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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lovema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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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烽火戲諸侯】劍 來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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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1 13:55:07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站在桂花島山腳渡口處,陳平安輕輕跨出一腳,便踏上了倒懸山。

  桂姨事先就跟陳平安說好,在桂花島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時分,那些來自寶瓶洲、俱蘆洲和桐葉洲的貨物卸載,不能有絲毫差錯,否則老龍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馬致三人,需要親自盯著每一手貨物的交易,沒辦法帶他去倒懸山客棧下榻,原本桂姨想讓金粟領著陳平安,去往那間與桂花島世代交好的客棧下榻,被陳平安婉拒,惹來金粟心中微微埋怨,這座倒懸山,無奇不有,讓人遊歷再多次都會覺得新鮮。

  結果這位正鬱悶的桂花小娘,看到那背劍少年朝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三位老神仙揮手告別,似乎不敢金粟眼神對峙,已經轉身快步跑向渡口。看著少年路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來。

  陳平安行走在人頭攢動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氣。

  終於到了。

  通過倒懸山去往劍氣長城,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除了一枚進入倒懸山的青木通關牌外,需要再過一關的桂花島百餘人,多領了一枚玉牌,同時得到告知,他們在三天後的子時通關,一炷香後就要輪到下一撥人,過時不候。

  陳平安走下船,腰間懸掛著那枚只篆刻有一個「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訴他,倒懸山上風景各異,商鋪林立,趁著這三天功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儀的法寶器物,手中錢財不夠,可以跟客棧掌櫃借,十顆穀雨錢以下,那位掌櫃都會答應,而且按照老規矩,記在桂花島頭上。

  山崖畔的這座渡口,名為捉放渡,源於渡口附近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古亭,懸掛匾額「捉放亭」,是某一脈道統前任老掌教的親筆手書。

  倒懸山上有九座建築,隸屬於此方天地的道家,其餘高樓庭院商鋪等地皮,早已賣給八方來客,其中八座,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分別屹立於倒懸山八方,加上中央的孤峰,總計九塊地盤。

  相較於方圓百里有餘的倒懸山,道祖二弟子這一脈道統,無論是地盤大小,還是徒子徒孫的人數,在倒懸山都不算太誇張。

  「陳公子,陳公子。」

  有人在陳平安背後急乎乎嚷著,陳平安回頭一看,是那個自稱劉幽州的綠衣少年,後者一路小跑到陳平安身邊,竹筒倒豆子,問了一連串問題,「陳公子,你在倒懸山上住哪兒?有約好的地方嗎?沒有的話,不然去我那邊?我家在這邊有棟宅子,靠近一個叫敬劍閣的地方,據說宅子還挺大,我一直想要謝你呢,不然給我個機會?」

  陳平安搖頭笑道:「不用,桂花島幫我安排好了,去鸛雀客棧住。」

  那個來自北方皚皚洲的少年一臉失落,仍是不願死心,「這樣啊,那我回頭能找你玩嗎?我是第一次來倒懸山,要好好逛逛,咱們一起唄?」

  陳平安楞了楞。

  老嫗無奈道:「少爺,萍水初逢,你便如此熱絡交往,不合情理的。別說是陳公子不敢答應,便是換成我,也不會點頭。」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陳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沒事情的話,可以來找我,就說找劉幽州,是我朋友。」

  陳平安點頭道:「這個沒問題。」

  陳平安和劉幽州以及老嫗同時轉頭,一位姿容動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欲言又止的模樣。

  老嫗蒼老臉龐上滿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顔悅色問道:「這位小仙師,可是有什麼為難?」

  但是他對老嫗視而不見,盯著陳平安,喂了一聲,「你能不能借我一顆穀雨錢?我以後還你三五顆就是。」

  陳平安遞過去一顆穀雨錢,那人接過手,笑著離去。

  少年劉幽州輕聲道:「陳公子,是你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不認識。」

  劉幽州驚訝道:「那你也借錢給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都最會騙人了。陳公子,容我多嘴一句啊,一顆穀雨錢,哪怕錢再少,也不能這般行走江湖啊。」

  陳平安呲牙咧嘴,告辭離去。

  一顆穀雨錢還少?好看的姑娘?

  老嫗忍俊不禁,笑道:「少爺,你難道沒有看出那位漂亮姑娘,其實是一位男子?」

  劉幽州呆若木雞,小聲道:「我方才光顧著偷瞄那姑娘的臉蛋和身段了,沒敢多看。」

  老嫗只得反駁道:「少爺,人家不是姑娘唉。」

  劉幽州一揮袖子,大步向前,「長那麼好看,我就當他是姑娘了。」

  陳平安沒有急於去往鸛雀客棧,而是跟隨一股人流去附近的捉放亭。

  等到陳平安臨近人滿為患的小亭子,難免有些失望,覺得好像名不副實,亭子極小,甚至不比彩衣國宋老劍聖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內外已經站了不下百餘人。陳平安踮起腳尖,看了眼見縫插針都難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鸛雀客棧。

  陳平安剛要離去,身後有熟悉嗓音響起,跟他的容貌一樣陰柔,「不去亭子裡停留片刻?」

  他與陳平安並肩而立,陳平安轉頭笑道:「這也太擠了,不敢去,怕出不來。」

  他指了指前方不遠處三位女子,似乎也在猶豫要不要進入捉放亭,他微笑道:「你只管跟著我,就當我先還你那一顆穀雨錢的利息。」

  陳平安一頭霧水。

  他指了指自己喉結,笑容古怪,陳平安試探性問道:「障眼法?」

  「你的酒壺先借我一用,放心,這麼個小破葫蘆,我還不放在眼裡,我那只養劍葫,算是你們的老祖宗,只是沒敢拿出來罷了。」他朝陳平安點了點頭,二話不說拿過陳平安腰間的姜壺,快步走向那三位姿色上等的年輕女子,一邊仰頭喝酒,於是女子傾國傾城的容顔,男的豪邁奔放的氣概,同時在他身上顯現,

  然後片刻之後,那人站在花叢之中,就朝陳平安揮揮手,陳平安只得走過去,那人以陳平安聽不懂的話語介紹了一通,然後又用寶瓶洲雅言給陳平安說了一遍,原來三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門子弟,結伴聯袂遊歷海外,需要斬殺一頭龍門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歷練,終點即是這座倒懸山,之後就要返回南婆娑洲師門。

  之後他不由分說拽著陳平安骼膊,帶著三位婆娑洲仙子一起殺向捉放亭。

  捉放亭,相傳那座青冥天下的道家正統,三位掌教之一的「真無敵」,道祖座下二弟子,當初丟下這方最大的山字印後,親臨此地,有位十二境巔峰的大妖不知如何手段,悄然越過了劍氣長城的衆多禁制,來到倒懸山,結果第一次所見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當時倒懸山一帶,是個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大妖本以為從此天高任鳥飛,見著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遜,就要將其一口吃下,至於結局,毫無懸念,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個半死,只是最後不知內幕如何,那位被譽為四座天下最能打的老道人,將那頭大妖丟回了劍氣長城以南。

  後世倒懸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顯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這一趟捉放亭之行,陳平安累得汗流浹背,因為三位仙子,加上姿容猶勝他們一籌的那個傢伙,小亭內外人人並肩擦踵,有些是無心的碰撞,有些是有心的揩油,陳平安便只好儘量護著她們,還得做到不能監守自盜,自然勞心勞力,處處皆是細微的勾心鬥角,好在倒懸山第一條規矩就是傷人者死,所以武夫四境的陳平安應對得還算成功。

  成功走出捉放亭後,陳平安兩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揚鑣,她們還要去往最近一處景點,麋鹿崖。

  陳平安收回養劍葫,別在腰間,無奈道:「以後別再幹這種事情了。」

  他白了一眼陳平安,「沒勁,我陪仙子姐姐們耍去。」

  陳平安如釋重負,告辭離去。

  那人瞥了眼陳平安的遠去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兒八經了,竟然還不是假裝的,難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來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訕,「這位小姐,一個人賞景呢?」

  他笑呵呵道:「呢你大爺的呢,老子跟你娘親一起逛過窯子呢。」

  那器宇軒昂的男子趕緊擺手,示意身邊扈從不要輕舉妄動,最後笑容燦爛,伸出大拇指,「姑娘這性格,我喜歡。」

  他徑直離開捉放亭,途中猶豫是先去敬劍閣還是上香樓。

  男子望向那位腰繫彩帶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靈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不過短短十幾二十年的動人時光。」

  一位貼身扈從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輕聲提醒道:「陛下,可以動身去往雷澤台了,莫要讓國師久等。」

  男子嗯了一聲,笑道:「速去。」

  被稱呼為陛下的男子也好,扈從也罷,好像都沒有覺得一位九五之尊,讓一位國師等候是對的。

  一行人匆忙趕往雷澤台。

  雷澤台,是一處九十九階的高臺,一隻巨大甘露碗的模樣,其中雷電濃稠漿液狀。

  傳聞是道老二施展無上神通,從那座只見文字記載、不知所蹤的上古雷澤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了倒懸山,嫡傳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殺了不守規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將他們的魂魄拘押在此處。

  雷澤台這邊,今日竟然封禁,任何人都不許靠近。

  此時此刻,唯有一人身形高大,屈膝半蹲在最高處的雷澤旁,手肘抵住膝蓋,下巴抵住骼膊,一把無鞘長劍懸停在雷澤之中,露出小半截,長劍入澤之後,整座小雷澤都在沸騰翻滾。

  應該是此人在淬煉佩劍。

  一位手捧拂塵的老道人站在高臺底部,笑容和煦,滿臉的與有榮焉。

  老道人作為倒懸山的三把手,被南海所有蛟龍之屬視為天敵,千年之間,斬殺蛟龍無數,硬生生被道人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塵,最近的五百年間,老道人曾經與婆娑洲的兩位陳氏儒聖,在南海之水交手,威名遠播。

  可是今天哪怕是面對一個外人,彷彿是給人看家護院,老道人仍是絲毫沒有覺得掉價,反而神色頗為自得。

  ————

  陳平安遇上了一件尷尬事,原來在倒懸山,十個人裡,就沒有一個人能聽得懂東寶瓶洲雅言,而陳平安又不會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問路的陳平安,跟被問路的好心人,雙方雞同鴨講。最後陳平安硬著頭皮,孜孜不倦問過了三十餘人,總算問到了一個略通寶瓶洲言語的行人,結果人家不知鸛雀客棧在何方。

  陳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顧茫然,摘下養劍葫,只得站在原地借酒澆愁。

  實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討要金粟了,請這位桂花小娘幫著帶路。至於會不會被「大仇得報」的金粟冷嘲熱諷,陳平安倒是無所謂。面子不面子的,熟人之間還好,可與金粟這樣短暫相逢的人,這輩子又能見到幾回?故而臉皮厚一點,不打緊。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陳平安又逮住一個知曉寶瓶洲雅言的路人,後者雖然依舊不知客棧地點,卻知曉敬劍閣與猿蹂府,而且說起這兩處地方的時候,陳平安詢問的是「先生可知敬劍閣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說那猿蹂府旁邊的敬劍閣啊,好走,離此不算太遠。」

  皚皚洲少年劉幽州,不簡單。

  於是陳平安直接轉頭,去往捉放渡口,那位路人看著少年背影,滿是遺憾,若是借此機會,自己能夠跟猿蹂府搭上丁點兒關係,哪怕只是混個熟臉也好。

  到最後金粟開開心心走下桂花島,領著「灰頭土臉」的陳平安一起去往鸛雀客棧,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給了她三顆小暑錢,要她省著點花。走下渡口後,金粟問陳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陳平安說已經去過了,金粟點點頭,說捉放亭最沒有花頭,遠遠不如其它景點有意思,比如那靈芝齋、麋鹿崖,尤其是敬劍閣,就必須要去,才不虛此行。

  兩人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一路上金粟給陳平安大致講解了靈芝齋在內,倒懸山一些重要風景名勝的情況,例如那敬劍閣,劍氣長城所有斬殺過上五境妖族的劍修,他們的佩劍,倒懸山都會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閣內,以供後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懸山,明顯不再像桂花島上那般冷淡,性情大變,雖然稱不上滔滔不絕,可已經與尋常女子無異,她說那那靈芝齋,擺放有一枚道祖遺留在浩然天下的靈芝如意,靈氣盎然,將整座靈芝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靈芝齋是倒懸山最為銷金窩的一座客棧,但是來此歷練的仙家宗門子弟,以及來此遊覽賞景的千年豪閥公孫,仍是有錢難進靈芝齋,需要數月之前就開始預約房屋。

  臨近那座鸛雀客棧,金粟低聲道:「也有傳聞,從道祖親手種植的那根葫蘆藤上,打造而成七枚品秩最高的養劍葫蘆,靈芝齋密室就藏有七隻一隻,而且是第一顆成熟的葫蘆籽,如今裡頭秘密溫養著浩然天下十數位大劍仙的飛劍。」

  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個個說得眉飛色舞,活靈活現,好像親眼見識過養劍葫似的。道聽途說而來的金粟,一樣不能免俗。

  實則執掌倒懸山「金科玉律」的道老二這一脈道人,關於養劍葫和為天下劍仙養劍一事,從來不會泄露半點天機,只說靈芝齋並無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訛傳訛。

  陳平安想起了阿良贈送給小寶瓶的銀色養劍葫,當然還有正陽山蘇稼仙子曾經懸佩的那枚紫金養劍葫,以及方才不久那傢伙自稱的「養劍葫老祖宗」。

  陳平安突然問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懸山很有名嗎?」

  金粟點頭道:「當然,皚皚洲劉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聲更大,劉氏在皚皚洲是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極好,幾乎所有皚皚洲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劉氏打好關係,而且咱們練氣士最多使用的雪花錢,就是按照劉家打造的錢模子鑄造的,而那條玉礦山脈,劉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別覺得一成聽上去很不起眼,實在是不能再多了!」

  陳平安有些震驚。

  難怪一顆穀雨錢也叫「哪怕錢再少」,真不是人家劉幽州大吹法螺。

  金粟有些眼神恍惚,「劉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來就是坐擁金山銀山的幸運兒,想要什麼,用錢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沒有劉氏買不起的寶貝。」

  這些話,是老龍城孫嘉樹親口告訴她的,當時金粟從小財神孫嘉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憧憬。所以讓她尤為記憶深刻。

  陳平安愈發打定主意,不要去刻意結識劉幽州。

  那個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島渡船,掀起的任何風浪,都不是現在的自己,能夠抗衡的。

  陳平安一想到這裡,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有風雪拍打。

  自己能有多少山水印可以揮霍?

  如今就已經只剩下一方水印了。

  不管有萬千理由必須要那麼做,不管遇上同樣的事情,陳平安還是會挺身而出。

  失去一枚山印,陳平安到現在還無法釋懷半點。

  只是這些不好的情緒,陳平安現在已經可以做到全部「收起來」,再不會像當初在山野破寺那場分別後,以至於數百里山路,沉默寡言,始終大髯漢子和年輕道士察覺到他的異樣,害他們擔心了一路。

  鸛雀客棧在一條巷子盡頭,掌櫃是個不苟言笑的年輕男人,哪怕是面對見過數次的金粟,也沒個笑臉,給兩人安排了兩間相鄰的屋子後,就不再搭理他們。金粟小聲解釋道:「客棧掌櫃是子承父業,以往鸛雀客棧很大,半條巷子都屬客棧,在捉放渡這一帶,小有名氣,後來遇上了一場變故,當時咱們桂花島好像都幫襯了一下,可是掌櫃父親還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陳平安默默記在心裡。

  比起灰塵藥鋪的老闆鄭大風,天底下的掌櫃,其實都能算是好掌櫃了。

  倒懸山的客棧房屋,比起之前陳平安遊歷山河時的城鎮客棧,其實沒有兩樣,素潔而已。

  金粟敲門而入,落座後,開始跟陳平安計劃接下來兩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劍閣,靈芝齋和師刀房這四處,後天再去上香樓,麋鹿崖,雷澤台三個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雖然會路過,但是也就只能遠遠看幾眼罷了。

  陳平安詢問這裡是否有交易奇珍異物的鋪子,金粟說靈芝齋就是,還有開在對面搶生意的一座包袱齋,這兩個地方每天財源滾滾,只認貨不認人,十分安穩,故而窮凶極惡的山澤野修,只要有了收穫,都喜歡來倒懸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殺,還能正大光明地賣出重寶,換取錢財享福。

  倒懸山附近幾座島嶼上,常年駐扎著許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懸山的動向,就為了觀察隱匿在倒懸山上的某些匪徒大寇,這些借著倒懸山規矩來避難的人物,無一例外都是手染無數鮮血的邪魔外道,都曾在各大洲闖下赫赫凶名。

  陳平安問了倒懸山通往劍氣長城的準確地點,金粟雖然好奇三天後就要動身啓程,為何陳平安還要多此一舉,可仍是告訴他就在倒懸山中央地帶的孤峰旁,是一道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門,若是懸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去就近參觀。

  如今第十三境飛升境,如同純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間止境,之後便是不見經傳的失傳二境,而道德聖人行走四方、澤被蒼生的那個遠古時代,好像世間還分布著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練氣士輕鬆飛升,或白日、舉霞、乘龍、騎鶴飛升,空中會有天女散花,彩雲絢爛,虹光流溢,共襄盛舉,為得道之人慶賀。

  令人神往。

  陳平安跟金粟約好明早出門的時辰,就獨自離開客棧,去往那座大天君結茅修行的孤峰腳下。

  陳平安一路上琢磨著九個地方,捉放亭,敬劍閣,上香樓,雷澤台,靈芝齋,法印堂,師刀房,麋鹿崖,加上孤峰。

  數字跟雄鎮樓一樣,都是九。

  說不定也是一種聖人鎮壓氣運的陣法。

  在孤峰山腳,有一條可供三輛馬車並駕齊驅的登山神道,附近不遠處有一座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廣場,廣場外邊只有一條鐵索欄桿,高不過兩尺,誰都可以一跨而過。

  中央高高樹立有兩根高達十數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間,如平靜如鏡的水面,偶爾會有漣漪蕩漾,廣場上當下人並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無論老幼男女,腰間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許多頑劣稚童,就那麼直接從中一穿而過,四處奔跑,追逐打鬧。

  廣場並無道人負責看守,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跨過欄桿,並無任何動靜,這才略微放下心來,緩緩走向那兩根大柱。

  陳平安發現自己每走一步,腳下都會泛起流光溢彩,而且抬頭望去,發現有位身穿寬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邊的蒲團上,正在翻看一本書籍,若是有瞧著與他差不多歲數的稚童靠近,頭頂魚尾冠的小道童便隨手揮袖,孩童們隨之飄遠,如同騰雲駕霧,孩子們樂此不疲,小道童也從不嫌煩,揮袖不斷。

  陳平安不敢模仿孩子擅自闖入那道:「鏡面」,而是繞過大柱走到後邊,發現大柱旁邊又有小柱子,那個好似拴馬樁的石柱上,有個衣衫襤褸的中年劍客,盤腿而坐,懷中抱劍,閉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絕世高人!

  陳平安不敢打攪此人的睡覺,下意識放輕腳步,就要轉身走回另外一邊。

  那名抱劍而眠的劍客腦袋一磕,猛然驚醒,眼神有些木訥,左看右看再往高處看之後,最後望向那個背劍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語,好像是三個字,然後便繼續睡覺。

  陳平安站在另外一邊的鏡面附近,怔怔看了許久。

  他無法想像,鏡面之後,就是劍氣長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聳入雲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懸山最高的高樓,一年之中,有大半時間被雲海籠罩,而樓頂屋檐下,懸掛有三隻鈴鐺,據說只有道家三位掌教親臨倒懸山,才會悠揚響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樓頂,視線透過雲海,俯瞰廣場。

  背劍少年,小如芥子。

  ————

  陳平安返回鸛雀客棧,繼續修習六步拳樁和劍爐立樁,深夜時分,脫衣躺下,面帶笑意。

  第二天天濛濛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鐘來敲門,陳平安停下無聲無息的走樁,打開門,與金粟一起離開客棧,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稱為缺一堂,號稱收集了世間所有樣式的百家法印,唯獨少了一樣山字印,尊奉一條「山不見山」的不成文規矩,畢竟倒懸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陳平安嘆了口氣,跟隨興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高三樓,每一層都極為寬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間,每一樓珍藏存放了數千枚法印,分別懸停在一層層一排排的琉璃櫃之中,還有些法印已經孕育出充沛靈性,不斷游曳撞擊琉璃櫃,砰砰作響,甚至還有誕生於法印靈氣凝聚的寸餘精靈,會在透明的琉璃櫃後,與人大膽對視。

  陳平安在二樓一間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願離去,金粟便自己去別處逛蕩,約好一個時辰後在法印堂門口碰頭。

  陳平安注視的一方水字印,靈氣如水霧輕盈,化作一條溪澗,縈繞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銀河垂落」四字,陳平安因為有一本李希聖注解詳細的《丹書真跡》,對於古篆字已經認得不少。

  聽金粟說,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會賣給任何人。

  早年唯一一次差點破例,是如今皚皚洲的劉氏當代家主,揚言要一口氣買下一層樓的印章,最後堂主道人不得不稟報孤峰大天君,後者的答覆很簡單,從孤峰高樓處砸下一道劍氣長虹,將猿蹂府的後花園給銷毀殆盡,結果當時還只是劉氏嫡子、尚未繼承家主之位的年輕人,叉腰仰頭大駡孤峰老神仙,大意無非是老子有錢,你有本事再來。

  然後大天君道人便灑下了一陣劍氣大雨,偌大一座世代經營而出的仙家猿蹂府,破損慘重。

  直接將猿蹂府那座號稱可擋劍仙百劍的大陣,打得點滴不剩。

  好在並無一人受傷。

  之後便有了一次膾炙人口的問答。

  那個年輕人臉色不變,只是轉頭詢問老管事,那位天君如此跋扈行事,合乎規矩嗎?

  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懸山,就是規矩。

  經此一役,倒懸山天君的强橫武力,以及皚皚洲劉家的有錢,同時傳遍天下。

  陳平安之後沒有登上三樓,直接下樓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鐘,看到背劍少年坐在臺階上發呆,歉意道:「來遲了,因為三樓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一位極其玄妙的精靈,能夠幻化成與它凝視的人物,特別好玩。好多人在那邊排隊呢,陳平安,不好意思啊。」

  陳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展顔一笑,「咱們又不趕時間。」

  幾乎同時,當金粟在倒懸山第一次直呼陳平安的名字後,孤峰山腳的兩個看門人,看書小道童和抱劍中年人,不約而同地睜開眼睛。

  然後一人從蒲團站起身,走出廣場,去往上香樓。

  抱劍男子則轉過身,彎曲手指,對著鏡面輕彈一次,但是漢子驀然一笑,猛然擰轉手腕,如同撈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彈指傳訊。

  他繼續打瞌睡。

  倒懸山並無術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數里之外,最後他來到一座紫煙裊裊流散的閣樓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許多魚尾冠道士見到那個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紛紛彎腰作揖,尊稱為師叔祖,甚至是太上師叔祖。

  小道童臉色冷漠,從不搭理任何人,跨過大門後,一揮袖子,將數位道冠、道袍迥異的敬香道人給一拍而飛,瞬間飄去了兩側牆壁之下,嚇得這些中五境道士差點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獨占燒香位置,從旁邊案几香筒中拈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畫卷,道祖最高,位置高到了以至於香客稍不留神,就會當做不存在。

  下邊三位道士的神像畫卷,並肩懸掛。

  居中道士懸掛桃符,左側道士手持法劍、身披羽衣,右邊道士頭頂蓮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們插放香火的大香爐。

  這座上香樓,傳說道士和心誠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可以有機會讓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曉,幾乎所有道士進入倒懸山後,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來上香樓點燃三炷香。當然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肯定不會踏足上香樓半步。

  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對著那位蓮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將手中那炷香放入爐中後,閉上眼睛,念念有詞。

  最後小道童楞了一下,睜開眼後,覺得有些無聊,轉過頭去,最後看到了一位貌似美人的年輕人,皺眉問道:「身為中土陸氏子弟,你為何先去敬劍閣,而不是來此燒香?!」

  年輕「女子」怡然不懼,笑道:「咱們死心塌地認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從來不曾認咱們是他的子孫啊,幾千年下來了,陸家燒了多少香火,不一樣半個字答覆都沒有?我多燒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臉龐上有些怒容,「還敢在此放肆?!」

  那個前來燒香的傢伙,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陸家老祖宗一脈的道人,為何如此執著這點外人禮數?」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東西,滾出去!」

  一袖揮去,比美人還要絕色的年輕人倒飛出去,摔落在上香樓外的街道上,嘔血不止,掙扎坐起身後,仰起頭,望著那幅千百年來無動於衷的右側畫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無情。

  歷史上一次次陸家身陷絕境,一次次傾覆之危,畫像之人,從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門檻後,瞥了眼那個狼狽不堪的年輕人,一閃而逝。

  陳平安在金粟帶領下,正午時分趕到了靈芝齋,見識過了那柄傳說中的靈芝如意。

  陳平安看過了靈芝齋那些天價的法寶靈器,既沒有購買,也沒有賣方寸物裡的一些東西,去往今天最後一處景點,師刀房。

  師刀房的引人入勝,不在景觀,而是一堵牆壁上的一張榜單,上邊記載著不同的懸賞賞格,對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島嶼的一頭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國君主,或是一位陸地神仙的仙家長老,某些作亂四方的妖魔邪道,甚至就連南婆娑洲的一位陳氏儒家聖人,都在榜上。

  這倒懸山師刀房不知何時沿襲下來的規矩,自己可以發榜張貼,其餘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張貼之人,必須將懸賞金額押在師刀房,否則沒錢就敢胡亂發榜,那就要領教一下師刀房的法刀厲害了。

  師刀房。

  道老二這一脈道統,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為刀,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經闖下偌大名頭,與墨家賒刀人不相上下,一個强橫,一個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劍修更麻煩的事情,就是跟懸佩法刀的這夥道人起糾紛,因為「師刀」道人一向出手果決,甚至可以說是狠辣,斬妖除魔乾脆利落,與練氣士廝殺,同樣不留情面。師刀道人脾氣怎麼個差法,曾經有個說法,一次師刀道人的高功道士,與龍虎山一位出身天師府的黃紫貴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斬殺一頭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常理,要麼並肩作戰,要麼各自為戰,要麼避讓一頭,結果那師刀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張家天師打得天翻地覆,重傷了天師之後,這才去獨自降魔。

  這場風波當時在金甲洲鬧得很大,以至於天師府一位本姓師祖,萬里迢迢從中土神洲趕到倒懸山興師問罪,最後又是一場巔峰大戰,坐鎮孤峰的大天君親自出手,與那位輩分極高的張家天師戰於倒懸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終勝負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

  灰塵藥鋪,今天擔任店夥計的貌美婦人和妙齡少女,少了一個,正是那個掌櫃鄭大風還欠著一本書錢的小丫頭。

  鄭大風便有些惱火,拍桌子說丫頭片子真是造反了,仗著自己漂亮水靈就敢無法無天,這位掌櫃放狠話,說她竟敢不請假不吱聲,就不來鋪子幹活,簡直就是沒把他這個玉樹臨風的掌櫃放在眼裡,要扣掉她那本書的三四十文錢,嘮嘮叨叨的漢子氣咻咻的,可惜鋪子裡的婦人少女就沒一個當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閒聊家長裡短的繼續閒聊,反正誰也不信掌櫃的漢子真會扣工錢。

  然後有一位戰戰兢兢的范氏老祖,親自來到藥鋪門口,一臉賠罪的惶恐神色。

  鄭大風臉色微變,立即收起比婦人還碎嘴的埋怨念叨,繞過櫃檯,走到門口,輕聲道:「就在這裡說吧。」

  那位范家祠堂裡的真正話事人,自己都覺得無奈,今天竟然是為了一個與家族沒有任何關係的市井小丫頭,而范家明明沒犯任何錯,卻要來此跟人賠禮道歉,而且家族上下,還都一肚子忐忑不安,生怕被遷怒牽連。

  老人嘆息一聲,「鄭大先生,今兒沒來藥鋪的小姑娘,死了。」

  鄭大風哦了一聲,面無表情。

  老人誤以為這位武道十境大宗師,並未上心,鬆了口氣。

  鄭大風揮揮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漢子坐在門檻上,不再說話。

  藥鋪裡的婦人少女直覺敏銳,都察覺到了門口那邊的氣氛詭譎,一時間竟是誰也不敢大聲喧嘩,更不敢去跟掌櫃的插科打諢。

  漢子:「哈哈,這回真不用還錢了。」

  可其實他臉上沒有半點笑意。

  他望向巷子一處陰影,「我信不過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過了,老趙你親自去查一下。我等著你的消息。」

  鄭大風站起身,就這麼耐心等著。

  老龍城,風起於青萍之末。

  ————

  倒懸山夜幕中。

  廣場上,除了繼續翻書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瞌睡的抱劍男子,他們之外,已經空無一人。

  兩根大柱後的鏡面之中,突然走出一位英姿颯爽的少女,腰佩長劍。

  她眉如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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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章 好久不見,寧姑娘

  這天去過了師刀房後,陳平安和金粟最後去了敬劍閣,如此一來,今日行程繞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師刀房那堵影壁上,貼滿了密密麻麻的榜單,陳平安當時找到了三個熟悉的名字,崔瀺,許弱,宋長鏡。

  其中崔瀺次數最多,有六張之多,發榜人來自四個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這位昔年的文聖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見。

  墨家許弱和大驪藩王各一張,理由都很奇怪,懸賞許弱之人,是一位署名「崢嶸湖碧水元君劉柔璽」的女子,字裡行間,滿滿的恨意,以及情意。

  至於懸賞宋長鏡的那個人,署名為金甲洲韓萬斬,此人可能是錢太多了沒地方花,理由竟然是覺得小小寶瓶洲,根本就不配擁有一位武道止境大宗師。

  在陳平安和金粟轉身離去的時候,與街道上另一邊的一行三人,遙遙擦肩而過。

  陳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為那個女子實在太高了,滿頭青絲扎成了一條馬尾辮,身材勻稱,腰間懸掛著一把無鞘長劍,像是新鮮出爐的新劍,陽光映照下,高大女子在行走之間,長劍折射出一陣陣雪白清亮的光線。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街道兩側衆人幾乎無一例外,都在打量這位奇怪女子。

  一位英俊男子與她並肩而行,竊竊私語,女子偶爾點頭,極少說話。

  兩人身後是一位中年扈從,殺氣極重,難以遮掩,要麼是七境以下的純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氣機,若是七境以上,還能擁有如此氣象,那就有些可怕了。浩然天下的萬千劍修之中,中土神洲的那個左右,便是最極端的例子。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遠,還是忍不住轉頭,望向那位女子的背影,戀戀不捨。雖然那女子始終沒說話,沒有華美衣飾,甚至沒有傾國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羨慕這樣的女子,說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總是這麼不一樣,看了一眼,就能讓人記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再多年,也沒在心頭住下。

  陳平安倒是沒有怎麼留意,很快就走自己的路,小口小口喝著酒,只是想起了家鄉的石拱橋而已,當然想著想著,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橋,雲海之中,一望無垠。

  高大女子這一路,從未打量過任何人。

  她一直走到了師刀房影壁前,仰起頭,迅速瀏覽懸賞榜單,大多興致缺缺,懶得多看一眼,最終視線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張榜單,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懸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樓」,一路從中土神洲北方,飛過五大湖之一的崢嶸湖,掠過世間最大的山岳穗山,再過南婆娑洲,她始終待在屋內,翻閱一部某個覆滅王朝的庫藏古書,一直沒有露面,靜極思動,便想著這次倒懸山淬劍之後,北歸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將那張懸賞榜單扯入手中,對師刀房大門方向淡然道:「這份懸賞,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順著高大女子的視線,一直在碎碎念念,當她盯住這張榜單後,便默念道:「不要撕這張,不要撕這張,隨便換一張都行……」

  結果天不遂人願,女子偏偏就是撕下了這張不知已經張貼多少年的老舊榜單。

  男女身後的宗師扈從,滿臉笑意,毫不意外,早早知道會是這樣。

  男子哭喪著臉道:「國師,難道咱們真要去白帝城大鬧一場。靠近咱們附近的那位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幾個名次嘛,同樣是浩然天下十大魔頭之列,國師為何不找他?一趟來回,說不定我剛好在皇宮為國師溫一壺酒。雖說這位魔頭近些年忌憚國師,已經隱世不出,還傳出要搬遷宗門的消息……」

  她笑著打斷男子的言語:「我之所以能夠破境,那人功勞很大。忘了告訴陛下,他已經被我宰了。」

  男人楞了一下,惋惜道:「國師為何不對其勸降招徠,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說過啊,但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要我給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覺得比起端茶送水,還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嘆一聲,隨即醒悟過來,捶胸頓足道:「國師,你與我直說,這些話是不是打架之前說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著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後那位魔頭在她腳下跪地求饒,磕頭認錯,她沒有答應,離開那座滿山屍體的魔教宗門後,她策馬馳騁於山間小道,手中長槍的槍頭還掛著那顆頭顱,本想拿去京城皇宮給陛下瞧一眼,他惺惺念念的大魔頭,到底長什麼樣,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為大局考慮,便一抖手腕,將那顆頭顱從槍頭上甩掉,如此一來,就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好了。

  所以她覺得有點對不住身邊這位皇帝陛下。

  一個連皇后廢立、太子人選、陵墓地址,都要詢問自己的皇帝陛下,在浩然天下很難找的。

  她要珍惜。

  男人心疼得有點麻木了,有氣無力道:「那我趕緊讓人傳訊京城,要他們為國師搬來那副鎧甲,白帝城城主太過無敵,國師不可掉以輕心。」

  她突然搖搖頭,眼神炙熱,「若是跟白帝城來一場生死大戰,那副金銀台鎧甲穿不穿,沒有兩樣。陛下沒有必要多此一舉。」

  男人語氣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別分什麼生死,分出勝負就行,然後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雲,下下棋,在大河之水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能夠有朝一日,入贅我們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顔無恥道:「國師算無遺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嘆息一聲,不再多說什麼。

  當高大女子揭下這張榜單後,師刀房沒有任何人出門應酬,影壁附近看熱鬧的所有練氣士,都已鳥獸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中,當然是在最近百年間露面現世過的山巔之人,否則就會被排除之外。

  最終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練氣士,例如龍虎山大天師之流,結果如今變成了九人。

  這是浩然天下歷史上,純粹武夫第一次躋身此列。

  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氣沖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轉頭對身後那名扈從說道:「寶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實在不願意交出那把劍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難。」

  扈從漢子點點頭。

  ————

  進入敬劍閣之前,陳平安和金粟各懷心思,陳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劍閣內有沒有那個斗笠漢子的佩劍,如果有,會是叫什麼名字?被斬於劍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幾頭?而金粟則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劍仙的佩劍風采。

  兩人各有所求,於是分頭行事,各看各的。

  敬劍閣分上下兩層,上邊的佩劍仿品並不對外開放,而第一層可以一直往裡走,因為敬劍閣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斬妖戰績、擺放於一間屋子的格局,所以屋子仙劍的數量多少不一,但是沒有任何一間屋子顯得空蕩蕩,只分多和更多而已,陳平安一路看去,記住一個個古老的名字,然後得出一個結論,能夠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人,和他們的劍,應該就是秘密供奉在二樓了。

  敬劍閣的設置,極為用心,每一把佩劍仿品,除了擱放在各有特色的劍架之上,劍架之後,會有半人高的劍仙畫卷,栩栩如生,說是畫卷,其實並不準確,由白霧凝聚而成,纖毫畢現,好像猶在人世。

  雖然男子劍仙的佩劍仿品更多,可是陳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結果到最後,陳平安和在最後一間屋子剛好碰頭,而且更湊巧的是,兩人幾乎同時肩並肩站立,一人望向一把男子劍仙的「茱萸」,臉色微變,一人凝視著女子劍仙的「幽篁」,眼神複雜。

  關鍵在於這兩位男女劍仙,皆無人像畫卷。

  突然有人擠開陳平安,駡駡咧咧,反正陳平安也聽不懂不知何洲的雅言,但是語氣很沖,那人朝劍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順帶著對駐足此地的陳平安也沒有好臉色,又說了一通讓陳平安滿頭霧水的言語,那人似乎也發現了背劍少年聽不懂本洲雅言,憤憤離去。

  金粟感嘆一聲,「走吧。」

  陳平安當初在落魄山竹樓外,聽魏檗提起過這段往事,不說當下妖族正在入侵劍氣長城的戰事,之前那場蕩氣迴腸的捉對廝殺,用來決定劍氣長城的歸屬、或是妖族歸還劍修殘存飛劍,魏檗說過劍氣長城外,轟轟烈烈,戰死了一對男女劍仙,極其悲壯,兩位功勛卓著、劍法通天的大劍仙,竟然都被大妖陣斬於衆目睽睽之下!

  陣斬!

  兩人皆是。

  陳平安望著那個男子劍仙的姓名,再轉頭看了一眼女子劍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陳平安,還不走嗎?」

  陳平安嗯了一聲,「你先回客棧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劍閣,反正這裡十二個時辰都不關門。」

  她問道:「認得回去的路嗎?」

  陳平安還是沒有抬頭,點頭道:「認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卻也只當是一天到晚背著劍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劍仙,不捨得離開。她走出這間最盡頭的屋子,一間間走過,好似光陰逆流,百年千年萬年。

  來敬劍閣敬仰劍仙的外鄉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氣氣的,哪怕那個背劍少年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著茅坑不拉屎,也沒多說什麼,可也有脾氣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對著茱萸、幽篁兩把曾經總計斬落上五境大妖十一頭的劍仙佩劍,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熱諷,或是乾脆就朝著劍架和仿品吐唾沫了。

  陳平安聽不懂他們說什麼。

  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憤怒、譏諷、冷漠、嘲笑和幸災樂禍、好玩、有點意思……

  陳平安不喜歡這種感覺,就像當初在桂花島外的海面上。

  好像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惡意。

  陳平安在一次被魁梧漢子撞開後,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爛劍架,就在此時,一位魚尾冠中年道姑憑空出現,微笑道:「不可毀壞敬劍閣藏品,違者後果自負。」

  那漢子悻悻然收起拳頭,問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懸山規矩?」

  道姑笑而不語。

  漢子心領神會,朝劍架吐出一口濃痰,轉頭就走。

  旁邊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漢子愈發覺得自己英雄氣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陳平安還是什麼都聽不懂。

  他默默走到這間屋子一處牆根,蹲著喝酒,只有在遊客稀疏的每個間隙,他就會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兩把仿品和劍架的那些口水唾沫,迅速擦乾淨後,就又回到牆角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誤以為背劍少年是敬劍閣的雜役,負責看管這間屋子,免得那兩位劍氣長城罪人劍仙的仿品給人打爛。

  陳平安在敬劍閣這間屋子,一直待到了晚上,遊人越來越稀疏,所以他起身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夜幕中,已經足足半個時辰沒有人來到這間屋子了。

  陳平安這才離開敬劍閣,坐在外邊的臺階上,握著養劍葫,卻不再喝酒,嘴唇緊緊抿起。

  男子劍仙,姓寧。

  女子劍仙,姓姚。

  曾經有位姑娘,對他陳平安這樣介紹自己,「你好,我爹姓寧,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寧姚。」

  在與正陽山搬山猿一戰的時候,那位姑娘的言辭之中,意思分明是父母還健在,而且她在驪珠洞天的表現,從頭到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劍仙眷侶的陣亡之事,陳平安根本就沒有往那位姑娘身上去想。

  但是回頭來看,早有蛛絲馬跡。

  她不喜歡提及劍氣長城上那個猛字。

  她說以後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劍仙,大劍仙,沒有之一。

  她早早就孤身一人遊歷浩然天下,要求人鑄一把好劍。

  陳平安雙手抱膝,坐在臺階上。

  背後劍匣裝著他取名的降妖和除魔。

  腰間養劍葫蘆裝著還是他取名的初一和十五。

  腳上的草鞋,也是一雙。

  少年背對著的那座敬劍閣,最裡頭屋子裡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為命的。

  陳平安在臺階上坐著,不知發呆了多久,只是兩眼無神地怔怔望向前方,然後他猛然回神,發現不遠處站著一位姑娘。

  她眉頭微皺,開門見山道:「陳平安,寄到我家的信,為什麼不是你寫的,而是阮秀寫的?你怎麼回事!」

  陳平安好似給天雷劈中,答非所問道:「好久不見,寧姑娘。」

  她看著那副傻樣,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坐在陳平安身邊,沒好氣道:「好久不見?這才多久時間。」

  陳平安想了想,然後撓頭。

  不知為何,陳平安感覺就像過了很久。

  走了千萬里。

  練了百萬拳。

  她瞥了眼正襟危坐的這個傢伙,再瞧了眼背後的劍匣,她突然笑了起來,忍不住說道:「陳平安,你是一個……」

  寧姚莫名其妙發現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沒等自己話說完,嚇得汗都流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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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一章 寧姑娘,對不起

  陳平安不等寧姚把話說完,就說火急火燎說寧姑娘你等會兒,然後陳平安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偷偷喝了口酒。

  寧姚有些摸不著頭腦。

  難道是這個傢伙,做了什麼對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從驪珠洞天一路趕來倒懸山,欠了一屁股債,都記在了她寧姚的頭上?

  比如他早早將那個撼山拳譜丟了,只練了幾千拳就覺得練拳沒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劍匣,開始練劍了,最後練拳練劍都很沒出息?

  又或者陳平安闖蕩江湖,傻人有傻福,身邊圍了一大圈缺心眼的紅顔知己,如今正在客棧等他?

  寧姚想東想西,想南想北。

  唯獨沒有想過陳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鑄造的那把劍丟了。

  這怎麼可能呢,千山萬水,春夏秋冬,他一定會把劍送來的。

  喝過了酒,陳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臺階下,面對寧姚,寧姚身後就是一座敬劍閣,彷彿是劍氣長城的萬年精氣神所在,而且還有那茱萸和幽篁,陳平安當時蹲在牆根,想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比如書上記載的詩詞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獨坐幽篁裡,有阿良和那個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更加歷史悠久的刻字,陳平安甚至想過了兩人之間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絕不是這樣傻乎乎坐在倒懸山臺階上,然後就見到了她。

  寧姚好整以暇地坐在臺階上,身體後仰,手肘懶洋洋抵住高處的臺階,她雙眼眯起,一雙狹眉愈發顯得修長動人。

  陳平安看到這一幕後,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了,轉過頭,又喝了口酒。

  陳平安剛好開口說話。

  寧姚突然長眉一挑,坐直身體,問道:「陳平安,你什麼時候變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好似登山一般艱難爬到嘴邊的言語,一個個嚇回了肚子,彷彿墜崖身亡,一個個摔得粉身碎骨。

  陳平安哀嘆一聲,蹲在地上,默不作聲,雙手撓頭。

  寧姚站起身,笑道:「陳平安,你個子好像長高了唉?」

  陳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寧姚不要走下那一級級臺階,「寧姑娘,你等我把這句話說完!」

  少年高高揚起頭,挺起胸膛,攥緊酒壺,望向那位身穿一襲墨綠長袍的姑娘。

  寧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陳平安葫蘆裡賣什麼藥。

  陳平安說道:「寧姑娘……」

  他趕緊搖搖頭,換了一個稱呼,「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坐回臺階,「你有本事說大聲一點。」

  陳平安便扯開嗓子喊了一句,「寧姚!我喜歡你!」

  寧姚問道:「你誰啊?」

  陳平安笑臉燦爛,再沒有半點拘謹,豪氣干雲道:「大驪龍泉陳平安!」

  雖然陳平安也知道,把劍送給寧姑娘之後,再相處一段時間,最好再見識過寧姑娘土生土長的家鄉,以及她在劍氣長城的朋友,到時候再來決定要不要說出口,是最穩妥的,最壞的結果,也就是寧姚不喜歡他,但是說不定還可以做朋友。

  可是陳平安不願意這樣。

  寧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問了陳平安一句,「喜歡一個人,這麼了不起啊?」

  陳平安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喜歡之後,世上的姑娘都會問這麼個問題嗎?

  陳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國宋老劍聖和桂花島老舟子的師父,一個烏鴉嘴,一個死活不肯傳授江湖經驗。

  寧姚一步跨下臺階,來到陳平安身前,伸出一隻手,「拿來。」

  陳平安哦了一聲,解開繩結,摘下背後的木匣,抽出那把聖人阮邛鑄造的長劍,遞給眼前的姑娘。

  寧姚接過那把長劍後,沒有拔劍出鞘察看鋒芒,懸掛在腰間右側,她徑直向前,與陳平安就那麼擦肩而過。

  當陳平安猛然轉頭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條手臂,輕輕揮手作別。

  陳平安嘴唇微動,卻沒能說出什麼,因為所有的力氣和膽子,都用在之前那句話上。

  他久久不願轉頭,不願收回視線。

  她愈行愈遠,身影逐漸消逝在夜幕中。

  陳平安轉過頭,走向臺階自己原先坐著的位置,開始碎碎念叨,說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言語。

  寧姑娘,最近還好嗎?

  寧姑娘,我這趟出門,見識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說給你聽吧?

  寧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當初答應你練拳一百萬遍,現在只差兩萬拳了。

  寧姑娘,你知不知道,當時在泥瓶巷祖宅,你笑的時候,我就會覺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錢的人。

  寧姚,我見到了阿良,可是齊先生走了。

  寧姚,我去過了黃庭國,大隋,彩衣國,梳水國,老龍城,去過了很多的地方。見過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們都不如你好看。

  寧姑娘,你以前問我喜不喜歡你,我說沒有,你好像沒有不開心,可是如今我有這麼喜歡你了,你好像不太開心,對不起。

  寧姑娘,遇見你,我很高興。

  ————

  孤峰山腳的白玉廣場上,頭戴魚尾冠的小道童繼續坐在蒲團上翻書,這幾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齋戒日,倒懸山一向不以浩然天下自居,所以通往劍氣長城的這道大門,需要後天子時才會重新開啓,否則這裡就是倒懸山最熱鬧的地帶,之一。

  因為這裡只過人,不過貨物。

  真正的中轉樞紐,在倒懸山的山腹之中。

  捉放亭上香樓在內的附近八座渡口,各有一條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為了是否需要鑿開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請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師尊,師兄弟二人起了爭執,倒懸山大天君認為大勢所趨,倒懸山為什麼放著那麼多香火錢不掙?

  真實身份除了看門人之外,更是倒懸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則覺得倒懸山的破土動工,只要涉及到山字印本體,哪怕一絲一毫,就是對師尊的大不敬。

  當時兩人爭吵不出答案,不惜為此大打出手,事後又各自在上香樓點燃三炷香,驚動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師尊,師尊先是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後親自頒布了一封旨意,兩位師兄弟這才消停,但是在那之後,原本手握大權、幾乎不輸師兄的小道童,一氣之下,就不再處理任何倒懸山事務,全部甩給大天君,自己就守著這麼一塊蒲團。

  坐在拴馬樁上的抱劍男子,整個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滿臉看熱鬧的笑意,左右張望,似乎在等人。

  左等右等,沒有等到意料中人,他便有些不耐煩,跳下拴馬樁,繞過鏡面大門,來到小道童旁邊蹲著,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書聲。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來就很糟糕,他雖是大天君這一脈的道人,卻與三掌教陸沉關係親近,見到那個姓陸的娘娘腔,就煩。小娘娘腔口氣恁大,更煩。師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輸了,還是煩。

  天底下怎麼就有這麼多煩心事?

  之前沒有被小掌教陸沉騙到這座天下的倒懸山,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沒有這麼多煩心事,每天陪著陸掌教在頂樓的欄桿上散步,眼巴巴等著師尊從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養生息,偶爾運氣好,還能遇到百年難遇的道祖老爺,道祖老爺是個大忙人,很少出現在白玉京,要麼在不知名的秘境雲遊,幫忙穩固氣運,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麼在那座小蓮花洞天觀道,道祖老爺當然已經不需要悟道了,所謂觀道,按照自家師尊的說法,也只是觀看別人的小道罷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邊這抱劍漢子,「歸根結底,不就還是個小姑娘嘛,有什麼好瞧的。」

  抱劍漢子笑道:「你不懂,我這戴罪之身,在此受罰,難得有點小興趣。」

  小道童合上書籍,咧嘴笑道:「呦,一門之隔,身處浩然天下,還擁有仙人境的大劍仙呢,小興趣?多小?」

  中年男子搖頭嘆息道:「跟你這種傢伙聊天,真沒啥意思。」

  漢子又補了一句,「還是咱們隔壁那一對,比咱們合得來,這不現在都已經開始小賭怡情了。」

  小道童這才有了點興致,「賭什麼?」

  抱劍漢子試探性問道:「蒲團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紋絲不動,冷笑道:「你覺得呢?」

  漢子不再糾纏這點,繼續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在賭小姑娘天亮之前,返回劍氣長城的時候,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

  小道童問道:「就不能是一個都不回?」

  抱劍漢子搖搖頭,望向遠方,「她一定會回劍氣長城的。」

  小道童問道:「因為寧、姚兩個姓氏的榮光?」

  漢子嘆息一聲,神色複雜。

  小道童眼睛一亮,隨手揮袖,心中以東寶瓶洲口音默念兩個名字後,有兩道青色符籙隨手畫符而成的同時,一閃而逝。

  抱劍漢子一彈指,將那兩縷比青煙還縹緲的符籙擊碎,沒好氣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兩道符籙,一張天地回聲符,一張清風拂面符,前者能夠在天地間快速游曳,只要某地交談,涉及到畫符之人默念的文字,這張符籙就開始靈驗,就可以悄然記錄對話。後者拂面符,則可以找到符籙所繪的人物,傳回一幅幅畫面。

  兩者品秩很高,極難畫成,但是在山上屬道家符籙一脈的雞肋,因為回聲符也好,清風拂面符也罷,遇上術法禁制、煞氣濃郁的地方,會急劇消耗符籙靈氣,例如撞上門神坐鎮的大宅,文武廟,城隍閣,亂葬崗等。

  哪怕符紙材質好,可惹來的反彈就大,動靜太大,被修士察覺後,自然會被視為挑釁,循著蛛絲馬跡,很容易找到畫符之人,最終惹起糾紛。

  所以兩張符籙,只適合於「無法」之地的遊蕩偵查。

  不過小道童在倒懸山自家地盤駕馭兩道符籙,當然沒有任何問題。

  只可惜被那位倒懸山劍仙彈指破去。

  抱劍漢子問道:「賭不賭?」

  小道童興致缺缺,搖頭道:「不賭,你這麼個爛賭鬼,賭品之差,在倒懸山能排進前三甲,我跟你賭,賭輸了,我肯定給你東西,賭贏了,肯定拿不到東西。賭什麼賭,不賭。」

  漢子意態蕭索,「我這輩子算是沒啥盼頭了,就連當個賭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哈哈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劍閣裡頭那兩把破劍,你再回頭看看自己,路過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論是劍氣長城還是浩然天下的,誰不對你畢恭畢敬?在他們看來,你這位活著的大劍仙放個屁都是香的。」

  抱劍漢子沒有惱火,自嘲道:「這麼這兒看門,確實不該有什麼怨言。」

  小道童放下書籍,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向天幕。

  漢子喃喃道:「對於市井百姓而言,離家一百年後,家鄉差不多就該變成故鄉了,對於練氣士,一千年怎麼也算,那我們這撥一萬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回答不了。

  ————

  倒懸山夜幕深沉,大門那一邊,烈日高懸。

  同樣有兩人坐鎮門口,還是劍氣長城和倒懸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劍修正在正大光明地淬煉本命飛劍,旁邊站著一位懸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皺眉道:「寧丫頭私自去往倒懸山,不合規矩,到時候大天君問責下來,我就實話實說了。」

  老劍修點頭道:「照實說便是,由我擔著。」

  遠處走來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劍氣長城鼎鼎大名的寵兒。

  雖然幾乎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謂天之驕子,但是在最近的這場大戰之中,不到三年之間,這撥孩子已經出征三次,朋友也少了兩人,一位綽號小蟈蟈的少年,是戰死在城頭以南的沙場上,一位是歷練完成,返回儒家學宮。

  俊美少年,腰間懸佩兩把長劍,一把有鞘,經書,一把無鞘,名雲紋。

  一個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臉,卻殺氣最重,腰間佩劍紫電。

  一位獨臂少女,背著一把不合身的大劍鎮岳。

  一位面容醜陋、滿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劍紅妝。

  老劍修看到這幫兔崽子,沒個好臉色,繼續煉劍。

  倒是跟劍氣長城各大家族沒有半點淵源的師刀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臉,招呼諸位孩子。

  說這些傢伙是孩子,也只是他們的個子和年齡,其實他們每個人的錦綉前程,未來的成就高度,幾乎整座劍氣長城都看得到。尤其是當他們走上城頭、再走下城頭去往南方的戰場,親身經歷過一場場廝殺,其實已經贏得足夠的敬重。

  劍氣長城,不管你姓什麼,都需要趕赴戰場。

  當然也會有些區別,就在於護陣劍師的修為境界,貧窮門戶的少年少女劍修,只能老老實實接受劍氣長城安排的劍師,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早期出征,身邊肯定會有人秘密跟隨,多是暫時沒有任務在身的强大扈從,不過除非身陷必死境地,這些人不會輕易出手相助。

  劍氣長城以北,這塊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著從古至今、代代傳承的劍氣。

  以南,則一寸一寸都滲透著祖祖輩輩的鮮血。

  這撥人性情各異,胖子糾纏著師刀道姑,模仿某人說著蹩腳的葷話,結果反而被那位倒懸山道姑說成呆頭鵝,獨臂少女使勁盯著老劍修的煉劍手法,俊美少年一臉不悅,黝黑少年則木木然望向那道大門,聽說咫尺之遙,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邊,日月都只有一個,那邊的風景,山清水秀,少年實在無法想像什麼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雙手手心不斷拍打劍柄,顯得有些不耐煩,埋怨道:「要是見著了那個傢伙,我怕會忍不住一劍砍過去,到時候你們一定要攔著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攔什麼攔,砍死拉倒,到時候你再被寧姚剁成肉醬,一下子少了兩個礙眼的傢伙,豈不是一舉兩得。放心,經書和雲紋兩劍,我會幫你保管的。」

  開過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無奈,「關於那個傢伙,寧姚不願多說,翻來覆去就那麼幾句原話,驪珠洞天的傻子,爛好人,財迷……我怎麼覺得,若是一定要取捨,還是學宮的書呆子更討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們並肩作戰了多次,還救過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寧姚。」

  醜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墩。

  後者哪裡會怕,拋了個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問道:「會不會是咱們想多了啊,就寧姚那性子,這輩子能喜歡上誰?」

  獨臂少女認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蓋棺定論道:「難!」

  ————

  倒懸山後半夜,一位墨綠長袍腰懸雙劍的英氣少女,出現在孤峰山腳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劍漢子和小道童一眼,徑直走入鏡面。

  剎那之間,她又由鏡面走出,烈日當空,她抬起頭,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大門內外,抱劍男子和游魚冠小道童,灰衣老劍修和師刀道姑,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

  至於那些少女的同齡人,對她充滿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們,一個個沒心沒肺地如釋重負,覺得只有寧姚一個人返回劍氣長城的今天,天氣真不錯。

  走著走著,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轉頭道:「寧姐姐?」

  寧姚嗯了一聲,加快步伐,跟上他們。

  又越過他們。

  歡聲笑語的四人便沉默了下來。

  ————

  倒懸山敬劍閣外,陳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鸛雀客棧。

  就在他起身後,發現遠處走來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男女,穿著素雅,皆相貌平平,面帶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後的敬劍閣。

  陳平安低頭別好那枚其實一直沒有喝的酒葫蘆,就要離去。

  那位婦人柔聲笑道:「我們是第一次逛敬劍閣,聽說這裡很大,有什麼講究和說法嗎?」

  陳平安停下腳步,略作思量,點點頭:「不然我帶你們逛一下?」

  男女相視一笑後,俱是點頭:「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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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陳平安,你聽我說

  陳平安其實有些意外,難得在倒懸山遇到會說東寶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這麼遠,曉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遇上陌生人,冒冒然詢問何方人氏,好像也不妥當。

  陳平安便帶著那對夫婦走入敬劍閣,將金粟告訴他的,再告訴夫婦一遍,而且陳平安從小就記性好,一座座屋子仙劍仿品和劍仙畫卷,只要是上了心去記住的,陳平安第一時間都能給夫婦說出姓名、劍名和大致履歷。

  帶著夫婦遊覽過去,陳平安也多出一個念頭,想著既然用過了劍,那就在倒懸山多待一段時間,將敬劍閣裡某些有眼緣的劍仙和仙劍,都一一記錄下來,以後帶回落魄山竹樓,無聊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翻一翻,就像那些刻著美好詩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簡,太陽底下曬著它們的時候,哪怕遠遠看著,陳平安就會覺得格外舒服,暖洋洋的,好像陽光不是曬在小竹簡和文字上,而是曬在了自己的心頭上。

  摘抄臨摹的時候,剛好可以練字,就是不知道倒懸山的筆墨紙,會不會很貴。

  那位年輕婦人笑道:「你的記性很不錯。」

  陳平安收起思緒,咧嘴一笑。這點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麼,想來這位夫人肯定是在客氣寒暄。

  陳平安這次還真是妄自菲薄了,因為那對眼力極好的夫婦已經確定,陳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劍仿品的時候,便已經胸有成竹,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這是劍修的一個著名瓶頸,決定了劍修的最終高度,是被飛劍拘役本心的小小劍修而已,還是駕馭萬千劍意的大道劍仙。

  走過了大半屋子,陳平安還是不厭其煩,跟隨看得仔細的夫婦,其實說過了敬劍閣大致歷史,接下來無非就是憑興趣,去挑選著瞻仰劍仙或是名劍,但是婦人偶爾還是會跟陳平安聊幾句,陳平安就繼續跟著他們。

  從頭到尾,那個男人都沒有怎麼說話,只是突然說道:「我先去前邊等你們。」

  婦人點點頭,不以為意,繼續跟陳平安閒聊。陳平安雖然來過一趟敬劍閣,但是對於劍氣長城,除了牆壁上這些名垂千古的劍仙,其實幾乎沒有什麼瞭解,反倒是那位慕名而來的婦人,娓娓道來,說了好些劍仙的傳說事跡,比如什麼這位姓董的開山老祖,佩劍之所以名為「三屍」,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經孤身進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斬殺了三頭上五境大妖,董家在劍氣長城因此崛起,後來董家幾乎歷任家主,都曾親手斬殺過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然後婦人就會興匆匆帶著陳平安,去找那把名為「竹篋」的仙劍仿品,佩劍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興之祖,當時董家本來已經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位大妖重傷致死,家族內劍氣出現了青黃不接的處境,然後就有一位年紀輕輕的董家金丹境劍修,毅然決然,帶著一把祖傳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過的那條斬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此人的情況下,在兩百年後,這位劍修一人一劍返回劍氣長城,還背著一隻竹篋,裝著一頭十三境大妖的頭顱,而他在登上城頭之前,以已經接近崩碎的佩劍一丈高,在劍氣長城上刻下了那個董字。

  從那之後,此人新鑄一把佩劍,就被取名為竹篋。

  董家從此一直是劍氣長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經過聊天,婦人得知少年姓陳之後,便笑著問陳平安有沒有注意那把「飛來山」。

  陳平安笑容靦腆,有點難為情,因為這把名字古怪的仙劍主人,姓陳。所以陳平安尤為注意,記得一清二楚。事實上只要是姓陳的劍仙,陳平安連仙人帶佩劍,都記得很用心。如果不是沒有學過繪畫,身邊又沒有桂花島畫師那樣的丹青妙手,可以請教學問,陳平安都希望接下來一段時間,能夠將這些「劍仙」的模樣一起搬回落魄山。

  之後婦人便笑著為陳平安挑選了幾位陳氏劍仙的故人,說了那些蕩氣迴腸的故事。

  當有人以言語說來,而不是冰冷文字、言簡意賅的寥寥幾句記載,故事往往就會十分精彩,像是光陰長河之畔的一道道豐碑,一株株依依柳樹,後世人站在樹下就能感受到它們的樹蔭,樹蔭之外,狂風暴雨,那一段歲月河流,洶湧跌宕。

  原本打算以後都不再喝酒的陳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歡的姑娘喜歡,是一件很傷心的事情,可天沒有塌下來,該怎麼活,還得怎麼活。

  這是陳平安重返敬劍閣,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陳平安也不會瞭解這麼多劍仙風采後,就會覺得自己的這樁傷心事,是什麼無足輕重的小事。

  這比陳平安在落魄山竹樓被打得生不如死,還要讓他覺得難受。

  兩種難受,不一樣。前者熬過去,就熬過去了。

  可是後者的難受,好像一天,一個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未必熬得過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陳平安一想到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會喜歡上別的姑娘,就會更加難受。

  書上說借酒澆愁愁更愁,所以先前才會嚇得他都不敢喝酒了。

  不知不覺中,從一開始陳平安的領路,到最後婦人大篇幅的描述講解,自然而然,兩人都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妥。

  然後陳平安就看到了那個男人,他站在最後一間屋子門口,笑望向自己和婦人。

  男人不愛說話,之前一路同行的時候,只是偶爾會打量一眼陳平安。

  走入最後那間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相鄰劍架那邊,婦人驚訝咦了一聲,「怎麼這兩位沒有畫像了?聽說茱萸劍的主人,是劍氣長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陳平安有點汗顔,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曾想男人立即還以顔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陳平安頓時為婦人打抱不平,女子開玩笑幾句,又能如何?你身為男人,就該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針鋒相對?

  婦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對陳平安笑道:「這次謝謝你領著我逛了敬劍閣。」

  陳平安擺手道:「沒事沒事,我自己都愛逛這裡,以後幾天還要來的。」

  男人眯起眼道:「聽說敬劍閣有個小傻子,喜歡給這兩把劍和劍架擦拭口水,該不會是你吧?」

  陳平安不願節外生枝,便裝著一臉茫然,使勁擺手,「不是不是,我怎麼會那麼傻呢?」

  婦人偷偷一腳踩在男子腳背上,然後對陳平安道:「我們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離開這裡?」

  男人突然問道:「看你也是個愛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個喝酒的好地方,價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呼。」

  陳平安搖搖頭。

  男人沒好氣道:「請你喝酒就喝,在倒懸山還怕有歹人?再說了,你看我們夫婦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劍、一隻破養劍葫的人嗎?」

  陳平安有些尷尬。

  這個男人,說話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婦人一腳,後者埋怨道:「是誰說最恨勸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較勁,就瞪了眼陳平安。

  陳平安便對婦人展顔一笑。

  男人愈發氣惱,卻已經被婦人拽著走向屋門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劍閣,走下臺階。

  男人憋了半天,問道:「真不喝酒?倒懸山的忘憂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據說是當年儒家禮聖留下的獨門釀酒法子,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養劍葫,裡頭是沒剩下多少桂花小釀了。

  男人嘖嘖道:「小子,就你這婆婆媽媽的脾氣,估計找個媳婦都難。」

  這一刀子真是戳在陳平安心窩上,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媽媽了,現在才跟一隻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還遊蕩在倒懸山,不然說不定還在跟寧姑娘散步賞景呢!

  陳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沒媳婦就沒媳婦!」

  這算是陳平安難得的發脾氣了。

  視線偏移,對著那位夫人,陳平安就要好臉色太多了,拱手抱拳道:「夫人,後會有期。」

  年輕婦人微笑道:「倒懸山的忘憂酒,是該嘗一嘗,便是尋常的玉璞境練氣士,也一杯難求。我們是跟那邊的店掌櫃有些香火情,才得以走入酒鋪子,你如果真喜歡喝酒,就不要錯過。嗯,哪怕不喜歡喝酒,最好也不要錯過。」

  陳平安有些猶豫。

  男子開始告刁狀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歡得起來?反正我是不太喜歡。」

  陳平安黑著臉,心想老子要你喜歡做什麼。

  其實陳平安今夜就像一個大醉未醒的醉漢,脾氣實在算不得好,畢竟泥菩薩也有火氣。

  婦人不理睬小肚雞腸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頭,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我看你就是有心事的,到時候喝酒,你別管這個傢伙嘮叨什麼,只管喝自己的酒,天大地大,酒杯最大,山高水遠,酒水最深。」

  陳平安撓撓頭,便跟著婦人一起前行。

  男人跟在兩人身後,回望一眼敬劍閣,扯了扯嘴角。

  一位負責看守敬劍閣的倒懸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劍閣後,來到孤峰山腳的廣場上,對著那位正在翻書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對著這位自家師尊控訴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聽完道觀的憤懣言語,問道:「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搖頭。

  小道童點點頭,「那就是不知者無罪,你走吧。」

  道姑愈發疑惑。

  後邊拴馬樁上那位抱劍漢子幸災樂禍道:「教不嚴師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這是儒家的王八蛋說法,我這一脈從不推崇這個!做人修道,什麼時候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事情了?!」

  道姑嚇得瑟瑟發抖,待在原地,低眉順眼,絲毫不敢動彈。

  抱劍漢子非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火上加油,嬉笑道:「難怪上香樓裡頭,你們道祖老爺的畫像掛那麼高,距離你們師尊三位掌教,隔著十萬八千里遠。」

  小道童一個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劍漢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沒說『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評你胡說八道了。我這個人別的優點沒有,就像阿良說的,就是直腸子,所以拍馬屁和揭人短兩件事,阿良都說我在劍氣長城是排的上號的。」

  小道童氣得咬牙切齒,雙手負後,在那張大蒲團上打轉,喃喃自語:「你以為你是這邊的阿良?你一個土生土長的那邊流民……如果不是師尊告誡,要我與人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這邊收到了天地壓制,跌了半個境界,勝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見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當年孤峰上邊的師兄一樣……看你不順眼好幾年了……」

  那個本想著師尊幫她撐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發怒的師尊,悔青了腸子,自己就不該走這一遭。

  尤其是當師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機之後,道姑覺得自己在倒懸山的日子,會很不好過了。

  那位坐鎮中樞孤峰的師伯天君,可能懶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塵的蛟龍真君,如今的倒懸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師重道,一定會讓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會的……

  道姑欲哭無淚。

  為何自己攤上這麼個從來不護犢子的師尊啊。

  敬劍閣外的街道上,陳平安莫名其妙跟他們婦人逛完了敬劍閣,又莫名其妙跟著兩人去那什麼酒鋪子喝什麼忘憂酒。

  偶爾一個恍惚,或是被夫人問話,好像過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功夫,三人就來到了一間尚未打烊的酒鋪,但是生意冷清,竟然鋪子裡一位客人都沒有,只有一個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夥計,一個在櫃檯後逗弄一隻籠中雀的老頭子。

  老掌櫃瞥了眼夫婦二人,「稀客稀客,這酒必須得拿出來了。」

  然後他瞥了眼兩人身後的背劍少年,皺了皺眉頭,但是嘆息一聲,沒有說什麼,好像礙於情分,這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然後老人朝那個憊懶夥計爆喝一聲,「許甲!睡睡睡,你怎麼不睡死算了!來客人了,去搬一壇酒來!」

  名叫許甲的少年猛然驚醒,擦了擦口水,有氣無力地站起身,佝僂著去搬了一壇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著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規矩,本店沒有吃食。」

  婦人點頭致意,然後對坐在對面的陳平安笑道:「有位很厲害的和尚,有一次雲遊至此,喝了過忘憂酒,贊不絕口,聲稱『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櫃老頭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厲害,恐怕讓阿良砍上幾劍,都破不開那禿驢的方丈天地。」

  說到底,還是想說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厲害。

  但是陳平安在倒懸山聽到別人提起阿良,他心底還是很開心。

  所以這一次,是真的想喝一點酒。

  結果老頭子一拍櫃檯,怒氣衝衝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來氣!欠了我二十多壇酒錢,全天下數他獨一份!當年婆娑洲的陳淳安,還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還有更早的那些諸子百家老東西們,誰敢欠我酒水錢?」

  「咱們就說中土神洲的那位讀書人,最落魄那會兒,尚未發跡,就是個小小觀海境練氣士,鬥酒詩百篇,什麼鬥酒,就是我這兒的酒!可他來來回回三次,也才總計欠了我不到四五壇酒,阿良這是造孽我這是遭殃啊!」

  婦人朝陳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說老頭子就這脾氣,隨他說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夥計悶悶不樂道:「老頭子,你別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為了他至今還沒返回倒懸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頭子頓時小聲了許多,嘀咕道:「那種沒良心的閨女,留在外邊禍害別人就好了。」

  打開了酒罎,三隻大白碗,男人分別倒過一碗酒後,果真如夫人所說,他生平最恨勸酒人,直截了當道:「之後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陳平安小心翼翼喝了一小口,沒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釀稍稍烈一點,可也談不上燒刀子斷肝腸的地步,陳平安又接連抿了兩小口,喉嚨和肚子仍是沒啥動靜,便徹底放下心來。估計這忘憂酒是另有玄機講究,而不在口味上。

  一壇酒,在每人兩大碗過後,就見了底。

  婦人又轉頭笑望向老掌櫃,多要了一罎子,老人看著笑容嫣然的婦人,嘆息一聲,親自去多拿了一壇,將兩壇酒輕輕放在桌上,「三壇酒,都算我請你們的,不算在賬上。」

  陳平安喝得滿臉通紅,但是頭腦空靈清明,似乎沒有醉意,更沒有醉態,但是他卻明明能夠感受到自己的那種微醺狀態。

  喝過了酒,就想多說一點什麼。

  就像那些個酒嗝,憋著其實沒什麼,可到底是一吐為快的。

  一開始是男子埋頭喝酒,要不就是望向店鋪外,神遊萬里。

  而婦人似乎喜歡跟陳平安聊天,從陳平安的家鄉一直聊到了兩次遠遊。

  陳平安既然沒有醉,就只挑可以講的那些人和事。

  後來不知怎麼就聊到了那位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戰的陳平安,就默默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還是沒有說送劍的事情,就說自己有事要離開家鄉,來一趟倒懸山,剛好有位認識的姑娘,她的家在劍氣長城那邊,然後兩人見了一面,就這麼簡單。

  婦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遠的路啊?」

  陳平安端著碗,想了想,搖頭道:「不遠啊,想著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會覺得遠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位姑娘認識了多久,相處了多久?就口口聲聲喜歡人家?是不是太輕浮了一些?」

  陳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駁,只是悶悶不樂道:「喜歡誰,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的,你覺得輕浮就你覺得,我也不管你。」

  男子冷哼一聲,估計也給陳平安這句話給傷到了,關鍵是少年說得還很真誠。

  山上傳言,不知真假。

  喝了忘憂酒,便是真心人。

  婦人安慰道:「然後被姑娘拒絕了?不要泄氣啊,你有沒有聽過,有些人之間,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對的。如果還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陳平安喝過了一大口酒,醉眼朦朧,但是一雙眼眸,清澈見底,如溪澗幽泉,開心、傷感、遺憾、歡喜,都在流淌,而且乾乾淨淨,只聽少年搖頭笑道:「喜歡一個人,總得讓她開心吧,如果覺得喜歡誰,誰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這還是喜歡嗎?」

  說到這裡,少年眼淚便流了下來,「可是我就是嘴上這麼說說的,其實我都快傷心死了。我其實恨不得整個倒懸山,整個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歡那個姑娘。然後我只希望天底下就這麼一個姑娘,喜歡我……」

  說到最後,陳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至於忘了喝了幾大碗酒,腦袋擱在酒桌上,碎碎念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還打了架。

  似夢非夢,似醒非睡之間,他好像還一怒之下,一鼓作氣從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從此徹底與武道最强第四境沒了緣分,婦人好像還問了他,為了一個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就要放棄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嗎?你以後還怎麼成為天底下最厲害的劍仙,大劍仙?」

  陳平安當時的回答是,「喜歡一個姑娘,不是嘴上果我今天不這麼做,假設你們如果是寧姚的爹娘,你們覺得我陳平安真正有錢了,修為很高了,真的成為了大劍仙,就會為你們女兒付出很重要的東西嗎?不會的……那樣的喜歡,其實沒有那麼喜歡,肯定一開始就是騙人的……」

  這一切,陳平安都已不記得。

  老掌櫃神色自若。

  見慣了千年萬年的人間百態了。

  那個少年店夥計在旁邊看得津津有味。

  最後陳平安已經徹底醉死過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還是不喜歡這小子,榆木疙瘩,笨,悶,不夠風流,不夠大氣,資質還湊合,心性馬馬虎虎,脾氣一看就是强的,以後如果跟閨女吵了架,結果誰也不樂意退讓一步,咋辦?就咱閨女那性子,會服軟認錯?」

  婦人笑道:「認錯?你也知道多半是咱們女兒有錯在先?知道少年會事事讓著她?」

  男人有些心虛,悻悻然不再說話。

  婦人突然微笑道:「想起來了,先前你說那孩子不夠風流,是文人騷客的風流,還是馳騁花叢的風流啊?」

  暗藏殺機。

  男人靈機一動,大為佩服自己,端起酒碗,豪邁道:「是在劍氣長城上刻字的風流!」

  婦人笑了笑。

  男人乾笑一聲,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其實這個傻小子,挺好的,咱們閨女,還真就得找這樣的。」

  婦人溫暖笑著,望向店鋪外,沒來由喃喃自語道:「對不起啊。」

  身邊的男人,女兒寧姚,劍氣長城,還有浩然天下。

  女子她都一並對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陳平安醉倒了事之後,都已經煙消雲散。

  陳平安喜歡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與她並肩而坐的男人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我們只對不住女兒,不對不起任何人。」

  男人突然燦爛笑了,望向陳平安,「咱們女兒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著點頭,「隨我。」

  男人突然無奈道:「這個缺心眼的傻閨女,說出那句話,有那麼難嗎?」

  婦人點頭道:「當然很難啊。哪個喜歡著對方的姑娘,希望喜歡自己的少年,喜歡上一個會死在沙場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額頭,「完蛋!繞死我了!」

  ————

  劍氣長城,斬龍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裡,輕聲道:「陳平安,你聽我說啊,我沒有不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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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39:46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黃粱劍氣長

  清晨的陽光灑入酒鋪,老掌櫃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籠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頭子反而鬥志昂揚,使勁炫技,口哨吹得麻溜兒的。

  少年店夥計正在勤勤懇懇打掃屋子,本就纖塵不染的桌凳愈發素潔,時不時呵一口氣,拿袖子仔細抹一抹,整個人洋溢著心滿意足的神采。

  好像對於倒懸山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東西,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陳平安悠悠醒來,並無酩酊大醉後的頭痛欲裂,只是整個人恍恍惚惚,茫然坐在原地,試圖使勁去想起昨夜發生了什麼,竟然半點也記不起來,只記得自己答應那對夫婦來喝什麼玉璞境修士都難得喝上的忘憂酒,夫婦是誰,自己跟他們聊了什麼,他們什麼時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說好了是忘憂酒,結果忘的到底是什麼啊?

  陳平安反而覺得更加憂愁了,總覺得心扉之間,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傷感,揮之不去。

  就像天濛濛亮,一隻黃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黃土窗口上,嘰嘰喳喳,有些擾人清夢,又不捨得趕走。

  陳平安環顧四周,看見了正在辛勤勞作的店夥計少年,悠閒的老掌櫃。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結帳?」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腳的少年夥計咧咧嘴,不說話。

  老頭子笑道:「你們總共喝了四壇酒,其中三壇是我送的,你小子還真得結剩下一罎子酒的賬。」

  陳平安問道:「多少錢?」

  老人哈哈大笑:「錢?如果真要花錢買一壇黃粱酒,那可就有點多嘍。」

  被掌櫃稱呼為許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兒有個皚皚洲的富家少爺,慕名而來,想要買一壇忘憂酒帶回家,掌櫃的不願意賣,說不是錢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纏爛打,非要問出價格,結果一問價錢,就嚇傻了,這不坐在門外臺階上發呆一整宿了,大概是還沒死心吧。」

  陳平安問道:「劉幽州?」

  老頭子點點頭,「就是這個小傢伙,皚皚洲劉氏的未來家主,被譽為多寶童子,一件方丈物,裝了衆多法寶,因為猿蹂府的緣故,倒懸山都曉得這位有錢少爺的名號。有次在中土神洲跟人結伴歷練,同行七人,遭遇勁敵,小傢伙一口氣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寶,然後把自己弄得跟烏龜殼似的,不提什麼聖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兩件,其餘七人,硬是靠這個砸死了一頭高出他們兩境的地仙陰物。」

  顯而易見,在老掌櫃眼中,這個小傢伙,值得多嘮叨幾句,笑呵呵道:「這麼有意思的小傢伙,連我都差點沒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黃粱酒喝。」

  陳平安有些汗顔,劉幽州這得是多怕死啊。

  陳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麼結帳算錢?」

  老人想了想,「暫時沒想好怎麼個算帳,以後想起來了再找你。」

  陳平安頓時一顆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過完這輩子,我都想不起來了,所以別怕。」

  陳平安略微鬆了口氣。

  陳平安起身就要離開酒鋪,老人問道:「小子,黃粱酒還剩下小半壇,不喝掉再走?」

  陳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罎子,果真還剩下小半壇,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搖頭道:「拿走了,就忘不了憂,比尋常酒水還不如,暴殄天物,勸你別做這種蠢事。這酒,有點小門道的,其實他們夫婦現在就請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費了,越晚喝越好,只不過世事難求最好二字,得過且過吧,是個好就成了。」

  陳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問道:「不是叫忘憂酒嗎,為什麼掌櫃的經常說成黃粱酒?」

  名叫許甲的少年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見鬼的表情,「你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嗎?」

  陳平安愈發奇怪,「難道不是倒懸山?」

  許甲咧嘴道:「那你總該聽說過黃粱福地吧?」

  陳平安仍是搖頭。

  老人幫陳平安解了圍,「你不知道也正常,這塊福地與你家鄉的驪珠小洞天,是一樣的境遇,毀了。」

  許甲趕緊丟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櫃掌櫃,接下來讓姐說我講這一段的時候特別帥氣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麼我閨女眼瞎,要麼她喝多了酒說胡話,你覺得哪個可能性大一點?」

  「小姐好著呢!」

  許甲咳嗽一聲,潤了潤嗓子,正色道:「如今這黃粱福地,就只剩下一點廢墟遺址,早年黃粱福地最風光的時候,世間失意人都要去一趟,很熱鬧的,美人美景,美酒美夢,這塊福地裡都有,而且保證合乎心意,這才是最難得的地方,還能映照出一個人的道心,許多勉强躋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當初僥倖破境,其實用了諸多百家秘法和旁門左道,所以就要專程跑一趟這倒懸山鋪子,先剝離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後喝上一壇忘憂酒,真心流露,借此機會,一覽無餘,或者抽絲剝繭,或者查漏補缺……」

  許甲正說得抑揚頓挫,老人不耐煩道:「打住打住!一本老黃曆翻來翻去的,也不怕給你翻爛了。總之,現在一座黃粱福地,就只有咱們店鋪這麼點大地方了。」

  陳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實在無法將一座福地與一間店鋪掛鈎。

  在寶瓶洲其實也有一塊福地,清潭福地,被一洲道統神誥宗掌握。

  據說桐葉洲的玉圭宗姜氏,也掌管著一座雲窟福地。

  陳平安喝了一口酒,問道:「老先生,昨天我沒有撒酒瘋吧?還有那對夫婦人呢?」

  老人反問道:「不記得了?」

  陳平安搖頭。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記得了,我一個外人為什麼要記得?」

  陳平安無法反駁,默默喝酒。

  還是喝不出好壞。

  就是覺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牆壁,對陳平安說道:「瞧見那堵牆壁沒有,能坐下來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邊題詩一首,或是寫上幾句話都行。」

  許甲老氣橫秋道:「喝過了酒,一種是醉死拉倒,後半輩子就在酒缸裡生和死了,到死為止都沒能醒酒,一種是徹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輩子還沒過完,就把好幾輩子的滋味嘗過了。這兩種人寫出來的東西,我覺得都會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試一試?」

  老人氣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齒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個人,成天想著學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許甲理直氣壯道:「小姐那麼喜歡阿良,我不學他學誰?」

  老人感慨道:「學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見了那麼多醉鬼,聽了那麼多醉話,這點道理都想不通?」

  許甲嘿嘿笑道:「我學阿良,可沒學你。」

  老人丟了一隻酒杯過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許甲輕輕接過酒杯,高高拋還給老頭子後,很快小跑著給陳平安拿來一支筆,「留點念想在上頭。」

  陳平安放下酒碗,無奈道:「我寫的字,很不行啊。」

  許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說了,便是那些享譽天下的書法大家,不一樣被同行說成是石壓蛤蟆,死蛇掛枝,武將綉花,老婦披甲?」

  少年低聲道:「我跟你說實話,上邊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個個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過去瞧瞧。」

  陳平安暫時還是沒有接過毛筆,但是起身走向牆壁,遠觀只是白牆一堵,沒有任何墨寶,可等到走近白牆,才發現上邊寫滿了詩詞、章句和警語。

  琳琅滿目。

  有人的墨寶,鶴立雞群,是一篇草書詩詞,占地極大。

  恰似花團錦簇,群芳爭艶,唯有一位絕代佳人,占盡了風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筆跡,最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連陳平安都覺得不堪入目,內容更是讓人無言以對,「一想到有那麼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關鍵是文字末尾,還鬼畫符了一個笑臉外加大拇指。

  不用懷疑,肯定是阿良的親筆手書,一般人根本沒這臉皮寫下這些字。

  陳平安忍住笑,轉頭問道:「老先生,這也留著?」

  一旁幫忙提筆的少年病懨懨道:「一來阿良死不要臉,說擦掉一個字,就當他還清了一壇酒,二來我家小姐特別喜歡這段話,覺得阿良就是在誇她呢。我家小姐還專門用一壇黃粱酒,跟一位小說家的祖師爺,換了一篇脂粉小說,就是專門寫她和阿良的……掌櫃,叫啥來著?

  老頭子冷笑道:「纏綿悱惻。」

  許甲點頭道:「對,其實小姐當時還暗示那位小說家的祖師爺,寫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後來估計是那人實在下不去筆,便寫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開心,這趟離家出走,她自己說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這個祖師爺的麻煩,嫌他文章寫得差了,是沽名釣譽的騙子,一定要當面吐他一臉唾沫星子。」

  陳平安的視線在高牆上巡視四方,最後低下頭,在一個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還是阿良寫的,但是並不扎眼。

  小,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阿良最後將「小」之後的某個字,塗抹成墨塊。

  陳平安問道:「寫什麼都可以嗎?」

  許甲遞過去筆,點頭道:「都行,只要是寫在空白處,寫什麼都成。」

  少年夥計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別寫什麼某某某到此一遊啊,太俗氣了,哪怕是阿良這麼臭不要臉的內容,都好過到此一遊。」

  陳平安接過筆,突然轉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這才重返牆壁,半蹲著提筆在那個「小」字之後、墨塊之上的地方,寫下了一個小小的齊字。

  小齊,江湖沒什麼好的,也就酒還行。

  老頭子打趣道:「字其實沒啥靈氣,就是講規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邊,就顯得好了。你這叫作弊,不行,再在別處隨便寫點。」

  陳平安點點頭,便開始挑選空白的地方,可是牆壁正中地帶,結構緊密,實在想要見縫插針,其實也行,可總覺得會是對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間落筆的人,大多字寫得極好,極有韻味,陳平安實在不敢在這邊落筆,便儘量往兩側和高處或是低處望去,許甲出聲提醒,伸手指了兩個地方,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個最高處的右側,一個最底下的左側。

  陳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邊,深呼吸一口氣,寫下了三個字。

  寫字之前,想起了敬劍閣的那麼多劍仙和仙劍。

  所以他筆下三字,是劍氣長。

  許甲看著那三個字,中規中矩,實在沒勁,少年輕輕搖頭,不以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讀書不多的。」

  老頭子難得附和店夥計,點頭笑道:「還有就是酒沒喝夠的。喂,姓陳的大驪少年,莫要著急,先喝個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寫點心裡話,沒你想得那麼難。請你們喝的三壇酒,就能寫三句話,還有最後一次機會。」

  陳平安卻已經將毛筆遞還給許甲,對老人笑道:「不寫了。」

  老人無所謂,仙人醉酒留墨寶,本就是討個彩頭的小事,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寫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劍仙,老掌櫃當然也就不會强人所難。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問道:「老先生,這半壇酒能先餘著嗎?我想去一趟劍氣長城,回來之後再喝,可以嗎?」

  許甲使勁搖頭,「咱們酒鋪可沒有這樣的規矩,一壇黃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氣喝掉,沒有出了大門再來喝一趟的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點頭道:「這次可以。」

  許甲急眼道:「這是為何?」

  老人將鳥籠放在手邊,趴在櫃檯上,微笑道:「我喜歡『餘著』這個說法,吉利,喜慶。」

  在陳平安一步跨出酒鋪門檻後,竟是一個踉蹌,站定後回頭再看,哪裡有什麼酒鋪,空蕩蕩的。

  不知所蹤的那座酒鋪內,老頭子打開鳥籠,長有金色鳥喙的小黃雀飛出籠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牆壁的文字,熟門熟路地查探一人武運的長短,它就飛快躲回了鳥籠,看得許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嘆息了口氣,「罷了,一個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這份姻緣的苗頭又如何,短短百年,查與不查,無所謂了。」

  許甲狠狠瞪了眼寫在最高處的一行字,絕大多數人都是從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後,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個橫著寫字的傢伙,而且事後嚇得小黃雀胡亂撲騰,最後半天沒緩過來,跟生了一場大病似的。

  許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運鼎盛,氣勢太嚇人!」

  老人眼神寵溺,慈祥望著那只可憐兮兮的小黃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間有奇雀一對,可啄文運叼武運。

  相傳雄雀被道家一脈掌教陸沉捕獲,雌雀為雜家祖師爺飼養。

  ————

  陳平安走在一條僻靜小巷之中。

  雖然這頓酒喝得稀裡糊塗,但是喝過了酒走出了鋪子,陳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陳平安摘下養劍葫,喝著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釀,一邊喝酒一邊嘀嘀咕咕。

  寧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歡你了。

  否則當初在驪珠洞天,說好了要把劍鞘送你的,這次怎麼可能假裝忘記這一茬?

  陳平安你真是一個倒楣蛋啊,寧姑娘這哪裡是喜歡不喜歡,而是討厭不討厭你的事情了。

  想到這裡,少年苦中作樂,有些欣慰,這趟江湖總算沒白走,自己是長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親自去一趟劍氣長城。

  他不斷告訴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劍氣長城牆頭上的大字。

  大不了「無意間」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時偶遇後,大大方方笑著與她打聲招呼,只是在開場白「這麼巧啊」,「你也在啊」之間,陳平安有些吃不準哪個更合適一些。

  陳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於一點都沒有察覺自己身後,跟著一個快要氣死了的姑娘。

  她身穿一襲墨綠長袍。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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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0:13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四章 劍氣長城陳見陳

  在她忍不住要踹陳平安一腳的時候。

  陳平安竟然憑空消失了。

  好像被誰一把扯住,拽入了別處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視野和心頭都是,然後她充滿了憤怒。

  在她不管不顧就要出劍,試圖遵循足跡、去破開天地間隙的瞬間,她突然有些臉紅,好像聽到了話語聲,她哦了一聲,對著陳平安消失的地方,冷哼一聲。

  然後她一路飛掠向孤峰山腳的廣場。

  又他娘的見著了這個不講規矩的傢伙,小道童都快氣炸了,狠狠摔了手中書籍,從蒲團上跳起,大駡道:「小丫頭片子,你真當倒懸山是你家院子啊?!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劍氣長城的劍仙,一輩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內就兩次!」

  抱劍漢子打了個哈欠,「你有本事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憐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那位英氣少女面無表情地走入鏡面大門,身體微微後仰,轉頭道:「你可憐我做什麼,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總覺得小姑娘的這句話,說得好沒道理,又好像有點道理。

  抱劍漢子在拴馬樁那邊捧腹大笑。

  ————

  同樣是倒懸山酒鋪門口,陳平安離開鋪子後是一條僻靜小巷。

  劉幽州卻是在一棵庭院高牆外的古槐樹下,蹲在那邊百無聊賴地數螞蟻。

  地仙老嫗便安安靜靜守候在一旁,不打攪自家少爺的發呆。

  天邊泛起魚肚白,眼神明亮的劉幽州站起身,轉頭對好似老嫗邀功獻寶說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懸山長大的螞蟻,跟市井坊間的螞蟻也沒啥兩樣嘛。」

  老嫗習慣了少年天馬行空的想像力,微微一笑,輕輕點頭。

  劉幽州瞥了眼老槐樹,興致不高,「不買了不買了,太貴了,我還是心疼自己攢了那麼多年的壓歲錢。」

  老嫗鬆了口氣,她還真怕少爺一時衝動,砸鍋賣鐵買下一壇忘憂酒,中五境的練氣士喝此黃粱酒,意義不大,皚皚洲劉氏再有錢,也不該如此揮霍,到時候少爺是注定不會挨罰的,說不定家主和老祖宗們還要咬著牙擠出笑臉,誇獎一句你這孩子不愧是劉氏子弟,有大將風度,花錢眨眼那還是未來劉氏家主該有的樣子嗎?

  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訓斥幾句。

  她倒不是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著少年更好,那麼多壓歲錢,買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壇酒慪氣?

  劉幽州開始返回打道回府,冷不丁問道:「柳婆婆,你說柳姨有沒有從最北邊的冰原回來?」

  當少年提及「柳姨」的時候,老嫗褶皺滄桑的臉龐,立即洋溢起驕傲的光彩,「應該回了,運氣好的話,這個死妮子也許已經躋身武道第九境。少爺,按照約定,到時候就可以讓她帶你去北邊冰原遊歷,斬殺大妖。」

  劉幽州到底還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語有些孩子氣,「那麼快到第九境做什麼,我爹說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義之重大,不比尋常的弱十止境宗師差了。我爹就當面勸過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隨隨便便破境。」

  老嫗輕聲笑道:「家主當然是好心,可萬事莫走極端,若是能夠順利破境而强壓境界,對於純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當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夠勉强躋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樣。」

  劉幽州對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興趣,反而想著最不打緊的,嘆氣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著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裡去了,還喜歡問我有沒有遇上好男人,我一個大老爺們,怎麼回答她?可我爹給她介紹了那麼多皚皚洲的年輕俊彥,也沒見柳姨對誰心動,真是頭疼。」

  劉幽州的想法實在羚羊掛角,又問了讓老嫗覺得好笑的問題,「如果有一天妖族大軍淹沒了劍氣長城,倒懸山咋辦?樹底下那窩螞蟻,爬得那麼慢,到時候搬家會來不及吧?」

  老嫗神色和藹,溫聲道:「少爺,劍氣長城屹立不倒,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場大戰,這麼多年來,那幫茹毛飲血的畜生,在城牆下都撂下多少具屍體了,不一樣次次無功而返?一些個戰力驚人的大妖,它們最多只是在城頭上待一會兒,最後都會被一些個老劍仙們攆下去。」

  劉幽州哦了一聲,結果又跳回自己的想法當中,不可自拔,憂心忡忡道:「咱們家那座猿蹂府比螞蟻窩還不如,是沒辦法挪走搬家的,好在皚皚洲離著倒懸山最遠,唉,婆娑洲就有點慘了,到時候一定會硝煙萬里吧,不知道醇儒陳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瀾,將瞞天過海的妖族阻擋在陸地之外。」

  老嫗被少爺的杞人憂天給逗樂,忍俊不禁道:「對啊,咱們皚皚洲跟這座倒懸山,不但隔著一個南婆娑洲,還隔著一個八洲版圖加在一起都不如它的中土神洲,少爺擔心什麼。」

  劉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擔憂皚皚洲的安危,只是覺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裡有點不舒服,婆娑洲好歹還有那位亞聖弟子第一人坐鎮,可是我們逛過的東南桐葉洲,還有馬上要去遊歷的扶搖洲,好像沒有特別拿得出手的厲害傢伙啊。」

  老嫗還是笑,「少爺,不能把所有人都拿來跟你爹作比較啊,一位練氣士,不如咱們家主,就是不厲害啦?可沒有這樣的說法。」

  皚皚洲最有錢的人,跟皚皚洲最强大的練氣士,是同一個人。

  劉幽州的父親。

  這個男人,比劉氏家族歷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為更高,戰力更强。

  最可怕的地方在於民風彪悍、仙師好戰的皚皚洲,從來沒有人能夠成功驗證這個男人的最終實力。

  這個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膾炙人口的名言:能夠用仙兵和半仙兵解決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腳了吧?

  劉幽州似乎對他爹頗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麼好的。」

  老嫗打死也不敢置喙這位家主的好與壞。

  家主脾氣好是一回事,當奴作婢的人如果不懂規矩,又是一回事。

  劉家死死掌握住那條雪花錢玉礦山脈,樹大招風,每年死在嘴巴上的下人,很多,暴斃的劉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劉幽州此刻身穿明黃色竹衣「清涼」,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頭好的法寶,被譽為小洞天。

  而另外一件被皚皚洲劉氏湊成對的竹衣「避暑」,則有小福地的美譽。

  劉幽州喜歡換著穿它們。

  穿著舒服,還不招搖過市,否則那些道家符籙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類的,太扎眼了,這不明擺著跟人說我有錢嗎?

  我有錢,但是我不喜歡說啊。

  再說了,其實我劉幽州也沒不算真有錢,這不昨夜一壇忘憂酒都不捨得買嗎?

  劉幽州嘆了口氣,「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劍氣長城啊?」

  老嫗語氣堅定,「家主吩咐過,絕對不許去。」

  劉幽州問了一個很直指人心的問題,「劍氣長城歸根結底,還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們這邊關係其實沒想像中那麼好,倒懸山的齷齪事多了去,他們跟妖族打生打死了這麼久,難道就沒有人一怒之下,乾脆就反出劍氣長城,投靠妖族?」

  老嫗想了想,「劍氣長城有那些老劍仙和三教高人盯著,應該出不了大的亂子,但是這類人,肯定會有的,想來是劍氣長城不願意宣揚家醜。少爺,其實你不用太在乎那邊的形勢,按照猿蹂府的諜報顯示,這一代劍氣長城的年輕劍修,資質尤其好,而且不是幾個人,是雨後春筍一般,一起冒尖,幾乎能夠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撥劍仙,那一輩人,可真是厲害,壓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釁劍氣長城,許多妖族終其一生,都沒能見到過那堵城牆。所以啊,我看未來幾百年,倒懸山都會是生意興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傷感,喃喃道:「可是我們劉家掙錢的大頭,就是發死人財啊。」

  老嫗想要提醒少爺在倒懸山要慎言,可看著少年神色失落的側臉,有些於心不忍。

  一位猿蹂府管事出現在兩人前方,路邊停著兩輛馬車,老管事輕聲道:「少爺,府上有貴客登門。」

  劉幽州點點頭,登上一輛馬車。

  到了猿蹂府,劉幽州看到一個斯文男人和一位高大女子,滿身書卷氣的中年男人站著欣賞一幅掛畫,女子坐在那邊喝茶。

  男子似乎是一位書畫行家,贊嘆道:「不曾想這幅《老蓮佝僂圖》才是真跡,不愧是力量氣局,卓爾磊落,僅就畫蓮而言,五百年間無此筆墨者。」

  在來的路上,管事小心起見,都沒有跟劉幽州說到底是誰,直到跨過猿蹂府大門門檻,才小聲告訴劉幽州,是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皇帝與國師聯袂蒞臨府邸。

  劉幽州作揖行禮,「劉幽州見過陛下和國師。」

  那男子轉過頭,對少年笑道:「這次寡人是借著國師需要借助小雷澤淬劍的機會,才能夠忙裡偷閒,來這倒懸山透口氣,本來不願叨擾猿蹂府,只是聽說劉公子剛好也在倒懸山,便想著如何都要來此討要一杯茶水了。」

  劉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氣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並了某個舊王朝的大半版圖,新的大端如今百廢待興,照理說不該皇帝和國師都離開廟堂。

  只是這些機密內幕,暫時不是劉幽州能夠去揣測的,至於為何大端皇帝如此賣猿蹂府面子,劉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能夠打爛一個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一場牽扯到無數勢力的滅國之戰,持續了將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謝氏,皚皚洲的劉氏,或者說他爹的錢袋子,出力極大。

  劉幽州直腰起身後,又對那位大端女子國師作揖道:「小子仰慕國師已久。」

  其實劉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後恩人之一,作為未來家主的劉幽州,不用如此放低身價。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絲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顔。

  這話算是好話嗎?

  高大女子笑問道:「可曾去過劍氣長城?」

  劉幽州甚至連落座都沒有,一直畢恭畢敬站著,搖頭道:「還不曾,家父不許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劍氣長城那邊砥礪武道,劉公子若是願意,可以與我同行,不會有意外。」

  老嫗與猿蹂府老管事視線交匯,都覺得有些棘手。

  倒不是覺得大端國師在吹牛,而是涉及到家主意願,下人們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劉幽州已經搖頭婉拒,「不好違背家父,還望國師見諒。」

  高大女子不以為意,點頭道:「我那弟子很快就需要離開劍氣長城和倒懸山,讓他去皚皚洲歷練也好,劉公子不介意的話,可以捎上他。」

  劉幽州神色輕鬆一些,語氣也輕快許多,笑道:「樂意至極!」

  畢竟他一個少年,是在面對一位中土神洲第五人。

  像他爹,在皚皚洲早已無敵手,卻說自己在中土神洲最多是十人之中墊底。

  見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開口笑道:「離開倒懸山的具體時辰,回頭寡人會讓人第一時間通知猿蹂府。不用送,我們自己離開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

  或者準確說來,是一女一男。

  因為不管怎麼看,都像高大女子才是大端皇帝,男子只像個跟班扈從。

  劉幽州這才落座,扯了扯竹衣清涼的領口,大汗淋漓,瞥了眼牆壁上那幅猿蹂府的鎮宅之寶,《老蓮佝僂圖》,對老管事吩咐道:「拿下來裝好,給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臉為難。

  劉幽州燦爛一笑,「聽我的。」

  老管事默默點頭,聽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著那幅古畫離開正廳後,望著突兀的空白牆壁,笑問道:「柳婆婆,你覺得掛那幅少年泛舟圖,好不好?」

  老嫗滿臉惶恐,正要勸說少年千萬別意氣用事。

  劉幽州已經自顧自笑道:「不掛在這裡,回到了家裡,我掛自己書房!走走走,為表誠意,我要自己作畫一幅!柳婆婆,趕緊讓下人筆墨伺候!」

  老嫗臉色玩味。

  猿蹂府的四位侍女生得楚楚動人,其中兩位還是洞府境的練氣士,當她們滿懷期待地看著傳說中的少主,耗盡力氣畫完那幅畫後,侍女們就愈發楚楚動人了,費了好的勁,才忍住沒笑出聲。

  劉幽州頗為自得,雖然難看是難看了點,可誠意十足。

  劉幽州的畫,跟店鋪裡牆壁上某人的字,有異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劉幽州當時沒捨得花錢買一壇黃粱酒,否則見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說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見恨晚了。

  ————

  天地間有一堵城牆,刻有十八個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劍氣長存,雷池重地。

  齊,陳,董,猛。

  在那場雙方各自派遣十三位巔峰高手的賭戰之後,妖族毀約,不但沒有交出劍修遺留在長城以南的所有殘劍,反而惱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勢,只是攻勢比起賭戰之前的那種孤注一擲,以命換命,此次斷斷續續的三次攻城戰,力度都要略遜一籌,據說是妖族內部有諸多大妖,不願附和攻城,所以使得妖族氣焰不高。

  劍氣長城最早是如何,如今還是如何,只不過是多了十八個字而已。

  源於這堵長城,曾是三教聖人聯手打造的一座關隘大陣,除非被一鼓作氣徹底摧毀,否則很快就會恢復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堅固的山岳,早就被夷為平地。面對一位位巔峰大妖放開手腳的迅猛攻勢,以及歷代劍仙在城頭上的淩厲出劍,激蕩天地的無匹劍氣四處傾瀉,難免也會摧破牆體。

  駐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軍,數量之多,如蟻攢簇,近期已經停下攻勢一月有餘。

  劍氣長城迎來了難得的安寧。

  城頭僅是那條走馬道,就寬達十里路。

  有一位不知歲數的老人就在城頭上結茅而居,老人的子孫早已在劍氣長城的北方城池之中,開枝散葉,成為最大幾個家族之一,但是老人從未下過城頭,年復一年,就在這裡守著,老人脾氣古怪,也從不許家族子孫來見他,倒是對一些別姓的孩子,偶爾有些笑臉。

  劍仙,大劍仙。

  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而在劍氣長城,大劍仙,老劍仙,一字之差,一樣懸殊很大。

  因為一名劍修,想要在劍氣長城活得長久,不靠姓氏,只能靠戰力。

  這位老人作為劍氣長城最年長的一輩人,經歷過太多的風雨,也肯定有過太多的遺憾,最近一次的遺憾,可能在老人漫長人生當中,都算大的,老人遺憾自己礙於規矩,未能出戰,才害得那麼一對神仙眷侶的晚輩,死得那麼不光彩。

  他們兩人,是老人從小看著長大的,一年一年長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長為最後的大劍仙。

  老人覺得看著這樣的年輕人,才能讓人生覺得有點盼頭。

  會讓老人覺得世風沒有日下,年輕人還是有很好的。

  老人今夜獨自盤腿坐在城頭上,他本命飛劍之外的佩劍,已經斷了一把又一把,最後便乾脆不用了。

  劍氣長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們,實在太熟悉這個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加上老人脾氣又怪,其實早就不愛跟老人打交道。

  前些年,倒是有個不知來歷背景的外鄉少年,死皮賴臉在老人茅屋後邊,又搭建了一座小茅屋。

  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著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否則都不會出手。

  其實也沒有人苛責外鄉少年,畢竟一個四境的純粹武夫,能夠待在城頭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顴骨突出滄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這座城頭上,而是在倒懸山那邊的浩然天下,恐怕誰看到這位弱不禁風的瘦小老人,都不會相信,老人會被某個吊兒郎當卻刻下一個猛字的傢伙,昵稱為「老大劍仙」。

  一對夫婦模樣的男女出現在老人身後,老人沒有轉頭,沙啞道:「你們剩下的光陰不多了,還需要我做什麼嗎?只管說,不涉及兩座天下的走向,只是你們的私事,規矩不規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說了,我當初强行收斂你們的殘餘魂魄,本就已經壞了規矩,那兩個老傢伙不也一樣睜隻眼閉隻眼。」

  男子輕輕握住婦人的手,搖頭道:「已經很好了。」

  婦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擠出一絲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順眼?嗯,好事,總好過找了個不成材的,說吧,是送給那小子一把仙兵,還是讓我親自教他劍術?」

  婦人猶豫道:「可能要更難一些。」

  消瘦老人轉過頭,「怎麼說?」

  男人無奈道:「那孩子的長生橋被人打斷了。」

  老人皺了皺眉頭,「毀人長生橋,天底下就數咱們劍修最擅長,可要重建長生橋,可比登天還難,而且別人幫著搭建起來的長生橋,如果我沒有記錯,歷史上就沒一個能躋身上五境的厲害劍修,畢竟修道就已經是逆天而行,斷橋之後修橋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記恨,極有可能會被盯著不放的,你們真考慮好了?不怕適得其反?」

  說到這裡,老人微微笑道:「畢竟別人登天不易,我不難。」

  婦人有些猶豫不決,她在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爭執的,男人覺得順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為站在山巔看過大道風光的劍修,知道武道山頭要矮他們練氣士一頭,既是事實,也有淵源和根據,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這條斷頭路,走到最高處的可能性會更小,實在是太小了,而且何謂斷頭路?練氣士又何謂長生橋?

  到時候他們的女兒怎麼辦?

  男人對她笑道:「不如就這樣吧?讓那個小子自己闖去,最後他能走到哪裡,都隨他了。」

  婦人還是有些放不下,問道:「不然幫他跟陳爺爺求一把仙兵,就當是咱們閨女的嫁妝了?」

  劍氣長城這邊,無論老幼,都習慣性喊老人陳爺爺,只有兩人例外。

  當然戴斗笠挎刀離開此地的某人,曾經也是例外。

  男人氣呼呼道:「且不說他這輩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驁難馴的仙兵,只說他陳平安身為一個男人,哪裡需要這種施捨而來的機緣……」

  婦人打斷男人的大道理,「還只是個少年呢。」

  男人無言以對。

  老人雖然對這對年輕夫婦很喜歡,可是也不愛聽他們的雞毛蒜皮。

  只是聽到少年的名字後,老人再次轉頭問道:「少年也姓陳?」

  婦人笑道:「你說巧不巧,他在喝過黃粱酒後,在牆壁上隨心所欲寫下的文字,就是劍氣長。」

  老人笑望向這對夫婦。

  男人趕緊擺手道:「絕無謀劃,自然而然。」

  婦人也是使勁點頭,神色坦然。

  唯恐這位受人敬仰的老劍仙,誤以為是他們在算計他。

  老人一怒。

  後果……不堪設想!

  老人隨隨便便伸出一手。

  便從浩然天下的倒懸山,將一位少年抓到了這座天下的城頭。

  劍氣與劍意鋪天蓋地,無處不在,如海水洶湧倒灌他的氣府。

  幾乎窒息。

  如一條原本在溪澗優哉游哉的小魚,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謂的岸上,還是那種日頭曝曬、乾裂的泥地,隨便掙扎蹦跳一下,就會使得一身僅剩的水氣,變得點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懸停城頭空中、滿臉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隨手一揮,將那少年送回倒懸山原地,對一頭霧水的夫婦二人笑道:「這樣不也挺好。」

  ————

  陳平安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形。

  如今藏在劍匣內的那張符籙,寄居著那位在彩衣國被陳平安降服的枯骨女鬼,這一趟「遠遊」,陳平安很遭罪,其實她更慘,差點徹底煙消雲散,所幸時間短暫,而且劍匣這座天然「槐宅」之內,陰氣濃郁,抵擋住了絕大部分劍氣。

  當時懸在空中的陳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對夫婦,以及驚鴻一瞥的長城城頭。

  孤峰山腳廣場那邊,一位腰懸雙劍的少女,走出鏡面後,她想了想,略微放緩腳步,不過還是面無表情,勉强算是對那個呆若木雞的小道童,主動打了招呼:「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點點。其實還是不熟。」

  小道童吶吶道:「如此無法無天,你們劍氣長城不管管?」

  抱劍漢子仰頭望向只有一輪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語道:「為了你們,我們死了那麼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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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0:33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陳平安已經暈頭轉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懸山什麼方位,四處並無大樹高枝,可以讓他居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門和高牆,陳平安哪裡敢隨便去人家牆頭站著,可大清早的,行人稀疏,知曉東寶瓶洲雅言的更是一個也無,若是平時,想到自己一夜未歸,鸛雀客棧的金粟一定會著急,說不定還會驚動正在捉放渡卸貨的桂花島,陳平安難免會有些焦慮,可是今天散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陳平安其實覺得就這麼慢慢走著,隨緣,能看到什麼景色就是什麼。

  一個人,哪能什麼都不麻煩別人,偶爾有個一兩次,不用太愧疚。

  然後走著走著,陳平安就看到了她。

  寧姚站在街道那一頭,緩緩走向陳平安。

  她一襲墨綠色長袍,如果沒有記錯的話,跟他當初在驪珠洞天給她買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陳平安小跑向前,來到寧姚身前,脫口而出道:「這麼巧啊。」

  寧姚扯了扯嘴角,然後板著臉,不說話。

  陳平安輕聲道:「本來想著這兩天逛完倒懸山,多看一些鋪子,才最後決定要不要去靈芝齋買下幾樣東西,到時候就連同阮師傅鑄造的那把劍一起送給你。」

  寧姚沒好氣道:「靈芝齋能有什麼好東西,最多也就那把如意靈芝,和一隻養劍葫,還湊合,可我又用不著,再說了靈芝齋不會賣,你也買不起。」

  陳平安哦了一聲,撓撓頭,有些遺憾。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拗著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說了一句,像是在解釋,「沒其它意思,你別多想。」

  陳平安笑道:「不會多想。我現在腦子裡一團漿糊,想什麼都頭疼。」

  寧姚問道:「見著我,頭疼不疼?」

  陳平安趕緊道:「好多了。」

  寧姚問道:「你住哪裡?就這麼瞎逛蕩,怎麼,想著路見不平,英雄救美?」

  陳平安嘆氣道:「昨夜喝了黃粱福地的忘憂酒,結果一出鋪子,就不知道怎麼回去了。」

  兩人隨意走在街上,寧姚問:「你怎麼喝得起忘憂酒?」

  陳平安壓低嗓音道:「有一對夫婦請我喝的,有點奇怪,我剛才給人抓去了劍氣長城,明明在城頭上看到了他們倆,可是昨夜他們卻說第一次逛敬劍閣,但是說起好些前輩劍仙,如數家珍,難道倒懸山的人,去劍氣長城很容易,反過來,就很難?不過這件事奇怪歸奇怪,我還是想得那對夫婦是好人,請我喝酒,是好事,以後如果有機會,我一定要回請他們。」

  寧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兩人走在一條幽靜巷弄,兩側高牆爬滿了藤蘿,寧姚一直沉默。

  陳平安問道:「寧姑娘,當時你走得急,我都忘了問你,你是不是討厭我。」

  寧姚乾脆利落道:「沒有。」

  陳平安停下腳步,下意識去抓酒葫蘆,但是很快鬆開手,直直望向寧姚,「寧姑娘,那你喜不喜歡我?」

  寧姚默不作聲。

  陳平安學她當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動作,伸出兩根手指,只露出些許間隙,「這麼點喜歡,有沒有?」

  寧姚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問道:「你為什麼喜歡我?」

  陳平安轉過頭去,摘下養劍葫,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這才笑容燦爛道:「這可就有的說了,我慢慢說給你聽,不管如何,寧姑娘,你一定要聽我說完,哪怕再生氣也不要打斷我,我怕一個打斷,我這輩子就再也不敢說了。寧姑娘,你長得真遇到你之前,在驪珠洞天就沒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後來在泥瓶巷養傷,還沒嫌棄我家破。你還教了我認字,是因為你幫我解釋了撼山拳譜,我才開始練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這倒懸山。

  在廊橋那邊,你借給我了壓裙刀,然後我們並肩作戰,一起揍了那頭正陽山搬山猿,我們都差點死了,但是我們最後都沒有死,多好。在神仙墳,我還差點打死那個馬苦玄。我們一起去了西邊大山,去幫忙婆娑洲的陳氏女子找那棵楷樹。後來你有一次生氣,不要我幫忙,一定要自己煎藥,糊焦糊焦的,我覺得你很可愛。你曾經說過一句大道不該當時不明白,這次出門遠遊,才算真正懂了。你勸我不要當爛好人和善財童子的時候,我其實很開心。你當時離開驪珠洞天,已經跟那些神仙走了那麼遠,還願意御劍返回,跟我告別,你走了以後,我當時一個人吃著小時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蘆,也沒啥滋味了。齊先生走了,我帶著小寶瓶他們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會想起寧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會想到寧姑娘的眼睛,在遊歷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會想到寧姑娘,然後她們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氣說完這些話後,陳平安便開始喉嚨發澀,滿臉漲紅,只覺得手裡的那只養劍葫,有幾萬斤重。

  但是陳平安不後悔自己說了這麼多。

  陳平安顫聲道:「寧姑娘,我喜歡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歡我,沒有關係的。」

  寧姚背靠牆壁,那些藤蘿依然不如她動人。

  她問道:「是不是我不喜歡你,你就要去喜歡別的姑娘?比如……」

  她想了想,「阮秀?」

  陳平安望著她,才發現原來喜歡一個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歡自己,是這麼既傷心又覺得不用太傷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歡別的姑娘,就再也見不到你,那我這輩子就不喜歡別人了。我在一千里一萬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萬一千萬拳,還是只會喜歡你。」

  寧姚翻了個白眼,「我有那麼不講理嗎?」

  陳平安楞了一下。

  然後寧姚斬釘截鐵道:「對,我就是這麼不講理!」

  她驀然笑了起來,充滿了稚氣的得意,當她一笑起來,便愈發眉眼如畫,生動活潑,她雙手環胸,「誰讓有個傻子喜歡我呢?」

  然後,她向前走出兩步,一把抱住了那個大驪少年,喃喃道:「陳平安!我喜歡你,不比你喜歡我少一點點!」

  第一次重逢,其實她想跟他說。

  我不喜歡你。

  可是那麼難。

  她鬆開手,眼眶微紅,有著她寧姚這輩子太陽打西邊出來的罕見懊惱和羞赧,「你怎麼這麼笨?!」

  陳平安呆呆說道:「你怎麼會真的喜歡我……」

  這一點,陳平安跟風雷園劉灞橋如出一轍。

  喜歡一個姑娘,會喜歡到覺得那個姑娘這輩子都不會喜歡自己,而且不會覺得有任何委屈。

  寧姚總算恢復了一些,眉眼飛揚,如天底下最鋒利的飛劍,「我寧姚喜歡誰,還需要理由?!」

  其實是有的,而且很多。

  只是她不好意思說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陳平安這種厚臉皮的。

  陳平安突然之間,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寧姚。

  寧姚滿臉緋紅,撇撇嘴,沒有掙扎,反而悄悄抬起一隻手,輕輕拈住陳平安的衣襟。

  倒懸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這樣安安靜靜相擁在一起。

  世界好像在這一刻,活了過來。

  寧姚到底是寧姚,陳平安到底是陳平安,兩人沒有一直這麼羞羞怯怯下去。

  兩人分開後,寧姚帶路,說要把那半罎子黃粱酒喝完,她領著陳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樹下,抬手屈指,好似叩響門扉。

  很快寧姚身前就漣漪陣陣,出現了一座酒鋪的模樣,寧姚率先大步跨過門檻,陳平安緊隨其後。

  店夥計許甲見著了寧姚,特別熱情,「寧姑娘,你來了啊。我請你喝酒哈?」

  寧姚瞥了他一眼,誰啊,沒印象。

  便懶得理睬,徑直挑了張桌子坐下。

  許甲便蔫了下去。

  他覺得眼前這位姑娘,是天底下僅次於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見到,許甲就印象特別深刻。

  那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離開劍氣長城來到倒懸山,有個傢伙帶著她來到酒鋪,那個傢伙喝了兩壇酒,她只是嘗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會兒她穿著一身黑衣服,挎刀,還沒有像今天這樣懸佩雙劍,更沒有穿著墨綠色長袍,臉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櫃跟她對視,她也全然沒當回事,在阿良喝著酒的時候,她就自己走到高牆下,看了半天,一言不發,之後就坐回位置,在許甲眼中,少女實在太有個性了,幾乎會耀眼得讓人不敢直視。

  那次阿良沒有嬉皮笑臉,就只是喝酒,許甲看得出來,阿良是不知道怎麼勸說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悶,許甲才知道原來阿良也有束手無策的時候。在少女堅決不要阿良送行,執意要獨自離開酒鋪後,阿良也不再多喝酒,悶悶不樂,說半個閨女,就這麼飛走了。

  許甲看了眼那個叫陳平安的大驪少年。

  怎麼看都覺得這傢伙配不上寧姑娘。

  一百個陳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陳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壇忘憂酒,差不多剛好兩大白碗,陳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兩人肩並肩坐在一條長凳上,寧姚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許甲躲在遠處,嘖嘖稱奇。

  陳平安喝了口忘憂酒。

  突然覺得這酒好像比昨夜好喝多了,便對著寧姚笑了起來。

  寧姚瞪了他一眼。

  兩人也不說話,就是小口喝酒。

  陳平安突然慘兮兮問道:「寧姚,你該不會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籠中雀的老頭子,楞是給少年這句傻話給逗樂了。

  寧姚嘆了口氣。

  他是個傻子,但是我更傻。

  當初是誰說這傢伙肯定會找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放下酒碗,向坐在旁邊的伸出手,寧姚就那麼看著,想知道這個傢伙到底要做什麼。

  陳平安雙指捏住她的臉頰,輕輕扯了扯。

  寧姚沒動靜。

  陳平安又伸出一隻手,捏住寧姚另一邊的臉頰。

  許甲看得一頭冷汗,覺得這個色膽包天的傢伙,多半是死定了。

  結果寧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陳平安的搗亂雙手,警告道:「陳平安,你再這麼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臉啊。」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手,「真的就好。」

  寧姚喝了一大口酒,問道:「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爹娘已經去世了,你覺得我可不可憐?」

  許甲覺得那小子要是敢說可憐,那這次就是板上釘釘死定了。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可憐啊。沒了爹娘,這要還不可憐,怎麼才算可憐?」

  只是說這些話的時候。

  陳平安嘴唇緊緊抿起,兩邊嘴角向下,少年好像比她還要委屈。

  他不是在憐憫眼前的姑娘,因為他也沒了爹娘,而且沒得更早,只是這種事,年幼時,無力生活,熬到熬不下去的時候,不得不祈求別人的善意和施捨,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否則就要活不下去。

  可是長大後,卻不需要被人可憐,已經可以活得好好的,還有本事回饋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話到了嘴邊,陳平安管不住自己。

  寧姚冷哼道:「你誰啊,要你可憐我?」

  陳平安眨了眨眼睛。

  寧姚便有些臉紅,桌底下,一腳踩在陳平安腳背上。

  一旁的許甲滿臉呆滯,他感覺被大劍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幾劍。

  之後兩人喝著酒,小聲說話,竊竊私語。

  許甲就覺得自己被戳了一劍又一劍。

  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不再待在酒鋪裡頭,搬了條小板凳坐在門檻那邊,眼不見心不煩。

  只是忍不住回頭瞥了眼,就看到那位姑娘的狹長雙眉,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時的哀傷,竟然都是俏皮和溫馨。

  心口這一劍,相當於是阿良的一劍了。

  之後他又看到了那個大驪少年,滿臉笑意,但是眼神溫暖,好像在說,他喜歡寧姚,與兩座天下都沒有關係,他就只是喜歡這個姑娘而已,以至於讓許甲這個外人都覺得這麼一瞧,兩個人還挺般配。

  那麼這一劍戳中心窩,可就是城頭上那位老大劍仙,傳說中的「救城」一劍了。

  許甲轉頭向老掌櫃哀嚎道:「大小姐啥時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頭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別死在酒鋪裡就行。」

  就在這個時候,許甲雀躍起來,在「門外」那個同齡人敲門之後,立即就「開門」迎客。

  走進來一個極其英俊的少年。

  許甲笑問道:「你怎麼從劍氣長城回來了?」

  身穿一襲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許甲一擊掌,對老人朗聲道:「掌櫃的,老規矩,我要買一壇酒,酒錢掛在我師父頭上。」

  老掌櫃見到了這個少年,也笑了起來。

  只要是上了歲數的老傢伙,看到這個年紀輕輕,就給人感覺「如日中天」的陽光少年,幾乎就沒有不喜歡的。

  而且趁著現在還能仗著年紀大,可以俯瞰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畢竟很快就會沒有這個機會了。

  牆壁上,少年的師父,前不久剛剛寫下一句霸氣無雙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對許甲笑道:「許甲,我先寫字去,你幫我拿筆,嗯,我要跟師父的字湊在一堆。」

  許甲心中再無陰霾,跑去搬酒且取筆,一邊跑一邊轉頭笑道:「好嘞,等著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牆壁的時候,一直望向坐在陳平安身邊的寧姚。

  只可惜寧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繼續跟陳平安聊劍氣長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牆下,給自己搬了條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國師那行字更好處,提筆寫下了四個字,「因我而再高」。

  陳平安悄悄收回視線,低聲問道:「誰啊?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寧姚認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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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1:07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最强之間

  陳平安見過不少相貌好的同齡人,泥瓶巷的鄰居宋集薪,曾經在學塾跟隨齊先生讀書的趙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島上那位雌雄難辨的紅妝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都不如黃粱酒鋪這位少年。

  這人在牆壁上題完字之後,捧著酒罎坐在隔壁桌子,要了兩隻大白碗,喊了許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黃粱酒價格的許甲,絲毫不覺得這有何不妥,揭開泥封,幫忙倒酒,碰碗對飲,很痛快的樣子,而老掌櫃臉上的笑容也多了幾分,只是可憐那只籠中雀,背對著陽光少年,病懨懨的。

  少年主動對陳平安舉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陳平安只好跟著拿起酒碗,「我叫陳平安,寶瓶洲大驪人氏。」

  曹慈點點頭,眼神充滿了贊賞,「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錯。」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總覺得哪裡有點怪。

  想了半天,終於琢磨出餘味來,原來這位中土神洲的少年,無論是氣態還是口氣,都不像是一個同齡人,反而很像是那個落魄山竹樓的光腳老人。只不過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種居高臨下的氣焰,恰恰相反,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言語說得心平氣和,可哪怕是雙方隨便拉家常,陳平安也會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曹慈如何,寧姚倒是沒有什麼感覺,她只是有點不樂意,憑空多出一個礙眼的傢伙,喝酒便少了許多興致。

  與陳平安潦草喝掉半罎子黃粱酒,就拉著陳平安走向酒鋪大門。

  在陳平安就要離開酒鋪的時候,曹慈笑著喊了聲陳平安,「你喜歡的寧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見了很多次面,不記得我的名字。」

  陳平安笑著回了一句:「我覺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舉起酒碗,一手跟陳平安揮手告別,笑容真誠,「陳平安,三天後,開始去爭取成為世間最强的第四境。」

  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會顯得很古怪的言語。

  陳平安拱手抱拳,沒有多說什麼,轉頭跟著寧姚離開這座狹小的黃粱福地。

  酒鋪內,許甲納悶問道:「你喜歡寧姑娘?」

  曹慈笑著擺手道:「我喜歡在我心目中無敵手的師父,喜歡笑起來就有兩個小酒窩的皇后娘娘,喜歡不把我放在眼裡的寧姑娘,但都不是你認為的那種,男女情愛,很拖累修行的。」

  曹慈喝了口酒,嘆息道:「實在無法想像,以後我喜歡某位姑娘的樣子。」

  許甲哦了一聲,曹慈說什麼他便信什麼,然後這位店夥計滿臉雀躍,轉移話題道:「聽你口氣,馬上要躋身第五境了?」

  曹慈點頭道:「在劍氣長城熬了這麼久,也該破境了。」

  許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鄉,我估計你現在都是第七境了吧。」

  不等曹慈說話,許甲立即補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會是最强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

  許甲聊起這個,比曹慈本人還要高興,「老掌櫃說你現在的第四境,是歷史上最强的第四境,而不是當下四境武夫中的第一人,堪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真的嗎?」

  曹慈無奈道:「前無古人,我大概可以確定,可是後只是一個純粹武夫,又不會推算以後百年千年的天下武運。」

  許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要去找大小姐的話,一定順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點點頭,「那我早早就準備好美酒。」

  許甲突然壓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們打一架吧,然後你故意輸給我,以後我離開倒懸山,好四處跟人說自己打贏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後,百年後,那個時候你天下無敵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從真無敵變成了真有敵,我就成了唯一打贏過你曹慈的人,到時候肯定全天下都要問這傢伙是誰啊,說不定大小姐就會對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隻手掌輕輕拍了自己的腦袋,「好了,你許甲打贏我曹慈了,出了倒懸山,只管跟人這麼說。」

  許甲有點心虛,「你現在無所謂,將來不會反悔吧?」

  曹慈喝過了碗中酒,轉過頭,對老掌櫃招手道:「老呂,舍不捨得送我一壇酒喝?我現在就後悔了,沒酒下肚,壓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壇忘憂酒,最少百年無悔意!」

  許甲可憐巴巴望著老掌櫃。

  老頭子笑道:「許甲,去給曹慈搬一壇酒來便是,還有,以後記得多惦念掌櫃的好,別成天在偷偷駡我摳門,或是埋怨我不讓你去闖蕩江湖。」

  許甲屁顛屁顛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後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時候,便手持酒碗,起身去牆壁下站著,視線巡游,距離第一次喝酒已經過了將近三年,牆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最後曹慈望向下邊角落的那三個字,寫得端正卻死板,好奇問道:「老呂,那個陳平安在牆上留下的字,是這『劍氣長』?」

  老人問道:「怎麼,這小子很不簡單?」

  曹慈蹲下身,端著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後的那個最强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籠中那只武雀,勘定一位純粹武夫的武運長短,是有時限的,不是題字之後,武雀隨時都可以飛出籠子給啄出來,結果陳平安題字前後,剛好是這對師徒一首一尾,這段時日根本不用奢望武雀會離開鳥籠了。

  沒那膽子。

  曹慈跟許甲又對半喝完了一壇忘憂酒。

  許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後便睡死在酒桌上。

  曹慈是越喝越清醒的人,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說了一句,「如果不是師父來接我,真想去一趟劍氣長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敢那十幾頭大妖掰手腕,在這之前,必然會是一場場酣暢淋漓的生死大戰。」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頭,你就會死?」

  曹慈嘆了口氣。

  道理很簡單,老人一點就透。

  他曹慈極有可能已經進了巔峰大妖的視野,屬必殺之人,絕對不會給他四五十年時間,甚至一天都不會多給。

  曹慈無奈道:「那就老老實實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無意說道:「殺穿蠻荒天下、最終橫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劍氣長城有一個就夠了,也只會有一個。如果妖族再次養虎為患,養出一個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覺得它們可以自盡了。」

  曹慈嗯了一聲,「我得問問師父,到底有沒有躋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沒有……」

  老人笑著打趣道:「你這當徒弟的,也太沒良心了吧?怎麼不念著師父的好,這一點,你曹慈竟然跟許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唉,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搖搖頭,抬起手臂,伸出手掌,高過頭頂,在酒桌上方抹了一下,嗓音輕柔,卻眼神篤定:「如今師父的武道,已經這麼高,幾乎已經能夠與那些真正的山巔之巔……媲美,那麼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話,我的師父,或是以後的我,豈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轉頭望向老人,「像你這般好說話的老前輩,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為我這個糟老頭子,已經認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許甲鼾聲如雷,老頭子已經不知所蹤,去了別處,黃粱福地當然要比想像中略大一些,不會真的只有酒鋪這麼點地方,不過確實已經殘破不全,如果不是這位諸子百家的祖師爺之一竭力維持,早就與驪珠洞天差不多,徹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後綴資格。

  三教和諸子百家的聖人們每天會忙什麼?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麼來的?

  寶瓶洲的驪珠洞天破碎之後,難道就只有三十五洞天了?

  實則浩然天下的聖人們,很多需要去開闢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圖。

  這一點,青冥天下的道教聖人不太一樣,他們主要還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層層疊疊,不斷往上。

  而佛家那座天地,則是求佛法之遠,前世今生來世,都要讓人活得無疑問,無所執。

  當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開闢出嶄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蒼生,還需要盯著蠻荒天下的妖族。

  其餘兩座天下,一樣沒閒著。

  道家掌教陸沉在浩然天下興風作浪,落子布局。

  難道儒家亞聖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傳道?

  酒鋪內,曹慈哪怕無人聊天,也無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穩,就那麼坐著。

  很難想像武道中人,會覺得破境沒意思,壓境才好玩。

  老掌櫃回來的時候,笑問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頂,這輩子就不想其它什麼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會想什麼呢。」

  老人調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許甲和那個大驪少年嘍。」

  曹慈點點頭。

  最後白衣少年走出酒鋪,沒有去找下榻於倒懸山某處大姓私邸的師父,而是徑直去往孤峰山腳,到了廣場大門附近,小道童和抱劍漢子都跟少年打了聲招呼,曹慈便停下腳步,跟他們聊了大半天,這才走入鏡面,結果到了那邊,埋頭淬煉本命劍的老劍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師刀道姑,一樣跟他笑著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與他們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劍術,聊天下。

  曹慈跟人什麼都可以聊。

  這幾年,一直就是這個樣子。

  而那些個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輩神仙,無論是隱世高人,還是聲勢正盛的劍仙,甚至會有人大受裨益,甚至會因為一個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慚形穢。

  曹慈。

  中土神洲的曹慈。

  家世平平,祖上世代農耕,甚至算不得什麼小富之家,一場戰火,世外桃源被夷為平地,開始隨著難民流民,一起顛沛流離,每天都會有生離死別。

  然後被一位獨自策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為弟子。

  女子當時將他抱在懷中,在風雪夜中,一同騎乘駿馬,她對不過七八歲的孩子笑道:「曹慈,從今往後,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穿過劍氣長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訕,就陪他們閒聊,若是無人招呼,也會偶爾停下腳步,仰頭看看飄來蕩去的紙鳶,高高翹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貼在門上黯然無光的彩繪門神。

  他最後緩緩走上城頭,回到那棟老茅屋後邊的小茅屋,閒來無事,隨手翻了幾本書,都看了幾頁就放下,走出茅屋,在走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頭上眺望南方的陳爺爺。

  白衣少年輕輕躍上城頭。

  一老一小,兩兩無言。

  ————

  出了鋪子,寧姚問過了鸛雀客棧位置後,就帶著陳平安往捉放渡那個方向走去。

  結果在客棧所在的小巷口子上,陳平安就遇到了滿臉焦急的桂夫人,以及悶悶不樂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無恙的陳平安,桂夫人如釋重負,沒有說什麼重話,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為何遲遲未歸,只是與那位陳平安所說的「寧姑娘」打了聲招呼,就返回捉放渡口的桂花島,一大攤子生意,她忙得焦頭爛額,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檔子事情,很是煩心。

  金粟本來還想著抱怨幾句,這個傢伙害得自己給師父責駡得狗血淋頭,只是當她第一眼看到那個墨綠長袍的佩劍少女,看著這位神色從容、卻鋒芒畢露的寧姓少女,金粟便有些不敢說話。

  三人沒有去小巷客棧,寧姚聽說他們今天要去逛倒懸山麋鹿崖在內的景點,就說她也沒有去看過,一起去就是。

  金粟雖然內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不願自己表現得太過怯懦,便主動開口說話,與那位瞧著不太好相處的「寧姑娘」閒聊。

  寧姚其實沒什麼傲氣,只是懶而已,可如果像金粟這樣半生不熟的人問她問她,寧姚一樣會回答,只不過每次回答得十分簡略。

  到最後,金粟實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她打交道了,便開始沉默,氣氛有些尷尬。

  但是內心深處,金粟翻江倒海。

  這位年紀不大的寧姑娘,自稱來自劍氣長城。

  外人從倒懸山進入劍氣長城,有錢就行,可劍氣長城的劍修想要進入倒懸山,聽說戰功彪炳的劍仙都難。

  怪不得金粟遐想連篇,事實上她想得沒有錯,寧姑娘的姓氏,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對了一半。

  發生在劍氣長城的諸多內幕,桂夫人不願意跟這位得意弟子多說,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場蕩氣迴腸的十三之戰,哪怕身邊的少女姓寧,也只敢將她認為是劍氣長城寧家的嫡傳子弟之一,這趟出行,可能是背負著家族任務。

  金粟之所以不敢往最誇張的那個「真相」去靠,原因很簡單,她們身邊還有個陳平安。

  由於寧姚的出現,麋鹿崖,上香樓,雷澤台,三處風景名勝,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腳,不太自在,寡淡無味。

  金粟畢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資質極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瓏心肝,所以很多時候,會故意拉開距離,讓陳平安跟那位不愛言辭的寧姑娘獨處。寧姚跟陳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陳平安對那些風起雲湧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勢,人族興衰,不太感興趣。

  其實不懂,也不想懂。

  但是寧姚說了這些,他便願意一一記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實有些奇怪,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願意跟悶葫蘆陳平安聊那麼多。

  期間三人與其他遊客一同登上雷澤台,突然出現一位手捧金銀兩色拂塵的老道人,站在臺階上,對寧姚笑道:「師尊吩咐下來,寧姑娘若是在倒懸山有什麼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鈴,都可以。」

  寧姚自然而然望向陳平安,陳平安微微搖頭,她便搖頭道:「我們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貧道就不叨擾了,只要有事,寧姑娘隨便找一位道士通知倒懸山。」

  寧姚本來不太想搭話,只是看到陳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謝,她這才點點頭,說了兩個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龍真君?」

  老道人本來已經要離開雷澤台,作為倒懸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就連整座南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貫耳,便是金粟心中默念,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聞聲後笑問道:「這位姑娘,可是有事?」

  嚇得金粟臉色蒼白,趕緊搖頭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輩太過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聲,還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貧道可沒有這麼霸道,而且倒懸山的規矩,沒有哪條說直呼貧道的道號,就要受罰。」

  老道人一閃而逝。

  金粟咽了口口水。

  這位倒懸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斬殺南海蛟龍著稱於世的道家真君,然後就這麼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龍真君的十一境修為,絕對足以碾壓世間絕大部分玉璞境練氣士。

  沒有人懷疑天君頭銜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最後在三人返回鸛雀客棧的時候,反而是寧姚開始主動聊天,與金粟一問一答,後者說得少了。

  寧姚心情不錯,之前陳平安在麋鹿崖山腳的攤販那邊,買了一對小巧靈器,陰陽魚樣式。

  到了鸛雀客棧,那個不苟言笑的年輕掌櫃說客滿了,寧姚便二話不說,直接摸出一顆穀雨錢,放在櫃檯上,問夠不夠。

  年輕掌櫃眼皮一顫,正要說話,陳平安已經搶回谷雨錢,對年輕掌櫃笑道:「寧姑娘跟我們是朋友,掌櫃的,你給通融通融?」

  年輕掌櫃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總不能趕走其他客人吧?鸛雀客棧還要不要名聲了,以後生意怎麼做?」

  寧姚直截了當道:「那我換別的客棧住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掏出另外一枚穀雨錢,輕輕放在櫃檯,「麻煩掌櫃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輕掌櫃微微一笑,收起穀雨錢,「好說,客官等著。」

  陳平安將原先那顆穀雨錢還給寧姚,她問道:「這是做什麼?」

  陳平安笑道:「我請你住客棧啊。」

  寧姚搖晃手心,掂量著那顆穀雨錢,無奈道:「你掙一顆穀雨錢多辛苦,可是在我們劍氣長城這邊,這玩意兒不怎麼值錢。你這叫打腫臉充胖子,很無聊的,換一家客棧算什麼,住哪裡不是住,我沒你想的那麼嬌氣。」

  陳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穀雨錢還我?」

  寧姚白了他一眼,果斷收起了那顆穀雨錢,幸災樂禍道:「你就等著心疼吧。」

  最後鸛雀客棧騰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扇書房的偏門外邊,就是一座私人庭院,陳平安覺得很好。

  寧姚沒什麼感覺。

  年輕掌櫃最後離開之前,當著三人的面,笑著將那顆穀雨錢放在桌上,「琢磨了一下,覺得這錢可能會太燙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這兒,跟陳公子一樣,該是多少錢,我就記在賬上,回頭跟桂花島要錢。」

  陳平安一頭霧水。

  金粟報以感激的眼神。

  陳平安坐在桌旁,就要伸手去拿起那顆穀雨錢,卻被寧姚一巴掌按住,又被她收起來。

  看到陳平安一臉茫然,寧姚輕輕挑眉,似乎在挑釁。陳平安便笑著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金粟識趣地告辭離去。

  房門關上後,陳平安一股腦拿出身上的家當和寶貝,一樣樣放在桌上。

  便是寧姚都有些驚訝,感慨道:「陳平安,你可以啊,掙錢的本事這麼大,怎麼從善財童子變成一個進財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陳平安吧?」

  陳平安學寧姚,身體後傾,雙手環胸。

  少年滿臉得意。

  倒懸山的今天。

  有個從來沒有這樣的寧姚,有個從來沒有這樣的陳平安。

  直到兩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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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1:33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頭兩人四境三戰

  桌上,琳琅滿目。

  既是陳平安的收穫,也是陳平安的江湖。

  一顆上等蛇膽石,是神誥宗道姑賀小涼當初在鯤船上,還給陳平安,還有一些已經褪色的普通蛇膽石。

  彩衣國城隍爺沈溫贈送的金色文膽,除此之外,旁邊擱著一小堆金銀兩色的金身碎片,文武輔官的銀色碎片,也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龍虎山大天師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溫的說法,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發揮威力,但是最讓陳平安記憶猶新的,還是這句話: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銅錢小山,穀雨錢,小暑錢,雪花錢。

  一堆小竹簡,既有尋常竹子削成,更多還是魏檗打造竹樓剩餘下來的青神山竹子,上邊刻滿了名言警句和詩詞佳句。有崔瀺跟他一起練拳時朗誦的聖賢文章,有李希聖在竹樓外牆壁上畫符的文字,有陳平安從山水遊記裡摘抄而來,有在江湖上道聽途說而來的無心之語……

  在梳水國渡口購買的一隻鬥雞杯,不值錢,但這是陳平安難得的額外開銷。

  劍修左右贈送的兩根金色龍鬚,以及作祟老蛟死後遺留下來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顆好似泛黃丹丸的老珠子。

  一隻白瓷筆洗,從古榆國刺客蛇蠍夫人那邊獲得,最後沒有在青蚨坊賣出去,因為陳平安喜歡那些活潑靈動的一圈文字。

  一本《劍術正經》,一枚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龍城鄭大風送的。

  一本文聖老秀才贈送的儒家典籍,幾本從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遊記和文人筆札。

  一枚篆刻有「靜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沒了山字印作伴的水字印,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它被陳平安放在了最手邊的位置。

  當然還有那本相伴時間最久的撼山拳譜。

  寧姚翻翻撿撿,一樣樣打量過去,最後笑道:「都給我了?不留點私房錢?」

  寧姚心中有些懊惱。

  私房錢算怎麼回事,以後跟陳平安說話,不能再這麼沒心沒肺了。

  切記,這不是劍道修行。

  陳平安顯然沒有察覺到寧姚言語中的深意,指了幾樣東西,一本正經道:「這本撼山拳譜,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只是我幫顧璨保管,不能給你。齊先生送給我的印章也不行,還有城隍爺的那枚天師印章,我覺得給你不太合適,其餘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寧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著吧。」

  陳平安一拍腦袋,將腰間的養劍葫「姜壺」摘下,放在桌上,再從劍匣裡抽出那張棲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籙,解釋道:「這只養劍葫蘆,是我購買幾座山頭的彩頭,山神魏檗幫我跟大驪要的,這張符籙裡頭,住著一位挺凶的女鬼,在桂花島的幫助下,跟我簽訂了六十年契約,如今就住在劍匣裡頭,桂夫人說這叫槐宅,陰物身處其中,能夠滋養魂魄,增長修為,就像是它們獨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寧姚問道:「枯骨女鬼,漂亮嗎?」

  陳平安想了想,「就那樣吧,不如一個山莊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寧姚怒氣洶洶道:「陳平安,你變得這麼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學的?」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沒呢,都是我的心裡話,好話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樣。」

  寧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騙了許多姑娘的真心?」

  說到這裡,寧姚趴在桌上,轉頭望向個子高了許多、皮膚也白了一些的陳平安,她好像有些灰心喪氣,「我如今再也不能一隻手打五百個陳平安了,那麼你走過大半個寶瓶洲,那麼多小地方的姑娘,說不定就會把你當做神仙,然後喜歡你。」

  陳平安趕緊擺手道:「沒有哪個姑娘喜歡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殺殺的仇家,就是終有一別的萍水相逢。」

  說到這裡,陳平安嘆了口氣,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輕輕戳著養劍葫,「我當時離開家鄉,是乘坐一艘俱蘆洲打醮山的鯤船,上邊遇上了一對姐妹,一個叫春水一個叫秋實,跟我差不多歲數,後來鯤船墜毀,可能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吧。」

  陳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筆洗。

  跟它隔著不過一尺多距離。

  可跟她們已經隔了很遠。

  寧姚非但沒有覺得陳平安是起了花心思,反而輕聲安慰道:「生離死別,免不了的。」

  她還是把一邊臉頰貼靠在桌面上,「在劍氣長城這邊,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會死很多人,有你不認識的,有你認識的,你根本顧不過來傷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戰落幕後,活下來的人才有空去傷心,但是傷心都不會太多,對著劍氣長城的南方,最多遙寄一杯酒,人人都是這樣。」

  寧姚眼神深深,如陳平安家鄉的那口鐵鎖井,幽幽涼涼,「就像之前在酒鋪喝忘憂酒,我跟你隨口說起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會有人拿我爹娘的事情,喜歡陰陽怪氣說話,你問我生不生氣,生氣當然有,但是沒外人想的那麼多,為什麼呢?你知道嗎?」

  陳平安跟她對視,趴在那兒,只能微微搖頭。

  寧姚給出答案:「因為那個說怪話的人,終有一天,也會死在戰場上,而且他一定會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輩輩那樣。一想到這個,我就覺得不用太生氣,幾句話而已,輕飄飄的,還沒身邊的劍氣重。說不定哪天我就會跟這些人並肩作戰,或者是誰救了誰,又或者只能眼睜睜看著誰死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然後坐起身,又搖頭道:「寧姑娘,你這麼想……」

  寧姚白眼道:「我不想聽道理,不許煩我。」

  別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聽,家裡長輩老祖宗的,城頭上老大劍仙的,當初為自己送行離開倒懸山的阿良的,身邊同齡朋友的,可如果是陳平安來說,她就只能被他煩,那還不如一開始就讓他別說。

  陳平安哦了一聲,繼續趴著,果真不講那些自己好不容易從書上讀來的道理。

  寧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劍氣長城那邊?」

  陳平安跟著坐直,點頭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輩說,只要登上城頭,就能有助於武夫的神魂淬煉,只要別死在那邊,就是很大的收穫。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上次跟那對夫婦喝過了忘憂酒後,我總覺得當下的四境,到第六境,有種水到渠成的錯覺,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輕鬆做到,不過我當然不會傻乎乎就這麼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實,以後就懸了。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喝了過黃粱福地的美酒,以後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兩次破境會簡單很多。」

  寧姚拿過那只養劍葫,隨意晃蕩起來,睫毛微顫,「那你得好好感謝他們啊,給了你這麼一樁機緣。」

  陳平安點頭道:「那當然,所以這次去劍氣長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們。」

  寧姚想了想,沒有多說什麼。

  陳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給人抓去劍氣長城,太難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穩,還怎麼登上城頭?」

  寧姚解釋道:「其實沒你想的那麼誇張可怕,城頭那邊本來就是劍氣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從倒懸山入關,一步步往城頭那邊走,循序漸進,慢慢適應,就會好受許多。劍氣長城有點類似青冥天下對應的天外天,是一個無法之地,十三境的飛升境劍修,都不會被强迫飛升,誰都不管我們的死活,就連天道都不管這裡,所以很多外鄉劍修都喜歡來此歷練,參加戰事,上次你在驪珠洞天上空,見到的那撥天上劍修,就是俱蘆洲的練氣士,這次有他們助陣,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勢都無功而返,在城頭下撂下了數萬具屍體,全部變成了我們購買倒懸山渡船物資的本錢,但是我覺得沒這麼簡單,相信抓你去劍氣長城的陳爺爺,和其餘兩位坐鎮此地的聖人,更能夠看得出來。」

  寧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無論是人族還是妖族,進入別人家的地盤,就同樣越會水土不服,這就是聖人坐鎮一方天地、占盡天時地利的關鍵所在,打個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陸沉,之前進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應該就只能是十三境,這是禮聖最早訂立的規矩,而儒家聖人進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聖人之間,既有大道之爭,可不代表他們不會相互尊重。說出來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們劍修敬佩的存在,哪怕它們是戰場上必須分出生死的敵人。同樣,妖族裡也有很多大妖,會欽佩我們的一些厲害劍修。」

  「在我們劍氣長城,只要不是劍修,像你這的武人,還有諸子百家的練氣士,就都會很難熬,有可能是一筆天大的福緣,更有可能會被這邊的劍道意氣,徹底磨壞了大道根本。有兩個例子,一個是歷史上有位俱蘆洲的洞府境劍修,在這裡一步步成為仙人境修士,一個是扶搖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沒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機,反而一口氣墜回元嬰境。」

  陳平安突然說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運氣法門。」

  寧姚楞了一下,「這傢伙對你不錯啊,在咱們這邊,只有立下大功的劍修,才有資格傳授給某個人這門運氣方式,幾乎都是傳給最得意弟子,或是家族繼承人。不過別高興得太早,十八停更多是一種儀式感,好像是在說,劍氣長城世代傳承,始終有後輩繼承最早一輩上古劍仙的劍意,其實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運氣劍訣。」

  「北邊城池裡頭的那些個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劍訣,陳家劍訣可以重骨,董家劍訣能夠洗髓,齊家擅長煉神,寧家磨礪本命劍的劍鋒,姚家側重劍氣的虛實,納蘭家劍訣的氣意互補,都是你們浩然天下的劍修無法想像的好,可不管如何,你既然學會了十八停,你到了劍氣長城,會更快適應,是好事情。」

  陳平安咧嘴笑。

  寧姚隨口問道:「按照時間來算,你學了快兩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幾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該過十二停了吧,在那之後,不像之前,每一停都會比較難跨過去。你畢竟不是劍氣長城土生土長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邊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個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賦更好一些,才半年,其餘幾個差不多是九個月到一年之間,不過小董他的姐姐比較厲害,才三個月而已,只是董家這麼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願意對外泄露真相,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劍氣長城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左右,所以我們這一輩,被視為劍氣長城三千年以一個年份,長輩們都說只要給我們五六十年,妖族下一個千年,就會見不到劍氣長城的城頭。」

  陳平安一臉呆滯。

  他歷盡千辛萬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門檻,能夠一鼓作氣走完十二座氣府,然後就開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動,讓人覺得希望太渺茫。

  寧姚發現陳平安的臉色後,便停下話頭,「那就不說我了。」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多久?」

  寧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陳平安不願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寧姚忍了半天,見陳平安沒有放棄的意思,只好老實回答:「就是『呵呵』這麼久,我剛聽完十八停口訣就學會了。」

  陳平安哀嘆一聲,拿過養劍葫,默默喝了一口酒,「當初拿到撼山拳譜,學拳是這樣,如今十八停,練劍還是這樣,我是不是一輩子都追不上你啊,那還怎麼成為大劍仙……」

  不過陳平安不等寧姚說什麼,就已經自己想通了,「不過沒關係,飯要一口一口吃,別人如何,都是別人的好,自己的越來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沒事。之前答應你練完一百萬拳,當時連自己都不敢想像這輩子能打完,結果這麼快就只剩下兩萬拳,以後怎麼樣,誰知道呢。」

  寧姚問道:「別人?!」

  說錯話的陳平安滿臉尷尬,只好呵呵一笑。

  寧姚想了想,「那就早點去劍氣長城?」

  陳平安摘下腰間的那塊玉牌,猶豫道:「可是我應該明晚子時才能入關。」

  寧姚已經雷厲風行地起身道:「你東西收起來,我帶你過去,那個什麼蛟龍真君不是說了有事找他們嗎,倒懸山自己說的,總不好反悔。走吧。」

  陳平安在倒懸山本就沒有放不下的,想著早一點在劍氣長城練拳也是好事,就將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飛劍十五當中,寧姚再次看到這把本命飛劍的時候,提醒道:「既是飛劍,又是方寸物,很難得,要珍惜。」

  就連寧姚都覺得「難得」的東西,肯定不是一般的價值連城,陳平安點點頭,記下了。

  陳平安先去跟金粟說了一聲,要提前去劍氣長城。

  那位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門口,百感交集,她最後與陳平安和那位寧姑娘微笑告別。

  離開捉放渡這邊的鸛雀客棧,寧姚帶著陳平安來到孤峰山腳,結果穩坐倒懸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規矩的通關玉牌,再看那小丫頭片子一臉天經地義的神態,氣得小道童又從蒲團蹦跳起來,好在陳平安已經開始解釋道:「這位仙長,之前我們在雷澤台那邊,遇上了蛟龍真君,跟寧姑娘說,老真君他師尊已經頒下法旨,可以為寧姑娘破例。如果仙長不放心,可以與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實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這道門。」

  小道童斜眼看陳平安,「你誰啊,這小姑娘的情郎?」

  陳平安只是眨眼,不說話,跟小道童裝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與那個按照輩分算是他師侄的蛟龍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寧姚跟陳平安,「你們可以過關去劍氣長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為難兩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團,大概是覺得那個小姑娘太氣人,乾脆後仰倒去,手腳攤開,大大咧咧躺在蒲團上,然後打開那本道家典籍,蓋在自己臉上,眼不見為淨。

  寧姚伸手握住陳平安,輕聲道:「記住,跨入劍氣長城之後,被劍氣海水倒灌氣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氣機就越亂,只會一團糟。」

  陳平安點頭道:「懂了,我就當是在拉坯,只要心穩,一切就穩。」

  寧姚白了一眼,「泥腿子!」

  陳平安笑著握住她的手。

  寧姚加快步伐,牽著陳平安匆忙跨入鏡面大門。

  坐在拴馬樁上頭的抱劍漢子嘖嘖稱奇,「那邊的年輕一輩,估計得瘋掉不少嘍。這傻小子接下來的待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裡去。」

  腦袋被書本覆蓋的小道童悶悶道:「雖然我不喜歡這丫頭的臭脾氣,可看到她給一個楞小子騙到手,還是有些心疼啊。一個天一個地,這兩人怎麼湊一塊的?不是亂點鴛鴦譜嘛,誰牽的紅線?站出來,我一定戳死他這個半吊子月老,嗯,先戳個半死,留半條命容我駡死他。」

  孤峰高樓之巔,三清鈴之中的一枚,叮咚作響,只是悄不可聞,並未昭告天下,響徹倒懸山。

  然後一縷氣機轉瞬掠至小道童腦袋上,掠入書中,然後那本書好似神靈附體,啪一聲合上,然後對著小道童,就是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悅耳。

  根本來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擊,然後恍然大悟,抱頭求饒道:「師叔,我錯了我錯了……」

  ————

  一步跨入劍氣長城後,寧姚心中一凜,但是很快釋然。

  原來她帶著陳平安跨過倒懸山鏡面後,不是出現在納蘭老頭和師刀道姑那扇大門附近,而是直接來到了劍氣長城的城頭,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頭的那兩段漫長路程,但是如此一來,陳平安估計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

  突兀來到城頭的陳平安,滿臉漲紅,然後臉色鐵青,最後渾身顫抖。

  可是陳平安的眼神,始終清澈,古井不波。

  之前那次是太過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準備,即便是一步登天了劍氣最盛的城頭,陳平安對於吃苦一事,實在是太熟稔,無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樓二層而已,只要不是當場暴斃,陳平安的心境,如有拴馬樁,如江河砥柱。

  兩人所在的這段城頭,附近並無劍修巡游偵查或是砥礪道行。

  一位佝僂消瘦的老人從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寧姚,她有些臉紅。

  老人笑了笑,雙手負後,雖然之前已經看穿大驪少年的底細,可今天還是繞著陳平安又轉了一圈,點頭道:「果然如此。」

  隨即老人有些遺憾,喃喃自語:「阿良哪怕在這裡待了一百年,身上那點書生意氣還是沒有磨乾淨啊,不然拿到那把劍後,差不多能跟道老二在五五之間,如今這般都捨了家當,只是在天外天互換拳頭,有啥意思,一個劍修沒有劍,一個道人把自己當純粹武夫,成何體統……不過話說回來,以她的脾氣,未必願意跟隨阿良便是……可是選擇這個質樸少年,也講不通啊,難道是垂死掙扎,不願就此消逝於天地之間?不對,她的性情,絕不是這樣的,太傲氣了,就像……不能這麼說,應該是像極了她才對,那麼到底是誰說服了她?文聖一脈的齊靜春?齊靜春一個讀書人,學問應該很高不假,可與她,本就不是一路人,照理來說,是說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雖然這位姓陳的老人與寧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並非在心中默念,長篇大論是說出口的,可是寧姚偏偏一個字都聽不到。

  老劍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實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

  更何況還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劍仙覺得必須想一點能夠開心的事情,於是笑望向寧姚這個小姑娘,真好。

  劍氣長城,這一代年輕劍修,天才輩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氣象。

  她隱隱約約之間,已經展露出一枝獨秀的跡象。

  便是這位在城牆上不止刻下一個字的老劍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飛劍的出爐現世。

  之前有趟遠遊,寧姚丫頭有次不管不顧,差點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飛劍,天地異象,因為劍氣長城的某些秘法存在,即便隔著一座小天地和兩座大天下,他與城頭幾個老傢伙都察覺到了異樣,那個脾氣最壞的,差一點就要破壞規矩,闖入浩然天下。

  所幸小丫頭懸崖勒馬,才沒有壞了大道之本。

  寧姚小聲問道:「陳爺爺,他不會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劍仙面對寧姚,那是從來不吝嗇笑臉的,微笑道:「他要有事,陳爺爺估計也得有事了吧?」

  寧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呦,總算有點少女模樣了,看來這外鄉小子功莫大焉。」

  老劍仙不再逗弄小姑娘,「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極好,心性又定,不錯不錯,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這段時間,就讓他在城頭上熬著,當初我那個小鄰居,曹慈也是這麼一步步走過來的。千萬別帶他去北邊的城裡,烏煙瘴氣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毀掉。」

  老人說完之後,就背轉過身,緩緩前行,這一次不再運用神通,在劍氣長城這邊縮地成寸。

  老人就這樣默然守著這座城頭。

  已經不知道幾個一千年了。

  之後陳平安花了五個時辰,才開始能緩緩挪動腳步。

  又是五六個時辰,才開始試圖練習六步走樁,走得生疏,彷彿是稚童頭次學拳。

  寧姚每天都會來城頭這邊幾次,言語不多,然後就會返回北邊的城池家族。

  陳平安的六步走樁逐漸嫻熟起來。

  就這麼一直往左手邊出拳而走,緩慢而堅定,在感覺到筋疲力盡的前一刻,就迅速轉為劍爐立樁,靜止不動。

  這段時間,陳平安沒敢靠近城牆那邊,只是在走馬道上走動。

  據說牆頭以南,就是蠻荒天下。

  而且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會懸掛著三輪明月。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打一百拳,感覺比在浩然天下打幾千拳都要累。

  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陳平安在依稀可見大小兩座茅屋輪廓的時候,看到了那位曹慈,他在一里路之外的牆頭上,練習拳樁,腳步輕靈,出拳如虹,哪怕陳平安不是四境武夫,只是個眼光粗淺的門外漢,都會由衷感嘆曹慈拳架子的……完美無瑕!

  陳平安是從右到左,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則是從左到右。

  兩人視線交匯,雙方都無停步的意思,繼續各自前行,最終遙遙地擦肩而過。

  當下,陳平安一身拳意極為細微,絕大部分都已經被劍氣死死壓制。

  而曹慈一身剛猛拳罡,洶湧外泄,肉眼可見,好像反過來壓制了四周的城頭劍氣。

  在陳平安一路緩緩走樁,最終臨近老劍仙所住茅屋的時候,曹慈已經來回打完一趟拳,趕上了陳平安。

  然後陳平安看到了老劍仙身邊的寧姚。

  曹慈則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師父,大端國師,女子武神裴杯。

  寧姚確定了陳平安的練拳進展之後,這才放心帶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邊城頭,帶著他躍上城頭,眺望那座城池,告訴他自己家在什麼地方,她的朋友們,又分別住在什麼地方。

  而且他們身後不遠處,曹慈在練習一個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邊微笑看著,時不時指點出他那個拳架的某些瑕疵。

  當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頭上閉目養神。

  曹慈練了一晚上的拳。

  陳平安一直練習走樁到深夜,後半夜,盤腿坐在北邊城頭,保持劍爐立樁,緩緩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劍仙來到雙方附近,突然提議讓兩個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無所謂。

  陳平安也無所謂。

  於是老人以手指做劍,開闢出一座短暫的小天地,方圓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觀戰,竟然覺得還挺有意思。

  這一天,在沒有任何禁制的形勢下,兩人就像身處浩然天下的尋常戰場,飛劍、法寶、拳法,雙方只要願意,皆可使用。

  而且在切磋之前,老劍仙告訴兩個同為四境的武道少年,最好忘記雙方不會死在城頭這一點。以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戰對待。

  陳平安傾力出手,三戰皆輸。

  曹慈不知保留實力多少,總之三戰全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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匿名  發表於 2024-4-12 07:41:57
第四卷 劍氣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無第二,拳高天外

  打完最後一場架,曹慈就跟他師父告辭離去,師徒二人應該是就此離開劍氣長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臨行前,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回倒懸山之前,那座小茅屋,能不能幫我照看一下?」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笑道:「沒問題。」

  這是曹慈獨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馬道上愈行愈遠。

  老劍仙對陳平安提醒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沒問題。

  老劍仙隨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劍氣頓時洶湧而至,陳平安當下神魂震蕩,受傷不輕,只能老老實實以劍爐立樁與之抗衡。

  一個時辰後,陳平安才能夠走動,與寧姚來到面向南邊的城牆附近,她問道:「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這點傷不算什麼。」

  寧姚皺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說這裡。」

  順著少女青蔥一般的纖細手指,陳平安視線久久沒有轉移。

  結果寧姚一巴掌拍在陳平安頭上。

  陳平安撓撓頭,趕緊亡羊補牢,「心裡頭,更加沒事。」

  男人的腦袋女人腰,一個拍不得,一個摸不得。

  但是這種話,陳平安哪裡敢講。

  寧姚背靠城牆,憂心問道:「真沒事?」

  一天之內,陳平安輸了三次,輸得不能再輸了。

  第一次是陳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擊,雙方如有默契,都很純粹,可陳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剛好要比曹慈慢上一線。

  不是說陳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傳授的神人擂鼓式,雲蒸大澤式等拳招,一旁觀戰的女子武神都有數次點頭。

  反觀曹慈顯得太寫意閒適了,閒庭信步,未卜先知,料敵先機,陳平安的拳腳,就像剛好湊到他想要到的地方。

  陳平安就沒有打中過曹慈,一拳都沒有。

  在老劍仙和寧姚都覺得一場足矣的時候,這次輪到女子武神微笑建議,再打一架,並且讓陳平安放開手腳,不用拘束於拳法。

  第二場,陳平安用上了飛劍初一和十五,助陣,甚至用上了幾種符籙。

  可是比起曹慈的身法,還是要慢一點,不多不少,依舊是一線之差。

  這一次,就連寧姚都替陳平安感到無奈。

  如同下棋,同樣是九段國手,强九勝弱九,並不奇怪,可如果這個强九棋手,次次半目勝出,恐怕說明兩者之間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後一場架,是陳平安自己提出來,曹慈點頭答應。

  第三場,陳平安開始變了。

  變得不像是在跟曹慈過招,而是跟自己較勁,不斷强行變更既定拳招的路數,試想一下,神人擂鼓式也好,鐵騎鑿陣式也罷,都是崔姓老人錘煉千百萬遍的「神仙手」,陳平安這種行徑,看上去有些自亂陣腳。

  於是曹慈出拳,比陳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線,許多時候,曹慈在陳平安出拳之初,或是拳架中段就打爛了陳平安的拳意,根本就比前兩場還要輸得更慘。

  但是在場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寧姚,最終都看出了陳平安的臨時變陣,大方向是對的。

  最主要的差距,還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場之後,曹慈對陳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說了四個字,再接再厲。

  如果不是曹慈,也不是陳平安,恐怕所有人都覺得曹慈這是在挑釁,是在耀武揚威,或是在居高臨下,俯瞰敗者。

  但是,曹慈的心平氣和,陳平安的心境安定,並不能改變一個事實。

  同樣是四境武夫,陳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實的曹慈手下敗將。

  所以「劍心澄澈、鋒芒畢露」的寧姚才有此問,她擔心陳平安輸了第四場。

  無形中的心境之爭。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壓破碎,恐怕陳平安別說是武道止境,此生躋身七境都難。

  好在陳平安說沒事。

  寧姚相信他。

  陳平安不怕死,她在驪珠洞天的時候就知道,差點死在搬山猿手下,差點為了她跟馬苦玄換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著就不怕輸。

  一窮二白的時候,光腳不怕穿鞋的,可是當寧姚之前在倒懸山鸛雀客棧,看到一桌子的寶貝,才知道原來陳平安已經挺有錢,尤其是武道可期。

  所以寧姚擔心陳平安會鑽牛角尖。

  所幸不是。

  兩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頭上,肩並肩。

  寧姚將一新一舊兩把劍疊放在膝蓋上,陳平安依舊背負只剩下一把槐木劍的劍匣。

  她其實覺得降妖這個劍名挺俗氣的,但是一想到陳平安還背著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計較了。

  陳平安雙拳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千里之外,就是無數妖族大軍的駐地,蜂擁蟻簇,聽寧姚說每一次妖族大軍進攻劍氣長城,這個峽谷就會塞滿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們的頭頂,同樣會有密密麻麻的飛劍。

  陳平安跟寧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麼就隨便聊什麼。

  從老劍仙陳爺爺,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們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擁有四大仙劍之一的龍虎山大天師,談到了仙劍,自然而然就牽扯到了被譽為真無敵的道老二,因為他那把仙劍被譽為「道高人間一尺」,然後就是道老二座下一脈的倒懸山,最後回到了劍氣長城,陳平安的拳法。

  兜兜轉轉,聊得隨心所欲。

  陳平安從未坐過這麼視野開闊的地方,心境上更是。

  就這麼彷彿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對面。

  陳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練拳是為了活命,等到不用擔心壽命的時候,就開始去想自己為什麼練拳,第一次覺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誰都快。後來我又覺得我的出拳,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有道理的,所以我看書,向人請教學問,跟別人學為人處世,讓身邊的人在我做錯的時候,要告訴我。」

  陳平安摘下酒葫蘆,喝了口酒,有些無奈道:「我跟人講道理,歸根結底,是為了讓對方也講道理。而不是我覺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對的。只可惜這趟走下來,很多人連道理都不願意講。」

  「官服,姓氏,兜裡的銀子,幾境幾境的修為,大概他們都很省心省力,覺得這些就足夠講清楚道理了吧。」

  陳平安突然想起劍修左右,那個劍術之高、人間無敵的男人。

  好像這個齊先生的師兄,劍修左右,也很不愛講道理。

  但是兩者是有天壤之別的,一個是主動為惡,一個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就算他倒楣了。

  所以他選擇遠離人間。

  而且他說了一句話,大致意思是說所有修道之人,已經不算……人了,是異類。

  除了字面意思之外,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但覺得這是一句很沉重的話語。

  陳平安轉頭對寧姚笑道:「當然,如果我的拳法,還有以後的劍法,能夠最快!更快!那是最好!

  陳平安將養劍葫遞給寧姚後,站起身,開始緩緩打拳,配合阿良傳授的十八停。

  阿良曾經說過,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樣。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每天要練那麼多拳,還要想這麼多亂七八糟的?!」

  「隨便想想。」

  陳平安滿臉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卻不是懶散,而是自然。

  寧姚轉頭看著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陳平安,問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想了這麼多,會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個曹慈肯定不會想這麼多。」

  陳平安練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種天才,我又不是,我得每一步都多想多做,我一個凡俗夫子,你不也說我是泥腿子,所以必須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錯」,然後才是對,很對,最對的。我急不來的,以前在,拉坯燒瓷,一坐就是一個下午,只能不出錯,才能出現好胚子,很簡單的道理。」

  陳平安習慣性加了一句,「對吧?」

  寧姚反問道:「簡單?」

  陳平安有些納悶,「不簡單嗎?」

  寧姚喝了口養劍葫裡的酒,答非所問,「簡單就好。」

  陳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譜或是崔姓老人傳授的拳架,而是臨時起意,人隨拳走,心無掛礙。

  一停一頓,時快時慢。

  陳平安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長生橋斷了。

  曾經練拳就只是為了吊命,然後我最後還是走到了這裡,找到了你。

  我陳平安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陳平安出拳越來越快,以至於衣袖之間,清風鼓蕩,獵獵作響。

  當初坐在那座雲海之中的金色拱橋上,神仙姐姐說過,要我一定不要辜負齊先生的希望,因為她最早選擇我,是因為她選擇相信齊先生,才願意去跟他一起,賭那萬分之一的希望。

  有這個一,我是這個一,就足夠了!

  城頭上,陳平安驟然之間拳法由快變慢,竟然沒有絲毫突兀。

  橫向移動腳步,不斷對那座蠻荒天下出拳,剎那之間又從最慢變成最快,呼嘯成風。

  崔姓老人曾經豪言,要教世間武夫見我一拳,便覺得蒼天在上!

  陳平安像是在回答一個心中的問題,出拳的同時,大笑出聲道:「好的!」

  寧姚微微張大嘴巴。

  這還是陳平安嗎?

  寧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過了一口滿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隻手掌,抱怨道:「陳平安,我現在一隻手打不了幾個你了。」

  陳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會還手。」

  寧姚白眼道:「你還是男人嗎?這要傳出去,不管是在劍氣長城,還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話死的。」

  陳平安眼神堅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負了,不管我當時是武道第幾境,我那一次出拳,都會最快!」

  寧姚指了指城頭以南,「十三境巔峰大妖也不怕?」

  陳平安點頭。

  寧姚指了指身後,「浩然天下的文廟聖人也不怕?」

  陳平安還是點頭。

  寧姚指了指頭頂,「道祖佛祖都不怕?」

  陳平安點頭之後,輕聲道:「寧姚,別死在戰場上啊。」

  寧姚轉過頭,不再看陳平安,懷抱養劍葫,望向腳下的萬年戰場,點了點頭,眼神堅毅,「我不敢保證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會爭取活下去。」

  寧姚突然笑起來,「陳平安,那你趕緊成為天下第一的大劍仙吧!」

  陳平安撓頭道:「我也不能保證啊,但是我努力!」

  陳平安來到寧姚身邊坐下。

  肩頭靠著肩頭。

  寧姚有些羞赧,便輕輕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開他,陳平安次次靠回去。

  陳平安的肩頭,就這樣搖來晃去。

  最後兩人安安靜靜望向南方。

  一肩挑著齊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

  一肩挑著心愛姑娘的期望。

  雖然不是楊柳依依和草長鶯飛,不是春日融融和青山綠水。

  但是陳平安覺得這樣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

  裴杯曹慈師徒二人緩緩走在城頭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方向,神色認真道:「雖然他的第三境底子,跟我之前的差距,還是比較大。但是我覺得陳平安,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後面的。」

  女武神笑道:「這可是很高的評價了。」

  曹慈問道:「師父,你覺得呢?」

  她輕輕搖頭,「我覺得如何,沒有意義,要看你和陳平安以後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終武道的高低,當然,誰能活得更長久,至關重要。」

  曹慈點點頭,問道:「師父,若是沒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關於這種生死大事,她語氣平淡,「尋常十境武夫,儘量減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難除的生死大戰,可以活到三百歲左右。我大概能多個兩百年。但是多出的兩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嘆道:「到底還是練氣士更長壽。」

  裴杯對此不置可否,問道:「關於陳平安,還有什麼想法嗎?」

  曹慈搖搖頭,「沒了。」

  裴杯叮囑道:「躋身七境之前,你可以離開大端王朝,但是絕對不許去往別洲。」

  「曉得了。」

  曹慈還是無所謂,他的武道,真正的對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來,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腦袋。

  曹慈無奈道:「師父,別總拿我當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頭之前,回望一眼茅屋那邊,她很快就收回視線,笑了笑。

  跟曹慈同處一個時代的純粹武夫,想來會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輩子抬著頭看著。

  羨慕嫉妒他的,望塵莫及。仇恨敵視他的,抓心撓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終巔峰。

  畢竟武無第二!

  ————

  陳平安在城頭上已經待了將近一旬時光,這天寧姚來了又走,說是家裡來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陳平安就繼續沿著城頭走樁,走出十數里後,發現前方站著一個身穿寬鬆黑袍的小女孩,梳著俏皮的羊角辮,似乎在打盹?搖搖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墜下城頭,看得陳平安心驚膽戰,就要忍不住去扶住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兩次遠遊,讓陳平安成熟不少,在彩衣國,在倒懸山,以及在這劍氣長城,三者天壤之別。

  所以陳平安只是喂了一聲,假裝是在詢問,以寧姚教給他的劍氣長城土話,說得蹩腳拗口,問道:「你知道茅屋裡的老人是誰嗎?」

  小姑娘沒有理睬陳平安,依舊在城頭上蕩秋千。

  陳平安在一個自認為合理的距離上停步,打量了一眼她,稚嫩臉龐上竟然還掛著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覺。

  心真大啊。

  陳平安覺得多半是一位天才劍修。

  一瞬間,一個站不穩的羊角辮女孩筆直墜向城下。

  陳平安下意識就要一步掠去,抓住那小姑娘的腳踝。

  但是一隻手掌按住了陳平安肩頭,動彈不得,轉頭望去,發現左手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髮老者,身材修長,髮髻別有白玉簪子,老人對陳平安笑道:「小傢伙,聽你口音,是外鄉人吧?好心是好事,可在劍氣長城,一定要記住一點,不要給人添麻煩,更不要給自己添麻煩。」

  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墜崖」的方向,「這位隱官大人,也不需要你救,她是咱們劍氣長城這一千來,斬殺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劍修,要說妖族最恨之人,隱官大人可以穩居前三甲。你要是沾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劍仙願意跟隱官大人大打出手。」

  陳平安抱拳感謝。

  老人笑道:「老夫姓齊,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聲齊爺爺或是齊前輩都可以。今天南邊有點異樣動靜,我剛好跟好友一起巡視城頭,估計隱官大人也是來了興致,巴不得對方展開攻勢。」

  老人記起一事,突然補充道:「還是別喊我齊爺爺了,齊前輩就行,否則感覺像是在占老大劍仙的便宜,這可使不得。」

  話音剛落,兩人腳下的城牆下方,發出一陣沉悶響聲。

  估計是羊角辮的隱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起的震動。

  老人笑著提醒道:「雖然有老大劍仙幫忙盯著,隱官大人也在,但是你還是要小心一些,兵無常法,妖族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要展開下一輪攻勢。好了,你繼續忙吧。」

  不見老人跨出,就出現在了十數丈外的城頭上,就這樣蜻蜓點水,老人的身影轉瞬之間就消失不見。

  陳平安跳下城頭,轉身返回茅屋那邊。

  老人姓齊。

  斬殺無數中五境妖族的隱官大人。

  陳平安聽到南方大地上響起一陣陣難以言喻的聲響,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種難受,而是動靜不大卻讓人噁心的那種,陳平安趕緊走到牆頭旁邊,舉目望去。

  然後在一望無垠的城外峽谷中,出現了……在陳平安城頭上看那個東西,就像一個人低頭看著不遠處泥地裡的一條蚯蚓。

  陳平安完全可以想像,那條蚯蚓的真實體型,一定極其恐怖。

  然後陳平安就看到城頭這邊,先前那位隱官大人墜落方向,炸開一團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滾向那條大妖。

  之後峽谷內,塵土飛揚,打得翻天覆地。

  在約莫一炷香後,扎羊角辮的黑袍「小姑娘」返回城頭,就在陳平安不遠處,她站在城頭上,使勁張大嘴巴,伸出雙指搖了搖一顆牙齒,最後好像不捨得拔下來,只是朝走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氣的她大搖大擺走在城頭上,城頭走馬道給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頭結茅守城的老劍仙不知不覺來到陳平安身邊,笑著解釋道:「對她而言,沒打死對方,就是自己輸了,所以比較惱火,這時候誰都不要管她,否則會很麻煩。以前也就阿良樂意跟她嘮叨嘮叨,喜歡火上加油和雪上加霜,反正經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離開劍氣長城,估計她有點無聊吧。其實對方那頭不太走運的大妖,只是象徵性過來露一面而已。」

  老劍仙帶著陳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說道:「因為某些原因,你是一個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嘮叨一些。」

  陳平安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

  這天夜幕降臨,陳平安離開曹慈建造的那座小茅屋,坐在了北邊的城頭上喝酒,眺望著那座巨大城池的燈火通明。

  望向寧姚家的方向。

  結果左邊肩頭給人一拍,向左望去,寧姚已經坐在了他右手邊。

  她這次走上城頭,拿來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邊,一壇酒則提了過來,陳平安遞過去養劍葫,寧姚幫著倒酒入養劍葫。

  酒罎空了後,被寧姚隨手丟向城頭以外,摔落在地也不會有聲響的,畢竟小小酒罎,不是先前那個隱官大人。

  寧姚喝了口酒,開始發呆。

  陳平安便陪著她一起發呆。

  寧姚輕聲道:「講不講道理,其實跟一個人活得好不好,沒半點關係。」

  寧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邊,有些人資質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規矩之內濫殺無辜,誰都拿他沒辦法。到了城頭以南的戰場上,這種人依然是響噹噹的大英雄,劍氣沖霄,以無敵之姿鑿開妖族大軍,便是記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有他沒他,大不一樣。」

  寧姚搖晃酒壺,「我走過浩然天下很多的地方,見過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個好胎,就一輩子榮華富貴,衣食無憂,每天只是在那裡埋怨人生無趣,發牢騷,自己太苦了。」

  她將養劍葫還給陳平安,問道:「狗屁倒灶,挺沒勁的,是不是?」

  陳平安想了想,「還好吧。別人怎麼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們心意,未必就是錯的。只要不是喜歡講道理,就一定會活得不好,我覺得就都可以。」

  寧姚沒好氣道:「不巧,還真會活得不太好。」

  「啊?」

  陳平安開始用心思考這個問題。

  寧姚轉過頭,看著用心思量的陳平安,忍不住笑道:「我隨口胡謅的,你還真陷進去了?」

  陳平安喝了口酒,「有煩心事?」

  寧姚點點頭,「有人想要買我家的斬龍台,我不願意賣,人家便出了天價,講道理大義,講世交情分,什麼都講,講得我有點煩。」

  陳平安沒有說什麼安慰的言語,只是輕輕握住了寧姚的一隻手。

  寧姚沒來由笑了起來,「但是只要想到你小時候苦兮兮的日子,餓著肚子,在泥瓶巷裡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我就覺得其實這些都沒什麼了。」

  陳平安笑著望向遠方,清風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樣刮骨錐心了,就像只是家鄉的山林微風而已,柔聲道:「這樣啊。」

  一夜無話,最後寧姚靠著陳平安的肩頭,怡然酣睡到天明。

  陳平安紋絲不動,安靜守夜。

  他曾經見過一句很動人的詩句。

  是在家鄉神仙墳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誰刻上去的。

  陳平安希望誰都可以,只要不是杏花巷的馬苦玄就行。

  「自童年起,我便獨自一人,照顧著歷代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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