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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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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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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08:32:11 |只看該作者
第十章

  瑩月沒注意到蔡嬤嬤的反應,她只在洪夫人說「咬舌自盡」的時候愣了一下,因為沒想到她的意外受傷被誤會成了這樣,而屋裡無人反駁,連蔡嬤嬤都不響,看來這成了公認的了。

  她想解釋,不過又一想,她確實不想嫁給方寒霄——他該是長姐的夫婿,洪夫人的想法從結果上也不算錯,就閉上嘴,努力又專心致志地往床下爬。

  喝了藥後,她感覺自己攢出一點力氣了,就想趕快離開,蔡嬤嬤這時候管不了她,平江伯府的人巴不得把她掃地出門,應該也不會來攔她。

  但瑩月高估了自己的體力,她仍然手軟腳軟,腳挨下去剛夠著腳踏,撐著棉褥的手臂就撐不住一滑,整個人秤砣般往下直墜,幸虧方寒霄離得近,一伸胳膊險險在她臉著地之前把她撈了起來。

  一屋子人的注意力都被引了過來。

  瑩月:「……」

  她墜在他的懷裡,窘得頭頂冒煙,眼都睜不開,覺得自己還是直接磕地上磕暈過去比較好。

  方寒霄把她放回了床上。

  瑩月很覺丟人,不過這時候方寒霄還能伸手救她一把,免得她把臉摔成一張柿餅,她怎麼也不能當無事發生,強迫自己睜開眼睛,跟方寒霄做了個口型:謝謝。

  她還想說你放心,她不會賴下來,一定會走的——不過這麼一串話難度有點大,不是口型能表述明白的,她嘗試了一下,只有放棄,同時在心裡生出同情來:當個啞巴真不容易啊,才這麼一會兒,她已經覺得不方便了。

  她不會掩飾情緒,這同情直接從眼神中流露了出來,方寒霄看見了,淡淡一眼掃在她面上,這一眼實在既不明亮,也不和氣——但也不算凶,其間的意味,更多的是將她看做一個小玩意兒,看了她,卻絲毫沒放進眼裡。

  方寒霄放好她,很快直起身來,這時候從表情上就再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了,總而言之,大概還算平靜。

  尤其是跟洪夫人的激動相比。

  作為遭受替婚侮辱的真正事主,他直到如今,好像都沒有什麼太明顯的情緒波動。

  洪夫人的目光若有似無地將他打量著,含著疑忌,正欲再說什麼,外間簾子響,趕在這個關口,平江伯步履匆匆地來了。

  蔡嬤嬤一扭頭,慌亂的眼神一亮,生出了新的希望,洪夫人也許是真的生氣被徐大太太擺了一道,失了顏面,平江伯是男人,總該沉得住氣些,不那麼意氣用事罷?

  有一件許多人心內都有共知但因無證據而只好存疑的事:當年方寒霄之父作為嫡長子承襲爵位,那是天經地義,無可爭駁,但方父早逝,世子位沒有順延到弟弟方正盛身上,而是傳給了年幼的兒子方寒霄,方正盛對此真能心服嗎?其後方寒霄出事,方正盛最終上位為如今的平江伯,從方寒霄出事算起雖已有五年了,可這道疑雲,始終縈繞在某些人的心中。

  徐大太太敢在徐老太爺去後,以六品官門撼平江伯府,拋一個瑩月來頂缸,與這疑雲有分不開的關係。於她內心深處,實認為她是個苦主,是方正盛搶走了望月世子夫人乃至伯夫人的美好前景,不過形勢比人強,方寒霄不中用成了廢物已是定局,她忍耐著不曾在明面在發洩出來罷了。

  這裡面糾結如亂麻的心態非三言兩語能敘清,總之徐大太太幹這事確實有自己認為能成事的一套邏輯,蔡嬤嬤作為心腹,很清楚主子的心態,方跟著也有自信。

  但她的自信很快再一次粉碎了,方伯爺比洪夫人還果決,根本沒給她開口的機會,他面沉如水,進來就直接怒道:「我都聽說了,徐家竟敢如此辱霄哥兒,簡直豈有此理!夫人,不必和這些奴僕多費什麼口舌,把這假新娘子架回轎子裡,我親自去送還徐家,要徐懷英給我個交待!」

  徐懷英就是徐大老爺。

  蔡嬤嬤變顏失色,還想尋話挽回,但方伯爺發令是十分好使的,立刻就有人去床上拖拽瑩月,瑩月本就不想留下,毫不反抗,足夠配合,但耐不住這些人動作粗魯,她腦袋被磕在床邊圍板上,發出動靜不輕的一聲咚響,她叫不出來痛,一下被磕得眼淚汪汪。

  王大夫醫者父母心,他現在聽出來是怎麼回事了,雖知自己不該管閒事,到底忍不住說了一句:「大——這姑娘傷得不輕。」

  方伯爺看他一眼,道:「先生怎麼在這裡?老太爺那裡離不得人,先生還是回去靜德院看著罷——對了,這裡的事,就不要入老太爺耳了,免得驚到老太爺病體。」

  他並不怕王大夫回去多嘴,方老伯爺真因意外有了不好,做大夫的第一個跑不掉。

  王大夫不太高興,倒不為別的,他才親手熬了一碗藥給瑩月喝下去了,這會兒病家就讓這麼對待,他覺得他的藥浪費白熬了,未免可惜。這話沒辦法跟方伯爺說,他只有掃了方寒霄一句:「大爺叫我費這勁做什麼呢。」

  說完就走了。

  他不是伯府奴僕,不必十分看人眼色。

  伯府的奴僕也不受他干擾,就繼續要拖拽瑩月,方寒霄卻似乎受了王大夫一句觸動,站出來,向方伯爺做了個暫停的手勢。

  方伯爺歎氣道:「霄哥兒,我知道這事很傷你的顏面,你有氣就發出來罷,不要在心裡憋著,傷了身體就不值了。徐家那邊,我已派了人去查探到底怎麼回事,你放心,你才回來,二叔一定不會叫你白白受這個委屈。」

  洪夫人適時接話:「伯爺,哪裡還用得著查?就不查,我也猜得著是怎麼回事。徐望月定然是跟別人有了瓜葛了,還不知到了哪一步,不然,怎會塞個庶女來堵我們的嘴?我跟伯爺一道去,看徐家能狡辯出什麼來!」

  蔡嬤嬤眼前一黑——這不可能有誤了,平江伯府就是要往大了鬧!

  方寒霄站在叔父方伯爺的對面,垂在身側的手掌握起,濃而墨黑的劍眉往下壓著,狹長的眼尾裡現出了一線紅血絲,因為繃起了表情,側臉的線條顯得分外明銳。看起來,是被刺激得終於隱忍不住,怒火上頭了。

  畢竟被戴綠頭巾堪稱男人的奇恥大辱,又有幾個男人能真的忍下這口氣呢。

  洪夫人眼中閃過喜色,指揮起下人重新動作,瑩月咚咚又遭了兩下罪,被下人架下床來,拖著往外行去。

  但眼看瑩月要被拖過門檻,方伯爺和洪夫人都要跟上去之際,不知為何,方寒霄竟又攔了上去。

  方伯爺神色不著痕跡地微僵了一下,眉間藏著一點不耐煩:「霄哥兒,又怎麼了?天色快黑了,再拖延下去,我們就不便出門了,府裡還有許多賓客在等著,也需與他們個交待,時間緊得很。」

  婚者,昏時禮也,成婚的吉時在黃昏,送親隊伍也是算著差不多的點來的,此時確實已經日暮了,最後一點殘照斜暉從門前吝嗇地鋪了一小片進來,照在方寒霄殷紅的喜袍下擺上,但照不到他上半身,他整個臉面,更完全隱在了昏暗中,因此而有了一點莫測。

  瑩月被他攔在面前,跟他距離近,茫然地仰臉看他——她遭到這個待遇,其實一點也不意外,方寒霄會過來攔著才意外,她想看他是什麼意思。

  她能看見方寒霄的表情,但跟沒看也沒什麼差別,有一個瞬間,她似乎看到方寒霄對著自己的叔叔和嬸娘,嘴角逸出一絲奇怪的笑意,但等她定睛再看,又什麼都沒有了,方寒霄的嘴唇動也沒動過,她會覺得他笑,更像是自己被撞了好幾下之後撞出來的昏然錯覺。

  方寒霄並沒低頭看她,攔住了人之後,就走去窗下,那裡桌上有紙筆,他揮筆快速寫了兩行字,然後拎起墨蹟未乾的宣紙給方伯爺看:五年未歸,有我之過。罷了。

  罷了?

  罷了?!

  方伯爺這回的神色沒有掩飾住,驚詫直接從目光中透了出來。

  洪夫人不識字,聽了身邊一個丫頭低聲念出來,才知道紙上寫了什麼,她的顏色比方伯爺變得更大,她自己覺出來了,想以笑意遮掩,又實在笑不出來,倉促間嘴角乾乾的抽動了兩下:「霄哥兒,這樣大的事,怎能就罷了?又怎麼作罷?你真是孩子話,徐家踩著你的臉欺負,嬸娘不替你把這個公道討回來,以後你,連著你叔叔嬸娘,都該不好意思出門了!」

  方寒霄垂目又寫。

  他換一張紙舉起來:鬧出去,我一般丟人。

  他這個說法不難理解:定好的新娘子臨過門讓岳家給換了個庶女,傳揚出去,固然徐家名聲狼藉,他落魄之後,讓岳家這麼嫌棄打臉,笑話他的人也絕不會少。

  當年沒出事之前的方寒霄,在整個京城貴公子圈裡都是數得著的,方老伯爺偏心他,把世子位給了他,但同時教導他也悉心嚴厲,他在文武上比差不多年紀的勳貴子弟都強出一檔,是那種長輩會揪著自家孩子的耳朵訓斥「你看看人家平江伯世子」的天之驕子。

  可是如今,健全的身體沒了,大好的前程沒了,連婚事,都出了這麼大的岔子。

  他寧可咽下這口氣,免得再度淪為他人口中談資實為人之常情。

  洪夫人明白過來關節,鬆了口氣,笑著道:「那等落井下石的小人,何必去理他?哪個背後無人說,說一陣子,像先前冬日那呼啦啦的北風,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可你要是忍氣吞聲,心頭這份委屈可是過不去,你聽嬸娘的,痛痛快快地鬧他一場,把氣都出了,以後想起來才不後悔,沒牽掛。」

  單聽她這番話,實在入情入理,方寒霄也好像被打動了,他站在桌邊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方伯爺和洪夫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見此,表情都舒展開來。

  方寒霄低頭又去寫些什麼,洪夫人等不及了,催道:「霄哥兒,有話回來再說——」

  方寒霄將紙提起揚開。

  丫頭小心地念:「多謝嬸娘好意,但事已至此,為免驚擾祖父,還是將錯——就錯?」

  ……

  方伯爺和洪夫人的表情都裂了。

  只有蔡嬤嬤,感動地快流下淚來:多通情達理好說話的大——不對,三姑爺,早知如此,直接來尋姑爺把話說開了不就行了嗎?何必提心吊膽冒風險搞替嫁這一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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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10:55:2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丫頭念完後,方寒霄把紙放回了桌上,他獨自站在窗邊,周身繚繞著淡淡的寂寥之意,大紅喜服愈是襯出他受屈之深,但他為了祖父病體還是堅持要吞下奇恥大辱,此刻就是再苛刻的人來,也無法對他講出重話。

  方伯爺就只能深深吸了口氣:「——不用擔心老太爺那裡,我早已命人將靜德院看守好了,這些烏七八糟的事,絕不會傳到老太爺耳朵裡。」

  方寒霄搖頭又寫:只怕萬一。

  洪夫人勉強撐出一點菲薄笑容:「那也沒法將錯就錯啊,這麼個大活人,瞞得過誰的眼目去?誰不知道是個假的,到時候老太爺知道了,更該生氣了。」

  她說著,控制不住地看向瑩月,要不是確定方寒霄這幾年不在京裡,她都要以為這個侄兒是不是和未婚妻的庶妹發展出什麼私情了,不然實在難以解釋他現在的作為,除非——他是知道了什麼。

  洪夫人想到此處,心內不由一顫,旋即安慰自己:不可能,他回來還不足一個月,況且一直守在靜德院裡,連門檻都沒邁出去過,能知道個什麼?

  她走神的這片刻功夫,方寒霄已經亮出新回應:依徐家言便是。

  他大約是習慣了以筆代口,一筆字如行雲流水,迅疾流暢,並不比常人說話慢上多少。

  亮完後,他把紙蓋回桌面,走到門邊,把呆呆坐著的瑩月拉了起來。

  瑩月是懵的,被他拉起來後,才回過神來,忙向他搖頭:「嗚嗚回家。」

  她不要將錯就錯,她要回家。

  雖然徐家有可怕的徐大太太在等著她,但畢竟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家,怎麼也比平江伯府令她有安全感。她站在這裡,只感覺自己是個走錯門的小偷,哪哪都不自在。

  但說不了話確實有許多不便,方寒霄不知是真沒聽懂她說什麼,還是怎麼樣,直接拉著她就往外走——準確點說是半扶半拎,瑩月一方面不願意,另一方面她沒體力自己走,除了失血之外,她之前的兩三日都被徐大太太關著,吃睡都不好,才導致她咬舌之後一下虛弱成這樣。

  「切哪?」

  瑩月掙扎不了,慌慌地問,問完之後想起來方寒霄不能回答她,忙把掌心攤給他,想他寫一下。

  方寒霄沒寫,倒是不知從哪變出她那蓋袱來,手一抬,把她罩住了。

  外面已經全是暮色了,腦袋再被一遮,瑩月什麼也看不見,下意識伸手要扯,但方寒霄扶著她的動作加了一點力道,她手臂就抬不動了——這和她先前被壓著大妝時的感覺還不一樣,那時她還能掙一下,現在男人的控制如鐵澆銅鑄,沒覺著他怎樣費力,她已經連一絲都動彈不得。

  「嗚放——」

  「霄哥兒,你做什麼去?!」

  是洪夫人從後追上來,瑩月這時候挺感謝她,問出了她想問的話。

  方寒霄回過頭去,沉默片刻——當然他只能沉默,離了紙筆,他無法表述出自己的意思,同樣別人也不能知道他在想什麼。

  所以,他似乎歉意地勾起唇角笑了一笑,就轉頭繼續走了。

  方伯爺也追了出來,一邊猶豫著要不要讓人上前攔阻,一邊跟在後面追了一截,然後他漸漸發現方寒霄的行進方向了——他是要去正堂!

  平江伯府一些較為近支的親眷已經在正堂裡面了,除此外,更重要的還有從祠堂裡請出來的已故長房夫婦的靈位,都是洪夫人事先安排好的,一應是為了新人拜堂成禮的佈置。

  這個啞巴侄兒不知吃錯了什麼藥,他是真的要把徐家給他的這個假新娘子認了!

  方伯爺這就不能再觀望了,忙快走幾步,領著人攔上去道:「霄哥兒,婚姻大事,你萬不可賭氣衝動,雖則大哥不在了,還有二叔替你做主——」

  「姑爺,吉時到了,再耽擱就不吉利了。」這一句是蔡嬤嬤在旁敲的邊鼓。

  方伯爺被打斷了話,惱怒地瞪她一眼,蔡嬤嬤心裡著急,巴不得立刻按著方寒霄和瑩月把堂拜了,但不敢正面衝撞方伯爺,被一瞪,忙又把頭縮了回去。

  卻還是沒躲過去,洪夫人正被意外鬧得心浮氣躁,見這老婆子還敢跳出來礙事,終於忍耐不住,甩手就是一個耳光出去:「不知羞恥的老東西,你還有臉開口!」

  瑩月站在方寒霄旁邊,嚇得一顫,她當然不是心疼蔡嬤嬤,只是自小的成長環境使然,她膽小,怕聽見這些動靜,總疑心下一個是不是就要輪到她了。

  這時候方寒霄對她的禁錮反而有一點保護的意味了,起碼他看上去不是個會動手打她的人,瑩月禁不住往他那邊挨了一點,也不敢試圖要掙開了。

  方寒霄沒什麼特別反應,不能說話省了他許多功夫,他挾起配合的瑩月來,長腿一邁三兩步繞過眾人,走得還更快起來。

  下人們遲疑地都去看方伯爺,畢竟是府中的大少爺,沒主子下令,他們也不敢硬攔。

  蔡嬤嬤不管,捂著臉忙追上去。方伯爺和洪夫人有意見又怎樣,姑爺願意就行,隔了房的叔嬸再有能耐,還管得著侄兒擇婦不成。

  這個道理方伯爺和洪夫人也是明白的,方寒霄不在乎,忍得下這口氣,他們還真沒有辦法越俎代庖,不是他的親爹娘,就強行要鬧也是名不正言不順,讓外人看一陣熱鬧就完了,掀不起大的水花來。

  洪夫人事前把什麼都算盡了,網也張好了,擎等著徐大太太投進來,徐大太太沒辜負她的期望,真敢抬了假貨送了來,可沒想到,到頭來紕漏會出在她自己府裡!

  這個大侄兒,難道當年傷的不只是嗓子,把男人的那塊地方也傷了?不然他怎麼肯慫成這樣——

  洪夫人滿心不順地惡意猜測著,一邊去看方伯爺的臉色,指望他拿個主意出來。

  方伯爺還沒說話,便在這時,等候在外面的一個伯府管事見到主子們終於露了面,忙跑上前攔住道:「伯爺,客人們到了大半了,許多想跟您說話,又問大爺忽然抱著新娘子跑了是為什麼,二爺和大總管都在花廳裡照應著,有的客人還好說,有的就追問鬧騰得厲害,比如同大爺玩得好的那位薛大爺,還有隆昌侯府的岑世子,這位爺從前同我們大爺話都沒說過幾句,不知也夾在裡面湊什麼熱鬧,還鬧著要跟薛大爺一起來找大爺,二爺被他們纏著,急得都冒了汗——」

  他說的二爺是方伯爺的長子方寒誠,方伯爺臨時走開,留了他在外面招呼客人。

  方伯爺對兒子的窘境沒什麼反應,倒是一聽見岑世子三個字,眼底冒出抑不住的火星來——是的,徐家從來不是他的劍指所向,隆昌侯府才是。

  如果侄兒順著他的謀算走,從徐家而至岑世子,從岑世子而至隆昌侯,一整條線牽連下去,隆昌侯當年從他手裡搶走的差事,怎麼搶走的,他就能讓它怎麼易主回來。

  但現在想這些都是白想了,方寒霄不配合,作為最關鍵的人物,他在最關鍵的問題上扼住了方伯爺的喉嚨。

  方寒霄是長房僅剩的男丁,他願意順著徐大太太說望月有恙而換了瑩月來,那就代表整個長房認了這件事。

  方伯爺當然可以仍舊把徐家騙婚的真相揭出來,徐家多少還會丟人,可然後呢?徐家滿門羞死,對他沒有一點幫助。

  洪夫人不耐煩地向管事斥了一句:「站一邊去!」

  然後向方伯爺低聲道:「伯爺,要麼,把風透到老太爺那裡去,霄哥兒是老太爺的命根子,他受了這個委屈,老太爺一定不會白白放過,由老太爺出面,向徐家要交待就名正言順了——」

  方寒霄也不是就沒人管得住了,他上面,還壓著一個老祖父。

  方伯爺沉吟片刻,咬牙搖頭:「不行,正為老太爺疼他,聽了一定大怒,若是氣得歸了天,那時就能把隆昌侯拉下馬又如何?我不過為別人作了嫁衣裳。」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洪夫人焦躁地扯緊了帕子,說話也不顧忌了起來:「真是個禍害!人不在時能壞事——當年岑家把總兵官的差事從我們家搶走,就是靠著往皇上面前進讒言,說伯爺得位不正,有謀害侄兒的嫌疑才挑動得皇上動了疑心,如今回來了,我們也沒拿他怎麼樣,且是幫著他,要把他這門綠頭巾親事退了,他邪了心,還是要跟我們對著來!」

  方伯爺聽著她的埋怨,緊繃著臉,目光晦暗。

  洪夫人尤有不甘:「伯爺,這次機會好生難得,徐望月跟岑永春一拍即合,隆昌侯不在京裡,岑夫人不足為懼,我們老太爺重病——方方面面竟是有如天意,只要能把岑永春勾引霄哥兒妻子、為成姦乃至慫恿徐家以庶女騙婚,氣得老太爺病情加重之事上達天聽,隆昌侯的差事一定保不住——」

  「別說了。」方伯爺嗓音暗啞地打斷了她。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個道理他不懂嗎?

  可,人算不如天算哪。

  **

  方伯爺夫婦為管事所阻、停下商量的這會功夫,方寒霄已經目的明確地拉著瑩月走進了正堂院落。

  周圍一下子人聲鼎沸起來,許多人迎上來,七嘴八舌地問著方寒霄。

  外面的賓客包括親眷們只知道新郎官忽然抱著新娘子跑了,不知到底為什麼,現在見人來了,自然都蜂擁上來問。

  瑩月感覺到扶著她的一隻手撤開,然後不知方寒霄做了什麼動作,一個大嗓門的中年女眷的聲音就笑起來:「原來是撞了頭,我說呢!還是大爺心疼新娘子,抱起來就跑了,我們在裡面聽見了,都嚇得不知怎麼回事,外面那起人,說什麼的都有——對了,新娘子沒事吧?」

  停頓了片刻:「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可見是好事多磨了。來,都讓讓,新人要拜堂了,有話待會再說,可別誤了吉時!」

  她聽上去很熱心,也能攬事,把圍上來的其他人都疏散了,瑩月感覺方寒霄拉著她繼續走起來——她不想走,她遲鈍地終於知道方寒霄帶她來做什麼了,這個堂一拜下去,她跟他完了禮,就真的要做夫妻了。

  這怎麼可以呢!

  她慌著又掙扎起來,但跟之前一樣,她根本掙不動,方寒霄察覺到她不想走,手掌下滑,攬著她腰,幾乎直接把她提起來,帶著繼續走。

  周圍的人看在眼裡,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在他們看來,新娘子才在轎子裡撞了頭,身子肯定是虛弱的,新郎親近點扶一把並沒什麼,而且連瑩月先前吐在喜裳前襟上已經變暗的血漬都有解釋了——嘖嘖,撞得真不輕,都流血了,所以新郎官更該幫忙扶一把了。

  「嗚不——」

  她在蓋袱下努力出聲,方寒霄垂下眼簾,朝她的頭頂看了一眼。

  這個小東西不想嫁給他。

  他此前從未真正留心過她的意志,直到這一刻,他終於明確感受到了。

  不過,那又怎樣呢。

  通贊就位,抓住吉時的尾巴喊出禮詞:「一拜天地——」

  瑩月惶急裡生出氣來——她不願意的,他這時候還壓著她,他肯定知道!

  她深吸了口氣,努力攢了把勁,想大聲喊出來:「窩——咳咳!」

  她太用力了,舌頭上本來幾乎幾乎快止住血、只還在滲著一點點血絲的傷口重新崩開,單單如此還好,方寒霄扶在她側腰的手正巧於此時不知有意無意地一按,她瞬間一陣劇烈酸軟,非但話說不下去,鮮血混著口水,還一下嗆到她嗓子眼裡,嗆得她咳嗽不止。

  觀禮的親眷們大為驚訝同情:這新娘子真的傷得很重啊!平白地都能咳得要斷了氣,怪不得先前新郎官不顧禮儀直接把她抱進去呢。

  接下來,就完全不由瑩月做主了,眾人都知道她情形不好,沒人敢鬧她,只怕她在喜堂裡就倒下,配合著很快讓他們把三拜完成了。

  知曉大勢已去、但還是趕了來的方伯爺面無表情地站在側邊——他儘管是如今平江伯府的主人,這個場合也只能算做觀禮的人,紅燭耀耀下,他略一錯眼,就看到上首主位上兄長黑沉沉的靈牌,他皺了皺眉,把目光移開,放回方寒霄身上。

  他眼底是濃重的審視狐疑之色,方寒霄似乎沒有察覺,這屋裡到處都是紅的,他一身也是紅的,無處不在的紅映在他的眼裡,似喜色,又似血色。

  在通贊「送入洞房」的清亮喊聲中,他扶著瑩月往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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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新房不是瑩月先前待的那間屋子,是另一個地方。

  不過瑩月沒在注意這些了,堂已經拜了,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麼掙扎,從喜堂出來,她緩過一點勁以後,就悲從中來地哭起來。

  要說悲傷什麼,她其實說不上來,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可怕的事,糊裡糊塗地把自己嫁掉,從今以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她舌頭痛著,哭還哭不了大聲,怕牽扯到,只能抽抽搭搭地,過一會兒嚶一聲。

  方寒霄先沒理她,但她沒個停歇,他聽了一路,終於忍不住斜睨了她紅紅的蓋袱一眼。

  這底下什麼動靜——十五六歲的大姑娘了,哭起來跟個奶娃娃似的。

  不過倒是不鬧騰了,他拽著她,她也就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

  新房到了。

  照理這裡還有挑蓋袱、飲合巹酒等程序,不過方寒霄一概沒管,把瑩月送進去以後,他就轉身走了。

  他腳步聲很輕,瑩月在床邊呆坐了一會兒,試探性地伸手去拽蓋袱,沒人阻止她,她抓下來再一看,紅彤彤的新房裡空無一人,方知道他已經出去了。

  ——新房裡這麼空蕩其實是不對勁的,喜娘、觀禮的方家女眷、伺候的下人等都應該有一些,但洪夫人惱怒之下,沒去正堂觀禮,直接過來新房把所有人都帶走了,長房無人可以出面,這些本都是她的安排,現在啞巴侄兒擺明要壞她的事,她把自己所有的安排都撤走,算是出一口氣,也有給才進門的侄媳婦一點顏色看的意思。

  瑩月暫時想不到這些,她只覺得鬆了一口氣,要是還要面對一群陌生人,她才覺得緊張呢。

  不知是不是被褥沒鋪好,屁股底下有一點咯,瑩月擦了把眼淚,往旁邊挪了挪,誰知旁邊更咯,她反手一摸,摸出兩個花生來。

  「……」

  她對著花生咽了口口水,從出門就滴水未進,她現在很餓了。

  橫豎屋裡沒人,瑩月剝開花生殼,把紅胖的果子放到嘴裡,小心儘量不動用受傷的舌頭,慢慢地咀嚼著。

  花生果很香,還有一點甜,一共四顆吃完,她——更餓了。

  火燒火燎的饑餓被完全勾了出來,瑩月想到剛才旁邊也咯著她,忙去把那塊被褥掀開來,然後她的眼神不由一亮。

  她掀開的這一片底下,不但有花生,還有紅棗,再裡面似乎還藏著一些,她再掀了一下,裡面就滾出幾顆桂圓來。

  她開心地把找到的吃的都聚攏起來,感覺今天總算有了一點好事。

  「咕咚。」

  大約是怕驚擾到養病的方老伯爺,爆竹鑼鼓都只在平江伯府外面響著,府內一聲沒有,包括新房都很安靜,於是身後這聲咽口水的動靜也就顯得很明晰。

  瑩月一呆,緊張地慢慢轉頭,就見在她忙著找果子的工夫裡,一個女童不知怎麼走了來,站在她身後,七八歲的模樣,穿一身海棠紅的小襖裙,梳兩個丫髻,臉龐圓圓的,脖子上掛一個金項圈。

  瑩月鬆了口氣,小孩子總是不會讓人生出警惕心來,就算不認得,也天然易勾出人的柔軟,她沖女童笑了笑,想問她是誰,不過舌頭一動一痛,只有放棄了,她轉而往自己找出來的那小堆果子指了指,示意女童可以來吃。

  女童忽然被發現,大大的眼睛藏著一點緊張,搖了頭,聲音很清脆地說:「我不吃,這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我不喜歡吃。」

  說是這麼說,她不經意般又瞥了果子一眼的小眼神卻洩露了她的心意,瑩月覺得她嘴硬得很可愛,伸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拿了一顆桂圓給她。

  女童頓了一下,默默接了過來,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瑩月看她剝了好幾下不得法,沒剝開來,意識到這個娃娃從穿戴上看出身很好,可能沒幹過這種活計,就重新拿了一個,剝開來遞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我自己剝著吃的香。」

  她說話小大人也似,瑩月忍不住笑了,沒勉強她,收回了手把桂圓放到自己嘴裡。

  她吃得慢,女童剝得慢,兩個的速度倒是差不多,瑩月見她費了好一會功夫終於吃完了桂圓,怕她不好意思再拿,就主動又撿了一顆紅棗給她。

  女童搖頭不要,自己重新抓了一顆花生,然後又哼哧哼哧地剝起來。

  她似乎偏好帶殼的果物——或者是剝殼的樂趣,瑩月留心看她,見她又拿了兩回都是花生或者桂圓,紅棗碰也不碰。

  瑩月就撿著紅棗吃,反正她只要填飽肚子,吃哪樣都無所謂。

  這小堆果子畢竟不多,漸漸地,就吃完了。

  瑩月有點遺憾,因為分了一半給女童,她沒吃多少,還是覺得很餓。女童好像也意猶未盡,大眼睛往床上望了望,問道:「大嫂,我可以碰你的床嗎?」

  瑩月點頭,頭點到一半——這女娃娃叫她什麼?

  大、大嫂?!

  女童得了允准,已經往床上一撲,兩條短胳膊努力伸長了,往床鋪內側的被褥底下去夠東西。

  花生,桂圓,紅棗——

  她一小把一小把地往外抓,中途對上瑩月震驚的眼神,她以為瑩月是驚訝她怎麼能抓出這麼多果子,就停了停,帶點得意地解釋:「我看見他們往床上塞的,好多呢,不過他們說這不是我來的地方,不許我進來。」

  瑩月:「……哦。」

  女童「咦」了一聲,收回了抓果子的手,趴在床上扭臉看她:「大嫂,你會說話啊。」

  瑩月不知該說什麼好,只好點點頭。

  她沒想到這是方寒霄的妹妹,不過年紀是對得上的,倒也不至於太意外——方寒霄的這個小妹子本身是遺腹女,方大夫人生她時還難產而亡,等於平江伯府長房夫婦差不多是前後腳去了,方老伯爺因此心疼方寒霄,把世子位延到了他身上。

  這一節因為跟方寒霄得封世子有關,徐大太太在家裡提過好幾次,所以連她也知道。

  「他們說你家嫌棄我大哥,給他換了個新娘子,你一直不說話,我以為也換了個啞巴呢。」女童童言無忌地道。

  瑩月想解釋,話到嘴邊一想,可不就是這麼回事嘛,除了她不是啞巴。

  她就啞然了,只能把嘴唇分開一點,打手勢示意她是受傷了才不能說話。

  女童懂了,點頭:「哦——原來你撞到的不是頭。」

  她大概是各處摻著聽了些閒話,有真有假,不過總的來說,她知道的還不少,又問著瑩月:「他們還說你也不想嫁給我大哥,是真的嗎?」

  瑩月有點遲疑,對著小孩子嫌棄她的哥哥好像不太好,她試圖找到個言簡意賅不至引起誤會的準確說辭,但不等她斟酌好,女童已經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你不喜歡他沒事,我也不喜歡。」

  這個瑩月已經隱有所覺了,女童先前那句「也換了個啞巴」就不大對勁,透著對兄長的輕忽。

  如果說兄妹倆關係一般還算尋常的話,女童下一句話就差點把瑩月的果子都嚇掉了:「大哥把你丟房裡一個人就走了,我看他也不喜歡你,這樣正好,以後我和你過吧,好不好?」

  「……」

  瑩月淩亂地望著眼前這個小豆丁,這是怎麼個說法?!

  「我祖父病重了。」女童扁了扁嘴,「他沒有精力照管我了,說以後要把我交給大嫂。」

  這句就一下把脫韁的進展拉回來了,瑩月恍然大悟,這孩子父母已逝,長嫂就該如母,本來很正常的事,小孩子思路跳脫,沒形容好,想一句是一句,反而把人驚了一跳。

  瑩月自己生母早逝,爹跟沒有一樣,想到這個女童身世更堪憐,連父母的一面都沒有緣分見著,不由伸手憐惜地摸了摸她的頭。

  女童以為她答應了,原來一直有點繃著的表情放鬆下來,語調也快活起來,道:「大嫂,你先坐著,我叫人把我的東西拿過來,以後我就跟著你住在這裡了。」

  瑩月不確定地眨著眼,她倒是不反對,跟臉蛋圓圓的小娃娃住比跟一個陌生的成年男人要好多了,可是她說了不算哪,這小娃娃——又能做主嗎?

  不能。

  腳步聲響起,方寒霄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前。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婦人一臉焦急地跑進來,抱起女童就走:「小祖宗,你怎麼到這裡來了,快跟嬤嬤回去。」

  女童看見方寒霄,沒有掙扎,但是很理直氣壯地道:「我來看看大嫂,不可以嗎?祖父說了要我對大嫂恭敬,聽大嫂的話。」

  「可以可以,不過明天再來看。」婦人一邊哄著她一邊往外走,路過方寒霄身邊低了低頭:「大爺,天晚了,我帶慧姐兒回去安歇。」

  言畢,見方寒霄沒什麼表示,忙出門去了。

  **

  出了新房院落,方慧要求下來自己走路。

  她的奶嬤嬤王氏依言把她放下來,替她理了理小襖,微帶憂慮地道:「不知道大爺聽沒聽見姐兒的話。」

  「聽見了又怎麼樣?」方慧不以為然,「祖父叫我跟著大嫂,我才過來的。他不管我,難道還不許大嫂管我嗎?」

  王氏無奈解釋:「老太爺不全是那個意思,他老人家是要把你託付給大爺,只是你是個姑娘家,大奶奶照管你更方便,才這麼說。」

  「那不還是大嫂管我嗎?」方慧天真的聲音裡有一點尖銳,「大哥總是不管我的,從前是,以後還是,所以我來找大嫂有什麼錯。」

  「好,好,沒錯沒錯。」王氏安撫她,「不過大爺也是有不得已的地方,他是姐兒的親哥哥,難道還會不心疼姐兒——」

  「心疼我,就是把我丟在家裡,自己跑了。」方慧冷笑,「要不是我硬賴到祖父那裡,還不知道多受多少氣呢。嬤嬤,你別說了,反正我指望不上他,不如跟大嫂過。」

  她說著,埋頭踢了踢小腳,不滿地咕噥了一句,「他不是走了,怎麼又回來了。」

  王氏道:「今兒是大爺的花燭夜,他不在這裡,還能去——」她忽然止住,意識到不該跟這麼小的姐兒說什麼花燭不花燭的,忙轉了話題,「姐兒要看大奶奶,明天再來罷。」

  方慧怏怏地:「好吧。」

  王氏牽起她,在夜色下行走起來,帶點好奇地輕輕笑道:「姐兒倒是肯跟大奶奶親近。」

  「那有什麼辦法,祖父跟我說了過好幾回了,我總不能讓祖父病著還替我操心。」

  王氏欣慰:「姐兒真懂事。」

  「她比原來那個好。」方慧聲音變得輕鬆起來,「嬤嬤,她有點呆,那麼大人了,還哭鼻子,眼睛都哭腫了,她還偷吃床上撒的果子,嘻嘻。」

  「是嗎?」

  「真的,要是原來那個,肯定要訓我不能給我吃,哼,幸虧把她換了。」

  「姐兒,原來你也吃了?」

  「——我就吃了幾顆!」

  「好,好,就幾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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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方寒霄站在新房門口,沒有進去,只是往旁邊讓了讓,原來他身後還縮著兩個丫頭,他這一讓,才露出來。

  是玉簪和石楠。

  兩丫頭不知道是不是受了罪,都灰頭土臉的,見到瑩月也不敢著聲,只是眼睛一下子亮起來,急切激動地把瑩月望著。

  瑩月也是一激動,居然有力氣忽地一下站起來:「——!」

  她不知道玉簪石楠也跟到平江伯府來了,從她在徐家被關起來起,就再沒有見到自己的丫頭了。

  方寒霄有點來去如風的意思,他轉身又走了。

  瑩月顧不上注意他,幾乎是熱淚盈眶地往外撲,他一走,兩個丫頭也活泛起來,忙跑進來,一左一右扶住瑩月,主僕三人對視著,都眼淚汪汪的。

  石楠直接哭出來:「嗚嗚姑娘,太太說你要嫁到平江伯府來,把我和玉簪姐都嚇傻了,我們一直都被人看著,稀裡糊塗地跟著喜轎出門,我路上想找姑娘說話,可是挨不到前面來。到這裡就更亂了,洪夫人才把我們提了去,要挨個打四十棍,還好方家大爺找了來,讓人問有沒有原來服侍姑娘的,我喊了,才被帶過來了,不然——嗚嗚,我都不知道有沒有命再見到姑娘了。」

  她連哭帶說,臉成了一張花貓,不過前因後果倒是說得差不多了。

  玉簪更穩得住些,很快打量著瑩月的臉面,疑問地道:「姑娘,我先前看見方家大爺抱著你進了府,後來隱約聽見姑娘撞了頭——?」

  瑩月搖搖頭,把嘴巴張開了給她看。

  玉簪倒抽一口冷氣,石楠:「嗚嗚嗚——姑娘!」

  玉簪眼中露出恍悟,同時眼淚也下來了:「我知道姑娘不願意,不過姑娘千萬別想不開,姑娘有個好歹,叫我和石楠還怎麼活呢。」

  石楠嗚嗚地也勸:「姑娘可別再做這傻事了,這得多痛啊,姑娘看了大夫了嗎?大夫怎麼說?」

  瑩月道:「係不小心,看了,能——好。」

  她跟熟悉親近的人在一塊兒要放鬆許多,把說話速度放到很慢,也能表達清楚一些簡單的意思了。

  玉簪石楠聽了都放了些心,收拾了一下情緒,把瑩月重新扶回床邊去坐下。

  床上這會兒有點亂,是先前瑩月跟方慧找果子時弄的,方慧後刨出來的果子還堆在褥子上,旁邊擺著蓋袱,蓋袱裡盛著兩個人剝出來的果殼。

  玉簪看了一愣:「他們沒給姑娘吃飯?」

  瑩月再沒心沒肺,也不會這時候在新房裡饞喜果子吃,這一看就是餓得沒法了。

  瑩月點點頭,想起來問:「你們——也沒次吧?」

  她都餓到現在了,兩個丫頭剛從棍棒底下逃出來,又哪裡能有飯吃。

  石楠苦著臉點頭:「路上就餓死了,不過到了這裡,洪夫人把我們拉去押著要打,我一嚇,忘了餓了,現在姑娘一問,我才又想起來了。姑娘聽,我肚子咕咕直叫。」

  玉簪環顧一圈,想找個人問問,但新房裡空蕩蕩的,除了她們之外,又哪還有別人。

  瑩月拉她:「沒人,先次果子,掂一哈。」

  玉簪猶豫一下,人生地不熟的,又才死裡逃生,她不敢出去新房外頭問人,就只好坐下來,幫著剝果子給瑩月,見果子不少,間或自己也吃一點。

  石楠見桌上有茶壺,積極地去倒茶,不過一摸壺身,她就皺了眉:「這茶都涼透了,我們倒是沒關係,不知姑娘能不能喝。」

  瑩月也正口渴著,道:「嫩——」

  她剛說了一個字,便聽門口簾子響,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穿桃紅比甲的丫頭走進來,手裡提著個精緻的紫檀嵌螺鈿長方食盒,笑著道:「大奶奶好,婢子給大奶奶送碗麵來。」

  她把食盒放到桌上,掀開盒蓋,裡面果然是一碗麵,澄黃的雞湯,雪白的麵條,麵條上還臥著一個嫩汪汪的荷包蛋,周圍飄著碧綠的蔥花,一亮相,繚繞的熱氣帶著香味飄出來,無論是就站在桌邊的石楠,還是坐在床那邊的瑩月和玉簪,眼光齊齊盯了上去。

  玉簪回神忙站起來:「有勞姐姐,請姐姐替我們姑娘多謝大爺想著——」

  丫頭抿嘴一笑:「你誤會了,我不是大爺的丫頭,我是伺候我們大姑娘的,大姑娘叫我去廚房要的麵。」

  玉簪怔住——什麼大姑娘?在她想來,方寒霄特地去洪夫人那裡把她和石楠要過來還給瑩月,這麵自然也是他吩咐的,怎會忽然跑出一個大姑娘來?

  瑩月也很意外,意外之餘又很感激,沒想到那個小娃娃能替她設想到這個,她慢慢地道:「謝謝泥們——大姑娘。」

  丫頭笑著蹲一蹲身:「大奶奶不必客氣,天色晚了,婢子就不打攪大奶奶了。」

  丫頭走了,石楠喜孜孜地快步走回床邊來扶瑩月:「姑娘,方家大爺對姑娘不錯呀,連大爺的妹妹也和姑娘好。」

  瑩月點頭又搖頭:「妹妹好,他才不好,他——逼窩拜堂。」

  想到不由自主拜的堂,瑩月很委屈了,連被扶到桌旁桌下後,擺在面前的那碗雞湯麵看上去都沒那麼香了。

  玉簪詫異道:「逼姑娘拜堂?」

  瑩月點頭:「他掐我,不讓我所話。」

  石楠忙道:「真的?掐姑娘哪裡了?」

  瑩月低頭翻衣裳,她現在腰際還隱隱有點酸麻,她覺得一定被戳青了。

  「天哪!」

  石楠陡然發出一聲驚叫,玉簪聽見了彎腰來看,頓時也捂著嘴:「姑娘……」

  這反應太誇張了罷?就算真青了,也不至於比她嘴裡的傷更嚴重——瑩月奇怪地低下頭,她還穿著嫁衣,層層疊疊的,所以她自己不是很方便去看,把衣裳又往上攏了攏才看到,然後她懂丫頭為什麼這麼大反應了。

  只見她露出來的腰際那一塊不大的地方,就有好幾個青紫掐痕,映照著周圍雪白的肌膚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石楠很氣憤:「怎麼能對姑娘下這麼重的手,我還以為他是個好人!」

  瑩月愣了一下:「不——」

  玉簪緊緊抿著嘴唇,表情忍耐地把她的衣裳又往上掀了掀,只見她後背的情形更慘,青紫落梅似的灑在她的背脊上,簡直叫人看都不忍心看。

  石楠氣死了,又心疼得不得了:「姑娘在家時都沒遭過這麼大的罪,方家大爺怎麼下得了手,真是,他怎麼能這麼壞呀!——姑娘,怎麼了?」

  她看到瑩月忽然動作很慌張地把衣裳往下拽,玉簪也在幫忙。

  她茫然一抬頭,呆住。

  要麼說背後莫說人呢,說曹操,曹操到,方寒霄居然又回來了,正站在門口,欲進不進的樣子。

  石楠回過神,忙也幫著瑩月整理衣裳,心裡忐忑,不知瑩月叫沒叫他看了去。

  方寒霄自然是看見了,他才走到門邊,就看到瑩月在翻衣裳,他腳步就停了一停,不想她翻得更厲害了,他看見她擁坐在一團雲霞似的嫁衣裡,肚兜都翻起了一小片,露出一截白白的腰,腰上指痕宛然。

  他眼神閃了一閃。

  他的角度見不到瑩月的背部,但聽丫頭的心疼驚歎聲也猜出來了,臨出門的姑娘還叫掐成這樣,她平常在家裡過的什麼日子,不問可知了。

  但奇的是,苦水裡泡出來的,居然不是一根黃連或是毒菇,而是一朵小白荷。

  這朵小白荷的腰肢雪白婉轉,無疑是少女的曲線,可論她胸腔裡的心眼,恐怕還沒有八歲的方慧多。

  還跟丫頭告他的狀——真不知怎麼癡長了這麼大。

  玉簪石楠手忙腳亂地幫著瑩月把衣裳收拾好了,都不上前去,警惕地圍在瑩月旁邊,對著方寒霄怒目而視。此時在兩個丫頭眼中,他已經從救命恩人變成了劊子手。

  瑩月有點訕訕地小聲道,「不,不係他。」

  她雖然很生氣被方寒霄強迫拜堂,不過她記得清楚,方寒霄就戳了她一下,現在把一身傷都賴給他背著,那也不對。

  方寒霄已經略微別過了視線,餘光見她收拾完畢,才走進來,他手裡也提著個食盒,比先前丫頭拿來的還大些,是三層的,他把食盒放到桌上,看見桌上的麵碗時,頓了一頓。

  聽說不是他掐的,玉簪態度又回轉了,笑著很有眼色地解釋:「是大姑娘讓人送來的,不想這會大爺又親自送來,多謝大爺了。」

  方寒霄點了下頭,轉身就又走了。

  丫頭們畢竟跟他不熟,不敢叫住他,只是面面相覷。

  過了好一會兒,石楠才猶豫地道:「他怎麼又走了?今晚上是洞房花燭夜——他還回來嗎?」

  雖不知那方家大爺到底在想什麼,但都逼著她們姑娘拜了堂了,顯見是要做夫妻了。

  玉簪想了一下,道:「應該不回來了吧?姑娘還傷著呢。」

  石楠釋然,也是,姑娘話都說不齊全,一身的掐痕,能做什麼,正該休息休息才好。

  想到掐痕,她忙又問:「姑娘,那是誰把你掐成這樣?」

  瑩月道:「蔡嬤嬤。」

  「怪不得!」石楠咬牙,「太太身邊,就數這個老婆子最凶。姑娘,你別怕,才我們在那邊院裡,蔡嬤嬤也被按在那裡呢,大爺把我們帶了出來,可沒管她,這會她肯定劈裡啪啦地在挨打,四十棍子,一棍也少不了。」

  瑩月想一想,覺得解氣,點點頭笑了。

  玉簪已經在掀食盒蓋了,一邊笑道:「難為大爺還記掛著姑娘沒吃東西,剛才冤枉大爺了。」

  石楠探頭看,也高興起來:「呀,真不少,我和玉簪姐也沾著姑娘的光,可以填飽肚子了。」

  瑩月可不覺得自己被記掛著,從她進入平江伯府的大門起,發生的事樣樣都透著詭異,她說不出來,但她知道不對勁。

  不過現在她沒有精力深想了,她跟兩個丫頭圍坐著,慢吞吞挑揀著清淡軟爛的飯食吃了個半飽,睏意就跟著湧了上來。

  丫頭們服侍著她脫了一層層的嫁衣,沒有水,丫頭們不敢出門去要,瑩月睏得不行,也不想洗了,就往床上一倒,蜷著睡了過去。

  這一天的混亂,終於是暫時結束了。

  **

  瑩月歇下了,方寒霄還沒有。

  他在喝酒。

  他是新郎官,需要宴陪賓客。

  一般人跟他不熟,又因他有啞疾,不敢來灌他,他昔日的幾個好友卻無顧忌,同他勾肩搭背,一邊灌還要一邊埋怨他:「方爺,你太不夠意思,這幾年不理別人也罷了,把爺我都忘了,只管跑出去快活,連封信都不往回捎!不行,今兒這杯酒你必須喝了,不喝不許去洞房!」

  「就是,必須喝!」

  方寒霄倒也不拒絕,酒來杯乾,於是一杯一杯又一杯,他身上很快為酒氣所浸染,眼神也漸漸不那麼清明起來。

  「好,方爺痛快!」

  「這才夠朋友,不枉哥哥一直惦記著你,你不知道,那年你走了,方寒誠那小子倒得了臉,在外面到處得瑟,人模人樣地還來找我喝酒,哼,他也配——!」

  「薛爺,酒多了,胡言亂語了。」旁邊的青年一巴掌糊住他的嘴,但隨即自己壓低了聲音,沖方寒霄擠眉弄眼:「不但薛爺,我也沒理他,假文酸醋的,跟他多說兩句話都能酸倒,哥幾個看他就來氣,不揍他一頓算好的,跟他喝個屁的酒!」

  方寒霄嘴角勾起,把才滿上的酒盅跟他一碰,各各飲盡。

  「方兄,我也來敬你一杯!」

  嚷嚷這一聲的是隆昌侯府的世子岑永春,他原不在這一桌,端著酒盅特特擠了過來,眉開眼笑,一副看這裡熱鬧也來湊一湊的樣子。

  方寒霄眼神抬起,很懶慢地看了過去。

  滿目喜慶大紅中,對上岑永春那一張也稱得上英俊,但眉目間因一股沒來由的得意而顯得有些怪異的面孔,他發現自己內心十分平靜,甚至有點想笑。

  他轉了頭,讓侍婢重新斟滿酒,然後向著岑永春揚了揚。

  請。

  請君入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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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徐家。

  徐大太太和徐大姑娘一夜未眠。

  母女倆捏著一把冷汗,時刻恐懼著平江伯府的人衝進來大鬧一場,砸個稀巴爛,但直到日出東方,什麼也沒有發生。

  瑩月在轎子裡咬舌之事,徐大太太昨晚就知道了,蔡嬤嬤有先見之明,恐怕自己進去落不著好,沒讓作為兄弟充數送嫁的徐家二哥兒徐尚聰一起進府,而是乘著混亂叫人帶他逃回了徐家,給徐大太太送了口信。

  徐大太太當時就眼前一黑,覺得完了,完了——完到了天亮,居然一切如常,日頭照常升起,好似什麼意外都沒發生。

  ——難道洪夫人這麼大本事,這種情況下,還壓著方寒霄把假新娘子認了?

  徐大太太都恍惚了,一方面不太敢相信有這種好事,另一方面又實在很想相信。

  望月比她更定不住神,病也不裝了,穿著中衣下床在屋裡走來走去,一時忍不住道:「娘,要麼,把二哥兒再叫過來問問?」

  徐大太太浮腫著兩隻眼睛,皺眉搖頭:「問他白問,他大門都沒進去,怎知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

  望月不響了,又繞了一圈,跺腳:「蔡嬤嬤和金鈴他們回來一個也好,竟都不見影子!」

  是的,現在如果說有什麼不尋常的話,就是除了徐尚聰之外,徐家送嫁的人都如肉包子打狗,通通一去不回。這種同城婚嫁,送嫁人等按理是不需留宿的,到了地頭領一桌喜宴,得些賞錢就該回來了。

  徐大太太見不到自己派出去的人,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這替嫁到底是成功還是沒成功,她就不能確定。

  她這顆心,就只能懸在嗓子眼落不下來。

  過一會兒,望月禁不住又提出了一個猜測,道:「娘,會不會是方大爺生氣,把他們扣下教訓了?」

  徐大太太想一想,慢慢點頭,方寒霄勢單力薄,拗不過得勢的二房,一腔怒氣堵著沒處發,拿徐家下人撒一撒火倒是有可能,洪夫人也沒必要阻攔,在她這樣的貴夫人眼裡,就是把蔡嬤嬤金鈴等盡皆打死,那也算不得什麼。

  望月鬆一口氣:「若真如此就好了。等方大爺出夠了氣,把他們放回來,娘多給些傷病銀子罷,也不叫他們白受苦一場。」

  徐大太太覺得沒有這樣簡單,但她當然希望就這樣簡單,努力把自己說服得鬆快了點,她一轉眼看見望月只著中衣,忙道:「你這孩子,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就下來了?快回床上去,真弄出病來怎麼好。」

  「我不冷。」

  望月說著,不過一夜沒睡,她現在實在很有些睏倦,平江伯府一直沒人上門,看著似乎太平,她的睏意湧上來,揉著眼睛在徐大太太的催促下回到了床上。

  「娘,你也休息一會。」

  徐大太太哪睡得著,道:「你睡吧,我讓人打聽些事去。」

  她說著出門,召來丫頭傳話,叫使幾個機靈些的下人,往認識的昨晚參加了喜宴的人家去,看能不能問出什麼情況來。

  **

  平江伯府,新房。

  主僕三個醒來得很早,畢竟是生地方,又還有許多事糊塗著不明白,誰也不能放心地真睡踏實了。

  醒來瑩月就面臨著尷尬事,她不願意再穿嫁衣,可新房裡也沒別的衣裳給她替換。

  玉簪在屋裡束手無策地轉了兩圈,鼓起勇氣道:「姑娘等著,我出去問一問。我們來時,太太收拾了不少箱籠跟著抬來的,裡面應該會有衣裳。」

  瑩月忙把她拉著:「別切,洪夫人在。」

  她在新房待了一夜,雖然府裡沒人來伺候她,可也沒人來找她的麻煩,這讓她潛意識認為新房是安全的,出去就不一定了,誰知道會不會被洪夫人抓去打板子。

  玉簪一想也有點怕,就頓住了。

  沒別的選擇,瑩月倒也不在乎湊合,自己下了床,伸手去夠搭在紫檀木架上的嫁衣,她年輕,復原能力好,昨天淒慘得那樣,吃飽又睡了一覺,起來就感覺精神好多了,除了舌頭還是仍舊痛著,說話不便。

  玉簪忙過來幫她,剛穿好,外面傳來清脆的聲音:「大嫂,你起來了嗎?」

  瑩月一愣,看一眼玉簪,玉簪會意揚聲道:「起來了。」

  石楠快步走到門邊掀簾去迎,只見方慧換了一身鵝黃的襖裙,髮飾也跟著換過了,脖子上倒仍掛著那個金項圈,她走進來,道:「大嫂,我來看你了。」

  王氏跟在後面,表情歉意:「大姑娘來太早了,我沒勸得住,打攪大奶奶了。」

  瑩月搖頭示意沒事。

  玉簪跟石楠上去向方慧行禮,玉簪心細,就便問了一聲能到哪裡去要一點熱水來,這個天氣衣裳穿舊的還無妨,洗漱也省了就忍不了了。

  方慧扭頭向王氏道:「嬤嬤,你去叫人送熱水來。」

  王氏答應著了要出去,玉簪忙跟上去:「不敢,嬤嬤給我指個路,我閑著,去提來就行了。」

  她兩人出門去了,瑩月招呼方慧來坐,又謝謝她昨晚讓人送來的麵。

  方慧很大方地道:「不值什麼。」過了片刻補充,「其實是嬤嬤想起來讓人送的。」

  她畢竟只有八歲,跑到新房裡跟瑩月一起吃果子大部分是因為好玩,沒想到瑩月是因為餓了才吃。

  瑩月笑道:「還是謝謝泥。」

  她分得清楚,要不是因為方慧,平江伯府的下人怎麼會跟她來發這個善心。

  方慧的大眼睛眯起來一些:「沒事啦。」

  有人指點要方便不少,沒多久玉簪就回來了,她提著熱水,走在旁邊的王氏手裡也沒空著,提著一個食盒,裡面應該是早膳。

  石楠忙上去接過來,和玉簪一起服侍著瑩月洗漱過,主僕三個一起圍坐在桌前用飯。

  方慧一直沒走,在屋裡四處轉悠,不覺轉悠到旁邊來,瑩月拉拉她的小手,把一碟紅豆餅推給她。

  方慧先說不要:「我來前吃過了。」

  但瑩月傷著舌頭,用起飯來太慢了,她又轉了兩圈,無聊得很,還是回到桌前來抓起一個吃了起來。

  吃完一個又拿一個,王氏在旁看得很高興,給她倒茶:「難得姐兒今天用得多些,平常怎麼勸也不肯。」

  慢悠悠一頓早飯用過,方慧來拉瑩月:「大嫂,我們去給祖父請安吧。」

  瑩月這才知道她一早就來,又一直等在這裡是為什麼,第一反應就要拒絕:「不好吧?老伯爺,病著——」

  她不想見方老伯爺,她至今還不覺得自己跟平江伯府有什麼關係。

  但方慧很堅持,還向瑩月道:「大嫂,你不要不好意思,大哥不帶你見祖父,我帶你去。」

  話裡隱隱地竟是邀功的意思。

  瑩月哭笑不得,饒是她不大會在別人話音上用心思的,也聽出兩分傾軋方寒霄的意思來了,這孩子,不知方寒霄怎麼得罪了她,她好像是很認真地在跟兄長鬧不和。

  王氏也覺得不妥,在旁勸了幾句,但勸不下來,最後只好道:「大姑娘去可以,可是如果老太爺還沒醒,或是大爺不同意,大姑娘不要糾纏,馬上就回來。」

  她退了一步,方慧才應了:「好。」

  瑩月鬆口氣,聽王氏的意思,方寒霄現在應該正在方老伯爺那邊,所以王氏敢放方慧去。

  她不想見方老伯爺,可是正想找方寒霄,昨晚她是驚嚇累傷交加,實在沒有精力做什麼,現在她想好好跟他說一說了,總不能就真這麼稀裡糊塗地在這裡住下來了吧。

  有方慧陪著,不用害怕洪夫人忽然冒出來把她抓走,方慧再來拉她時,瑩月就點頭同意了。

  玉簪猶豫道:「姑娘的身體——」

  好是好了點,可那是相對昨天而言,要到外面去就勉強了,她不太放心。

  瑩月安慰地沖她笑笑,表示沒事。

  她當然還是很不舒服,但現在不是嬌氣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應該堅強一點,不然就這麼在新房裡發呆,感覺也很不對啊。

  她帶著石楠,跟上方慧出門了。

  府裡雖不放爆竹,但辦喜事仍怕吵著方老伯爺,挑的新房位置距離靜德院有些遠,好在方慧人小腿短走不快,瑩月在旁邊也不吃力,一行人緩緩走到了靜德院。

  然後就叫攔了下來。

  穿著褐紫色褙子的粗壯婦人拿著掃帚,原像是在院門前掃著地,但一發現方慧等人,就停了動作,滿面笑容地迎上來行禮:「大姑娘好,大姑娘這麼早來,老太爺還歇著呢。」

  方慧先「咦」了一聲:「錢嫂子,你怎麼在這?」然後道,「祖父今天睡得這麼好?那我們就到院子裡等一會。」

  又轉頭給瑩月解釋,「大嫂,只要等一會就好了,我記著的,快到祖父吃藥的時辰了。」

  瑩月覺得她小小的擺出一副靠譜模樣很可愛,微笑點頭:「好。」

  但她們說好了,粗壯婦人卻還是沒有讓開的意思,拿著一人高的竹枝大掃帚堵在院門前笑道:「大姑娘,忘了跟您說,夫人吩咐過,這幾日府裡事多,怕煩擾著老太爺,各處都先不必過來請安了。」

  瑩月一愣,方慧已然把臉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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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方慧人小氣性不小,再張口時,連稱呼都換了:「錢家的,原來你是專等在這裡攔我的,我倒不知道,我來給老太爺請安,什麼時候要經過你的同意了?」

  錢家的陪笑:「大姑娘別誤會,我豈敢呢。原是夫人吩咐了,老太爺如今最要靜養,等過幾日老太爺好了,大姑娘再來盡孝心不遲。」

  方慧點了下頭:「那我知道了,二嬸娘越發厲害了,都能把祖父看管起來了——」

  錢家的忙道:「大姑娘可不要亂說,怎麼叫看管,實是為了老太爺的身體著想,伯爺也是知道贊同的。」

  方慧仰著頭:「我是亂說,你就必定有道理了?」她聲音一厲,「讓開!我帶我大嫂來見祖父,還不見得要你們二房的同意!」

  女童聲音尖利,瑩月就在旁邊,耳膜幾乎要生痛,石楠也唬了一跳,悄悄向瑩月道:「到底是伯府的姑娘,看這份派頭。」

  錢家的卻不畏懼讓步,她的腰彎下來,但笑容幾乎沒有變過:「大姑娘,您要是獨個前來,我冒著惹惱夫人的風險,也要為您通融一二,可您帶了這個——」她眼角瞥了一眼瑩月,好像不知該怎麼稱呼她似的,直接跳了過去,「這位來,我就萬萬不敢應承了,老太爺可不知道大爺給他換了一個孫媳,這要見了,該怎麼說呢?老太爺的身子骨大姑娘是知道的,可受不起這個刺激。」

  隨著她越說,方慧氣得越鼓,本就圓圓的臉蛋因為惹了怒色,氣成了一顆大紅蘋果——說實話,這是她沒考慮周全,現在被錢家的挑出來,她心裡明白自己莽撞了,可不願意認輸承認,臉面上下不來,一口氣就堵著了。

  瑩月想了想:「窩回去,你進去。」

  錢家的不是說方慧一個人可以進去嗎?她本來也不要見方老伯爺,就先回去好了,見方寒霄再找別的機會。

  方慧還不甘心,但錢家的臉色反而僵住了:「這——」

  瑩月忽然意識到了,她其實根本連方慧也不願意放進去,不過是撿個現成話說。

  方慧也發現了,她眼睛一亮,鬆了瑩月的手就往裡衝,錢家的不敢叫她進去,趕著去攔,王氏怕她受傷,忙去護著,方慧人小靈活,從大人們的腿邊竄了過去,錢家的跟王氏反而撞在一起,哎呦一聲,各自向後倒地。

  瑩月:「……」

  她目瞪口呆。

  方慧得意地咯咯笑,一邊回頭嘲笑錢家的一邊飛快向前跑——

  「哎呦!」

  好景不長,她撞在一個人的大腿上,也呼出痛來。

  她撞到的人沒有出聲,只是及時伸手巴住她的後腦勺免得她倒地受傷,然後修長的手掌伸過來,捋開她的劉海,查看她的額頭。

  方慧若有所感,一定睛,見到眼跟前的那隻手腕上的疤痕,她的呼痛聲頓時咽了回去,小臉板下來,揮開那隻手,自己站到旁邊。

  王氏和錢家的從地上爬起來,到他跟前行禮:「大爺。」

  方寒霄點了下頭,注視著王氏。

  王氏就開口稟報:「回大爺話,大姑娘帶大奶奶來給老太爺請安,錢嫂子不讓進去,大奶奶要回去,讓大姑娘一個人進去,誰知錢嫂子還不許,說都是二夫人的吩咐——」

  錢家的忙辯解:「夫人也是不得已,都是為了老太爺的身體著想。」

  方寒霄眼神毫無變化,似乎聽進去,又似乎沒聽進去,只是背著的手抽出來,向方慧招了招。

  方慧雖然跟他不和,但該識時務的時候還是識的,拉著瑩月就走:「大嫂我們進去,我看誰敢攔。」

  瑩月腳步微頓,但見方寒霄站著不動,沒有阻攔的意思,就有點磨蹭著跟了過去。

  錢家的急了:「大爺,這可不行——」

  方寒霄扭頭,不知他是做了什麼示意,一個原在屋簷下翻檢藥材的小廝站起走了來,笑道:「錢嫂子,你口口聲聲說別人會礙著老太爺養病,你在這大吵大鬧,還跟人打了起來,就不怕吵著老太爺了?你還是請出去吧。」

  他一行說一行動手撮弄著錢家的,竟是硬把她推出去了。

  錢家的氣得沒法,到底不敢在靜德院的門口吵鬧,一跺腳,轉身快速走了。

  方慧踮腳去看,道:「肯定跟二嬸娘告狀去了,哼。」

  抓住這空檔,瑩月向方寒霄道:「我想和泥說話。」

  方寒霄看了她一眼,微微點頭,轉身走了。

  瑩月忙跟上去,方慧不解,轉回頭來也要跟著走,王氏拉住她,道:「大姑娘,大爺和大奶奶說話,那不是你聽的,你跟嬤嬤在這等一會。等大奶奶出來,要是大爺同意你帶大奶奶去給老太爺請安,你再去。」

  方慧不大樂意,不過還是勉強應了,她不想跟王氏在院子裡幹站,左右顧盼一下,很快跑屋簷底下看小廝翻藥材去了。

  瑩月跟著方寒霄進了一間耳房。

  一進門,瑩月就忙忙道:「窩想回家。」

  她還沒有放棄這個想法,嫁給方寒霄太不可思議了,她來找方寒霄,就是覺得應該還有糾正的機會。

  方寒霄腳步一頓之後繼續走去桌邊,凡他在的地方必有紙筆,他很快寫了幾個字,推到桌邊。

  瑩月充滿希望地上前一看:不行。

  為什麼不行?

  被拒絕得太乾脆,瑩月急了:「窩家噗對——」

  她急起來語速快,一快就說不清楚了,還差點噴出口水來,她一窘,偷偷看一眼方寒霄,見他似乎沒有注意,忙把嘴閉上。

  桌上還有一支羊毫小筆,她靈機一動,伸手拿起來刷刷也寫:我家送我來騙你不對,可是你扣下我也不對,我告訴你,我大姐姐是裝病的,你把她換回來就好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她這是把望月都賣了,從前她可萬沒有這個膽子。

  方寒霄目光掃過,眼中閃過無語——連告狀都能告得這麼毫無心計含量。

  他手腕擰轉,信筆回她:真的?

  瑩月連忙點頭。

  方寒霄筆下不停,連著寫:那我不能要她。

  瑩月:……

  她反應過來了,這不是坐實了他的未婚妻不願意嫁給他?

  她後悔地把上一張紙揉掉,又寫:我是大姐姐的妹妹,我也不好,你把我送回去,娶別人才好。

  方寒霄:不。

  這次拒絕比先還簡短乾脆,瑩月一看,不但急了,她還有點氣了,字都大了些:我要回家!

  方寒霄筆走龍蛇:你已出嫁,此處就是你家。

  瑩月掙扎:可是應該嫁給你的是大姐姐。

  方寒霄終於多看了她的紙一眼,她情急之後,字跡不再似普通閨秀的娟細,筆劃轉折處的鏗鏘俐落明顯起來,因其俐落,看去別有一番舒心。

  這筆字不知怎麼練出來的,都說字如其人,倒也並不全然如此。

  因他有所停頓,瑩月以為他在抉擇,又燃起希望來,他和她的長姐定親時日太久了,她沒見過他,可在徐家提起他來,都是把他作為大姐夫來說的,現在忽然讓她替過來,她擰不過這個勁,只覺得不可以,徐大太太要把她胡亂嫁的是別人,她不見得能這麼反彈,也許哭一場就認命了。

  她正這麼想的時候,就見他的筆動了:你清白已失,如何回去。

  瑩月一下眼睛都嚇得瞪圓了——她她她怎麼就「清白已失」了?!

  「窩沒——!」

  方寒霄微微低頭看她,她澄澈的眼神一清到底,因為受了驚嚇,眼波顫動著,好似被偶然躍起小魚驚亂的山間溪水。

  瑩月這裡,是一下嚇過頭,待跟他眼神一碰,倏忽也就醒過神來:她昨晚是睡在新房裡的,一個姑娘家,這麼在外男府裡睡了一夜,還談什麼清白?可不就已失了。

  方寒霄在不在新房不能決定什麼,外人眼裡,就是這麼回事,她要不服不認,那倒也還有一條路——自盡以全清白。

  也許能博別人對她的屍體歎一聲:原來貞烈。

  瑩月可不要!

  她打小長得隨便,女誡之類的教導受過一些——她也是因此識的字,但這種書枯燥得很,明顯沒有遊記話本有意思,她學是學過,完全有口無心,徐大太太不重視她,沒閒工夫抽查她的功課,既沒人管,她更糊弄了。

  所以該懂的規矩她懂,但往不往心裡去就是另一回事了,簡單點說:她覺悟不高。

  叫她嫁給方寒霄她不願意,叫她為此以死明志,她更不幹。

  方寒霄不看她了,低頭收拾起寫過的字紙來。他從她一覽無遺的表情上已經得到了答案,看來人單蠢一點未見得全是壞事,她這麼快找到出路,都有點出乎他意料。

  當然,對他來說,同樣也不是壞事。

  瑩月覺得自己還在掙扎中呢,還想問他為什麼要認下她,不過話到嘴邊,又頓住了,她直覺她問不出來真話。

  方寒霄以筆解釋過這個問題,但那無法解釋他異乎尋常的平靜,在婚姻大事上遭受這種欺騙,即便他不能用聲音表達出來憤怒,肢體總是可以的,摔個杯子踢個椅子,這些反應哪怕是裝也不難,可他一概沒有。

  瑩月無法不多想,她不知道他的平靜背後藏著什麼,她甚至有點沒來由地覺得,連這平靜本身,都是他有意控制出來的。

  趨利避害的本能跑出來,她有點害怕他——雖然從表面上看,他對她似乎是很不錯了。

  方寒霄收拾好了字紙,走到窗下藥爐前蹲下,把字紙塞到爐子裡去燒。

  他四肢都很修長,肩膀寬闊,蜂腰猿臂,瑩月還不懂得欣賞,說不出哪裡好,但就是覺得他往那一蹲的姿勢都很磊落,心下不由歎一口氣:除了不會說話,這個大——前大姐夫看上去真沒哪裡不好啊,大姐姐要不那麼嫌棄,肯嫁過來,兩個人肯定過得很好,也不用她這個頂缸的在這裡戰戰兢兢了。

  方寒霄一張一張地往爐膛裡塞紙,瑩月乾乾地站著,無事可做,只見他塞完了,站起扯過一旁的布巾擦了手,然後揭開爐子上的藥罐蓋子看了看,看完拿布巾包起藥罐兩邊的提手,把藥罐端了起來。

  他整個動作都很順暢,並無遲疑張望,看來是做慣了這件事。

  再然後,他就往門外走了。

  瑩月被晾著有點無措,方寒霄顯然是要端藥服侍方老伯爺去,她一時不知該做什麼,要是出門,只能重新回到新房,可在這裡等他,也不知道還能找他說什麼。

  進退兩難。

  她猶豫的這個當口,方寒霄已經出去了。

  方慧一眼看見,蹬蹬跑過來,招呼她:「大嫂,我們也去。」

  王氏忙過來:「大姑娘再等一等,老太爺這會兒要用藥,總得等老太爺用完藥了,才好去問一問大爺,大爺覺得沒事,我們就去。」

  她說的是正理,方慧撅了噘小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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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話分兩頭,瑩月跟方寒霄筆談的時候,洪夫人已經收到了靜德院的最新消息。

  錢家的小心翼翼站在下首:「——夫人再三叮囑,老太爺靜養是最要緊的事,所以我沒敢與他們十分爭執,趕著來報夫人了。」

  「小兒子,大孫子,老頭子的命根子。」

  洪夫人正吃著一盞燕窩,聞言把白瓷小碗往桌上一放,發出清脆的一聲響。她微微冷笑起來:「怪道民間都這麼編排呢,這大孫子才回來幾天,老頭子的人已經都聽了他的調派,話都不用說,使個眼色,就比聖旨都靈驗了。」

  錢家的知道她心緒不好,不敢說話。

  「你說,大房這是什麼風水?」洪夫人問著她,「大的先不說,連個八歲的毛丫頭都這麼難纏,當年我養著她,沒半點虧待,她死活不願意,還鬧到老太爺那裡去。如今弄個假貨進了門,她倒當了寶,巴巴地還要領著給老太爺請安去——凡是她大房的,管是什麼阿物兒,都比我們尊貴!」

  錢家的賠笑道:「大姑娘打小性子左,不識好歹,夫人別和她一般見識,氣著了犯不著。」

  「她不是性子左,霄哥兒沒回來前,她不這樣。」洪夫人淡淡地道,「霄哥兒回來了,她有了撐腰的,方一下子厲害起來了。」

  錢家的一回想,果然如此,從前方慧一個小人也磨牙,但還沒到敢當面提著洪夫人叫板的程度。

  她忙道:「還是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大爺回來這陣子,大姑娘一直橫眉冷對的,老奴還以為大姑娘記恨著他呢。」

  「那是她一個娘的親哥哥,再記恨,能記恨到哪裡去。」洪夫人道,「慧姐兒心裡清楚著呢,不然,憑我怎麼捂她捂不熱,霄哥兒弄個假貨進門,她倒認了?」

  錢家的道:「夫人說的是。說起來大爺也古怪,徐家這麼踩他的臉,夫人和伯爺要替他出頭,難道不是好意,他竟不願意,老奴怎麼想,也想不通。」

  提到這個,洪夫人眉頭緊蹙起來,她也想不通。

  她昨晚與方伯爺商量了半宿,都沒商量出個結論來。

  退一萬步說,哪怕方寒霄看穿了他們是要借他之力,出面去打隆昌侯府,可這件事與他也沒有壞處,難道為了他心頭的一些舊日不平,他就寧願把自己的婚姻視為兒戲,也要壞了二房的事不成?

  這豈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

  「夫人別太勞神了。」錢家的覷著她的臉色,小意勸道,「也許大爺就是任性胡為,五年前,老太爺雖不得已上書撤了他的世子位,但同他再三許諾,必會替他設法別的前程,私房也都將留予他,保他一生富貴無憂,這想得多麼周到?結果他留了張紙條就跑了,把老太爺傷心得躺了一個來月。如今回來又怎麼樣,兩手空空的,還是只得去服侍倚靠著老太爺,早知今日,何必在外面胡折騰了這麼久呢。」

  洪夫人面色並不見好轉,不管方寒霄到底是怎麼想的,方伯爺難得覓到的一個機會確實是錯失了,下一回能不能這麼湊巧,那是很難說了。

  錢家的見不奏效,小心地又加了把勁:「不過,幸虧他跑了,若不然,老太爺那時候正是最心疼他的時候,凡他要什麼,再沒有不給的,五年下來,只怕不等老太爺歸天,就要把老太爺的私庫都搬空了,伯爺和夫人大氣,不好同殘了的侄兒爭,可就吃了悶虧了。」

  這一句終於戳對了洪夫人的心思,她眉頭不由散開了一點,但嘴上道:「胡說,我們做兒孫的,孝敬老太爺還來不及,誰還去想他的東西?」

  錢家的忙道:「是,是,老奴都是上不得檯面的小見識,哪裡比得上夫人的心胸。」

  見洪夫人面色稍霽,她終於敢提醒一句:「靜德院那邊,夫人看該怎麼辦——?」

  「怎麼辦?由他去。」洪夫人的話裡又帶上了火氣,「他有能耐,就把那個假貨帶到老太爺面前去,看老太爺氣死不氣死,老太爺有個好歹,我倒要看他在這府裡還能怎麼樣!」

  錢家的一想不錯,方老伯爺是方寒霄最大的靠山,他雖然一時為了同二房作對,把那假新娘子留下了,但必不敢真由著方慧胡鬧,把假新娘帶到老太爺面前去,如此,她倒是不需要緊張了。

  錢家的就笑了,道:「怎麼樣,那還不是由著夫人說了算了。」

  洪夫人聽了這話,眉梢一挑,方重露出了點笑模樣來。

  **

  這個時候,方老伯爺剛剛用完了藥。

  方寒霄把空掉的藥碗遞給侍立在旁的丫頭,接過她捧著的帕子,替方老伯爺擦了擦嘴邊的藥漬。

  他的動作比丫頭粗放一點,說是擦嘴,其實是把方老伯爺半張臉都蓋住擦過了。

  然後他把方老伯爺背後的迎枕撤掉,用臂彎圈住方老伯爺消瘦蒼老的身體,把他扶躺回枕上。

  做這件事的時候,他就比丫頭有優勢了,他正值青壯,毫不費力地搬動著方老伯爺,又快又穩,一點不會讓方老伯爺覺得不適。

  方老伯爺平穩地躺回了枕上。從面容上看,他臉色蠟黃黯淡,毫無血色,臉頰瘦得都凹陷進去,眼睛無神得半合著,病得著實很重。

  但其實,這已經是他好一點點以後的形容了,退回大半個月前,他病情一度惡化到連保持清醒都做不到。

  方寒霄轉身要去放帕子,方老伯爺聲氣虛弱地道:「霄兒。」

  方寒霄腳步頓住。

  「你想好了,真要這麼做?」

  方寒霄轉回身,點頭。

  「胡鬧。」方老伯爺艱難地抽動了一下嘴角,「你聽祖父的,把那丫頭送回去,我這把老骨頭,撐不了幾天了,臨終一本替你求個前程,皇上不會不允,到那時,你再另挑個合意的閨秀——」

  他說不下去了,因為方寒霄從床尾的立櫃上拿過一張紙來,杵到他眼跟前,上書四個大字:安心養病。

  方老伯爺對著那張紙,皺巴巴的眼皮都被噎得睜大了些,怒道:「拿、拿開!」

  小兔崽子出去跑了幾年,別的沒見長進,不知從哪學了這一手噎人的功夫,還專沖著他來,真不怕把他氣死!

  方寒霄還算聽話,把紙張移開了。

  方老伯爺平了平氣,繼續道:「我知道,你又怨我了,這事確是祖父不好,被和大司寇結親的榮光迷了眼,沒想到他去得早,遺下的子孫如此不成器——」

  他又停住了,方寒霄換了一張紙,懸在他眼前:不怨,真的不怨。

  「……」

  方老伯爺又平了平氣,平不下去,這些紙若是方寒霄現寫的還罷了,都是早已寫好的,他一開始教導勸說他,他就拿這些東西回應他,最令他生氣的是:居然都能回應得上!

  方寒霄把紙移開了,安靜地等著他的下文。

  他看上去是真的毫無怨懟,朗眉星目,端正俊秀,表情舒展。

  可方老伯爺總是不能相信,他虧待了他,他知道,捧在手心裡寵大的孩子,一朝出了事,他不能加倍寵回去,還把他的前程拿走了,逼他氣急出走,現在孩子心裡有他,知道他病了,還是回來了,衣不解帶地服侍他,可他給他定的親事又出了錯——

  是的,洪夫人料錯了,方寒霄從回來一直住在靜德院裡,昨晚上也是,喜宴結束後,他就直接把徐家玩的花樣告訴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沒被氣死,而是瞬間氣精神了。

  孫兒終於回家,方老伯爺原本覺得餘願已了,臨終上一本,再把私庫交給孫兒,這一口氣就可以安心咽下去了,不想不行。

  他還沒咽氣呢,徐家都敢這麼拿他的孫兒不當數,咽了,孫兒得被欺負成什麼樣子!

  而且他現在變成了個啞子,受了欺負連說都說不出來——哎呦,方老伯爺這麼一想,憑是千錘百煉的一顆心都酸成了一泡水,覺得有一根線牢牢地把他的這口氣吊著,無論如何不能放心到下面找他的老婆子和大兒子去。

  見了長子可怎麼說呢?長子那麼放心地把兒子託付給了他,以為他這個做祖父的一定不會虧待了,結果沒幾年,他把孫兒帶成了這個模樣,不說長子兩口子了,就是老婆子也要把他罵死。

  方老伯爺想到這裡,已經選擇性遺忘了方寒霄拿兩張紙就能把他噎住的事,語調緩和下來,無奈地道:「霄兒,你到底想做什麼?」

  方寒霄走去立櫃——方老伯爺忙道:「住手,我不看!」

  晚了,方寒霄已經返身把紙刷地一抖,六個大字映入他眼簾:少操心,多靜養。

  這三張紙是出現在方老伯爺面前頻率最高的三張,基本可以應付方老伯爺的一切問題。

  被糊弄了一臉的方老伯爺已經氣不動了,閉上眼好一會兒道:「——好,我不管你。但是那丫頭,你帶來我看看。」

  不管真貨假貨,總是已經領進了門,這未來的長孫媳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心裡得有個數。

  方寒霄這回沒出什麼招,點了點頭,就出去了。

  方老伯爺總算感覺好了點。

  唉,可憐天下祖父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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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方寒霄答應得這麼痛快,其實是因為瑩月人就在隔壁,不費他什麼事。

  倒是被示意了要跟著走的瑩月走了兩步,發現要進正房就嚇住了:「窩——真見老伯爺?」

  她怎麼敢,把方老伯爺氣出問題來,她可賠不起。

  方慧積極地踮起腳來牽她:「大嫂,走。」

  她對著兄長哪哪都來氣,但有一點是看在眼裡不得不服的:方寒霄打從回來,就一手接過了照顧服侍方老伯爺的差事,什麼丫頭小廝一概不用,之前直接是在方老伯爺床前打的地鋪,直到婚期臨近,方老伯爺想叫他休息得好一點,硬攆著他,他才睡到遠一點的羅漢床上去了,終究也還是同方老伯爺一間房,對方老伯爺的一應傳喚都不假他人之手。

  方老伯爺能從閻王爺的生死簿上回過魂來,完全是這個兄長的功勞——也許下人也可以這麼無微不至地照顧方老伯爺,可下人不能對方老伯爺起到這麼大的情感慰藉,長孫對老人家來說,那真是心肝一樣了。

  心肝回來,方老伯爺那垂垂的暮氣才重新振發起來,哪怕長孫拿字紙把他噎得瞪眼,那也是欣慰的瞪眼。

  也就是說,方寒霄認為瑩月可以見方老伯爺,那就是可以見,完全不需要擔心方老伯爺會不會受到刺激。

  因此不等進到內室,方慧就嚷嚷開了:「祖父,我帶大嫂來請安了。」

  瑩月沒了退路,只好被動地跟進去。

  與她想像的一般病人養病的屋子不同,內室並不晦暗,窗明几淨,只是床前斜擋了一架八仙捧壽屏風,讓從窗扇進來的陽光不至於刺著方老伯爺,但別處也不會昏暗得讓人壓抑。

  桌上擺著茶具和紙筆,牆上懸著各樣卷軸字畫,乍一看,是一個佈置得文雅舒適的房間。

  「祖父,」方慧草草行了禮,蹦蹦跳跳就到了床邊,她到了方老伯爺這裡,表現得最像個年方八歲的孩子,甜甜地笑著連喚,「祖父,你今天好點沒有呀?」

  方老伯爺待她也和氣,馬上就回道:「好多了。」

  「那我就放心了。」方慧像模像樣地道,「祖父,我們大房添人進口了,我有大嫂了,大嫂給你老人家請安來了。」

  方老伯爺道:「嗯。」

  這一聲有點勉強,不過他重病在床,怎麼出聲都有氣無力,一般人倒也聽不出其中的差別。

  丫頭去取了錦墊來,新婦頭回請安是大禮,瑩月被趕鴨子上架,硬著頭皮在屏風旁跪下,一眼也不敢往床鋪那邊望,小聲道:「給老伯爺請安。」

  她前面該有個「孫媳婦」的自稱,不過她說不出口,含糊著借著口齒不便給省略了。

  方老伯爺:「……」

  他忽然拍了一下床鋪,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噎了口氣似的,咳嗽了起來。

  瑩月嚇得,往後一爬就想跑——她就說她不要來見方老伯爺吧,看看,真把人氣著了!

  她想跑還沒跑得掉,方寒霄正站在她側邊,她一轉身撞他衣袍下擺上了,視線受阻,她昏頭昏腦伸了手想拂開,手腕一緊,讓方寒霄捏住,丟開到旁邊去了。

  方寒霄大步上前,手勢嫺熟地把方老伯爺側扶過來,輕拍他的後心兩下,又轉到前面替他順著心肺處,王氏則忙倒了杯茶捧過去,方寒霄接過,餵方老伯爺喝了兩口,方老伯爺才終於慢慢停止了咳嗽。

  這個過程裡,瑩月沒敢再跑——她反應過來她跑出去也逃不開干係了,此時她一口懸著的氣剛跟著鬆下來,就聽見,方老伯爺又拍了一下床鋪。

  ……

  她快哭了:「窩窩沒想來——」真不關她事啊!

  「閉嘴。」方老伯爺虛弱地,又憤怒地打斷了她的辯解,然後拍了第三下床鋪,「徐家、徐懷英這個小畜生,給我霄兒換了個庶女就算了,還是個結巴大舌頭!」

  他的聲音出離憤怒地在房間裡響著,「老子還沒死呢!來人,抬我去徐家,老子親自去問問他,搞這麼個閨女來是不是存心嘲笑霄兒,老子要替老尚書打死他,清理門戶!」

  房間裡靜寂了片刻,只聽見方老伯爺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方寒霄從他胸前撤手,往桌邊走。

  方老伯爺還要拉他:「霄兒,你站住,我跟你說,這事我必不能依著你了,娶這麼個媳婦進門,以後你這一房如何立身處事,這個不能要,真的不能要——」

  方慧疑惑地左右看看——她想替瑩月說話,可從她見瑩月開始,瑩月已經是說話不靈便的樣子了,她知道她不是啞巴,可是不是大舌頭,還真不能肯定。

  王氏也是同樣的緣故不好著聲,她成年人看事明白些,覺得瑩月好的時候應該沒這個毛病,可萬一要有呢?她打不了包票啊。

  方老伯爺養病要靜,石楠在外面沒跟進來,這個時候,只能瑩月自己上了,她怕方老伯爺氣壞了,也顧不得害怕了,怯怯地道:「老伯爺,我——不係大舌頭——」

  「閉嘴,閉嘴!」方老伯爺聽她說話只覺全身都泡在酸水裡——替孫兒心疼的,他可憐的孫兒呦,娶個庶女就夠倒黴了,這下好,黴到家了!

  這成了兩口子,以後出門,一個啞巴一個大舌頭,還不成了京城一景?笑都要被人活活笑死!

  方老伯爺想到那個情景,簡直覺得有人拿刀在割他的肉。

  瑩月張著嘴巴,感覺百口莫辯——她還真沒法自辯,一說話就是越描越黑。

  方老伯爺枯瘦的手已經從床鋪裡伸出來指著她了:「叫她出去,快送回徐家去,立刻——」

  方寒霄回來了,一張紙一抖,顯在他眼前。

  ——她在轎子裡咬了舌,所以如此。

  方老伯爺:「刻——你怎不早說?!」

  嗯,這一點方寒霄沒有和他提過。

  方寒霄是帶著筆過來的,信筆添了幾個字給他:喝多了,忘了。

  昨晚他是新郎官,被好友灌了不少酒,過來方老伯爺這裡時一來時辰有點晚,方老伯爺快安歇了,二來他喝得多了點,一些他以為不重要的事,就省略了沒有和方老伯爺說。

  「咬舌了?」方老伯爺對著那張紙又看了一眼,陷入了沉思。

  正常一般的思路,很難去想瑩月是不小心,方老伯爺也不例外,他順理成章地照著瑩月不願替嫁咬舌明志以示貞烈的方向去想了,他指著瑩月的手垂到了床邊,方寒霄給他掖回被子裡去,他也沒什麼反應,又過一會,才自言自語似的沖著帳子頂道:「難得老尚書風骨未絕。」

  方寒霄知道他誤會了什麼——這個誤會他也曾經有過,他沒糾正,放任方老伯爺又神游了一會。

  「那就——這樣吧,」方老伯爺終於回過神來了,乾咳了一聲,「這樣,倒還湊合了。」

  他沒問瑩月為什麼先搞到「以死抗拒」,現在又打消念頭來給他請安了——多明顯,他孫兒這樣的大好男兒,什麼樣的姑娘見了能不動心,尋死一回是義憤所迫,緩過這個勁來,又見到他孫兒,自然就歇了那份心,想好好同他孫兒過日子了。

  「過來,我看看。」

  方老伯爺發了那麼一通火,其實還沒有見到瑩月的臉面,他重病的人,眼神不好使了,瑩月一直在屏風處,這個距離他看不清楚她的長相。

  瑩月才把他氣得噎氣,哪裡敢過去?站樁似的只是站在原地,方慧來拉她她也不敢動,為難地沖她搖頭,兩個人在那拉扯,把方寒霄的耐心耗盡了,過來,揪著瑩月的肩膀一扯,把她揪去了床前。

  瑩月敵不過他的力氣,被動地挨到了床前,只得僵直立著,怕自己隨意動作再觸著方老伯爺的暴點。

  方老伯爺這回還算平靜,用力把沉重的眼皮睜開,往她面上望了一望。

  就相貌來說,瑩月不及望月美豔,但她有她的長處,她長得軟,軟裡透著一點書卷氣,文文秀秀的,一般人就算不喜歡她,也不會覺得戳眼討厭。

  方老伯爺一眼望過,大致就是這麼個感受,要說喜歡沒多喜歡,他還替孫兒委屈著呢,哪裡能喜歡個頂替來的,但要說討厭也不至於,大概就是兩個字:湊合。

  他心裡不由就歎了一口氣:唉,都怨他,這麼好的孫兒,到頭來,婚姻上就落得了這個結果。這小庶女相貌看著還過得去,但是身子骨可是太瘦弱了些,恐怕不好生養——這話他做祖父的不好說出來,只得心裡挑剔了一下。

  方慧這時見沒事,湊上來了,表功道:「祖父,你放心,你囑咐我的話我都記著,我已經跟大嫂說好了,以後我就跟大嫂一起住,我聽大嫂的話,大嫂照顧我。」

  孫女這麼貼心懂事,方老伯爺很欣慰,道:「嗯,妞妞乖——」

  他說到一半覺得哪裡不對,頓住,「什麼一起住?」

  方慧道:「我跟大嫂呀,我回去就讓人搬東西,我跟大嫂住一個院子,方便大嫂照顧我。」

  她說著,仰頭看了方寒霄一眼,感覺自己成功排擠了他,美滋滋。

  方寒霄面色未變,方老伯爺的感覺先不好了,艱難地道:「妞妞,你自己的院子住的好好的,去新房做什麼?那不是你去的地方,你聽話。」

  新婚小夫妻夾個活潑好動的小孫女進去,那像什麼樣子?他又哪天才能抱到重孫子?

  沒錯,之前他是覺得孫兒回來就於願足矣能瞑目了,可轉眼孫兒成了親,這麼個替嫁的孫媳婦他拗不過孫兒,都捏著鼻子認下了,那不看到重孫子再走,他多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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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方老伯爺不同意,方慧很失望,嘟著嘴,半帶撒嬌地道:「祖父,大哥在這裡照顧祖父,又不去新房住,為什麼我不可以去嘛。我替大哥陪著大嫂。」

  方老伯爺寵愛小孫女,雖然拒絕她,但也不對她生氣,只是聽笑了:「這可不是你替得了的。妞妞乖,你要去,白日再去。」

  又向方寒霄道,「霄兒,你今晚上就回新房去吧,我這裡伺候的人多著,也不非得要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爺看他這表情就一噎——這噎不是動怒,而是一股從心底生出的無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時光了,方寒霄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正是成長中最重要的一段歲月,這一段最重要的歲月,方寒霄離開了他的羽翼,這個曾經愛說愛鬧的長孫像一隻雛鷹,主動決然地躍下了懸崖,去受風霜雨雪的摧折。

  從外貌上看,終於歸來的方寒霄不像吃過很大苦頭,只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爺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沒有吃過苦頭。

  別的不說,照顧重病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方寒霄從一回來就直接接手照顧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廝學習,只詢問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項——而他從前在家時從未做過這等事,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麼憑空來的,方老伯爺問過他,他不說,方老伯爺便也不敢細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只得這麼含糊著罷了,只當孫兒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夠了,就回來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時時都能這麼想得開的。

  怎麼說呢,別人啞掉之後在表達上必然要出現許多缺陷,心性也會跟著一起生變,方寒霄的變化也有,但是是另一個方向,他不會說話了,苦惱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比如方老伯爺現在,方寒宵給他擺出這麼一張平平靜靜的臉,這比拿事先準備好的字紙堵他還讓他頭疼,因為方寒霄一旦離開紙筆,就等於切斷了跟別人交流的渠道,別人還不能拿他怎麼樣——欺負一個啞巴,好意思嗎?

  方老伯爺有時候都覺得,這個孫兒非但沒有為自身的啞疾所困,反而將它化成了一項利器。

  這樣一想,方老伯爺又驕傲起來——要是孫兒能不用來對付他就更好了。

  「霄兒,我跟你說話,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聽到沒有?」為抱重孫的念頭所鼓舞,方老伯爺不放棄地又強調了一遍。

  方寒霄這次終於給他回應了,萬能三張紙其中的一張:少操心,多靜養。

  「嘿,你這小子!」方老伯爺氣的,僅剩的幾根鬍鬚都吹翹了起來。

  方寒霄已經在給瑩月眼神示意,告訴她可以走了。

  瑩月不管他們祖孫間的交鋒,逃過一劫般,抬腳就要走,方老伯爺想起什麼,忙道:「等等。」

  他問方寒霄:「前幾日叫你裝的那紅包呢?拿給你媳婦。」

  別管他對瑩月有多少不滿意,新婦是他叫來磕頭的,那人不能白來一趟,見面禮必要給的。這紅包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只沒想到實際進門來的換了個人。

  方寒霄點點頭,去立櫃那裡取了紅包,塞到被叫住的瑩月手裡。

  瑩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瑩月怕掉地上,只得忙捧著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紅紅的一個包袋,裡面菲薄,可能是裝的紙張,輕飄飄的。

  方老伯爺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來一事了:「霄兒,你娶了這個,那先頭那個怎麼說?婚書換過沒有——嗯,你辦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來,我同他說。」

  方寒霄走回床邊的腳步微頓,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對於瑩月的替嫁,他不過順勢而為罷了,婚書不婚書的,他沒成過家,沒處理過細務,方老伯爺不提,他一時真未想得起來。

  他給方老伯爺寫:知道,不必二叔,我來。

  方老伯爺看過,歎了口氣:「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歡你二叔,我也不逼著你了,等我眼一閉,我這裡的東西終歸都是你的,你就是敗家些,也盡夠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點笑意來,他手腕隨意轉動,寫與方老伯爺:我沒不喜歡二叔。

  方老伯爺哼了一聲:「祖父面前,你嘴硬個什麼勁。」

  他重病榻間都看開了,孫子跟兒子不合就不合罷,硬按著孫兒的頭叫他去蹲叔叔的屋簷底下,再是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換了張紙,誠懇地又給他寫了一遍:真的沒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爺很狐疑,他說了這麼一會話,本來已經疲累了,硬是又掙出點精神來,道:「我不信,霄兒,你不用敷衍我。」

  說是這樣說,他心裡其實已經燃起希望來了,哪個老人願意見到家宅不寧兒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麼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能過去最好過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來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頭刷刷寫:事過境遷,如今我回來,該著二叔嫌我多餘了,是二叔不高興,我並沒有什麼。

  方老伯爺看了這一串,愣了愣:「什麼話,你二叔怎麼就嫌你了——」

  不過他不是掩耳盜鈴的性子,既知道他們叔侄不合,勉強說這些也是無益,說一半就停了,轉而把方寒霄的話又看了看,照著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興,你就高興了。」

  方寒霄雖然不是這麼寫的,但他也不否認,只是笑了笑,把紙收了回來。

  方老伯爺見他笑,就不捨得怪責他了,還順著道:「不要管你二叔高興不高興,他要真嫌你,哪裡苛待了你,你告訴我,我叫他來教訓,有我在一天,絕不叫你受他的氣。」

  這心偏的,假使方伯爺在此,聽到老父的話恐怕得吐出一口血來,但方老伯爺這是信了方寒霄的話,以為他真的打算摒棄前嫌了,自然沒口子地哄他,至於方伯爺,他好幾十歲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讓讓侄兒怎麼了?

  方寒霄把安心養病那張紙向他晃了晃,又新寫了幾個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辦一下婚書。

  方老伯爺之前都沒敢問他對二房如今是怎麼個看法,只怕一問又把他問跑了,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興極了,看過就點頭道:「嗯,我這裡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誰辦這事合適,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來那封婚書交出來,你親眼看著撕毀,然後重新寫一封,知道嗎?」

  方寒霄點頭,看方老伯爺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轉身出去。

  **

  瑩月同方慧跟在後面,方慧的小目的沒有達成,有點悶悶不樂,出來後拉著瑩月道:「大嫂,我們回去吧。」

  說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瑩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麼,順著轉了身。

  方寒霄並不管她們,只是隨後往外走,他要去拿當年的庚貼聘書及才寫就不久的婚書等一套婚證物件,父母去後,大房的東西都到了他手裡,他出去這幾年是由方老伯爺代管,他一回來,方老伯爺當時只剩一口氣,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給了他,包括這些在內。

  他沒有親自去徐家,時近午時,最終持著這些趕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爺的一個幕僚親信周先生。

  徐大老爺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著拋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書,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錯,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沒睡,現在不小心打了個盹,於是陷入了自己構造的美夢之中。

  不然,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覺,只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喜從天降!

  周先生態度斯文地催了她一聲:「大太太,我們老伯爺和大爺那裡,還等著回話,您是有什麼難處嗎?」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著那痛楚,才能明確這確實不是夢,並同時壓下自己奔湧而出的喜悅,她使帕子去擦並沒有一滴淚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麼說了!老伯爺真是大人大量,寬宏肯體諒人,只是可惜我們大丫頭沒福,偏撿在這時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絲鄙夷與不耐煩,微笑著,聽徐大太太抒發了一通關於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爺念想的意思,待她說得告了一個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這婚書?」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疊聲地道,站起來往後面去,然後腳不點地地飛快又回來了,都沒使丫頭,親自捧著,她拿來的除了舊庚帖婚書等物之外,還有瑩月的一份新庚帖都準備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這是已有蓄謀,只是之前為圖蒙混,沒有拿出來。他也不拆穿,一樣樣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當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書,再是婚書,每得回一樣,徐大太太都覺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書到手,簡直神清氣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飛了,她把婚書也要收起,周先生虛虛一攔,笑道:「大太太,這就不必收了罷?你我各撕兩半,各自放心——萬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煩。」

  徐大太太怎可能會把女兒的「黑歷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說的也是到了她心坎裡,當場就撕了,豈不更好更放心?

  她忙道:「對,就依先生所說!」

  嘩啦嘩啦一陣,她直接把婚書撕碎了。

  周先生倒只是撕成了兩半,見徐大太太看過來一眼,和氣地同她解釋:「還需拿回去給老伯爺及大爺過目一下。」

  徐大太太聽他說什麼都在理,又是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最後,周先生將方寒霄才寫就的換成了瑩月姓名的新婚書交給徐大太太。

  徐大太太用力盯了兩眼,她本也是書香家的姑娘,常用字是識得的,確定了上面確實寫的是「徐氏瑩月」四個字,周身上下,那是無一處不舒坦,緩緩地吐出了口氣來。

  她還待表達抒發些場面上的話語,周先生差事辦完,已經不要聽她這些了,站起來微微欠身告辭。

  徐大太太此時才想起好像少了點什麼,猶豫著問:「先生,我家派去送嫁的一些家人,至今沒回來——不知出什麼事了?」

  周先生道:「為貴府作為,夫人十分惱怒,命人扣押下來,現在如何,我身在外院,不知詳情。」

  徐大太太一愣:「洪夫人?」

  不該是方寒霄幹的嗎?洪夫人裝模作樣惱什麼怒?

  周先生看出來了她的想法,笑道:「我們大爺固然不悅,但不是和下人為難的人,如今木已成舟,連對太太這裡都不曾多說什麼,留難貴府下人做什麼呢?」

  徐大太太一想,也是,方寒霄真要搞事,何必這麼快派人來把婚書這麼要緊的東西換了?丟了西瓜,去揪住幾個芝麻算帳,那有什麼必要。

  周先生再度告辭。

  徐大太太想不通怎麼回事,不過婚書才是要緊事,幾個下人,一時回不來就回不來罷,回頭再設法也不遲。她就也不想了,忙喚人送周先生出去。

  **

  午後,從徐家取回來的婚書交到了方寒霄手裡。

  方老伯爺中午時醒來吃了藥,又朦朧睡去了,方寒霄在耳房裡,坐在藥爐前的小杌上,拿著破裂的婚書看了一眼。

  良緣永結、白頭之約——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確認沒錯,就塞到了爐子裡,動作俐落而全無留戀,同他先前塞與瑩月筆談的廢紙別無二致。

  然後他看了看手邊剩下的那張紙,是瑩月的庚帖。

  就成分來說,瑩月實在也並不清白,她骨子裡流的,是同背棄他的徐望月一樣的血——但同時,她姓的徐,也是徐老尚書的徐。

  方寒霄冷漠的眼神緩了緩,何況就徐瑩月那樣,連借勢裝個貞女都不會裝,還要他含糊其辭往方老伯爺面前打圓場助她過關的,要把她跟徐望月劃為一類人,實在也劃不過去。

  待她的用途了了,就替她安排個合適的去處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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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方寒霄可以調得動方老伯爺的人手,但就整個伯府層面上來說,內外兩院絕大部分的勢力已經落入了方伯爺及洪夫人手裡,方寒霄使周先生出去沒有刻意瞞人,洪夫人就很快打聽清楚了周先生的去向及作為。

  方伯爺這時候也在家,他身上沒職差,其實就相當於一個富貴閒人,每日除了想法怎麼弄到一個有權有油水不輸於丟掉的那個總兵官以外,別無它事可做。

  聽說婚書都換過了,他臉色甚是陰沉:「你我大意了。」

  洪夫人的心緒也很壞,道:「伯爺說的不錯。」

  這婚書換的前提是,瑩月進靜德院見過了方老伯爺,得到了方老伯爺的首肯,也就是說,這件事再無翻盤餘地,徹底塵埃落定。

  這時候再要說服自己方寒霄只是任性賭氣就說不過去了,他們還在疑慮觀望,方寒霄已經毫不停歇地把後續做成,在他的婚事上,再也沒有二房插手進去的餘地。

  「是哪裡走漏了風聲?」洪夫人似自語,又似問著方伯爺,「還是他自己看出來的?」

  方伯爺皺眉不語,昨日之前,方寒霄從未從靜德院出來過,他沒什麼同別人接觸的機會,要說走漏風聲,實在無從走漏起,可要說他自己看出來的,他院門都沒出過,又從哪裡去看?

  「莫不是老太爺幫了他?」洪夫人猜測著,「老太爺如今好一點了,一向那麼寵他——」

  「老太爺不是那樣的性子。」方伯爺這次倒是肯定地打斷了她,「你瞎猜什麼。」

  方老伯爺武將出身,一生快意恩仇,喜怒分明,一個人的脾性是不會臨到老了生出突變的。

  洪夫人倒也知道,只是猜無可猜,胡亂說了一嘴,被否決掉,她帶著煩躁地扯了一下帕子:「原覺得他成了鋸了嘴的葫蘆是件好事,不想,倒把我們裝在裡面了。」

  方伯爺聽得心內微微一動,他們這次失敗得這麼措手不及,根源在於對歸來的方寒霄毫無瞭解,以至於叫他壞了事,都不知道錯出在哪裡,因為完全估算不出他的行事軌跡。

  方伯爺就轉頭問她:「新房那裡,如今有多少我們的人?」

  洪夫人一愣:「這——」

  一個也沒有,她昨晚生氣,把人全部撤走了,只給瑩月留了個空蕩蕩的屋子。

  她有點吞吐地說了,方伯爺雖則在家,但不管後院這些家務,聽得忍不住斥她:「你賭這個氣做什麼,難道你能一直都不給新房安排伺候的人?傳揚出去,你這個當嬸娘的臉上很好看嗎?」

  洪夫人辯道:「誰知那個假貨真能存身下來,如今再補過去就是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她想了想,道:「正好挑一批好的補進去,原來那些有些隨意了。」

  原來就沒以為這婚事能成,她沒有必要往那去浪費人力,關於新房的一應佈置看著花團錦簇,樣樣不缺,其實都是表面功夫,面上好看而已。

  方伯爺聽她有安排,面色方霽,囑咐道:「最好,霄哥兒身邊也能安插下人。」

  這就有些難辦了,方寒霄若是信任他們,不會把他們擺這麼一道,既不信任,又怎會接受他們安插過去的人。

  但洪夫人掌中饋有些年頭了,後院裡的事還是有辦法的,笑道:「霄哥兒在靜德院裡不出,直接往他身邊塞人是塞不進的,但他既成了親,有了妻子,他身邊的人事就不只是他自己說了算了,徐家那丫頭才進門,立身不正,底氣又虛,就以昨晚她那模樣來看,也不是心裡有成算的人,乘著這時候,我給霄哥兒安排兩個房裡人,叫她領了去,諒她不敢吭聲。」

  方伯爺不由點頭:「若能以通房的名義過去,自然是最好了,床笫之間,盡有餘地施展。你有合適的人選嗎?」

  洪夫人伯夫人之尊,身邊嬌花似的丫頭多了,隨口就報出了兩個人名,以顏色而言,是她身邊最出色的,人也聰慧解語,方伯爺卻一口否了:「不行,得識字的。」

  洪夫人一怔之後反應過來,可不是嗎?給方寒霄挑房裡人,第一要素不是美色脾性,而是得識字。不然方寒霄便有話同她說,她看都看不懂,跟方寒霄交流都做不到,豈不是白瞎。

  她就凝神又想了一想,識字這個要求比漂亮要嚴苛多了,就是平江伯府這樣的門第也挑不出多少,好在洪夫人因著娘家門風不與女兒延師教學,她出嫁後初時不管家還好,待管了家就覺出不識字的吃力來,往身邊搜羅了幾個懂書的丫頭,這時要挑,也還將就能挑出來。

  「就留仙和蘭香吧,」洪夫人道,又有點頭疼,「不過,留仙是誠哥兒看中的,我先已答應了他,再過幾個月,待留仙帶的菊香能頂上來,就把留仙給了他。」

  方伯爺皺皺眉:「誠哥兒身邊的人不少了吧,正經書不讀,怎麼專在丫頭身上用心。」

  洪夫人要護著兒子,笑道:「大家子弟,誰房裡沒有幾個人,誠哥兒並不為過。再者,他早年一直叫霄哥兒在頭上壓著,吃穿用度都比他差一截,也就這幾年侯爺當家做了主,他方過得好了些,如今不過要個丫頭,值得什麼。」

  方伯爺要做嚴父,習慣性挑了兒子一句,心裡其實也不以為添個通房算什麼,就道:「那另外給他一個就是了,還是霄哥兒那邊為重,留仙既然合適,先給霄哥兒。」

  洪夫人答應了,生得好的丫頭多得是,大不了補兒子兩個。

  方伯爺失利了一回,謹慎許多,尤不放心,向洪夫人確認道:「這兩個丫頭果然好嗎?」

  洪夫人道:「伯爺放心,留仙和蘭香伯爺也見過的,都正是好年歲,頭臉生得也整齊,留仙清麗,蘭香明媚,總有一個能栓住霄哥兒的心。」

  方伯爺聽了略有滿意:「這樣就好,你看著什麼時候合適,把這事辦了。」

  「那還挑什麼時候,就現在最好,新房要添的人不少,夾在眾人裡一起過去,也不顯眼。」

  洪夫人說著,雷厲風行地就吩咐人把昨晚從新房撤走的下人們都叫過來,在當院站了一地,合適的留,不合適的另挑了自己放心的補進去,待安排得差不多了,又把留仙蘭香叫到跟前,細細吩咐了一番話。

  這些細務方伯爺就不參與了,看了片刻,便抬腳走了。

  洪夫人這裡忙活了小半日,一應都安排好了,看看日頭將暮,款款起身,領人往新房而去。

  **

  話分兩頭,且說瑩月從靜德院出來後,方慧原還想跟著她到新房去,但是王氏有眼色,瑩月舌頭傷著,方慧要去,瑩月不能不應付她,就得陪她說話,那於傷口癒合不利,所以快到新房時,就勸著方慧走了,讓瑩月自己休息。

  瑩月自己回到新房,新房裡照舊還是空蕩蕩的,沒人也沒東西,箱櫃擺得鮮亮齊整,打開一看,裡面都是空的——原是給瑩月裝嫁妝的,她嫁妝沒進新房,就沒東西可擺。

  石楠很後悔:「姑娘,我在那邊院裡其實想到了,可是我沒敢說,我,我有點怕方大爺,要是玉簪姐去就好了。」

  玉簪伸手點點她的額頭:「你怕他什麼?他能吃了你不成?」

  瑩月坐在旁邊,老實道:「窩也怕他。」

  石楠得了支持,連忙點頭:「玉簪姐,你不知道,唉,我也說不上來,方大爺看上去是不凶,可我就覺得他怪有威勢的,我話都到嘴邊了,硬是問不出來,覺得我比他矮一截似的。」

  玉簪搖頭道:「你那不是怕,是心虛。這倒怪不得你。」

  瑩月這門進得是明媒正娶不錯,該有的一樣不少,可這話也就騙騙外頭人,徐大太太在裡面弄了什麼鬼,別人不知道,她們還不知道嗎?這事要說怪是一點怪不著她們,甚至她們也是受害人,可這話不能到方寒霄面前說,到他這個更純正的受害人面前就是說不響,他不來找她們麻煩就算不錯了,誰還好意思跟他去提要求。

  瑩月憂愁地道:「你所得對,窩以後怎麼辦呀。」

  徐家是回不去了,回去就是個死,可在這裡想一想往後的日子,也是個昏暗。

  玉簪年紀心性在三人中都算最大最穩重的,勉強笑著安慰她道:「姑娘別怕,又不是我們求來的,方大爺認下了姑娘,那以後姑娘就是這裡的主母了,姑娘這麼可人疼,時日久了,方大爺知道了姑娘的為人,日子就會——姑娘,這是什麼?」

  她看見了瑩月從袖子裡露出來的紅包一角。

  瑩月低頭一看,想起來:「哦,老伯爺給的。」

  她把取出來,打開的時候心情還很沉重,待取出裡面的紙張後,慢慢睜大了眼睛。

  玉簪石楠粗略識得兩個字——瑩月閑的時候教的,不過不足以認出紙上的全部字,石楠茫然道:「一千——一千什麼?」

  她念的是紙上印得最大的幾個字裡的兩個,餘下的統統不認得。

  瑩月——她咽了口口水,道:「兩銀。」

  「一千兩銀?」玉簪合起來重複了一遍,忽然反應過來:「這是一千兩銀子?!」

  瑩月傻呵呵地:「嗯。」

  這是一張京裡同德錢莊的銀票,見票即兌銀。

  此時普通百姓家的用度是以銅錢為單位,銀子都少見,別說銀票了,徐家出過一部尚書,自然是有銀票的,但主僕三個從前都沒有見過,她們能接觸到的最大面額的財物是瑩月每個月一兩的月錢。

  也就是說,這一張輕飄飄的紙,就是瑩月一千個月——八十三年還有餘的月錢。

  「姑娘,我們——這就發財了?」石楠恍惚地問。

  瑩月不確定地點了點頭:「好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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