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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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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溪畔茶] 替嫁以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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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21:41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瑩月在平江伯府裡漸漸安穩了下來。

  這一小段日子裡沒人找她麻煩,她當然也不會去找別人的,從表面看去,似乎同她在徐家偏遠小院時的歲月差不多了。

  這個差不多的意思就是說,她出嫁了,但方寒霄這個丈夫,有和沒有也是差不多的。

  他很少來新房。

  方寒霄仍舊長住在靜德院裡,只以照料方老伯爺為要,似乎不記得他和瑩月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有完成——圓房。

  時令進入四月,天氣越來越暖和,對於方老伯爺這樣的老人來說,是一件好事,他熬過了寒冬春日,病勢竟有漸起之意,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多了。

  這也就意味著,他更有精神嘮叨方寒霄了。

  主要嘮叨一件事:叫他別在這待著,多去新房。

  方寒霄不去,就聽著,拿三張紙輪換應付他。

  把方老伯爺應付得又噎又無奈:「你就這麼煩你那媳婦?那你娶她過門做什麼!」

  方寒霄想了想,終於寫了兩個字回他:不煩。

  方老伯爺抬手把紙打落,虎著臉看他:「不煩你還不去,只是在這裡窩著,告訴你,老頭子煩你了!」

  他不那麼確切地知道孫子和孫子媳婦還沒圓房的事,畢竟是祖父輩,不好問到這麼細——問了方寒霄也不會答他,但方寒霄這麼成天在他眼前晃悠,對他的抱孫大計顯然是不利的。

  都有額外的勁頭動手了,方寒霄觀察了一下,覺得方老伯爺應該是不需要他整天隨侍在旁了,他把紙拿走,回頭做手勢自己要出去。

  方老伯爺滿意點頭:「這才對,快去快去。」

  方寒霄走出房門,收拾收拾衣裳,走了。

  他沒去新房,而是一路出了伯府大門,找朋友聯絡感情去了。

  **

  除去那日必須的覲見之外,這是方寒霄自回來頭一次出門,消息很快報到了洪夫人處,不多時,又順著來到了瑩月面前。

  瑩月正跟方慧在一起栽花。

  花是從院門外挖來的一棵薔薇,一共有三四棵,不知怎麼冒了頭,瑩月瞧著它在牆根下長得挺好,想著它是野花,又就長在她院門外,動了應該沒事,就挖了一棵進來。

  正挖著土,方慧來玩了,一看很有興趣,笑嘻嘻地蹲下來跟她一塊挖。

  兩個人都上了手,弄得手上髒兮兮的,瑩月是習慣了,她在家時就兩個丫頭,好多事她要跟著上手做的,方慧不一樣,她打出生還沒弄到這麼髒過,把王氏看得連著歎氣,但方慧就不肯走,就要蹲那,她也沒辦法,只能儘量看著讓她別再把泥蹭臉上去。

  方慧還樂著呢:「嬤嬤,回去我們也找一棵種著,自己種花原來這麼有意思,你從前都只讓丫頭玩。」

  王氏忙著替她把滑下來的袖口又捲上去一點,道:「小祖宗,那可不行,你喜歡,去花房要兩盆就是了。」

  這哪裡是玩,方慧從沒經過的才以為趣事,對大奶奶來說,就是在家幹慣了活,只是這話王氏不好說出來。

  方慧不依:「為什麼?我就要種。」

  王氏笑道:「大爺要看見我把你帶成個髒娃娃,我可沒法交待。」

  方慧被「髒娃娃」三個字逗得咯咯直笑:「有什麼可跟他交待的?嬤嬤,他要罵你,我護著你!」

  王氏無奈搖頭:「那我可謝謝姐兒了。」

  瑩月在旁一邊拿找到的一塊小片板把土壓得嚴實一點,一邊聽得跟著笑,她習慣了安靜,但很喜歡方慧過來,她是個爽爽快快的小孩子,跟她在一塊很輕鬆。

  正說得熱鬧,六丫頭之一過來了,無意般輕聲道:「大奶奶,大爺出去了。」

  瑩月呆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舉著木片道:「哦。」

  跟她說幹什麼呀?她又管不著方寒霄。

  她扭了頭,向丫頭望了一眼,見她好像也沒什麼別話再說,就扭回頭去,繼續拍土了。

  丫頭愣著,方慧攆她:「站開一點,你擋著我的陽光了,這花要多曬曬太陽才好。」

  丫頭低頭看了看地上的一個土陶花盆,盆裡歪歪扭扭種了棵小薔薇,時令沒到,一個花苞也沒有,只有幾片綠葉子顫巍巍地舒展在盆裡。

  她下意識聽令站開了,然後才想起另找了句話,閒聊般地道:「大爺最近還是頭一次出門,不知道辦什麼要緊事去了。」

  方慧直接道:「管他幹什麼去呢。」

  瑩月附和地點點頭,就是。

  方慧看她的木片也有趣,跟她要求:「大嫂,我也想壓一壓土。」

  瑩月就把木片給她,柔聲告訴她:「輕輕的,不要拍得太嚴實了,也小心別碰到葉子。」

  她的舌頭已經好了,現在說話都恢復了正常。

  方慧嗯嗯應聲,把木片接過去半玩半拍起來。

  丫頭:「……」

  她實在找不到話縫了,也不敢太明顯,悶悶地走開出門,她的行動還是很自由的,瑩月根本不管她,她順利地走去了正堂,回了洪夫人話。

  「大奶奶不知道大爺的去向,也不知道他做什麼去了。」

  距徐二老爺來訪已過去半個多月了,洪夫人讓更盯緊了新房動向,但再沒有任何的有用信息可以回報,丫頭心頭也有些忐忑,怕招來洪夫人的怒氣。

  洪夫人的臉色倒還好,她往新房塞了那麼多眼線,方寒霄和瑩月根本還沒圓房這件事她起碼是可以確定的,此時聽了,不過皺了皺眉:「這兩個人真是——」

  方寒霄還罷了,他不滿意瑩月不想去新房很正常,瑩月新婦進門都一個來月了,據丫頭回報,她也就那麼待著,從不主動去俯就,想著把男人的心捂回來,對自己的獨守空房,她好像一點都不著急。

  「那她做什麼呢?」洪夫人問了一句。

  丫頭無奈地道:「種花。」

  「前天曬書,昨兒讀書,今天種花。」洪夫人自語了一句,「她這倒挺自在。」

  丫頭心裡悄道:可不是嘛。

  以她的觀察,大爺來的時候大奶奶才比較緊張,他不來,她可自在了,坐那看書一看看半天,大爺弄了許多宣紙來,她還把宣紙裁了又黏成雙層的做書皮,把她幾本翻太多了已經呈散架趨勢的書都包起來,又拆了斷裂的書線重縫,就這活,一幹能幹一天不帶動彈的,可投入了。

  作為新婦,這位大奶奶唯一幹的像新婦的事就是把她的嫁妝理了理,以後的時間就全耗在這上面了——這叫什麼事啊。

  要說伺候這麼位主子呢,那是極好伺候的,瑩月不管家,沒家務要理,她那些書,她自己在理,別人沾手她好像還有些捨不得,除此外不過衣食二字,一共八個丫頭就管這麼點事,那真是閉著眼睛也給伺候完了——更別說她還不挑,穿什麼都行,給什麼吃什麼。

  但作為眼線,丫頭就覺得可太難做了,瑩月搗鼓的事情超出了她們的理解範圍,有時候想給洪夫人回報,都尋不出個準確的詞。

  洪夫人又問了一句:「她也還是沒管你們?霄哥兒也沒問過?」

  丫頭點頭:「是。」

  她們去之前都是受了洪夫人許多嚴厲叮囑的,也做好了她們去意可疑,可能要面臨的一些勾心鬥角的準備,結果,什麼也沒發生。

  丫頭想來想去,終於想到了一件事可以回:「大奶奶的兩個丫頭,倒是時不時勸著大奶奶多和大爺處處。」

  洪夫人:「然後呢?」

  「大爺總不來,偶爾來了也很快走了,她們也沒有什麼辦法了。」

  洪夫人揉了揉額頭:「怎麼就沒辦法了?這兩個廢物沒辦法,你不會幫著想想?」

  丫頭:「——我?」

  洪夫人已經定了主意,想知道方寒霄的更多訊息,必須首先得能接觸到他,他如果都不去新房,那她在新房塞那麼些人手有什麼用?那六個都算是她得力的人,難道還真都耗在新房裡伺候人去了。

  「對。」洪夫人道,「你跟那幾個也說說,以後多勸著大奶奶些,她不懂,你們教她懂,這也是為了她好,不得夫婿喜歡的日子好過嗎?」

  看大奶奶那樣,她可能覺得挺好過的——丫頭心裡這麼想著,不敢說出來,諾諾地應了聲。

  怕完不成任務以後挨駡,丫頭到底含蓄地提了句:「婢子看大奶奶那樣,是真正養在深閨的姑娘,雖是嫁了過來,可這上面,可能還全未開竅——」

  這個洪夫人也是知道的,她看瑩月就是枚青果子,沉思片刻,道:「你先多勸著,實在不成,我自有一定成事的辦法。」

  她在新房裡伏下了那麼多人手,撿著方寒霄偶然去的時候,點個熏香什麼的還不是容易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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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39:5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方寒霄出門後逕自去了建成侯府。

  當年他還在京時,與他交遊最深的就是建成侯二房長子薛嘉言,兩個人差不多一同長大,他昏禮時,薛嘉言也來了。

  薛嘉言此時正好在府裡,被長輩壓著叫他選差事,他不想選,生無可戀地聽著他母親陳二夫人嘮叨他,忽聽下人傳報方寒霄來找他,一躍而起:「娘,我有事,我先走了,差事回頭再說!」

  「哎,你這孩子——!」

  陳二夫人站起來,追他不及,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

  旁邊的嬤嬤勸道:「是方家大爺來尋,方大爺不是個淘氣性子,大爺便和他去散散心也沒什麼。」

  「方大爺不淘氣,我們家裡這位爺可淘氣得很!」陳二夫人歎氣,「這麼大歲數了,還是一天天只知道玩,捐好的差事都不肯去做,總這麼著,怎麼得了。」

  嬤嬤道:「也不能全怪我們大爺貪玩,選來選去總是在都督府裡,大爺心裡彆扭著,不想看那邊的臉色。」

  「我知道,可這是我們最好走通的關係了,大哥兒進去熬個幾年,只要不出大差錯,品級就能升上來,上別處哪有這份便利呢?」陳二夫人說著,煩惱地坐了回去。

  嬤嬤心中一動,道:「方家大爺回來了,這回沒來得及,下次他再來,夫人請他進來坐坐,大爺從前就肯聽他的話,說不準他倒能勸准了大爺——或者不用夫人說,方家大爺自動就要勸他了。」

  陳二夫人心中升起希望,旋即又歎了口氣:「唉,方家那孩子,也是個可憐的。」

  好好的世子,丟了還殘了,如今叫人提起來只能稱一聲「方家大爺」,這可算個什麼稱呼。

  「那他下回來,我跟他說說罷。」陳二夫人忽想起來,「對了,他不是才娶了親?下個帖子,把他媳婦一起請來,大家坐一坐說話,更好——就是他那媳婦也不知怎麼回事,我才聽了徐家在外面放的風才知道,定好的大姑娘,臨到過門變成了三姑娘,當時沒一個人說,過後才慢慢傳出來,透著蹊蹺。」

  陳二夫人這麼一想,又後悔了,「算了,不請了罷,萬一人家裡面有事呢。」

  嬤嬤笑道:「依我說,可以請得,方大爺若是不願意,隨便說一句病了就婉拒了,方大爺如今說不得話,夫人獨獨把他請來,也有些不便。」

  陳二夫人一想:「倒也是,那就請一請,來不來依他的便。你叫二丫頭來,代我擬個帖子。」

  嬤嬤答應一聲去了。

  **

  方寒霄和薛嘉言出得門來,找了家茶樓的雅間坐著,這時也正在說他的婚事。

  薛嘉言好奇死了:「方爺,到底怎麼回事?是不是徐家搗鬼,嫌棄你這樣,才換了個庶女給你?我一聽到徐家放風就想去問你了,怕耽誤你伺候你們家老太爺,硬憋到了現在。」

  不等方寒霄回答,他馬上緊著又道:「你別不好意思,告訴我,真是這樣,我整不死徐家!」

  方寒霄問酒家要了紙筆,寫了個「沒」字。

  薛嘉言看一看紙,又看一看他,面色轉成了黯然:「方爺,你說你——唉,這賊老天,怎麼這麼不公道呢,偏把你坑出這個毛病,你就是缺條胳膊斷條腿也比這強啊,你們家老太爺疼你,說不定都會硬偏著你。」

  平江伯是武職,獨臂將軍史上不是沒有,啞巴治軍就相對太難了,軍情緊急時,將軍不能發號施令,寫張紙傳來傳去哪趕得上呢,武人一般文化還低,做到三四品大字不識的都有。

  方寒霄:……

  丟下筆從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薛嘉言嘿嘿笑了:「我就是這麼一說,哪能真的咒你啊。」

  方寒霄重新寫著問他:我不在京這幾年,你如何了?現任何職?

  薛嘉言大咧咧地道:「什麼職也沒有,爺不耐煩做那官,到處耍著唄,就是你不在,哥幾個都沒什麼大意思,耍不出勁兒。」

  建成侯本籍在蜀中,現在府裡偶爾還有老家的人過來投奔,薛嘉言好鬧,跟著學了點鄉音,所以滿口「耍」來「耍」去的。

  方寒霄目光微凝,瞪他一眼,當即寫道:那你就打算這麼耍一輩子?

  薛嘉言往紙上一看,被刺著了似的,捂著眼:「哎呦,方爺,你怎麼比我娘還厲害,我們兄弟這麼多年不見,好容易你回來了,出來聊聊,開開心心的才是,說這個有什麼意思,張口就一輩子,爺這一輩子還長著呢,著什麼急呀。」

  方寒霄呵呵冷笑一聲,寫:那是,不著急,等你那吃著奶的弟弟爬你頭頂上,爬得高高的,你夠也夠不著他,那時更不用著急了。

  薛嘉言:「……」

  他從捂眼變成捂胸口,一張俊臉都扭曲了:「方爺,多大仇,有你這麼捅兄弟心窩子的麼,早知我不跟你出來了!」

  方寒霄說這話自然是有原因的,凡他們這些有爵人家,好些都太平不到哪兒去,各鬧各的家務。

  建成侯府與平江伯府的問題不同,如今的建成侯子嗣上甚是艱難,到四十五歲上膝下只得一女,而他的弟弟薛二老爺倒是十分順利,兒子一個接一個地蹦,薛嘉言就是長子。

  老建成侯還在的時候,眼看大兒子的子嗣估摸是沒戲了,也摻了一點偏心薛嘉言這個活潑討喜的長孫的心思,張羅著要把薛嘉言過繼給長房。

  薛二老爺夫婦原不願意,但挨不過老建成侯堅持,加上長兄這個年紀了,還生不出兒子,大概過繼是早晚的事了,要過繼,自然先撿著親兄弟的房頭來,就只得勉強地應了下來。

  不想世間事,有時真是無法言說,薛嘉言的過繼手續都快齊備了,文書都寫好了,只差開祠堂祭祖這一步,建成侯有個小妾查出了一個多月的身孕。

  老建成侯的意思還是繼續過繼,小妾生出來不知是男是女,而且他做的主,壓著二房同意了,這時候忽然反悔,如果一朝瓜熟蒂落,小妾生出來的還是個丫頭怎麼辦?再把作廢的文書重寫一遍?薛嘉言好端端的薛家子孫,並且還是事實上的長孫,也不能讓人這麼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啊。

  但建成侯不同意,他堅決地撕毀了過繼文書,把薛嘉言退了回去。

  他賭贏了,九個月後,小妾生出來了他夢寐以求的兒子。

  既然有了親生子,那過繼之事是再也休提了,只是二房讓這麼耍了一遭,心裡自然不痛快的,不痛快也沒辦法,總不能硬把兒子塞給建成侯,再說,陳二夫人還捨不得呢,在家罵了一通建成侯也就罷了。

  可建成侯那邊沒罷,他抱著繈褓中的小兒子,漸漸地,有點防上薛嘉言了——他的兒子還這麼小,而薛嘉言已經成了人,焉知將來不會欺負他兒子?尤其薛嘉言還曾經差點過繼給了他,搶了他兒子的世子位子。

  這時候,老建成侯已經過世了,建成侯無需顧忌,行動間雖然一切如常,但一些小細節上,難免有點把這意思流露了出來,薛嘉言是個大而化之的性子,但他心裡不傻,大伯從前待他什麼樣,如今待他什麼樣,他有數。

  既有數,他就不想沾建成侯的光,他給找的差事,他也不想去。

  但是要他自己找差事呢——

  「我沒本事找啊。」薛嘉言一攤手,甚是理直氣壯地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我看上的地兒都不要我,要我的,我又看不上。」

  碰上這麼個混不吝,就是他爹薛二老爺都沒招,薛二老爺是個好人,什麼吃喝嫖賭的紈絝惡習一概沒有,連個妾都不納,不過他在為官上一樣淡泊,做著一個可有可無的閒職,輪到給兒子使勁的時候,他就有些有心無力了,只能指望繼承了家族全部權柄的建成侯。

  偏偏兒子跟建成侯不對付,就是不肯要他給找的差,薛二老爺知道兒子心裡彆扭,不忍心逼狠了他,有時柳條都舉起來,又放下了,放任著兒子二十出頭還四處遊手好閒。

  不過,似薛嘉言這樣的勳貴子弟,前程再無亮吃穿是不愁的,一般程度的敗家家裡也能承受,京裡像他一樣遊蕩著的爺們多了,所以薛二老爺和陳二夫人雖是著急,薛嘉言自己感覺還是挺良好的。

  不但良好,他還先操心上了方寒霄,一邊往嘴裡塞著茶點,一邊有點含糊地道:「方爺,別說我了,我親爹親娘都在,憑怎麼著,日子也差不到哪兒去。倒是你,你以後可怎麼說?對了,你這次回來,不會再走了吧?要走,你把我一起帶走,我跟你出去闖闖!」

  方寒霄:不走。走也不帶你這樣沒本事的。

  薛嘉言又紮一回心,氣得端起茶碗往嘴裡灌了大半碗茶。

  方寒霄刷刷寫了幾筆,推推他,示意他看。

  薛嘉言自尊心接連受損,不樂意看,方寒霄才不慣著他,拿紙就往他臉上一糊,紙上墨蹟未乾,薛嘉言哇哇叫著,頂著幾個墨點把紙揭下來。

  「嗯?你給我找個差?」薛嘉言甚是驚奇,「什麼差?」

  方寒霄想了想,寫:御前侍衛,做不做?

  這是很適合薛嘉言這樣子弟的差事,對個人素質要求不高,出身好長得好,能給皇帝充門面不丟人就行,對薛嘉言自己來說,也很光鮮,熬幾年資歷,以後轉別的武職也容易。

  要是老建成侯尚在,早可以把薛嘉言塞進去,只是他去了,薛二老爺不具備這個能耐。而建成侯現領著五軍都督府其中一軍,出於自己的心思,給薛嘉言找來找去都只在都督府裡,薛嘉言就不想去他手底下,受著他的監視猜忌,所以寧可遊蕩。

  現在薛嘉言一看就動心了,但有點猶豫:「好是好,但是方爺,你——」

  他想說方寒霄都這樣了,自身難保,哪來的門路幫他啊?

  方寒霄寫:我祖父如今好些了。

  方老伯爺雖然卸任了,辦這點事還是手到擒來,都不用親自出面,寫封手書,讓人拿著找到在這事上說話算話的人,該打點的打點一下就行了。

  薛嘉言眼睛亮著,嘿嘿嘿地搓手笑了:「這怎麼好意思呢,會不會太麻煩你家老太爺了?」

  方寒霄笑了一聲,寫:你就說吧,要不要?

  那當然是要了!

  到時候他往殿門口那麼一站,他那小心眼兒大伯看見他,不得把心眼疑慮得更小了!

  薛嘉言隨便一想,就胸懷大暢,連連點頭。

  「方爺,還是你最夠兄弟,不枉我盼著你回來,把眼角紋都盼出來了,你看,你看——」

  他正起勁說著,外頭忽傳來一陣喜樂聲音。

  「誰家辦喜事了?」薛嘉言正是高興頭上,跳著就到窗邊去看了。

  方寒霄也是無事,踱到他旁邊跟著往外張望。

  卻不是正式辦喜事,是送定親禮的,最前列擺著兩隻用紅綢紮著的金雁,後面跟著抬各色禮物的人,一路吹吹打打,一看就知道是做什麼去的。

  薛嘉言眼尖,連人喜牌上的字也看清楚了:「呦,隆昌侯府,是岑永春那小子娶續弦了?不知是哪家姑娘倒了黴——」

  他扭頭沖方寒霄道,「方爺,這小子不知犯什麼病,打你走了,在外面有意無意地說你壞話,哥幾個找他,他還沒種,裝死不認。那天你成親,虧這小子也有臉去,要不是怕攪了你的大好日子,我當時就得把他灌趴下!」

  方寒霄懶懶走回來,岑永春要娶誰,他當然是知道的。

  不是他冷眼旁觀推波助瀾,這門親事還未必能真的成就。

  薛嘉言不知內情,跟回來嘮叨:「嘿,對了,我要去打聽打聽,等他吉日那天,我就去灌他,把他灌得洞不了房,哈哈!」

  他興高采烈,方寒霄把剩的半碗溫茶一飲而盡,揮揮手,示意他走了。

  薛嘉言還捨不得他:「別呀,方爺,才出來就回去了?我領你去耍耍,我告訴你,你不在這幾年,京裡又出了不少好耍的地兒——」

  方寒霄寫:回去給你找差事。

  寫畢把紙給他看了一眼,然後全部揉了。

  薛嘉言:「哦哦,方爺,真兄弟!」

  一邊沖他豎大拇指,一邊忙跟他後面下了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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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方寒霄給薛嘉言的差事得來很容易,方老伯爺對他滿心愧憐,只愁他不提要求,現在不過要個侍衛缺,那有什麼難為的,方寒霄回去只一說,他立刻就應下了。

  且還道:「你們這打小的交情難得,連著你從前處得好的那些小子們,你該都多走動走動,將來我去了,你也多幾個照應。」

  說完就讓叫幕僚周先生來。

  方老伯爺多年來的文書都是由周先生負責的,一來方老伯爺自己在任上時忙碌,沒空寫這些個,二來,他就算不忙,他也寫不出來——別看方老伯爺把養病的靜室都佈置得像書房一樣,其實他本人的文化水平,就相當於一個蒙童。

  人缺什麼,就想什麼,要麼他七早八早地給長孫定下那麼門親事呢。

  周先生很快來了,依著方老伯爺的意思書成了一封信,方老伯爺人情做足,直接寫給了一個跟他有點交情的錦衣衛同知,給薛嘉言在錦衣衛裡求了個編制,叫他去做校尉。

  這類編制比較靈活,只要關係到位,就是本來滿額了,也能尋理由再往裡塞個把。

  寫好了,方老伯爺問他:「叫你二叔去跑一趟,還是薛家自家去?」

  方寒霄已經伸手拿起了信。

  方老伯爺明白了,歎了口氣:「好吧,那就薛家自己去,你告訴薛二老爺——」

  就把那同知的喜好叮囑了一下,說明該帶什麼禮去,周先生蘸了墨,忙聽著又寫了一份便條。

  都備好了,方寒霄向方老伯爺躬身拱手,以示道謝,方老伯爺能幫孫兒一把,還挺滿足的,揮手道:「跟我客套什麼,去吧——」

  方寒霄轉身出去。

  方老伯爺忽然覺出哪裡不對,琢磨了一下總算反應過來:「霄兒,你沒去新房?跑外面去了?」

  方寒霄已經只剩了個背影給他,方老伯爺氣得只得吹了下鬍子瞪了下眼:「不聽話的臭小子,你等我好了,看怎麼收拾你!」

  **

  薛嘉言這時候也回了家。

  他得意洋洋地,主動找著他母親陳二夫人:「娘,從今往後你可別念叨我了,我馬上就要有差事了!」

  這出去轉了總共沒一個時辰,回來就換了副神氣,陳二夫人不大相信,眼睛看著賬冊,頭也不抬地道:「哦,什麼差事?」

  薛嘉言感覺到了她的敷衍,不滿地過去一巴掌拍在賬冊上,臉湊上去道:「御前侍衛!怎麼樣,威風不威風?」

  「這孩子,這麼大嗓門叫喚什麼。」陳二夫人唬了一跳,把他大臉推開,再把那四個字一想,狐疑道:「好倒是好,就是你有什麼門路進去?御前的活可是個香饃饃,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

  薛嘉言滿面生光地炫耀:「寒霄給我找的,他說我這麼總是混日子不行,不然我現在看大伯的臉色就算了,以後還得看我那個小堂弟的臉色,丟人。」

  方寒霄沒說到這麼明,不過意思是這個意思,他也沒總結錯。

  陳二夫人一聽,顧不上盤帳了,連聲道:「可不是這個話,阿彌陀佛,總算你是開竅了!」

  說著真的合掌念起佛來。

  屋裡的丫頭們忍不住都笑。

  薛嘉言略覺沒面子,哼了一聲:「娘,你兒子聰明著呢,哪裡不開竅了。」

  說完了就要跑,陳二夫人忙把他叫住:「回來,你這沒頭沒腦的,話都沒說清楚就走了,怎麼就給你找了?這事確定了嗎?」

  薛嘉言道:「有什麼不確定的,娘,你以為寒霄是我啊,他開了口,那肯定是準話,我等著就是了。」

  「……」陳二夫人好氣又好笑,「難為你,還知道自己是沒個準的!」

  薛嘉言笑嘻嘻地:「那不是跟寒霄比嘛,別人我可不認。好了,娘你忙著,我不煩你了,我也要忙起來了,先叫針線房去給我做幾身好衣裳穿去,爺要當差啦,可不能跟從前似的不修邊幅——」

  他說著哼著歌,一路風一般地去了。

  陳二夫人真是沒有辦法,向左右道:「看看這位小爺,陣風陣雨的,我和他爹都不是這樣性子,不知怎麼偏他這樣。」

  又忙道,「先前叫二丫頭寫的帖子送出去了沒有?這下是真的要把方家哥兒請來問問了,且不能隨便了,去看看誰家戲班子有空的小戲,請一班來演起來。撿那文些的,他家大奶奶書香出身,武戲恐怕她不愛看,不管來不來,先都預備起來。」

  嬤嬤笑著連應:「已經命人送去了,小戲這就叫人去定。」

  見陳二夫人沒有別話,轉身去傳話不提。

  **

  轉回方寒霄這邊,他不喜拖延,信到了手就要給薛嘉言送去,不想湊了巧,他還沒出門,薛家的帖子先來了,邀他夫婦二人明日過府散心賞宴。

  方寒霄沉吟片刻,拿了帖子往新房去。

  此時瑩月的花已經種好,方慧湊過了熱鬧,心滿意足地回去了,她還有課要上,府裡只得她一個姑娘,方老伯爺寵她,鄭重其事地給她請了個女先生專門教她,因她年紀小,課程不緊,所以她仍有空不時到處跑跑。

  瑩月在窗下,拿著本書有一搭沒一搭地閑看,她有點無聊,現有的書其實早就看完了,若在徐家時,還好托人去書肆撿著新上市的刻版最多最便宜的書買兩本補充進來,如今到了這裡,她夠不著外院的人,方寒霄毫無跟她圓房的意思——雖然這一點她也是正中下懷,不過她一個姑娘身,就擺不起大少奶奶的排場,只能湊合著過。

  再者,就算找著人跑腿,她也沒錢,只有方老伯爺給的紅包,面額太大了,雖然還了方寒霄他不要,但她暫時還不太敢用,並且這麼大面額也不是隨便就能用出去的,得先去錢莊兌換,她沒有得用的人手做這事,就只能將就翻著已經看過好幾遍的舊書。

  因為不怎麼入神,她一手壓著書頁,另一手也沒閑著,拿著那支碧玉管筆在指間轉悠,一圈又一圈的,居然還挺靈活,直轉到第四圈筆桿才轉脫了手,落到了桌面上,發出噹一聲清脆的聲音。

  方寒霄在階下:……

  她為什麼總能這麼讓他一言難盡。

  瑩月一半心神在書上,一半心神在轉筆上,方寒霄看見她轉筆,她卻一點沒發現方寒霄的到來,直到丫頭的通傳聲響起來,她方連忙縮回撿筆的手,推開椅子站起來。

  方寒霄過去,把帖子遞給她。

  瑩月茫然地接過來,低頭看著。

  然後她的臉色閃過了激烈的幾番交戰——她不想去建成侯府,徐大太太以前去別家從不帶她,在自己家宴客也很少把她叫出來,她缺乏與外人交際應酬的機會,現在忽然叫她去,她打心底有些害怕,怕自己言行有失,招人取笑。

  可是出門這件事本身她又是很願意的,她想去街上逛一逛,哪怕什麼都不幹,就打街上過一圈,看一看就回來都很好了,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下次要等到什麼時候或者還能不能都難說了——

  方寒霄略有費解,因為他是真看不懂她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她的表情倒是很明白,但問題就出在明白上了,一時寫著不想去,一時又寫滿了想去,寫不想去的時候是退縮忐忑,寫想去的時候簡直激動——似乎快自己跟自己打起來了。

  方寒霄看了好一會,見她還做不出個抉擇,把帖子從她手裡拿回來,在她糾結苦惱的眼神面前豎起三根手指,然後,撇下一根,然後,又撇下一根——

  瑩月不知怎麼福至心靈,忽然意識到他在倒數,在那僅剩的一根手指壓力下,來不及多想,忙道:「我去!」

  想看一看外面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於此相比,別的好像都不算事了。

  不過瑩月覺得,她還是應該提前跟他坦白一下,好叫他有個心理準備,就吞吞吐吐地道:「我沒有去別人家裡做過客,要是給你丟了人——」

  方寒霄斜睨她一眼,傾身到桌前拿起她轉丟的筆,蘸了墨龍飛鳳舞地寫:想多了,你丟不著我的人。

  瑩月略為不好意思:「我肯定會小心的,但怕萬一——」

  她往那行字又看了一眼,忽覺得不太對味,那意思,好像不是安慰她說不會丟人,而是她丟了人也和他沒關係?

  她疑問地往方寒霄面上又看一眼,確定了,他就是後面這個意思。

  她就:「……」

  雖然這麼說也沒錯,但是這種被開嘲諷的感覺,她覺得有點不好。

  但不知怎的,她也放鬆了點,大著膽子跟他道:「那你說的,我要是出了差錯,你不要罰我。」

  輪到方寒霄:……

  他又不是她師長,什麼罰不罰?

  本來他從未有這個意思,但聽得這一句,信手補了一句給她:那不一定。

  寫完擲筆走了。

  瑩月臉垮了——那還說大方話!

  說沒關係,明明就有關係。

  玉簪一直站在旁邊,此時連蒙帶猜地道:「大奶奶要出門做客了?」

  瑩月聽到「出門」兩個字,暫把他的威脅忘了,又開心起來,點著頭,把陳二夫人的邀請跟她說了。

  玉簪大為歡喜:「這是好事呀!快,石楠來,幫大奶奶參謀著,明天穿什麼衣裳去。」

  「來了來了!」石楠從外間跑進來,也是一臉高興,且先跟瑩月爭取道:「我也想去,我也沒有出過門呢,我跟去服侍大奶奶好不好?對了,還有玉簪姐,我們兩個一起去!」

  瑩月笑著點頭:「好,好,都去。」

  石楠歡呼一聲,玉簪失笑地推她一把:「別只顧樂了,我去開衣裳箱子,你去把首飾匣子抱來,定了大奶奶明日的穿戴才要緊,這頭一回去別人府裡做客,可不能馬虎了。」

  石楠應著:「好好好!」

  別的丫頭們聞見訊,也陸續走進來,一群丫頭們圍著瑩月,熱熱鬧鬧地把她打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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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40: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隔日是個晴好天氣,四月裡風和日暖,出得門來,微風吹拂在人身上,心情都變得舒暢。

  瑩月穿著一身緋紅色襖裙,就是那日宜芳攬去了做的,梳著驚鵠髻——六丫頭之一另一個的手藝,在二門外踮腳上了馬車。

  她上去以後,方寒霄沒去騎馬,跟著也上來了,往她旁邊一坐,存在感十足地便占掉大半個車廂。

  丫頭們坐在後面一輛小車,這輛車也不甚寬大,車上只得他兩個人,瑩月起初還沒有覺得怎樣,車輪滾滾向前,漸漸地,她覺出些不自在來了——也不說話,也不幹嘛,就這麼呆坐著,有點尷尬。

  她嫁進來一個來月,還是頭一遭跟方寒霄在一處待這麼久,而且她雖儘量往另一邊縮著了,但馬車轉彎之時,還是難免要跟他挨上,胳膊緊緊壓在一起,那感覺很怪。

  他幹嘛不去騎馬,他肯定會。瑩月心裡禁不住嘀咕。

  方寒霄這時若有所思地往她臉上掃了一眼,瑩月嚇一跳——她沒說出聲,就想一想,這也感覺到她的「嫌棄」了?

  方寒霄看完確定了一下:她是胖了,臉都嘟了一點。

  她嫁來那晚,他拎著她走來走去,跟拎隻兔子沒什麼差別,挾制著她拜堂時,他捏在手裡的胳膊細得不堪一折,但剛才擠過來的胳膊則多了分明的圓潤肉感——看著傻唧唧的,倒還挺能吃,才這麼點時間,就把自己養成這樣了。

  瑩月這時候還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馬車出了平江伯府所在的這條街區,外面漸漸熱鬧起來了,開始出現了一些小販的叫賣聲。

  她眼睛一亮,顧不得想尷尬不尷尬了,開始專心琢磨找個什麼藉口可以把馬車簾子掀一掀,不過,她才剛想,就見方寒霄伸手一揮,把左側的車簾全部扯開了,別到劃子上,然後雙手環胸往後一倚,衣擺下兩條大長腿舒展開來,還占了點她這邊的位置。

  馬車上乾坐著,瑩月沒事做,其實他也很無聊的,不然管瑩月胳膊粗細幹嘛。

  瑩月:「……」

  再也不嫌他不去騎馬也不嫌他占地方了,他要是不在,她自己未必敢把車簾大大方方扯這麼開呀!

  車簾外其實沒什麼稀罕,不過行人走來走去,小販沿街叫賣,店鋪矗立兩旁,就是一幅最平常的街景。

  但這風物於別人是司空見慣,對瑩月是破天荒,她看什麼都新鮮,街頭小販吹個糖人都能把她目光黏得移不開,那個專注程度怎麼說呢——拿根糖人說不定能把她騙走。

  這一路她張望得是心滿意足,進建成侯府的時候,心情都還開心激蕩著,笑眼彎彎的。

  陳二夫人一看,笑了:「呦,是個甜姐兒。」

  客人這麼滿面春風地來,主人家也是開心的,陳二夫人心裡且自以為有數,方寒霄能把這沒聲息換過的媳婦領出來,瑩月本人狀態還這麼好,顯見小夫妻倆感情不錯,沒那些不可說的問題。

  便沒顧慮地直接把瑩月拉到身邊,連連誇她生得秀氣可人。

  瑩月短短生平所曆的中年夫人,要麼是徐大太太那樣的,那麼是洪夫人那樣的,還沒有誰像陳二夫人這麼親切又和氣地招呼過她,她紅著臉只是笑,又細聲謙讓兩句,陳二夫人見她乖巧,更喜歡了,拉著又說了兩句才放她去坐。

  以方寒霄與薛嘉言的關係,彼此可以做得個通家之好,所以不需特別回避,薛嘉言和他娶的妻子孟氏也都在一間屋子裡,互相見過禮後,分了賓主各自坐下說話。

  孟氏同瑩月一般,也是個身量嬌小的小婦人,並且一敘起來,發現她的出身同瑩月也有相似處,父親現做著順天府的通判,比不得瑩月祖父的尚書權柄,但確實也是個書香人家了。

  薛嘉言為這個很得意,向方寒霄誇耀道:「我爹給我說親時,問我想要個什麼樣的,我就說,別的我不挑,醜點都湊合,就是要個跟你媳婦一樣出身的,我們起小的交情,在一塊能聊三天三夜都不膩,家裡的娘們也得這麼好才行,我就照你一樣的找,省事。方爺,怎麼樣,我可不是說虛的,你不在了,我一樣夠兄弟。」

  他兩年前娶的妻,那時方寒霄還沒回來,所以他有此說。

  但聽到陳二夫人耳裡就很頭疼了:「又來,你成天只是胡說,也不怕你媳婦聽了生氣。」

  孟氏沒有說話,坐在一邊抿嘴笑著。

  薛嘉言理直氣壯:「我也沒說錯啊,娘,我給你挑回來的媳婦不是很好?脾氣溫柔,進門給你生個大胖孫子,又孝敬你。」

  陳二夫人沒好氣道:「所以你就欺負你媳婦脾氣好,那不溫柔的,早跟你過不下去了。」

  薛嘉言假裝沒聽見,嘿嘿笑著,已經一巴掌拍方寒霄肩膀上了:「方爺,你可得加油,我女婿都替你準備好了,就等著你家的姑娘過門了!」

  方寒霄:……

  薛嘉言興致勃勃地接著往下張羅:「虎哥兒醒了沒有?醒了抱過來玩一會。」

  他的兒子虎哥兒將將七個月,奶娃娃除了吃就是睡,不過很巧,這會兒他才吃過一餐,沒有睡,奶娘把他抱過來,他兩隻黑葡萄般的眼睛很有神地睜著,好奇地轉來轉去。

  薛嘉言上去哈哈著扮個鬼臉逗他,逗笑了趕緊催方寒霄:「方爺,快來看看你女婿,他笑了!」

  不但是虎哥兒笑了,一屋子人都忍不住笑了,陳二夫人也是拿兒子沒辦法了,懶得再糾正他的胡話,示意把孩子抱到瑩月面前去:「給方大奶奶抱一抱。」

  跟著一塊笑著,心情正越來越放鬆的瑩月:「——啊?」

  奶娘已經傾身把孩子遞了過來,瑩月來不及推拒,只得順著戰戰兢兢地伸直了胳膊,接住了散發著奶香的大胖小子,孟氏看出她沒抱過孩子,微微側身過來,笑著輕聲指點著她,瑩月依她所言,總算慢慢把姿勢調整得順當一些了。

  虎哥兒虎得很,不認生,到了陌生人懷裡也沒哭,只是嫩嫩的小嘴砸吧了兩下。

  瑩月忍不住好奇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嬰兒的小身子在她懷裡待著,柔軟又很有些分量,抱著他,感覺滿當當的。

  陳二夫人滿意地打趣道:「這就好了,你抱一抱,來年呀,也得個大胖小子。」

  瑩月臉一下子紅了,這才知道為什麼陳二夫人要把孩子弄過來讓她抱一下,她對自己嫁人都沒什麼真實感,別說生孩子了,心底覺得這離她還非常遙遠。

  她下意識抬眼看了一下對面的方寒霄,方寒霄反應平常,只是伸手拉了一下薛嘉言,把一封信跟便條遞給他。

  薛嘉言不解地把信倒出來,看了一下,立即高興地道:「呦,方爺,你這動作也太快了。」

  陳二夫人若有所感,忙問道:「怎麼了?」

  薛嘉言跟她說了一下,陳二夫人喜得合不攏嘴:「這孩子,真是,哪裡就著急到這樣,不知驚沒驚著老伯爺病體,可著實是麻煩他老人家了。」

  又向方寒霄道謝,方寒霄笑著示意只是小事,薛嘉言又打開便條在看,把上面的話念叨了兩句出來,陳二夫人聽了忙道:「你們有正事說,快去另尋個安靜地方罷,老爺不知今兒忙不忙,若不忙,早些回來了,你們一處商量著更好。」

  薛嘉言聽話地就去拉方寒霄:「娘說的是,她們女人家的話,我們摻和在這裡聽得也無聊。走,方爺,我領你別處待著去,一會吃飯了再回來。」

  方寒霄轉頭看了瑩月一眼,她自己尚是一團孩氣,再抱著個孩子,那畫面溫馨只有兩分,餘下八分都是逗趣。

  聽見他要走,她清澈的眼神裡閃過點惶然,虎哥兒那兩顆黑葡萄恰也轉過來,兩雙眼神映襯在一起,還真沒多大差別。

  陳二夫人不知瑩月是怕生,見此打趣笑道:「到底是新婚小夫妻,看看,一時半會的都離不開。」

  她這麼一說,瑩月就不好意思再看了,忙低了頭,方寒霄不過隨意一眼,也沒別話,跟著薛嘉言就走了。

  兩個人出到外面走了一陣,薛嘉言抓住個小廝問了問,得知他父親薛二老爺還沒回來——這才上午,沒回十分正常,不過薛二老爺這官做得和徐大老爺差不多,每日最大的職差就是去應個卯,差別只在徐大老爺應完不知去向,薛二老爺是個老實人,會回家來。

  「咦。」

  薛嘉言又走幾步,忽地望著前方,驚訝地道:「我爹沒回來,我那大伯倒回來了。」

  方寒霄也看見了,只見一個緋袍寬袖的中年人正大步往裡走來,方臉寬頰,鬍鬚濃密,看去甚是威武。方寒霄既與薛嘉言處得好,從前常有來往,自然是認得他的,這中年人正是現任建成侯兼前軍都督府大都督薛鴻興。

  薛鴻興和薛二老爺可不一樣,他要坐衙掌軍的,公務繁忙得多,而且方寒霄算了算,今日還是大朝日,薛鴻興就是不去衙門,也不該這麼早回來。

  薛鴻興身後還跟著一個不起眼的莊稼漢子般的人物,薛嘉言在旁撇了撇嘴:「又來了。」

  這時候薛鴻興已經行到了近前,薛嘉言抱怨歸抱怨,不能不行禮,躬了身道:「大伯回來了。」

  薛鴻興似乎很忙,目光在旁邊一併見禮的方寒霄身上掃了一眼,點了下頭,就匆匆領著那個漢子繼續往他的書房方向去了,一句話也沒說。

  薛嘉言直起身來,沖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方寒霄拉了他一把。

  薛嘉言會意道:「哦,你說那個人?不是我們府裡的,老家來的,這兩年老來,也不知來幹什麼。每次來幾天又走了,大伯倒是肯招待他們,還在府裡說過讓我們不要看不起窮親戚,誰知道這都是些什麼親戚,我反正是一個也不認識——再說,我也沒看不起他們過,倒是大伯自己才奇怪,他可看得也太重了些,一聽說老家來人,人在軍裡都會馬上趕回來,哼,誰知道搞什麼鬼。」

  他一路嘮嘮叨叨地沒停過嘴,把方寒霄帶到了薛二老爺的書房,方寒霄得了紙筆,寫了一句問他:你真不知道?

  「嘿,方爺,我騙誰也不能騙你呀——」薛嘉言說著,沖他擠了擠眼,「好了,我說實話,不過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

  方寒霄嗤笑一聲,寫了兩個字回答他,卻不是許諾保密,而是:蜀王。

  ……

  薛嘉言差點跳起來,忙搶過他那張紙撕了揉碎,才小聲道:「行啊,寒霄,我怎麼覺得你啞的時候比不啞的時候還厲害了?你這幾年都不在京裡,我們家的事,你怎麼一猜一個準?」

  方寒霄換了張紙寫:你告訴我的。

  薛嘉言抓著頭:「我還沒來得及說呢,好吧,你原比哥幾個都聰明,猜到也不奇怪。不過方爺,只有我大伯打的這個主意,我們二房可沒這意思啊。」

  他說著,往上指了指,「——不過四十出頭,著什麼急呢?大伯他自己子嗣上不是差不多的路數,臨到都死心了,忽然蹦出來一個——」

  他又往上指指,「難保不是一樣,我大伯對照對照自家,也該想到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可能。」

  方寒霄搖了搖頭,寫:不一樣。

  薛鴻興此前畢竟有一個女兒,今上,那是顆粒無收。

  到這個時候,想下注的早該把籌碼砸下去了。

  包括他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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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薛嘉言對自家大伯打的那個主意是真沒多大興趣,這方面他傳了他爹薛二老爺的淡泊,不過他倒是對方寒霄很有興趣,追著他問道:「你猜到了我大伯的,那你家呢?你那位叔叔怎麼想的?他不見得就這麼安分著吧。」

  方寒霄笑一笑,諷刺意味十足地,然後寫:他倒是想不安分,不過,沒這個機會。

  薛嘉言反應慢,還問:「怎麼說?」

  方寒霄寫了「隆昌」兩個字。

  薛嘉言恍然大悟:「哦哦,你是說他差事被隆昌侯搶走了。」

  方伯爺心酸得很,熬死了長兄,熬殘了侄兒,終於把爵位熬到了手,卻只到手了一半,他這個空頭伯爺跟方老伯爺的威勢就差得遠了,便是他想下注,沒有籌碼,有志大位的藩王們得他再多的口頭效忠也沒用啊。

  方寒霄點了頭。

  方伯爺此前之所以那麼著急搞事,一回又一回,不單只為了眼前的利益,也是想以漕運總兵官這個差遣為跳板——其實就是如隆昌侯一般的心思,而他連著攪和他兩回,很大程度也是為著要掐死他這條路子。

  喜歡平江伯這個爵位,那就抱著爵位一邊待著去罷,別的,就不要想了。

  薛嘉言撞了撞他肩膀,向他提出了新的疑問:「你當年遇匪那事,到底和他有沒有關係?——我們是都覺得有,太巧了,就京郊那地段,又不是什麼人跡罕至的地方,怎麼就忽然冒出來一群不要命的亡命徒呢。」

  方寒霄寫:不知道。

  當時事出突然,他年紀也還太輕,能保住命已虧得平時練武不綴,實在無暇再留下什麼證據。

  但這世上,不是什麼事都需要證據擺到眼前才可以下定論的,是不是,他心中早已有數,而他回來後方伯爺在他婚事上搗的鬼,則足證他的感覺並沒有錯。

  薛嘉言歎了口氣:「唉。」

  他心裡覺得這是方寒霄的傷心事,便也不提了,轉而想起另一樁趣事,跟他擠眼睛:「方爺,我家那位大姑奶奶回來了,知道我昨天跟你出去,特意找我問來著。」

  這位大姑奶奶是建成侯的獨女,在家時如珠似寶,眾星拱月,可惜姻緣上命不好,千挑萬選了一個夫婿,不過一年就病死了,薛大姑奶奶就此守了寡,好在她沒孩子,索性回家來了,建成侯膝下空虛,十分寵愛她,夫家也不敢留難,如今薛大姑奶奶便過著和沒出嫁前一般的日子。

  方寒霄記得有這麼個人,但別的就一概沒有留意了,他連這位大姑奶奶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不過薛嘉言那斜眉擠抖腿的模樣,打趣之意幾乎噴薄而出,他想意會不到他的意思也難。

  方寒霄:……

  懶得寫了問他,望天只當沒有聽見。

  薛嘉言不管,可有精神地告訴他:「你忘啦,從前我們去城外踢蹴鞠,她都去看過你的,還給你遞過帕子,不過你沒接。」

  方寒霄完全沒有印象。

  也許薛大姑奶奶是去過,但他肯定當成她是去看堂弟薛嘉言的,不會朝自己身上想。

  薛嘉言看見他只是事不關己的表情,唏噓道:「方爺,你說你,白長這模樣,一點也不解風情。我當時沒有和你說過,因為那畢竟是我堂姐,你已經定了親,我說了不好——不過我真以為你知道啊。」

  以當時情形來說,方寒霄和徐家的親事十分穩固,方老伯爺非常滿意找了個尚書親家,不可能換人,就算換,也不會換建成侯府這種和平江伯府差不多的武將門第,所以薛嘉言深知兩家沒戲,為了堂姐的閨譽計,也努力憋住了什麼都沒說。

  如今就不一樣了,他沒想到堂姐都嫁過一回,還對方寒霄不能忘情,他也是憋了這麼久實在憋不住了,一下子對著他傾倒出來。

  不過和沒說也沒什麼兩樣,方寒霄根本不在這上面用心,別人忘不忘情的,他反正是沒有情。

  於是他仍舊是一個字都沒有寫,只是由薛嘉言自己扯著:「我堂姐來問我時那個樣子,我瞧她可後悔了,早知道你沒娶徐大姑娘,而是娶了徐三姑娘,說不定她就努力爭取一把了。」

  於薛大姑奶奶來說,方寒霄連瑩月那樣臨陣換的庶女都忍受了,她除了嫁過一回,不是個黃花閨女了,論出身比敗落後的徐家強出幾里地去,完全可以抵消掉她二嫁的劣勢。

  方寒霄終於踹了他一腳:別胡說。

  「我沒胡說,嘖嘖,方爺,你是不知道我堂姐為你著迷成什麼樣,當年在家都和我大伯鬧過,你出走了,她還想等你回來呢。」薛嘉言越說越多,末了一攤手,「不過,沒等住,誰也不知你跑哪兒去了,什麼時候回來,我堂姐總不能在家裡等成個老姑娘,還是嫁了。」

  「嘿嘿,」他說著又笑起來了,「你瞧我大伯剛才都沒和你說話,他是看見你頭疼,我猜,說不定我堂姐又跟他不痛快了。」

  **

  薛鴻興現在確實有點頭疼。

  但不是為了女兒,而是從蜀中來的使者。

  蜀王又——問他要錢了。

  使者是這麼說的:「潞王如今在朝中聲勢大漲,推舉他子嗣的人眾多,王爺雖占了長的優勢,禁不住眾口攸攸,請侯爺想想辦法,他日王爺得償所願,定然不會辜負侯爺。」

  這所謂的想想辦法,就是問薛鴻興要錢,好也收買些口舌替蜀王說話——替潞王說話的那些人,當然不會是白白出力的。

  這一點薛鴻興很明白,他才從大朝出來,今日大朝提前結束,就是因群臣吵吵著又要皇帝早日過繼子嗣,有的臣子性急,話還說得很不好聽——陛下登基二十年膝下猶空,心裡還沒有點兒數嗎?

  還要等,臣子們真的等不下去了啊!

  把皇帝氣得,禮樂沒有奏完就拂袖而去了。

  這吵吵裡,相當一部分是替潞王張目的,理由說得很漂亮,潞王向來賢德,並且連嫡帶庶足足生養了六個兒子,光看潞王這子嗣,將來他的兒子生育上也差不到哪兒去,由他這一系過繼,將來再也不用擔心皇帝有絕嗣的風險啦。

  應和者甚眾,乃至把蜀王這個更有優勢的庶長都壓了過去——蜀王潞王都是皇帝的親兄弟,與皇帝的血緣最近,除此外還有個封地在甘肅的韓王,韓王還是嫡出,只是和當今不同母,他的母親是繼皇后,和元后一樣,已經過世了。

  如果皇帝終要過繼,就是從這三兄弟家裡選了。

  從儒家法理上說,蜀王占長,韓王占嫡,都比潞王這個兩不靠的更得力,但如今卻是潞王最出風頭,他這風頭,總不會是他真的賢德到驚動朝野罷。

  ——道理薛鴻興都懂,可是,他沒錢了啊。

  給過蜀王幾回了,再給,真的囊中羞澀了,他領著五軍都督府其中一軍,有權不錯,但不是那麼好撈錢。

  可也不能就直通通跟蜀王說沒錢,那麼多前期投資都砸下去了,不繼續往下跟,前面的就等於白費了。

  因此只能先把使者敷衍去休息,他自己坐在書房裡濃眉深鎖,想了一會,叫人去問建成侯夫人要地契冊子來。

  實在不行,只有賣兩塊地應應急了,不論多少,不能叫使者空手回去。

  地契冊子沒要來,長女薛珍兒款款來了。

  薛鴻興看見她,這下是真的頭痛起來了——這個女兒叫他慣得有些不成話,前兩天從外面聽說了方寒霄竟娶的是個庶女,又把當年那腔癡想勾了起來,方寒霄若還是平江伯世子,那他不是不能成全女兒,啞巴了都行,可他已經不是,將來前程盡毀,那就再不可能了。

  薛珍兒不這麼想,她是薛鴻興的獨女,弟弟未生之前,好長一段歲月獨佔著父母的寵愛,因此不但不怕母親,連父親都不怕,一張口,險把薛鴻興噎死:「爹,我想好了,我就是要嫁給方大公子,若不能嫁給他,我白活這一世。」

  薛鴻興:「……」

  他年紀不小了,受不了這個刺激,深吸了兩口氣才緩過來:「珍兒,你瘋了?人家已經娶了妻了!」

  薛珍兒神色也有點憂愁,但她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希望,而是道:「唉,方大公子太可憐了,徐家一定是嫌棄他啞了,才另換了個庶女給他,我若是早知道——我不嫌棄他呀,唉。」

  她連著歎了兩口氣,真是癡愛無限了。

  薛鴻興是不得不又深吸了一口氣:「珍兒,你別胡鬧了,方寒霄若不想娶那個庶女,當時便可以不答應,已經答應下來,那如今就不會再隨便休妻。你死了這條心吧。」

  薛珍兒才不,她把自己慎重考慮後的結果說了出來:「爹,我想過了,我願意和徐家那個庶女共侍一夫。」

  薛鴻興:「——不、行!」

  他這兩個字是切切實實地從牙縫裡擠了出來,若下人看見他的臉色,只怕當場得嚇暈過去,薛珍兒毫無畏懼,還笑了:「爹,你聽我說完,蜀王是不是又派人來要錢了?」

  薛鴻興眉頭皺得死緊:「這不關你的事,你也不要掛在嘴上瞎提,回去你房裡老實待著。」

  薛珍兒道:「我知道,我又不傻,不會往外頭說去。爹,我只問你,咱們家還有錢嗎?」

  薛鴻興不吭氣了,蜀王是龍子鳳孫,尊貴無比,那要起錢來也不會小家子氣,幾回一要,就快把他掏空了。建成侯府家大業大不錯,可開銷也大,如今平白多出這麼大一項花費,卻只見出不見進,他便是有座金山也禁不住這麼花。

  薛珍兒自言自語似地道:「蜀王若能成事還好,咱們家就是從龍之臣,眼下這些投入,他日都能找補回來。可要是不能,就全扔到水裡了,連個響都聽不著。」

  她向著薛鴻興一笑,「爹,那你只能留一個空殼子侯府給我弟弟了。這還沒完,新皇登基,要是個小心眼的,弟弟別說前程了,能不被找茬都是好的,到時候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如那邊府裡的方伯爺一樣,抱著個空頭爵位過日子罷了。」

  把薛鴻興氣的,但又不能不承認她說得對,他投入太多,就是只能進,不能退了,退了滿盤皆輸。

  薛珍兒則眼神發亮:「爹,咱們家快空了,供不起蜀王了,可有人有錢啊!」

  薛鴻興一愣之後,立刻意識到了她的言下之意——有人喜歡炫富,有人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明面上很低調。

  但平江伯府兩種都不是,它是屬於少有的再藏富也藏不了的。

  平江伯府的衣食用度不算特別奢侈,府裡主子們走出來,和一般的勳貴人家差不多,但方老伯爺把持漕運十來年,誰也不會信他家真的就這麼一般,內裡究竟有多少乾坤,誰也摸不著底。

  越是摸不著底,越是覺得他家有錢。

  如今方老伯爺重病,這家業照理是該都到了方伯爺手裡,但平江伯府情形不一樣,從前一直是長房為尊,方大老爺死後,方老伯爺還把長孫又扶了起來,真到方伯爺手裡,也就是這五六年的功夫,他能接手過來多少,很難說。

  方老伯爺病得最重那會兒,方寒霄可還在外面,以方老伯爺越過次子擇長孫的偏愛,他臨危之時,不可能不為長孫打算,這份打算甚至不會經方伯爺的手,其分量,也很可能不會弱於給方伯爺的。

  畢竟方寒霄再殘,他是長房長孫,生來如此,這個身份無論如何也奪不走,哪怕他亡歿在外面都一樣。

  薛鴻興琢磨著,禁不住看了長女一眼,這個女兒聰慧盡有,不知怎麼偏在小情小愛上擰著了一根筋,她還可憐方寒霄,方寒霄用得著她可憐?

  薛鴻興不知道方寒霄在徐二老爺背後推了一把的事,但他身在中樞,聽說過方寒霄面君時的情形——一語未發,一字未寫,硬是告了方伯爺一個再刁不過的狀,這是一個可憐人幹得出來的?

  方家這叔侄兩房,只怕早晚鬧個不死不休,方寒霄面上清風明月,心裡不知含了多少怨毒,得著機會,他必然是要把方伯爺往死裡報復的。

  不過,他能不能辦到就兩說了,他如今離著方伯爺,可差得太遠了,除非他能找著助力——

  薛鴻興陷入了深思,他在考慮他要不要充當這個助力了。

  當然,他不可能白做這個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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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40: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薛珍兒催著:「爹,我說的沒錯吧?」

  還真的——大部分沒錯。

  有錢人多的是,如方寒霄這般樣樣湊巧得少。

  巧在什麼地方呢,他有錢,他能花,他本人前程斷了,但他的出身門第仍然拿得出手。

  薛鴻興再缺錢,不可能把女兒嫁去那些商戶人家,他既捨不得,也丟不起這個人,方寒霄就還有個遮掩,薛珍兒畢竟嫁過一回,再嫁與他,不是十分的說不過去。

  與方寒霄差不多出身一樣有錢前程還可以拉扯一把的女婿呢,有沒有,有;薛鴻興能不能找到,能;但是,人家的錢不會盡著他全填到蜀王那邊去。

  從這一點來說,方寒霄的前程斷絕反而不是件壞事,他文武都走不得了,如果不甘於淪落,還有往上爬的心勁,那只能另闢蹊徑,比如說,提前往下一代帝王身上下注,以求新皇登基後,與他個特別封賞。

  如果真的能成,這是兩得其便的事,說服方寒霄應該一點也不難。

  現在這裡面唯一也是最大的問題是,方寒霄已經娶妻了。

  薛鴻興都有一點微微的後悔了:怎麼早沒想起來有這樁巧宗兒呢?現在好了,要成就的話他的女兒只有去與人為妾,那斷不可能。

  他想把爵位再往上升升,給小兒子留下一份更大的基業,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一樣也心疼女兒。

  但薛珍兒不覺得這是多大的問題,她道:「爹,依女兒的本事,難道會鬥不過一個徐家庶女嗎?她那樣進了門,方大公子肯定也並不喜歡她,這妾不過是個短暫的過渡。」

  薛鴻興雖然心中可惜,腦袋還很清醒,一口拒絕:「那也不行。」

  他的女兒矮了這一頭,他還怎麼出門,只怕要被人笑死。

  薛珍兒不肯依從,她出嫁的時日其實很短,如今仍是少女一般,跟父親撒嬌:「爹,你別覺得虧待了我,我自己願意的。你想想蜀王,想想弟弟,咱們家如今在蜀王那裡是頭一份臉面,可是要叫他不滿意了,將來論功行賞,那才恐怕要吃大虧,眼下便暫時做低一點,以圖未來,又有什麼妨礙。」

  薛鴻興叫她纏得心煩意亂,道:「好了,你也得讓爹想一想——總之,做妾是絕不可能的。」

  薛珍兒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爹,你想叫方大公子休妻娶我?」

  薛鴻興不置可否,斥了她一句:「你臊不臊,什麼話都敢說。」

  其實在他心中,如今的方寒霄當然是般配不得女兒的,薛珍兒給他做正妻都是十分下嫁,但誰叫他自家的資金鏈出了問題,而他有了兒子,女兒再寶貝,與兒子在同一個天平上一擺,兒子那端就重重地沉了下去——

  這是騙不了自己的,他還可以聊以自慰的就是,這是女兒自己的希望。

  蜀王的使者就在客房裡等著,最多一兩天之內,他這個回話就得給出去,薛鴻興想著,張口叫人進來吩咐:「去把嘉言叫來。」

  下人應諾去了,薛珍兒臉頰暈紅,喜道:「爹,可是叫他去探探方大公子的口風?」

  薛鴻興尚未完全下定決心,不肯鬆口,道:「沒有你的事,回你房裡去。」

  薛珍兒瞭解父親,眼見有望,怕自己追太緊了倒不成,她跟父親直剖心意到這個地步,本已是很逾矩了,就應著磨磨蹭蹭地出門去。

  薛鴻興不合多叮囑了她一句:「你要麼回自己房裡,要麼去你娘那裡,別在府裡亂走。」

  薛珍兒扭頭奇道:「為什麼?」

  她這句話一問出來,薛鴻興知道不好,她應該還不知道方寒霄來做客之事,他怕女兒提前鬧出事來,含糊道:「沒什麼,你聽話就是了!」

  薛珍兒眼珠轉了轉,嘴上應了,轉頭出去就找了各處幾個下人來問。

  一問,問出來了,不但方寒霄來,方寒霄的新婚妻子也來了。

  老建成侯去後,薛家兩房雖還住在一個府裡,但家是已經分過了,二房要做什麼,並不需要跟大房通氣,所以她之前不知道陳二夫人宴客之事。

  一知道了,薛珍兒心中就好似被小貓抓過,又癢又痛,腳下完全不由自主,就往據說在演小戲的那間花廳走過去了。

  **

  薛嘉言很暈。

  他跟方寒霄說起薛珍兒,只是在等待薛二老爺的間隙裡無聊扯出來的,兄弟麼,還不想到哪說到哪,也是放心方寒霄的為人,知道他不是那等輕薄子弟,斷不至於往外面宣揚去,所以他說得毫無負擔,說過就往腦後一拋,一點沒往心裡去。

  哪知道薛鴻興會使人來叫了他,拐彎抹角地問起方寒霄的婚事。

  薛嘉言開始還未意會,只以為薛鴻興是聽說了方寒霄的妻子從徐大姑娘換成了徐三姑娘,覺得奇怪,薛嘉言是很不喜歡徐家搞這一齣的,哪怕方寒霄說了沒事,他也覺得自己兄弟被欺負了,見問,就把徐家罵了一頓。

  薛鴻興沒意識到這只是侄兒的立場,心內覺得自己的謀算有門,遂進一步把話點明了點。

  這一下就把薛嘉言嚇了一大跳!

  他知道堂姐有個不好說的想頭,不知道薛鴻興能贊成啊!

  這可不是瘋了嗎,他兄弟媳婦都過了門,慫恿人休妻再娶,多缺德啊,他才不幹這種事!

  薛鴻興再叫他找著方寒霄試探試探,他就不願意答應,他差事已經快到手了,也沒什麼可求著薛鴻興的,堅決拒絕之後,甩手就走了。

  走回來就跟方寒霄告了一狀。

  方寒霄:……

  他驚訝之情不下於薛鴻興。

  薛珍兒為情所困,不惜下嫁有其道理,薛鴻興能順著她胡鬧,實在不可思議。

  但世上萬事運轉,自有其規律邏輯,薛鴻興不是個傻子,那就脫不了這個框架,他做此決定,一定有他的一套想法在。

  方寒霄沉思著,把他所知的信息理了一遍。

  首先,這應該是最近,乃至有點突發的變故。因為就在剛才,薛嘉言才說碰面時薛鴻興沒和他說話是看見他頭疼,就是說薛鴻興並不贊成薛珍兒的癡想,這很正常,這才是一個父親的正確反應。

  但前後不過半個時辰,薛鴻興改了主意。

  這個主意變得實在太快了些,以至於連薛嘉言都被弄懵了。

  這時間裡能發生什麼,令薛鴻興這個地位的人有這樣大的轉變?

  ——那個蜀中來的「親戚」。

  只有他,具備撥動薛鴻興的能量。

  那麼其次,問題回到他自己身上,他有什麼值得薛鴻興把女兒賠出來做本錢的呢?——不,薛珍兒本人的意願沒有那麼要緊,她無論如何受寵,倘若薛鴻興不能從這個抉擇裡得到利益,那麼她哪怕拿把刀架到脖子上,薛鴻興也不會鬆口。

  這不算冷酷,與他對女兒的寵愛也並不矛盾,方寒霄全都可以理解,因為他自己也是這樣的人。

  情愛之事,於他們這樣的人,就只不過是消遣點綴,有便有,沒有也毫不可惜。人生苦短,有太多重要的事要做,仇未報功未建業未立,他停不下腳步。

  有一度,方寒霄懷疑薛鴻興是知道了他深藏的秘密,但很快又推翻了,薛鴻興倘若知道,完全用不著把女兒賠給他,直接就可以通過打擊他來撬動他背後的人出局。

  既然不是這樣,那就只有他自身所有的某樣東西打動了薛鴻興了。

  同為名利場中人,已經想到了這一步,方寒霄再進一步抓住那個懸浮著的要點就不費多大力氣了——錢,只有錢。

  他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從蜀中至此千里迢迢,蜀王的使者這麼辛苦來了,總不會就為給薛鴻興帶一句慰問。一定是有所求。

  薛嘉言說了,蜀中的「老家人」這兩年老來——為什麼先前不來,只有這兩年來?薛家起於蜀中,蜀王封地在成都府,有此地利之便,兩家不太可能是這兩年才勾連上的,來的原因,恐怕是蜀王坐不住了。

  之前蜀王韓王潞王三王並立,蜀王居長,還算是比較有優勢的那個,但這兩年就慢慢地頹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潞王,他不知不覺地在京裡刷起了存在感,他那六個兒子,很算是他的一大賣點,另兩個藩王還真沒有生到他那麼多的。

  蜀王為此著急,他一著急,就找上了他的最大支持者薛鴻興。薛鴻興不能叫他失望,否則他那個「最大」的前綴就該拿掉了。

  天上不會掉錢,蜀王把薛鴻興當成了錢袋子,薛鴻興自己也得找個錢袋子。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最後這一口啃到他身上來了。

  方寒霄又有點想笑了——好像一個多月前,岑永春在他的昏禮上來敬他的酒一樣。

  他似乎感覺得到自己血管裡的血液在微微發熱,因為這非常有趣。

  薛嘉言有點驚恐地問他:「方爺,你笑什麼?你這麼開心,不會是打算答應吧?」

  他親妹妹的年紀要是合適,方寒霄又未娶妻,那他巴不得把妹子嫁給他,從此還能賺聲「大舅哥」,可隔房的堂姐,那還是算了吧。

  方寒霄斜他一眼,搖搖頭。怎麼可能。

  薛嘉言誇張地拍了拍胸膛:「幸好幸好,方爺,我就知道你不是這種人,我堂姐比你媳婦出身再好,你也不是那種出賣自己的人啊。」

  他說著又去拍了下方寒霄的胸膛,「方爺,別洩氣,我相信你,你要想出頭,肯定有自己的法子,才不用靠這種歪門邪道,是吧?」

  方寒霄沒點頭,而是又搖了搖頭。

  薛嘉言有點糊塗了:「啊?」

  方寒霄只是笑了笑。

  不,他已經在婚姻上出賣過自己一回。

  薛鴻興沒有再叫人來直接找他,應該也不會來了,這種事情,點到為止,不成立刻收手,是不適合說得太明白的。不過薛鴻興能給他開的條件他可以自己想像得出,無非是幫他報復方伯爺,更近一步的是另替他鋪一條前程。

  都是他已經在做的事,所以,他沒必要把自己再賣一遍。

  畢竟,他主動以婚姻為籌碼,跟別人開了價來買他,差別可大多了。

  **

  這個時候,瑩月正在看戲,看得非常入戲,目眩神迷。

  徐家不愛好這些,她還真的從沒機會看過,生旦淨末丑在搭起的小小戲臺上唱做念打,那一方小戲臺便好似一段全景人生,悲歡離合,諸情百象,如此直觀地呈現在了她面前,她眼都捨不得眨,整個人都沉醉在了裡面。

  不過她也不是就這麼呆看著不理人了,裡面有些唱詞不是官話,她頭回聽,聽不懂那個音,孟氏是知道的,就低聲跟她解釋,兩個人靠一塊兒,都輕聲細語文文秀秀的,陳二夫人看得直笑。

  終於一齣戲演完,暫告了一段落,陳二夫人張羅起擺宴來,孟氏站起去幫忙安排,瑩月則乘空去更了下衣。

  淨房在花廳後面,過一條小徑就到,瑩月進去時一切如常,出來時,叫一個衣著華麗的婦人給堵住了。

  薛珍兒目前孀居,照理不該穿得這麼顯眼,不過她在自己府裡,愛穿什麼沒人管得著她,她就只管自己高興。

  瑩月不認得她,也很莫名,領她來的薛府丫頭屈了膝:「大姑奶奶。」

  瑩月:「……」

  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稱呼,只好害羞地笑笑。

  薛珍兒不說話,上上下下地把瑩月打量著。

  怎麼說——她挺出乎意料的。

  方寒霄當年在京中之出色,她至今想起還覺得心神搖曳,有幸見過他,對他動心的女孩子不知道有多少,她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後來神秀驕子一朝遭厄,她心中不知有多麼憐惜,但她印象裡的方寒霄,仍舊是舊日那般,她想像裡的這個「對手」,也必然應當十分的嬌美嫵媚,才能迷得方寒霄肯吃了這個虧——

  結果,她居然是這樣的。

  薛珍兒愣過了神,才撿回了心中的嫉痛,然後她忍不住摸了下自己的臉——她當年不是沒有試圖過和方寒霄發展出點什麼,卻是根本沒發展下去,難道是因為他真正喜歡的是這種滿臉稚氣沒長開的?

  她總不說話,瑩月被她看得毛毛的,低了頭,想從她旁邊離開。

  薛珍兒不甘心,斜跨兩步把她攔著,繼續打量她,越打量,心中越痛。

  她其實沒有怎麼在挑剔瑩月的相貌,因為瑩月不管什麼模樣,都已經是方寒霄的妻子,只要想到這一點,就夠她心中的那根刺越紮越深的了。

  沒有苦戀過的人,不懂這種錐心之痛。

  瑩月就不明白,她有點驚嚇地看著薛珍兒的表情,這個人不知道怎麼回事,看著看著她,居然是一副要哭的樣子了。

  「你,你沒事吧?」

  薛珍兒當然不會真的哭,她只是痛得眼圈紅了,她想,她都可以,沒道理她不行。

  「你配不上方大公子。」薛珍兒滿腔的情緒終於抑制不住,她昂了下巴,輕蔑地對著瑩月道。

  瑩月:「……哦。」

  她還沒搞清楚狀況,出來更個衣,忽然出來個主家的大姑奶奶沖她嚷嚷這麼一句,她沒感覺被爭風吃醋了,只覺得她好莫名其妙。

  一同陪來的石楠護主,反駁了一句:「哪裡配不上了?」

  薛珍兒根本不屑看她,只是盯著瑩月:「你根本是糟蹋了方大公子。」

  她有哪點配站在方大公子旁邊?一個毫無出色之處的庶女,根本是侮辱了方大公子!

  瑩月這就不能承認了,她覺得自己很冤,辯解道:「我沒糟蹋他。」

  講完她覺出這句話很怪,收又收不回來,不由把臉紅了一紅。

  薛珍兒見她臉紅,更不痛快了,瑩月的每一點反應,在她看來都是連著夫妻之情,都是往她心中的傷口上撒鹽。

  「大奶奶,我們走吧。」

  石楠伸手扶瑩月,她覺得這個什麼大姑奶奶太奇怪了,不過在別人府上,她也不想惹麻煩,就想先走再說,離她遠點。

  瑩月也是這個意思,就應了聲要走,誰知腳步剛動,又被攔住了。

  這下帶路的丫頭都看不下去了,出聲道:「大姑奶奶,這是我們二夫人請的客人。」

  言下之意怎麼能對客人這麼失禮。

  薛珍兒並不把她放在眼裡,理都不理她,丫頭無奈,低低說一聲:「我去稟報二夫人。」

  忙忙跑走了。

  薛珍兒倒是沒有攔她,也沒有再對瑩月做什麼,其實她來的本意只是想看一眼瑩月是什麼樣子,話都沒想和瑩月說,但是真的見了,她就控制不了自己了。

  兩方僵持著,薛珍兒知道自己該走了,真把陳二夫人引來,她面上要不好看,但她就是動不了腳,好像自虐一樣,要多看瑩月兩眼。

  瑩月被她看的,渾身都不自在,徐大太太都沒用這麼複雜的目光切割過她。

  她漸漸有點冒上小火星來了,吵架她是不會的,索性撐著也不說話,只是跟薛珍兒對看。

  於是等方寒霄到來,就看到小徑上,兩個人對面立著,跟過招一樣,大眼瞪小眼,無聲勝有聲地。

  方寒霄:……

  這都是什麼。

  他跟薛嘉言又聊兩句之後,薛二老爺回來了,便一起商量了一下薛嘉言的新差事,薛二老爺十分高興,連連說太麻煩方老伯爺了,改日一定登門道謝,說了一陣,陳二夫人那裡遣人來說開宴,幾人就一起過來了。

  一過來,逢上了丫頭來告狀。

  方寒霄作為瑩月的夫婿,妻子叫人堵了,他當然是得來親自來看看的。

  就看到她臉板板地站在那裡,眼睛睜得圓圓的,跟人對峙。

  陳二夫人親自一起過來的,已經連聲抱歉上了,又忙去訓薛珍兒,說她不知禮儀,太放肆了。

  薛珍兒沒反駁,她就沒怎麼聽進耳朵裡,心神全轉到方寒霄身上了。

  方寒霄既對薛珍兒無意,那就不打算涉入他們薛家內部的紛爭,很有分寸地過去拉了瑩月的胳膊就要走——

  他忽然警醒,這是外人面前,他拎瑩月拎習慣了,外人看著可不對勁。

  他手掌便順勢下滑,拉住了瑩月的手,牽著她從小徑旁邊往花廳走。

  瑩月的臉板不住了,很快紅透了。

  她被方寒霄挾制著行動的時候雙方距離也很近,可是她沒有覺得怎樣,現在不過牽個手,身體沒有別的地方再接近,可是她感覺自己的心,撲通,跳了好大一聲。

  她不知道牽個手會這樣,他的手掌很大很暖,手指應該都比她長出一截,讓他拉著,有一種被包裹的感覺。

  她很不好意思地想掙脫。

  她纖細的手指亂動,手腕也跟他蹭在一起,方寒霄被她蹭得掌心手腕發癢,警告似地瞥她一眼,不是牽了,手掌合攏直接把她攥牢了。

  「……」瑩月悶了一下,找了個藉口,「你手上好像沾了髒東西。」

  她也不是虛言,他掌根往下那一塊確實有不知什麼東西好糙,手腕跟她磨在一起的時候磨得她皮膚痛。

  握這麼緊,她有點怕蹭到她手上去。

  方寒霄頓了片刻,把手腕抬起翻過來一點,給她看了一眼。

  一道蜈蚣般的虯結傷疤爬在上面。

  瑩月心中一顫,這傷在手腕內側,她此前沒有發現過,現在一看,忽然便想起來他是遇過匪的,要不是這樣,他也不會廢了嗓子。

  她把別人的傷疤當成了髒東西——這麼一想,她就覺得很抱歉了,小聲道:「對不起。」

  方寒霄沒回應她,只是把她拉回了花廳,才終於鬆了手。

  一時陳二夫人也回來了,看來是處理好了薛珍兒,又來跟方寒霄瑩月賠禮,方寒霄知道薛家兩房的關係,這事完全怪不著陳二夫人,便只是表示無事,陳二夫人也不想多提薛珍兒壞了氣氛,就順水推舟地帶了過去,很快吩咐開起宴來。

  有薛嘉言在,這場面就冷落不了,花廳外小戲們還又開了一齣戲,絲竹悠揚唱詞婉轉,似有若無地傳進廳中來,這一場宴仍是賓主盡歡。

  到走的時候,瑩月已經不大記得薛珍兒那件事了,她坐在馬車上,只是回味著才聽的戲文。

  玉簪石楠都在後面的小車上,沒人可以跟她討論,瑩月憋了好一會,終於憋不住了,眼睛亮亮地跟旁邊的方寒霄搭話:「孟姐姐說,我們聽的這齣戲是裡面的一折。」

  方寒霄:……

  他早已察覺瑩月在他旁邊有點不安分了,她沒什麼大動作,只是好似揣了許多心事似的,幾回欲言又止,他以為她是想問薛珍兒的事,又問不出口,結果她好像終於鼓足了勇氣,一開口跟他說的是什麼——?

  瑩月還問他呢:「你從前看過嗎?」

  方寒霄無言以對,過一會,點了點頭。

  他反正是不會說話,能點個頭就算給回應了,瑩月受到鼓舞,很投入地自己往下說起來:「這齣戲講的是司徒王允用義女貂蟬離間董卓和呂布兩父子——」

  她就說了大半路,方寒霄被她吵了大半路,到最後眼睛都閉上了,瑩月還要拽著他問:「——你覺得呢?」

  這是說到其中一個劇情點,她誇那句唱詞寫得很好,誇完還要向他找認同。

  方寒霄心情舒散著,懶懶地,終於還是閉著眼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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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瑩月出了一回門,回來心情本來是極好的,薛珍兒根本沒給她造成任何困擾,這個大姑奶奶雖然對她很不客氣,但她覺得自己反正也不和她一個屋簷下過,以後能不能見第二次面都很難說,她自己的小姑子方慧又厲害又可愛,一點也不煩人。

  所以休息了小半日後,她就琢磨著開始做自己的大事了。

  她沒有書看了,書荒的日子不好熬,所以——她打算自己寫了!

  她沒有錢買書,可是現在她不缺紙筆呀,哪怕用完了,方寒霄肯定會再補過來,這是他的必需品。

  懷揣著這個小心思,她嚴肅地鋪開了紙筆,把宣紙展得平平的,選了最喜歡的碧玉管筆,一邊磨墨,一邊打起腹稿來。

  這個腹稿不難打,她只打算先寫一篇小小遊記,就寫她昨天出門做客的事,坐車看戲吃飯,每個程序都是明擺著的,她連演貂蟬的旦角扮的衣裳首飾都還記得清清楚楚,但磨墨好了,真準備下筆的時候,她卡住了。

  就直接寫「昨日出門」?太簡單了。

  至少鋪墊個天氣什麼的——用什麼詞好呢?

  風和日暄?這個詞很好,但是是別人詞裡寫著的,就算借用,第一句就跟人家重了不好吧。

  那怎麼寫呢,春風日暖?也不對,現在天氣雖然還不熱,但實際來說不算春天了——那就夏風日暖?怪怪的。

  第一句,她就琢磨了有小半個時辰,一心想開個好頭,但是開不出來。

  看別人的書真沒有覺得這麼難,洋洋灑灑幾萬字一氣呵成,哪知道輪著自己,這麼費勁。

  石楠見她坐禪似的坐了許久,在旁勸了一句:「大奶奶,去院子裡走一走罷,久坐身子要僵了。」

  這麼正襟危坐跟歪著看書不是一回事,是需要消耗體力的,她一說,瑩月也覺得腰有點酸了,想了一下,放下筆站起來。她打算換換腦子,出去看一看風景,說不定好詞就來了。

  石楠跟她後面出去,她可不是白勸瑩月的,她也有自己的話想說呢,一見把瑩月勸動了,忙和玉簪使了個眼色,兩個人一左一右地陪上瑩月了。

  「大奶奶,」玉簪先笑著開了口,「中午把大爺叫來一起用飯吧?大爺總是一個人在那邊院裡,怪孤單的。」

  孤單?

  瑩月噗哧笑了,她覺得這兩個字實在放不到方寒霄身上去。

  玉簪見她這反應,無奈了:「大奶奶!」

  「別生氣嘛,我不是故意的。」瑩月安撫她。

  石楠性急,挨著瑩月把話直接說了:「大奶奶,現在跟之前可不一樣了,我們真得抓緊點,你看昨天那個什麼大姑奶奶,大爺過來了,她那個眼神,跟長在大爺身上了一樣,可不知羞!」

  她說著,很有點氣憤,跟薛珍兒已經占著了方寒霄多大便宜一樣。

  瑩月道:「是嗎?」

  她沒有注意看,方寒霄過來直接就牽她手了,她哪還留心得到別的。

  石楠重重點頭:「是!我後來找著他們家的丫頭打聽了,那個大姑奶奶應該是在家守寡的,她自己的男人死了,想另外找就另外找去,大爺已經是有家室的人了,哪是她想得著的,真是不要臉。」

  玉簪昨日沒跟到淨房去,但在回來的馬車上石楠就已經告訴過她了,當時怕瑩月出門一趟疲倦,沒有立刻來勸,但兩人早已商量好了,歇一歇,找著了機會一定要好好跟瑩月說一說,不能再由著她了。

  已經成親的的兩個人,一個多月了,還各住各的,跟過家家似的,這怎麼成呢,要是叫別的妖精們乘虛而入了,哭都哭不及。

  她就在另一邊也緊著勸:「大奶奶,我覺著大爺人真的挺好的,如今這日子,比我們從前在家裡過得還自在些,是不是?」

  吃著他的,用著他的,還跟他去看了非常好看的戲,這時候再要說方寒霄壞話,瑩月自己也覺得說不出口了,猶豫著,點了頭:「嗯。」

  兩個丫頭見她鬆了口,都精神一振,石楠忙跟著道:「那大奶奶也熱絡些,別怕,大爺說不了話,他就是不高興,頂多抬腿就走,不會罵人的——總不至於特地找張紙來寫著罵罷,大奶奶這樣的性子,不可能把他得罪到那麼厲害。」

  正在院裡澆花的宜芳在旁聽見了,甚是無語——真是什麼主子養什麼丫頭,大奶奶從娘家帶來的兩個開頭幾句還說得像樣,很快就歪了,什麼叫「寫著罵人」,這勸主子,哪是這麼勸的!

  她是六丫頭之一,身上也是有任務的,把灑水的小壺一放,跟上來了,笑道:「大奶奶要請大爺過來用飯?吩咐我一聲就是了,我正好閑著。」

  說著直接就出院門去了,腳步飛快。

  瑩月叫都叫不及,傻了眼:「哎——」

  玉簪石楠很高興,她們是不會這麼違背瑩月意願的,但是別人做了,那也不錯嘛。

  玉簪忍著笑,還假惺惺地說了一句:「這個宜芳,怎麼這樣急,都不聽大奶奶的話,回來我要說說她。」

  瑩月不傻,怎會聽不出來她的語氣,鼓了鼓臉頰,很沒威懾力地瞪她。

  石楠就直接笑了出來,又勸瑩月:「我們都是為大奶奶好,如今真該為以後打算打算了,總不成一輩子就這麼混著過,你願意,大爺可熬不住,要是往屋裡收個把人,奶奶這樣的脾性,鬥得過誰?那是吃不完的虧。」

  瑩月沉默了,她雖然天真,但那麼些書不是白讀的,知道樹欲靜風不止的道理。方寒霄真納了妾來,一個院裡待著,那不是她想獨善其身就可以辦到的,她不找人麻煩,別人要找她事,以徐大太太之威勢,雲姨娘偶爾還能給她添點麻煩呢。

  不過她心裡又想,方寒霄平時都不大理她,宜芳去叫,很大可能也叫不來,她倒也不用先就退縮起來。

  便點點頭:「我知道。」

  兩丫頭見了,都很歡喜,再接再厲地教起她來,告訴她等方寒霄來了,她要怎麼顯得溫柔賢淑一點,把方寒霄多留一刻是一刻,方老伯爺的病如今很有起色,不再需要方寒霄日夜隨侍,所以留他也不會有孝道上的顧慮。

  說實話,玉簪石楠在大方向上是對的,但說到這些細節,就暴露出在男女之事上的認知不足了——說白點,比瑩月沒強到哪兒去。

  院裡的其他丫頭假裝無意地靠近來,漸漸聽不下去,忍不住接棒,給出專業指點,非常直白粗暴——先把方寒霄在床笫間拿下,房都沒圓,緊著給他展示品德有什麼用?

  怎麼拿下?非常簡單,纏著他,別讓他走啊。

  「怎麼纏?要是纏不住呢?」石楠很有好學精神地問。

  丫頭低笑:「這當然得看大奶奶的本事了。不過大奶奶是新婦,臉面薄,我出別的主意恐怕是為難著大奶奶。那就來最簡單的一招,裝病,心裡悶,就想要大爺陪著。」

  石楠一拍巴掌:「這招好!」

  不費腦,易實行,比她想的那些可強多了。

  瑩月十分羞恥:「我不要!」

  裝病勾引男人?這六個字才在腦子裡過一遍她已經要爆掉了。

  「我要回房裡了。」她宣佈,轉身往屋裡走。

  沒有人阻攔她,但是她身後忽然傳來丫頭的請安聲:「大爺來了。」

  瑩月一驚,轉頭看去。

  方寒霄穿著一襲蔥白長袍,腰繫革帶,正慢悠悠地邁著長腿走了進來。以他本身風采,再穿這個顏色的衣裳,入人眼簾直接就是四個字:玉樹臨風。

  宜芳那丫頭去叫他,眼神十分活絡,不安分地轉來轉去,他心裡有數這不是瑩月使出來的人,不過,他還是來了。

  原因?

  不需要的,他也不想琢磨那麼明白,他往自己的新房來,還需要理由不成——他總是不來才說不過去。

  而他來都來了,瑩月不能告訴他「我沒請你」,只好悶悶地把這個「虧」咽了下去。

  方寒霄比她自在,自顧就進了屋子。

  石楠精神抖擻,道:「我去廚房,讓吳嫂子多備兩道菜!」

  平江伯府主子們不多,一共只有兩房頭,大房還只剩了兩口人,所以都是公用一個大廚房。

  吳嫂子應該是方寒霄這邊的人,新房這裡的飯食從她手裡過,從沒受過什麼留難,吳嫂子還十分用心,常常變著花樣地給送來——直到現在玉簪石楠在府裡熟悉點了,她兩個比在徐府過得也鬆快不少,閒工夫多,會自己去拿,吳嫂子才不送了。

  瑩月在玉簪含笑催促下,磨蹭著往房裡走。

  丫頭要不說纏著方寒霄那番話,她不會這樣不自在,跟方寒霄聊過一回戲文——基本是她單方面地,她心態本來已經好些了,但才那麼說過,方寒霄還隨後進來了,她覺著以他當時的距離應該是聽不見她們說了什麼,但疑心易生暗鬼,她就忍不住想萬一叫他聽見隻言片語的呢,他該怎麼想她,多丟人呀!

  所以進了房,她也不走近方寒霄,隔著他好一段距離,跟中間劃了道楚河漢界似的。

  方寒霄察覺到了,本來沒留心她,因此反而覺出不對來了。

  丫頭說那些話的時候,他還沒有進門,他沒長順風耳,並沒聽見什麼,但瑩月這個反應是此地無銀三百兩,昨天還那麼吵他,連他閉上眼睛都不放過他,今天就翻臉不認人了。

  小毛丫頭,哪來這麼些古怪。

  方寒霄暫不管她,自己到桌前坐下,玉簪忙上前給他倒茶,又沖瑩月使眼色。

  瑩月裝作沒看見,他坐下了,她就好找自己的位置了,走到書案前,拿起筆來繼續打腹稿。

  只是她先前一個人都沒想出來,現在屋裡有個那麼強的存在感,又哪還靜得下心去,想來想去,腦子裡被糊住了一樣,就是通透不了,找不著感覺。

  方寒霄獨自坐著,感覺倒還不錯,她吵的時候很吵,安靜的時候也很安靜,要總那麼跟他嘰嘰喳喳,那他受不了,便裝樣子也難裝出來。

  說不上來是什麼情形的氣氛中,石楠和另一個丫頭抬著食盒回來了,瑩月能若無其事跟他兩處坐著,不能分兩桌吃飯,只好過去了。

  怎麼說,這種不自在的感覺是會彌漫並進化開的,瑩月意識到自己把氣氛搞得奇怪了,正因為意識到了,又沒個臺階可下,她把自己困住,只有更加不自在了。

  巧的是那個教她裝病的丫頭還進來服侍,幫著擺飯,瑩月見著她,心內就發虛,同時堅定地想——她才不裝病,她幹不出來!

  為了跟方寒霄表白她非常健康,讓他就算聽見了什麼也不至多想,她努力地吃著飯,還添了一碗。

  她要求添飯的時候,方寒霄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瑩月覺得自己的態度已經很明確,不自在感就消除了不少,跟他微笑了一下。

  方寒霄收回了目光,漫不經心地想:真的能吃。

  怪不得這麼快把自己養圓潤了。

  正用著飯,屋外來了一個丫頭,抱著一摞各色帖子信件,稟報:「周先生偶感不適,告了假,這是這兩日累積下來給老太爺請安慰問的文書,老太爺說,請大爺幫著分一分,該寫回信的寫個回信,別人一片好意,別拖延了寒了人的心。」

  她說著,眼尖地瞥見窗下的書案,過去一放,腳不點地地飛快走了。

  方寒霄:……

  方老伯爺這是知道他來了新房,才有意這麼幹,把他拖在這裡久一些。

  對方老伯爺的話,他不願意聽的往往就直接不回應,但他心裡有個度,並不事事都跟方老伯爺擰著來,十回裡違他八回,總也得答應兩回。

  用過了飯,他就踱到書案前坐下,墨都是瑩月現成磨好了一硯池,他拆了信件,提筆便挨封回起來。

  他忙著,瑩月正好不打擾他,新房是一明兩暗,共三間屋,她就輕手輕腳地走到另一邊做暖閣及半個庫房的小間裡,打算歇一會。

  她有點不太舒服——吃多了。

  方徐兩家生活水平不同,方家在飯食上要好得多,且也沒人克扣她的,瑩月比在徐家確實飯量見長,但再長,兩碗飯仍然超出了她的正常所用,盛都盛來了,又不好剩下,她勉強塞下去,就有點撐著了。

  這感覺不好過,她躺到炕上,想睡一會都睡不著,只覺胸腹間都好似被什麼噎著,她要了茶喝,想把沖下去。

  玉簪起初不知道,依言給她倒了兩遍茶,瑩月喝了——她更撐了。

  她臉都皺了,玉簪慌了:「怎麼了?可是吃著不新鮮的東西了?」

  瑩月苦巴著臉:「……我撐著了。」

  要是飯食不新鮮,她這會兒該上吐下瀉了,沒別的反應,只是噎,那就是單純撐著了。

  玉簪聽了,想笑又笑不出來:「大奶奶今日用得多,我以為是想了半日文章,耗神耗的才這樣,早知我就攔著了。」

  「我躺一會,應該就好了。」

  瑩月雖然難受,但覺得不是什麼大問題,就忍著閉上眼睛。

  她在徐家時都是這樣的,一些小毛病徐大太太不會給請大夫,都靠自己挨過去。

  玉簪石楠兩個也習慣了這樣,便只是有點擔心地守著她。

  只是吃撐了這事吧,論病不算病,可也是真的難受,怎麼躺都不自在,平躺覺著氣短,側躺壓著更噎,瑩月不覺就哼哼唧唧起來。

  她能挨,可沒堅強到一聲不吭,連痛都不叫地挨著呀。

  石楠坐不住了:「我找大爺說去,就是不請大夫,給尋兩顆消食的丸藥也好。」

  瑩月忙伸手拉她:「別去。」

  石楠不解:「為什麼?」

  她覺得可以要來的,這點小事,方寒霄不會不幫。

  瑩月說不出來,只是哼唧道:「別去嘛。」

  玉簪漸漸回過味來了,一處長大的人,終究是有些靈犀,她低聲道:「好,不去,以後我再也不逼姑娘了。」

  她復了舊日稱呼,石楠愣了愣,忽然也反應過來了——這是怎麼說的,裝病弄成真病,什麼事沒辦成,白吃了一番苦頭!

  她立刻也後悔極了:「姑娘真不喜歡他,討厭他,我知道了,我不該總嘮叨姑娘,我以後不說了,那起人再出什麼裝病的餿主意,姑娘也別理她們。」

  瑩月歎氣道:「也不是——我沒討厭他。」

  她就是不願意像她們說的那樣做而已。

  石楠沒口子應著:「好,好,不討厭他,反正姑娘愛怎樣就怎樣吧,可別再像這回似的幹傻事了。」

  唉,她們家姑娘就是人軟心善,不願意也不忍心對人疾言厲色,可不就為難著自己了。

  瑩月又哼唧起來,她難受呀,哼出來還能好過點。

  方寒霄站在小間的簾外——他本來真是不知道的,但是瑩月嚶嚶個沒完,小間裡跟藏了隻小貓似的,隔著堂屋都若有若無地傳過來,他定不下心,不得不擱了筆,走了過來。

  然後他串起來發生了什麼了。

  為了不勾引他,於是把自己吃撐了——

  方寒霄無語,走出門去。

  他習武之人,腳步本來輕飄,兩個丫頭全神貫注在瑩月身上,都沒意識到他在簾外站過一刻,直到過一會後他回來,把兩顆紅紅的還散發著果香的丸子往瑩月枕邊一放,兩丫頭方目瞪口呆。

  方寒霄出去了。

  玉簪小心翼翼地拿起一顆丸子聞了聞:「像山楂味。」

  山楂是消食的,這是什麼丸子,答案很明確了。

  瑩月臉一下紅了,就是說——方寒霄起碼是知道她吃撐這事了。

  簾子又一掀,方寒霄重新回來,把一張紙展到她眼前給她看了看:先吃一顆,半個時辰後效用不顯,再吃另一顆。

  瑩月簡直沒臉見他,自暴自棄地把紙捂到臉上,藏著點了點頭。

  方寒霄:……

  他才寫的字,墨蹟還沒乾。

  他不管瑩月的保護,硬是扳開了她的手,把壞了一點的紙張拿回來,先看一眼糊掉的紙,再看她的臉。

  瑩月沒反應過來,頂著墨蹟點點,只跟他對視一眼,就忙把臉撇過去,還想藏起來。

  方寒霄捏著她的下巴,食指在她臉頰上用點力蹭了一下,然後把染黑的指尖豎到她眼前給她看。

  瑩月下巴被控制,想躲也躲不掉,兩個眼珠被迫盯在他指尖上,漸漸靠近,快盯成了對眼——

  然後,她反應過來了!

  她沒有最蠢,只有更蠢!

  瑩月快羞哭了,這個人怎麼這樣,他就不能君子一點,當做看不到麼。

  方寒霄不君子,他欣賞似的,逮著瑩月的臉又看了兩眼,才終於發慈悲放過了她。

  臉都丟完了,瑩月也不躲了,自暴自棄地攤在炕上。

  方寒霄看夠了她的笑話,終於腳步輕快地出去了,玉簪石楠兩個也沒想到會生出這個變故,都想笑,又覺得對不住瑩月,努力憋著,去倒了茶來,扶著瑩月讓她把山楂消食丸吃了。又打水來給她洗臉。

  丸藥還是很管用的,一炷香後,瑩月終於覺得舒服些了。

  她很盼著方寒霄趕緊走,但這一個下午,方寒霄占了她的位置,慢悠悠地替方老伯爺寫著回信,就是不動彈,中間還來看了她一回,關心她好點了沒——如果俊臉寫滿調侃也算關心的話。

  直到黃昏,他才抱著滿滿的書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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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瑩月這回人沒白丟,之前丫頭們一直動不動環繞著她嗡嗡,勸她接近方寒霄,把方寒霄的心勾到新房來,有過這次鬧劇後,玉簪石楠再也不說了,那六個丫頭想說,玉簪石楠還會找別的話題打岔,或把她們拉走。

  六丫頭作何感想暫不去提,瑩月是可以專心繼續寫她的第一篇文章了。

  她開始很有雄心壯志,但總是開不出滿意的頭來,開不出頭,就無法繼續走下一步,憋了幾天,不得已跟自己妥協了一點點——先寫,不管寫成什麼樣,寫出來再修。

  她不硬摳字眼之後,就順暢多了,她的思路本身不堵,要寫什麼是很明白的,不過兩天功夫,就把全文都寫好了,共計一千零五十個字,三頁箋紙。

  沒有別人可以分享,她就拿給玉簪石楠看。

  兩丫頭認識的那幾個字完全不足以看懂連貫的文章,但仍然非常捧場地讚不絕口:「大奶奶太厲害了!」

  厲害在哪裡,那說不出來,不過只是一種感覺,在她們看來,文章是如徐尚宣那樣的正經讀書人才能做出來的(雖然他是個學渣),現在她們大奶奶也能寫出來一篇,那可不厲害極了嗎?

  瑩月自己雖然開心,不過還不甚滿意,她覺得她讀的書還是太少了些,詞匯量不足,見識也少,有些情緒在心裡想得好好的,筆下寫出來就走樣了,不如她以為的那麼好。

  她沒別的事,就抱著這篇文章繼續加工潤色。

  方寒霄不知忙什麼去了,這幾天沒再過來,但是方慧來過兩回,見到她幹的事,很好奇,還跟她討論了一下,然後,轉頭捅到方老伯爺那邊去了。

  她是炫耀著外加表白自己去說的:「祖父,我大嫂可用功了,她天天都在做文章,我也要好好讀書,不辜負祖父的期望。」

  方老伯爺欣羨讀書人的門第,那是家裡人人都知道的,方寒霄不在家的時候,方慧不樂意跟洪夫人過,跑來方老伯爺這裡求庇護,把方老伯爺哄得十分寵她,就靠的這一招。

  方老伯爺一聽,心裡舒服了點,覺得這個孫媳婦雖然換得很湊合吧,但也是有些可取之處,就發了話,叫方寒霄去,讓瑩月帶著文章來給他看看。

  方寒霄才從外面回來,不客氣地寫了四個字給他:您看不懂。

  方老伯爺眼一瞪:「那要你管,我就是要看!我孫媳婦做的文章,我還不能看看了?你少囉嗦,去把人叫來。」

  方寒霄搖搖頭,倒也不跟他爭,丟了筆,往新房走。

  他到的時候,瑩月沒在琢磨她的文章,而是正捧著張銀票發呆。

  面值一千兩,方老伯爺給她的那張。

  她有一點想用掉這銀票了,自己動了念頭寫文,才忽然意識到她方方面面都有不足,很需要再多讀點書。

  她沒有別的錢,在徐家時徐大太太好歹一月給她發一兩銀子,這裡她吃穿不愁,但沒人和她提起來月銀這回事,她也不能問人去要,於是看著錦衣玉食,其實是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除了這張燙手的巨額銀票。

  她發呆發得很專注,因為內心正在劇烈掙扎她到底用不用,她那小小遊記則就擺在手旁邊,於是方寒霄到她身後,一俯身就把抽走了。

  瑩月:「……?」

  她跳起來紅著臉去搶:「還給我。」

  跟自己的丫頭分享分享喜悅還罷了,這種不成熟的小文章,哪裡好意思拿給別人看。

  方寒霄一隻手就把她兩隻手腕都扣住了,輕鬆地鎮壓著她,另一手把箋紙舉到眼前。

  瑩月急道:「你別看!」

  她努力想掙扎,毫無效用不說,徒自把自己衣袖往下掙得滑了一截,露出小半雪白瑩潤的手臂,察覺到方寒霄的眼神移過來看了一眼,她——她不敢動了。

  總算方寒霄的眼神又移了回去。

  一千來字不長,他不多一會就看完了,微有訝異地揚了揚眉。

  這是一篇鮮活之氣幾乎快躍出紙面的短文。

  沒有什麼太生僻的用典,詞藻也不十分華麗,但看到的人很容易帶入到作文者在經歷文中一切場景時的心緒,再平淡無奇的畫面在她筆下也有一種別樣的新鮮感,這一份活潑潑的靈氣,極具作文者自己的特色。

  詞不驚人,情可動人。

  他把錯開的三張紙移開,一低頭,見到瑩月正敢怒不敢言地瞪著他。

  眼睛裡面都是委屈。

  好像他把她怎麼著了似的——然而良心這種東西,方寒霄覺得自己是不大有的,瑩月都這樣了,他一點也不心軟,仍舊不把文章還給她,只是鬆開了她的手,然後示意她跟他走。

  瑩月搶不過他,只好沒辦法地跟他後面叨叨:「你怎麼這樣,你還給我還給我——」

  逼急了,還大著膽子罵了他一句,「你這個壞人。」

  方寒霄停了腳步。

  瑩月一嚇,忙倒退兩步。

  但方寒霄並沒有做什麼,只是勾起一邊嘴角向她笑了笑。

  瑩月更鬱悶了——有什麼好笑的,有什麼好笑的你說!

  鬱悶完了還得跟他走,她的文章在他手裡,誰知道他拿走要做什麼去。

  一路跟到了靜德院裡。

  瑩月眼睜睜看著她的文章落到了方老伯爺的手裡,更傻眼了。

  她弄不清是怎麼一回事,她自己打發時間寫著玩的東西,為什麼最終會驚動到還在養病的方老伯爺這裡來了?

  方老伯爺被扶著半坐起來,很認真地看著。

  方寒霄沒說錯——他其實真的看不懂,他當然比玉簪石楠要強,但識字,跟讀書,仍然是兩碼子事。

  這不要緊,方老伯爺自有一套辨別方法:他看不懂的,那才是正經文章呢!

  他就非常滿意了,連連誇了兩聲。

  瑩月摸不著頭腦,只能漲紅著臉,小聲努力謙虛著說「沒有,不敢」。

  方老伯爺不但誇她,還不白誇,誇完就讓給她紅包,面額很熟悉,又是一千兩,大手一揮,說是給她「零花著玩」。

  他們家零花都是這樣的呀——瑩月暈暈地領了零花錢,出去了。

  到了外面,方寒霄終於肯把文章還給她了。

  跟他來一趟就暴富一下,瑩月心裡再多意見也說不出來了,她很想覺得自己不是被收買了,但是吧——就真的是發不出火來。

  她為自己這念頭有點羞愧,默默地要走,方寒霄攔了她一下,走到耳房裡,從最靠近裡面角落的一個櫃子裡摸索了一下,重新走出來,把手向著她伸出去,同時示意她伸手來接。

  他的手是握成拳頭的,瑩月隱約瞥見他指縫間露出的似乎是什麼塊狀物,遲疑地,伸出了手去。

  叮叮咣咣,一小堆碎銀落下來。

  他手掌大,瑩月沒有防備,一隻手裝不下,忙另一隻手也抬起去捧著。

  方寒霄把銀子給完她,就很乾脆地向她抬抬下巴,示意她可以走了。

  ……

  要麼古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呢,瑩月一路追著他來的時候,還氣得要打他了,覺得沒有見過這麼壞的人,這會兒被銀子連番砸下來,她要是想解氣,該全丟回他身上去,但是,實際上,她捧著滿手銀子,只能道:「——你要不要一起過去吃飯?」

  那什麼,就,總覺得至少得客氣一下。

  她沒想過方寒霄會答應,也不太想他答應,但方寒霄點了點頭,就走她前面去了。

  瑩月:「……」

  低頭看看銀子,想想她急需要補充的書,她很沒有骨氣地跟上去了。

  **

  主動邀請過一回以後,方寒霄過來新房開始頻繁起來。

  說不出來是怎麼變化的,好像自然而然並且不知不覺就這樣了,丫頭們——尤其是玉簪石楠很懵,勸半天瑩月沒用,她們放棄死心了,反而算是如願了?

  這算怎麼一回事呢——嗯,不過反正是好事。

  兩丫頭就很開心,另六個丫頭感覺任務在望,心情也很不錯,每日忙忙碌碌地,都覺得很有勁頭,新房的氣氛都因此變得喜洋洋的。

  只有瑩月感覺不太好。

  方寒霄每次來待的時間不長,但開始會動她的書,她在這上面有點小氣,就是不喜歡別人碰,很擔心別人給她弄髒了或者是弄壞了,哪怕看舊一點她都心疼。

  這念頭她沒辦法明說——說出來她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小氣。

  就只好滿眼緊張地,看方寒霄在她眼皮子底下換著書看。

  總算他看歸看,並不帶走,大多數時候是來吃飯時來早了,就隨手抽一本她的書看一刻。

  瑩月又覺得很可惜了:他這次抽的和上次抽的往往未必是同一本,她那麼不容易攢下的書,他都不認真看,亂看能看出什麼意思來呢。

  方寒霄再亂抽,她就要糾正他:「你上次看的這一本,你沒有看完。」

  她記得可清楚了,他才翻到一小半。

  方寒霄頓了頓,目光奇異地看她一眼,接了她遞過來的書。

  瑩月乘機問他:「我可以請人幫我買幾本新書回來嗎?」

  她有錢了,而且是可以花的碎銀,他給的,咳。

  這種數目不多的銀子她還是敢花的,捧回來第一刻先給玉簪石楠各挑了兩塊大點的分了,很有模樣地道:「給你們壓箱底。」

  玉簪石楠要推辭:「我們要銀子也沒什麼用,大奶奶留著買書。」

  「我還有多的呢。」瑩月把小捧銀塊跟銀票都拿給她們看,又笑著難得反過去打趣一句,「你們也要慢慢把嫁妝攢起來了。從前我都發愁,不知道給你們陪兩本書過去夫家嫌棄不嫌棄。」

  書當然不比銀子實用,不過玉簪石楠都知道,書是瑩月的命根子,再不肯送別人的,從前沒錢,能把書陪給她們就是最真切的心意了。

  就都不推辭了,高興地收了,石楠還笑嘻嘻地道:「我們也跟大奶奶發一回財。」

  話說回來,方寒霄對她的買書請求點了下頭,就看書去了。

  瑩月本還想問他她拜託給誰好,見他這樣,不好意思催太緊,就打算等兩天,再問一下。

  誰知過兩天後,方寒霄直接給她抱了一堆散發著新鮮墨香的書過來了。

  瑩月又驚又喜,繞著堆放在桌上的書團團轉了兩圈,挨本大概翻了一下,才想起來要向他道謝,又要去給他拿錢。

  兩塊碎銀抓在手裡了——她遞不出去。

  拿他給的錢,買他的書,好像有哪裡不對?

  方寒霄只是挑眉看她,沒接。

  瑩月訕訕地把手縮回來,又跟他道一遍謝。

  方寒霄沒說什麼,他還是會拿書看,不拿新書,就拿她從娘家帶來的舊書。

  舊書瑩月翻過多少遍了,如今看是不太看了,但她一本一本努力省吃儉用攢下來的書,感情是很不一樣的,方寒霄去拿,她就仍是忍不住要去望一眼。

  大體來說,這日子還是很和諧安寧的,除了洪夫人漸漸沉不住氣。

  方寒霄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如今常到新房來了,但仍舊不設法打發走她的眼線們,於是新房發生了什麼,洪夫人基本上是實時可以接到彙報。

  ——跟沒接到也沒什麼兩樣。

  兩個人到一處就是看書,這是做夫妻還是做同窗啊?

  丫頭傳話都漸漸傳得吃力起來,因為方寒霄與瑩月的對話是有的,但基本繞著書籍打轉,瑩月說的她聽不懂,方寒霄寫的回應她不識字,同時也看不懂——

  這怎麼是好。

  洪夫人都服氣了:「就沒點別的?」

  丫頭說不出來,好像就真的沒有。

  憋半天,她憋出來一句:「大奶奶不喜歡別人動她的書,大爺動她好像都不太願意,總盯著。」

  這說來說去不還是書嗎?!

  洪夫人氣得要罵她,總算丫頭補了一句:「大爺應該看得出來,但是他還是要動。」

  她有點費解地道,「他自己拿過來的新書,就從來不看,有兩回大奶奶主動遞了新書給他,他不要,還是去拿舊書了。」

  她看見大奶奶對著他的背影偷偷瞪了一眼,但大爺就很處之泰然,堅持只拿舊書。

  洪夫人心中一動:「——好像有點意思。」

  哪裡有意思,她暫時也說不上來,但就是覺得,可以再忍一忍,等一等。

  然後又過了一陣子,她終於等來了一個有價值的新消息:隆昌侯府岑永春與徐家徐望月婚期已到,帖子送到了府裡,除了給方伯爺的,岑永春還親自手書一封,送與方寒霄,邀他務必去喝這一杯喜酒。

  這是洪夫人一直在等的一件事,她知道兩家定親禮是已經辦過了,岑永春是娶續弦,辦得比較低調。洪夫人當時按兵不動,沒去設法刺激方寒霄,就是等著一刀真的落下來,砍在他的心上,能不能刺激得他在失常之下,暴露出些什麼。

  沒想到岑永春這麼配合,幫著把這一刀砍得更重更深了些。

  婚期是在五日之後,她立刻吩咐人留意新房的動靜,儘快弄清楚方寒霄准不準備去。

  **

  瑩月好似被一盆冷水潑下來。

  她沉在虛幻的安寧中,幾乎快要以為自己就可以過著這樣平靜的日子,她忘了自己是怎麼來的。

  方寒霄把這一張朱紅灑金的請帖放到她面前的時候,她一看清上面寫了什麼,就驚恐地站起來往後躲,後背都撞到了放滿書的格架上。

  方寒霄平靜地寫了三個字:怕什麼。

  瑩月快要轉身抱著格架了——她能不害怕嗎,她長姐背叛他,昏禮還邀請他去,這是怎麼想的!

  她恐懼裡又有點生起氣來,長姐太過分了,哪有這麼欺負人的。

  自己默默嫁過去就算了,真把方寒霄招惹去,方寒霄受不得這個刺激,把她的昏禮攪和了,看她後悔不後悔。

  方寒霄還寫:你跟我一起去。

  瑩月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不不她不去。

  她才嫁來時對方寒霄那種說不出的害怕全回來了,方寒霄越平靜,她越怕他忽然發作,忽然把書案掀了什麼的——雖然他從沒表現出任何一點這方面的傾向。

  方寒霄不得不安撫她:我沒生氣。

  瑩月戰戰兢兢地,她不相信。

  誰能信啊,她覺得她不傻。

  方寒霄有點不悅了,他幹什麼了,把她嚇成這樣。

  他臉色一變,瑩月對別人的這種情緒很能感應到,嚶嚶地,眼淚在眼眶裡打轉了。

  就說他生氣吧,還不承認。

  方寒霄:……

  他沒脾氣了,只得再寫了一遍:沒有生氣,生氣也不找你。

  瑩月終於慢慢平復了一點下來:好像,有點道理?岑世子邀他去,他氣不過去找他麻煩更合理,或者找長姐去。

  方寒霄拿筆再點了點第二張寫著叫她一起去的紙,瑩月就不敢拒絕了,怕真惹著他,輕輕點點頭。

  又鼓足勇氣小聲道:「……對不起。」

  總是她家辦的壞事。

  方寒霄放下筆,忽然掐她一把臉頰,把她含在眼眶裡的兩顆淚掐下來,走了。

  瑩月:「……」

  --------------------------------------

  一開始。

  方大(冷酷地):我只是利用她,等利用完了,就把她弄走。

  過一陣子之後。

  方大:看什麼書?看我。我沒有書好看嗎?

  瑩月(誠實地):沒有。

  方大(咽了口血,退了一步):……那看我給你買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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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五日時間倏忽而過,隆昌侯府請帖上寫的吉時很快到了,而這個時候,時令也來到了六月初。

  天氣好像一下子就炎熱了起來,五月裡早晚還有涼風陣陣,一進入六月,便是清早出門,撲面而來的已經是一股熱氣,令人心裡生出燥意。

  瑩月還好,她生來畏冷不畏熱,只是她雖不燥,心裡卻七上八下,慌得厲害。

  那日她被方寒霄掐了一把,感覺自己好像付出過代價了,讓他出了下氣,當時心定了點,但隨著吉日一天天逼近,她又不得不忐忑起來了。

  直到當天,她像個木偶一樣被丫頭們穿戴打扮好,下午時分,愁眉苦臉地出了門,那模樣,不像去賀喜人家昏禮,更像是辦事的主家有了什麼倒黴事似的。

  方寒霄還是不去騎馬,還是坐她旁邊。

  瑩月憋了好一會,終於忍不住細聲細氣地道:「就我們四個人去嗎?」

  配置跟上回去建成侯府都是一樣的,她帶了玉簪石楠,方寒霄仍是自己一個人——連車夫都算上勉強能再湊出來兩個。

  方寒霄靠在後壁上,點了個頭。

  瑩月就又添一重擔心——這要打起來怎麼辦?

  她嚅嚅地提意見:「——還是多帶幾個人吧?」

  方寒霄默了一下,搞懂了她的思路,嗤一聲笑了。

  瑩月感覺到了淡淡的被嘲笑,不過看他的表情似乎甚是輕鬆,情緒也比較穩定的樣子,她被嘲一下又不算什麼了。總比他寒霜冷面地坐她旁邊,一臉就是去找茬的模樣強。

  唉,真不知道那個岑世子怎樣想的,長姐知不知道這回事,如果知道為什麼不攔一攔。

  她等待的這幾日裡,翻來覆去細想了一下,覺得自己是差不多想明白了方寒霄的意思,搶了他未婚妻的人指名道姓地發帖子來向他示威,請他去參加昏禮,他要是不去,那才是示弱,裝也得裝出個若無其事的模樣去赴宴——好強的人都這樣,要是換了她,她就肯定不去。

  隆昌侯府距著平江伯府挺遠,在另一個片區了,這是因為隆昌侯府發跡早於平江伯府,占下的地段比平江伯府要好,更臨近宮城,不過同時帶來的一個問題是,它沒有平江伯府府邸大,宮城附近達官貴人比鄰而居,就是侯府往裡一放,也沒有多麼顯眼了。

  瑩月一路胡思亂想著,馬車停下,她下來的時候看了眼天色,發現他們到的時間不早不晚,算是剛剛好。

  隆昌侯府裡面已經很熱鬧了,這次是男女分開擺宴,進門送了禮包,就有下人來分別帶路。

  瑩月又有點心慌了,轉頭看方寒霄一眼,小聲道:「你走的時候叫我呀。」

  她真怕方寒霄等會見了正場面,心裡還是氣不過,受刺激之下把她忘了,自己走了。

  方寒霄:……

  他想了想,示意瑩月伸手。

  瑩月會意地把掌心攤開。

  方寒霄一筆一劃慢慢寫:記得就叫你。

  瑩月低著頭呆滯了:她是不是看錯了?記得叫她是什麼意思?那要是不記得——?

  方寒霄看一眼她傻眼的表情,眼底現出一絲笑意,沒做多的解釋,鬆開了她的手,轉身跟下人走了。

  瑩月:「……」

  周圍人來人往,她沒辦法追,糾纏著太難看了,只好在下人有禮的催促下,慢吞吞往另一邊走。

  昏禮這樣的人生大事,來賀喜赴宴的人眾多,一個地方必然是安排不下的,瑩月被引入的是個小一點的花廳,團團擺了四桌宴席,此時人將將來了一半。

  屋裡四處本立了伺候的丫頭們,都穿得十分喜慶,客人們自己帶的下人就不便再往下擠了,太過嘈雜,統一被安排到了隔壁的一間屋去,如有事召喚,可使主家的丫頭去傳話再叫來。

  如此,瑩月就只得一個人身處在這廳中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圈,發現她在來的諸人裡應該是年紀最小的,而別的——別的就沒什麼了,她反正是一個人也不認得。

  她在看別人,別人也在看她,這廳裡來的女客們不少本身是認識的,便不認識的,進來互相有認識的人引薦一下,敘一敘,也能敘出點頭緒來。

  瑩月與她們不同,是全然的生面孔,眾人對過幾回眼色,咬了一下耳朵,發現竟無人知道她,都有點覺得奇怪了。宴席的位置不是隨便安排的,能到這間廳來,至少彼此該是差不多的人家。

  於是不多時,就有人來含笑向瑩月搭話了。

  瑩月不慣交際,紅著臉報了家門,這人恍然大悟:「原來是老尚書家的孫女,你姐姐我常見,只是沒見過你。」

  她跟徐家應當是真的有來往,因為瑩月沒報娘家來歷,她嫁了人,從此在外行走,先以夫家論了。

  而這婦人仍能一下就說出徐老尚書的名號,不但跟徐家認識,而且關係應該還算是友好的——一般的只會說徐大老爺,出門交際本也沒有越過父親打著祖父名號的,她特別把已經過世的徐老尚書提出來,其實算是抬了瑩月身價。

  只是她算友好,旁人就不一定了,廳裡乃至於靜了一瞬,然後各色詫異的目光才投了過來。

  徐家姑娘易嫁之事,在徐大太太不遺餘力的宣傳下,京中是已人盡皆知了,雖然徐大太太拼著命說是長女生病才致如此,但只看不過隔了三月,望月就搖身一轉,重攀入了隆昌侯府的大門——哪怕望月當時是真的病了,真的不能出嫁,別人也不能不多想。

  這各色異樣目光裡,有兩道格外刺目。

  瑩月循著茫然找去,發現還挺巧,是兩個坐在一起的婦人,年紀很輕,只比她大一點,大約在二十歲上下,穿戴上都很好,肌膚白皙,一派養尊處優氣質高雅之相,只除了那眼神,真的刺人,兩人離得近,還起到了近乎疊加的效用,以至於瑩月根本忽視不了。

  見到她望過來,兩個人也不收斂,仍舊是直直地打量著她,那份與別人單純看熱鬧不同的奇異意味讓瑩月覺得有些熟悉——怎麼好似那日在建成侯府裡,薛大姑奶奶看她一般?

  瑩月當時沒把薛大姑奶奶放在心裡,但她現在有點頭疼了。

  出門第一次,遇見一個「情敵」;出門第二次,遇見一雙,那要是出門第三次——?

  ……

  瑩月覺得有點難理解,方寒霄長得是很英俊,可是只能遠看,他這個人,一近相處起來,那真是又壞又煩人,剛才還嚇唬她要把她丟下。

  這些姑娘大概是沒有跟他真的相處過,才會被蒙蔽了——不對,不是姑娘了,都嫁人了,嫁人了還惦記著他,還要對她放冷箭,更不知她們怎麼想的。

  瑩月悄悄歎了口氣。

  「真是沒想到——」

  「呵,人算不如天算。」

  坐在對面的兩個婦人不但看,還撥動著嘴唇,輕輕議論著。

  「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你怎麼樣?」

  另一個被追問,咬咬唇不說話了。

  先說話的那個低低地轉移了話題:「徐望月這小賤人,偏她運氣倒好。踩了人,自己上來了。」

  咬唇的不肯認同了:「好什麼?進門就做娘,虧她拉得下臉,為了榮華富貴,當真什麼都不要了。」

  先說話的笑一聲:「這話也是,他日見著她,我得記得問問她這滋味怎麼樣。」

  咬唇的歎息了一聲:「只可惜了——」

  她沒說可惜誰,但先說話的自然是知道的,她聲音裡加了份狠勁:「徐望月太過分了,她這種日子還把他請來,想幹什麼。」

  瑩月不會作為娘家人坐到這個宴席上,她來,只可能是跟著方寒霄來,從平江伯府的交情算起的。

  「為了顯示心裡沒鬼吧。」咬唇的冷笑道,「當別人都傻子似的,看不出來她玩什麼把戲。」

  先說話的把聲音更壓低了一點:「行了,你犯不著生氣,我聽說,隆昌侯夫人可不怎麼滿意她,捱不過岑世子堅持,才勉強答應了。這往後,有她的好日子過。」

  咬唇的點頭:「我知道。榮華富貴有命賺,有沒有命花可是另一回事——哎,你別看她了,來人了。」

  先說話的也看見瑩月身邊走來了另一個人,把目光收回來:「知道了。」

  來的是孟氏。

  她跟著薛嘉言一處來的,腳步匆匆,進來到瑩月身邊坐下的時候,乃至帶著一點微喘:「徐妹妹,我可算找到你了。」

  瑩月被一屋陌生人看來看去,正看得後背細汗都要冒出來了,忽然看見她出現,驚喜得不得了:「孟姐姐!」

  雖然她跟孟氏只有過一回來往,可跟別人比,她已經算是親近的了。

  見孟氏大概是趕得急,頭上微微冒汗,殷勤地拿自己的扇子給她扇扇,又好奇地問道:「孟姐姐,你知道我來?在找我嗎?」

  孟氏笑著道謝,點頭解釋道:「我跟我們爺一起來的,我們比你們來得晚一點,你們爺在門外守著,等到了我們,請我來跟你一起坐著,怕你一個人悶。」

  瑩月睜大了眼:「真的?」

  孟氏笑道:「自然是真的,我跟丫頭問你,但是來的人多,我先被引到另一處去了,問了一圈人,終於問到你在這裡,我才過來了。」

  瑩月甚是感動:「孟姐姐,辛苦你了。」

  「我辛苦什麼呀。」孟氏笑道,「我也想跟你一處坐著,離開宴的時間還有一會,正好我們說說話。」

  又打趣道,「主要是你們爺的囑託,我們家爺就沒他這份細心,你要謝,回去謝謝他。」

  瑩月臉紅了。

  他也不太壞。

  怪不得從前招人喜歡了——她悄悄望了對面那兩個婦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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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6-27 23:4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九章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是人生的四大樂事之二,前者是小登科,後者是大登科。

  岑永春今日將要達成前者,然而他心中的喜悅,絲毫不下於狀元入洞房,大小連登科——或者說,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這份飽滿昂揚的喜悅都是他去迎來的新娘子帶給他的,而在他騎著高頭大馬,胸戴紅花地回到隆昌侯府以後,一眼見到正要往裡面走的方寒霄時,達到了頂峰。

  「寒霄!」

  他乃至於在馬上就叫了出來。

  把擠在門外看熱鬧的眾人的目光全引了過去。

  方寒霄本來已經被下人引進府裡了,他在男客那邊尋了一圈薛嘉言,沒找著,又出來等他,才耽誤到了這一會。

  聽到呼喚,他淡淡轉頭,同時不動聲色地伸長胳膊把身邊的薛嘉言攔了一攔。

  薛嘉言不安分地想往外竄:「方爺,你別攔我,不揍他一頓,我心裡這口氣下不去!」

  他之前見到隆昌侯府過定禮時說要來灌醉岑永春,其實只是戲言,後來不多久由薛二老爺領著走通了錦衣衛同知的門路,就做校尉到宮裡守大門去了,沒把這回事當真記著。

  直到喜帖送到了建成侯府,他換班回家,聽到下人議論,才知道岑永春究竟要娶誰,氣得暴跳,前天已經跑到平江伯府去過,約著方寒霄要去把岑永春打殘。

  方寒霄把他攔下了,只說對徐望月本來無意,不成沒有什麼可惜之處,薛嘉言本已有點被勸下了——徐望月若好,沒有什麼對不住他兄弟之處,那她嫁別人就嫁別人罷,總不能攔著不叫人出嫁;若不好,那這種姑娘本也配不上他兄弟,去禍害別人最好。

  他說服了自己半天,但這會一見岑永春那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樣兒,全部破功了,就想把他從馬上拖下來一頓揍。

  「寒霄是他叫的!誰跟他那麼熟!不要臉!」薛嘉言被攔著竄不出去,氣得只是碎念。

  方寒霄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是的,他從前跟岑永春真的不熟,幾乎陌路。

  所以,要不是有徐望月這一齣,他都不會確定他對他有這麼大怨念。

  京中子弟無數,分門第分文武分才能,各自有各自的小圈子,從前方寒霄領頭的這個小圈子,跟岑永春是沒有交集的。

  沒什麼特別的原因,雙方就是合不來,他們相同的只有出身,志趣都不相投,自然而然漸行漸遠——這是曾經的方寒霄以為的。

  他那個時候,太年少太飛揚也是太天真了,他不知道對於岑永春來說不是這樣。

  岑永春曾經努力接近過他們的圈子,但是沒有成功,被排斥了。

  那個時候,方寒霄自己是平江伯世子,將來要接方老伯爺的要職;薛鴻興沒有子嗣,薛嘉言過繼給他是早晚的事,薛鴻興掌握的都督府雖然撈錢比不上漕運總兵官,但是是中樞要職,位高權重;而岑永春呢,那個時候他的父親隆昌侯身上只有一個閒職,於是他這個侯府世子,其實還比不上薛嘉言這個二房長子值錢——

  外面看著差不多的子弟們,裡面扒一扒,其實是差挺多的。

  所以,對岑永春來說,他不覺得方寒霄他們不帶他玩只是跟他玩不到一塊去,他認為自己是被人瞧不起。

  這些都是方寒霄到了外面,因故要查隆昌侯府的時候才順帶著查出來的,他為此有一些驚訝,驚訝過後,就沒什麼了,只是把它作為一樁事備案著,暫時並沒想到要怎麼用,又能不能用。

  但世事吧,有時候不知道該怎麼說,他沒料到他孤身返京沒幾天,岑永春就自己揮舞著把柄撲到他面前來了。

  現在,方寒霄在眾目睽睽中,微笑著看著岑永春跳下馬來,昂首挺胸地走過來,忽然變得很熟絡地跟他打招呼:「寒霄,你能來,我真高興,以後咱們做了連襟,就是親兄弟一般的交情了,一會我單敬你三杯,你可不許早走,我不放人的!」

  方寒霄笑著點了點頭。

  他看上去仍是當初那樣耀眼,站在人群裡仍如鶴立雞群,所以岑永春還隔著一段距離,都可以一眼把他認出來,岑永春心中為此有一點堵滯,但旋即又舒服起來——他怎麼可能不鬱怒,不肯示弱在面上露出來罷了,表面上裝得越好,心裡肯定越嘔!

  岑永春的目光還往薛嘉言面上去轉了一圈,看見薛嘉言瞪眼看他,心中更抖擻了——風水輪流轉啊,當年一個二房的也敢不把他放在眼裡,如今他伯父自己得了親生子,他一個侄兒,屁也不是了,想一想都痛快死人。

  方寒霄心有別事,忍得下這口氣,薛嘉言可忍不了,拳頭當時就捏起來了:「看什麼看,沒看過爺?!」

  他一直是這個脾氣,對不喜歡的人不肯敷衍的,岑永春從前就吃過他兩回排頭,那時心中深為不忿,但眼下卻覺得很心平氣和:「嘉言,你都多大了,怎麼還這麼衝動?我聽說你如今有差事了,這是件好事,恭喜你,不過你得改改脾氣,不然難道在殿前當值時也這麼魯莽嗎?」

  薛嘉言才聽他說了個開頭,白眼已經要翻上天了——所以他們從前就不樂意跟岑永春玩!仗著大他們兩三歲,想擠進他們的圈子也罷了,偏偏還想爭著做老大,一說話就教訓人,好好的,誰願意多這麼個爹管著,憑什麼呀他。

  「我怎麼當差,用不著你管,你撿別人的——哎呦!」

  是方寒霄用力掐了他一把。

  薛嘉言也知道自己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太難聽了,他性子粗,但其實不怎麼會出口傷人,悻悻地住了口。

  岑永春臉色難看了一瞬,但很快把自己說服住了,他不是撿,他是搶!

  硬生生從方寒霄手裡搶過來的,還反手塞了個庶女給他。

  方寒霄迫於無奈,只有湊合著把庶女認下了——沒有比這更能解他當年那份不得志的心情了。

  這個時候,劈裡啪啦的爆竹聲已經放得告一段落,有人過來陪笑催他:「新郎官,該射箭踢轎門,請新娘子出來了。」

  岑永春隨口道:「知道了。」

  然後不再理會薛嘉言,繼續去跟方寒霄道:「寒霄,三天後我們要回門去,聽說之前你娶妻時,弟妹不慎撞著頭受了傷,沒能回去?正好,這回我們一起回去,你可不要不到啊——就算心裡有什麼不痛快的,也不能一輩子就不跟岳家來往了不是?想開點,嗯?」

  他不著急去迎望月出轎,只是等著,看見方寒霄聽見他的邀請後,眼神似乎變了一變,眼底壓抑住了一點什麼,他更捨不得轉開眼了,恨不得就駐足在這裡欣賞。

  娶徐望月,值,太值了。

  方寒霄跟他對視了片刻,快要壓抑不住眼底的情緒似的,微微別過臉去,很草率地點了下頭,好像無法面對他,迫不及待地想把他打發走。

  岑永春真是志得意滿,來催他的人把弓箭都遞過來給他,他接了,道:「那我們說好了啊,你要不去,我叫人到你府上請你去。」

  這才走了,背影都是揚眉吐氣。

  薛嘉言沖著他的背影揮了揮拳頭:「又聽說,聽說來聽說去的,他聽說的真不少,跟那三姑六婆似的。」

  方寒霄悠悠負了手,眼底抑住的情緒終於傾瀉了一點出來——根本不是怒氣,而是笑意。

  果然,岑永春娶了徐望月,是不會捨得不向他炫耀的,不過,他得意的程度仍然有一點超乎了他的預料,簡直如受不了錦衣夜行的暴發戶一樣。

  他連魚餌都不用放,他就上趕著浮上來咬鉤了。

  而這不過是個開始,他們成了連襟,以後肯定會更多地進行親近,當然,都是岑永春主動,落在別人眼裡——比如說隆昌侯眼裡,他只是被迫,隆昌侯和方伯爺之間的齷齪不會牽連到他身上,他就是清清白白,毫無問題。

  「好!」

  「好箭法!」

  喝彩聲響起來,是岑永春向轎門邊上射了一箭,同時爆竹聲喜樂聲又大作起來。

  岑永春向前掀開了轎簾,方寒霄沒有興趣看了,扯一把薛嘉言,薛嘉言哼一聲:「便宜他了,不行,等會我一定要灌他,寒霄,你可不要再攔我了,我灌不死他。」

  方寒霄在這上面確實沒必要阻攔,做口型:一起。

  不讓岑永春覺出他的「失意不忿」,他怎麼會有動力進一步來貼著他呢。

  薛嘉言努力辨認了一下,高興了:「好!」

  跟著他往裡走去。

  方寒霄不是虛言,等過小半個時辰之後,岑永春那邊拜堂等禮儀完成了,過來敬酒,他夥同薛嘉言,是真把岑永春灌了個足。

  有人來勸,他就睨斜著眼,要笑不笑,神色間乃至有點江湖氣,擺明了他就是要找茬,岑永春見了,反而得意,他府裡替他擋酒的堂兄弟們要代替他喝,他都不要,把人搡開,這是他至今為止喝得最香的酒,每一杯都是他少年黯淡時光的補償,怎麼可以由別人代替!

  他就陪著方寒霄喝,喝得飄飄然,說話都大了舌頭。

  方寒霄不會說話,他大不大舌頭是看不出來,不過他身上一層重過一層的酒氣是明擺著的,看上去離醉也不遠了。

  他們這一桌,幾乎是最後散的——還是岑永春已經醉暈了頭,他的兄弟們看他模樣不像,怕出醜,硬把他抬走了才了的局。

  這時間裡,瑩月一直在另一邊等著,越等越冷清,等到後來她們那個廳人都快散光了,要不是還有孟氏陪著,她都要哭了:她不會真被丟下了吧?

  等終於被領著出去,見到方寒霄,她本已委屈了,再聞著他一身嗆人酒氣,她更覺不樂意了,也不害怕他在這裡受刺激鬧事了,大著膽子指責了他一句:「你怎麼喝得這樣。」

  她要跟他一車回去的,好熏人。

  方寒霄醉眼朦朧,把她望了一望,忽然傾身向前,照著她的臉呵了口氣。

  瑩月被撲面的酒氣熏得眼都閉了一閉。

  待她回過神來,就氣得跺了下腳。

  他真是一點也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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