水畫卷。

  ————

  第二天,李槐偷偷給他爹買了一壺好酒,拉著他爹在湖邊,蹲在一旁看著他爹喝酒,小聲叮囑道:「這壺貴,爹你先喝著,那壺便宜的放屋裡頭了,回頭飯桌上再喝,娘親就不會說你了。」

  李二笑著點頭,使勁喝酒。

  漢子覺得這比什麼躋身十境,高興多了。

  漢子憨憨問道:「老貴了吧?」

  孩子雙手托著腮幫看著自己爹,笑臉燦爛,答非所問道:「爹,你放心,我在書院過得挺好,真的。你們還能來看我一趟,我可高興了。」

  漢子點點頭,只敢低頭喝酒,差點喝出淚花來。

  他這才想起,昨天回來得比較急,好像忘了還有個蔡京神沒見著,等喝過了酒,這次就不去講道理了,打一頓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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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1 00:46:0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一章 楊柳依依的少女

  茅小冬出現在雅靜小院,看到吊兒郎當哼著小曲的白衣少年,正盤腿坐在石凳上,對著那盤棋局,兩手張開,分別放在黑白棋盒的邊沿上,入神思考的同時,手指輕輕拍打棋子,發出重重疊疊的清脆響聲。

  在高大老人出現後,崔東山輕聲問道:「如何了?李二大爺有沒有拆爛皇宮?」

  茅小冬來到石桌旁,瞥了眼勝負趨於明朗的棋局,沒看出太大的明堂,就不再費神,坐在一旁,「你,或者說你們兩個,到底有什麼謀劃?」

  崔東山不轉頭,嘖嘖道:「這才到了東華山沒幾天,就開始為大隋江山操心啦?小冬啊,真不是我說你,見異思遷沒啥,可喜新厭舊如此之快,可就不厚道嘍。」

  茅小冬一掌拍在石桌上。

  所有棋子從棋盤上蹦跳起來,懸停在空中,黑高白低,像是兩幅上下疊加的圖畫,但是不管茅小冬橫看竪看,不論如何打量,都看不出更多玄機,冷哼一聲,棋子瞬間落回原處,絲毫不差。

  崔東山始終保持之前的古怪姿勢,「山崖書院該如何就如何,不過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鹹吃蘿蔔淡操心作甚?難道大驪吞並了大隋,山崖書院就沒啦?我看不會嘛,既然大隋一樣給不了你們七十二書院之一的身份,以後重歸大驪,大不了寄人籬下,反正相差不多。」

  茅小冬厲色道:「書院書院,重在學生,重在夫子,而不是山崖書院這四個字!且不說書院裡那些大隋學子,便是跟隨我離開大驪的那撥孩子,如今尚顯稚嫩,他們的精神氣,如何經得起多次折騰!」

  崔東山緩緩收回手,不過攥緊了一把棋子,在手心咯吱作響,轉頭望向勃然大怒的茅小冬,崔東山臉色如常,微笑道:「說得挺大義凜然,只可惜你茅小冬終究學問有限,想事情想得太淺太近了。」

  高大老人冷笑道:「就你崔某人想得多算得遠。」

  崔東山站起身,攥著手心那把棋子,圍繞石凳緩緩踱步,打趣道:「寺廟不在僧人在,僧人不在佛經在,佛經不在佛法在,佛法不在佛祖在。」

  崔東山揚起腦袋,一手負後,一手輕輕擰轉手腕,閒庭信步道:「一切有為法,應作如是觀啊。等到你什麼時候真的想通了書院的存在意義,山崖書院才算真正找到了一處不敗之地,至於是在哪家哪姓哪國的疆土上,都無所謂了。」

  茅小冬嗤笑道:「當山崖書院是學宮啊,不管風吹雨打,我自屹立不倒?」

  崔東山停下腳步,隔著一張石桌一副棋盤,凝視著高大老人,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東山輕輕跨出一步,「走走看?」

  茅小冬神色凝重,搖頭道:「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崔東山也跟著搖頭,嘖嘖道:「你真該見見我家先生陳平安。」

  初冬的太陽,高高掛在空中,陽光暖洋洋鋪灑在高大老人的身上,老人笑道:「能夠讓齊靜春托付重任,陳平安自然是不錯的,可你定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在算計著什麼。」

  崔東山笑駡道:「喂喂喂,小冬你學問都讀到狗身上去了,可以,沒問題,但是別隨便帶上我啊。」

  茅小冬不願在這裡跟這傢伙勾心鬥角,站起身,「就你那點狗屁學問,丟地上,路邊的狗都不稀罕叼一口。」

  崔東山哈哈笑道:「嫉妒,嫉妒。」

  茅小冬大步離開院子,背對著崔東山,「李二這趟硬闖皇宮,火候正好,你別得寸進尺,只要之後惹出任何麻煩,我拿你是問,別怪事先沒跟你打招呼。」

  崔東山望向那個背影,尷尬道:「這樣不好吧?李二大爺想做什麼,我一個九境小螻蟻,攔得住?如果我先生在這裡,倒是真不難,心平氣和講道理,他比我擅長。」

  茅小冬轉頭望向那個一臉故作為難的傢伙,「心平氣和」道:「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打爛你那顆腦袋,看看裡頭到底裝著什麼。」

  崔東山伸出一隻手,翹起蘭花指,故作嬌羞道:「討厭。」

  茅小冬黑著臉轉身離去,老人一臉踩到稀爛狗屎的噁心模樣。

  崔東山在茅小冬離去後,重新坐回石凳,攥著棋子的拳頭懸停在棋盤上空,漏出一顆顆棋子,一口氣在棋盤上落下了七八顆棋子,清一色白棋,所以這局棋下得很不合規矩。最後崔東山兩手空空地蹲在石凳上,下巴枕在膝蓋上,不知道在想什麼。

  就像茅小冬所說,天底下真沒有幾個想得出「崔瀺」在想什麼。

  可能齊靜春是唯一的例外。

  院門那邊傳來細微勻速的腳步聲,謝謝下課歸來,放下物件後,開始在院子裡清掃落葉。

  掃帚拂過地面,便有陣陣微風卷起。

  崔東山呢喃道:「同樣是起於微末,雄風過境,雷聲陣陣,滾石伐木,梢殺林莽,雖衰而竭,氣韻猶存。雌風不過是穿陋巷,動沙堁,吹死灰,渾濁不堪,雖正值鼎盛,仍是不值一提。謝謝,你覺得是大驪好,還是大隋好?」

  少女這是第一次被崔東山正兒八經詢問問題,她一時間受寵若驚,懷抱掃帚,惴惴不安。好在她天生思維敏捷,之前又打定主意,跟這位公子朝夕相處,絕不去多想,反正多慮無益,還不如直截了當,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做什麼,大不了挨一頓揍就是了,省得貽笑大方,於是她回答道:「大隋適合安居定業,在這裡生活很舒服。大驪適合野心家和陰謀家,如今內外兼修,所以更加强大,生機勃勃,充滿了進攻性,最可怕的是大驪如今開始逐漸掌控版圖內的山上勢力,越來越接近名副其實一國之主。」

  崔東山點點頭,沒有說對或者錯,但是難得沒有出言譏諷少女。

  少女心中大定,這一套還是管用的!於祿果然說得沒錯,與此人相處,就要强迫自己想得眼前一些,逼著自己目光短淺一些。

  突然崔東山問道:「你怎麼還不去上吊啊,我等著幫你收屍都好久了,到時候我就背著你的屍體下山,一邊落著傷心淚,一邊控訴蔡京神那老王八,太無恥了,竟然潛入書院,連你這麼相貌辟邪的黑炭少女都下得了手,害得你羞憤自盡,到時候我就好跟他再打上一場,為你報仇啊。」

  少女呆若木雞。

  崔東山轉過脖子,「由於那天晚上,對外宣稱你是我的門下弟子,不得不借給你那麼多法寶,公子我心裡可不得勁了。」

  腰間懸掛那支綠竹笛子的少女,開始繼續埋頭打掃院子。

  崔東山瞥了眼少女的婀娜身段,突然補充道:「如果我孫子蔡京神大晚上登山,闖入你屋子,他其實不虧啊。」

  少女抬起頭,直楞楞望向崔東山。

  崔東山凝視著那雙漂亮眼眸,惋惜道:「你就只剩下這雙眸子,配得上謝靈越這個名字嘍。」

  少女泫然欲泣,低頭不言,繼續掃地。

  崔東山哀嘆一聲,輕輕揮手,將棋盤棋盒一同收入袖內那塊方寸物玉璽,「你哪裡是掃地,分明是掃你家公子的興致。罷了罷了,回屋看書。」

  到了空落落的正屋內,一張大草席上,放著一塊茅草蒲團,崔東山一揮袖,從牆角一座小山堆裡抽出一本儒家典籍,安安靜靜躺在他身前,然後便有一陣翻書風出現,圍繞著俊秀神逸的白衣少年打轉。

  翻書風開始翻書。

  崔東山開始讀書。

  每當這個時候,少女謝謝就會安安靜靜坐在門口,心境祥和,因為只有這個時候,那個傢伙才不會針對她。而且她不但是第一次親眼見到,甚至是從未聽說過,有誰僅僅是讀書,能夠讀出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大千世界。

  就像今天。

  翻書風翻動第一頁後,隨著崔東山極其富有獨到韻律的輕聲朗誦,言語有如實質的雨滴,飄落在那一頁書頁上,然後在書頁之間,出現了一株的荷花,搖曳生姿,靈動異常。

  一頁頁翻過,光陰緩緩流逝。

  書頁上的字裡行間,出現了兩軍對壘的畫面,一位位武將士卒遠遠比米粒還要細微,氣勢卻是金戈鐵馬,縱橫捭闔,書頁上空黃霧迷茫,如真正戰場上揚起的黃沙萬里。

  又有不過寸余高的女子婀娜,挎著花籃,從書頁裡姍姍而來。

  還有大髯莽漢,袒胸露腹,作擊節高歌狀。

  書頁上有老嫗搗衣,竪耳聆聽,果真能夠聽到咄咄的玄妙聲響。

  有稚童兩兩,騎著竹馬追逐嬉戲。

  有骷髏仗劍佩刀,行走於墳塋枯塚。

  有夫子正襟危坐,沉吟拈鬚,彷彿正在推敲文字。

  ……

  門口的少女謝謝,不管她內心深處如何仇恨、畏懼這個大驪國師,她不得不承認,專心致志讀書時的白衣少年,實在是一身風流,兩袖清風。

  她完全想不明白一件事,為什麼明明是這麼壞的一個人,讀書時卻能擁有一番聖人氣象?

  在謝謝怔怔出神的時候,她沒有察覺到今天的崔東山,在翻書到最後,神色間有些異樣,眼神炙熱,但是滿臉痛苦和掙扎。

  原來他讀書讀出了一幅景象,三人同時出現在同一頁之上,三人皆看不清面容,但是年齡懸殊。

  長衫老人在大河之畔,凝神觀水。

  附近有位生性枯槁的中年人,則望向對岸,滿臉沉思。

  有一位少年騎著青牛,揚起腦袋望向天空,牛角掛書,少年昏昏欲睡。

  最後崔東山猛然間噴出一口鮮血,書頁上的奇異景象隨之煙消雲散。

  少女驚懼望向崔東山。

  他面無表情地伸手抹去血跡,自言自語道:「沒辦法啊,差得實在太遠了。」

  少女謝謝擔憂問道:「公子,沒事吧?」

  崔東山一手覆住心口,一手緊緊握拳,艱難澀聲道:「去把我暫借給你那幅《水圖》拿來,快。」

  謝謝趕忙起身,去自己屋子拿來一卷古畫,打開後攤放在崔東山身前,這才起身快跑,回到門口那邊。

  崔東山喉嚨微動,感激抬起手臂,用手背抵住嘴巴,良久之後,才放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世間《水圖》共計一十二幅,分別描繪有四座天下的十二條大瀆,眼前這一幅,正是《天上之水》,取自「一劍破開小洞天,黃河之水天上來」的奇景。

  當年還是文聖首徒的崔瀺,與白帝城城主在彩雲之間手談對弈,崔瀺雖敗猶榮,那位大魔頭便以這幅珍貴非凡的畫卷相贈,崔瀺對於這位坐鎮白帝城的魔道巨擘,亦是推崇備至。

  崔東山屏氣凝神看水,心中卻想著山。

  遙想當年,老崔瀺曾經一人獨行,芒鞋竹杖,走過天底下最崎嶇的山路,登山難於登天。

  少年崔東山一想到此,情不自禁地伸手拍打膝蓋,高聲道:「噫吁嚱,危乎高哉!」

  突然他楞了楞。

  只見水圖之上,憑空出現了一座小石崖,不甚起眼,可是石崖之上,有一位熟悉身影的消瘦少年,迎風而立,他臨水而立,雙手掐訣,眺望遠方。

  遠處少女謝謝看到這一幕後,更是震驚不已。

  陳平安怎麼自己帶著一方石崖,偷偷跑到這幅《水圖》上了?

  崔東山早已恢復平穩氣機,此時雙手合十,嬉皮笑臉道:「先生在上,受學生一拜。」

  然後崔東山向後倒去,再橫著打了個幾個滾,嘴裡念叨著:「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煩憂呀多煩憂,煩憂個大爺的煩憂呦~~~」

  少女坐在門口那邊,忍不住抬頭看了眼天色,不像是要打雷的樣子,有點可惜。

  ————

  一個矮小壯實的漢子走出東華山書院,一路行走,找到了附近一棟鬧中取靜的宅子,開始敲門。

  並無反應。

  這棟院子早已租借出去,平時老人深居簡出,幾乎從不露面,但是那天晚上一場跌宕起伏的神仙打架,讓有心人意識到此地有蛟龍盤踞。

  雖說那場交手,是自稱崔家老祖宗的白衣少年,在東華山之巔的出手,更勝一籌,一整宿的法寶亂轟,堪稱絢爛,但是魁梧老人的種種應對,亦是不俗,哪怕是境界足夠高的行家裡手,自認若是站在老人的位置上,親身對陣那個亂丟法寶好似丟爛白菜的白衣少年,絕對支撐不到天亮。

  漢子一腳踹開大門,大踏步走進去,看到一個臉色陰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練氣士蔡京神,站在院子裡,桌上有一壺酒,有許多精緻的下酒菜,醇酒佳肴。對於他這種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仙人而言,這點聊勝於無的享受,實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宮大戰的旁觀者之一,此時看到躋身武道止境的外鄉漢子,自然沒有半點底氣,可是沒有底氣,不代表老人就要低頭哈腰,神色不卑不亢地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破門而入,有何貴幹?」

  李二見著了蔡京神,一個字不說,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內屋,當場吐血,撞爛了屋門和桌子,在大堂匾額下的牆角那邊,倒地不起。

  李二轉身離去。

  蔡京神有些發楞,靠著牆壁坐起身,本想著好歹要說上個一兩句話再動手,所謂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還有「一言」不是?哪裡有這漢子這般不講理的?這不是仗勢淩人是什麼?堂堂十境練氣士,大隋豪閥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駡道:「有本事再來一場!」

  然後那漢子就從已經沒了大門遮掩的門口,再次走入院子,站在那裡,望向屋內的蔡京神。

  老人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說話呢,跟你沒關係。」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老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漢子腰間懸掛著一隻空酒壺,問了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桌上那壺酒賣多少錢?」

  白髮蒼蒼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然後心中悲憤,想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老老實實回答道:「不知具體價格,約莫著最少三四十兩銀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壓在第八境,咱倆再打過一場。」

  蔡京神徹底怒了,老子喝壺酒而已,怎麼就招惹你了?

  老人到底不是任人欺淩不還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認的性情暴躁、戰力卓絕,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後,李二離開院子,返回書院。

  老人在院子裡躺著,雖未重傷,但是一時半會是注定站不起來了。

  老人望著天空,這輩子頭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

  等下修養好了,老子就去皇宮面聖,要離開這晦氣的東華山,離著山崖書院遠遠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

  李二說要自己隨便逛逛書院,李槐就先回去,結果發現李寶瓶和林守一都在,兩人剛到沒多久,李寶瓶正在跟李槐他娘親閒聊,「嬸嬸,你們要在書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們逛京城?我已經仔細研究過大隋京城的堪輿圖了,書樓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們想去哪裡,我都知道路線的。」

  李寶瓶到了書院後,第一件事情是先瞭解清楚了書院的繁瑣規矩,做了什麼該如何懲罰。第二件事就是去查閱大隋京城的布局,想著以後小師叔來書院找她,就可以帶著他一起逛街了。

  婦人笑著稱贊道:「小寶瓶就是聰明,我們家槐子多虧了你,才沒給人怎麼欺負。」

  李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這一路就屬李寶瓶欺負自己最多,不說自己在阿良那邊呼風喚雨,跟他稱兄道弟,哪怕是在陳平安那裡,可都沒吃過虧的,

  再說了,李寶瓶最早在家鄉學塾那邊,是怎麼把自己褲衩丟樹上去的,娘親你不知道?當時你還拉著我去了趟福祿街,想要跟李寶瓶家裡長輩吵架來著,只是一看到那對大獅子,就根本沒敢去敲李家大門罷了。

  李寶瓶和他娘親聊了一頓有的沒的,總之聽得李槐腦瓜子疼,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嘛,為何還能聊得像是很投緣的樣子?一個問寶瓶啊你福祿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棟屋子啊,一個回答書院學舍可多了,比她家屋子還多……

  少女李柳被弟弟煩得不行,只得答應抓緊縫製一雙新布鞋,她安靜坐在床邊,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納著鞋底,偶爾歪斜腦袋咬掉線頭,才會笑望向娘親和弟弟,若是與林守一視線交匯後,她便笑著點點頭,少年就會紅臉,心裡有些無法言說的難為情。

  這是少年繼喝過了阿良的葫蘆酒後,第二次如此慶幸自己選擇離開小鎮,跟隨陳平安和李寶瓶一同負笈遊學。

  李二回到住處,李寶瓶剛好離去,看到漢子後,風一般呼嘯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著打招呼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唉唉唉應著聲,開心得很。他早年在小鎮,去學塾的次數不多,那會兒李槐會抱怨他這個爹丟人,李二就不敢去了,但是這個常年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是唯一一個見著他會喊一聲李叔叔的學生。

  小姑娘嘆了口氣,有些灰心喪氣,她的想法一貫很天馬行空,看似無緣無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對不起啊。」

  李二憨厚卻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紅棉襖小姑娘的意思,肯定是覺得自己沒照顧好李槐呢,漢子趕緊搖頭道:「可別這麼說。」

  李寶瓶認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讀書其實比我還用心,先生說過勤能補拙,大器晚成,所以別對李槐失望啊,讀書嘛,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要急!」

  說到這裡,小姑娘揚起拳頭,加重語氣道:「不要急啊。」

  李二開心得不行,這樣的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漢子點頭道:「李槐讀書我不急的。」

  漢子在心裡則默念,但是有件事情倒是可以做了,至於兒子最後能走到哪一步,只能一切靠他自己。

  李寶瓶咧嘴一笑,飛奔離去。

  像一隻歡快的黃雀。

  李二駐足看著小姑娘的背影,等到消失在視野,這才笑著轉身前行。

  到了門口,剛好碰到離開屋子的林守一,少年喊了聲李叔叔就告辭離去。

  面對其他人,哪怕是少女李柳的父親,林守一同樣不知道如何熱情應對。

  李二走入屋子,婦人正在對兒子耳提面命,「這個小姑娘還不錯,就是性子太大大咧咧了點,不像是會照顧人的,我看那個叫石春嘉就蠻好,雖說家裡不如李寶瓶家大富大貴,可到底是自己家裡有那麼大一間鋪子的,跟咱們家勉强算是門當戶對,李槐娶了石春嘉,以後不會受白眼,石春嘉那丫頭,瞧著喜氣,兩根小辮子扎的……」

  李二呵呵笑道:「我還是喜歡李姑娘多一些。」

  李槐無奈道:「爹娘,你們有沒有想過人家喜歡不喜歡我啊?」

  婦人沒好氣道:「怎麼可能不喜歡?那倆小姑娘又不傻!」

  李槐一拍額頭,「我的親娘,這種話千萬千萬別對外說,要不然我真的會被李寶瓶活活打死,石春嘉雖然不敢打我,可就她那劈裡啪啦肚子裡小算盤打的,一定會記恨我一輩子。她最記仇了,揪她一次辮子而已,她就能跟齊先生告狀十次,每次都跟說得真的似的,什麼李槐今天課業沒做好,被先生你打手心了,看我笑話他,就揪我辮子,什麼李槐今天遲到,我好心說他幾句,他就揪我辮子,還有什麼李槐打不過李寶瓶,就來揪我辮子……我的天,石春嘉這丫頭片子要是做了我媳婦,我得哭死啊。」

  婦人打趣道:「那你到底想要找啥樣的媳婦啊?」

  李槐想了想,「娶媳婦好麻煩的,我還是算了吧,以後大了,哪天遇上看對眼的姑娘再說。」

  婦人笑眯眯問道:「到時候娘親給你小媳婦欺負了,你會幫誰?」

  李槐嘿嘿道:「當然幫我媳婦啊,你不是有我爹幫著你嘛,還不夠啊?」

  婦人佯怒道:「你個沒良心的!」

  婦人起身伸手就要擰兒子的耳朵,李槐滿屋子亂跑。

  婦人瞥了眼漢子,「去哪兒了?」

  李二低聲道:「尿急,找茅厠去了。」

  婦人眼尖,一下子就發現了漢子腰間的酒壺,湊近嗅了嗅,怒道:「撒泡尿需要這麼久?你掉茅坑裡了?而且茅坑裡不裝著屎尿,反而裝著酒?」

  李二瞠目結舌,轉頭望向兒子,祈求解圍。

  李槐落井下石道:「爹肯定是見著了花枝招展的小狐狸精。」

  「瞧你那副做賊心虛的德行。」

  婦人白了膽戰心驚的漢子一眼,破天荒沒有刨根問底,坐在女兒身旁,摸著李柳的頭髮,嘆了口氣,「你們都長大了,爹娘也老啦。」

  李柳放下鞋底,輕輕握住娘親的手。

  李槐拍馬屁道:「娘親,你還老啊,生我的時候是啥樣,現在還是啥樣!你要是跟李柳一起出門,保不齊會給人當成姐妹呢。」

  婦人笑得花枝亂顫,「去去去,這種話留著將來對你媳婦說去。」

  李柳突然說道:「娘,我想去買一盒胭脂。」

  婦人雖然絮絮叨叨,嘴上嫌棄女兒是個敗家貨,仍是起身帶著女兒一起出門。

  屋內只剩下父子二人,李二笑問道:「兒子,要不要陪爹喝點酒?」

  李槐瞪大眼睛,「可以喝酒?」

  不過是喝了半碗酒,很快李槐就暈暈乎乎,趴在桌上打瞌睡了。

  李二伸手握住李槐的手腕,深呼吸一口氣,閉上眼睛,默念道:「神君開山造洞天!」

  ————

  在婦人牽著李柳一起下山的時候,在山腳牌坊下與一位白衣少年擦身而過。

  少女回首望去,剛好與少年對視。

  一直給人印象就是柔柔弱弱、楊柳依依的少女,在這一瞬間,她迅速收斂笑意,對著那位她在小鎮便從師公那邊,久聞其名的大驪國師,偷偷做了一個隱秘且駭人的警告動作。

  纖細手掌抹過脖子。

  本就是故意來此見她一面的崔東山,嘖嘖稱奇,感慨道:「怪胎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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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二章 江湖路上見不平

  沒有了崔東山先後兩次的故意牽引,陳平安在之後這一路走的,其實就走在了江湖裡,而不是神神怪怪的山上。

  只不過陳平安渾然不知,只是有些遺憾,再沒能遇上讓人大開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經不需要惦記李寶瓶他們的遊學安危,身邊又有得道成精的一雙蛇蟒護駕,陳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當然前提最好是遠遠旁觀,既能長見識,又不用身陷險境。

  可惜一直快要離開黃庭國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無奇。

  這一天暮色,在水蛇背脊上練完走樁,陳平安就在一條幽靜山路旁的破廟裡歇腳,開始生火做飯。

  雖然陳平安刻意揀選荒郊野嶺返回大驪,可還是遇上不少行走於林莽間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錦衣,挎刀佩劍,一身的江湖氣概,也有些生得頗為凶神惡煞,滿臉橫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陳平安三人後,最多幾個斜眼,並無真正的風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美尼姑,遇上類似這些看著好欺負的貨色,最好全都別招惹,這是無數在陰溝裡翻船的江湖前輩,代代相傳下來的道理。

  陳平安是沾了身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畢竟沒幾個正常人,會帶著倆屁孩,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然後三人在野獸出沒的深山老林裡瞎逛蕩。只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貨色,就不會輕易出手行凶。

  其實之前遇上一夥流竄犯案的莽漢,確實心有歹意,只是小心謹慎地追蹤三人,想著找準機會再出手,結果最終發現那瞧著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變幻出恐怖真身,以長蛇之身翻山越嶺,沿途大樹紛紛崩斷,給那撥人嚇得一個個差點尿褲子。

  粉裙女童幫著陳平安捧來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則是個憊懶貨,就喜歡飯來張口,蹲在破廟外頭打哈欠,懶洋洋道:「老爺,山路兩頭各有一撥人相對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邊打打殺殺的,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右手那邊個個鮮衣怒馬,裡頭還有個大長腿的俊俏娘們哩,老爺你若是心動,我給你搶來當壓寨夫人吧,玩過了就放她回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財寶機緣,她指不定還要對老爺感恩戴德……」

  陳平安正撅起屁股,吹著大柴火堆裡的火星,隨口說道:「等下碰到了他們,你別生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揉著臉頰,氣呼呼道:「老爺,我再不鬆鬆筋骨,手腳都要發黴啦。」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

  破廟外頭的山路一頭,喊聲四起。

  有一夥灰頭土臉的男子,追逐著一位神色倉皇的美婦,一個高大壯漢大笑道:

  「賤貨,跑!繼續跑!這次給大爺逮著了吧,看不把你剝得精光,到時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爺得好好想一想,先從哪裡下嘴!」

  光頭壯漢身旁五六人,一個個快意大笑,笑意猙獰,滿滿的酣暢和恨意。

  「這等蛇蠍心腸的婆臭娘,直接下鍋燉了吃肉便是,再來幾把蔥蒜花椒,嘖嘖,必然美味。這一身肉怎麼都有百來斤,夠咱們痛痛快快吃上好幾頓的了。」

  「你們別跟我搶啊,我打小就愛吃乳鴿!」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陳平安讓粉裙女童幫著煮飯,自己站起身,來到破廟門口,青衣小童躍躍欲試,被陳平安按住腦袋,只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側的山路,則是馬蹄陣陣,歡聲笑語,很快就發現路上的異樣,聽聞那撥山賊似的漢子污穢葷話後,一名背負長弓的妙齡女子,頓時面若寒霜,滿臉不悅。她瞥了眼那個踉踉蹌蹌的豐腴婦人,很快收起視線,望向那些舞刀揮劍的匪人,冷哼一聲,修長大腿一夾馬腹,驟然加速,率先策馬前沖出去,「我去救人!」

  一位佩劍繫掛銀色劍穗的年輕人,立即跟著女子一起快馬加鞭,與她並駕齊驅,同時笑著小聲提醒道:「蘭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說什麼,但是根據我們郡府的密檔記載,這條蜈蚣嶺山脈,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亂,甚至幾大山頭的妖物,還知道互為奧援,本就極為難纏,只是每次官府請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們都早早聞風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帶人掃蕩過一遍蜈蚣嶺,我是不敢答應你們進山的。」

  女子除了背負一張篆刻有古樸符文的銀色長弓,腰間懸掛一柄烏鞘狹刀,手按刀柄,冷聲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斬妖除魔,又不是只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們一樣可以!」

  年輕男子無奈而笑,不再多說什麼,縱馬飛奔,只希望這次行俠仗義不會出現什麼麼蛾子,不同於離開師門初出茅廬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對於世間險惡,有著更多的體會。

  那位婦人衣衫破碎,衣不遮體,裸露出大片白晰粉嫩的肌膚,模樣凄涼,雖是個練家子,可被追殺一路,早已是强弩之末,腳步輕浮,見著了縱馬而來的男女,便强提了一口氣,大聲疾呼道:「懇請兩位義士救命!」

  年輕女子摘下披風,拋給婦人,嫻熟駕馭駿馬,剛好與婦人擦身而過,抽出狹刀,勒繮停馬,氣勢洶洶地怒目相向:「滾遠點!」

  男子停馬在婦人身側,微笑道:「夫人受驚了。」

  婦人將披風罩住嬌軀,大口喘息,臉色雪白,心有餘悸地顫聲道:「公子你們千萬要小心那些山野强人,自稱修行中人,確實會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貿然行事,若是實在不行,公子與那位姑娘幫著我阻擋一二即可,我這就繼續趕路,只是這披風,就對不住那位俠義心腸的姑娘了……」

  年輕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婦人,聽聞這番言語後,不曾發現明顯破綻,就笑道:「夫人不用忙著逃命,光天化日之下,量他們也不敢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做慣了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他們便是山上修行過的,夫人也不用過多擔心,我們自有計較,夫人只管放寬心便是。」

  夫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駁辯解什麼,只是楚楚可憐道:「公子還是小心些,那夥歹人什麼惡事都做得出來,惡言惡語更是家常便飯,小心髒了各位的耳朵。」

  年輕男子稍稍放鬆戒備,微笑點頭,「夫人如此心善,不該遭此劫難。」

  婦人聽到這裡,死死咬著嘴唇,驀然神傷,低下頭去,泣不成聲道:「只是可憐我夫君女兒,真是……我那女兒才十二歲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後數騎已經來到年輕公子和可憐婦人身旁,聽到婦人如此言語,哪裡還不曉得遭遇了何等慘絕人寰的慘事。行走於山窮水惡,匪人劫財劫色,在黃庭國不算多見,但絕不罕見。

  一位年紀輕輕卻故意畜須如戟的男子,頓時火冒三丈,雖然在宗門和江湖,也不是個好說話的主,只是生平最見不得欺淩弱小,憤而揚鞭繼續前沖,「芝蘭,我來助你!這幫挨千刀的匪人,罪該萬死!」

  前邊,那夥大漢先見著了被稱呼為芝蘭的女俠,眼見著那婦人就要逃走,為首壯漢便急紅了眼,大駡道:「瞎了眼的小娘們,叫老子滾?」

  大漢眼見著那個小娘們滿臉煞氣,氣笑道:「趕緊滾遠點,一個個毛沒長齊沒斷奶水的崽子,就敢逞英雄?換成你們師門長輩在這裡,老子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速速讓路,那婦人是作惡百年的老妖,壞事做盡,等老子將她剝皮抽筋,是人是妖,自然分曉!」

  單獨一騎疾馳而至的絡腮鬍年輕人,抽出長劍,劍尖指向那夥人,哈哈笑道:「呦呵,還惡人先告狀上了?」

  壯漢身後一位青衫老者皺眉道:「劍尖指人?是誰教給你的禮數規矩!」

  絡腮鬍年輕人瞪眼道:「你祖宗!」

  青衫老者冷笑道:「老宋,你們先去擒拿妖婆,我來給這後生長長記性。」

  「別太拖延,老妖明顯還藏著殺手鐧呢,需要你的回春術以防萬一。」壯漢臉色凝重地點頭後,帶著衆人策馬前沖出去,全然不理會攔路的女子和年輕人。

  山路並不寬闊,僅供三騎並肩而過,面容秀美的狹刀女子厲色道:「還不止步?!」

  壯漢縱馬從狹刀女子和絡腮鬍年輕人之間,一沖而過,女子橫刀攔截,被那漢子手握刀刃輕輕一抬,就給推了出去,自視武道小成的江湖名門女子楞在當場,滿臉愕然。同樣適刀的絡腮鬍年輕人脾氣更加火爆,一刀迅猛劈下,那壯漢視而不見,只是死死盯住前方那婦人,隨手一抓,就那長刀抓在手心,隨手丟到山下。

  兩位下山時意氣風發的江湖兒女,一左一右像是兩尊呆呆的門神,任由這夥山野匪徒縱馬飛奔揚長而去。

  留在最後的青衫老者緩緩驅馬前行,望向滿臉驚駭的年輕刀客,嗤笑道:「三境武夫,也敢造次?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知道死在那老妖婆手底下的下五境練氣士,有多少嗎?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就憑你還想護著她?人家指不定在肚子裡盤算著,如何將你們這些救命恩人,一點點生吞活剝!」

  老人扯了扯嘴角,「那也說不定,老妖婆擅長一門歹毒的陰陽雙修,喜好蠶食青壯男子的精血,你這種長了三條腿的小兔崽子,也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了。」

  那絡腮鬍年輕人滿臉漲紅,惱羞成怒道:「老匹夫你欺人太甚!」

  青衫老者抬臂虛空摔出了一巴掌,離著那絡腮鬍年輕人還隔著很大一段距離,可是後者臉上重重響起清脆聲響,整個人便被打得離開馬背,在空中旋轉兩圈才墜地。

  這一手神通,若是換成江湖上的認知,那最少都是四五境小宗師才能具備的本事。六七境,無一不是有資格在一國境內開宗立派的大宗師。至於傳說中的八九境?想見都難,哪一位不是世俗王朝皇帝君王的座上賓?所以早就超脫於江湖了。

  那年輕女子到底心志不差,立即轉頭提醒朋友:「小心那婦人!」

  說時遲那時快,身罩披風的婦人猛然抬頭,探出一抓,就將身邊一位年輕人拽下馬背,死死握住他的手臂,嬌媚笑道:「還以為好歹能幫著攔上一攔,不曾想全是些廢物螻蟻,既然如此,便幫你們家青芽山夫人一把!」

  只是婦人剛剛催動氣機,汲取年輕男子的氣血化為她的氣府養料,眼角餘光發現破廟那邊一直冷眼旁觀的草鞋少年,身形矯健遠超想像,動若脫兔,一個躍身而起,一朝她拳當頭砸下。婦人嫵媚而笑,只當是個年少無知的小傻子,對於那一拳根本視而不見,就不信砸在自己身上後,能打出個衣衫褶皺。

  但是她剛剛享受著青壯氣血補充氣府的陶醉氣息,那當頭一拳,如鐵錘砸在她一側太陽穴上,打得婦人整個腦袋一個大幅度晃蕩出去,太陽穴雖未被一拳捶破,可是肌膚處傳來一陣灼燒疼痛,婦人握住年輕男子手臂的五指成鈎,狠狠釘入男子骼膊,痛得那人嘶聲尖叫,如同魂魄給人撕裂一般。

  少年一擊得手後,借勢後彈,與婦人稍稍拉開間距,雙腳落地後,氣機在體內迅猛流轉,嫻熟闖過六停途徑的一連串氣府,出拳的同時沉聲道:「一起出手!」

  壯漢被草鞋少年搶先一步,先是被少年雷厲風行的出手給驚到,又怕自己這方殺力巨大的聯手給傷及無辜,一時間有些兩難境地,只得做了個手勢,讓身後同盟先困住那老妖物再說,壯漢自己則繼續拉近距離,免得那少年不小心殺妖不成,反而淪為老妖婆壯大氣機的餌料。

  相比那些莽莽撞撞的江湖晚輩,壯漢對於這個看似冷眼旁觀、但是出手淩厲的少年郎,要順眼太多了。

  行走於山野湖澤之間,難免遭遇魑魅魍魎,有沒有足夠的眼力勁,往往比本事大小更重要。有多大本事,就做多大的事,要不然就別瞎添亂,這才是長命百歲的本錢。

  壯漢倒是欣賞那些年輕男女的古道熱腸,可是委實惱火他們的莽撞無知。

  那姿容妖冶的婦人仍是不願放開男子骼膊,吃過虧後,這次不敢托大,迅速側身,眼見著那可恨少年又一拳劈來,對著他就是一腳踹去,勢大力沉,裹挾風雷之聲,便是山崖石塊也要給她這一腿踹出坑窪來。

  少年面容堅毅,腳步尤為輕盈,不再直線向前,瞬間橫向挪開,躲了那凶猛一踹,同時身形下沉,一臂立起在肩頭,以防婦人橫掃而至,繼續向前,拳劈婦人。

  婦人這才瞧清楚了少年的古怪底細,原來這一拳看似樸實無華,實則悄然流淌著拳法真意,難怪先前能夠傷到自己。

  那壯漢暴喝道:「休要傷人!」

  只見壯漢一拳淩空砸下,一道拳罡便裂空而去,自撲婦人的頭顱。

  又有一條並非實質的雪白鐵煉,起始於壯漢身後一人的袖中,嘩啦啦橫掛出去。

  更有一名背負桃木劍的男子,手指並攏,朝向婦人喊了一個疾字,蓄勢待發的桃木劍便出鞘,飛至高空,劃出一條弧線墜向婦人脖頸。

  「真當老娘好欺負不成?!老娘之所以忍了你們這兩百里山路,圖什麼?!」

  婦人肆意大笑,果真如草鞋少年所料,一踹不成,便橫掃向少年肩頭,與此同時,身後竟然虛幻生出三條貂狐似的猩紅長尾,分別攔下壯漢的拳罡、袖中鐵煉和破空而至的桃木劍,雖然長尾為此鮮血淋漓,到底是擋住了一輪來勢洶洶的齊攻。

  她隨手丟開手中男子那條傷可見白骨的骼膊,徹底騰出手來,一手握住那少年的拳頭,忍住手心灼燒刺痛,另外一手輕輕一指戳向少年眉心,婦人憤憤想著一指戳出少年腦漿來才解恨,她對少年有些戒心,但是真正的生死大敵,仍然不是少年,她視線望向破敗古廟之後的遠處,輕佻笑道:「老相好,難道眼睜睜看著你女人給外人欺負?!」

  不料那少年狡猾難纏得很,拳頭被婦人牢牢抓住的他身體後仰出去,雙腿揣在婦人腹部,一陣微微吃痛的婦人下意識收回手,並不追殺那少年,反而媚眼一拋,「等會兒再好好收拾你,夫人我可是出了名的菩薩心腸,保管你欲仙欲死,臨死前只恨不多出幾條命來享福!」

  壯漢如釋重負,忍不住朝那少年伸出大拇指,大笑稱贊道:「漂亮!」

  陳平安全身而退之後,深呼吸一口氣,其實早就沖出破敗小廟的粉裙女童,幾乎都要哭出聲來,「老爺老爺,那傢伙說讓我保護你,他去對付那個厲害點的,可是我真的不曉得如何打架啊,急死我了,老爺對不住啊,都是我沒用……」

  陳平安始終盯著那個婦人,但是伸手輕輕拍了拍粉裙女童的腦袋,安慰道:「沒事,下次注意就行。」

  自幼就在書樓潛心修行的粉裙女童愈發愧疚,一下子哇哇大哭。

  壯漢小聲提醒道:「蜈蚣嶺還有道行高深的妖修,我們見機行事,實在不行,好歹護住這些孩子再撤退。」

  衆人點頭,雖然明知一旦遇上那種最壞結果,要做到這一點,難如登天,可仍是並無異議。

  若非這一路追殺妖物,太過凶險,如果不是有青衫老者的回春術,隊伍早就出現了傷亡,加上那妖物罪行滔天,他們這些人又如何會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對婦人「出言不遜」,實在是恨意難平,當真是想要將她下鍋煮了才解氣。

  婦人得意洋洋地調笑之後,發現遠處並無動靜異樣,照理說以那頭蠢熊的行事風格,早該以驚天動地的隆重方式登場才對,她頓時有些急眼,尖聲道:「人呢?!」

  破廟後邊的遠處山林,一位身高丈餘手持雙斧的魁梧大漢,望著十幾步外的青衣小童,正對著他齜牙咧嘴,露出對著美食垂涎三尺的滑稽表情。

  雄壯如小山的山精大妖,咽了咽口水後,掉頭就跑,一路狂奔,遇山開山,見樹伐樹,最後乾脆丟了斧頭,現出原形,只見一頭巨熊手腳並用,瘋狂逃竄。

  沒有按照預期等來戰力恐怖的熊精壓陣,失算的婦人頓時慌了心神,在之後的修士之戰當中,一不留神就給壯漢拳罡劈在身上,倒在地上,然後迅速被那把桃木劍釘入肩頭,鐵鎖纏身,之後更是被一陣神通器物加身,最後給那拳法通神的壯漢數腳踩在婦人額頭,强行打散婦人氣府的流轉,踩得她整個腦袋都陷入泥路中去。

  壯漢最後祭出一把銀色小刀,完完整整刺入婦人心口,這才單手拎住她的脖子,將她扛在自己肩頭,隨手丟在了馬背後,壯漢眼神複雜地瞥了眼那個蹲在破廟屋頂的青衣小童,最後望向粉裙女童身旁的清瘦少年,抱拳笑道:「以後公子走江湖,也需謹慎些,畢竟山上並非都是我們這些人。」

  陳平安很快就想明白那漢子的言語意思,是說山上神仙,只要看穿身邊蛇蟒的真身,恐怕就會不講清理地出手,而不會像他們這樣不見惡行即不出手,陳平安抱拳還禮道:「我會小心的。」

  壯漢翻身上馬,轉頭看過婦人並無蘇醒跡象後,對陳平安大笑道:「拳法不錯,再接再厲!」

  陳平安以為那人是打趣自己,赧顔笑道:「前輩拳法才是真的厲害。」

  壯漢爽朗大笑,不再說話,再度向那少年抱拳,這才撥轉馬頭,和衆人一起沿著原路返回。他們這趟斬妖之行,並不順利,光是誘敵就耗費了大半月時光,之後一路追殺至此,更是兩天兩夜了,便是他這位五境純粹武夫的體魄,都有些心神疲憊,更別提隊伍裡其餘的練氣士了,趕緊去往州城官府那邊交差,不說事後黃庭國朝廷的豐厚賞賜,回了各自山門幫派,也算大大的功德一樁了。

  壯漢跟那年輕女子擦肩的時候,沒好氣道:「好人壞人,都不會在額頭上刻兩個字,給你們瞧的。以後別這麼冒冒失失,既然選擇了下山歷練,勇氣可嘉,但是少做一些需要師門幫忙擦屁股的蠢事。」

  雙方人馬就此別過。

  絡腮鬍男子也去找回了那柄佩刀,那個被婦人抓住骼膊的年輕人最為凄慘,哪怕給敷上了藥止住了血,仍是哀嚎不已,一條骼膊血肉模糊,眼見著多半是廢了。

  有個人臉色發白,不忍再看朋友的慘況,突然瞥見轉身走向破廟的少年,起身後怒駡道:「你這人怎麼回事,為何不早點出手!若是早就看出這妖物的馬腳,為何連提醒都不願意出聲?!誠心等著看好戲不成!」

  很快有人顫聲附和道:「是你害了馬兄弟!」

  陳平安停下腳步,轉過頭,一言不發地看著那兩個人。

  一人嚇得後退數步,一人壯著膽子瞪眼道:「怎麼,你理虧了,還想行凶傷人?!」

  陳平安仍是不說話,不過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以及心口,這才轉身走向火堆,蹲在那裡看著煮飯的小鍋。

  那人猶然不罷休,嘀嘀咕咕著郡守官兵、無法無天、將軍騎軍的言語,最後被那個銀色劍穗的年輕公子哥阻止,這才不再念叨什麼,一行人紛紛上馬,其中一人與那傷者共騎一馬,以繩子綁縛兩人,以免後者由於傷痛而墜馬。

  站在廟口的青衣小童望著那群人的遠去身影,眼神青光熠熠,問道:「老爺,為何不讓我教訓那幫小白眼狼?我都要氣炸了,氣煞老夫氣煞老夫!不行,我得消消氣!」

  青衣小童使了一個凝聚水氣的神通,在頭頂出現一個大水球,當頭澆下,自己把自己折騰得像只落湯雞。

  蹲在陳平安身邊的粉裙女童,破天荒附和道:「是很氣人!」

  陳平安輕聲道:「別人不講道理,不是我們跟著不講道理的理由,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

  陳平安突然笑了笑,「以後反正不會見面,而且咱們又不是他們爹媽,不用事事講清楚,我好些個剛明白的道理,可是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憑什麼教給他們。」

  粉裙女童捂嘴而笑。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濕漉漉的一襲青衣頓時變得乾燥,轉身走回廟內,伸手烤火,「老爺,我沒說要跟他們講理啊,想要一口吃掉他們……」

  看到陳平安抬頭望來的視線,他趕緊改變口風,「當然是不可能的!唉,老爺,我就是想小小教訓他們一下,比如打得他們一個個鼻青臉腫,爹娘都不認識,嗯,那個大長腿的姑娘就算了,還是留著給老爺你看著辦吧。」

  陳平安打開鍋蓋,米飯的香氣彌漫,粉裙女童已經乖巧伶俐地遞來飯勺,還有三隻疊在一起的小白碗。

  三人就著醃菜一起蹲著吃飯,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一個經常用筷子敲碗、喊著要吃肉的人,以及他說的一番話,於是對青衣小童說道:「真正的强者,願意以弱者的自由作為邊界。」

  青衣小童扒著碗裡的飯,看著起勁,劈裡啪啦作響,其實從頭到尾就只吃了一小口,他眨了眨眼,然後滿臉真誠道:「哇,老爺這胸襟真是比御江還要寬廣,佩服佩服,感動天感動地,虧得老爺不是讀書人,要不然早就是學宮書院欽點的君子了。」

  雖然聽出了青衣小童言語裡的譏諷意味,可是陳平安還是嘆了口氣,想著自己的事情,緩緩道:「這句話不是我說的。」

  青衣小童哪裡敢得寸進尺,接下來的溜鬚拍馬就要真心許多,哈哈笑道:「我就當是老爺說的,老爺的高風亮節,完全配得上這句話!」

  陳平安笑道:「你哪裡學來這麼多馬屁話,平時不修行嗎?」

  「修行啊,我認真修行起來,連自己都感到可怕……」

  青衣小童哼哼道,「我勤奮得一塌糊塗,其實就是偶爾出來透口氣,跟水神兄弟一起喝酒吃肉,下邊的人都這麼說我的啊,我不過是拿來借用一下。」

  青衣小童看著陳平安,搖頭晃腦道:「以前吧,我還會有一丟丟的懷疑,那些小傢伙是不是純粹討要賞賜,才說得這麼肉麻,但是我現在認識了老爺之後,就覺得他們肯定是真心的,因為我對老爺就是真心得不能再真心了。唉,早知道當初應該多賞一些好東西,哪怕跟水神兄弟賒帳也行啊,唉,我這是寒了衆將士的心啊。對吧,老爺?下邊的人一片真心,上邊的人需要珍惜啊!」

  敢情拐彎抹角繞來繞去,兜了這麼大一圈,就是跑陳平安跟前討賞來了?

  陳平安笑呵呵,「想要蛇膽石?我老家那邊確實有,還不止一顆,但是不給你。」

  青衣小童立即跪下,手捧飯碗在頭頂,「蒼天可鑒啊,老爺你老人家就可憐可憐我吧。這一路上,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每天强忍住不吃掉那傻妞兒,很辛苦啊!」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身邊躲了躲。

  陳平安緩緩道:「行了,到了我家鄉,你們一人一顆蛇膽石。」

  青衣小童猛然抬起頭,一臉不忿,「憑啥她也有一顆?老爺,如果一定要給她,那我得要兩顆!」

  她不敢反駁什麼,只是滿臉委屈,泫然欲泣。

  陳平安對青衣小童伸出兩根手指,「兩顆是吧?」

  後者小雞啄米。

  陳平安收回手指,「都沒了。」

  青衣小童放下飯碗在腳邊,然後一個前撲,抱住陳平安的小腿,撒潑打滾,「老爺,我知道錯了,一顆就一顆。」

  陳平安不理睬青衣小童,望向小廟外的天色,喃喃道:「快要下雪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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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三章 逆旅

  有聚終有散,人生就是一場場折柳。

  歲月長河裡,彷彿存在著一座座楊柳依依的渡口,每一段光陰逆旅當中,會有人離船而去,有人登船作伴,然後在下一座渡口又有新的聚散離別。

  就像那個任勞任怨的泥瓶巷少年,在上一座渡口,就已經遠離衆人而去。

  拂曉時分,李二一家三口早已備好行囊,在東華山山腳與一行人告別,比起第一次在家鄉小鎮跟親人們的分開,李槐這次不再沒心沒肺,不會只覺得沒了拘束,可以整天吃糖葫蘆和雞腿,而是多出幾分愁緒,孩子到底是長大了。

  李寶瓶,林守一,於祿,謝謝,還有翩翩美少年的崔東山,都來送行。

  婦人紅著眼睛,不願鬆開李槐的手,絮絮叨叨說著天冷加衣、吃飽喝足的瑣碎言語,李槐便安安靜靜聽著。李二始終憨憨傻站在旁邊,李柳給李槐理了理已經足夠嶄新齊整的衣衫後,便回頭望向山崖書院的匾額,對於謝謝和於祿兩個同齡人的打量眼神,少女無動於衷。

  婦人總算捨得離去,這一走出去,就狠著心不再轉頭。李二拍了拍李槐的腦袋,笑著跟上媳婦的腳步,李柳拍了拍弟弟的肩頭,然後對衆人施了一個萬福,姍姍而去。

  李槐輕輕踢了一腳林守一,後者手心滿是汗水地攥著一封信,冷峻少年搖搖頭,望著少女的背影,呢喃道:「下次吧。」

  李槐不願在他們面前流露出悲傷情緒,强忍著憂愁,找了個有趣的話題,嘿嘿笑道:「崔東山,如果說你是陳平安的學生,咱們都是齊先生的弟子,寶瓶又喊陳平安小師叔,你跟咱們輩分到底咋算?」

  崔東山雙手負後,玉樹臨風,洋洋得意道:「我可是我家先生的開山大弟子,輩分很高,比這東華山高出十萬八千里。」

  李槐楞了一下,「難不成得喊你大師兄?」

  「大師兄?」

  崔東山頓時急眼了,「你全家都是大師兄!老子才不要當大師兄,其它怎麼喊隨你們。」

  李槐有些懵,「那喊你小師兄?有點拗口啊。」

  崔東山眼睛一亮,「小師兄好,既尊重兄長,又透著股親切,以後你們就喊我小師兄吧,於祿,謝謝,從今天起,你們也不例外,不用喊公子了,太生分,就跟著寶瓶他們一起喊我小師兄。」

  李寶瓶冷哼道:「我可沒答應!」

  紅棉襖小姑娘沖出牌樓下,李槐喊道:「李寶瓶,等下還有課呢!」

  「罰抄文章,我昨夜已經挑燈寫好了,怕什麼!我要一個人先逛遍這裡,以後好帶著小師叔逛街。」李寶瓶高高揚起腦袋,一路飛奔,追逐著蔚藍天空中掠過一群鴿子,鴿哨聲此起彼伏,悠揚清越地響起於大隋京城。

  李槐扯開嗓音喊道:「那帶上我一起啊。」

  李寶瓶置若罔聞,比起她那個遠離書院牌樓的纖細身影,小姑娘的思念更已遠在千萬里之外。

  ————

  已經走到了黃庭國邊境的一座山嶺,陳平安在山澗溪畔洗臉。

  不同於只背著個別人書箱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身負一件方寸物,總有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一開始他倒是沒想著在老爺面前顯擺什麼,後來對蛇膽石上了心,每天惦念得不行,就開始拿出來,求著陳平安拿蛇膽石給他換寶貝。

  就像此事青衣小童就又拿出一堆格式模樣的小瓶子,蹲在陳平安身邊,給這位老爺講解這些瓶子的有趣,拔出其中一隻粉綠色瓷瓶的瓶塞,往溪水裡一倒,很快就從瓷瓶裡流淌出一大片柔和的月光,灑落在溪水上,如夢如幻。

  青衣小童笑嘻嘻道:「老爺,好看吧,這是修行人頗為喜歡的月華瓶,除此之外,還有雲霞瓶、日光瓶在內的林林總總,專門從五岳大山那邊採擷雲濤彩霞、日月光輝等等,其中蘊含的靈氣呢,是不多,自然比不得那些洞天福地的豐富充沛且細水流長,可是敵不過這些瓶子傾瀉出來的風光好看呀,老爺你覺得呢?」

  陳平安確實有些震驚,茂盛山林之間,大白天仍是略顯蔭黯,此時看著溪水上緩緩流淌的月光,真是覺得世間確實無奇不有。

  青衣小童循循善誘道:「一個小瓶子換取老爺的蛇膽石,肯定不厚道,我這裡還有統稱為繞梁瓶的三隻瓶子,稱呼源於『餘音繞梁,三日不絕』,俱是裝滿了天地間各種美好的天籟之音,比如這只瓶子裡的蛙鳴,這只的大潮水聲,還有這只的高山松濤聲,老爺,你想啊,睡覺的時候打開其中一隻瓶子,枕頭旁邊就是潮水聲,多愜意啊,就不心動?我這麼多寶貴瓶子,才跟你換一顆蛇膽石!只換一顆!老爺只要點個頭,這七八隻瓶子就立馬全歸老爺你啦,這種買賣不做,要遭天打五雷轟……」

  陳平安在心中默算了一下小鎮那邊的家底,品相極佳的蛇膽石還有不少,點頭笑道:「好。」

  粉裙女童在旁邊使勁擺手,給自家老爺使眼色,想要勸阻陳平安不要答應這筆買賣。

  青衣小童將瓶子一股腦推給陳平安,高興得亂蹦亂跳,對著粉裙女童伸出兩根手指,趾高氣昂道:「比你多一顆,如今比你高出一個境界,到了老爺家鄉,吃掉石頭,大爺就要比你這傻妞多出兩個境界,到時候你自己識趣一點,別留在老爺身邊丟老爺的人了,老爺有我一個小書童就足夠,哪裡需要什麼蠢丫鬟……」

  粉裙女童撅起嘴,皺著粉撲撲的小臉蛋,風雨欲來。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欺負她,我就反悔了。」

  青衣小童立即咳嗽一聲,對她一本正經道:「以後照顧老爺衣食住行,要多用心,曉得不?比如吃過了那顆蛇膽石,趕緊變成一個黃花大姑娘的身段容貌,到時候老爺血氣方剛,就會覺得長夜漫漫,你就自己主動一點去暖被窩……」

  陳平安放好那些材質各異的珍稀小瓶,對著青衣小童的腦袋就是一板栗,「少在這裡胡說八道。」

  青衣小童裝模作樣地作揖道:「老爺教訓得是。」

  陳平安重新蹲在溪畔石頭上,拿出一塊乾餅嚼起來,隨口問道:「你們知道龍王簍是什麼嗎?」

  兩個小傢伙同時臉色微白,青衣小童更是身體僵硬,別說是插科打諢,就連路都走不動了。

  粉裙女童小心翼翼道:「我在古書上見過記載,只要練氣士將其丟入大江大水,就能抓獲蛟龍,最可怕的地方在於蛟龍之屬,原本在水中是占盡地利優勢的,便是對敵比自己高出一兩個境界的練氣士,肯定不吃虧,但是如果對方擁有龍王簍,哪怕境界比我們還要低一兩個境界,一樣可以讓我們束手就擒。」

  青衣小童下意識遠離陳平安幾步,蹲在遠遠的地方,「沒那麼輕鬆,一旦被抓入龍王簍,不比凡人身處油鍋好受,時時刻刻受那千刀萬剮之苦,這是上古蜀國最大宗門的不傳之秘,他們專門編織龍王簍,售賣給那些遠道而來、試圖擒獲我們族類的練氣士。」

  他嗓音顫抖,握緊拳頭,晃了晃,「這麼大小的龍王簍,就能夠抓住我了。」

  陳平安伸出雙手,在自己身前比劃了一下,「如果是這麼大呢?」

  這下別說曉得龍王簍厲害的青衣小童,就是粉裙女童都嚇得不敢說話了。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道:「老爺,別說見過,我聽都沒聽說過有這麼大的龍王簍,你該不會有一隻吧?」

  他强忍住不要第二顆蛇膽石的衝動,試探性說道:「如果真有這麼誇張的龍王簍,任你是化蛟數千年的老祖宗,也要乖乖認命吧。老爺,是不是覺得那堆瓶子其實不太好看?沒事,老爺留在手裡玩便是,如果真不喜歡,到了老爺家鄉再還我便是,至於蛇膽石,老爺看心情給不給……」

  陳平安哭笑不得道:「我沒有龍王簍,就算有,你們也不用怕什麼。」

  難怪大隋皇子高煊,當初買走那位金色鯉魚和龍王簍後,會覺得過意不去,除了給出一袋子金精銅錢,這次在大隋京城還要表達謝意。

  當時在小鎮遇到那個提著魚簍賣魚的漢子,陳平安一眼就看出不同尋常了。怎麼可能離岸那麼久,鯉魚還能活蹦亂跳。但一是實在沒錢,朝不保夕的日子,哪裡敢隨著喜好花錢?當了窯工之後,多少還是能攢下一些銅錢的,陳平安從未有過額外的開銷,對付柴米油鹽就已經極其艱辛了。

  二是被高煊和老人半路截下。

  陳平安丟了一顆石子到溪水裡,少年此刻有些憂傷,不是失落什麼丟了好大一樁福緣機緣,而是覺得好幾座金山銀山跟自己擦肩而過了。

  所以說到底,還是心疼錢。

  事實上陳平安不知道那個漢子,正是李槐的父親,李二,楊老頭的徒弟之一。當時李二就已是武道九境的巔峰武夫,不同於負責收受金精銅錢的看門人,李二對陳平安觀感很好,至於李二當時為何不直接贈送陳平安,是有大講究的,師父楊老頭這一條道路上的人,歷來推崇「公道」二字,所以李二當時隨口報了一個價格,是為了跟泥瓶巷少年討價還價,顯得更加真實。

  只可惜半路殺出一個大隋高氏皇子,本就壞了規矩在先的李二頓時心中警醒,不敢再强塞給陳平安這份天大福運,事後楊老頭也訓斥過李二,告訴他一個殘酷的真相,如果陳平安真收下了魚簍和鯉魚,那麼能不能活著離開小鎮都兩說。

  小鎮上這些暗流湧動,陳平安至今尚未獲悉全部。

  大道之上,永遠是福禍相依,一件事情,是朋友雪上加霜,還是敵人雪中送炭,短時間內誰都說不好,也說不定。

  三人重新上路,夜宿山巔,雖然已經無需陳平安守夜,可是陳平安仍然習慣在走樁立樁之後晚睡,守著篝火一段時間才睡覺。

  夜深時分,山頂萬籟寂靜。

  篝火旁,青衣小童往火堆裡添了添柴禾,對著粉裙女童勾了勾手指,「傻妞兒,你過來。」

  女童在遠處背靠崔東山留下的書箱,使勁搖頭,「我不。」

  青衣小童笑眯眯道:「我不吃你便是。」

  女童打死不湊過去。

  青衣小童怒道:「不過來,我就真吃你了啊!你怎麼回事,好話不聽,非得挨揍才行?」

  粉裙女童只得壯著膽子坐在篝火對面。

  他問道:「你說老爺很平常很無趣一人啊,怎麼會有那麼凶殘那麼可怕的弟子?」

  她想了想,「老爺心善,好人有好報。」

  青衣小童冷笑道:「人好能當飯吃?」

  她縮了縮脖子。

  他譏諷道:「虧得是五境修為的妖怪了,而且還有一些特別的本事,你有點骨氣行不行?」

  她這次還真有了點骨氣,輕聲反駁道:「你給靈韻派太上長老御劍追殺兩千里,怎麼不見你有骨氣?」

  青衣小童破天荒沒有惱火,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又不是怕那個一大把年紀的老妖婆,真是臭不要臉,恁大歲數,還往臉上塗抹胭脂好幾斤,大爺我啊,是英雄難敵雙拳,若是吃掉老妖婆,就要惹惱整個靈韻派,到時候連累了我水神兄弟遭殃,我這心裡過意不去。」

  粉裙女童悄悄轉過頭,偷偷翻了個白眼。

  她只敢這麼做。

  青衣小童憤懣道:「你這傻妞兒是要造反啊?!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仗著有我家老爺撐腰,就不把你家大爺放眼裡是吧?」

  她嚇得就要出聲喊陳平安。

  青衣小童趕緊擺手,示意她不要輕舉妄動,嘆了口氣,轉移話題道:「咱們老爺才二境修為的武夫境界,雖說比起尋常的三境武夫也不差了,可你我心知肚明,還是很弱小,再者看他衣食住行、言談舉止,根本不像是大家門戶裡出來的孩子,當真在家鄉那邊坐擁五座山頭?還能有那麼多蛇膽石?會不會是那個凶殘的傢伙,故意騙我們?想要把咱們帶到小山溝溝裡頭去啊?」

  粉裙女童蜷縮起來,望向那些她天生親近的火焰,整個人覺得暖洋洋的,喃喃道:「我是無所謂啊。芝蘭府這兩代曹氏子孫,居心不良,對不起他們祖輩辛苦經營出來的書香門第,我本來就不喜歡他們。跟著老爺回鄉,挺好的。」

  青衣小童臉色肅穆,不復見平時的嬉皮笑臉沒個正行,輕聲感慨道:「曹氏確實走了條歪路,不過也沒法子,換成別人,也會這麼做,能夠當神仙,誰還樂意傻乎乎讀書考取功名,什麼獨善其身兼善天下的,都是儒教聖人們騙人的,我在禦江呆了這麼多年,見多了讀書人的不幸,不說其它,只說歷任刺史、郡守遇見了我那水神兄弟,比見著了京城堂官還狗腿,只要是修行中人犯了事,一準連夜去求我兄弟幫忙斡旋,我兄弟若是心情不佳的時候,還要把他們晾在祠廟外邊好幾天,那些個當官的一個屁都不敢放,沒勁。」

  粉裙女童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默不作聲。

  青衣小童嘻嘻笑道:「老爺已經睡著了,可大爺還是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啊。春宵一刻值千金啊……傻妞兒,要不你給我當媳婦吧?」

  粉裙女童頓時紅了眼睛,駡道:「臭流氓!」

  青衣小童瞪眼,「啥玩意兒?這是天大的福分啊,你祖墳冒青煙了,曉得不?!你以為我真喜歡你?我要不是貪圖你那顆尚未到手的蛇膽石……」

  她站起身,「我跟老爺說去!」

  他只好再次退讓,使勁招手道:「別這樣別這樣,咱們結為兄妹如何?義結金蘭之後,你的東西是東西還是我的……」

  她乾脆背著書箱跑了。

  青衣小童站起身,叉腰大笑,收斂笑意後,撇撇嘴,意態闌珊,嘀咕道:「真是個傻妞兒。」

  青衣小童一路飛奔到山崖畔,驀然高聲道:「人生天地間,你我皆逆旅!大爺帶著傻妞兒跟著老爺回家嘍!」

  遠處本該熟睡中的陳平安翹起嘴角,這才不再運行那十八停劍氣流轉,開始真正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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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1 00:47:21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四章 今年大雪有大雪

  一條源頭在大驪境內的黃庭國大江之畔,陳平安釣起了一尾出人意料的大青魚,粉裙女童煮出了一鍋美味魚湯。

  一人兩妖怪三個傢伙,吃飽喝足之後開始閒聊。

  陳平安問他們書上講的神仙餐霞飲露,汲取沆瀣之氣和日月精華,是不是真的很有用處。

  真身是火蟒的粉裙女童使勁點頭。

  「聊勝於無,用處很小。」

  青衣小童一邊彎腰打著水漂,一邊搖頭道:「我們這些蛟龍之屬,還是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大道根本,其它那些虛頭巴腦的,沒啥意思。」

  陳平安笑問道:「既然還是有些用的,為什麼不善加利用?你們倆都想要化蛟,以後還要盡可能挑選一條長過萬里的大瀆,走水入海,最終成就真龍之身,才算得道。難道不是更應該勤勉修行嗎?」

  青衣小童輕輕丟出最後一塊石頭,拍拍手笑道:「修行啊,靠天賦,不靠努力。」

  陳平安又問道:「如果有了天賦,不是更應該努力嗎?」

  青衣小童楞了一下,然後裝死道:「老爺,我突然有些頭疼,可能是受了風寒濕氣,我睡覺去了啊。」

  陳平安笑道:「你一條水蛇……」

  青衣小童縱身一躍,跳入了江水之中,身影轉瞬即逝。

  一條龐然大物的水蛇在渾濁江底恣意遊蕩,如君主巡視國土。

  粉裙女童低聲道:「老爺,他啊,就是懶。不過他資質出身都比我要好,先天肉身就更加强韌,我哪怕多苦修兩三百年,都比不過他。」

  陳平安安慰道:「那就別跟他比,先跟自己比,爭取今天比昨天强一些,明天比今天强一些。」

  她立即鬥志昂揚,「老爺說得對!」

  粉裙女童誠心誠意道:「難怪老爺才武夫二境,還這麼勤勉練拳,一點都不肯懈怠,原來是笨鳥先飛啊……」

  說到這裡,粉裙女童趕緊捂住自己嘴巴。

  言多必失。

  陳平安被逗樂了,「你說的沒錯,我確實笨,所以要更加用功。」

  然後陳平安沿著江畔開始走樁。

  便是性子安定如粉裙女童,看了這麼多次,也覺得有些枯燥乏味了。

  數天之後,陳平安拄著一根竹杖緩緩登山,期間鄭重其事地抓了一捧土壤,小心翼翼裝入早就準備好的一隻小棉布袋子,一袋袋各色土壤,累加在一起,逐漸成為背簍裡最沉重的分量。對此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默契地不去詢問,只當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修行密事。

  青衣小童一開始還覺得不用自己真身開路,十分閒散愜意,只是這麼慢騰騰走久了,難免就有些厭煩,但是不敢對自家老爺的行程指手畫腳,只好沒話找話道:「老爺,之前路過那座郡城,咱們為啥不花錢豪邁一些呢?老爺身上銀子不多了,可我有錢啊,別怕大手大腳。我就算現在花光了身上的銀子,我只要隨便找條江河,很快就可以撈出一些寶貝來,那可都是錢。」

  陳平安說道:「我聽人說過修行這件事,最耗金銀……」

  青衣小童立即改口道:「老爺,我是窮光蛋,我方才跟你吹牛呢!」

  為了不聽陳平安那套積少成多的泥腿子道理,也算不擇手段了。

  青衣小童到底是耐不住寂寞的主,在陳平安沉默之後,他又主動開口勸道:「老爺啊,不是我說你,咱們修行啊,為的就是千金散盡還複來,一言不合大殺四方,多英雄好漢,多氣概非凡?可不是為了蠅營狗苟,窩窩囊囊,小家子氣……」

  陳平安沒有反駁什麼,只是緩緩走在山路上。

  不一樣的。

  哪怕是走在同一條道路上,一定會在某一天某一處分岔離別。

  這是陳平安這趟出門,護送李寶瓶他們遠遊求學的最大心得之一。

  ————

  在黃庭國和大驪接壤的邊境上,陳平安遭遇了一場山顫地動的大異象,在一座山巔眼見著遠處某地塵土四起,為此陳平安專門拉著他們往那邊趕去,結果在這座黃庭國小城內,看到一番人間慘劇,城牆、屋舍和祠廟,倒塌無數,幾乎半城百姓都身著縞素,家家戶戶悲慟,不斷有老少道士進進出出,腳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的悲天憫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錢財到手、腰包鼓鼓的喜悅神情,衆生百態。

  好在城內秩序並未大亂,只給陳平安撞見了一夥地痞流氓,要欺辱一戶爹娘剛剛死於異象的少年兄妹,給陳平安攔了下來,不讓他們强擄少女去賣身,那夥人本就是趁火打劫,根本不占理,給陳平安一拳一腳打退兩人後,便悻悻然溜走。

  陳平安給貧寒兄妹留下二十兩銀子就離開,最後在一座無人問津的武聖廟歇腳,發現這座給人單薄感覺的小祠廟,竟然在大地震中屹立不倒,毫髮無損。

  一尊彩繪武聖泥塑像,高高在上,張鬚怒目人間。

  青衣小童只是瞥了眼武聖像,就看穿玄機,「這兒香火不淨,地方又小,香火分量明顯不夠,吃不飽飯就要餓死,人神都這樣,所以坐鎮此方的神祇早早就沒了,自然無法庇護縣城,只能勉强維持住這一畝三分地的安寧。」

  粉裙女童沒青衣小童的眼力和閱歷,心性更加純澈無暇,反倒是畢恭畢敬對著那尊武聖像鞠躬致敬,之後看到陳平安已經開始清掃地面,她就幫著擦拭神臺上的灰塵,

  青衣小童不敢嘲諷自家老爺,只好對她譏笑道:「你一條讀了點破書的火蟒,跟這類神祇套什麼近乎?再說了,當年那場波及所有天下的大戰,好大的一次改天換地,咱們作為蛟龍之屬,那可是實打實的叛徒。虧得這位小小神祇不在了,要不然你這一拜,肯定會被視為挑釁,說不定神靈老爺就會真身出竅,以金身姿態神遊人間,然後一拳打爛你的腦袋,砰一聲,哇,我到時候一定拍手叫好。」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什麼你們蛟龍是叛徒?」

  青衣小童自知失言,趕緊閉嘴,使勁搖頭。

  粉裙女童更是雙手捂住嘴巴,可憐巴巴望向陳平安,一副老爺你千萬別問我、我知道也不敢說的可愛模樣。

  天邊鋪滿了火燒雲,陳平安和粉裙女童接下來就在廟內生火做飯,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等著開飯,在高高的門檻上走來走去,他突然跳下去,快步走下臺階,走到一對兄妹跟前,潤了潤嗓子,拿捏架子道:「可是有事找我家老爺?說吧,什麼事兒,若是妄想老爺幫你們更多,我勸你們趕緊打道回府。若是……」

  青衣小童賊笑兮兮打量了一眼妙齡少女,穿著寒酸,跟自家老爺是一路人,她顔色不過中人之姿,但是小姑娘家家的身段好哇,小小年紀就有豐滿婦人的韻味,多難得。青衣小童收斂笑意,繼續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若是覺得救命大恩難以報答,有人要對我家老爺自薦枕席,我這就幫你們去稟報……」

  年紀稍長的少年有些臉色陰鬱,就要憤而轉身,卻被少女輕輕拉住袖子,才發現那個恩人已經走出武聖廟,給了青衣小童一個板栗後,歉意道:「你們別當真,他就喜歡開玩笑嚇唬人。」

  少女靦腆道:「沒關係,哥哥和我不會當真的。」

  原來是兄妹二人送來了一些吃食,陳平安接過之後,雙方都是不善言辭,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生疏蹩腳地施了個萬福,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辭離去。

  陳平安嘆了口氣,走回武聖廟,看到在門檻上蹦蹦跳跳的青衣小童,輕聲道:「我知道你沒有壞心,但是以後不要跟所有人說話都沒個正行,一些無心言語,是會傷到人的,有些人會惦記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雙細看之下充滿詭譎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許不耐煩,只是掩飾很好,低頭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

  陳平安也不再說什麼,在武聖廟內坐著練習劍爐立樁。

  住在泥瓶巷一端盡頭的顧粲,小小年紀,就記住了茫茫多的「仇家」,跟陳平安私下相處的時候,說起那些傢伙,顧粲就總是咬牙切齒,殺氣騰騰,那麼點大的孩子,就已經有了偷偷刨掉人家祖墳的念頭。

  這裡頭的是非對錯,很難說清楚。

  但是按照文聖老爺的說法,若是按照順序來說,其實很多顧粲的心結,起源就來自於那些看似加在一起還不足一兩重的冷嘲熱諷。

  青衣小童看著屋內忙碌的粉裙女童,以及凝氣精神的陳平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把言語咽回了肚子,只是好像有些積鬱難消,在門檻上逛蕩來逛蕩去的步伐就急促一些,最後他實在是覺得不吐不快,雙腳釘在門檻,矮小身體如秋千一般大幅度晃動起來,一下子倒向廟內,一下子後仰廟外,對陳平安說道:「那陋巷少年忒不知好歹了,一兩句玩笑話都經受不起,死了算數!屁大本事沒有,心氣比天高,活該那少年一輩子受苦遭災!」

  陳平安依舊席地而坐,閉目練習劍爐,不聞不問不言不語。

  青衣小童沉默片刻,嗓音低沉,一雙泛起冰冷水霧的深邃眼眸,死死凝視著陳平安,儘量用玩笑的語氣說道:「老爺,咱們出來混江湖,要幫親不幫理,才能吃得香混得開啊。更何況我可不怎麼著他們兄妹,老爺這麼大一份恩情,同樣是兄妹,妹妹就是個明事理的,至於那少年之所以把憤懣擺在臉上,一方面是覺得我調戲了他妹妹,我害他丟了顔面,其實更多還是骨子裡的自卑作祟,因為他在心底知道自己就是個廢物,哪怕不是身處亂世,一樣護不住他妹妹,這種人如果將來還這麼死强,不願半點低頭,以後只會吃虧更大的,所以老爺啊,我這是為他們兄妹二人好。」

  陳平安睜開眼睛,在心中認真思量過後,點了點頭,然後緩緩道:「你說得沒有錯,但是對錯分先後,你不能用一個後邊的對,來否認前邊的對。錯誤更是如此。」

  青衣小童雙拳緊握在袖中,眉眼低斂,似乎是生怕自己的神意泄露,被陳平安透過「水井」看出自己心湖的興風作浪,這條在禦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得道水妖,只覺得內心怒火燃燒,恨不得一拳打死了那位無趣的「自家老爺」,再一口吃掉那條火蟒來進補修行,成為自己大道登天的墊腳石。

  青衣小童轉過身去,跳下門檻,嘿嘿笑道:「少爺,那我去道歉了啊。」

  笑聲已經傳入武聖廟,但是背對祠廟的青衣小童,則是滿臉暴戾殺氣。

  在青衣小童遠去之後,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爺,他真的很生氣,如果在御江的話,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兩岸了,按照郡縣地方志的記載,這幾百年裡,出現過好多次洪水泛濫的『天災』,御江水神非但不會壓制,反而會推波助瀾。」

  陳平安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不願意聽,以後不跟他講道理就是了。」

  陳平安說不再講道理,那就是真的不再跟那青衣小童講這些無聊道理了。

  本以為一路相伴而行,關係親昵了,陳平安才願意稍微說一些,既然他不愛聽,那麼陳平安絕對不會自找沒趣,重新返回原點就是了,之後青衣小童只要不做超出陳平安底細的事情,一切聽之任之,就像今天這點小事,如果在剛剛認識之初,陳平安肯定會冷眼旁觀,哪裡還會說這些心裡話,陳平安跟崔東山走了那麼遠的路,又講了多少?

  粉裙女童一臉天真爛漫,「老爺那你可以跟我講,我愛聽這些。」

  陳平安會心一笑,「有說得不對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訴我。」

  她在這一刻驀然靈犀一動,脫口而出道:「老爺的順序一說,茅舍頓開,說得對極了!」

  她很快有些臉紅,趕緊聲明道:「老爺,我不是學他,不是拍馬屁!」

  陳平安看著火候,米飯就要煮熟了,粉裙女童氣鼓鼓道:「老爺,咱們不給他留,讓他餓著,老爺一心為他好,還要發火生氣!如果不是真身拘押於那方硯臺之中,他今天真的會對老爺出手,剛才我都快嚇死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這可不行,飯還是要留的。」

  粉裙女童燦爛笑道:「我聽老爺的。」

  陳平安揉了揉她的小腦袋。

  那青衣小童當然不是去跟螻蟻道歉的,忍著不一巴掌將兄妹拍成肉泥,就已經是他宰相肚裡能撐船了。

  青衣小童雙手負後,遠離武聖廟,腳尖一點,躍上一座屋脊,矮小身影化作一道淺淡青煙,往城外飛掠而去,最後一次迅猛拔高,沖入雲霄,在天空劃出一個極其巨大的弧度,落在一座深山後,恢復真身的水蛇轟然砸在地面,震動之大,就連縣城都能夠感受到清晰的顫動。

  水蛇一路扭擺龐大身軀,過境之處,樹木崩碎,山石翻滾,之後沿著一條溪澗逆流而上,水花四濺,最後來到一座宛如一枝獨秀的灰白山崖,身軀圍繞山崖,盤旋而上,當頭顱來到山崖之巔後,尾巴猶然搭在山崖底部。

  山崖上本就不多的樹木全部攪爛,滾滾而落。

  一身暴戾氣焰的水蛇,身軀不斷加重力道,最後竟是將整座山崖都給擠壓得崩斷了。

  他這才在遮天蔽日的塵土中恢復真身,緩緩下山而去,健步如飛,快若奔雷。

  青衣小童並不知道他的一切所作所為,全部落在了兩人眼中,在百里之外的一處山頭,儒衫老人臨風而立,手裡托著一方老蛟酣眠、呼聲如累的硯臺,正是黃庭國的老侍郎,或者說是上古蜀國碩果僅存的蛟龍之屬。

  老蛟先得了文聖的掌心金字後,又跟大驪國師達成了一樁秘密盟約,將那位少年皮囊的崔瀺送到大隋境內後,老人就開始返身在黃庭國境內,悄悄捕捉一切蛟龍孽種,全部拘在硯臺內,他當真是以大神通刮地三尺,入水千丈,除去崔瀺親手抓獲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如今硯臺內,又多出了十餘條小物,游曳其中。

  此刻老人身邊站著一位背脊隆起的駝背老嫗,真身正是一條成長於山野的赤練蛇,得到一樁修行機緣後,又辛苦修行五百年,才有今日光景,剛剛躋身七境修為,這次被老人找到了藏身之處,直接鑿開大山百丈深,揪出了老嫗真身,她這才不得不寄人籬下,但是臣服於大名鼎鼎的儒衫老人,老嫗只是覺得不夠逍遙快活,並不會覺得委屈窩囊。

  老人淡然問道:「覺得如何?」

  老嫗恭謹答道:「啓稟老祖,這條水蛇,到底還是頑劣心性,不過他的根骨血脈,便是我也有些羨慕。」

  老人點頭道:「出身尚可,只可惜資質愚鈍,心性不定,不堪大用,白白揮霍了一場隱秘的蛻皮機緣。」

  老嫗錯愕,不知老人為何如此講。

  之前縣城那座荒廢武聖廟內的首尾,兩人位於高空雲端,老蛟以一手掬水觀天地的術法,看得一清二楚。

  如果青衣小童膽敢對陳平安出手,哪怕只是挑釁,就會瞬間暴斃,老蛟絕對不會心慈手軟。

  事實上,老蛟對於青衣小童先天有些厭惡,跟性情無關,純粹是血脈上的衝突,世間衆多的蛟龍遺脈孽種之中,青衣小童這一脈,往往修行迅猛,頗為得天獨厚,但是又最被真正的蛟龍所排斥,就像中等世族裡冒出頭一個私生子,偏偏撈了個不高不低的舉人身份,大出息沒有,卻礙眼得很。

  老嫗道行低,眼界窄,可沒看出任何明堂。

  至於水蛇的那點暴躁脾氣,老嫗更不會覺得有大錯了,她之所以背脊隆起,就在於初次開竅之後,尚且力弱,曾經被山野捕蛇人抓獲,搏鬥過程中給那人砸傷了元氣根本,這才使得她哪怕化為人形,便是天生的駝背姿態,之後她找到那位捕蛇人的後裔子孫,一場遲到兩百多年的血腥報復,郡城一位中等門戶之家,一夜之間就全部暴斃,不管婦孺老幼,都沒能逃過一劫,徹底斷絕了香火。

  老嫗事後猶然覺得不解氣,只恨那捕蛇人不是修行中人,否則非要讓他品嘗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

  所以水蛇能夠從頭到尾都隱忍不發,面對那個婆婆媽媽的窮酸少年,青衣小童當時沒有一個字的惡語相向,一直深入荒山野嶺,才開始釋放陰鷙殺機,在老嫗眼中,已經算是修心養性的功夫相當不俗了。

  老人搖搖頭,「你比那條小水蛇差了根骨,比起條小蟒更差了悟性和慧心,差得太遠了。」

  老嫗倉皇失色。

  唯恐老人一個不開心,就將自己打殺了。

  畢竟這一路相伴,不是沒有不開眼的同類,不願接受約束,無一例外全部給老人出手擊斃,死後所有精元魂魄,根本無所遁形,全部被攫取融入古硯之中,淪為一層纖薄的「淡墨」而已。

  老人感慨道:「大道之上,人人爭先,可一步慢步步慢,興許別人一直打瞌睡偷懶,還是境界一日千里,你沒日沒夜苦修,到頭來還是個廢物,修行就是如此無奈。」

  老嫗趕緊亡羊補牢道:「老祖,那少爺如此了不得?」

  老人失笑道:「不是少年本身如何厲害,而是少年的領路人,太了不起。如果少年只是少年,不管他如何努力勤奮,武道境界仍然不會太高的,大概撐死了就是六境七境的樣子,僅此而已。」

  走江化蛟,入海為龍,是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兩次大磨礪,在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極其坎坷艱辛,必然血肉模糊不說,還要經受住脫胎換骨的煎熬,之前境界攀升的蛻皮,是為小蛻,次數衆多,之後兩次,才會被譽為「大蛻」。

  老人御風而行,一步步走出山頂,老嫗只得現出真身才能跟隨,一條七八丈的赤練蛇在儒衫老人身邊搖頭晃尾。

  老蛟笑道:「我不是說少年的道路一定是對,有可能是條通天登頂的大道,也有可能是條沒有大前程的斷頭路,但話說回來,哪怕是條斷頭路,也絕對足夠讓那小水蛇化蛟了,只可惜身在福中不知福,自絕前路,怪不得老天爺不賞飯吃,只是賞了,自己沒本身端住飯碗罷了。」

  赤練蛇口吐人言,「老祖修為艱深,早已看遍了山河變色,滄海桑田,眼光自然深遠,我們只需按照老祖宗的吩咐去做,就心滿意足,對我們而言,這已經是一樁莫大的福緣。」

  儒衫老人笑而不言。

  其實還有很多話,老蛟沒有跟這條赤練蛇泄露天機,甚至還故意說了些有違身份的言語。

  那少年的武道天賦確實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名叫陳平安的小傢伙,老蛟絕不是像他所說的那樣「不起眼」,當初在自家宅邸別業,第一次見到那夥遠遊學子的時候,老蛟在家中以神通第一眼望去,陳平安是最後一個落入法眼的人,但是看著看著,老蛟就發現,所有人都圍繞著陳平安打轉,不單單是言行舉止而已。

  而是一種玄之又玄的氣勢。

  那次的雨夜之中,有豐神玉朗的白衣少年,背著小書箱的紅棉襖小姑娘,已經走在修行路上的冷漠少年,根骨精彩的苗條少女,修為隱秘且一身龍氣更為隱晦的高大少年,虎頭虎腦的孩子。

  分明最後才是手持柴刀、領頭帶路的草鞋少年,乍看之下,真是最不起眼的存在。

  可是老蛟凝神望去一遍遍,卻看出了大不同尋常。

  如衆星拱月,又如山峰朝拜大岳。

  那個少年一頭當先,好像在說你們放心尾隨其後便是了。

  因為天大地大,我已經一肩挑之。

  ————

  青衣小童回到武聖廟後,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德性,陳平安依舊以平常心待之。

  起先青衣小童還有些擔心陳平安會反悔,將答應自己的那兩顆蛇膽石給忽略不計了,試探了兩次,得到準確答覆後,青衣小童就有些如釋重負,只是在那之後的相處過程當中,哪怕陳平安沒有半點異樣,該砥礪武道就繼續讓他喂拳,該騎乘趕路就繼續讓他現出真身,對於他的撒潑打滾和無理取鬧,陳平安仍然是無可奈何,沒有半點厭煩。

  可是青衣小童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到底是什麼,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隨著距離老爺家鄉越來越近,青衣小童只知道粉裙女童越來越開心,這就讓他越來越不開心。

  於是他在翻山越嶺正式進入大驪國境後,青衣小童使出了一份壓箱底的殺手鐧。

  黃昏之中,在一條荒廢無數年的崖壁棧道上,三人在一座稍稍寬敞的凹洞內生火歇腳,他小心翼翼地從方寸物中祭出了一隻大瓷碗,碗中有小半碗清水,靈氣彌漫,不同於世間尋常無根水。

  粉裙女童眨了眨水靈眼眸,一下子就看出了門道,可又不好意思湊過去近看,好在青衣小童已經屁顛屁顛雙手端碗,來到陳平安身邊坐下,神秘兮兮道:「老爺,給你看點好東西,就快了,還剩下一刻鐘。」

  青衣小童轉頭對粉裙女童咧嘴一笑,伸出一張手掌,「這樣的水,我如今還有五碗,來自五座不同的仙家府邸,其中還有取正陽山滾雷潭的一抔水,知道花了大爺多少錢嗎?把你這傻妞賣了都不夠。我最多的時候,有七大碗!當然了,你是火蟒,類似物件,應該是一截特殊柴禾、一炷香才對,不過你肯定一樣都沒有吧?」

  陳平安看著趾高氣昂的青衣小童,還有自行慚愧的粉裙女童,問道:「通過這小碗水能看到什麼?」

  青衣小童只是咧嘴笑,故意賣關子。

  粉裙女童小聲解釋道:「老爺,我在書樓一些前人讀書筆記上看到過,山上修行,需要消耗太多錢財,許多仙家宗門便生財有道,適當對外開放一些有趣的畫面,比如說某些可遇不可求的門派奇景,還有一些著名修道天才的生活起居,或是一些修行長輩的御空風采,外人不用去那些門派的山頭,就能夠在千萬里之外一覽無餘,省心省力,嗯,就是半點也不省錢。」

  粉裙女童嘴上念叨著,其實一直偷偷看著那碗水,眼眸裡滿滿的艶羨,扳著手指頭輕聲說道:「老爺,這種事情真的很神奇的,需要那些仙家先拿出一些山水氣運相接連的小玩意兒,比如說鑿出的一小塊影壁石頭,山門內砍伐下來的靈秀樹木,或是這白碗承載的正陽山深潭之水,在有奇景異士對外開放之前,就會出現一行文字提醒買家,至於願不願意消耗物件靈氣來遙遙觀覽,買家自行決定便是了。如果願意,只需要灌注一點靈氣,就能夠通過對方宗門的開啓的術法神通,讓買家們看到文字顯示的諸多畫面,有趣極了!」

  粉裙女童越說越失落,「我早年在筆記上看到後,曾經祈求芝蘭曹氏幫我重金尋覓一塊這樣的木頭,只是我按照約定早早給了他們好處後,之後曹氏便一直搪塞我,說了各種藉口拖延,最後我便不好意思再開口,只當沒有這回事了。」

  青衣小童得意洋洋道:「那是你本事低微,換做是我,你看芝蘭曹氏敢不敢收錢不幹活?」

  她臉色黯然。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丫鬟小髮髻,柔聲安慰道:「吃虧是福,虧先吃著,要相信以後不會總是吃虧的。」

  粉裙女童抬起頭,點頭而笑。

  青衣小童翻了個大大的白眼,一大一小兩個傻瓜。

  片刻之後,他驚喜道:「好戲來嘍!」

  碗中清水,泛起漣漪。

  青衣小童打了個響指,清水從碗中緩緩升空,如泉水噴湧,最後變成一張大如山水畫卷的水幕。

  水幕畫卷之上,先是出現了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峰,四周有群峰環繞。

  然後是一位白衣女子御劍破空而至,倩影毫無徵兆地出現在畫卷中,女子腰間繫掛一隻古樸葫蘆,駕馭飛劍迅猛拔高往山頂飛去,在水幕中最初不過米粒大小的渺小身影,逐漸變成了一位巴掌高度的小人兒,容顔清冷,氣質出塵。

  距離山頂尚有一小段距離,劍氣凝聚實質,似雲非雲似霧非霧,古怪神奇,妙不可言,女子仙人不再御劍登高,而是立於飛劍之上,開始眺望那些劍氣中蘊藉的充沛劍意,哪怕是隔著千萬里,隔著這個水幕畫卷,山頂劍意蘊含各種綿長意味,仍是撲面而來,或古老滄桑,或朝氣勃勃如一輪旭日東升大海,或密集攢簇如一場瓢潑暴雨。

  青衣小童可不看那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劍道意氣,只是對著那位御劍女子流著哈喇口水,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賊笑道:「這位正陽山蘇稼仙子,可是大爺我的心頭好,排名只在一位仙子之後,你瞅瞅,這身段這氣質,我那水神兄弟,粗鄙不堪,雖然也仰慕蘇稼仙子,不過仍是喜歡體態豐腴一些的仙子,肉食者鄙,聖賢說話,就是一針見血。」

  他手指一轉,還將畫面稍稍扭轉方向,變成了正陽山蘇稼的背影,然後輕輕一抓,仙子背影就驀然擴大,青衣小童呵呵傻笑著,伸手抹嘴,恨不得把整張臉貼在蘇稼的背上,如果不是有外人在場,估計早就這麼做了。

  青衣小童眉飛色舞道:「不過我的頭號心肝,還是道姑賀小涼!那可是仙子裡的仙子,神仙中的神仙,若是她給我摸一下小手兒,我便是折壽百年也願意,絕不騙人,誰要是能夠幫我引薦,讓我跟賀小涼說上一句話,我給他當兒子當孫子都成啊……」

  陳平安看著那些化作雲霧的劍道意氣,不管如何用心去看,只覺得氣象萬千,但都看不出真正的端倪,陳平安很快就收起心思,希望從水幕中尋找到一個身影,那頭在家鄉小鎮行凶的搬山猿,只可惜畫卷之上,始終只有蘇稼一人,如果沒有記錯,風雷園那個叫劉灞橋的傢伙,就一直偷偷暗戀著蘇稼?

  一炷香的功夫過後,水幕淡去,趨於模糊,凝聚下墜,最終重新變成一小碗清水。

  但是碗裡的清水明顯水位下降了一些。

  青衣小童收起白碗和清水,搓手踱步,樂哈哈道:「這次觀賞,因為有正陽山之巔的劍氣場景,所以折耗挺多,但絕對不虧!之前那麼多次遙看正陽山的各種風景,蘇稼仙子只有驚鴻一瞥出現過幾次,這次……嘖嘖,蘇稼仙子不曾想還是個好生養的,之前哪裡看得出來……」

  陳平安默然起身,走到洞外的棧道上,山風陣陣呼嘯而過,吹拂得他衣衫一邊飄蕩倒去。

  不過如今扎實的二境修為,加上一次次翻山越嶺,一次次收壤入袋,讓陳平安此刻身形不動如山,隱隱約約之間,彷彿已經與身後的陡峭山壁渾然一體。

  陳平安突然驚喜道:「下雪了!」

  他伸出手去,等著大雪的落在手心,保持這個姿勢,只是猛然轉過頭,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歡快報喜道:「你下雪了!」

  一場鵝毛大雪,不約而至。

  今年的尾巴上,一年二十四個節氣,已經一個接著一個走了,哪怕是三人返鄉的道路上,小雪時節,唯有風雨。

  但是今天恰好是大雪時節,真有大雪。

  陳平安跟他們打過招呼後,繼續伸手接著雪花,揚起腦袋,開心喃喃道:「下雪了下雪了。」

  粉裙女童從未見過這麼開心的老爺,她歡快蹦跳著湊過去。

  青衣小童從未見過如此幼稚的傢伙,他留在原地,嘟嘟囔囔,覺得人生好沒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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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敕令

  陳平安接了兩捧白雪,相互搓著手,笑著回到小崖洞,伸手烤火之後,這才從背簍裡拿出一本書籍,開始借著火光端坐看書,是一本文聖老先生贈送的儒家典籍,陳平安的記性很好,一路勤於翻閱,內容早已爛熟於心,只是陳平安還是喜歡像當下這樣翻書,輕輕誦讀。

  李寶瓶曾經說過,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平安覺得這句話講得實在太好。

  所以如今每次按照撼山譜記載,走樁立樁前後,便化用此句,在心中默默告訴自己,讀書是如此,想來拳法也差不離,說不定練拳百萬,拳意就會自來。畢竟如此勤勉練拳,日夜不休,每天都會花上七八個時辰,縫縫補補原先破屋破窗似的體魄,效果顯著,尤其是楊老頭傳授的吐納方式,配合十八停的運氣方式,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體魄的逐漸强健,所以活命已經不再是唯一的目的。

  陳平安想要得更多了一些,比如如果有機會再次相逢,為某個姑娘展示走樁,她不至於像在泥瓶巷祖宅裡那般一臉痴呆,彷彿是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樣的笨蛋,而是會朝他伸出大拇指,再一次說出口那兩個字,「帥氣」!

  陳平安手中的書本,被一頁頁緩緩翻過,看得極其認真,搖曳的篝火映照著少年黝黑的臉龐,旁人若是久看之後,別有神采。

  粉裙女童雖是火蟒真身,卻是孩子心性,在芝蘭曹氏書樓,深居簡出,不敢輕易露面,唯恐遭受橫禍,此次跟隨陳平安返鄉,越來越恢復活潑天性,此時正在棧道那邊忙著堆雪人,只恨老天爺不多打賞一點鵝毛大雪。

  青衣小童雖是水蛇,天生親水,但是對於一場稀拉平常的隆冬大雪,實在提不起興致,無精打埰地縮在篝火旁邊,感傷自己的遇人不淑和命途多舛。

  粉裙女童堆了個自家老爺的雪人,栩栩如生,正想著跟陳平安邀功,驀然變色,一溜煙跑回崖洞,神色慌張道:「老爺老爺,棧道那邊來了一雙男女,男子瞧不出什麼,可女子好大的妖氣,咱們怎麼辦啊?」

  青衣小童使勁嗅了嗅,立即精神煥發,「呦呵,還真是個大妖,滿身的狐狸騷味,老爺,我跟你說,世間妖狐多姿容絕美,瞧我的,這就給你抓個暖被窩的通房丫鬟,保管比瘦竹竿似的傻妞兒强太多!」

  陳平安合上書,說道:「他們如果只是路過,我們就讓出棧道,如果想要傷人,我們再出手不遲。」

  滿懷熱忱的青衣小童嘆息一聲,乖乖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爺你倒是給我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啊。」

  陳平安笑道:「安安穩穩回到家鄉,就是大功一件。」

  青衣小童委屈道:「這都進入大驪國境了,一直這麼穩穩當當,我牛年馬月才能讓兩顆變成三顆?」

  在峭壁之中開鑿出來的古老棧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後行走於風雪之中,女子身穿錦緞宮裝,婀娜多姿,頭戴帷帽,遮掩容顔。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長,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掛一隻朱紅色酒葫蘆,整個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風雪夜。

  兩人途徑崖洞的時候,女子轉頭看了眼洞內三人,便不再多看。

  這輕描淡寫的一瞥,就讓之前躍躍欲試的青衣小童如遭雷擊,坐得比陳平安還正襟危坐,反而是道行遜色一籌的粉裙女童,尚未知道輕重厲害,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男女。陳平安則將書本放在腿上,伸手烤火,神色自若,目不斜視。

  男子路過雪人的時候,眯眼微笑,覺得頗為有趣,猶豫了一下,徑直轉身走向崖洞,卻不得寸進尺,在「門口」外停步,直接望向陳平安,用嫻熟流利的東寶瓶洲正統雅言問道:「雪夜趕路,我與侍女委實疲憊不堪,這位公子能否讓我們休憩片刻?」

  陳平安轉頭望去,是一位氣質溫和的男子,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場狹路相逢,是福是禍躲不過,如果對方真有歹意,他點不點這個頭並無兩樣,所以乾脆就笑道:「可以。」

  男子入內,被他稱呼為侍女的帷帽女子卻沒有跟隨,站在崖洞門口,直腰肅立。

  男子大大方方盤腿而坐,背對著崖洞,摘下酒葫蘆準備喝酒,喝酒之前,開誠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三位的存在,我便讓她釋放出一些妖氣,算是打招呼了,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我們並無惡意。」

  陳平安在發現青衣小童的拘謹惶恐之後,就知道事情不妙,但是事已至此,陳平安反而不去多想什麼,只是屏氣凝神,隨時應對男子和他侍女的暴起殺人。山上神仙也好,精魅妖怪也罷,好壞難測,一旦大敵當前,往往生死立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小巷對峙蔡金簡、老龍城苻南華,之後與搬山猿糾纏廝殺,在神仙墳跟馬苦玄打了一場,棋墩山對敵白蟒,枕頭驛面對朱鹿的刺殺,等等,一系列風波,陳平安之所以能夠活到現在,心定二字,至關重要。

  男人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華,望向陳平安,開門見山地笑道:「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卻很扎實,實屬不易,若是能夠堅持下去,止境可期。」

  青衣小童咽了口唾沫,不敢動彈。

  大妖大妖,真他娘的大啊,比天還大了!

  原因很簡單,世間狐妖之所以出名,除了擅長蠱惑人心之外,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狐妖相比其它山妖精怪,更難遮掩妖氣,所以修士那些個廣為傳唱的斬妖除魔,對象往往是不成氣候的狐妖。

  照理說,崖洞外的狐妖越走越近,一身狐妖氣息就該愈發濃郁,但是她路過洞口的時候,已經是一身醇正人氣,給青衣小童的感覺,簡直比凡夫俗子還肉眼凡胎,像是一根手指頭就可以掐斷她的曼妙腰肢,青衣小童本就是世間妖物之一,化作人形不過是山澤妖修得道的第一步,距離真真正正的成為一個人,還隔著大隋到大驪這麼遙遠的距離。

  能夠讓他這位修為六境、戰力堪比七境的禦江地頭蛇,都感知不到任何異樣,青衣小童掂量了一下,覺得裝孫子最合適,如果這位貌似和和氣氣的過江龍,覺得孫子還不夠,曾孫子都行。

  青衣小童判定那宮裝婦人最少九境,甚至有可能已經是十境的通天大佬,好在這個可能性並不大。

  浩然天下的妖物,能否躋身十境,是一道巨大的風水嶺,絲毫不弱於人族修士破開十境瓶頸的難度。這意味著已經被這座天下的大道所認可,何其艱難?其中需要多大的機緣和磨礪,可想而知。

  所以那條身份隱蔽的老蛟,寒食江水神的父親,十境修為,已經足夠媲美十一境的修士實力。

  陳平安不清楚其中的門道,但是危機臨頭,不耽誤他的蓄勢待發,聽到男人的稱贊後,沒有任何掉以輕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謝過先生美言。」

  男人小口喝著酒,一語道破天機,「公子你這長生橋,斷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補,難如登天,不如另闢蹊徑,乾脆重建一座……」

  說到這裡,男人咦了一聲,似乎有些驚訝,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書籍,笑道:「好吧,真是無巧不成書。」

  男人緩緩起身,就這麼離去,走到崖洞外,宮裝婦人已經默然前行帶路。

  男人轉頭看了眼客棧上的雪人,笑了笑,感慨道:「無巧不成書啊。」

  風雪之中,男女繼續趕路,宮裝婦人沒有轉頭,畢恭畢敬道:「白老爺,此次偶遇,難道是兩邊聖人的陰謀?」

  男人搖頭道:「此次遠遊散心,無欲無求,我很小心隱藏痕跡了,不曾驚擾到任何勢力,如果這樣還要算計於我,那我……」

  宮裝婦人帷帽下的容顔,禍國殃民,眼神炙熱。

  不料男人嘆息一聲,「又能如何呢。」

  一場大雪。

  天地白茫茫,乾乾淨淨的。

  在棧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後,被尊稱為白老爺的男人,停下腳步,仰頭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宮裝婦人只得跟著停下腳步,發現男人沒有挪步的跡象,小心翼翼喊了一聲,「白老爺?」

  男人始終望向天空,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你說你自幼生長於浩然天下,為什麼要惺惺念念想著走過倒懸山?若是思鄉心切,想著落葉歸根,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這裡啊,到底圖什麼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嗎?」

  宮裝婦人嚇得魂飛魄散,轉身跪倒在地,伏地不起,如果居高臨下望去,她那副妖嬈身段,如山巒起伏,她顫聲道:「白老爺饒命!」

  男人置若罔聞,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不好玩,一點都不有趣。」

  宮裝婦人畏懼至極,一咬牙,瞬間爆發出搬山倒海一般的磅礡氣機。

  下一刻,棧道之上,出現了一頭大如山頭的八尾巨狐,通體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瘋狂向山頂攀援而去,試圖遠離這個男人。

  男人無動於衷,輕輕喊出一個名字,「青嬰。」

  砰然一聲,一團鮮血如暴雨灑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當場爆炸開來。

  無數鵝毛大雪被鮮血浸染,男人所立棧道附近的這一片天地,變成了一場詭譎恐怖的猩紅大雪。

  相傳世間曾經有無數妖物作祟各座天下,亂象紛紛,凡人皆不知姓名,束手無策,哀鴻遍野,後世有道德聖人鑄大鼎銘刻萬妖姓名、記載其淵源來歷,之後命人仿造千餘座大鼎,放於各洲各座大山之巔,以供山下之人記誦,凡俗夫子不惜涉險登山,經此歷練,是為山上修士之發軔。

  那些大山大多成為後世的各國五岳,享受無數君主凡俗的頂禮膜拜。

  峭壁上的那頭龐然大物,如一顆彗星墜入山崖。

  顯而易見,不僅僅是斷掉一尾、修為重創那麼簡單。

  以妖物的先天暴戾性情,瀕死或是重傷之際,爆發出來的凶性,往往更加可怕。

  一切玄機,只在直呼其名的「青嬰」這個稱呼上,以及是誰來報出這個本名。

  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濺起了無數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大口呼出的血腥霧氣,使得四周積雪融化一空,顯露出一大塊好似傷疤的泥濘地面。

  男人不知何時站在狐妖跟前,提著朱紅酒葫蘆喝了口酒,他與那頭蜷縮在一起的巨大狐妖相比,無異於一粒螞蟻站在人類面前,無比渺小。

  「在重新修煉出第八根尾巴之前,就老老實實待在我身邊,有些事情,暫時不是你能夠摻和的。」

  男人緩緩說道:「如果不是念在當初那點香火情,你已經死了。既然現在還活著,就好好珍惜。走吧,繼續趕路。」

  男人一揮袖,撤去隱秘的天地禁制,將隨手切割出來的小天地返還給大天地。

  妖狐逐漸變回人形,掙扎著起身,踉踉蹌蹌地跟在男人身後。

  宮裝婦人神色凄涼。

  一尾之差,天壤之別。

  之前足夠讓它傲視同類,如今已是泯然衆矣。

  但是它卻沒有半點復仇的心思。

  對土生土長於這座天下的它們而言,白老爺的喜怒,就是天威浩蕩。

  ————

  崖洞內,青衣小童擦著額頭汗水,心有餘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無知,「那位前輩夫人很厲害嗎?」

  青衣小童跳腳駡道:「傻妞真是傻妞,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還有什麼才算可怕?再說了一個侍女就如此厲害,給狐妖當老爺的男人不是更變態?!」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們家老爺就沒我們厲害啊。」

  陳平安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唉?對哦。」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然後咳嗽幾聲,悻悻然道:「失態了,失態了,讓老爺見笑啊,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嘛,這點瑕疵,就讓它隨風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陳平安繼續看書,只是靜不下心來,只好收起那本儒教典籍,想了想後,找出年輕陸姓道長的那幾張藥方,全是方方正正規規矩矩的小楷寫就,然後拎了根細一點的樹枝,在崖洞門口的積雪地面,蹲著臨摹寫字,為了不讓藥方被雪花沾濕,得小心翼翼護著,只能看一個字寫一個。

  今晚丟了面子的青衣小童嚷著睡覺睡覺,粉裙女童則繞過陳平安,繼續將那個雪人打造得盡善盡美。

  最後一張藥方的末尾,陸姓道長當時從袖中還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紙上蓋下,所以是朱紅印文的四個字,「陸沉敕令」。

  今夜練字,陳平安從頭到尾臨摹了一遍,連最後四個印文都沒有錯過。

  當崖洞這邊的陳平安,一絲不苟地用樹枝寫出「陸沉」二字。

  已經十分遙遠的山崖底部,身後跟著宮裝婦人的男人,猛然轉過頭。

  當陳平安最後寫完「敕令」二字。

  剎那之間,彷彿天地翻覆顛倒了一下。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神色凝重。但那宮裝婦人已是驚駭失色,幾乎要站不穩。

  狐妖惴惴不安,一種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懼滲透全身,下意識靠近男人,輕聲呼喊道:「白老爺?」

  男人收回視線,向前行去,「沒事了,無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誰是小小井水,誰是浩蕩河水。

  天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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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六章 無聊就是沒得聊

  清晨時分,三人動身趕路,迎著風雪,前頭帶路的陳平安走完一段拳樁,突然停下腳步。

  粉裙女童輕聲問道:「老爺是在想念誰?」

  青衣小童懶洋洋道:「這鬼天氣,老爺可能是想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拉屎呢,最少不會讓屁股凍著。」

  粉裙女童氣憤道:「噁心!」

  青衣小童嘆氣道:「忠言逆耳啊。」

  ————

  道士名士兩風流的南澗國,今年格外熱鬧,一場浩大的盛典剛剛拉下帷幕。

  南澗國邊境,一座高聳入雲的山岳後方,山林之間,小徑幽深,有年輕道姑緩緩而行,手裡拎著一根翠綠竹枝,手指輕輕擰轉,她身後跟隨一頭靈動神異的白色麋鹿。

  一位懸佩長劍的白衣男子與她並肩而行,神色落寞。

  她無奈道:「早就跟你說過不止一次,不是你只有下五境修為,我就一定不喜歡,但也不是你有了上五境修為,我就一定喜歡你。魏晉,我跟你,真的沒有可能,你為何就是不願死心?不然你告訴我,如何才能死心?」

  要一位潛心修道的道姑說出這麼直白赤裸的言語,看來那名男子著實對她糾纏不清,讓她有些惱了。

  男子正是風雪廟神仙台的天才劍修,魏晉。

  山上修行之人,所謂的天才,其實也分三六九等,如此年輕的十一境劍修,魏晉是當之無愧的第一等,破境速度,遠超同輩。

  魏晉神色萎靡,哪裡像是一個剛剛破開十境門檻的風流人物,苦笑道:「是因為你有喜歡的人了嗎?比如說你們宗門裡那個師叔?」

  年輕道姑停下腳步,轉頭望向這個已是名動一洲的風雪廟劍修,氣笑道:「魏晉,你怎麼如此不可理喻!」

  魏晉雖然面無表情,可心中有些委屈,又不知如何解釋和挽回,一時間便保持沉默,哪怕是如此心灰意冷的魏晉,衣衫褶皺,在外人眼中,不管他隨隨便便站在何處,依舊是天底下最有朝氣的一把劍。

  只可惜這個外人,不包括魏晉眼前的年輕道姑。

  劍心澄澈淨如琉璃,不一定就真的通曉熟稔人情世故,尤其是情愛一事,本就是天底下最不講道理的事情,更是讓人懊惱。

  魏晉輕聲道:「賀小涼,我最後只問你一個問題。」

  她點頭道:「你問便是。」

  魏晉猶豫片刻,視線轉向別處,嗓音沙啞道:「你最講緣分,那麼如果有一天,你終於遇上與你有緣的人物,哪怕你內心並不喜歡他,會不會為了所謂的大道,依舊選擇跟他成為道侶?」

  萬籟寂靜。

  彷彿就連天地間無形的縷縷清風,都在這一刻凝固。

  年輕道姑微笑道:「會。」

  魏晉眼神徹底黯淡,依舊不去看這位一見鍾情的女子,紅著眼睛,「哪怕你和他成了世人眼中的神仙眷侶,可是你會不開心的,賀小涼,我不騙你,我不希望看到你不開心的樣子。」

  年輕道姑輕輕嘆息一聲,雖然流露出一絲傷感,可道心依舊堅若磐石,「魏晉,哪怕真有那麼一天,我會過得不如人意,可是我絕對不會反悔,更不會轉過頭來喜歡你魏晉。」

  魏晉喃喃道:「這樣嗎?」

  年輕道姑轉身離去。

  魏晉久久不願挪步,她不後悔,可是他已經後悔了,後悔不該問出這個傷人傷己的蠢問題。

  一名年輕道人從密林深處走出,身旁有一青一紅兩尾大魚在空中游曳。

  魏晉收回視線,在道姑賀小涼走遠之後,才敢凝望她愈行愈遠的背影。

  他不去看那個東寶瓶洲當代金童玉女裡的金童,冷聲道:「你敢說一個字,我就敢出劍殺人。」

  年輕道人雖然對這位十一境劍修有些忌憚,可這座山林就位於宗門後山,他相信魏晉一言不合就敢拔劍殺人,只是道人完全不信自己會死,所以他嗤笑道:「風雪廟的十一境劍修,就能在我們神誥宗逞凶?」

  宗這個字眼,年輕道人格外咬字加重幾分。

  寶瓶洲有道家三宗,其中又以南澗國神誥宗為尊,是一洲道統的居中主香。上次跟隨賀小涼聯袂下山,去往大驪王朝的那座驪珠洞天,一路北上,所到之處,無論是世俗的帝王君主,還是各國真君、陸地神仙,無一例外,都對他和賀小涼這一對金童玉女,以禮相待,絲毫不敢怠慢。

  神誥宗位於南澗國邊境,獨占七十二福地之一的清潭福地,宗主祁真,身兼四國真君頭銜,道法通天,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真正神仙,神誥宗雖是他們這一脈道統的下宗,但是祁真哪怕去往位於中土神洲的那座道統正宗,依然毫無疑問是一等一的重要角色。

  而這位金童,恰好就是宗主祁真的關門弟子。

  而同門師姐賀小涼,師從於玄符真人,這位與世無爭的前輩真人不同於掌門師弟祁真,只收取了賀小涼一人為徒,當初賀小涼剛剛進入神誥宗,聲名不顯,天賦不顯,身世不顯,唯有玄符真人一眼相中了她,事後證明所有人都看錯了,只有玄符真人抓到了一塊絕世璞玉,甚至無需他這個師父如何雕琢,福運深厚的賀小涼就迅速崛起,破境之快,機緣之好,讓宗門上下瞠目結舌。

  而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結為道侶的可能性極大,哪怕不在同一座宗門,也不例外,各自宗門往往樂見其成。

  像他和賀小涼這樣師出同門的金童玉女,在東寶瓶洲近千年的歷史上,連同他們兩人在內,只出現過三次,全部成為了聯袂躋身上五境的大道眷侶。

  所以他不想自己成為第一個例外。

  魏晉轉頭望向那個年輕道人,突然有些意態闌珊,「你沒資格讓我出劍,你師父祁真還差不多。」

  十一境的劍修,戰力完全能夠等同於兵家之外的十二境練氣士,這是常識。

  更何況神誥宗的宗主,卡在十一境巔峰已經很多年,今年之所以召開慶典,就是為了慶賀他終於破境,所以魏晉和宗主祁真,都是各自破境沒多久的練氣士,兩人若是換個地方打擂臺,勝負還真不好說。

  不過這是神誥宗的地盤,各種陣法層出不窮,又是一方真君地界,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祁真,絕不可以視為普通的十二境初期修士。

  年輕道人笑道:「沒資格,又怎樣?」

  這句話,對於再一次被道姑賀小涼當頭澆了一盆冷水的魏晉而言,真是傷人至極。

  於是魏晉淡然道:「接好。」

  年輕道人根本無法看清楚魏晉拔劍,一縷長不過寸餘的劍氣就在他頭頂劈下。

  眼看著就要失去一張保命符的年輕道人,看到一隻白晰如玉的溫潤手掌,伸到了他頭頂,替他抓住了那縷裂空而至的恐怖劍氣。

  然後空中泛起一點血腥氣,與這座靜謐祥和的山林格格不入。

  魏晉看了一眼那位不速之客,鬆開劍柄,緩緩離去,只是撂下了一句話,「好自為之。」

  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站在神誥宗金童身前,收起那只擋下魏晉劍氣的手掌,手心傷口,深可見骨。

  道士溫聲道:「向道之人,修心還來不及,何必逞口舌之快。」

  那位道統金童恭敬道:「師叔,我知道錯了。」

  那位玉樹臨風的俊逸道士笑著教訓道:「知錯就改,可別嘴上認錯就行了。」

  身邊兩尾大魚游曳的年輕道人赧顔道:「師叔,真知道錯啦,我一定改。」

  被稱為師叔的道人,其實年紀不大,看著還不到而立之年,微笑道:「你要不願意改,師叔也沒辦法啊,誰讓你師父是我的掌門師兄。」

  那金童一陣頭大,他就怕師叔這個樣子跟人說話,事實上便是宗主祁真,恐怕都要發虛。

  他立即苦著臉道:「師叔,我這就去抄寫一部青詞綠章。」

  道人點點頭,「可以抄錄《繁露篇》,三天後交給我。」

  金童可憐兮兮地快步離開,明擺著是三天三夜才對,苦哉苦哉。

  道人一步跨出,瞬間來到了一座荷塘畔,站在了道姑賀小涼身邊,直截了當問道:「大道,經常與風俗世情相悖,畢竟這裡是浩然天下,你可想好了?」

  賀小涼伸手輕輕拍著白鹿的柔軟背脊,點頭道:「師叔,我想好了。」

  年輕道姑臉色黯然。

  道人望著一池塘綠意濃郁的荷葉,寒冬時節,山外早已凍殺無數荷葉,這裡依舊一株株亭亭玉立,宛如盛夏光景,他輕聲道:「真到了那一步,師叔會站在你身邊。」

  賀小涼非但沒有任何感激涕零,反而感慨道:「大道真無情。」

  道人嗯了一聲,「確實如此。你能有此想,於修行是好事。」

  他之所以站在她賀小涼這邊,選擇站在師兄玄符真人的對立面,不是他覺得賀小涼可憐,而是他站在了大道之上,恰好賀小涼位於這條大道而已,如果有一天這對師徒顛倒位置,他一樣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賀小涼收起那點思緒,笑問道:「師叔,那個我們戲稱為陸小師叔的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他可是在南澗國邊境滯留將近一年了。」

  道人搖頭道:「我算不出那人的根腳,既然他願意稱呼我為師兄,我下棋又輸給了他,就只好隨他了。我只算出他在驪珠洞天,是那個死局的那個死結,但是齊靜春的做法出人意料,讓他到最後仍是沒有機會出手,以及他跟神誥宗上邊的正宗有些淵源,僅此而已,再多就算不出了。」

  哪怕是賀小涼都有些毛骨悚然。

  齊靜春最後一次出手,雖然很快就被各方聖人遮蔽了天機,但是賀小涼不但親眼看到過那場大戰的開頭,還感受到了那場大戰的餘韻,哪怕等到她有所領悟,已經是大浪拍岸的尾聲那點岸邊漣漪,就已經讓賀小涼倍感震驚,與此同時,更加堅定了賀小涼的向道之心。

  天下如此之廣大,高人如此之巍峨,我賀小涼為何不自己走到那裡去瞧一瞧?

  道人微笑道:「不用多想什麼,水落自然石出。」

  之後這位在一洲之地都算輩分極高的道人,緩緩行走於荷塘岸邊,悠然思量。

  道人思量著世間最天經地義的一些事情,比如為何會下雨,為何會以人為尊,為何會有陰晴圓缺,為何會有洞天福地,諸如此類,這些被所有人習以為常的無聊事情,之所以無聊,就在於你如果跟人聊這些,會沒得聊。

  賀小涼遙遙望去,自嘆不如。

  無關境界差距,無關輩分差距。

  而在於那位年紀輕輕的師叔,早早走到了大道遠處,讓人難以望其項背,所以就會自慚形穢。

  ————

  在街邊酒肆買過了一壺酒,魏晉倒了些在手心,那頭白色毛驢低頭喝得飛快,好在這裡的老百姓都是見過大世面的,別說是毛驢喝酒了,就算是毛驢開口說話都不會皺一下眉頭。

  魏晉縮回手,開始自己喝著酒,離開酒肆,漫無目的地隨意行走,毛驢就屁顛屁顛跟在他後頭。

  走出那座位於神誥宗山腳的城鎮後,從來只把自己當江湖人的魏晉,依然不願御劍飛行,把自己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坐在毛驢背上,任由它馱著自己隨意逛蕩。

  山山水水,重重複複。

  最後來到了南澗國的國都豐陽,魏晉如常人一樣,在城門口遞交了關牒,這才得以牽驢入城。

  滿身酒氣的魏晉使勁想了想,記得自己在豐陽有個對脾氣的江湖朋友,在七八年前有過一場結伴遊歷,那人好像說過自己是豐陽城內一個大門派的掌門之子,魏晉便問路去往那座名為雄風幫的門派,魏晉記得當時那人還自嘲來著,說他祖上真沒學問,取了這麼個不講究的幫派名稱,魏晉就安慰他,說寶瓶洲南邊有個很大的仙家府邸,傳承千年,底蘊深厚,雄踞一方,勢力堪比一國,卻被開山祖師爺取了個名字,叫無敵神拳幫,那才叫可憐,每逢盛會,神仙扎堆,門下弟子個個覺得了無生趣。

  魏晉緩緩前行,街旁有個算命攤子,一位身穿道袍頭戴道冠的年輕道士,生意冷清,正趴在桌子上,對著一個流著鼻涕、手拿糖葫蘆的小孩說教,「這個世道很糟糕,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覺得那些與人為善、願意吃虧的好人,是傻子。」

  那道人加重語氣道:「其實你才是傻子,知道不?」

  面無表情的孩子抽了抽鼻子,原本青龍出洞的兩條鼻涕返回洞府大半,然後舔了口糖葫蘆。

  道人有些焦急,「跟你說正事呢,吃什麼糖葫蘆。」

  孩子依然無動於衷,歪著腦袋吃糖葫蘆。

  年輕道人語重心長道:「唉,你這崽子,真是沒有慧根,貧道好心好意幫你算了一卦,明明算出你跟鄰居小姑娘是天作之合,貧道都不收你銅錢了,這還不夠仗義?你咋就不知道感恩呢?一串糖葫蘆而已,值得了幾文錢?還比不上一個未來媳婦?」

  一直木訥呆呆的孩子突然呵呵一笑,「你當我傻啊。」

  然後孩子就轉身一搖一擺蹦跳離開,嘴上嚷嚷著「吃糖葫蘆嘍~」

  年輕道人痛心疾首地一拍桌面,「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哇!」

  魏晉一笑而過,猛然間他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頭,回想了一遍那算命道人的裝束,魏晉有些猶豫不決。

  那道人已經開口笑道:「既然有緣,何不相見?」

  魏晉牽驢而走。

  年輕道人可憐兮兮道:「日子難熬,這南澗國的人咋就一個個這麼精呢?民風也太不淳樸了!」

  他憤憤然坐回凳子,守著桌上的籤筒,雙手抱住後腦勺,曬著太陽,脖子前後晃悠,頭頂的道冠跟著晃蕩,自言自語道:「無聊啊真無聊。」

  有一位俊俏女子怯生生走來,鼓足勇氣問道:「道長,能算姻緣嗎?」

  年輕道人趕緊擺正坐姿,「絕對能算,不是好簽貧道不收錢!」

  正值妙齡的女子楞了楞,然後轉頭就走,心想這不是明擺著坑錢嘛,肯定是個臭不要臉的江湖騙子,想來也是,咱們南澗國的道士,哪有如此落魄的,自己就不該貪圖小便宜,姻緣多大的事情,還是應該去屏風巷那邊去找真正的道士算卦,價格貴就貴一些,總好過被人騙,她隨之有些鬱悶,那騙子,其實相貌長得挺好看啊,怎麼是這麼個不正經的人?

  年輕道人雙手使勁揉臉,頽然道:「這日子沒法過了。真是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報應不爽啊。」

  最後年輕道人嘆了口氣,「好一個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然你都如此開誠布公了,貧道自然不會欺人太甚。」

  念叨著收攤收攤,忙碌起來的年輕道人,默念道:「那咱們就山高水長,後會有期?」

  只是他很快搖頭否定了這個念頭,「難。」

  ————

  大驪南方邊境,風雪呼嘯,一大兩小行走於一條峽谷之中。

  陳平安走樁艱辛,為了保持走樁的一氣呵成,使得呼吸越來越困難。

  每次呼吸之間,都像是無數刀子竄入了七竅,使得陳平安的臉色有些發青。

  背著大書箱的粉裙女童問道:「老爺,小心適得其反啊,書上說欲速則不達,老爺今天走樁已經比平時多出很長時間了。」

  陳平安只是微微搖頭,沒有說話,否則積蓄起來的那口氣就散了。

  青衣小童故意落在後邊,喊道:「傻妞。」

  粉裙女童扭頭望去,看到他朝自己招手,還偷偷伸出手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她本想不理會,但是青衣小童狠狠瞪眼,嚇得她只好悄悄放慢腳步,很快就變成他們兩個並肩而行。

  青衣小童神色陰沉,一言不發。

  粉裙女童跟著沉默片刻,輕聲道:「你要不給老爺認個錯?」

  青衣小童火冒三丈,不忘壓低嗓音,跳腳道:「認錯?!你這傻妞火蟒的腦子,灌進了一條江水吧?」

  粉裙女童嚇得不敢多說什麼。

  青衣小童猶豫之後,問道:「你說老爺會不會記仇?對我心懷芥蒂?」

  她搖頭,「老爺不會的。」

  他一臉不信,「當真?」

  「當真!」

  粉裙女童一開始信誓旦旦,但是很快就偷偷加了兩個字,「的吧?」

  青衣小童氣得不行,渾身散發出焦躁不安的氣息,恨不得現出真身,將山谷兩側的山壁給撞碎,但是最後他一咬牙,擠出一個僵硬笑臉:「那我跟老爺磕頭認錯去!」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啥?」

  很快青衣小童就返回,病懨懨的。

  粉裙女童疑惑問道:「怎麼了?」

  青衣小童壓抑著滿腔怒火:「你別管!」

  最後他一屁股坐地,哭喪著臉道:「大爺甚至不敢開口。我都不明白為何如此,你說氣人不氣人?」

  粉裙女童望著那個始終緩緩前行的背影,再回頭望向坐在地上的青衣小童,她蹲下身,「我大致曉得老爺的想法了,你想聽不?如果不想,我就不說。但是你如果想聽,你必須保證,聽過之後不許生氣,更不許吃了我!」

  青衣小童有氣無力道:「答應,都答應,你說便是。」

  粉裙女童滿臉嚴肅,偷偷摸摸告訴青衣小童,「如果你的初衷,是讓那個少年知道世道不易,那你就是對的,說不定老爺還願意跟你道歉。可如果初衷只是覺得好玩,就隨口言語傷人,哪怕你做的事情,最後是好的,那麼老爺還是會覺得……不那麼對的。這些呢,是我胡思亂想,做不得準,不一定是老爺的真正想法,其實我覺得你最好是跟老爺自己聊。」

  青衣小童聽得一楞一楞,然後喃喃道:「我當然是覺得好玩啊,那少年以後是生是死,關老子屁事。」

  粉裙女童滿臉無奈,「那我就沒法幫你了。」

  青衣小童突然問道:「那你覺得我有錯嗎?」

  她欲言又止。

  他冷哼道:「說實話!」

  她換了個方向,用小書箱對著自家老爺,她自己就躲在了書箱底下,彷彿這樣就可以放心說話了,「我覺得吧,老爺肯定是沒有錯的,但是你也不用太在乎老爺的看法,其實老爺也不在乎你是不是在乎他的看法,如果能這麼想,事情就很簡單了呀。」

  青衣小童若有所思,點頭道:「繼續說。」

  粉裙女童愈發小聲:「再說了,咱們都在修行,境界已經比老爺還要高出許多,你如果修行得不定老爺哪天就會覺得自己是錯的,畢竟老爺曾經親口告訴我,如果他有不對的地方,就要直接告訴他,老爺可不會覺得他的道理,就一定永遠是對的。這是我最喜歡老爺的地方了!」

  說到最後,粉裙女童神采奕奕,滿臉歡喜。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早就告訴你了,修行靠天賦,不靠努力。」

  「又來。難怪老爺不喜歡你。」粉裙女童站起身,加快步伐去追趕陳平安。

  青衣小童伸出一隻手,很快凝聚出一顆雪球,被他塞進嘴裡,狠狠嚼著。

  他一邊走一邊想。

  既想一拳打死那無趣至極的少年老爺,一了百了,一錯到底。

  但是同時又想捏著鼻子違心地認個錯,可他就是開不了這口,不願意跟著那個泥腿子一起無趣。

  他忍不住回頭望去。

  青衣小童想念自己的家鄉了。

  在這裡,加上自己孤零零三個人,他沒有一個同道中人。

  家鄉那裡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裡有高朋滿座,快意恩仇。

  那裡沒有縈繞心間的是非對錯,沒有壞人胃口的狗屁道理,沒有讓他這麼不痛快不開心的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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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3-31 00:48: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佛觀一鉢水

  寶瓶洲向來喜歡以觀湖書院劃分南北。

  北方多蠻夷,南方皆教化。

  南人瞧不起北人,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哪怕是北方的大隋文豪,面對南澗國的士子雅士,都是要自認矮人一頭的。故而南方世族高門,以嫁入北方為恥。

  臨近年關,南方一處喧鬧集市上,有光腳的中年僧人托鉢而行,面容方正剛毅,緩緩而行。

  有雜耍藝人使出渾身解數,博得陣陣喝彩聲,僧人看到一根木樁子拴著一隻小猴兒,乾瘦乾瘦,故而顯得眼睛極大。

  僧人蹲下身,掏出半塊生硬乾餅,掰碎一點,放在手心,伸向枯瘦小猴。

  它卻被僧人的善舉給驚嚇到了,驚慌失措地向後逃竄,鐵煉被瞬間綳直,一個反彈,滿身鞭痕的小猴子頓時摔倒在地,身軀蜷縮,細細嗚咽起來。

  僧人輕輕將掰碎的乾餅,放在木樁附近,將剩餘半塊乾餅又掰碎一半,零零散散放在地上,然後又把鐵鉢放下,這才起身向後退去,最後盤腿坐在距離木樁隔著三四步的地方,開始閉目,嘴唇微動,默誦經文戒律。

  行也修行,坐也修行,萬里迢迢,一直苦行。

  饑寒交迫的小猴子委實是餓慘了,在僧人坐定後,怯生生望著他半天,終於鼓起勇氣去抓住一塊碎餅,退回原地低頭啃掉後,眼見著僧人無動於衷,便愈發膽子大了,再偷吃了一塊,如此反復,無意間發現鐵鉢內竟有些清水,便去喝了口,隆冬時節,鉢內清水竟然有些溫暖,這讓小猴子有些舒坦,更加不怕那僧人了,大眼睛直楞楞望向那個光腳光頭的傢伙,彷彿充滿了費解。

  僧人念完一段經文後,睜眼起身,小猴子便又躲避起來,僧人只是彎腰拿回鐵鉢,就此離去。

  小猴子扶著木樁子,望向僧人的背影,很快消失於擁擠的人海。

  它破天荒打了個輕輕的飽嗝,伸手撓了撓乾瘦無肉的臉頰,眨著大眼睛。

  光腳僧人低頭行走於人山人海之中,便是被路人撞了肩膀,也從不抬頭,反而右手在胸前行禮,微微點頭後,繼續前行。

  集市上有個瘋瘋癲癲的老人,眉發打結,邋裡邋遢,衣衫襤褸,只要他遇上稚童,不管孩子們的長輩是富貴還是貧窮,都要湊過去詢問一個同樣問題,大多數老百姓對此見怪不怪,多是牽著孩子加快步伐離去,也有一些會笑駡幾句,一些個脾氣不太好的青壯漢子,還會朝老瘋子推搡幾下,從頭到尾,老瘋子都只是重複那個古怪問題。

  「你家孩子取名了沒有?」

  有對老人知根知底的一群年輕浪蕩子,堵住老人,其中有人一臉壞笑問道:「我家有小孩兒還未取名,你要如何?」

  老人頓時眉開眼笑,高興得手足舞蹈起來,說道:「我來取,我來取名,這次我一定取個好名字……」

  「取你大爺!」老人被那年輕人一腳踹在腹部,踹了個後仰倒地,老人在地上抱著肚子打滾。

  有托鉢僧人蹲下身,攙扶老人起身,那群浪蕩子哄笑著離去。

  老人被扶起身後,伸手死死攥住僧人的手臂,對著僧人依舊問了那個極其不敬的問題,「你家孩子取名了沒有?」

  中年僧人看著痴呆老人,搖搖頭,幫老人拍去塵土,這才繼續前行。

  老人依舊在集市上自討苦吃,挨了無數的白眼和謾駡。

  夕陽西下,僧人托鉢乞食,七戶之後不再化緣,鐵鉢內食物寥寥,想要一個溫飽都難。

  僧人由北入城,由南出城,路上行人如織,僧人低頭而行,若是遇見小蟲子,便撿起放於道旁無人處。

  最後看到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廟,僧人在門外單手行禮,緩緩走入。

  在大殿外的檐下廊道,吃過了鉢內食物,僧人開始盤腿而坐,繼續修行。

  暮色中,老瘋子踉蹌歸來,看也不看僧人,直奔大殿,倒在一堆茅草上,卷起一塊破碎不堪的單薄被褥,儘量遮住手腳,呼呼大睡。

  一夜無事。

  喜歡給人瞎取名字的糟老頭子,在正午時分才睡醒,醒了之後就離開破廟,往城裡的人堆湊,對於那個中年僧人,老人根本視而不見。一開始不是沒人猜測,老瘋子會不會是性情古怪的奇人異士,後來才發現根本就是個老廢物,打不還手駡不還口,而且打疼了會哭喊,打重了會流血,到最後就只有一些遊手好閒的浪蕩子,才樂意拿老人逗樂。

  老人住在這座荒廢破廟裡,已經很多年了。

  接下來小半年,日復一日,僧人就在這裡暫住,偶爾會與老人一起去往城內,托鉢化緣,也偶爾會與老人一同出城,返回住處。兩人一直沒有言語交流,甚至就連眼神交匯都極少,每次老瘋子見著僧人,都一臉茫然,記不得什麼。

  這一夜大雨滂沱,電閃雷鳴。

  疾風驟雨之中,估計就連近在咫尺的呼喊聲都聽不真切。

  縮在茅草鋪子上的老人,每次雷聲響起就會驚嚇得打顫一下,熟睡之中的老人,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傷心事,還是起了做噩夢,雙手握拳,身體緊綳,不斷重複呢喃:「是爺爺取名字不好,是爺爺害了你,是爺爺害了你啊。」

  那張乾枯蒼老的臉龐,早已沒有任何淚水可流,但是偏偏顯得格外撕心裂肺。

  隨著急促雷聲變得斷斷續續,雖然雨水依舊密集,聲勢駭人,可是老人的自言自語已經淡去。

  可就在老人徹底陷入沉睡之際,僧人彎曲手指,輕輕一叩。

  咚!

  如木魚聲響徹古廟。

  如春雷響起於廊下。

  老人打了個激靈,猛然坐起身,環顧四周後,先是茫然,然後釋然,最後悲苦,站起身,向大殿外走去,衣衫襤褸的矮小老人,行走之間,氣勢凶悍,如同下山虎、過江龍。只是氣勢雖然驚人,老人的體魄仍是孱弱至極。

  虎死不倒架而已。

  老人走出廟外,仰頭望去,久久無言,最後只剩下悵然。

  僧人輕聲道:「有情皆苦。」

  老人看也不看僧人,嗤笑道:「苦什麼苦!老子樂意!當絕情寡欲的仙人,怎麼就逍遙了?狗屁的長生久視,一個個高高在上,只記得仙,忘了人……哈哈,老百姓做人忘本要天打雷劈,神仙忘了本才算真神仙,可笑真可笑……」

  中年僧人又道:「衆生皆苦。」

  老人沉默,盤腿而坐,雙拳緊握撐在膝蓋上,自嘲道:「恍若隔世。」

  拂曉時分,不知何時睡去的老人猛然驚醒,再次眼神渾濁,然後繼續他渾渾噩噩的一天。

  就這樣過去一個月有餘,在一個中秋月圓夜,老人終於恢復清醒,只是這一次整個人的精神氣,已經大不如前,垂垂老矣。

  他跟僧人一起坐在檐下廊道,望向那輪明月,老人自說自話,「我孫兒很聰明,是天底下最聰明的讀書種子,只可惜姓了崔,已是不幸,遇上我這麼個爺爺,更是不幸,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中年僧人寂然無聲。

  寶瓶洲崔氏曾有人言:有廟無僧風掃地,有香無火月點燈。

  入冬後,大雪紛紛,老人睡在廟內,牙齒打架,臉色鐵青,像是要熬不過這個寒冬,僧人托鉢進入,遞給老人一隻溫熱乾餅,老人怔怔接過手後,猛然丟在地上,眼神恢復些許清明,然後看著那個重新撿起乾餅的僧人,再度伸手遞過乾餅,老人搖頭道:「我活著只想見孫兒一面,要不然我死不瞑目,這口氣我咽不下,斷不掉!我要跟他說一聲對不起,是爺爺對不起他……我不能瘋,我要清醒,和尚你救我!」

  老人一把手死死攥緊僧人手臂,「和尚,只要你讓我清醒見著孫兒,我便是給你當牛做馬都無妨……我這就給你磕頭,這就給你當徒弟!對對對,你這和尚神通廣大,一定可以幫我脫離苦海……」

  這一次清醒過來的老人,精神氣已經枯如朽木,出現了油盡燈枯的跡象,意識也不再清晰。

  僧人淡然道:「如何都放不下執念?就算你見著了他,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老人神色悲苦,「如何放得下?又不是我一人的事情,放不下的,這輩子都放不下的。」

  中年僧人想了想,「既然放不下,那就先拿起來。」

  老人痴痴問道:「如何拿?」

  僧人答道:「去大驪。」

  老人點頭道:「對對,我那孫兒就在大驪。」

  僧人搖頭道:「你孫兒在大隋,但是你孫兒的先生在大驪龍泉縣。」

  老人陷入惶恐,身形向後退去,抵住牆壁,使勁搖頭道:「我不要見文聖……」

  片刻之後,老人驀然大怒,「你若想害我,打死我便是,你若是想害我孫兒,我就一拳打爛你金身!便是你家佛祖來了,我一樣出拳!」

  言語落地,老人掙扎著站起身,氣勢之剛猛雄壯,竟是不輸驪珠洞天中交手的那兩位純粹武人。

  但也僅是剩下點虛張聲勢的氣勢了。

  僧人臉色平靜,低頭凝視著手中鐵鉢,鉢內有清水微漾,「佛觀一鉢水,八萬四千蟲。」

  老人皺眉道:「禿驢,莫要跟老夫打機鋒!」

  僧人轉過頭,輕輕抬了抬鐵鉢,「這是你家孫子最有意思的地方,他看到了『小』,貧僧覺得可以跟他的先生說道說道。」

  老人眼神堅決,「和尚你所謀甚大,老夫絕不會答應你。」

  僧人嘆息一聲,「無根之草。」

  僧人就這麼起身離去。

  老人抓緊時間盤腿而坐,開始呼吸吐納,一身原本枯死肌膚,緩緩金光熠熠生輝。

  然後他在手心以手指刻下「大驪龍泉縣」五字,血肉模糊,不斷告訴自己,「去往此地,必須去往此地,只看不說,不問不做」,心湖激蕩,銘刻心聲。

  老人回到廟內,倒頭就睡。

  廟外大雪愈烈,只是陣陣寒氣剛剛逼近廟門,就自動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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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1 00:48:5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一百七十八章 我看一座山

  陳平安這次不經由野夫關進入大驪國境,走出那條棧道和山谷之後,陳平安三人遇到了一隊精騎。

  風雪茫茫,雙方對峙。

  那支大驪邊境精銳,原本大多已經默然撥轉馬頭,但是突然間一騎沖出,疾馳到陳平安身邊,是一張年輕堅毅的臉龐,充滿了警備和審視,這名大驪邊關斥候的眼眸深處,還有一抹陳平安當時不理解的毅然決然。

  當這一騎突兀而出,其餘袍澤亦是咬牙跟上,一時間雪屑四濺,撲面而來。

  陳平安用大驪官話喊道:「我們是龍泉縣人氏,從黃庭國返回,由牛柵欄入關。」

  與此同時,陳平安從懷中掏出龍泉縣衙頒發的通關文牒,遊學千萬里,蓋滿了各國各地各關隘的官印,眼見著那名騎卒要翻身下馬,陳平安三步作一步,小跑上前,伸手高高遞過去,騎卒愈發身體緊綳,一整隊斥候俱是瞳孔微縮,如臨大敵。

  那名斥候彎腰接過了關牒,仔細瀏覽之後,驀然笑容燦爛起來,原本緊緊握住刀柄的那只手,在背後悄悄打了個安全的行伍手勢,騎卒仍是執意下馬,遞還文牒,在陳平安小心翼翼收起後,年輕騎卒笑道:「這麼糟糕的天氣,若是遇上麻煩,可以去我們烽燧暫住休整,備好食物,等到風雪小一些,再趕路不遲。」

  陳平安感受到騎卒發自肺腑的真誠,立即抱拳笑道:「沒事,我剛好借這個機會練習拳樁,難熬是難熬,但是還扛得住。」

  大驪尚武,民風彪悍,名動一洲。

  草鞋少年如此堅韌,很快就贏得這一對精騎斥候的好感,便是一名面容粗朴、不苟言笑的邊關老伍長,也會心一笑。

  雙方就此別過,斥候繼續南下偵查,陳平安繼續北上返鄉。

  邊騎伍長回頭望了眼三人北歸的背影,收斂笑意,轉頭對那麾下騎卒訓斥道:「逞什麼英雄,不要命了?!且不說那少年深淺如何,他身邊兩個衣衫單薄的侍女書童,分明是道行不弱的修行中人,否則如何吃得住這份天氣的打磨,方才我們近距離接觸,氣色之好,你看不出?

  若三人真是敵國的諜子,你這次冒然前行問話,害得我們全軍覆沒不說,還會耽擱諜報的傳遞!」

  年輕騎卒嚅嚅喏喏,仍是有些不服氣,「伍長,咱們身為邊關乙等斥候,這還在大驪境內,不管來自哪裡的練氣士,也得講講咱們邊軍的規矩吧?真要敢殺我們,事後盤查起來,定要他們吃不了兜著走,退一萬步說,不是還有王爺在嘛,我就信誰有本事跟王爺掰手腕子。」

  戎馬生涯半輩子的老伍長,氣得一鞭子打過去,不過打在了年輕騎卒肩頭外的空處,雷聲大雨點小而已,氣笑道:「要是換作我剛從軍那會兒,你這等行徑,就是挑釁練氣士老爺,知道嗎?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碰到個厚道仗義的將軍,最多幫你討要幾十兩撫恤銀子,不厚道的,關你死活!」

  能夠成為大驪邊軍的乙等斥候,無疑是大驪軍伍的翹楚銳士,就沒幾個是蠢人,年輕騎卒趕緊亡羊補牢道:「老伍長消消氣,以後打到了那大隋高氏的老巢,我用軍功給你老人家換個細皮嫩肉的豪門娘們,好好降火……」

  老伍長笑駡道:「滾蛋,就你那麼點軍功,給老子塞牙縫都不夠,甭廢話,繼續巡視!上頭發話了,小心黃庭國那邊狗急跳牆,越是這種天氣越要注意,倒是不怕他們一頭撞進來找死,可是打了這麼多年仗,可都是咱們的馬蹄往別人家踩去,萬萬沒有讓別人踩進咱們家門的道理。」

  年輕騎卒嬉皮笑臉道:「曉得了曉得了,我這就先行一步,保管一隻蒼蠅都飛不進前邊的牛脊背山谷。」

  年輕騎卒深呼吸一口氣,拉了拉略顯僵硬的厚實貂帽,晃掉一些冰渣子,緩緩前奔。

  一名中年斥候忍不住問道:「伍長,之前兩國邊境上鬧出那麼大動靜,聽說黃庭國境內天崩地裂的,死了好多人,咱們這邊倒是沒啥損失,這其中是不是有啥說頭?伍長你小道消息多,好些個老袍澤如今都是都尉大人了,我可知道你之前專門找人喝過酒,有沒有可以說道說道的?」

  老伍長神色凝重,沒有泄露天機,只是咧嘴笑了笑,眼神炙熱,語氣陰森,「沒啥可以說道的,就是咱們很快就有肉吃了,好事!」

  那邊,頂著風雪前行的陳平安緩緩道:「我之前見過大隋的騎軍,護送著我們從邊境到京城,跟我們大驪騎軍相比,總感覺哪裡不一樣……具體的說不上來。」

  青衣小童懶散道:「老爺,這多簡單一事兒,大隋的騎軍,養在深宅大院裡頭的看門狗,看著厲害而已,當然真打起架來,估計也能湊合。可是你們大驪的騎軍,尤其是邊關騎軍,就是一群野狗,四處咬人,牙齒早就給磨鋒利了,換成是黃庭國的邊關戊卒,見著咱們三個,早就跑得遠遠,哪裡有膽子上前問話。」

  青衣小童打了個哈欠,隨口說道:「以前在御江,聽我水神兄弟講過一樁密事,十多年前,大隋北邊有一支邊軍,跟一夥山上練氣士起了衝突,主將一怒之下,盡起六千精銳,連同他和屬下的軍中麾下武秘書郎,加上從袍澤那邊借調而來的隨軍練氣士,一起追殺了八百多里,四名行凶的練氣士,楞是給他們宰掉了三個。」

  粉裙女童驚訝道:「在黃庭國,無論是地方行伍,還是山下江湖,可不敢跟山上練氣士慪氣。芝蘭曹氏之所以不遺餘力栽培幼子,就是想著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不用需要處處仰人鼻息。」

  「黃庭國洪氏,從上到下都爛透了根子,將來打仗,哪裡會是大驪蠻子的對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伸出雙手,一次次凝聚出晶瑩剔透的雪球,然後一次次拋擲向遠方,「大驪邊軍也折損得七零八落,尤其是武秘書郎戰死大半,總之鬧得很大,大驪皇帝陛下龍顔震怒,把那名正三品武將召回京城,一口氣將其貶為底層士卒,這才讓那四名練氣士背後的山門消氣。只是聽說沒過幾年,那名鎮守北關的沙場武人,就出現在了南邊野夫關,而且很快就恢復了原先官職,之前所在那支邊軍,更是獲得大驪新晉『鐵騎』之一的榮譽頭銜,邊軍人馬不但迅速恢復滿員,還加入了許多甲等大馬和甲等悍卒,如今風光得很。」

  陳平安想起大隋山崖書院,自言自語道:「千萬別打仗啊。」

  青衣小童向高處迅猛拋出一顆雪球,然後用第二顆雪球激射而去,雙方砰然碎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看這場滅國大戰,是逃不掉了。關鍵就看大隋爭氣不爭氣,不過如果大驪的白玉京真有傳聞那麼厲害,我看大隋原本占優的山上勢力,大多會選擇明哲保身,畢竟誰也不願意被一把從白玉京掠出的飛劍,瞬間斬殺於陣法庇護的洞府之內,那就真是死不瞑目嘍,誰願意試一試白玉京飛劍的殺力?境界越高,練氣士越惜命怕死。反正我那水神兄弟就說,只要白玉京飛劍有傳聞一半的威勢,他就主動投降,以大驪廟堂的行事風格,指不定還會保留他御江水神的神位。」

  粉裙女童一臉茫然,「白玉京是什麼呀?還會跑出飛劍?」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輕輕彈指,一粒雪球擊中粉裙女童的額頭,「嗖一下,一柄飛劍就會從大驪京城的白玉京掠出,以上五境陸地劍仙的御劍速度,轉瞬之間飛過千山萬水,就洞穿了你這傻妞的頭顱,好玩不?」

  粉裙女童雙手捂住額頭,給嚇得不輕。

  青衣小童譏笑道:「就你那點微末道行,殺你還需要用白玉京飛劍?你是傻妞不假,可大驪朝廷又不傻。白玉京十數柄飛劍,如今率先針對的練氣士,全部是大隋境內那些個躲在水底下的老烏龜王八蛋,我猜啊,其中有資格上榜的那撮大隋練氣士,肯定有人悄悄離開大隋版圖了,為的就是避其鋒芒。」

  陳平安雖然一直沒有插話,但是對於御江水蛇的論點和猜測,覺得絕大多數有理有據,所以全部默默聽在耳裡,記在心上。所以陳平安愈發想不明白,這麼一個看問題挺透徹的聰明傢伙,怎麼在家鄉御江那邊,就心甘情願給那位居心叵測的水神背黑鍋?

  難道是燈下黑?

  陳平安沒有開口詢問。這到底是青衣小童的自家事。

  陳平安開始默默走樁,迎著風雪一遍又一遍。

  在及膝的大雪,撼山拳譜的走樁,不得不極其緩慢,陳平安從山崖棧道一路走到這裡,耗費的氣力和精神,時間越持久,越往後邊,是是平時的十倍百倍之多。

  全身上下,從外到內,陳平安幾乎凍成一塊冰塊,以至於到了後期,根本不用陳平安可刻意運轉十八停劍氣流轉,那條宛如火龍巡狩關隘的玄妙氣機,就會自行快速游走,無形中幫助陳平安勉强維持住一口真氣不墜。

  每一次呼吸吐納,都是一次痛徹骨髓的遭罪。

  憊懶的青衣小童看得頭大,覺得不可理喻,天賦差就認命不好嗎?別人在修行路上一日千里,你陳平安每天都在這兒事倍功半,多丟人啊。

  粉裙女童則看得快要心疼死了。

  半旬過後,風雪漸歇,之後趕路不至於太過艱辛困苦。

  三人期間繞過兩座關隘和十數座大大小小的高聳烽燧。

  陳平安還是會自找苦吃,每天練習拳樁之餘,主動跟青衣小童切磋武藝,經常被後者一拳打得陷入深雪之中不見人影。

  可二境依然是可憐兮兮的二境,陳平安的武道進階,真是雷打不動。

  青衣小童不知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有幾次出手重了,打得缺心眼一根筋的自家老爺斷線風箏亂飛出去,得掙扎好久才能站起身,一旁觀戰的粉裙女童便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在這樣千篇一律的返鄉途中,今年的第一場雪就此落幕,三人終於趕到一座在輿圖上標注為風雅縣的城鎮,因為陳平安揀選了一條通往家鄉西山的歸路,所以不會經過綉花江、紅燭鎮和棋墩山那條線路。

  陳平安想要多走過一些陌生的地方。

  讀幾部書,識千餘字,行萬里路,練百萬拳,這就是陳平安當下的心願,總歸都是需要一步步走出來的,陳平安這次返鄉行程,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當然苦頭沒少吃。比起趕赴大隋書院的遊學之路,可以騰出更多時間,通過練拳來打熬體魄,以運氣來淬煉神魂,滴水穿石,燕子銜泥,點點滴滴都是添補。

  青衣小童會覺得他是在浪費光陰,可是陳平安能夠清晰感知到一點點裨益的累積,這種感覺,如同泥瓶巷的燒瓷少年,每天辛勤勞作,相當於多出幾顆銅錢入帳,家底在悄然增加,外人覺得乏味,可是陳平安自己感覺不要太好!

  年關臨近,入了熙熙攘攘的縣城集市,風雅鎮不同於大驪邊關其它城池,書香氣更重一些,因為明顯書鋪多了許多,當然孤本善本是別奢望,多是粗劣廉價的私家刻本,錯字漏字極多,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是眼界高的,一個是身家雄厚,見慣了好東西,一個是自幼跟聖賢書籍打交道。

  於是只有陳平安在書鋪逛得認認真真,對書架上一長排十二本成套的《玉山燃雪談》愛不釋手,可惜背簍空隙不多,已經裝不下這麼一套大部頭,而且價格太高,便只好退而求其次,買了一本署名程水東的《鐵劍輕彈集》。

  上了年紀的店家便由衷稱贊公子好眼光,然後解釋說這位黃庭國老侍郎的著作,如今收入囊中,肯定穩賺不賠,因為市井傳聞那人很快就要重新出山,受邀擔任大驪一座新書院的副山長。

  夜幕中,滿載而歸的陳平安選了一座簡陋客棧,要了兩間相鄰屋子,粉裙女童單獨睡一間。

  青衣小童跟著陳平安跨過門檻,立即皺著鼻子一臉嫌棄,使勁在鼻子前晃動手掌,驅散那些陳年已久的酸臭味,不愧是修煉成精的水蛇,那些不管如何擦拭都難以消除的氣味,都給青衣小童一陣陣驅逐到了窗外。

  陳平安關上門後,在桌上攤開那張大驪南方州郡輿圖,因為這些秘不示人的地理形勢圖,一向為官府獨有,民間私藏就是大罪。陳平安看著風雅縣和龍泉縣之間,相距不過六百里路程,一半是便於商旅趕路的官道,一半是相對難行的沖淡江水路,相比這一去一回的漫長路途,六百里路,可以算是近在咫尺。

  陳平安吃過食物,就開始練習劍爐。

  耳邊時不時響起一位婦人的謾駡聲,以及客棧掌櫃的求饒聲。

  跟家鄉泥瓶巷杏花巷那邊的場景,多像啊。

  只不過那會兒顧粲他娘親還在,嘴巴惡毒的馬婆婆還沒去世,每天都會有學塾的讀書聲,遠遠傳到鐵鎖井那邊。

  等到這次回去,老槐樹已經沒了,看門人也已不在,泥瓶巷鄰居家的院門口,大年三十那天,注定是不會張貼上一幅嶄新喜氣的新春聯。

  陳平安嘆了口氣,收起劍爐立樁,來到窗口,從袖中特意縫補而成的小兜裡,掏出那顆銀色小劍胚,輕輕握在手心,緩緩摩挲。

  青衣小童沒來由怒喝一聲,「找死!」

  陳平安聞聲轉頭看去,只見青衣小童雙指拈住一團虛無縹緲的灰色煙霧,猛然夾緊,傳出一陣輕微的劈裡啪啦,灰霧逐漸消散,隱約之間有哀嚎嘶鳴。

  看到陳平安的疑惑臉色,青衣小童歡快邀功道:「老爺,這只不知死活的小精魅已經被我捏爆了!還敢來老爺你的地盤撒野,真是活膩歪了!」

  青衣小童指了指那團四處流散的霧氣,「它名為枕邊魅,並無實體,這小玩意兒所過之處,帶起的那點風,是世間衆多歪風邪氣之一,最喜歡追逐那些心腸歹毒的駡街潑婦,每當她們搬弄唇舌,這種精魅才會偷偷出現,將那股風氣收集起來,最能夠離間親人、尤其是夫妻關係,市井坊間所謂的枕頭風,就是它們的拿手好戲。」

  陳平安嘆了口氣,笑道:「以後遇上這類精魅,趕走就是了,不用打打殺殺。」

  青衣小童哦了一聲,歪著腦袋,問道:「老爺,你不是菩薩心腸嗎,怎的碰到這等邪祟精魅,咋就不替天行道啦?」

  陳平安哭笑不得道:「什麼替天行道,我沒那麼大能耐……」

  陳平安很快就止住話頭,不再說什麼。

  青衣小童沒來由心頭泛起一些失落。

  因為沒能聽到爛好人老爺的大道理。

  以前總覺得聽著無趣厭煩,那次武聖廟之後,陳平安之後便一次都不說了,竟然會覺得更無趣。

  青衣小童趴在桌上一會兒,覺得自己病得不輕,乾脆爬到桌上,然後手腳趴開躺著,死氣沉沉望著天花板,看到了一張已無主人坐鎮的小蛛網,看了半天,青衣小童開始在桌上翻來覆去。

  粉裙女童在那邊收拾過被褥床墊,就跑來這邊給老爺收拾,沒忘記好好背著那個崔東山的書箱,這一路風餐露宿,她時時刻刻都護著書箱,由此可見,白衣少年當初在芝蘭曹氏的書樓內,那一番施展神通,對她造成的心理陰影有多大。

  陳平安重新收好那枚「銀錠」,走向桌子,青衣小童趕緊坐回凳子,陳平安從背簍裡拿出那本還帶著濃郁墨香的《鐵劍輕彈集》,青衣小童趕緊狗腿殷勤地端來油燈,幫著點燃燈芯,主僕三人分坐三邊。

  青衣小童不敢打攪看書的陳平安,對坐在對面的粉裙女童笑問道:「馬上就可以吃掉一顆蛇膽石,躋身中五境,是不是很開心?」

  有陳平安在身邊,粉裙女童要膽氣粗壯許多,「你別打我那顆蛇膽石的主意。」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老爺私下跟我說了,蛇膽石分大小,品秩有高低,傻妞你一路上沒有功勞沒有苦勞,最沒用了,所以只給你一顆最小最差的,我陪著老爺餵拳那麼多次,所以我拿到手那兩顆,是最大最好的,一顆有你十顆那麼大哦。」

  粉裙女童立即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翻過一頁書,微笑道:「別聽他瞎扯。」

  粉裙女童瞪了眼謊報軍情的青衣小童。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造反?!」

  粉裙女童往陳平安那邊坐了坐。

  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倒是沒有故意給小火蟒撐腰說話,始終安靜看書。

  借著那盞油燈的昏黃火光,陳平安一頁頁翻過那部讀書筆札,中間還拿出了一塊棋墩山剩餘竹簡,和當時買玉簪子店主贈送的小刻刀,讀到某些眼前一亮的好句子,就一筆一畫刻在竹簡上。

  青衣小童臉頰貼在桌上,自顧自轉動眼珠子,裝神弄鬼。

  粉裙女童不敢跟他對視,就湊在自家老爺身邊,看著陳平安讀書或是刻字。

  陳平安突然眉頭緊皺,猶豫片刻後問道:「書上說富貴發達了之後,要修路鋪橋,不可以修建豪宅大墓。」

  青衣小童對此嗤之以鼻,但是沒說話,保持那個半死不活的姿勢。

  粉裙女童點頭輕聲道:「老爺,一些讀書人是有這個講究,希望有錢了之後行善積德,造福鄉裡。」

  陳平安有些無奈,他原本想著回家之後,就趕在年關之前,立即花錢給爹娘修建一座大墳,氣氣派派的,不用連塊像樣的墓碑都沒有。

  青衣小童忍不住開口道:「老爺你如今又不是讀書人,講究這些作甚?再說了,真要擔心什麼,大不了修路鋪橋一並做了,到時候我親自幫忙,咱們不但花了錢,還親自出力,老天爺肯定沒話說。」

  陳平安恍然,剛剛打結的心結很快就解開,轉頭望向青衣小童,朝他伸出大拇指,開心道:「好樣的!說得對!」

  粉裙女童跟著自家老爺一起高興起來。

  青衣小童楞了楞,然後趕緊低頭,眼淚差點掉出來了。

  ————

  走著走著,走過了官道和水路,氣氛融洽的一大兩小,終於看到了一座略顯孤零零的高山輪廓。

  陳平安停下腳步,伸手一左一右拍了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腦袋,然後伸手指向那座大山,他笑望向那座名為落魄山的大山頭,這次陳平安可笑得一點都不含蓄,「到家了!我家!」

  ————

  ————

  第二卷《山水郎》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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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3-31 00:49:21
第三卷 金錯刀 第一百七十九章 添土

  瞧見了自家的山頭後,陳平安就開始撒腿狂奔,不再管什麼走樁立樁,沒有半點近鄉情怯的多愁善感。陳平安只管埋頭奔跑,占據著大半背簍的一袋袋土壤,層層疊疊,隨著肩頭的起伏不定,窸窸窣窣作響。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屁顛屁顛跟在後頭,前者四處張望,其實臨近大驪龍泉縣地界後,兩位早就察覺到異樣的靈氣,通體舒泰,此刻落入眼簾中的那座大山頭,讓這條水蛇不斷咽口水,簡直就是垂涎三尺,彷彿瞧見了一大桌子最豐盛的美餐。

  青衣小童之前曾經無意間提及,他們這類蛟龍之屬,餐霞飲露,只是末等修行之法,進展緩慢,唯有融山根吞水運,才是勇猛精進的大道正途。

  只可惜靈氣充沛的名山大川,要麼被仙家坐鎮割據,視為禁臠,要麼早就樹立起一座座朝廷敕封的神祇祠廟,哪怕是青衣小童這等修為不俗的江澤大妖,也不敢輕易染指,一旦涉及到證道長生,尤其是鬼魅精怪,別說修行路上的朋友知己,恐怕就連爹娘都不認了。

  反觀自幼浸染書香氣息的火蟒,就要比青衣小童矜持許多,顯而易見,同是蛟龍之屬的旁支,兩人的證道契機,大不相同。

  臨近落魄山的山腳,陳平安放慢腳步,視力極佳的他發現山上多處塵土飛揚,這讓陳平安心一緊,照理說落魄山有聖人阮師傅幫忙看顧,不該有意外才對,棋墩山的土地爺魏檗,倒是之前就答應要在這座山上搭建竹樓,可是一棟小小竹樓,怎麼都該搭建完畢才對,然後魏檗就該打道回府,絕不會長久逗留,為何此時此刻落魄山上還是一副大興土木的古怪樣子?

  難道是那條黑蟒惡習不改,在自家山上擇人而噬,惹惱了縣衙派人入山圍剿?

  陳平安正要急匆匆讓青衣小童變出真身,以便快速登山,突然想起最近在書上看到的一個句子,是講述遇事莫慌的道理,言語說得很漂亮,光是嘴上多讀了兩遍,就能讓陳平安覺得俗氣少了幾分,他之前還特意刻在了竹簡上,於是陳平安當下便深呼吸一口氣,强自鎮定,默默告訴自己,「不要急不要急,書上講的,其實跟燒瓷拉坯是一個道理。」

  剛要開始登山,陳平安眼前一花,定睛望去,就發現一襲白衣的熟人笑吟吟站在山腳,脫口而出道:「魏檗!」

  粉裙女童忍不住哇了一聲,傻妞兒倍感驚艶,這是她繼少年崔瀺之後,這輩子見著的第二位神仙人物,俊俏得沒天理,她隨即有些赧顔,躲在了老爺陳平安身後。

  青衣小童楞在當場,然後氣勢洶洶轉頭問道:「老爺,這傢伙是搶地盤的?」

  「當然不是。」

  陳平安搖頭而笑,望向一身瀟灑氣質遠比在棋墩山更加顯著的土地爺,好奇問道:「怎麼還在落魄山?你們山水神靈,不是不好太長時間離開自己地界嗎?」

  魏檗笑眯眯道:「巧了,如今我搬家到了披雲山,跟你做了鄰居,陳平安,以後一定要多多照拂在下呀。」

  說到這裡,這位昔年跌落神壇的神水國北岳正神,如今即將就要是大驪北岳共主的尊榮神祇,竟然還玩笑似的給陳平安作了一揖。

  陳平安沒好意思受這一拜,側過身躲掉,笑問道:「竹樓造好了麼?」

  魏檗直腰點頭道:「做好啦,保管沒有偷工減料,就在落魄山上,我領你們去瞅瞅?本來挑了塊最容易讓它扎根的風水寶地,可是被落魄山的山神廟給占去了,只得換了塊地盤,不過也不差,視野開闊,天高地遠的,風景很美,我這一年有事沒事就去那邊待著,你以後可不許過河拆橋,趕我走啊。」

  粉裙女童覺得眼前這傢伙模樣長得好,不曾想脾氣也好,然後小丫頭就有些驕傲,自家老爺就是厲害,連交好的朋友都這麼瀟灑絕倫。

  青衣小童越看越心虛,突然之間,白衣魏檗毫無徵兆地張牙舞爪,對他做了個恐嚇姿勢,嚇得青衣小童往後掠出十數丈,魏檗爽朗大笑,「加上山上那條黑蟒,咱們落魄山要熱鬧嘍。」

  陳平安一板一眼糾正道:「落魄山不是你的。」

  魏檗無可奈何道:「對對對,你陳平安才是主人,我只是客人,行了吧?」

  一行人開始登山,魏檗善解人意地為陳平安解釋道:「如今小鎮西邊這些大大小小的山頭,都算名花有主了,全部在破土動工,忙著開山事宜,除了開闢山上道路,還有建造涼亭等等,落魄山這樣有山神廟的,更加任務繁忙,大驪朝廷工部負責一擲千金,除了盧氏王朝的近萬刑徒流民,不要錢就能驅使之外,龍泉郡府和縣衙兩座官府,還雇傭了好多你們當地青壯,幫著打造出一座座仙家府邸,不折騰出人間仙境不罷休的架勢,有些勞民傷財啊。」

  魏檗指了指寬闊的黃土地面,「以後這裡會鋪上從外地運來的石板,反正比福祿街桃葉巷的青石地面,只好不差。」

  陳平安小心問道:「不需要我自己出錢?」

  魏檗笑著指向高空,「只要你不想著在空中建造索橋,跟別處山頭牽連在一起,那就不用開銷一顆銅錢。」

  陳平安震驚道:「難道有人這麼做了?」

  魏檗點頭道:「有啊,還不止一兩家,在北邊好幾座山頭之間,已經出動家族供奉,或是重金聘請專門建造洞天福地的練氣士,開始搭建長橋了,其中一座還不是鐵索木板橋,而是石橋,聽說石頭清一色是從湖澤之中打撈出來,估摸著從頭到尾,怎麼都要花出去百來萬兩白銀。不過效果肯定沒得說,行走於石橋上,煙霧繚繞,飄然欲仙,看那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我都要心動了。」

  陳平安嘖嘖道:「原來他們這麼有錢啊。」

  魏檗打趣道:「你要是樂意賣掉一座彩雲峰或是仙草山,立馬就是頂有錢的富家翁了,也能這麼窮奢極欲。」

  陳平安沒好氣道:「想什麼呢,我要那些花花架子做什麼,一個個山頭才是立身之本。」

  魏檗哈哈大笑。

  財迷還是財迷。

  二境還是二境。

  草鞋換了一雙雙,可少年依舊是那個少年啊。

  青衣小童怎麼看魏檗怎麼討厭,恨不得一腳踹在那傢伙屁股上,踹他個狗吃屎!

  一路登山,見到幾撥盧氏王朝的刑徒遺民,有老有幼,有青壯有婦人,大多形容枯槁,神色憔悴,但是在旁監工的大驪軍卒,應該得到過朝廷授意,並未對這些亡國之徒刻意刁難,一些暈厥過去的老弱,便由著親朋好友攙扶到熊熊燃燒的火爐旁,餵上幾口吃食一口熱水。

  魏檗雲淡風輕道:「一開始可沒這麼好的光景,累死凍死摔死的盧氏刑徒,當然還有打死和不堪受辱自盡的,短短兩個月之內,就多達六百餘人,後來是就地升任龍泉郡守的吳鳶,不惜冒著丟掉官帽子的風險,向朝廷遞交了一封奏疏,這才止住了流民人數驟減的勢頭。」

  陳平安疑惑道:「郡守?」

  魏檗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原先驪珠洞天方圓千里的廣袤地界,哪怕如今邊緣地帶被臨近州郡,搶得頭破血流,各自在朝堂上找人幫著說話求情,然後瓜分劃走了一些,但龍泉如果還只是個縣,仍然管不過來,就算是升格為龍泉郡,其實還是有些牽强。」

  陳平安點了點頭,這一路走來,關於各國州郡縣的版圖大小,早就有了清晰認知,畢竟是一步一步丈量出來的,他問道:「棋墩山那條黑蟒到了這裡,沒有闖禍吧?」

  魏檗搖頭道:「一直在落魄山老老實實修行,不曾傷人,如今就算它出去找水喝,被人半路撞見,都已經見怪不怪了,相安無事。一些個膽大的當地青壯,已經敢拿石頭遠遠丟它了,它也忍著。」

  陳平安皺眉道:「這可不行,我得找人說清楚,魏檗,知道這裡誰負責嗎?不管結果,我得先說明白,沒理由這麼欺負人的。」

  「哪裡欺負『人』了,那就是條剛剛開竅的山野大蟒。」

  魏檗先是啞然失笑,隨即調侃道:「再說了黑蟒皮糙肉厚,就是給人使勁砍幾刀,都不痛不癢,陳平安,你不用大驚小怪。何況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對黑蟒觀感可不算好,怎麼如今才回到落魄山,就開始偏袒起它了?」

  「黑蟒如果敢率先傷人,我這次見面就會請人打死它,花錢請我都願意。」

  陳平安搖頭道:「但是如果它沒有的話,那麼這跟它在不在落魄山,沒關係,換成任何一個地方,黑蟒只要是安分守己上山下山,然後這還有人去主動挑釁它,這一點都不好玩,這叫找死。我要是敢這麼做,早死在山裡一百次了。」

  「有道理。」

  魏檗眯眼微笑道:「回頭這件事,我幫你打聲招呼便是,這些山頭的大小關係,我都很熟了。」

  粉裙女童雙手搭在身前的竹箱繩子上,充滿好奇。

  這麼大一座山頭,走了這麼久都沒到半山腰,竟然都是自家老爺的啊。

  老爺果然沒吹牛,真有錢!

  青衣小童聽著久違的大道理,有些神清氣爽。當然不是他覺得陳平安說得如何有理,而是反駁了那個看不出深淺的白衣神仙,讓青衣小童覺得很帶勁。

  陳平安看似漫不經心地問道:「魏檗,你認識阮秀嗎?是龍鬚河邊鐵匠鋪的一個姑娘。」

  魏檗一臉故作思索狀,然後恍然大悟道:「你是說聖人阮邛的親閨女啊,遠遠見過幾次,她家那座神秀山,是如今大驪朝廷花最大氣力去打造的,她幾次進山去看進程,都會來逛一逛寶籙山啊彩雲峰啊之類的山頭,竹樓造好之前,她也來過一次落魄山,雙手背後,就那麼看著我在竹樓頂上忙碌,還問我要不要幫忙搭手來著,我沒答應,小姑娘就那麼抬頭看了半天,害得我怪不好意思的,最後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悄悄走了。」

  陳平安轉頭對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笑道:「阮姑娘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在小鎮有兩座鋪子,都是她幫我打理,你們見著了她,就喊她阮姐姐。」

  粉裙女童立即點頭,「好勒!」

  青衣小童有些不情不願,「我的歲數,當她老祖宗都沒問題,憑啥喊她姐姐,白白掉了十八個輩分……」

  陳平安不鹹不淡地瞥了一眼,青衣小童立即雙手捶胸,跟擂鼓似的,義正辭嚴道:「老爺發話,我喊她娘親都行!」

  陳平安樂了,難得不摳門一次,財大氣粗道:「回頭多給你們倆一顆普通的蛇膽石。」

  粉裙女童雀躍歡呼,原地蹦跳起來。

  青衣小童怔怔問道,「老爺,那我喊她一聲夫人,能不能再多給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揉了揉額頭,「到時候阮姑娘要打死你,我不會攔著她的。」

  青衣小童悚然一驚,突然記起魏檗順嘴一提的「聖人阮邛親閨女」,關於真武山聖人阮邛的行事風格,黃庭國御江都早有耳聞,那真是跋扈至極不講道理,哪裡有把人拽進自家地界然後當場打殺的聖人?

  青衣小童立即乾笑道:「我對阮姐姐,一定會客客氣氣,恭恭敬敬的。我還會幫著老爺盯著傻妞,讓她別不小心措辭不當,惹惱了阮姐姐,到時候惹來殺身之禍,最後讓老爺你難做人……」

  陳平安使勁忍住笑,故意不去介紹那位姑娘的溫柔性情,反而板著臉嗯了一聲,點頭道:「見了面,要禮貌客氣。」

  繞繞彎彎,最後魏檗領頭走在一條青石小徑,自嘲道:「咱們腳下這條小路是我臨時鋪出來的,隨便收集了些山澗石子,陳平安你回頭不妨換了。」

  陳平安走在結實齊整的石子路上,笑道:「不換不換,這就很好。」

  衆人視野豁然開朗,看到了一棟兩層的竹樓,顔色蒼翠欲滴,模樣精巧別致,關鍵是竹樓正對著大好山河。

  竹樓底層,擺著幾張玲瓏可愛的小竹椅,上頭墊著小小的茅蒲團。

  陳平安眼神呆滯,張大嘴巴,被震撼得無以復加。

  本以為魏檗答應自己建造一座竹樓,想像之中,不歪歪扭扭就已經很好了。

  哪裡能夠想到是如此之好。

  陳平安回過神後,輕聲問道:「它是我的?」

  魏檗笑道:「當然。」

  陳平安抱拳道:「魏檗,以後落魄山就是你半個家,只要想住就隨便住。」

  魏檗笑道:「呦,這就改口啦?先前是誰說落魄山不是『咱們的』來著?」

  陳平安呵呵笑道:「魏檗,你堂堂棋墩山土地爺,跟我一般見識多掉價唉。」

  魏檗哈哈大笑,伸手點了點少年,「到底還是有些變化的嘛,這趟遠遊求學沒白走。」

  之後魏檗看著一溜煙跑到竹樓二樓的一大二小,然後並排趴在欄桿上舉目遠眺,一顆高一些的大腦袋,兩顆矮點的小腦袋,從魏檗這裡望去,其實也挺像一座小山頭的。

  「老爺老爺,這兒風光可好啦,以後我們能住在這裡嗎?」

  「當然可以啊。」

  「老爺,把這裡劃給我唄,我可以少要一顆普通蛇膽石,咋樣?」

  「不行。」

  像是被他們的歡快情緒感染,早已不是棋墩山土地爺的魏檗,轉身一同望向遠方山河,也有些笑意。

  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自芳矣。

  ————

  陳平安帶著他們下山去往小鎮那邊,魏檗神出鬼沒,身影已經消逝不見,青衣小童小聲提醒道:「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啥好鳥!老爺,以後少跟那傢伙打交道,我這可是老成持重之論啊。」

  陳平安沒理睬他。

  一路熟門熟路地翻山越嶺,當三人遙遙看到小鎮西邊房舍的時候,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

  之前專門爬上了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陳平安已經眺望了一遍家鄉,給身邊兩個傢伙指出了許多地方的大致位置。

  例如自己家祖宅所在的泥瓶巷,齊先生當年教書的學塾,坐擁兩間鋪子的騎龍巷,送信最多的福祿街和桃葉巷,小鎮外邊的鐵匠鋪,東邊的神仙墳和最北邊的老瓷山等等。

  唯獨那座恢復原本面貌的石橋,陳平安只是在望向鐵匠鋪子的時候,眼角餘光一瞥而過,不但沒有介紹什麼詳情,甚至連明顯的眼光停頓都沒有。

  親眼見識過了外邊的世道險惡和千奇百怪,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青衣小童大搖大擺道:「老爺,咱們等下是先去那騎龍巷,看看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

  陳平安輕聲道:「先去我爹娘墳頭。」

  三人沒有穿過小鎮,而是沿著河水往下遊走去。

  默默走過那座已經不見老劍條的石橋,經過矗立起一棟棟低矮茅屋、高大劍爐的鐵匠鋪子,最後來到那座小小的墳頭之前,陳平安摘下背簍,拿出那些還不如拳頭大小的棉布袋子,為墳頭添土。

  少年那張黝黑臉龐上,既沒有傷心傷肺的模樣,也沒有衣錦還鄉的神情。

  走過山走過水走過千萬里的少年,回到家鄉後的第一件事,只是默默打開那些袋子,為爹娘墳頭添加一抔抔土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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