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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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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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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1 11:29:4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惜月確實願意,並且如抓住救命稻草。

  瑩月捎給她的一千兩是她也沒有見過的巨額數目,然而她眼下用不出去,連拿都不能拿出來,一旦露了一星半點的痕跡,這張銀票馬上就不是她的了。

  而瑩月透過福全給她的第二次機會,她必須要抓住,如果抓不住,她可能就要無聲無息地湮沒在這宅院中了。

  雲姨娘和她一起努力,費盡多年攢下的全部人脈工夫,終於尋機見到了徐大老爺一次。

  能見到人,剩下的事就好辦了,對付徐大老爺就一個字要訣——鬧。

  鬧到他受不了,什麼事他都會應下。

  徐大老爺這個人,心腸其實並不硬,看不到惜月他想不起來要關心這個女兒,但看見了,還見她被折磨得這麼憔悴,他心也就軟了,雲姨娘和惜月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他給尋一條活路,他沒多猶豫,就同意了。

  去禮部報個名麼,又不費多大事,雲姨娘這麼哭嚎才頭疼,快把他耳膜刺破了。

  兒女婚姻之事,徐大老爺不管的時候,才輪到徐大太太說了算,他一旦伸手管了,那完全用不著跟徐大太太商量,自管出門就行了——當然徐大太太知道這事以後,估計會有一番大鬧騰,所以徐大老爺暗下了決心,這段時間都不要再回家來了。

  諸如此類選秀,規則定得再明,實際操作起來也一定有鑽空子的空間,有那不捨得女兒參加的,或是臨時抓個女婿趕緊把親定了,或是使金賄賂裡老報個病,而如徐大老爺這樣主動去報名,那沒有別的可說,直接登名,等待官家上門帶人就行了。

  方伯爺作為協理,對此事非常上心,天天比承恩公往禮部跑得還勤,徐大老爺是六品官,放眼京城這個品級不值一提,但在秀女名錄裡,他要算顯眼,方伯爺很快就注意到了。

  注意到就呆了。

  他想不通徐大老爺有什麼必要來摻一腳。

  徐家本身不是平民,要說想靠聯姻來維持門戶,那也聯了隆昌侯府了,從利益上來說,再捨個女兒聯姻宗室真的並不必要,宗室絲毫不能插手朝政,可以給徐家帶來的好處實際遠沒有隆昌侯府大。

  想不通,那就是有疑點。

  方伯爺開始查——查了幾天,沒查出頭緒,光知道徐家後院鬧翻了天,徐大太太氣沖斗牛,徐家下人噤若寒蟬,而徐大老爺直接在外面的客棧開了間房住下了,憑徐大太太往鴻臚寺帶多少口信,就是不回去。

  也就是說,這件事在徐家內部都是有分歧的。

  疑點更大了。

  方伯爺努力又查,這次把方向改了改,圍繞著與徐家有關聯的人家開始查,徐家的姻親之一右僉都御史林憲台遠在南邊,此事應該與他無關,順著下來就是姻親之二隆昌侯府。

  方伯爺與隆昌侯之間隔著銀山河海的冤仇,但兩家明面上並沒斷絕來往,洪夫人受了方伯爺的囑託,往隆昌侯府去坐了坐。

  這一坐,坐出點成果來了——岑夫人也並不知道這件事,表現得極為驚訝,並且很不贊同。

  洪夫人不知道這不贊同是哪來的,不過,這事應該也和隆昌侯府沒有關係就對了。

  接下來,是徐家的姻親之三——方伯爺把目光投注回了自己府中,忽然自覺恍然大悟。

  他不知道是不是和方寒霄有關係,也不知道如果有關係,他為什麼這麼做,但是,他就是把方寒霄懷疑上了。

  一個人如果曾經蓄意害過誰,再面對這個被害者的時候,產生警惕情緒的幾率遠大於愧疚。

  方伯爺甚至覺得自己是燈下黑,有點太晚想到他了。

  忙又開始查,不過對於就在自家府中的方寒霄,查他反而比查徐家與去隆昌侯府探話都難得多,因為方寒霄自從回來,根本沒有發展過自己的勢力,偶有吩咐全是直接用方老伯爺的人,方伯爺還沒這麼大本事,去逼問親爹的人。

  而除此外,方寒霄孤身一人,口不能言,所寫過的字紙基本轉頭就填進藥爐裡,對這麼個侄兒,查他簡直如狗咬刺蝟,無從下手。

  至此,問題繞回了最初洪夫人的打算——必須把他從靜德院裡更多地拽出來,建立起他與外部的聯繫,才能從中窺出秘密,取中破綻。

  跟最初比,其實方寒霄往新房走的腳步勤多了,但是僅僅這樣不夠,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恰恰正反應了方寒霄對自身的戒備,他要沒鬼,自己認下來的新娘子,看著也不討厭她,用筆還能和她聊一會兒,沒事還去搶人家的書看,都這樣了,卻就是從不留在新房過夜,為什麼?

  方伯爺和洪夫人越商量,越覺得其中有異。

  那麼這也許就是最大的突破口。

  方伯爺親自上陣,去請方寒霄喝酒,說是為了解開他們叔侄間的一些誤會,好好談一談。

  當著方老伯爺的面邀的,方老伯爺不好勸,但目光殷殷地看著方寒霄。

  他重病過一場後,更希望家中能和睦了,他如今對於方寒霄無條件的偏袒,一面是真的心疼他,一面也是希望能借此抹平去些他心中的不平,讓過去的,就過去罷。

  方寒霄頓了片刻,點頭同意了。

  方老伯爺很高興,方伯爺更高興,當晚就把酒席安排上了。

  對於這個至今摸不透的侄兒,方伯爺已經放棄蒙哄他了,沒用。他因此不憚於直接流露出一點就是想灌醉方寒霄好試探他的意思,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真實目的。

  方寒霄無所謂他試不試探,反正他不會醉,就基本上沒怎麼推拒,算是給了方伯爺面子,到走的時候,他眼角發紅,表情鬆散,看上去似乎是帶了四五分酒意了。

  方伯爺怕他半途跌跤,特意派了個下人把他送回了靜德院。

  至此一切都很正常。

  直到又過大概小半個時辰,新房來了人。

  這個時候夜已經算深了,方寒霄簡單沖洗過,已經上床睡覺了。

  石楠跑來,把門敲得咚咚響,一臉的眼淚橫飛:「大、大爺——」

  方寒霄披著單衣出來,睡眼惺忪地皺著眉,站在臺階上雙手環胸,等她的下文。

  夏夜裡,他身上只有一層衣服,草草披著,小半邊結實的胸膛都直接裸在外面,石楠忽然撞見,嚇了一跳,忙半轉過身去,也冷靜一點下來了,抹著眼淚道:「大爺,我們房裡有蛇,嚇嚇嚇死人了!」

  她邊說邊抖,看上去快要嚇吐了,「盤在床底下,大奶奶晚上渴,要水喝,我去倒水,從我腳邊遊過去的——嘔!」

  她真的乾嘔起來。

  她也是個姑娘家,近距離遭遇到爬蟲類,是真的崩潰,邊哭邊喘氣道:「大爺,求你派個人去幫我們抓一下吧,新房裡人人都嚇傻了,想出來,可是怕院子裡更不安全,現在也不知道那蛇上哪裡去了——嗚嗚。」

  幫她開門的小廝奇道:「我們府裡會有蛇?不過現在這個時氣,嗯——可能真有,那就是打掃巡夜的偷懶了。」

  平江伯府這種門第,當然會有專人負責清理這些蛇蟲鼠蟻,能讓溜到主子房裡去,那就是下人不得力。

  小廝分析完,見石楠哭得慘,還安慰了她一句:「沒事,家蛇一般沒毒。」

  石楠哭道:「沒毒也嚇死人呀!大爺——」

  她想求方寒霄又不好轉頭,方寒霄皺了皺眉,他沒有馬上應聲,是想進去換件衣服,不過看石楠這個丫頭都哭成這樣,瑩月那個膽小的還不知道怎麼樣,他就把衣襟隨意籠緊了點,趿拉著鞋子,大步下了臺階,在夜風中往外走去。

  石楠忙跟上去。

  小廝見石楠哭得都快抽抽了,怕她路上倒下,猶豫一下,也悄悄跟她旁邊了。

  石楠沒拒絕,還感激地看他一眼,她覺得多個男人去安全感又多了點。

  小廝本來沒怎樣,被她一看,胸脯不覺就挺了挺,安慰她:「真沒事,不用大爺出馬,我都能把抓了弄死。」

  石楠道:「嗯。」

  一行三人連跑帶走地往新房去。

  遠遠地,就見到院子裡燈火通明。

  再走近幾步,夜色靜謐中,已經能聽見裡面各種亂七八糟的動靜響著。

  方寒霄的腳步再加快了一點,衣袂帶風,大步近前進去。

  然後他:……

  只見新房裡像開了個演武場,丫頭們手裡拿著拂灰的撣子晾衣服的竹竿條凳等等奇怪物件,一邊啊啊驚叫一邊往床底等各個陰暗角落胡亂去捅。

  瑩月居然也沒空手,她還特別為人矚目,高坐在書案上,手裡拿著把掃帚,抖抖抖地往書案下面胡掃。

  她雖然抖得厲害,從一個側著的背影都能看出她的恐懼,但也掃得特別專注,直到方寒霄腳步不停地大步來到她身邊,從她手裡把掃帚拿走,她愣了一下,才發現了他的到來。

  她大鬆了一口氣地,但同時也非常哀怨地頂著滿臉淚痕問他:「你家為什麼會有蛇——呃,嗚嗚嗚!」

  這是一句話沒說完,把自己哭噎著了。

  方寒霄把掃帚放到旁邊,默默伸手,把她從書案上抱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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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1 11:30:02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方寒霄的到來讓新房裡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丫頭們半夜受驚,鬧了一通筋疲力盡,見終於有人出面做主,陸續著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縮著躲到了一起。

  方寒霄的目光從她們面上掃過,看上去個個都嚇得不輕,沒什麼異常。

  他暫時沒空追究,想要去拿盞燈,四處照著查看一下,但發現有點走不動——因為他把瑩月抱下來以後,他鬆了手,瑩月卻反過來抱住了他的一條手臂,緊緊貼著他,嬌小的身子微微顫抖,眼裡淚光點點,警惕滿滿,蛇從石楠腳邊遊走的畫面大約給了她很大的陰影,她腳尖都是踮起的,看樣子恨不得踩到他腳上去,最好不要再沾到地面才好。

  方寒霄:……

  如果這個時候心猿意馬,他會顯得一點良心都沒有。

  然而他發自內心地覺得,真的也不能夠怪他,全是她的問題。

  他才進來的時候,瑩月的衣衫沒比他齊整到哪裡去,身上只有一套中衣,坐在那書案上瞎忙了好一陣,蔥綠色的肚兜帶子都從脖頸後滑出了一點,他當時見到,也沒有起遐思,只覺得她嚇得怪可憐的。

  可是她現在這麼貼著他,他一動,她就緊緊地跟上來,得寸進尺,毫無顧忌,反而是他要繃緊肩膀,因為他只要微微向她側過一點,手臂就會碰到比她養得圓潤起來的胳膊還要圓潤得多的弧度——

  方寒霄因此苦惱又不自在地看她一眼,想把手臂往外抽開。

  但他一動,瑩月一慌,把他的手臂抱得更緊了,她同時下意識也抬頭看了下他,感覺到他的眼神中好像有點責備——不過她一點都不怕!

  他就算嫌她礙事,真生了氣,那也比長蟲可親多了,嗚嗚。

  瑩月一想到自己睡意朦朧中聽到石楠的驚叫,睜眼看見地上遊動的那個陰影,周身的汗毛都再豎直了點。

  方寒霄沒辦法,只能拖著她,去拿燈,去各處照,把每個房間都走了一遍。

  什麼也沒有發現。

  他往門邊站了站,這回不得不把瑩月從他身上撕下來一點,因為跟他同來的小廝不好進來,但也沒閑著,正在院子裡面找著蛇呢。

  瑩月也發現院子裡有人了,緊張地往門扉後面縮了縮。

  小廝拿著根長竹竿在院子各個角落敲,方寒霄提燈出來,有亮光,他餘光見到了,抬頭道:「爺,沒找著,屋裡那麼鬧騰,鬧到現在,蛇應該是驚到逃走了。」

  方寒霄也覺著是,家蛇凶性一般沒那麼厲害。

  不過,對於瑩月來說,就很恐怖了。

  她不能一直讓人在屋子裡外沒完沒了地找,可這蛇萬一要是沒走呢?它要是還躲在哪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等她睡著了,又游出來,遊到她床上去——!

  一想,她真是連房門後面都待不住了,伸手求助地去夠方寒霄,這件事情上只能指望他,因為她別的丫頭們也都嚇得魂飛魄散,沒一個靠得住的。

  方寒霄無奈,往她那邊靠了靠,擋住她,同時伸手向小廝揮了揮,示意他回去休息罷。

  小廝道:「爺,那我走啦。」

  他離開了。

  瑩月忙跑出來,於是方寒霄很快就覺得自己又舉步維艱了——她養得再好,那點重量對他也不足一提,他為之困擾的是別的方面。

  ——她怎麼就不知道點男女之防呢?

  那麼多書讀哪兒去了。

  瑩月是怕他覺得沒事,跟小廝一樣也走了,一邊貼緊他,一邊軟軟求他:「你能不能別走?我幫你捶肩,幫你——嗯,你有什麼要我做的,我都做,你等天亮再走,行嗎?」

  她還解釋,「真的天亮就行了,雄黃粉能驅蛇,等天亮我讓福全去多買幾包來,就不用麻煩你了。」

  方寒霄聽到那個「都做」,本覺自己心神都散了一散,尚不確定想到些什麼,周身已是血都熱了一下,誰知跟著聽見下文,他四馳奔放的思緒立時歇了:這是把他當臨時的雄黃粉使了?

  他提燈快走兩步。

  瑩月還等他的回答呢,沒等到,差點被他掙脫,忙跌撞著跟上去,這下貼得更緊。

  方寒霄:……

  他喉嚨乾緊,不知道自己何苦來,到底是嚇唬她還是折磨自己。

  他們重新進去,丫頭們正收拾著被弄得東倒西歪的家什,很快收拾好了,宜芳試探地道:「大爺,大奶奶,還有什麼吩咐嗎?」

  瑩月想了想,搖頭:「沒有,你們睡覺去吧。」

  她覺得丫頭們也怪辛苦的,半夜被吵起來累了這麼久,不好意思把人再扣在這裡徹夜陪她。

  宜芳道:「是。」

  六個丫頭拿著各自的「武器」出去了,她們都睡在外面兩側的廂房。

  玉簪石楠是不走的,一個睡在那邊暖閣裡,一個就在這裡和瑩月睡,不過現在方寒霄要在這裡,石楠肯定不能再和瑩月一床睡了,就去暖閣跟玉簪作伴。

  瑩月留她們:「你們不害怕了嗎?大家一起在這裡好了。」

  石楠頭都不抬,胡亂道:「不怕,不怕了。」

  抱起自己的鋪蓋,攆著玉簪就走了。

  瑩月「哦」了一聲,簾子落下,屋裡重新找回了夜的寂靜,院子裡有一隻不知名小蟲唧唧地隔一會兒叫一聲,書案一角的雙耳三足小香爐裡散著淡淡的甜香。

  瑩月在這安寧氣氛裡,終於慢慢冷靜下來了。

  然後她才有閒心關注到自身的狀況。

  ……

  講真,不能怪她這麼遲鈍,她一則是嚇,二則方寒霄一直有點躲她,他一躲,她可不更嚇,更要去賴著他,而且因方寒霄對她毫無冒犯之處,她就也沒覺得自己跟他挨那麼近有什麼不妥——事急從權麼。

  跟被蛇咬死比,挨近一點有什麼的。

  她啟蒙是《女戒》打底,然而真正開蒙是徐老尚書手書的那本小冊子,所以她讀書,但不迂。

  她現在也只是注意到自己衣衫單薄,很不正經,臉紅紅地忙放開了他,假裝無事去披了件外衣,匆匆把帶子繫好,很快又轉回來。

  「你渴嗎?」

  方寒霄搖頭。

  「我給你找本書看?」

  方寒霄又搖頭。

  他又不是她,大半夜看什麼書。

  瑩月悶了下,看他臉色微紅,額上有薄薄的汗意,終於找到件事做,眼睛一亮:「你熱吧?我給你扇扇風。」

  去把她的扇子找到,呼哧呼哧給他扇起來。

  方寒霄倒是真覺得熱,他那邊屋裡有冰盆,瑩月畏寒不畏熱,她夜裡睡覺時不用擺,這屋裡對他來說,就顯得燥熱了。

  何況他還喝了酒。

  大概因著這兩樣疊加,她現在衣著明明穿好了,他心頭的那股燥意仍沒有消去,反而更重了。

  他忍住不去看她,低下了頭。

  她光腳穿著鞋,半邊腳背露在外面,弧度纖細,膚色粉嫩。

  ……

  他覺得自己連鼻腔都熱了。

  忍無可忍,方寒霄把她的扇子推開,指了指床,示意她去睡。

  瑩月誤解了:「你想睡覺?那你睡吧,我床給你——但是,要是萬一它回來,我叫你,你不要生氣啊。」

  她很陪著小心地說著,探身到床鋪裡把枕頭擺擺正,站旁邊等他過去,又看看燈,徵求他的意見:「燈不要熄好不好?」

  熄了她害怕,有光還有點安全感。

  方寒霄一口氣噎在胸膛,他覺得自己在她眼裡搞不好跟她的丫頭並沒有什麼區別——然而,他似乎怪不得她,是他一直沒動過她,才令她在這個局面下,還能全無警惕心,嘮嘮叨叨地跟他話家常。

  苦的只有他,燥意在周身流轉衝撞,尋不到個出口。

  他最好連她的手指尖都不要再見到,那大概還能冷靜一點。

  抱持著這個念頭,他不管瑩月的問句,直接俯身把她抱起來,想把她丟到床鋪裡去,讓她老實睡覺,然後直接把帳子放下隔開。

  但他錯估了自己的狀況與定力。

  瑩月忽然懸空,一嚇,伸手胡亂抓著,想勾他的脖頸穩住身形,沒勾住,順著他胸前一路半摸半撓了下來,最後拽住了他的衣襟,把他本來籠緊的中衣拉得重新半敞開來。

  「……呃。」

  瑩月很懵,不過下意識道歉,「對不起。」

  順便控制不住瞄了一眼近在眼前的胸膛——他真的熱呀,胸膛上都是汗。

  那股熱意彷彿要掙破堅實的筋骨,熱辣地撲到她面上去,不知怎的,片刻間瑩月臉也紅了。

  好在很快,她感覺自己被放到了床上。

  她心慌慌地,沒話找話:「你是想叫我睡?那你不睏嗎?我還是陪你說說話吧——」

  她終於把嘴閉上了。

  因為她發現方寒霄沒有直起身撤走,而是把頭埋到了她脖子裡,高大的身軀籠在她上方,沒有和她怎麼接觸,但差距只在毫釐之間,隨時有壓下來的威脅。

  這份最直觀的來自男人的壓迫終於令她感到了危險。

  她開始害怕起來。

  但這害怕與長蟲帶給她的不同,她心底沒有冒涼氣,反而是發熱,發慌,亂跳,跳得她覺得他都肯定能感覺到了。

  瑩月張了張嘴,想說話,問他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也想叫他讓開,但都沒說出來——她直覺自己最好一句話不要說,一下也不要動,把自己當成一段木頭,把這個很詭異的時刻捱過去。

  她很盡力地按照直覺做了,但是她淺淺呼吸,淡淡馨香,不管她本人有沒有開竅,都不影響她作為一個妙齡少女對男人的吸引力——甚至於,她思無邪的本身,都是一種致命的誘惑。

  她什麼都不懂。

  每一點的情事,都將由他親手教給她。

  方寒霄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大力氣,才迫使自己從將要焚毀的理智裡拽出了一線清醒。

  這不對勁。

  他是個正常男人,有欲望再尋常不過,然而也正因為他是個正常男人,他不會突然出現這種近乎瘋狂的衝動。

  男人骨血裡就算有屬於獸性的一部分,終究是個人,人性必然壓倒獸性,如果反之,那也不算個人了。

  ——他現在就很不想做人。

  但他又分明清楚,他不是那種人。

  理智與欲望在他腦中劇烈拉鋸,在他幾乎就要忍耐不住之時,他終於覺出了是哪裡不對勁——瑩月頸間與髮絲裡只有皂角澡豆一類的清香,與他之前聞到令他燥意深重的甜膩香氣截然不同。

  他手指蜷起,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然後借著這疼痛再多掙出一點理智,慢慢地,踉蹌著離開她,爬起來,往書案那邊走。

  三足小香爐裡一縷細煙繚繞而上。

  方寒霄沒有細看,直接伸手掐滅。

  他半閉著眼,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氣。

  硯池裡的墨這時候已經半乾,他沒有心思重磨,沾著硬寫了一行字,拿回床邊去問她:香是哪來的?

  瑩月已經坐起來了,眯著眼睛看——他站得有點遠,字還很亂,她不仔細一點看不明白。

  「好像是哪個丫頭點的,說也許能把蛇熏跑。」她努力回憶著,「當時太亂了,我不記得到底是誰,不過肯定不是玉簪石楠,不然我會記得。」

  方寒霄點點頭,把紙揉了,返身要去推窗,想讓屋裡的味道散散。

  但瑩月回完話本來只是小心翼翼看他,想問他怎麼了都不敢出聲,見他動作,卻是急了,忙阻止道:「別開,當心它在外面,又跑進來。」

  她連個「蛇」字都不敢提了,不放心,又過去,想看窗子有沒有已經被他推開一條縫。

  還好沒有。

  她鬆一口氣,然後發現了新的問題:「——你把我的筆弄壞了。」

  方寒霄隨手拿的自然是自己最習慣用的那根碧玉管筆,硯池墨不足,他硬去沾,把毫毛都沾劈開了,看上去亂糟糟的。

  方寒霄:……

  怎麼就成她的筆了。

  他這一個念頭沒有轉完,被帶歪的思路旋即又回到了要命的軌道上——香滅了,但他先前吸進去的吐不出來,而她還走近他,要拿他身邊的筆。

  他不是野獸,可也不是聖人。

  他捏住了她的手腕,瑩月沒來得及拿到筆,指尖不小心一拂,還把筆拂落到了地上,清脆一聲響。

  瑩月聽著那聲響,心都要碎了,忙低頭要找:「我的——唔唔!」

  她說不出話來心疼她好看的筆了,因為嘴被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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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方寒霄一手抓住她的手還不夠,另一手還直接扣向了她的腰,把她拉到更近,腳尖碰腳尖的程度,然後低頭,親她。

  這是他對於自己在幾乎自虐一般的忍耐之後的一點獎賞,他認為他可以,並且有權向她索取。

  嘴唇相碰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太陽穴附近的青筋都似乎跳了一下。

  熏香的餘韻仍在影響著他,每一點接觸,都令他的感官放大,他一邊覺得滿足,一邊屬於欲望的那根弦又在瘋狂叫囂不夠。

  他控制不住地試圖深入,沒有遭到任何抵抗——瑩月已經完全是直著眼的狀態了。

  她在這上面是一個墨點都沒沾過的雪白白紙一張,方寒霄看她頸項,她出於本能知道要害羞躲避他,不許他看,但眼下的接觸超出她能處理的範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什麼反應也給不出來。

  她的溫馴令方寒霄感到滿意,並得到了一點安撫,他攫取的同時,也努力壓制著自己。

  他不想在這種情況下對她怎麼樣。

  他傷病遠走,處心積慮,不擇手段,做很多他從前不屑做的事,他連一心為了他的方老伯爺都騙,但他畢竟不願意淪落到欺負這麼一個小姑娘的程度——良心是什麼,他或許已經不太知道,但這一點傲氣,他還丟不掉。

  不過……

  她真甜啊。

  不論嘴唇牙齒,當然本來都是無味的,但他不知道從哪裡生出來的感覺,就是覺得她嘗起來甜得要命。

  不僅甜,還很軟。

  方寒霄很滿意,他覺得她就應該是這樣的,又甜又軟。

  這個「應該」是哪裡來的,他沒空細想。

  ……

  瑩月不滿意,她回過神,開始掙扎起來了。

  方寒霄實際上親得很胡亂,並無什麼章法,以至於沒多久,瑩月舌尖都發疼了——她嘗他可不甜,只覺得有淡淡殘存的酒氣,熏得她心臟快跳出胸腔,十分令她惶恐。

  她不能確切分辨自己的情緒,但疼這一感觸是很直觀的,她忍不住伸手推他。

  如螞蟻撼樹。

  瑩月急了,嗚嗚地從喉間發出一點聲響,不但推他,還上腳踢他了——因為疼痛之外,她還要喘不上氣了!

  方寒霄被她騷擾著,終於放開了她一點。

  瑩月連忙大口喘氣。

  她脖頸一片都是粉紅,也不知是憋的,還是羞的。

  這給了方寒霄新的目標,他伸手就摸了一把。

  啪。

  瑩月自由的那隻手反手就拍了他一下。

  不想拍出來的動靜遠比她以為的大,她又有點害怕,悄悄瞄他。

  方寒霄沒有打回她的意思,只是微微別開了臉。

  他的臉也是紅的。

  瑩月無端膽子又大了點,跟他講道理:「——你,你幹什麼啊?」

  她是試圖講道理的,但這個狀況下,她也不知道該怎樣講,話一出口,稀裡糊塗的,跟沒說一樣。

  她呆了一會兒,終於找到個疑似問題:「你是不是有點喝醉了?」

  方寒霄頓了一下,沒跟她解釋熏香的事,她這樣的天真姑娘被親了還要發傻地問他幹什麼,應該根本想像不到熏香還可以做出催情的效果,他也不想跟她說明,就點了下頭。

  過了起初最煎熬的那個時段後,他現在已經比較能控制住自己了,這一方面是他的意志力,一方面使用人應該是不想被發現使了這種招數,點燃的熏香效力不是十分強勁。

  所以,他可以清醒想一點別的問題了。

  他轉頭找了找,另拿了支筆,寫:你當真不知道我幹什麼?

  這問題就很大了。

  出去讓別人欺負了豈不是也不知道。

  瑩月沒有回答他——或者說,她用又粉上一層的脖頸做了回答。

  ……怎麼會不知道,她再白紙,她不是白癡呀。

  方寒霄心裡被貓爪抓了一樣,一邊瞥著她,一邊用筆在他剛才寫的那句話的其中三個字旁點了一點——你知道。

  瑩月招架不住他,扭頭要走,嘴裡很不願意地嘀咕:「有什麼好問的。」

  方寒霄擰著她的手腕把她拉回來,抵在書案上,一手寫:不回答,不許走。

  寫完了捏她的下巴讓她側頭看。

  瑩月很煩,把眼一閉。

  她一閉,唇上就一熱,他又親她。

  唬得瑩月立刻睜大眼睛。

  「我——」她想認慫回答,一開口,他的舌尖順勢又抵進來。

  他這回溫柔了點,但她更難熬了,因為她不但疼,還麻,還癢。

  先前她覺得他餓了一樣在啃她,現在她覺得他把她當成糖在吃了,唇舌裡外,舔來舔去沒個完。

  她腳軟了,身子往下滑——沒滑下去,他又把她的腰扣住了。

  方寒霄好像還找著點竅門,先前沒有碰過的角落,他這回也照顧到了,雖然瑩月並不想要這種照顧,她真的難過,又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心裡滿漲,又好像還缺點什麼,這矛盾錯綜的感覺她竟找不出個準確的詞匯來形容——她書還是讀得太少了,該再多讀點。

  她還想伸手推他,然而她腳都軟了,手上又能有什麼力氣,方寒霄由她推著,都沒費心去抓她的手。

  不過很快,他被針紮了一樣,不得不馬上退後並控制住她——因為她推他肩膀推不動,往下亂推到不該推的地方了。

  瑩月被他剎那深濃的眼神看著,有一點嚇到,他看上去真的像要吃人。

  但她也很委屈:「——你戳得我痛了。」

  她忍好一會了,一直推他也為這個,之前還好一點,她還能往後縮著,現在她被抵在書案上,躲沒處躲,推又推不動,只能退而求其次,想把他小腹下藏的不知道什麼物件弄走,好歹別一直戳她。

  方寒霄狹長的眼睛眯著,眼底映著紅意——不懂事的小丫頭,還埋怨他,她不知道他對她有多麼手下留情。

  方伯爺用心良苦,勸酒,家蛇,熏香,他在查知熏香的那一刻,已經想明白了這是一整套的算計,他如果將計就計,就像當初昏禮時認下她一樣,對他以後的路會更便宜。

  他硬撐在這裡,就是不要她,才是一個絕大破綻——方伯爺顯然是察覺出來了,才出了這一招。

  但他仍然固執地要把這個破綻留下。

  她埋怨他其實不算埋怨錯,他打從事情的一開始,對她而言就不是個好人,他出賣自己的婚姻,然而未打算永遠如此,他所謀的事無論成與不成,又怎麼會被一個替嫁來的假新娘綁住手腳?

  在他原來的計劃裡,他會與她些銀錢,替她安排一個安穩的去處,看在他與徐家畢竟還有一點淵源的份上。不過,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她從徐家養出來,居然會是這樣的呢。

  他努力過了,克制過了,挑剔過了,可是就從頭到腳對她生不出一點兒反感。

  不但如此,他甚至於不想用如今的自己對她怎麼樣——她的一切都是本真,然而他不是,他藏了那麼多秘密,不論她如何看他,看見的都不是真的他。

  從某個意義上講,不但徐家騙婚了他,他也騙婚了瑩月。

  如果知道真實的他比她以為的要壞得多,她還會不會在這裡呆呆地任他親完,只知道臉紅?

  瑩月可不覺得自己是「任」他親完,她反抗了的,只是沒有成功而已。

  方寒霄總不給出反應,但是周身那股要吃人的氣勢下去了點,她把手向後壓到書案上,一邊小心打量著他的臉色,一邊反扶著書案試圖從他的壓制下往外挪——

  才動兩步——謔,他又要吃人了!

  而且眼睛比剛才還紅!

  瑩月嚇得,差點竄書案上去。

  她要哭了,她幹什麼了嘛,他都不親了,那她走也不行。

  她不知道的是,她這麼近地磨著方寒霄走兩步,夏夜衣裳那麼單薄,比剛才推他一下還過分——方寒霄舌尖都抵到了齒縫間,然後於千鈞一髮之時醒覺直接咬破了舌尖,才把幾乎沖喉而出的秘密壓了回去。

  憋得他捏住瑩月下巴,照著她的唇就咬了一口。

  瑩月嘗到了血腥味,頓時委屈:「——你把我咬破了。」

  方寒霄無語,把自己的舌尖伸出來給她看了看。

  瑩月已經皺起來的臉又放鬆了:「哦。」

  這小沒良心的。

  方寒霄看她表情變換,就想再咬她一口。

  瑩月對於危險的直覺還是很厲害的,馬上道:「你痛不痛呀?」

  方寒霄深深望著她,點頭。

  痛,並且,他痛的不只是舌頭。

  瑩月眨著眼,勸他:「那你不要再鬧了,我床給你,你睡一會兒好嗎?」

  方寒霄眼神瞬間眯起,似寒星——他鬧?

  他覺得她很欠他再鬧一鬧,不過,就算瑩月不動,由著他來,他也不能再放肆了。

  再繼續,真的該出事了。

  但他也不想放她走,他分辨不出是熏香還在作怪,還是純粹出於自己的貪念本心——都無所謂,那又有什麼關係。

  他就是要把她扣著。

  瑩月被他眼神所懾,老實了一會兒。

  就一會兒,然後她又忍不住了,小聲道:「我腰酸。」

  她不是純找藉口,書案硬邦邦的,她後腰一直抵在上面,還近乎是有一點向後彎折的角度,發酸是難免的。

  她聲音裡帶著一點討饒的嬌意,方寒霄心下又起了一點酥麻,眼神深著,伸指輕輕勾她下巴,再次教她轉過去看那張紙。

  瑩月垂著眼睫,目光倏忽飄過去了一下,然後飛快飄回來,怕再惹著他,哼唧著不敢不答:「知道啦。」

  方寒霄目光就不從她臉上移開,手腕伸出去自管轉動,寫:那我在幹什麼?

  瑩月傻眼——這還得追問?

  她被逼得心臟亂跳,無處可逃,終於低聲說出一句:「你——就親我嘛。」

  她心裡覺得這問題傻得很,不知為何,偏偏被這麼個傻問題逼到羞得不得了。

  他真是太壞了。

  幹了壞事不臉紅,還非得逼她說出他是怎麼壞的。

  方寒霄低笑一聲,就笑在她耳邊,微醺微燙的吐息襲在她耳廓上,笑得她耳朵都熱了。

  但他終於向後退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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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方寒霄退開後,往床那邊指了指。

  瑩月這次再也不敢和他囉嗦了,忙著就走了過去。

  她知道他在做什麼,但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她心裡還是迷糊著的,只不敢再問他,也不知道要怎麼問——怎麼開口都很奇怪。

  她就逃避且自我安慰地想:等他酒醒就好了。

  不過她心裡也猶豫著,如果他現在要走,她是叫他還是不叫他呢,不叫吧,長蟲的陰影還在籠罩著她,叫吧,他要再鬧她,她又有什麼立場拒絕。

  她正這麼想的時候,發現方寒霄走過來了。

  瑩月:「……」

  她盯著他接近來的步子,腦中飛快計算起來——算出一團漿糊。

  方寒霄腳步未停,但不如她所想,並未捲土重來,只是中途拖過一張椅子,咯吱咯吱地拖到床邊兩步遠時,坐下。

  然後他就不再動了,長腿交叉,低頭閉目,一副養神模樣。

  瑩月愣了愣,燭光燃到此時無人去剪,屋內光線已微微有些昏暗,他英朗的側臉在這昏暗裡也透出些柔和。

  她忽然明白過來,他就是要這樣在這裡守她安眠了。

  瑩月心裡一落——是安心的落,除此之外,又別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滋味。

  她忽然覺得,他這麼看上去好高大也好英俊啊。

  當然她從第一眼就知道他生得好,氣度也不俗,不過眼下的感覺卻同從前都不一樣,雖然他穿得那麼隨便,鞋都是半趿拉在腳上的,但她卻反而第一次這麼明晰地,好像撥開了眼前一層迷霧一樣地認知到這一點。

  這個認知沒來由讓她有點害羞。

  瑩月咬了咬唇,覺得痛,嘶地小小倒抽了一口涼氣——方寒霄沒真的把她嘴唇咬破,但也差不多了。

  方寒霄耳力極佳,這點動靜他也聽見了,睜了眼,眉目微抬,望過來——

  咚!

  瑩月往床鋪上一倒,然後拉被子飛快把自己從頭到腳都罩了起來。

  方寒霄耳力再好,閉著眼,不知道她偷看過他一會——要是知道,他又得給自己找點罪受,見她縮成一小團,絲被嚴實地要把自己悶死,那姿勢定然不舒服。

  他有心要過去,把她的被子往下拉一拉,想想今晚上也算把她嚇得夠了,再招出點什麼來,那真沒法睡了。便又罷了,重新閉上了眼。

  這時候,桌角燈燭爆出一個燈花,最後閃爍了一下,滅了。

  屋裡陷入了黑暗。

  瑩月鬆了口氣,悄悄把腦袋從絲被裡鑽了出來。

  她趴在枕上,靜靜地適應了一會兒,就又能影影綽綽地看見坐在她床邊不遠處的身影了。

  安穩,沉默,並且可靠。

  她看不透他,從來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這一刻,她奇異地覺得安全。

  長蟲也不能再威脅到她。

  就是讓他這樣坐著真的挺不好意思的,可是她讓他睡,他又不睡,真沒辦法。

  睏意已經襲來,瑩月一邊儘量無聲地打著哈欠一邊想,她就先睡一刻,睡一刻她就起來,把床給他,她坐著好了——

  她睡了過去。

  **

  天光亮起。

  瑩月朦朧裡覺得今天的床比平時窄。

  她怕冷,在徐家時,冬日裡供應到清渠院的炭火沒那麼足,她都是和自己的丫頭挨著睡好取暖,平常季節為了方便伺候,或是一處說說話打發時間,玉簪石楠也會時不時陪她,所以床上有別人這件事,她是習慣的。

  但不管是玉簪,還是石楠,不會占這麼大地盤,把她擠得都快貼到牆上去了。

  瑩月睡眼惺忪,慢騰騰地在枕上轉過頭去,想看看是怎麼回事。

  她對上了一張眉目舒展,看上去睡得很安適的一張俊容。

  ……

  瑩月直了眼神,僵了身體,整個人已近石化。

  躺她旁邊的自然是方寒霄,方寒霄其實並未睡著,他坐了小半夜,身板難免有些發僵發酸,躺上來閉目鬆散一下。

  其實他累了可以走,把玉簪石楠找過來替他就行,這本也是她們的差事。

  但他沒走。

  原因非常簡單,他不想走。

  他的興致在後半夜已經平息,他不想再對她做什麼,但他仍舊不想走,在有過先前的錯亂以後,他無端想在這裡留下來,哪怕什麼也不做,就這麼近在咫尺,坐臥相對。

  他心裡就能生出一種滿足感——無法解釋,而確實存在。

  把這感覺剖析得再明確一點,就是他不想離開她。

  方寒霄為此生出一點苦惱與慌亂,他不懂自己這聖潔的情緒是怎麼來的,簡直有點可笑。

  最糟糕的是,他還真的總有點想笑。

  這麼把自己磨到快黎明,借著灰濛濛的天光,他探一探頭,就能看見她睡得很香,半側著的臉頰都紅撲撲的。

  沒心又沒肺的小東西——

  方寒霄捏捏自己發僵的腰眼,就站起來,把她往裡面挪挪,然後毫不客氣地占掉她大半位置,躺上去了。

  他其實也很睏,但這個時辰了,他不可能再在這裡睡著,就是小憩一下,另外還出於點莫名的心思,最好嚇她一跳。

  瑩月確實嚇著了。

  嚇呆了。

  方寒霄感覺到她的動作,以為她下一個步驟該尖叫或是用力推他了,誰知什麼也沒有。

  他等了一會,還是沒等著她的反應,奇怪地睜開了眼。

  她確實是醒了,只是盯在他身上的眼神發直,好像連眨眼都不會了似的,半天,睫毛才霎一下。

  別的仍舊什麼動作也沒有。

  方寒霄伸手,到她眼前面晃了晃。

  她不動。

  不至於罷,他就在她旁邊躺一躺,什麼過分的事也沒幹啊。

  方寒霄都疑惑起來了,他半抬起身,湊過去,親她一下。

  然後拉開點距離再看。

  瑩月這下終於給反應了,她把薄薄的絲被拉起來,把自己蒙進去了。

  然後在裡面抖。

  不知為什麼,方寒霄覺得她現在很害怕——可是怕什麼啊?

  昨晚她都沒這樣。

  方寒霄不太高興——他絕不肯承認他有點受傷,抿著唇,翻身起來。

  他感覺得出來她現在情緒和昨晚的不一樣,現在她對他是真的抗拒。

  那種程度令他連強硬地去把她從被子裡剝出來都辦不到。

  他往外走。

  玉簪石楠已經等在外面了,只是很有默契地都不進來,兩個坐在堂屋門檻上,各自安靜繡著帕子,見到他出來,忙把繡活丟過一遍,站起來。

  「大爺醒了。」

  方寒霄聽到這個「醒」字,心頭悶氣又起——他是怎麼幹出這種蠢事來的?

  不睡覺守著她,就等醒來看她的冷臉。

  他臉色掩飾不住地不好,玉簪石楠面面相覷,這一大早的,是怎麼了?

  難道小倆口吵架了?可一點動靜也沒聽見,方寒霄不能說話,瑩月總是能的。

  見方寒霄已要往門外走了,石楠直覺不好,慌慌張張地道:「大爺等一等,我這就去打水給大爺洗漱。」

  方寒霄腳步慢了一慢。

  石楠鬆了口氣,忙衝出去了,玉簪則往裡走,嘴裡道:「大奶奶難道還睡著?我去服侍大奶奶起身。」

  方寒霄站著不動,只是凝神了起來。

  但一時只聽見裡面玉簪低低的詢問勸說聲,大約顧慮他在外面,說的什麼,還不大聽得清,似乎是在問瑩月怎麼了。

  瑩月的聲音並沒有響起來。

  過一時,倒是石楠先回來了,請他坐下,把青鹽清水等物給他。

  方寒霄一邊心不在焉地洗漱,一邊繼續聽著裡間的動靜。

  瑩月終於出聲了:「沒事。」

  「沒吵架。」

  她剛睡醒,人可能還躺著,聲音顯得比平時還軟一點,她也沒想到要收斂聲音,就是正常音量。

  方寒霄聽得清楚,心頭那股悶不覺就下去了。

  聽她這樣說,玉簪的聲音也輕鬆並且大了起來:「那奶奶還躺著,嚇我一跳,大爺都起來了。」

  她聲音又壓低了,但因為裡面摻上了喜悅之情,壓抑不住地比先還是大了一些:「——奶奶,難道是圓房了?」

  裡面靜了片刻。

  「嗯。」

  方寒霄:……

  他驚的,原要吐出來的一口漱口水生生咽了下去。

  嗯?

  他怎麼她了,她就「嗯」了?!

  裡間,玉簪歡喜極了,乃至都念起佛來。

  方寒霄目光一轉,發現站他旁邊的石楠也是滿眼放光,還輕輕捂住了胸口,一副替她主子操碎了心終於放心下來的模樣。

  ……這都什麼跟什麼。

  只有瑩月不開心,她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委屈,說玉簪:「你別念了,你不知道我早上醒來,都嚇死了。」

  方寒霄喉間齁鹹,默默想,他現在也很驚嚇。

  然而瑩月的話還沒有完,她接著道:「你快想想,我會不會有寶寶呀?要是有了怎麼辦?我一點都沒有準備好,唉。」

  她聽上去很認真,因為她是真的以為圓房了——親了,還睡在一張床上了,這還不算圓房嗎?

  徐大太太什麼都沒教過她,就這點知識,還是她嫁過來以後被丫頭們圍著嘮叨知道了的。

  她這句話沒有說出來,但方寒霄已經終於弄懂了她的腦回路。他默默重新喝了口水漱口。

  他也沒有準備好,好嗎?

  ……

  養個像她那麼笨的寶寶,要操多少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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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方寒霄捏著燃剩的半截香,回到了靜德院。

  他原來打算借方老伯爺直接去找方伯爺的晦氣,但他現在心情好了,又不想這麼做了,方伯爺想玩,那就陪他玩玩。

  他跟方老伯爺打了聲招呼,說過午時要出門一趟。

  方老伯爺精神矍鑠,眼睛都樂得眯成了一條縫:「去吧,去吧!」

  孫子之前圓沒圓房他不知道,但夜夜都宿在靜德院裡是明擺著的,看在他白日往新房的腳步總算漸頻,方老伯爺忍住了沒有催——看看,他老人家的等待是值得的!

  哎呦,他先要個小重孫還是重孫女好呢?想一想都不錯啊。

  方寒霄:……

  只能當做沒有看見,回屋倒頭先補一場眠,直睡到近午,爬起來抹了把臉,換衣裳往新房去。

  才進院門,已聞到一股濃重的雄黃味,看來是撒過一圈雄黃粉了。

  丫頭們正擺飯,瑩月暫沒過去,坐在書案前,埋著頭。

  方寒霄走近了,才發現她對著那支碧玉管筆發呆。

  筆已經摔成了兩截,碎倒不算很碎,但也肯定用不成了。

  他不從房門進,直接隔窗取了支筆——他這個動作驚動了瑩月,她咣當就往身後椅中一退,然後站起來要跑。

  方寒霄早上時洗漱完就走了,沒和她說話,她當時鬆一口氣,沒想到他這麼快又回來了。

  她不知自己要跑什麼,可能大概有那麼點糊裡糊塗地「圓了房」,短時間內還難以面對他的意思。

  這時方寒霄簡單幾個字已經寫完,拿起紙張對著她晃了晃:街市,去不去?

  這五個字瞬間黏住了瑩月的腳步。

  她肩膀還縮著,眼睛已經亮起來,但一時沒有答話。

  方寒霄把紙筆放下來,轉身要走,瑩月忙道:「我我去!」

  她從沒有去過街市呢,前幾次出門都只是坐在馬車上看,但方寒霄這個意思,顯然是可以下來逛逛——或者專門就是逛去的,她紅著臉跟他確認:「我可以進鋪子裡嗎?」

  方寒霄點點頭,重拿起筆敲了敲那支斷筆,然後寫:把這帶著,去修補一下。

  還可以修補呀。瑩月出去的心頓時更盛了,連忙點頭:「好。」

  她遲疑片刻,邀他,「你用過午膳了嗎?」

  沒吃快點一起吃,吃完好出門。

  方寒霄搖頭,寫:我們出去吃。

  「哦哦。」瑩月又是忙著點頭,她也沒有在外面吃過飯,感覺方寒霄的每個提議都切到她心坎裡。

  她聽話走回到書案前,拿兩張宣紙把斷裂的筆包起來,又去立櫃那裡,把她的碎銀都拿出來,玉簪石楠這時候也過來,幫著找了個荷包把碎銀裝好。玉簪有點擔憂,低聲道:「奶奶的身子出門能支撐嗎?」

  瑩月茫然:「我沒事呀。」有什麼不能支撐的。

  玉簪也不很懂,是早上時別的丫頭們知道了「圓房」的事,七嘴八舌說起來的,言辭中都覺得瑩月現在應該比較虛弱——那六丫頭進房的時候,方寒霄已經走了,玉簪石楠圍著瑩月在恭喜,六丫頭不好問其中細節,長房上一輩的方大老爺和方大夫人已逝,諸如貞帕這樣的物件不是她們丫頭有資格驗看的,只能從眼前推算。

  那麼,方寒霄天明才走是明擺著的,這麼大的事,也不可能瑩月主僕三人都弄錯,可見是真的確實的了。所以,她們也都照著真圓房的路子在提供意見了。

  石楠想了想:「奶奶應該是歇過半日了,所以好了。」

  方寒霄咳了一聲——藉以把他快沖到喉嚨的笑意壓回去。

  一個傻姑娘帶兩個傻丫頭,這組合虧得能混到今日。

  但瑩月以為他是在催促,忙道:「我好了,來了。」

  就往外走,玉簪石楠她還是帶著的,別的丫頭照舊留下,已經擺好的飯菜就給她們用,也不浪費。

  很快,他們坐在出門的馬車上了。

  在車上,瑩月想起來,目不斜視地跟他道:「點香的是叫曉霞的那個丫頭。」

  方寒霄心中一訝,還存著的淡淡笑意消去了,轉頭看她。

  「你昨晚上有去滅香嘛,」瑩月小聲解釋,「還問我是誰點的,我當時以為你不喜歡那個味道。但是早上的時候,你——你又進來,把剩的半截香拿走了,我覺得好像不對,丫頭們來的時候,我就問了一下。」

  方寒霄早上沒和她說話,但有進來過一下,她當時還害怕著,不敢看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就看到了他這個動作。

  這次車裡是放了紙筆的,方寒霄寫:怎麼問的?她肯說?

  瑩月道:「我找了藉口,說香很好聞,問是誰點的,是府裡領的還是外面買的,還有沒有了,她就站出來了。」

  方寒霄訝異又贊許地看她一眼,這個問話聰明到刁鑽。

  那個曉霞一定以為自己的所為正好切合了她的心思,助了她一把,所以才敢站出來承認。

  瑩月卻很困惑,扭頭求助地看他:「她雖然認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顯得很得意,還覺得我應該賞她似的,我怕她看出來我套她話,只好給了她一塊碎銀。不過,她為什麼這麼想啊?她不覺得自己有可能做錯事嗎?」

  方寒霄:……

  他無語著,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能說什麼,正這時,見到瑩月飛快又把臉扭回去了。

  她不來這個小動作,坦然一點,方寒霄沒想怎麼樣,她一這樣,他那點惡劣心思又來了,像調戲民女的惡霸一樣,把她逼到角落裡——這很容易,馬車上本來就這麼大點地方,然後湊上去親一口。

  柔軟的唇與唇一碰,瑩月心臟劇烈地跳起來。

  她整個人驚羞得也險些跳起來,這可是在外面,還是白天!

  她勉強壓著,什麼動作都不敢有,瑟瑟縮著,聲音也壓得低低的,怕叫人聽見:「——你酒還沒醒嗎?」

  方寒霄退回去,隨意寫:醒不了了。

  瑩月一看,就很悶,她覺得她被敷衍了。過一刻,才有點不甘又不解地道:「你是不是也在得意?」

  都為什麼這樣啊。

  方寒霄要否認,他有在得意嗎?但他順著瑩月悄悄瞄過來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嘴角,是上揚著的沒有錯,他嘗試了一下,還壓不下去。

  好吧,得意就得意。

  他的心情確實很久沒有這麼明亮過了,亮到他覺得別的事都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瑩月試圖跟他講道理:「你不要在外面這樣——」

  方寒霄飛快寫:在家裡可以?

  瑩月愣一下,不說話,只是臉頰慢慢紅了。她說不可以——也不算呀。

  而且,房都圓了,還不許他碰一下,她自己也覺得自己怪沒道理的。

  方寒霄沒逼她回答,但也不撤走,就看著她,等。

  瑩月耗不過他,被看得坐不住了,只好道:「你真無聊。」

  就、就不能把她的沉默當默認嗎?還要看,看什麼。他真要做的時候,從來也沒徵求過她的意見呀。

  方寒霄不覺得無聊,他覺得可有意思了,要不是前面車夫嚷了一嗓子,他能就這個話題把瑩月磨到想跳車。

  「爺,你說的藥堂到了!」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

  方寒霄這才寫了一句:你等著,我去去就來。

  然後他把筆丟下,下車去了。

  藥堂瑩月也是很有興趣去看看的,不過他都這麼說了,她就也先忍著待在車上了,看見他寫著問她可不可以的那張紙,乘機拿過來撕碎,揉成一個小團,塞到角落裡。

  方寒霄去的時間確實不長,很快拎著幾個小小的藥包回來了。

  他一上來就發現那張紙沒了,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沒表示什麼,只是把藥包放到身邊。

  瑩月自己心虛,岔著話題跟他搭訕:「你買藥做什麼?有誰生病了嗎?」

  方寒霄寫:沒有。製香用。

  「哦。」瑩月恍然大悟地點頭,又覺得他很厲害,道,「製香你也會嗎?」

  方寒霄寫:有器具不難。

  瑩月好奇:「你想做什麼味道的?」

  她從前人筆記裡看到過一點關於製香的記載,作書者自己只為閒暇賞玩,提的這一筆不多,不過也列舉了好些品種功用的香料了。

  方寒霄想了想,又想了想,下筆:提神。

  非常提神,保證比方伯爺燃給他的提神。

  這不算味道,算功效,不過瑩月也沒在意,點著頭:「提神的午後點著最好。」

  她這時候最易犯睏。

  方寒霄意味深長地附和:對。早上也不錯。

  他的堂弟方寒誠婚期定在八月裡,如今已經六月末了,近期兩家肯定是要常來往商量婚事的。

  這樣的事一般是男家往女家去,不過,女家主動來人的時候也不是沒有。

  比如說,聽到些女婿不好的傳聞。

  操作起這等小事對方寒霄是太容易了,他都不怎麼上心,算著路途,撩起簾子往外看著,一時看到前面出現了玉珍樓的紅字招牌,拿筆桿敲了敲車廂。

  馬車就又停了下來。

  方寒霄跳下車,這回他轉了身,示意瑩月也出來。

  瑩月扶著他的手下了車,發現這是一家酒樓。

  「先吃飯嗎?」

  方寒霄點頭,飯點當然是先吃飯,藥堂是先順路才就便去的。

  後面玉簪石楠也下來了,一行人往酒樓裡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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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瑩月從玉珍樓出來。

  她走得有點慢。

  因為她——嗯,一不小心,有點吃多了。

  平江伯府的廚子也很好,不過外面的飯食又別有一番新鮮香美,方寒霄點了好多樣,她吃的時候只覺得自己每樣不過嘗了一點,等會完賬,站起來的時候,她才覺得有點不妙。

  不好說,撐著若無其事地上了車。

  不過方寒霄又有什麼看不出來的,見她上車不過一刻鐘,已經悄悄挪動了三四下,還假裝整理衣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然後秀氣的眉毛就發愁地皺了皺。

  方寒霄寫兩個字問她:有了?

  瑩月心思都在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心不在焉地道:「有什麼?」

  ——寶寶。

  「……!」

  瑩月眼睛瞬間瞪大了,溜圓,而且惱羞成怒地想打他了:「你你你說什麼呢!」

  方寒霄一本正經地寫:你早上自己說的。

  「那也沒有這麼快,」瑩月有點氣,「你是不是以為我傻?」

  不——敢。

  馬車本來有點顛簸,方寒霄又笑得肩膀都顫抖了,兩個字寫得歪歪斜斜,好一會才抖出來。

  「你就是這麼想的。」瑩月被他一笑,更鬱悶了,別過臉去,「你取笑人就取笑人,幹什麼這麼拐彎抹角的。」

  笑她吃得多就直說嘛。

  唉,不過這是她第二次吃多了,她為什麼總在他面前丟人呢,想跟他吵都沒有底氣。

  方寒霄終於笑停下來,又寫一行字,推她看。

  瑩月把臉別著,不肯看,他還不知要怎麼笑她。

  她半邊臉頰嫩粉又氣鼓鼓的,看上去手感很好的樣子,方寒霄伸手就捏了捏,然後才把紙拿起豎到她面前。

  ——你喜歡這家的菜式,下次再來。

  瑩月眨眨眼,撐不住了,也計較不得他手癢又掐她,就轉過臉,充滿希望地問他:「下回還帶我出門逛嗎?」

  方寒霄點頭。

  瑩月就忍不住笑了,眼睛彎起來。

  她可真好哄,剛才還生氣,隨便哄哄,又能笑這麼甜。

  方寒霄坐回去掀他那邊車簾往外看,不多時,敲車廂讓停下來。

  這次他自己下去,很快回來,遞給瑩月一個包裝精緻的小盒子。

  瑩月透過車簾也看見他進的那家店了,小小一個門臉,招牌上寫著信遠齋,看上去似乎是賣吃食的。

  她就推拒,並且為怕辜負他的好意,不得不說了實話:「——我吃得很飽了。」

  方寒霄沒管,替她把盒蓋打開了。

  原是一盒糖葫蘆,不過這家店裡做得極為精緻,滾著剔透糖漿的山楂不是用木棍串起來的,而是獨個擺放在盒裡的油紙上,上面串著小小的竹簽,比一串的更方便拿取存放。

  山楂消食,顯然他下去買之前,已經考慮過了。

  瑩月紅著臉小聲跟他道了謝,拿起一個來吃,又讓他。

  方寒霄不愛吃這種帶酸的東西,上回吃櫻桃就上過一回當了,只是搖頭。

  瑩月就自己吃,她小口啃著,糖漿沾到唇上,紅潤潤又亮晶晶的,看上去一點都不酸,還很甜的樣子——

  方寒霄沒事幹,不覺跟著她的手也去盒子裡摸了一個——咬第一口的時候,他就後悔了。

  糖漿根本掩蓋不了山楂本身的酸味,比櫻桃還酸!

  他居然又上一次當。

  吐出來不雅相,他勉強咽了,剩下的大半個糖山楂扯了張宣紙包起來就想丟掉。

  瑩月一眼看見,忙把他攔住:「你才吃一點,丟掉多浪費呀。」

  她從前都沒有這種零食吃呢。

  方寒霄皺眉示意:酸。

  瑩月猶豫一下:「給我吧。」

  從前日子拮據的時候,偶爾過節分到一點新鮮吃食,她跟丫頭們也不是沒有分食過。

  但方寒霄不知道,他近乎有點發呆地看著瑩月把他咬剩的糖山楂拿過去吃了,心裡劇烈地跳了一下——他又想欺負她了。

  並且他覺得不能怪他。

  她這樣撩他,很過分的。

  他刷刷寫一行字,叫她看:你可能真有了。

  瑩月含著山楂:「啊?」

  方寒霄寫:這麼酸,你這麼愛吃。

  瑩月不懂圓房的真實含義,但孕婦愛吃酸的調笑她能領會到,家下人說起這個並不會特別避諱。

  她看明白了,跟方寒霄是氣不動了:「——我沒有特別愛吃,是你浪費糧食。」

  方寒霄勾著嘴角,只是笑,一看就很壞。

  瑩月無奈地搖搖頭,初見的時候他明明才不是這樣,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吃掉三顆糖山楂的時候,方寒霄又敲車廂,這次是修補筆的地方到了。

  瑩月以為來的是那種文墨鋪子,下來以後才發現居然是售賣首飾的。

  她想一想明白過來,一般筆桿斷了就斷了,沒有必要修補,她這支筆是玉製的,文墨鋪子裡也修補不來,金玉類的來首飾這裡說不定還有辦法。

  他們進去,方寒霄在外貌上很能唬人,一看就是高門大戶的貴公子,又是帶著女眷出門,那必然是撒錢來的,掌櫃的親自含笑迎上來了,先請他們到一邊雅間坐下奉茶。

  方寒霄把斷掉的筆給他,瑩月在旁幫忙說明,說想把筆補一補。

  「好玉。」掌櫃的接到手裡,先讚歎了一聲,然後凝神想了想,才道:「爺,少奶奶,這筆若只是要重新連起來不難,或自裡面鑽孔,或從外頭鑲金,總能連續起來,不過,這畢竟是玉,熔不得化不得,這樣的手段只為不得已的彌補之法,您以後把它擺著觀看,那是看二十年也不會有事,若是還如從前般使用,恐怕——這個,用當然是能用的,只是小人不敢保不會再次發生斷裂。」

  方寒霄並不以這麼支筆為意,看瑩月對著發呆心疼,才要拿出來補的,聽掌櫃的這麼說,就只是點點頭。

  瑩月倒是很為可惜,不過她也不會勉強人,就道:「請你盡力修補吧,以後我們小心點用。」

  她說著就要轉頭問石楠拿銀子,一邊想問掌櫃的多少錢。

  方寒霄把她的手按下,目視掌櫃的,敲了敲桌面。

  方寒霄挑的這一家首飾鋪子很為闊大,能在這繁華地段開得起這麼大門臉的,掌櫃的都是一等一的人精,此時已看出來方寒霄口舌當有不便之處,一個字也不問,而心領神會了他敲桌的用意,立刻滿面笑容地站起轉身,須臾功夫就捧了兩大本冊子來,交給石楠:「請奶奶隨意挑選。」

  石楠半不解地擺到瑩月面前,瑩月同樣不解地一翻開,主僕倆眼前都是金光閃耀——原是本首飾冊子。

  裡面全是精心繪製的各類釵環,掌櫃的還在旁解釋:「如果爺和少奶奶有什麼想要的樣式,是這冊子上沒有的,都可以額外吩咐小人,鄙店必盡力為貴人們打制。」

  「我——」瑩月想說她都不要,她不覺得自己缺這些。

  但方寒霄已然把頭湊了過來,他一眼見到第一頁上的一對玉製玉兔搗藥式樣的耳墜,伸手就在上面點了點。

  掌櫃的忙介紹:「爺好眼力,這一對耳墜用的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費了拳頭大的一塊料才磨出來的,爺看這玉兔的眼睛都不馬虎,鑲的是紅寶,都是精選的好料子,因難得,鄙店只制了這一對。爺若有意,小人這就把實物拿來您細瞧瞧。」

  耳墜再大也有限,哪裡用得著拳頭大的料,這是店家虛誇之詞,方寒霄心裡有數,也不怎麼把掌櫃的話聽到耳裡,只是又看一看兔子用胭脂點的紅眼睛,再看一看瑩月,就笑著點了頭。

  掌櫃的便往外走幾步,吩咐了外面候著的夥計,片刻功夫,一對玉兔耳墜就送了進來。

  這掌櫃的雖然有些虛張聲勢,不過他說料好是真的,方寒霄修長的手指拈起其中一隻來,只見玉兔細膩溫潤,潔白可愛,比之冊子上的更為生動。

  他放回去,敲了下桌面。

  掌櫃的立時笑道:「是,這就替爺留著,爺再看看別的。」

  瑩月甚是傻眼,她都不知這生意怎麼就做成了,她想說「不要」,當著外人怕拂方寒霄面子,只好小聲道:「買這個就夠了。」

  方寒霄不管她,見她不看,索性把冊子往自己這邊拉了拉,一頁頁翻起來,須臾就又看中兩件。

  他看中的首飾皆是小巧之物,式樣不大,但用料皆是不俗,算下來價值便也不菲,而且他還不說話,只是看,看中了就敲桌子留下,也不存在討價還價的問題,掌櫃的少有做生意做到這麼舒心的,臉都要笑酸了,腰不自覺又往下彎一截。

  瑩月心下著急,總算有一個夥計在門外咳嗽一聲,掌櫃的遂笑道:「爺,您先看著,小人去去就來,有什麼事,門外有夥計,您只管吩咐。」

  他就走了,但桌上尚未會賬的三樣首飾並不取走,只是擺著,如此他離開一下倒也不算怠慢。

  瑩月忙小聲道:「別看啦,都好貴的,我錢不一定夠呢。」

  方寒霄無語看她一眼——想什麼呢,她那點錢,怎麼可能要她花。

  仍舊把冊子翻來翻去,他從前一點不覺得這些有什麼好看,幾乎都沒進來過這種鋪子,現在卻覺得很有意思,才定的三樣在他看來不過是開個頭,他的興致完全沒有發揮出來。

  他指縫裡很快又夾上了兩頁紙,瑩月看得懂,那上面肯定又有他新看中的東西,她想阻止,但見他還不停,又有點猶豫了——如果不是給她買的呢?她在這裡攔著,多自作多情呀。

  「什麼?讓別人看中了?」隔壁忽然傳來含怒的女聲。

  這裡的雅間不只一間,有些身份的女眷出門,總是不願意在店面裡走來走去的,要安坐下,店家奉上冊子,慢慢地挑才顯尊貴。

  雅間也做了一點隔音的處理,不過不是私人宅院,效果畢竟有限,聲音大一點,彼此還是能相聞的。

  這個聲音,瑩月聽著還很耳熟。

  她一下轉了頭,去看玉簪石楠。

  玉簪面色也很驚訝,小聲道:「好像是大姑娘——不,大姑奶奶?」

  瑩月不太確定,聲音是真的熟,但照理說,望月應該不會親自出來到店裡選首飾,她嫁得高,可以直接讓店家把冊子送上門去由她挑選,連門都不必出——從前徐老尚書還在的時候,徐大太太就是這麼做的。

  「掌櫃的,你可是有意糊弄我?既被人買走了,如何還在這冊子上?你們做生意就是這樣不經心麼!」

  隔壁的聲音還在繼續,然後掌櫃的聲音跟著響起來,他音量不大,聽得不甚清楚,只依稀是在賠罪。

  「才買走的?我倒不信了,就這樣巧!」

  瑩月很費解地跟兩個丫頭對了對眼神,她確定了,就是長姐,不過這火氣也太大了,簡直是來找茬,望月慣常還是講究風儀的,並不這樣。

  望月的火氣還沒歇下去,而且她帶的下人不少,其中一個要奉承,發現了瑩月這間裡有人,立刻到門邊指著道:「奶奶,買家想是就在這裡!」

  這些下人也是自有盤算:不讓主子在外把火撒完了,回去豈不輪著她們倒黴。

  為此,她不顧夥計阻攔,直接伸手把門推開了。

  望月本身倒不至於蠻橫到這種地步,只是本就不順,出來買點首飾還是不順,才沖掌櫃的發了兩句火,她以貴婦自居,再生氣還不會在外面這麼胡來,但下人自作主張,她憋著一口氣,只得出來看了一看。

  這一看,就跟瑩月無辜的眼神對上了。

  瑩月站起來,跟她打招呼:「大姐姐。」

  她不再畏懼望月,就是尋常口氣。

  反而是望月:「……」

  她一口氣憋住更是出不來了,首飾不首飾的已經不是要緊事,上回見瑩月,她注意力不在瑩月身上,而瑩月跟惜月鬧了矛盾,還哭了,就顯得孩子氣重,但她現在這麼好好地站著,衣裳首飾是仍差她一截,可那周身的容光,就兩個字——滋潤!

  成親不到半年,這個她從前正眼都沒空瞧的小庶妹已經脫胎換骨了一般。

  她婚後的日子,不問可知。

  望月想想自家金玉富貴下掩藏著的一地雞毛蒜皮,一句諷刺不覺就出了口:「三妹妹,你嫁了這個夫婿,日子倒是比我清靜多了。」

  「清靜」二字她有意咬重了音,明是說方寒霄的啞疾。

  瑩月聽了,有點苦惱地老實道:「沒有,也不清靜。」

  她忍不住看只是安然坐著的方寒霄一眼——他不要太能鬧哦。

  只有看上去清靜,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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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3:4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望月就一個感覺。

  紮心。

  瑩月的煩惱看上去是真的,可是她跟方寒霄之間那種淡淡流轉的輕鬆愜意的氛圍也是真的,於是連她的煩惱,也都顯出甜蜜。

  望月自己也是新婚,但回想一下,她竟然想不出她這新婚有過什麼類似的時光。

  成親隔日拜婆婆,岑夫人抱著小孫兒端坐在上面候她,雖說她拜下去的那一刻岑夫人讓人把小孫兒抱走了,可旋即就又抱回來,她在家時沒把原配生的這個孩子當作什麼障礙,才一歲多一點的小娃兒,話都說不齊全,她賢惠一點,養他長大,籠過他的心是多麼容易——然而等真見到岑夫人的架勢,她才意識到自己把事想得太天真也太簡單了。

  岑夫人對孫兒的重視令她警惕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忽然發現,她其實根本沒有做好有這麼一個現成的胖兒子,嫁來就當娘的準備。

  這個孩子跟她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卻要占去她將來孩兒的最大利益。

  她對他生不出一點親切感,只是控制不住地排斥——她不想害他,她沒有那麼壞,可她真的也喜歡不起來他。

  這讓她原來想好了向岑夫人表白她願意把孩子抱到自己院子裡養、視若己出的話卡在喉嚨裡硬是說不出來,幸而岑夫人也沒有這個意思,淡淡地與了她見面禮,就打發她走了。

  她回去之後後悔,向岑永春說起此事,岑永春對她還是和軟的,安慰了她一番,又說不用她管,岑夫人就願意養小孫兒,要是去要,她說不準倒要不高興。

  她聽了,心裡雖有忐忑,也是放鬆了一點。可惜好景不長,沒兩天,回門時就出了惜月的事。

  岑永春酒醒以後,跟她解釋並保證了對惜月絕對沒有意思,她也相信惜月不可能真威脅到她——有徐大太太在,足夠把惜月按得死死的,可她心裡還是揮之不去地膈應。

  這感覺跟惜月都關係不大,而純是岑永春提起惜月時的那種口氣,洋洋自得的,近乎眉飛色舞的,要她怎麼相信他真的對惜月毫無想法!

  膈應,真的膈應。

  徐大太太勸她,她也知道自己跟岑永春賭不起氣,說服了自己好一陣子,終於勉強把這件事忘掉了,惜月又鬧出事來了。

  這個庶妹簡直生來剋她的一般,這回鬧的事更大,以至於岑夫人直接把她找去問了話,問她為什麼她的妹妹會參選秀女,而她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無話可答!

  她覺得不妙,回娘家問,卻已經晚了,徐大老爺名都報上去了,他是惜月親父又是徐家家主,除非他本人想法去撤,不然這件事根本無法回轉——而徐大老爺神蹤深隱,連面都不露了。

  她的預感沒錯,果然,她再回隆昌侯府以後,岑夫人對她的態度更淡了一層,言辭中乃至有不耐煩之意。

  她受不住氣,這才帶人出來散一散,不想,還不如不散呢。

  這些庶妹們,一個比一個能給她添堵。

  望月心頭那股氣越漲越高,但她也清楚,她不能跟瑩月發,她跟方寒霄當年的婚約是她揮之不去的弱點,方寒霄要是橫下心跟她鬧起來,他前程盡毀,不存在什麼顧忌,她是要吃大虧的。

  不過——真見到方寒霄以後,她其實倒很難想像他不顧體面鬧事的景象。

  她跟方寒霄定了十年婚約,此前只見過他兩次。

  這看上去不可思議,但只能說時運如此,因為方寒霄從前在京時候不多,他一大半時間是跟著方老伯爺滿運河跑,一小半回京來,又是跟自己的友人滿京城跑,她當年對這門親事甚為滿意,不是沒有幻想過方寒霄來邀她出門賞一賞花,喝一喝茶,他卻好似沒生這根筋,京裡別家的姑娘們羨慕她定了這門親事,她面上把頭顱揚得高高的,只有自己心裡知道,她跟方寒霄,並不比這些姑娘們來得更熟。

  所以她背棄他的時候才毫不猶豫。

  只是沒有想到,當年那麼意氣飛揚同時冷心冷肝的少年,會有在這裡陪著小妻子耐心挑選首飾的時候。

  他這麼看上去,是真的絲毫也不介意瑩月只是替嫁給他填坑的。

  望月有一點恍惚,如果她嫁給他,大概過的也是這樣的日子罷,應該還能更好一點,畢竟她可不是替過去的——但是,也就是這樣了。

  從士族跌落平民,最好不過如此,而這對她來說絕對不夠。

  望月忽然就醒悟了過來,她心頭的恍惚褪去,紮出來的那一點空洞也無聲復原,她的腰杆重新直了起來,扶了扶自己鬢邊華美的長釵,想要說話。

  「哎,你——」

  卻是她總不說話,瑩月先出聲了,不過不是對她說的,而是無意中轉頭一看,發現方寒霄完全沒在管望月意外的出現,只是看自己的冊子,而他一個手掌的指縫都不夠夾了,另一個手掌裡也塞上了冊頁,這才多大會兒功夫,他得買多少呀!

  瑩月糾結死了,主要不知道是不是買給她的,問還不好問,一問,好像她同他要一樣,到時再說她不要,也顯得她很假。

  掌櫃的也過來看見了,貴人們之間有什麼爭執他管不著,自家的生意才是第一等的事,忙屈身進來,陪笑跟方寒霄搭話。

  方寒霄翻回去,一一把自己看中的首飾指給他看。

  掌櫃的連連應聲:「是,是,爺您稍等!」

  匆匆就出去取。

  一時抱著一摞各色盒子進來了。

  一共七件,掌櫃的一樣樣拿給方寒霄過目,方寒霄從前不在這些東西上用心,但他打小見慣,挑是很會挑的,選中的每一樣都別致又貴重。

  望月沒走,因為她忽然發現她最早看中的那對玉兔耳墜就擺在桌子一角——下人倒沒有完全亂來,買主還真在這裡。

  她轉頭,目光複雜地看瑩月:「這是你們買的?」

  瑩月點頭,同時小小糾正了一下:「他要買的。」

  她的意思,是不知道方寒霄打算送誰,所以不好意思把自己算到「你們」去,不過望月聽來,又聽出了一種微妙的紮心感。

  她不想再給自己找不痛快,努力忽視了,轉而有點不耐煩地問道:「二丫頭那事,你知不知道?」

  瑩月目光飄了一下,道:「嗯。」

  她給送的信,怎麼會不知道。

  「你跟她好,知道她怎麼通的門路鬧出來這一齣?」

  瑩月想了一下,道:「我們現在不好,鬧翻了。」

  她不會說謊,不過,這樣也不算說謊麼。

  望月噎了一下,想起來這倆回門那天確實翻過臉,瑩月還哭哭啼啼地回來了。

  她們說這兩句話的功夫,方寒霄已經把那七樣首飾都看完了,把盒子都摞到一起,手指在桌面上點了點。

  掌櫃的臉都要笑爛了,低聲報了個價,又道:「爺,您手面大,惠顧得多,這零頭小人幫您抹了,爺以後常來。」

  方寒霄沒點頭也沒搖頭,只是回手往袖子裡摸銀票,隨手摸出張來給他。

  他其實是很正常要會賬,但摸銀票那勁兒,跟摸張廢紙一樣——這揮金如土的架勢硬是把掌櫃的腰又壓彎一截,他捧著銀票,一溜小跑出去,找回一堆碎銀給他,免費附贈了個荷包裝著。

  見方寒霄站起來,又連忙招呼夥計,讓幫忙把盒子捧著送到貴人的車上去。

  方寒霄往外走,走過瑩月時看她一眼,瑩月會意,跟望月打招呼:「大姐姐,我們走了,你慢慢看。」

  望月:「……」

  她哪裡還有心情看什麼,才說服了自己她過不了這種普通人家的日子——結果,哪個普通人家是這麼撒錢的!

  就是她在這裡,也不能這麼隨心所欲,便是她捨得,抱這麼一堆金玉回去,婆婆小姑妯娌要怎麼看她。

  妯娌還罷了,不孝敬孝敬長輩,籠絡籠絡小姑,這份獨食能把她噎著。

  瑩月言行中對她沒有怨怪之意,見面離開都很有禮數地主動說話,正因如此,更顯出她婚後生活確實過得很好,所以她不恨徐大太太這樣對她,也不恨她用她替嫁——望月忽然發現,她倒寧願她滿腔怨氣地和她吵起來,好過這樣客客氣氣地。

  這份客氣,比針尖更能紮痛她的心。

  ……

  瑩月其實也是需要籠絡一下她的小小姑子的。

  到了車上,方寒霄就把盒子分分,單獨拿出來兩個擺到一邊,寫著告訴瑩月:這兩個是慧姐兒的,你回去給她,剩下的你留著。

  瑩月驚訝地脫口而出:「我不要這麼多——」

  話出口呆了一下,她其實更該說她不要,不知怎麼就被他帶歪了。

  回過神轉而道,「多給慧姐兒吧。」

  一共十樣,怎麼好就給妹妹兩個呢。

  方寒霄不以為然,寫:她就那幾根頭髮,哪用得上什麼。

  瑩月看見,忍不住要笑,又覺得不好,憋著道:「你怎麼這樣,這個話不要到慧姐兒面前說,她該不樂意了。」

  方慧年紀小,留頭沒多久,頭髮不豐,只夠紮起來兩個包包頭,許多首飾確實用不到,不過理是這個理,誰願意聽人這麼直白地揭露出來,小孩子也是有愛美之心的。

  方寒霄寫:知道了。待她大些,再給她備。

  他要是又使壞,瑩月差不多快習慣了,可忽然來這麼一句「知道了」,好似很聽她的話一樣,她反而有點忸怩了,自己鬧不清為什麼會有這個心思,臉面微紅著不說話了。

  方寒霄這次很仁慈地沒有鬧她,他不通這些男女間的彎彎繞,諸般心緒都是初次擁有,因而很易按捺不住,但他同時通讀兵法,知曉圍師必闕的戰術——不能一次把人逼得太急了,當緩的時候,要緩一緩。

  慢一點來,也有慢一點的樂趣。反正,怎麼樣他都覺得很有意思。

  接下來也沒閑著,瑩月實際上好什麼,他這麼久處下來是再清楚不過了,來到專賣文墨書籍的那條街上,把她往最大的那家晉江書館裡一帶,別的就都不用管了。

  放魚入海,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情形。

  不但省心,回報值還極高,日頭西落,不得不走的時候,瑩月給他說了一路的好話,到家等擺飯的時候,還主動生澀地討好著給他捶了捶肩膀。

  唯一美中不足之處,就是用完飯以後,她就沒有空再理他了,跟自己精挑細選買來的十來本書較勁去了。

  方寒霄沒去煩她,他也有事要做,心中默念了一遍「圍師必闕」,負著手,慢悠悠走開製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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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棲梧院。

  天色初明。

  方寒誠這一日本該早些起來,他的岳母武安伯兼宣府總兵夫人趙氏將於今日前來拜訪,昨日已先遞了帖子。

  他的婚事比方寒霄定得晚得多,洪夫人視獨子為寶,以為他早晚必成大器,對方伯爺承爵前有意結親的人家俱不滿意,直到掀下了侄兒,二房身價陡然翻覆,她才放出眼力,細細替兒子挑選了一位門當戶對的閨秀。

  平江伯對武安伯,漕運總兵官對宣府總兵,不能更般配了——雖然後者到方伯爺手裡丟了,不過,早晚會拿回來的。

  未成婚前,岳家上門,方寒誠是不能怠慢的,必得前去見禮相陪,但不知為何,他這個早上眼皮黏在一起,就是不想醒來,全身都是酥軟之意,但同時,某一處又出奇的精神。

  大約是昨晚的酒還沒散完——

  他迷糊著想。

  他昨日去參加文會,席間有詩有酒有美人,一時高興,就喝得晚了些。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可能與他們一幫男人同桌喝酒的,所以這個美人,就是女妓。

  他不缺女人,洪夫人才給過他兩個丫頭,不過出去交際麼,席間無妓,便如桌上無酒一般。

  方老伯爺欣慕文人門第,連方慧都知道投他所好,表白自己要好好讀書,方伯爺又如何不知道,從前壓著他也叫他讀書,好在方老伯爺那裡掙些印象分,將來多分點家產。

  一樣的書,不一樣的人讀,讀出來的是不一樣的效果。

  他讀著,就是慢慢把風流文人的那一套習氣學齊備了。

  睡在他外側的房裡人留仙這時候換了個睡姿,半夢半醒間嚶嚀了一聲。

  方寒誠覺得她這一聲裡充滿了柔媚,比起平常要勾人得多。

  他頓時覺得某處更精神了些。

  這精神撐著他睜開了雙眼,只見留仙不知是睡得熱了還是怎麼了,把被子都掀了一半,玉體橫陳,腰肢宛轉,瞬間把他本已上竄的火直接點燃了起來。

  這小蹄子,從前也不見她這樣能動他的火。

  方寒誠理智上知道他現在不該幹那事,身體上不能自控,勉強想了一句「速戰速決」,就迫不及待地翻身壓了過去。

  **

  日頭漸高。

  新房裡。

  瑩月在跟方慧戴首飾玩。

  兩個人差了八歲有餘,但不知道為什麼竟能玩到一起去,不是嫂子照顧小姑子的模式,就是在一塊玩。

  首飾是幾天前買回來的,當時天有點晚了,瑩月暫時就先放著,隔天時,讓人叫方慧來選,選幾樣都可以,方慧很驕傲地不來,放話說不要方寒霄買的東西。

  瑩月好笑,沒立刻去勸她,緩了兩天,親自再去拉她,說:「我一樣都沒動呢,只等你來。」

  方慧就撐不住了,被她拉來了。

  路上時方慧還一副不情不願的小模樣,跟瑩月講:「大嫂,我看你的面子,才來看看的,不然我才不要理他。」

  瑩月連連點頭:「知道,我們好。」

  方慧就笑了,不過她小人嘴硬,及到真看見滿炕的首飾時,那點不情願又全忘了,很快跟瑩月興致勃勃地討論起來。

  女人大概天生抗拒不了這些,方慧這麼小的也一樣,不但討論,她還挨樣比劃,比劃完自己,比劃瑩月。

  她喜歡那對玉兔耳墜,不過比劃完以後就歎氣:「我的耳朵太小了。」

  玉兔耳墜本身是小巧類,但她才八歲,比到她耳朵上,仍然有些不協調。

  瑩月聽她說得可愛,直笑,又安慰她:「很快你就長大了。」

  「你們都這樣哄人,我知道,早著呢。」方慧甚是在行地道,又拉瑩月,讓她把耳墜戴上好讓她看一看。

  瑩月依言換了一下。

  「好看,大嫂,這個襯你。」方慧誇她,瑩月再要取下來,她還不讓,「大嫂,你就戴著嘛,比你原來那對適合你。」

  瑩月自己摸了摸,又對著玉簪拿來的小靶鏡看了一下,她也挺喜歡的,道:「就是有點沉。」

  方慧把一支芙蓉雙花金簪往自己的包包頭上戳,不過方寒霄背後說她的話沒有錯,她頭髮短,插不住,只能用手扶著美一下,手一鬆,金簪跟著就往下掉。

  她的乳母王氏都在旁邊看著笑。

  方慧不理她,堅持著把每一樣都比劃了一遍,自己戴不了的,就拉瑩月試,兩個不知不覺就玩了小半個時辰。

  到最後,她能用的還真只有方寒霄替她預選出來的兩樣,她戴上的效果也不錯。

  瑩月禁不住道:「你大哥心裡是疼你的。」

  不然不能替她挑得這樣剛好。

  方慧不認:「哼,就是湊巧,他才不會管我——」

  正說著,石楠匆匆衝進來了:「奶奶!」

  她風風火火的,把瑩月驚了一跳:「怎麼了?」

  「奶奶,那邊鬧起來了!」石楠喘著氣,手比劃著往外指。

  瑩月看不明白:「你坐下,歇一會再說。」

  方慧大眼睛發亮地直起了身子:「是不是二嬸那邊?那裡怎麼了?」

  石楠點頭:「是!」又喘了兩下,總算把氣喘勻了,指手畫腳地說起來。

  原是她去外院找她弟弟福全,給他送一套才縫好的中衣,姐弟倆就便站在二門處聊了一陣,誰知聊著聊著,見到裡面烏泱泱出來一串人。

  她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到裡面有洪夫人,怕跟弟弟被她逮到找麻煩,就忙貼著牆儘量躲了起來。

  那一串人要出不出,要進不進,卻是就在影壁裡吵了起來。

  吵的事由並不複雜,她聽了幾句,就聽明白了。

  「是武安伯夫人上門來,問二爺的事——」

  方慧很關注也很樂意看見二房出事,問道:「是親事嗎?」

  石楠道:「是,也不是。武安伯夫人好像是在外面聽了什麼閒話,說那邊二爺臨近婚期了,還不安分,在那種不好的地方找姑娘,嗯——」

  她對著方慧的大眼睛,卡住了,因為忽然發現這個話不好當方慧面說。

  王氏也覺出來了,要領方慧出去:「姐兒,這不是你聽的,你也在這裡鬧了大奶奶許久了,該回去了。」

  方慧哪裡肯,她對這比對首飾的興趣還要大,賴著靠到瑩月身上,躲避著王氏:「嬤嬤,我不是小孩子了,有什麼不能聽的,這些事我又不是不懂,祖父都罵過二堂兄。」

  方寒霄出走以後,她不肯跟洪夫人,實際上是由方老伯爺養大的,方老伯爺武將出身,對這個小孫女寵是極寵,但言辭上就想不到避忌那麼多,從前發現方寒誠在外面搞花頭,把他叫過來就罵了,方慧當時在門外玩,恰巧聽著了。

  ——方老伯爺心目中,玩女人就玩女人,孫子大了,對女人好奇,有這個衝動未嘗不可,可扯什麼文會扯什麼讀書,讀書就讀出來這些個玩意兒,沒得把他老人家神聖的書本都玷污了!

  他照著這個思路,劈頭蓋臉把方寒誠訓了個透,方寒誠跟他觀念不一樣,被罵得不服,全怪罪到他偏心上去,從此跟他就淡淡的了。

  在對方慧的影響上,她該懂的,不該懂的,都知道了那麼點,現下很彪悍地就問石楠:「二堂兄屋裡不是有姑娘了嗎?還去外面找呢?」

  聽得王氏簡直想掩面!

  再一看石楠目瞪口呆的表情,她更臉紅了,方慧日常都是她跟著的,就跟成了這樣——她真也是沒辦法,一個乳母,就是管天管地,也管不著方老伯爺說溜嘴呀。

  瑩月也有點驚,乾咳了一聲,攬住方慧的小肩膀道:「慧姐兒,你心裡知道就知道,不要說出來。」

  方慧倒是聽話點頭,然後沖石楠:「那你說。」

  眼看是耗不過這個小祖宗,石楠只有儘量把言辭放含蓄了:「——武安伯夫人就為這個閒話來的,本是想來提醒提醒二爺,但二夫人不肯認有這事,說必是武安伯夫人聽岔了,又或是別人下話害二爺。武安伯夫人就要讓二爺親自來見,她問一問,二夫人同意了,說二爺本也是要來問安的,等一等就行,誰知左等右等,等不見人來。」

  方慧忙道:「然後呢?」

  石楠轉述:「二夫人使人去喚,結果人回話來說,二爺忽然病了。」

  這都是她從武安伯夫人的喝罵裡總結出來的,本來順序沒有這麼清楚。

  方慧笑嘻嘻地道:「這麼巧呀。」

  石楠點頭:「就是這個話呢,所以,武安伯夫人根本不信,然後她更加生氣了,直接說,二爺昨晚上還在外面——嗯,那個玩,今兒一早就病,恐怕生病是假,把身子淘空了才是真的!」

  這下連王氏都失聲了:「昨晚二爺還沒安分?還讓人家知道了?」

  這怪不得武安伯夫人那麼生氣,不顧體面地當眾就和洪夫人吵起來了,爺們偷嘴不是不行,偷成這樣,就過分了。

  石楠點頭:「武安伯夫人退婚的話都撂出來了,二夫人著急,追到了二門那裡,才讓我撞見的。」她補充了一句,「武安伯夫人說話十分決絕,我看,這門婚事可能真的難成了。」

  「不成才好,」方慧十分樂見二房倒黴,這回主動跳下炕來,又拉瑩月,「大嫂,走,我們去看看。」

  瑩月愣道:「看什麼?」

  「看熱鬧呀!」方慧眼神晶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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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 00:54:0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瑩月不想去,也勸著方慧別去,但方慧眼看叫不動她,眼珠一轉,直接就往外跑了出去,瑩月怕她亂來,只好忙跟上去。

  石楠跟後面解釋:「大姑娘,其實沒什麼好看的了,武安伯夫人已經走了,二夫人攆到二門外面都沒攔住,所以我才能抽空子跑回來的。」

  方慧興致不減,顛顛地邊快走邊道:「看看二嬸現在的臉色也好!」

  這叫什麼話,誰家的姑娘是這麼個風雷性子呦。

  王氏聽了,簡直頭痛,心想幸虧武安伯夫人走了,不然方慧幸災樂禍過了頭,當著人家面嗆起洪夫人來,可就鬧笑話了。

  卻是天不從她願,石楠看見了武安伯夫人堅決要走,畢竟沒看見她出了伯府大門,這個時候,武安伯夫人其實還耽擱在府裡。

  她被洪夫人留了下來。

  石楠偷溜走後,洪夫人不能忍自己兒子被潑髒水,眼看辯解無用,武安伯夫人只是堅決要回去退婚,她也不是多好的性子,對著武安伯夫人的背影就大肆發怒起來。

  她這一怒,於武安伯夫人來說,她做這個退婚的決定本也不是很容易的,見洪夫人這麼理直氣壯,她心裡反疑惑起來,以為是不是真的有哪裡弄錯了。

  抱著萬一的希望,她回轉了,提出要求去親眼看一看方寒誠,如果他是真病,那麼兩家還可以談一談。

  洪夫人當場就答應了。

  ……

  方寒誠這邊,洪夫人先前久等他不來,命人去喚他的時候,他才從蘭香身上下來沒多久——是的,不是留仙了,洪夫人不叫人來,棲梧院裡本身也會有丫頭按著時辰叫他起床的,蘭香作為另一個房裡人,自然比別人更容易擔到這個職責,她一進去,方寒誠看她也比平時更勾人,拉著她就再戰了一場。

  蘭香相對清醒,不過,她等於是被留仙哄到了這院裡來,方寒誠原來並沒看中她,她一來有個危機感,二來也有和留仙較勁的心思——再堅實的姐妹情分,往二女侍一人的局面前一擺,不值一提。

  二者疊加,明知方寒誠該早起,她也沒有勸說他,順水推舟就配合了,不然留仙可以,她卻推拒,豈不要掃了方寒誠的興致。

  只是這麼一來,方寒誠又不是鐵打的身子,哪裡還經得起,完事就覺兩腿發軟,腦袋昏疼,他自覺不好這麼去見武安伯夫人,對洪夫人來傳喚的人就直接托了病。

  他一下消耗過度,又還殘著點昨日的宿醉,腦子十分不夠用,沒意識到武安伯夫人來者不善,打發完正院來人倒頭就又睡了。

  在洪夫人那裡,並不知道兒子一早就這麼勇猛,她是真以為兒子病了,所以跟武安伯夫人吵的時候,她也真底氣十足,並且毫不猶豫把武安伯夫人帶來了。

  畢竟這麼門當戶對的親家也不是容易找的,洪夫人也不想真散了這門親。

  ……這麼一來,她就親手把方寒誠坑死了。

  武安伯夫人將四十的人了,什麼沒經過見過,方寒誠被丫頭用力推醒,慌張收拾了一下出來,他此時的面相看著是不康健,泛著虛弱,但他這個虛跟病,隔著一目了然的距離。

  武安伯夫人打量他第一眼,就覺眼前一黑,身子都顫抖起來——這個浪蕩子!浪蕩子!

  她的女兒就要配這麼個不到二十歲已經這麼耽於女色的男人,這往後還有大半輩子,要淘多少氣,日子要怎麼熬!

  她瞎了眼呀,給女兒挑中這麼個夫婿!

  洪夫人目瞪口呆。

  她真的不知道,早知她說什麼也不會把武安伯夫人領過來啊!

  寧可讓武安伯夫人含怒而去,回頭兩家的男人再談一談,挽回情況的可能性都很大。

  這麼給武安伯夫人展示個現行,就很難說了——衝擊力太直接了,毫無狡辯餘地。

  洪夫人看著自己兒子虛浮的腳步,蠟黃的臉色,還有一身說不出來的怪味,一時都說不出口他是單純地病了。

  「二堂兄好臭呀。」

  意志非常頑強,從二門一路又追到這裡來的方慧躲在院門邊上,聞到一點風送過來的味道,忍不住道。

  方寒誠昨晚是醉回來的,洗浴很潦草,一晚上悶過來,這個天氣不說,他早上還連著做運動,哪能不出汗,混在一起,味道之蕪雜厚重,以至於竟把他身上本來還該有的一種奇特的味道都蓋得差不多了。

  真來了,王氏也顧不上說她了,搖著頭道:「二爺可是越來越離格了。」

  瑩月躲在方慧身邊,跟著伸頭出去看了一眼,尚沒及看清楚方寒誠,武安伯夫人已經爆發了。

  「好,好,你信誓旦旦,叫我來看的就是這個?!」

  洪夫人勉強還要笑:「親家太太,這裡面必定有些誤會,待我問過誠哥兒——」

  「洪太太,從今日起,你我兩家的婚約就此作罷,親家不親家的話再也休提,請你慎言!」

  武安伯夫人說著,又伸手憤怒地一指方寒誠,「令郎這個樣子,虧你好意思擺出那義正辭嚴的腔調,我險些叫你哄了,你——」

  武安伯夫人手指顫抖著想說什麼,又覺得什麼也不必囉嗦了,掉頭就走。

  方寒誠見勢不妙,上前要攔:「伯母,小侄是真的身體不適,方躺了一躺——」

  他讓武安伯夫人這一怒,清醒了一大半,但仍沒抓住重點,方慧在院門那裡都能聞到他身上的一絲臭味,他自己一直處在這味道裡,久在鮑魚之肆,並不知覺。

  他只知道自己眼下虛弱,那麼,不正好裝個病嗎?抱著這樣的念頭,他才敢收拾收拾出來。

  他畢竟還年輕,不知道他這狀態騙騙方慧瑩月還行,根本瞞不過武安伯夫人這個年紀的人,連他親娘都不好嘴硬說他是病,只能說有誤會。

  他這一攔,武安伯夫人近距離看清了他那腫大的眼圈,活脫一個縱欲過度的形象,還是在她上門的這一天,明擺著絲毫不把她放在眼裡,連她這個長輩都這樣怠慢,女兒真嫁過來,能有好日子過?

  武安伯夫人退婚的決心當即又堅定一層,厭惡地一個字都不想和他說,繞過他就走。

  方寒誠還想攔,武安伯夫人身邊也是有下人的,上前將他搡開,一行人揚長而去。

  洪夫人這回沒力氣追了,她再慣兒子,此時也生了氣:「誠兒,你怎麼回事?就是再饞,撿什麼時候不好,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鬧?」

  方寒誠皺眉揉著額角——他頭疼:「我不是有意的,可能是有點喝多了。」

  他心裡覺得似乎哪裡不對,但有酒意蓋著,說不太上來,也想不清楚。

  這同時與他平常在欲望上的隨意有一些關係——想要就來一回,他不壓抑,便也覺不出來壓抑之後不同尋常的瘋狂衝動,這衝動一部分都隨著他的作為發洩出來了,他能覺得的,就是好像今早上感覺特別強烈一些。

  洪夫人走到他身邊,聞到他身上的怪味,氣又重一層:「早知昨晚不該叫你出去,你說你,唉,怎麼偏偏這時候胡鬧呢!」

  說來說去,她其實不覺得兒子的所為有什麼錯,錯只在不該現在武安伯夫人的眼裡而已。

  她這種責怪,方寒誠又哪會懼怕,捂著腦袋道:「娘,我真的不舒服,我去歇一會,等好一點,我再去給趙夫人賠禮。」

  他不以為武安伯夫人真能為此退婚,所以並不慌張,他自己眼下的不適還更要緊一點。

  洪夫人也是這個念頭,給武安伯夫人賠禮是必須的,不過武安伯夫人現在正在氣頭上,去也沒用,兒子還要受她的氣,不如歇一陣再說。

  只得點頭道:「去吧。」又訓他一句,「你也當愛惜些身子,都是那等妖精勾的你,都給我叫過來,一個個的,不知規勸,只會縱著主子胡來,都該緊緊弦了——!」

  捨不得太責備兒子,那總得有人為此承擔責任,她轉頭就尋趁上了方寒誠的通房們。

  瑩月拉一拉方慧,小聲道:「我們走吧——呀!」

  一隻手自背後忽然搭上她的肩膀,她驚得抽了一口氣,忙轉頭。

  是方寒霄。

  他似笑非笑,不知站了多久。

  瑩月瞬間心虛,她心裡覺得她不該站這裡看人家的笑話,方慧就坦蕩多了,很鎮定地一拉她的手:「大嫂,走。」

  武安伯夫人走的時候其實看見了她們,不過沒管這個閒事,洪夫人一直在院裡,現在又要收拾上人了,沒空分神往外看,一直都沒發現被圍觀了,她們跟上方寒霄,順利地就退走了。

  走一陣,瑩月才忽然發現自己肩膀上有點灰濛濛,依稀是個手印形狀,她回憶一下,狐疑地往方寒霄先前搭她肩膀的那隻手看了一眼。

  方寒霄:……

  他忘了,他這時候出現在這裡,是乘著人都被吸引到前面來,攀到後面屋頂下,揭開邊緣一片瓦,把他那支放在檁間墊板上的香燃盡後留下的一小撮香灰拂走了。

  他本要去洗手,但繞到前面時,見到瑩月扶著牆踮腳往裡看,她站得不太穩,兩個玉兔耳墜隨她動作輕輕悠蕩,他不覺就上去拍了她一下。

  把灰全拍她肩膀上去了。

  瑩月自己心虛,沒敢問他,他也就裝個不知道,若無其事地領著她走,只在心裡默默想:原來想捂她眼睛的,怕把她嚇過頭,大叫出來,才沒做。

  幸虧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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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作弄方寒誠這事,對方寒霄來說就是回敬方伯爺的順手之為,除了往武安伯府裡煽了煽風,然後挑準時機點了支香之外,他並沒有做更多別的事,事後既沒往心裡去,也沒想造就什麼後果。

  不想,武安伯夫人是武將之妻,性子剛烈,她在二門時若拂袖怒走還罷,偏洪夫人把她拽了回去,叫她看見了方寒誠那個模樣,如此她不單是生氣,還覺得受到了侮辱,怒氣勃發之下,回去就直接把方寒誠的行徑宣揚開了。

  既然說出去了,明著打了方寒誠的臉,那不管武安伯夫人後不後悔,退婚這條路都只能走到底了,洪夫人明擺著不是個好相與的婆婆,有過這一遭,武安伯夫人有一分愛女之心,都不能再把女兒往她手底下送,那與入火坑無異。

  方寒霄在聽見武安伯夫人放出話的第一時間,就收回了要攆走那個叫曉霞的丫頭的打算。

  弄走這丫頭太容易,把她點的剩下半截香塞給她,打發她回去正院就完了,不管是洪夫人還是方伯爺,都沒臉再叫她回來。

  他之前幾天並未著急著手這件事,是因為在他的計劃裡,借堂弟回敬過方伯爺之後,再這麼做的效果才能發揮到最好,可以警告到方伯爺,讓他不要往新房亂伸手。

  但事情真的實施開來,洪夫人陰差陽錯把武安伯夫人的怒氣值搞得翻了倍,他敏銳地發現,這件事還可以有更好的效果。

  ——方寒誠的婚事可能真因為他的隨手為之而泡湯。

  那麼他倒不能輕易動作了,他不適合暴露出自己在這當中下的黑手,造成的後果太嚴重,方伯爺不可能不報復他,而他不想現在就和方伯爺陷入到太激烈的內鬥之中。雙方不和睦,互相試探提防,給彼此暗戳戳找麻煩,跟在檯面上殊死相拼是兩回事。

  後者,還不到時候。

  如此他袖著手,安安定定地等著武安伯府的後續動作。

  很快等來了。

  沒別的,武安伯府就是瘋狂散播方寒誠的壞話,什麼無德無行,輕薄浪蕩,一股腦往他頭上砸,然後堅決跟他劃清界限,要求退婚。

  武安伯夫人這是被噁心壞了,連私下商議的這個解決途徑都不肯走了——或者她心下清楚,兩家已經成了這樣,即便能好言好語地商量著把婚退了,事後以洪夫人的性子,必然不甘心,要說姑娘的壞話,那與其等她說,不如先下手為強。

  方寒誠本來在勳貴子弟間的名聲算不上頂好,但也不算多壞,讓武安伯府這麼一搞,一下就敗壞掉了。

  這也不能怪武安伯府下手太狠,誰叫他幹的事太拿不上檯面呢?怠慢人家姑娘都算小事,長輩居中勸一勸壓一壓,還能有轉圜的餘地,方寒誠好,直接把長輩都不放在眼裡,那誰家能樂意。

  洪夫人想反擊,她這邊是男方,本來先天占著便宜,在名聲上就是比女方損失得起,但慢了一步不說,武安伯夫人的攻勢還遠比她想得猛烈,在物議中牢牢佔據住了上風,洪夫人再往外放武安伯府不好的話,短時間內卻是翻不了盤,白給人添了談資。

  方伯爺一頭在忙選秀的事,一頭後院又起了火,又急又氣,管不過來,沒法子去求方老伯爺,想讓方老伯爺出面去和武安伯府談一談——方寒誠不是沒有去跟武安伯夫人賠過禮,連人家的大門都進不去,但以方老伯爺的輩分,他去了,武安伯夫人總不能也給他閉門羹吃,再怎麼都得尊重他些。

  方老伯爺沉思過後,卻是拒絕了:「不要勉強了,人家的態度擺得這麼明白,不成就算了吧。」

  方伯爺不懂,急道:「婚姻大事,怎麼能說算就算了呢?我知道這回是誠哥兒不對,我也罵過他了,但畢竟他也沒幹什麼殺人放火的惡事,怎麼就至於到退婚這一步了?!」

  方老伯爺歎了口氣,資質這回事,真是天生的,這個次子眼高手低,三分的本事,總巴望著成八分的事,面上裝得再好,逢著該亮堂的時候就抓瞎。

  所以當年長子去後,他優先將世子傳了長孫,並不是全然因為偏心。

  「你要求個明白,那我就告訴你,」方老伯爺冷著臉道,「人家看不上的不只是誠哥兒,也是你這個做老子的。」

  方伯爺的臉瞬間紫漲了:「——爹!」

  方老伯爺有點不忍心,但口氣沒有放緩:「你身上這個爵位,是祖宗的庇蔭,並不是你自己有多大本事,從你承爵以來,有三四年了,你有做出什麼成就沒有?和你從前有什麼區別麼?」

  他見方伯爺要反駁,先一步擺了擺手,「你現在找的這個差事不能算,我早說了,不是實事,不見功績,敘哪一門的功,也不會把你這事算上。相反,你攬了上身,許家那邊等於窺見了你的根底,你就這麼大能耐,就能往這種事裡瞎打轉了,明白嗎?」

  武安伯姓許。

  方伯爺明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強烈的不甘心!

  許家看不起他,親爹也看不上他!

  傳他爵位,不過是不得已才為之的選擇!

  方老伯爺不管他想什麼,直接道:「強扭的瓜不甜,你這個做老子的不能給誠哥兒添彩,誠哥兒自己又不爭氣,那人家不滿意,退就退了,你能怎麼著?行了,別折騰了,結親不成,也不至於要鬧到結仇的份上去。」

  方伯爺咬牙怒道:「那許家在外面那麼敗誠哥兒的名聲,就算了不成?!」

  「你也可以去敗他家的,二媳婦已經在做了吧?有用嗎?」方老伯爺反問完,搖搖頭,「有這功夫,乘早給誠哥兒另尋一門親,用喜事把這流言沖散了才是正理,要是能辦在許家那姑娘前頭,更好——不過,你們都這麼大把年紀了,各有你們自己的主意,聽不聽,我也管不著你們,由你們自己去罷。」

  方伯爺呆立了一會,他知道方老伯爺的脾氣,說不會出面,就真的不會,下跪歪纏都沒用,他心裡也十分不忿親爹對他的評價,不想再說什麼,憋著一腔氣,轉頭快步走了。

  方老伯爺知道他不服,恐怕也不會照他說的做,心裡一樣不太開心,招來小廝問:「霄兒呢?可是出去了?」

  小廝笑嘻嘻地道:「大爺在新房呢,大爺孝順,要是出門,豈有不告訴老太爺一聲的。」

  方老伯爺哼了一聲:「說的好聽,這一個也省心不到哪裡去。」

  說是這麼說,他還是舉步出了院門。

  方寒霄雖說也常常叫他頭疼,卻不是方伯爺這個不開竅法的疼,這個孫兒就是成了啞巴,跟他交流也比跟方伯爺說話敞亮。

  時令進入七月以後,天氣比先舒服不少,方老伯爺信步到外面透透氣,緩解一下被兒子鬱悶到的心情,不覺就走到了新房附近。

  孫兒長在靜德院的時候,他嫌他煩,現在孫兒順他的意常來新房了,他一時鬱悶,想疏散都找不見人的時候,又覺得怪寂寞的。

  他躊躇一下,讓攙扶他的小廝在外面候著,自己背著手進去了。

  在院門口管傳話的一個丫頭見到他很驚訝,忙蹲身行禮,又要進去通報。

  方老伯爺擺擺手,逕自往前走去。

  他已經看見方寒霄了,他就坐在堂屋裡,略有些仰倒在椅子裡,拿著本書在看,因為姿勢問題,書把臉都擋住了,看去就是個慵懶愜意的模樣。

  瑩月坐在另一邊,她要端正也忙碌很多,她旁邊的紫檀方桌上也擺著本書,書頁右邊壓著方青石鎮紙,她自己手裡拿著個鞋墊樣的物事在做活,那鞋墊看上去有好幾層,她縫得有些費勁,把針戳進去以後,要倒過來,用針尾在鎮紙上敲幾下才能把針敲得穿過去,敲的時候是不用看針腳均不均勻的,她撿這個空檔眼神就往書上盯,乘機看幾行。

  方老伯爺一腳停在臺階下,整個人都震驚了——他沒看過人這樣看書,然而立刻就覺得這才是他心目中讀書人該有的樣子!

  孫子手裡沒活,似乎是更專心的,但他看上去只像在打發時間,孫媳婦這麼一心二用,見縫插針,顯出的卻是十分刻苦。

  方老伯爺由衷覺得,就憑這個畫面,他當年上趕著跟先徐老尚書結親的目的就達成了,娶回來的到底是哪個姑娘,那都不是要緊事兒。

  這個時候,方寒霄跟瑩月也都發現了他,雙雙站起來行禮,瑩月略為手忙腳亂,險把針戳到手上。

  方老伯爺一看,不滿意了,就訓方寒霄:「你這裡缺人怎麼不和我說?做個鞋墊這樣的小事,也要你媳婦親自動手!」

  方寒霄很淡定又富含深意地把目光轉過去,看了一眼瑩月,瑩月老實解釋:「老太爺,這裡不缺人,這個是我做給大爺的,所以我自己來。」

  她得了方寒霄那麼多首飾,覺得很不好意思,該回個禮,想來想去,她沒什麼好東西,最後在玉簪石楠的建議下,決定做點針線送他。她挑了軟鞋做——還沒完成,所以目前看上去像鞋墊,因為這個做起來費勁,似乎就顯得她更有誠意一點。

  方老伯爺聽了,氣平了:小兩口感情和睦,早日給他添個重孫子,那也是正經事麼。

  他在方寒霄讓出來的主位上坐下,方寒霄親手給他倒了茶,又去裡間取出紙筆來。

  方老伯爺這時候已經不想提方伯爺的事了,家裡最貴重的爵位都給了他,他還混不好,那是他個人的問題,說也白說。

  他就隨意尋了些別的話題,方寒霄看出他心裡有事,並且知道是什麼事,因為這事上他不清白,也不想提起來當面騙他,就順著往別的事上聊,祖孫倆要說還是有話說的,拉拉雜雜不覺聊了小半個時辰出去。

  方老伯爺郁氣全消,站起來:「行了,不跟你囉嗦了,我回去了。」

  又額外囑咐瑩月一句:「缺什麼只管來說,你沒個公公婆婆,有什麼事,尋我做主一樣的。」

  瑩月受寵若驚地答應了。

  方老伯爺滿意地往外走。

  這書香人家的底蘊,就是不一樣,他連帶著想起徐家都不那麼生氣了——徐大太太那樣無信無義貪慕虛榮的人,還能下狠心把兒子送到岳父家去,這一招,一般人家的婦人是行不出來的。

  遠的不說,拿徐大太太跟洪夫人在教子這個問題上一比,差別就出來了。

  方老伯爺暢想了一下,笑眯眯地由衷覺得,他老人家不但可以展望重孫子,而且可以展望一下有個狀元重孫子了。

  **

  人往往禁不住念叨,方老伯爺才轉過這個念頭沒兩天,一封來自南邊的彈章擺上了皇帝的案頭。

  彈章出自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于星誠之手,他現在江南一帶巡察,臨近尾聲之際,發現了隆昌侯兼鎮守淮安總兵官與河南潞藩之間似存聯繫,風聞上奏,彈劾隆昌侯有交接藩王之嫌。

  這位于星誠于憲台,正是徐家長子徐尚宣的岳父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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