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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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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九月流火] 我給前夫當繼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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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39:07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懷疑

    九月底, 毫無預兆地,皇帝和張首輔的矛盾爆發了。

    事情最開始起於一個讀書人, 這個讀書人初入官場,滿腦子都是天下大義,居然上摺子彈劾張孝濂獨攬朝政, 大肆貪污, 結黨營私。張孝濂一人獨大十年,還從沒想過竟然有人敢彈劾他。張孝濂嗤笑一聲,自然是將這封摺子壓下去, 他並不覺得這是多大的事。

    敢彈劾張首輔可謂前所未有,這個書生被以污衊首輔之罪打了二十板子。他的上司生怕沾染到自己身上, 無人保他,書生沒過多久就丟了官。書生多年只讀聖賢書, 身體素質說不上好, 現在一身是傷還丟了官位,悲憤之下竟然發起高熱,沒熬幾天就死了。

    出了人命, 事情終於鬧大了。事情傳到御史台後,越來越多言官在早朝上彈劾, 皇帝這才知道這件事。

    如今半個朝堂都是張孝濂的人, 張黨自然極力反駁,然後彈劾的人過不了幾天就降職的降職, 丟官的丟官, 這反而愈發印證了張孝濂乾綱獨斷、結黨營私之名。本朝讀書人講究的是氣節, 若是因彈劾而被打板子乃至入獄,這不是禍事,這是美名。朝堂上為此吵得一塌糊塗,張孝濂強力壓制,而其他文官熱血上頭,不斷地彈劾。

    早朝一片腥風血雨,張孝濂的威力依然是強悍的,鬧了一段時間後,這件事到底被壓下來,反而是彈劾張孝濂的人或丟官,或停職,總之沒一個有好下場。經此一事,張孝濂向全天下展示了他的權力和威能,雖然名為首輔,但其實他才是這天下的實權帝王。

    皇帝在早朝上支持張首輔,按老師的意思,將膽敢說首輔貪污、受賄、弄權的官員全部發落。可是內宮卻隱隱傳出風聲來,聽說皇帝親口和他身邊的太監說張首輔太過擅權,皇帝似乎面有不悅。

    風起於青萍之末,這件事雖最終被壓制下來,但是誰都能看出來,皇帝和首輔終有一戰,政治危機的爆發只是遲早的事。

    英國公府也被這件事嚇得不輕。高家一個後輩想進六部,但是論資歷卻還不到他。按照官場的潛規則,高家給首輔送了些孝敬,高家後輩也如願擠掉同僚,拿到了六部的肥缺。

    這樣的事在官場是屢見不鮮,滿朝公侯人家誰沒做過這種事?偏偏英國公府撞到了風口,在言官大肆彈劾張首輔的時候,高家也被找了出來,被眾人打成張黨。雖然最後只是虛驚一場,張首輔用鐵腕擺平了這一切,英國公府自然也無罪可劾,可是這一遭卻把高家人嚇了個夠嗆。

    他們過慣了順日子,已經很久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大陣仗了。燕王因為要陪懷孕的王妃,這幾日頻頻和朝中告假,完美錯過了這次彈劾風波。沒有燕王在前面擋著,英國公府迎面承受了整場政治風波的衝擊。

    英國公嚇得不輕,他連著幾日將自己困在書房,不斷招幕僚過來議事。雖然最後英國公府毫髮無傷,可是英國公心知肚明,他們這一次運氣好,那下一次呢?眼看皇帝親政在即,張孝濂即便勢大,還能耗得過正當年少的皇帝嗎?英國公府在這次風波中被打成張黨,要是他們不做點什麼,日後恐怕有的受了。

    皇帝今年十五,早朝上已經有人提起選後。皇帝大婚,緊隨而來的就是親政。如果不出意外,明年這件事就要正式操辦了。

    英國公府的世子已經意外去世,而庶長子高忱今年才虛九歲,英國公能等,可是時局會等高忱長大嗎?

    英國公在書房枯坐了一夜,幾乎將剩下的一半頭髮都熬白。等第二天,他就召高家族老進來,商量將高恪過繼給世子妃衛氏一事。

    整個家族的生死存亡面前,即便是血緣也要讓步。高忱雖然才是英國公的親孫子,但是高忱和高恪的差別宛如天塹,無論年齡上還是智力上,高忱都差太多了。英國公府第二代頂樑柱已經意外去世了,英國公迫切的需要一個繼承人,能盡快撐起整個家族。

    高然一直關注著娘家的消息,等聽到祖父打算過繼,她氣得直接摔了一套茶具。

    「祖父他傻了嗎,忱哥兒才是他真正的孫子,偌大的家業,為什麼要便宜一個外人?」

    陶媽媽趕緊上前捂高然的嘴:「哎呦我的姑娘,這種話您可不能說。為尊者諱,國公爺是您的祖父,您可不能說國公爺的不是。」

    高然還是氣得不輕,一旦高恪過繼給衛氏,那禮法上高恪就是衛氏的兒子,高熙的弟弟,他便是英國公世子的嫡子。而且他年紀還比高忱大,這樣一來高恪豈不是成了嫡長兄?有嫡長子在,公府的爵位怎麼能落到高忱頭上?

    何況這樣一來,高恪必然供奉衛氏的香火,韓氏小心翼翼委曲求全了一輩子,後半輩子還得看高恪的臉色嗎?

    高恪他憑什麼,一個父母雙亡的旁支子弟,憑什麼搶走他們家的東西。

    高然怎麼都坐不住,當即套車,帶著人回英國公府。

    英國公府裡也不平靜,高然先是去見英國公老夫人。英國公老夫人氣色看著不好,可是情緒還算平靜,高然請安之後,就急匆匆地說:「祖母,祖父要將高恪過繼給父親?」

    「對。」經過這幾日,老夫人已經接受這個事實了。她確實偏心自己的孫兒,但是這些天高恪日日晨昏定省,老夫人即便帶上家長光環,也不得不承認高恪比自家孫兒優秀的多。如果他們夫妻倆由著私心,強行立高忱為世子,那等過兩年,或許都不用幾年後,等明年皇帝大婚親政,他們國公府的大禍就臨頭了。

    繼承人太小難堪大用,再加上高忱的庶子出身,保不齊有政敵拿身份說事,將英國公府的公爵降成侯乃至伯。情況再糟糕一點,如果到時候朝中有人攻訐國公府是張黨,僅靠英國公一個人,頂得住嗎?

    英國公老夫人聽人說了這些事後,她也認命了。誰讓她的兒子早早死了呢,如果英國公世子還在,哪用擔心這些。她的兒子子女福薄,膝下不過兩個女兒一個兒子,而高熙又早早過世了。英國公老夫人知道這些年兒子一直對衛氏心懷愧疚,或許給他們二人過繼一個聰明的嫡子,讓他們夫妻有香火延續,讓高熙有弟弟可依,兒子九泉之下也會開心。

    老夫人接受了這個事實,她更多的心思都放到查英國公世子出事那晚的事情上。兒子身邊的小廝說,世子爺那幾天一直在查蕓姨娘的事,或許,他月夜疾馳導致墜馬,和這樁事也有關係?

    高然見老夫人神色平靜,簡直氣都要氣死了。她帶著些恨鐵不成鋼,像看傻子一樣看著老夫人:「祖母,你糊塗了不成?忱哥兒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高恪除了姓高,他和我們家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放著自己的血脈不管,而要將家產都交給一個外人呢?」

    「他過繼給你嫡母,就是你的親生兄弟了。」老夫人冷冷地提醒高然,「他會成為衛氏的嫡子,你和高熙的弟弟。你如果在婆家受了委屈,將來還要指望著高恪給你撐腰呢。一口一個外人,說話怎的這樣難聽。」

    老夫人是地道的古代女子,在宗法社會中長大,對過繼等事接受度很高。古代宗族講究的家族,而不是血緣,只要過繼給世子和衛氏,那高恪就要供奉這兩人的香火,和他自己的家庭便沒什麼關係了,甚至見了生母的面也得稱一聲「嬸嬸」。當然,人心是肉長的,生恩養恩總是沒辦法真的斷絕,可是高恪好就好在這一點,他的父母過世許多年,家中只剩下寡嫂和侄子。高恪和原來家庭的親緣非常淡,日後也不必擔心親近生母而不親英國公府,在加上他本人天資卓越,完全可以彌補不是世子親生兒子這一點。

    子嗣傳承,圖的不就是香火供奉麼,老夫人實在不明白高然怎麼會有這樣自私奇怪的想法。

    高然氣結,忍不住搬出燕王府來壓人:「祖母,畢竟忱哥兒才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日後若是公府交給其他人,那高家和燕王府的姻親關係怎麼辦?」

    英國公老夫人的眼神更奇怪了:「過繼之後,便是高恪出面和燕王府走動。過繼乃是禮法正統,燕王怎麼會應為區區血緣,便不認真正的繼承人?而且燕王妃對高恪還有知遇之恩,這個名頭可好使的很,借此我們大可常去王府走動,討燕王妃的歡心。」

    燕王府如今誰的態度最重要?當然是燕王啊。討好燕王可不容易,但如果討好了燕王妃,那這遠比巴結燕王還要有用。

    完了,高然發現她和老夫人說不通。老夫人真的覺得過繼之後便是親兒子了,高然這個在現代小家庭長大的人完全沒法理解。老夫人和高然都覺得對方不可理喻,愚不可及,這場談話不歡而散。

    高然從老夫人院裡出來,直接去見了韓氏。韓氏神色惶惶,看到高然後就拉著她哭:「然兒,國公爺要將高恪過繼給衛氏了。到時候高恪成了衛氏的兒子,立場當然向著衛氏,對我們這些和他爭奪爵位的人怎麼會有好臉呢?」

    高然歎氣,她當然也想到這裡了。一旦過繼成功,他們不但損失了國公府的數萬家財,還要承擔被高恪冷落的風險,簡直是雪上加霜。韓氏哭得毫無儀態,緊緊掐著高然的手:「然兒,我聽人說你祖母這幾天已經查到蕓娘的事了。如果她查出來蕓娘的真相,還知道我撒謊騙了她,明知世子在哪兒卻不去救,她是不是會殺了我?」

    高然沉默,如果高忱成為世子,那未來國公的生母當然不可能被發賣,但如果襲爵的是高恪……那韓氏就是一個普通的妾。以老夫人那溺愛兒子的性格,會發生什麼,不好說。

    韓氏一直在高然耳邊哭,直哭的高然心煩。高然沒好氣地罵了一句:「別哭了,這些事當初不是你幹的嗎,現在哭有什麼用?」

    韓氏愣住,眼淚掛在臉頰上,看著可笑極了。顯然她完全沒料到高然會說這種話。

    高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已經無路可退了,她只能放手一搏。似乎自從林未晞出現在京城開始,高然就接連不斷地倒霉,簡直諸事不順。現在林未晞懷了孕,大大威脅顧呈曜的世子之位,連高忱也被林未晞攪和地和公爵失之交臂。

    高然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林未晞為什麼這樣針對她呢?林未晞為什麼要摻和英國公府的繼承人之爭?她和英國公府,有關係嗎?

    高然手指輕輕地蜷了蜷,到底有沒有關係,試一試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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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40:54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禮佛

    林未晞自從懷孕後消息閉塞許多, 英國公決意過繼高恪為嫡孫的消息,隔了好幾天才傳到她耳中。

    林未晞早早就抱上了手爐。她軟軟地陷在迎枕中,聽到這個消息, 她細長的指尖動了動, 隨即垂眸斂住眼中神色, 默默盯著手心鳥鏤花的銀質手爐。

    雖然還沒正式過禮, 可是高恪過繼一事已經板上釘釘。等日後開祠堂, 高恪的名字會寫在衛氏名下, 此後,高恪就是衛氏的兒子。或許許多年過去, 後人再次翻開族譜,只能看到衛氏有一女名高熙,一子名高恪。過繼之事, 衛氏和英國公世子糾糾纏纏說不清理還亂的陳年往事, 還有長房嫡庶之間長達十年的對峙, 都不會有人知道了。

    林未晞垂著眼睛,良久後,低低歎了口氣。

    英國公府這一次是真正從她生命中過去了,她身為高熙的那些恩怨糾葛,也徹底結束了。此後,高家與她, 便是僅有點頭之交的姻親路人。

    林未晞前世生命終結前不怨娘家, 也不恨顧呈曜, 她只是遺憾母親遺留在人世上最後一點痕跡也要消亡了。等她死了, 還有誰會記掛著英國公府世子妃衛氏,每年忌辰給衛氏燒一注香呢?林未晞覺得她或許天生小器,學不來大度作風。人都死了,還執著榮華虛名做什麼?可是她就是不願意,她寧願英國公世子的爵位失傳,或者留給外人,也不願那個害死母親的孩子接手公府,餘生風光。

    高忱他憑什麼?

    不過以後這些事情和她再無關係了。她已經暗暗推了高恪一把,此後能不能打敗高忱受封世子,能不能處理好國公府和原生家庭的關係,能不能將高家發揚光大,都是高恪自己的事了。救急不救窮,林未晞只送他到這裡,日後無論高恪能不能過得好,林未晞都不會再管。

    宛星本是給林未晞逗趣,閒聊般說了這個消息,可是在她提出這些事之後,林未晞卻一反常態地沉靜下來。宛月奇怪,小心地注意著林未晞。只見林未晞低著頭,沉默地盯了銀手爐半響,片刻後,長長地歎了口氣。歎氣雖然低不可聞,可是林未晞眉目之間似有鬱結散開,整個人都隨之變得通透輕快起來,似乎某些加諸在林未晞身上的枷鎖終於碎裂。

    宛月心中隱有所感,她雖然不明白林未晞為何如此,但是看到王妃從過往中徹底走出來,宛月還是由衷地替林未晞高興。如今燕王和林未晞感情甚篤,沈王妃的芥蒂已解,未來的小主子也悄悄來到林未晞肚子裡,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宛月真心盼著王爺和王妃都能好好的。

    宛星沒有注意到這些,她見林未晞許久沒說話,心裡忐忑,嘴裡的嘮叨漸漸就停了。林未晞回過神,抬頭看向宛星,眼中笑意璨然:「怎麼不說了?」

    宛星鬆了口氣,語調馬上變得揚起來:「王妃,汝寧長公主邀您去皇覺寺上香。」

    皇覺寺是皇家供奉的寺院,往來俱是宗親內戚,是皇家公主王妃們最喜歡去的地方。林未晞想了想,問:「在什麼時候?」

    「廿十。」

    林未晞現在已過了最凶險的前三個月,孕相逐漸穩定下來,她也想出去走動走動,透透氣。而且這段時間是多事之秋,英國公世子意外身亡,朝堂中也頗不平靜,林未晞想藉著這次機會給林勇、衛氏等人上柱香,順便為壽康大長公主和肚子裡的孩子祈福,保佑來年一切安康。如今她身邊剩下的人沒有幾個了,她發自內心地想讓他們都好好的。

    林未晞說:「既然是長公主邀約,我們沒有不應的道理。你差人去給公主回話吧。」

    宛星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吩咐了,一套動作利利索索,精幹明練。

    現在誰還能想到,宛星和宛月都是從民間買回來的呢。宛月雖然是官家家奴,但是在京城裡的人看來,一個偏遠小縣城縣令家的丫鬟,和鄉下人有什麼差別?

    然而一步步的,宛星和宛月也蛻變成另一幅模樣,如今,她們倆已經是京城裡有名的燕王府大丫鬟了。

    林未晞定下了出府的行程,剩下的事就沒有再管了。等到了廿十這日,林未晞帶著眾多扈從,款款登上馬車。

    王妃出門,高然這個兒媳沒有不陪同的道理。她坐在另一輛車上,聽著車□轆有節奏地響,慢慢駛離燕王府。

    林未晞到達的時候,汝寧長公主的車也剛好停下。汝寧長公主看到林未晞連忙笑著迎過來,熱情地握著林未晞的手:「見燕王妃一面可不容易,今日燕王怎麼捨得將你放出來了?」說著汝寧長公主朝後看去,驚訝地叫了一聲:「咦,燕王竟然沒有跟來?他竟然放心玉人兒一樣的王妃獨自出門,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笑,沒有理會汝寧長公主的打趣,而是解釋道:「王爺今日有急事,一大早就被叫走了。我又不是沒手沒腳,沒了他,莫非還不能走路了?」

    「這可不一樣。」汝寧長公主笑道,「他嘴上不說,心裡肯定記掛著呢,誰不知道燕王二十年來風雨無阻,獨獨這幾日,又是缺席練兵又是早朝告假,還不是為了新有孕的王妃。其實也不能怪燕王,擱我有你這樣一個漂亮嬌艷的王妃,我也不捨得出門,恨不得成天巴在你身上。」

    這話說的眾人都笑,林未晞自從成婚後時常被人打趣,最開始還羞得說不出話來,現在她習以為常,都能面不改色地回敬幾句這種已婚段子了。正是因為安全眾人才會拿出來說,林未晞知道她們總是這樣開玩笑是因為她和燕王感情好,若不然為什麼前世的時候,從沒人打趣她和顧呈曜呢。

    林未晞和汝寧有說有笑地往裡走,皇覺寺知道今日公主和燕王妃要來,早早就清了場。林未晞握著香,在佛煙裊裊的殿裡慢慢磕了三個頭。她心中默念:「母親,你名下過繼了一個嫡子,那個孩子特別聰明,也很有野心。日後您見了他,想來也會喜歡他的。」

    「母親,父親他也過世了。說來可笑,你是因為小產失血虧空了身體,他橫行霸道這麼多年,最後竟也是因為失血而亡。你們倆九泉之下相見,若您願意就繼續和他做夫妻,若不願意,那就一別兩寬,各自安好罷。不孝女惟願您二老在天有靈,往生一世安康。」

    林未晞磕了一頭,直起身時,她閉著眼睛,再次低語:「林勇爹爹,林家娘親,我十分感念您二人的恩德,此生我會一直給您二老供度厄經,願您二人來世一生和順。這一次,你們一家人一定要長長久久。」

    最後一個願望,林未晞念給未出世的孩兒。為娘尚且不知你是男是女,可是你是娘親兩輩子的珍寶,娘親盼你早早來,又怕你出來的太快,娘親還沒學好如何當一個母親。可是這輩子只要她林未晞還活著一日,就一定會用盡全身的力氣對你好。

    林未晞三起三拜,姿態十分虔誠。她神色肅穆,慢慢將線香插入香爐中。

    汝寧雖為公主,但是對神佛也十分信服,等上香結束之後,汝寧長公主要跟著主持去聽唱經,林未晞現在有孕,不願意久坐,就婉言謝絕了汝寧長公主的邀約。

    皇覺寺裡的沙彌小心地接引著林未晞。走出正殿大門後,沙彌問:「施主可要去求平安簽。」

    林未晞來佛寺就是求個安心,她本來不信這些,可是不知為何,今日她拒絕的話都已經到舌尖,卻又轉了一圈回來了。

    「好,有勞師父了。」

    林未晞突然想到,顧徽彥往年徵戰連連,身上大小傷口、明傷暗傷不知有多少,現在時局也不太平,顧徽彥身為輔政親王,便是站在漩渦最中心的那一個。即便能用她懷孕的藉口阻擋一二,可是最要緊的部分,還是得顧徽彥親自出面。她想給顧徽彥求一個平安符。

    有了開頭,林未晞的思路彷彿突然被打開,壽康大長公主,她交好的親故朋友……她要給這些人每個都求一個平安符,即便只是為了安心也好。

    林未晞去給自己的親人朋友求平安,等結束後,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林未晞握著一沓厚厚的桃符,站在十月明亮又乾冷的陽光裡,感到前所未有的悵然。

    原來不知不覺之間,她重生之後的牽掛,已經這麼多了。

    宛月一直緊緊跟隨著林未晞,她見林未晞站在秋風中許久不動,碎步上前扶住林未晞的胳膊,輕聲道:「王妃,深秋風寒,奴婢扶著您到客房坐一會吧。」

    現在王府中沒人敢讓林未晞久站,林未晞回過神,輕輕點頭應允了。

    皇覺寺作為皇家寺院,早就給各府女眷準備了乾淨清幽的客房。林未晞坐在客房裡等汝寧長公主,她坐了一會,突然皺起眉:「世子妃呢?」

    禮佛的時候要靜心,所以她們幾人都是分開上香的,之後她忙著去求平安符,竟然沒有注意高然去哪兒了。

    宛星跑到外面問了幾句,回來說:「今日英國公府的夫人太太們也來了,世子妃許是去和娘家人說話了吧。」

    這麼巧,英國公府也來了,皇覺寺雖然早早就閉門謝客,可是英國公府和燕王府有姻親,這個面子他們總是要給的。林未晞沒有多想,聽過就罷了。等汝寧長公主終於聽經回來,兩人略坐了坐,就一起往外走。林未晞讓人去傳高然回來,自己慢慢陪著汝寧往外走,也是巧了,正好在出寺的路上,林未晞迎面遇上了英國公府。

    「燕王府,汝寧長公主。」高二太太隔著老遠就招呼她們,笑容慇勤,「我們剛才還說要去拜會燕王妃呢,可巧走在半路遇到了。王妃和公主這就要走了?」

    高然連忙上前給林未晞行禮:「母親。」

    林未晞掃了高然一眼,頷首對英國公府眾人淡淡笑了笑:「我在外面坐不住,便想趕快回去。國公府若有興致,大可在寺裡慢慢逛。只是世子妃,你有什麼話想和娘家說,以後慢慢敘述不遲,現在我們卻要回去了。」

    高然低著頭請罪:「是兒媳忘形,和娘家姐妹說話,一時忘了時間。請母親責罰。」

    林未晞掃了她一眼,懶得理高然這些小伎倆。當著眾人的面,她還能真罰高然嗎?林未晞不鹹不淡地說了一句:「下不為例,起來吧。」

    高然應了一聲,低眉順眼地跟到林未晞身後。英國公府眾人看到這樣的場面有些尷尬,高然是他們家嫁得最好的女兒,姐妹姑嬸哪一個不是小心奉承著高然,可是在林未晞面前,高然連大聲說話都不敢。

    高二太太心裡嘀咕,說來也奇怪,往常沒見高然這樣黏娘家人,今日卻拉著她們說了許久的話,但也沒見說出什麼大事。她們早就說著要來拜會燕王妃,可是一直被高然若有若無地打岔,直到王妃的人來找了,高然才帶著她們一起往外走。

    高二太太心裡嘟囔了幾句,就拋在腦後不管。高恪現在算是半個公府之人,姐妹嬸娘們出來禮佛,他作為男子晚輩,當然要隨行在側。現在眾人一起往寺廟外走,高恪找到機會,上前給林未晞行禮:「燕王妃。」

    高恪在各個方面都很適合做繼承人,自從上次林未晞贈他三個月束脩後,高恪一直很刻意地交好林未晞。林未晞對此也無不可,她眼睛朝後瞥了一眼,眼波流轉間便帶上不可言狀的清艷:「高舉人。」

    高恪已經在兩個月前的秋闈中中了舉,以未及弱冠之齡,成為京城裡最年輕的舉人。

    「王妃這話折煞我也。晚輩有今日全靠王妃雪中送炭,王妃之恩晚輩沒齒弗忘,怎麼敢受王妃這樣的稱呼。」

    「怎麼受不得,我雖贈你三個月束脩,可是中舉之事,終歸是靠你的才學做到的。年僅十六歲的舉人,這聲天才之名你當得起。」

    高恪依然謙虛,對林未晞雖然恭敬,可是言行中卻透著一股親近,不是那樣冷冰冰的讓人心生疏遠的恭敬。態度拿捏的這樣好,也很考驗本尊的能耐。

    林未晞心裡輕輕笑了笑,由眾人簇擁著往山門外走。外面背對著他們正站在一個人,陽光灑在他身上,將他的身姿拉的極清俊修長。聽到聲音,他回過身,目光似是不經意地落到林未晞身上,但是又很快移開:「母親。」

    「世子?」高二太太疑惑,「怎麼是你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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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意外

    看到顧呈曜, 林未晞也訝然。顧呈曜溫和有禮, 對著眾人頷首致意。可是他眼神掃過每一個人,偏偏不看林未晞。

    簡直刻意。

    顧呈曜說:「父親有事絆住, 沒法及時趕來, 所以命我來接母親回府。」

    聽到這個原因眾人恍然大悟,汝寧長公主笑著對林未晞說:「你看, 我說什麼了?燕王果然不放心你自己走,即便自己來不了,也要讓兒子來接你。」

    林未晞對這樣的打趣習以為常, 女眷們都看著她笑。顧呈曜面對這樣的場景, 不知為何有些不自在。

    林未晞站在明艷的陽光中,風蕭蕭地從她身後吹過,捲起地上枯黃的落葉。她因為有孕, 整個人神態柔和,現在微微含笑立著, 整個人彷彿都籠罩著一層金光一樣。

    顧呈曜發現自己又在看林未晞,他手心蜷了蜷, 不動聲色地將目光移開。

    女眷們告別格外麻煩,索性馬車都是現成的,周圍也沒有閒雜人等, 眾人說說笑笑, 並不急著走。這些女人的話題少年們當然不感興趣, 高恪默默退出女眷的圈子, 到外面去牽自己的馬。

    高恪背著身, 所以也沒注意到,高然雖然面帶笑意目視前方,眼角卻隱秘地朝他望了一眼。

    高恪熟稔地拉住自己的馬,這匹馬是他搬到國公府後,英國公特意給他配的。高恪對這匹馬十分喜愛,可是相處的時日畢竟短,馬對高恪還沒有熟悉起來,更不必提主僕默契。

    高恪熟門熟路地拉住韁繩,今日不知怎麼了,這匹馬格外暴躁,隨著他的接近愈甚。高恪內心裡咦了一聲,拽著韁繩仔細給它梳理鬃毛,想研究明白愛馬究竟怎麼了。

    馬越來越躁動,到後來高恪得用力拉著韁繩才能穩住它了。高恪暗暗皺眉,他隱約覺得哪裡不對勁,可是還不等他想出來怎麼了,馬突然打了個響鼻。似乎是因為吸入的空氣更多,馬一下子狂躁起來。

    高恪猝不及防,竟然被它掙脫韁繩跑出去了。好馬大都脾氣烈,不服管教更是常有的事,高恪正打算讓小廝將馬抓回來,突然眼神一凝。

    這匹馬彷彿長眼睛了一般,竟然直接衝著女眷們的方向跑過去了。

    高恪臉色驟變。

    林未晞正笑著聽人寒暄,突然耳邊傳來驚呼聲,她趕緊回頭,就看到一匹馬徑直朝著她們衝來。宛星宛月嚇了一跳,連忙扶著林未晞避讓,然而眾人都驚慌失措,宛星宛月想要後退,後面的路卻被人牢牢堵著。她們躲避不及,眼看馬就要衝到林未晞跟前。

    林未晞有孕在身,若是被這樣驚一遭,這可不是小事。

    女眷尖叫聲此起彼伏,林未晞下意識地閉住眼,手卻牢牢護在小腹上。還不等她反應過來,突然手臂上傳來一股大力,她整個人都被這股力道拉開。

    「危險近在眼前,你閉眼睛做什麼?」

    顧呈曜不知什麼時候趕過來,一把將她拉來。林未晞的胳膊被拽得生疼,她一站穩就用力把顧呈曜的手甩開:「放開,好痛。」

    顧呈曜這才意識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沒有注意力道。他心中抱歉,還不等他將力氣調整好,手就已經被林未晞甩開了。

    手中纖細溫柔的觸感一觸即分,顧呈曜很快感受到乾冷的風吹在他手心。顧呈曜莫名覺得若有所失,他現在和林未晞靠得極近,幾乎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林未晞低頭活動著自己的手腕,顧呈曜甚至疑心,只要林未晞抬頭,她的頭髮甚至會扎到他的下巴上。

    發狂的馬速度極快,變故發生在一瞬間,眾人還沒看到怎麼回事,顧呈曜就快趕到這邊,將林未晞從馬蹄下拉開。

    馬從女眷中間強行分了條路穿過,女眷們尖叫不斷,好些人跌在地上,正掙扎著要爬起來。還不等她們站好,發狂的馬在樹下暴躁地刨了刨蹄子,又胡亂跑回來。

    好些人現在還沒站起來,女子的尖叫簡直衝破耳膜,林未晞也慌忙後退。可是不知怎麼回事,她身後的人似乎特別亂,總是堵在路上。林未晞只退了兩步就又被擋住了,此時她依然還暴露在外面,而人群一晃,顧呈曜也被人和林未晞隔絕開。

    顧呈曜眼睜睜看著林未晞暴露在最外面,瞳孔幾乎繃到最大。那一瞬間他渾身的血液都涼了,彷彿又回到那個下雪的夜晚,他親眼看到高熙躺在他面前,再無聲息。

    顧呈曜幾乎控制不住要喊出她的名字,「熙」字剛出口,一隻羽箭刷的從身後射來,一路帶起凌厲的風聲。箭矢猶帶著破空聲射入馬脖頸,正中血管。

    發狂的馬長嘶一聲,撲到在地,猛地蹬了幾下後不動了。

    顧呈曜心跳得快,他無比慶幸方纔他並沒有真的喊出來。他慢慢回頭,看到不遠處,顧徽彥正坐在馬上,手中的弓弦猶在顫動。

    馬射死在地,宛星宛月終於推開人群,臉色慘白地撲到林未晞跟前:「王妃,您怎麼樣了?」

    林未晞手放在小腹上,眉毛緊緊皺著,擺擺手不想說話。她方才動作激烈,不知是不是錯覺,現在她總覺得肚子裡一跳一跳的痛。

    「王妃。」宛星宛月嚇壞了,圍在林未晞身邊都說不出第二句話來。她們想伸手扶住林未晞又不敢,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林未晞勉力抬頭,想對她們笑一下,說自己沒事。可是還沒等她說完,手臂就被一個十分強硬的力道扣住了。

    「怎麼了?」

    林未晞本來好好的,結果一聽到這個聲音,她的眼淚刷的一下掉下來了:「王爺,我肚子痛。」

    顧徽彥臉色緊繃,隔著三米遠都能感受到他驚人的怒氣。顧徽彥撐住林未晞的胳膊,一雙眼睛快地將林未晞身上掃視了一圈,一言不發地將人打橫抱起來。

    顧明達等人已經速趕上來處理戰場,顧徽彥臉色沉沉,說了他露面後的第二句話:「傳太醫。」

    趙太醫按了許久,頂著背後壓迫感驚人的視線,幾乎覺得自己都不會把脈了。他好容易找回手感,細細聽了一會脈,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有把握了,才戰戰兢兢地鬆開手,慢慢直起身來。

    「燕王,王妃受驚過度,這才動了胎氣。但好在並未傷及根本,卑職給王妃開兩帖固本培元的藥,每日早晚各服一帖,安養一月胎氣便可穩固。」

    其實用不了一個月,但是趙太醫不敢冒險,萬一到時候燕王妃還是覺得不舒服,那他就得吃不了兜著走了。

    從皇覺寺到王府,這一路來顧徽彥的臉色漸漸恢復尋常,但是這種平靜的憤怒遠比形於色還可怕。屋裡眾人都大氣不敢喘,高然和顧呈曜守在屋外,兩人一前一後地站著,都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林未晞掙扎著想坐起身,但是才有動作就被人制止:「不要動,好好躺著。」

    顧徽彥坐到床側,伸手扶住林未晞。林未晞想坐起來卻無果,只能順著力道靠在顧徽彥懷裡。林未晞著急地揪了揪顧徽彥的袖子:「王爺,汝寧長公主等人是不是也跟過來了?」

    這是自然,燕王妃險些出事,被馬驚嚇後當時就覺得肚子疼。這事非同小可,在場的人誰還敢回家。現在他們都在外面等著消息呢。

    顧徽彥沒有說話,林未晞已經知道答案了,她靠在顧徽彥身上,堅持不懈地揪著他的衣擺:「我已經沒事了,怎麼好一直晾著人家。你代我出去和汝寧長公主說一聲,讓她不要將今日的意外放在心上,等我身體好起來,我設宴回請長公主。」

    顧徽彥還是沒搭話,林未晞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讓他不要遷怒英國公府和汝寧長公主。林未晞眼巴巴看著顧徽彥,見他不應,咬著牙就要自己爬起來:「你不去,那我出去說。」

    「王妃……」下人們都心驚膽戰地看著林未晞的動作,呼吸都屏住了。顧徽彥扶住林未晞,穩穩地托著她,將她放回被褥裡:「好了,別鬧了。我答應你就是。」

    林未晞明顯長鬆了口氣。今日衝撞她的馬是高恪的,用腳指頭想都知道,高恪不可能放馬害她。顯而易見,有人想一石二鳥,能害她流產最好,如果不能,也要讓高恪做不成世子。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放鬆的神情不置可否,他只說了答應她,可沒說答應她什麼。林未晞雖然是被汝寧叫出去的,但是沒及時去接她是他的疏忽,沒道理遷怒汝寧。但是英國公府,卻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脫身的。

    「王爺……」

    「你安心躺著吧。」顧徽彥給林未晞掖了掖被角,動作雖然輕柔,但無形把林未晞困在被子裡,「安心休息,外面的事情有我。」

    林未晞也確實累了,她陷在鬆軟的錦被中,幾乎只露出一雙眼睛:「王爺,你記得你答應我了。」

    「我知道。」

    林未晞終於放心,她精神再也支撐不住,沒過多久就睡過去了。等林未晞睡安穩後,顧徽彥臉色如常,但是眼神卻一點一點變得冰冷。他站起身,臉上看不出喜怒。

    緊閉的房門終於打開,顧呈曜嘴脣動了動,最後只是低頭,恭敬地喚:「父親。」

    顧呈曜其實想問林未晞怎麼樣了,身為人子關心母親的身體,實在再尋常不過,可是不知為何顧呈曜卻問不出來。顧徽彥也沒心思細說,他腳步不停,一邊往外走一邊拋下句話:「出來說。」

    中堂裡已經等了許多人,眾人或坐或立,無一不臉色蒼白。聽到裡面的腳步聲,他們齊刷刷地站起身:「燕王。」

    顧徽彥神色淡淡地從眾人身上掃過,最後停留在一個人身上:「是你的馬失控了?」

    高恪感受到無形的威壓,從四面八方朝他擠壓過來。他心中苦笑,即便早就預料過,可是等真的面對這位傳奇燕王,做再多的準備也於事無補。高恪定了定神,知道今日這一仗格外艱巨。他的前程性命,乃至整個英國公府,全在於面前這個人的一句話。

    有人想要害他,尤其不想讓他順利過繼。這十分明顯。

    高恪定了定神,說出在路上翻來覆去想過無數遍,已經深深推敲過的一句話:「回燕王,今日之事事有蹊蹺,有些話我想單獨對您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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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41:33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是你

    高恪的話一出, 庭院中所有人都靜了靜。

    汝寧長公主已經被燕王送走了, 英國公府的人被留下來的時候就感到不妙,現在聽到高恪的話, 簡直氣都喘不上來了。

    高二太太覺得今日簡直倒霉透頂,好好去寺廟上香, 誰知竟突然驚了馬, 受了一通驚嚇不說,燕王妃還被馬衝撞到了。這種事光聽著就心驚膽戰,偏偏衝撞燕王妃的馬還是他們英國公府的。得了,這下捅了大簍子, 誰都別想好過。

    高二太太趕緊跟著人來燕王府, 王府中都在忙王妃的事,並無人招待她, 但是高二太太並不在意, 她只在心中不斷念佛號,保佑燕王妃不要出什麼岔子,若不然,他們英國公府得吃不了兜著走。

    高二太太看到燕王的時候就下意識地站了起來, 她立在一邊, 有心想替自家說幾句話,可是又實在不敢。還沒等她想好該怎麼辦, 就聽到高恪平平淡淡地說, 他有話想單獨對燕王講。

    言下之意, 似乎這不是一場意外。

    高二太太倒抽一口冷氣, 驚嚇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現在的心情了。

    高然理應待在內宅伺候婆母,可是她看到顧徽彥出來的時候心裡動了動,就偷偷跟著一起出來了。現在高然站在庭院月亮門的花架子外,花架上的籐蔓早就枯了,枯梗蕭索盤結在一起,人站在後面,行蹤非常不起眼。

    高然本來並不打算下場,多說多錯,不說不錯,她今日來是靜觀其變的,沒必要暴露自己。可是聽到高恪的話,高然心裡狠狠跳了跳,忍不住抬頭看向高恪。

    高然自從聽到過繼的消息後,對這位出身旁支的貧家子弟十分看不起,這是高然第一次認真地打量高恪。這樣一看高然才發現,高恪似乎比她想像的要更高些,氣質也更清雋些。

    高然默默攥緊手心。顧呈曜也跟來了,聽到這些話,他幾乎脫口而出:「你此話怎講?」

    說完之後顧呈曜才察覺出不妥,顧徽彥也在此處,他怎麼敢搶父親的話?而且,林未晞是父親的正妃,他這個做兒子的搶先詢問實在太失禮了。

    顧呈曜立刻看向顧徽彥,顧徽彥平視著前方,臉上沉靜端肅,看不出什麼表情,但是也沒有和顧呈曜有任何眼神交流。高恪早就料到這一幕,燕王豈是這樣好說動的?他上前一步,再次恭敬地作揖:「王妃意外受傷,晚輩知道自己罪無可赦,任憑燕王發落。只是在此之前,晚輩有些話想交由燕王評判。」

    高恪眼睛朝四周掃了掃,依舊穩穩站著沒有動作。高恪的意思非常明顯,顧徽彥目光沉沉,打量了他好一會,才站起身,說道:「你隨我來。」

    高恪神色雖然看著沉著,可是心裡卻鬆了好大一口氣。其餘眾人眼睜睜看著顧徽彥帶著高恪離開,等兩人的背影看不見後,剩下的人大眼瞪小眼,都驚訝又猶疑。

    高恪單獨跟去書房,他要和燕王說什麼?

    高恪回來的倒意外得快,高二太太一見著人就擁了過去:「你和燕王說了什麼?」

    「沒什麼,不過一些路上的發現。」

    原來是給自己伸冤去了,高二太太心裡的弦還沒鬆開,就又緊緊繃住了:「那燕王怎麼說?」

    「盡人事,聽天命。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信不信是燕王的事情,我亦無能為力。」

    高二太太真是著急上火,她急得直跳腳:「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呢?我們府留給少爺的馬匹向來溫順,怎麼會突然受驚?我看這事多半有鬼,是誰心這麼黑,竟然做這種殺千刀的事。」

    高恪聽到高二太太的懷疑沒有搭腔,可是他卻無聲地轉過頭,靜默地看著院牆掩映下的那處枯籐木架。高恪神色漠然,隨意地搭了一句,不知道在回答誰:「誰知道呢?但是有燕王在,想必一切污穢都無所遁形。」

    英國公老夫人接到消息後也是坐立不安,他們府上的馬匹竟然衝撞了燕王妃,聽說當時王妃肚子就疼了起來。天哪,英國公老夫人光想想就覺得額間直冒冷汗。

    若是燕王妃這一胎有了什麼閃失,以燕王對林未晞以及這個孩子的看重程度……英國公老夫人甚至都不敢繼續想下去。國公府最近正是多事之秋,被牽扯到朝廷黨爭之中尚有喘息之機,但如果開罪了燕王,那就不必活了。

    所以等高恪和高二太太等人回府後,老夫人第一時間把高恪叫到跟前:「燕王單獨召你,你和他說了什麼?」

    現在沒有外人,對著國公府的當家人,高恪歎了口氣,終於能將心裡的懷疑說出來:「老夫人,我懷疑有人暗算國公府。」

    準確的說是暗算他,來人可沒打算拖整個高家陪葬。但是這並不重要,高恪稍微改了幾個字,就將目標對像換成整個國公府。

    高恪現在還沒正式過繼,尚未改口叫祖母,但是英國公老夫人根本沒注意到這些,她全部心神都在高恪透露出的驚人消息上:「果真是有人加害?」

    「對,而且我懷疑,手腳就在香囊上。」高恪說,「我的香囊應該被人添了料,馬一聞到這個味道就會發狂。」而且很可能,另一個人也佩戴了特質的香料,發狂的馬在味道的指引下,逕直往一個方向衝去。

    後面這句話高恪並沒有說出來,原因很簡單,那匹馬是直衝著燕王妃而去的,而能時刻跟隨在燕王妃左右的人,會有誰?

    高恪在心裡輕嗤,好一個一石二鳥之計,為了除掉他,來人也是煞費苦心,竟然甘願冒這麼大的風險,親自作餌。

    英國公老夫人怔了片刻,神色漸漸冷凝起來:「那就是說,我們家有內鬼了?」

    能接觸到高恪的隨身之物並且找到機會下料,顯然這是英國公府內部的人,而且看這樣子,地位還不會低。英國公老夫人頭頂猛地衝上一把火,她不知道想到什麼,臉色冷硬得厲害。她重重砸下烏木枴杖,眼如寒霜,口氣狠厲,立刻展露出風風雨雨歷練了五十載的國公夫人的氣派來:「那個香囊呢?」

    「已經全留給燕王了。」高恪頓了頓,補充道,「不過雁過留痕,做得再隱秘也會留下痕跡。若夫人現在從國公府裡找,應當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英國公老夫人冷笑了一聲,說:「若是真被我找到這個人,任你什麼身份什麼體面,敢拿整個國公府做筏子,我必饒不了她。」

    高恪眉梢動了動,嘴角極輕極輕地勾了一下,低頭不語。

    過了幾日,英國公老夫人以探望林未晞為名,親自帶著晚輩來燕王府請罪。老夫人想著,女子總要好說話些,林未晞現在還懷孕,心腸應該更軟,找林未晞說情遠比找燕王容易的多。

    可惜老夫人並沒有見到林未晞,顧徽彥讓人攔住英國公府一行人,說:「她這幾日在養胎,受不得打攪,概不見外人。」

    英國公老夫人心裡的石頭又往下墜了幾分,聽聞錢太后的女官奉旨探病也被燕王攔下,她們家不過一個公府,怎麼能奢望例外呢?英國公老夫人心頭沉沉,她撐起笑臉,好聲好氣地問:「打攪王妃養胎,是老身疏忽了。不知王妃這幾日身體可好些了?老身帶了些保胎的秘方來,這是老身多年輾轉從各處聽來的,帶給王妃求個心安。」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英國公老夫人畢竟多活了這麼多年,這些年積攢下的偏方秘聞不容小覷。顧徽彥倒沒有拒絕,他眼神在老夫人獻上的布帛上輕輕一點,身邊的侍從就低著頭將布帛接過。顧徽彥接過布帛展開看了看,隨後慢慢卷合,聲音也不緊不慢:「來人,去叫世子和世子妃過來。」

    英國公老夫人不明所以,不知為何心頭掠過一種不祥的預感:「燕王,您這是……」

    「老夫人專程拜訪,這份心意我代王妃領了,不過老夫人不必急著見王妃,有什麼話,和我說就夠了。」顧徽彥說到這裡甚至輕輕笑了笑,「正好,有些事我也想當面問問老夫人。」

    英國公老夫人心裡砰砰直跳,她預感到似乎有什麼事情超脫了她的掌控,正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顧呈曜和高然很快趕來,顧呈曜的眼睛在堂內掃了一圈,目光掠過高恪、英國公老夫人等人,卻沒有停留,隨即斂眸給顧徽彥行禮:「父親。」

    高然也跟著問安,她眼角掃到燕王的人將屋門合上,堂屋內不可避免地昏沉下來。高然心裡跳了跳,四肢百骸突然湧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沉重感。

    燕王這是什麼意思?

    「前幾日,高恪遞給我一個錦囊,懷疑裡面的香料有問題。這幾日我讓人去隴西馬場問了,裡面確實添加了一種獨特的草料。」

    英國公老夫人心臟撲通撲通的,嗓子發乾,幾乎說不出話來:「敢問燕王,結果如何?」

    「這種草料是廊西獨有,長得很像尋常草料,所以很容易被馬誤食。後面有人為了刺激坐騎,會在賽馬前專門給馬服用這種乾草,以圖馬短期內爆發力更好。高恪拿給我的錦囊裡,便塞了這種乾草。」

    顧徽彥語音淡淡,可是老夫人聽著簡直要嚇死了。高恪是被人暗害,這毋庸置疑,可是燕王會信嗎?如果燕王覺得,這是高恪或國公府故意加在香囊裡的怎麼辦?

    英國公老夫人情緒激動,竟然直接住著枴杖站了起來:「燕王,高恪剛剛考上舉人,年紀輕輕前程大好,燕王妃又對他有知遇之恩,他實在沒有理由加害王妃。這必然是有人陷害他,故意在王妃出門禮佛這天,在高恪的隨身香囊裡添了料。」

    高恪眼睛朝後瞅了一下,冷不防開口說道:「若只是馬被激怒,它未必會朝女眷的方向跑去。燕王妃受驚,其實是因為有人用了另一種香料,馬順著這個味道被吸引過去,才會傷到站在附近的燕王妃。」

    老夫人驚詫地回過頭:「高恪,你說什麼?」

    顯然老夫人也聯想到什麼了,能光明正大站在林未晞身後,又始終引導著香氣方向的人,除了兒媳婦高然,還有什麼更好的人選?

    可是這些話高恪並不曾和府中說過,老夫人心底冰涼,她只以為有人害高恪,而高恪將證據都交給燕王去查,她這才會放心地任由燕王取證,並帶著晚輩親自上門。但是她並不知道還有香氣引導這一說,如果老夫人知道的話,她怎麼會任由燕王查下去?

    高恪對著老夫人頷首,雖然垂著眼睛,聲音中卻沒有多少歉意:「這些事,想必燕王已經查清了。晚輩敬仰燕王,也信任燕王的決定,故無論燕王如何處置,晚輩任憑吩咐。」

    這些話高恪在公府中不說,當然是防著英國公夫妻。當家人和繼承人的視角是不一樣的,英國公夫妻二人想保住整個家族,尤其是嫁入燕王府,可能會生下王府嫡孫的三姑奶奶高然。如果被他們得知此事,難保他們不會為了高然而極力掩飾。可是高恪要做的,卻是永絕後患。

    英國公老夫人沒料到高恪竟然給她來了這樣一手,英國公府這裡不平靜,而屋子的另一邊,顧呈曜也極緩慢極緩慢地回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高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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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42:00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發落

    高然臉色已經完全白了。

    她沒有料到高恪會猜出香味有問題, 更沒有料到燕王竟然也知道這種草料。這是她前世為了融入圈子,專程惡補賽馬知識時知道的。賽馬開始前, 賽馬手為了刺激馬匹會故意餵它們一些特質草料, 而她又在因緣巧合之下知道狂躁狀態下的馬對某種味道特別敏感。高然將兩者結合起來設計了這場意外, 她讓韓氏偷偷將草料混入高恪的香囊裡,然後自己親自佩戴著引導性香料, 引著馬往她這個方向沖。她身為兒媳當然要時刻隨侍在婆母左右,她的正前方,正是林未晞啊。

    高然得知了林未晞要出行後就遞話回家,約英國公府同去禮佛。而且在皇覺寺時,高然故意跑去找高家人說話, 她這樣做就是為了控制著兩撥人同時離開,好讓他們在佛寺門口碰面, 這樣一來,高恪的馬才能「不小心」撞到林未晞。

    如果能順便讓林未晞流產,那就太好了。高然那天特意堵著林未晞的路,可是她沒想到顧呈曜救了林未晞, 更沒想到燕王竟突然出現,當眾射死了發狂的馬。高然十分可惜,不過也罷,暫且留著林未晞,先解決弟弟的危機要緊。

    高恪經此一事必然被燕王遷怒, 能保住性命就已不易, 遑論前程?國公府就是為了安全考慮, 也不敢再讓高恪當世子了。

    高然覺得自己的計謀天衣無縫,事後她將自己身上的香囊燒掉,再讓人偷偷換下高恪的錦囊,一切都了無痕跡。可是,高然沒想到高恪竟然當場就猜到是香囊有問題,他私下裡將香囊遞給燕王,等在外面的高然還一無所知。高然更不會想到,燕王居然也知道,有一種獨特的草料能讓馬匹發狂,發狂後的馬或許會對某種味道很敏感。

    顧呈曜一眼不錯地盯著高然,雖然她沒有言語,可是看著高然的臉色,顧呈曜已經懂了。顧呈曜一時之間竟然理不清心裡的感覺,或許震驚過了頭,就只能感受到一片微茫的惘然了。

    顧呈曜還是不敢相信,他的妻子,他不顧名聲費盡周折娶回來的繼妻,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僅是因為害怕繼母生下兒子,就不擇手段害婆婆流產。

    她甚至連林未晞腹中胎兒的性別都不知道啊。不過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影子,高然怎麼能做這種事?

    顧呈曜的眼睛緊緊盯著高然,眼珠黑沉,似是不可置信,又似是隱怒不發:「你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我先前明明警告過你了。」

    「我……」高然嘴脣動了動,她的心太亂了,求生本能告訴她她要辯解,可是大腦卻亂糟糟堵成一團,她竟然來頭緒都理不出來!

    她不能應下這個罪名,無論是暗害林未晞還是設計高恪,一旦這個名頭坐實,她就同時得罪了燕王府和英國公府。娘家夫家都被開罪,一個女子還靠什麼活下去?

    「我沒有,我並不知情,什麼香料草料,我並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麼。」高然說的語無倫次,她也知道這樣的辯解毫無力度,她腦筋轉得快,她要說什麼,她要說什麼才能洗淨身上的罪名?

    高然眼中漸漸漫上水霧,泫然欲泣地望著顧呈曜:「世子,不是我,你要信我啊。」

    高然放在京城中也算是貴族美人長相,她平日裡動作就溫柔,現在水霧瀰漫地看著人,越發哀婉柔弱,我見猶憐。而被她望著的那個人卻不見動容,顧呈曜臉色冰冷,他久久盯著高然,突然退後一步,緊抿著嘴脣別過臉,不肯再和高然對視。

    高然心裡一涼,腿上也驟然失力,脫力般跌到地上。

    英國公老夫人早就驚得站起來了,她瞪大眼睛,愕然地看著顧呈曜,又木木地轉向跌坐在地的高然,早已失去了反應能力。

    「三姑奶奶,你……」英國公老夫人半張著嘴,嘴脣翕動了半天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這真是你做的?」

    高恪站在一邊,漠然地接話:「老夫人可以不信別人,莫非還不信燕王嗎?堂堂燕王,難不成會冤枉她一個內奼女子?」

    顧徽彥坐在全套紫檀堂椅中央,高高在上,一言不發,一直冷冷地旁觀著這一幕。許是聽到高恪的話,顧徽彥扶在木把手的手指叩了叩,一旁恭立的親隨會意,轉瞬就端了兩個香囊上來。

    英國公老夫人認出來其中一個是高恪的,另一個是綿柔的雲錦質地,上面用五彩花線繡著一個比例奇怪,但是看著卻莫名可愛的貓。香囊邊角已經被燒焦,彩貓的另半張臉也看不清楚了,只能從保留下來的部分猜測它本來的樣子。

    這樣獨特的繡品風格老夫人當然認識,高然從六歲起就總有一些奇思妙想,這些頭大身子小的花樣被她叫做什麼卡通圖案,很得家中小孩子喜歡。高然也給老夫人送過很多類似繡品,其中有些現在還在她的正堂擺著。

    英國公老夫人再也沒法欺騙自己,她看向高然,不敢置信地用枴杖指著她:「竟然真的是你!你瘋了嗎,竟然為了一己私利,不惜陷害公府選好的過繼人。我和你說過多少次,無論嫡庶,只要是我們自家子弟,國公府總不會虧欠了他。高恪只要一過繼就是你的同宗兄弟,就算高忱不是世子,但他一樣是我的孫子,我們國公府的小少爺!你怎麼就執迷不悟呢!」

    英國公老夫人說著氣血上湧,她一直覺得這個孫女外柔內狠,名聲好處兩把抓,這才是成大事的料子。可是老夫人沒有想到,高然算計起自己的利益的時候,竟然連娘家親人也能下手。那可是生她養她的國公府啊!國公府從小用最精緻的飲食,最華麗的首飾,一路堆金砌玉地把她養大,沒有國公府,高然真以為自己能嫁進燕王府嗎?可是事到最後,高然就是這樣回報娘家的?

    她算計的是高恪不假,可是高恪是英國公府精挑細選、寄託了無限期望的繼承人,她這樣做將英國公置於何地?而且,高恪的馬衝撞了燕王妃,萬一害的王妃流產,那英國公府怎麼可能獨善其身!

    只是為了讓自己親弟弟當世子,高然竟然做出此等無視大局、無視家族的舉動,英國公老夫人說不出的失望氣憤。老夫人胸脯上下起伏,而這種時候,高然竟然依然在嚶嚶哭泣,依然楚楚可憐地說不是她。

    這麼多年,老夫人不知多少次見過高然這種情態。往往這都是因為高然受了委屈,不肯說,實在遮掩不住了才這般小聲啜泣。往常英國公老夫人一見她這樣哭心都碎了,老夫人不知因此替她出過多少次頭,可是現在,高然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然還能做出這種彷彿受了天大委屈一般的姿態!

    這讓英國公老夫人怎麼能不氣,她再也克制不住,甚至都顧不得現在是在燕王府,燕王本尊還在上首坐著呢,老夫人舉起烏沉沉的枴杖,狠狠在高然背上敲了三下。

    「你個吃裡扒外的冤孽!我一直以為你雖是庶女出身,可是為人卻正派,沒想到你竟然和你那個賤婢生母一樣下賤,淨學些勾引人的下作手段。英國公府哪裡對不起你,你竟要這樣暗算自己的祖母和兄弟?」

    高恪一直不冷不淡地站在一旁,直到老夫人在高然背上打了三下,他朝上首的燕王瞅了一眼,上前拉住英國公老夫人:「祖母,您息怒,莫氣壞了身子。燕王還在呢。」

    前一句是勸,後一句就是警示了。老夫人也知道自己這樣做非常不好,簡直失了國公府百年望族的體面。她收回枴杖,大口喘著氣,幾乎將全身重量都倚在枴杖上:「冤孽,真的是冤孽啊!我這些年掏心掏肺,是真的憐惜你對你好,就是熙姐兒也越不過你。你當初趁熙姐兒回娘家偷偷去找世子說話,我說過你什麼沒有?後來世子為了你不顧熙姐兒的喪期提親,我又替熙姐兒鳴過不平沒有?可恨我老眼昏花,多年體貼,竟然養出一條毒蛇來。」

    英國公老夫人老淚縱橫,身子倚在烏木枴杖上,仰頭悲慼長喊:「熙姐兒,是祖母對不起你啊……」

    聽到這個名字,屋裡僅剩的幾個人,竟然一個個都沉默下來。

    顧呈曜臉色鐵青,他憤怒高然的做法,即便父親不處罰,他也不會留著高然做正妻了。可是突然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熙姐兒,他卻猛地陷入沉默,眼神不可抑制地悲痛起來。

    顧徽彥叫人進來時就十分冷靜,他主導著這場談話,卻又始終游離在外,並不參與他們這些紛紛吵吵。直到聽到老夫人痛呼熙姐兒,顧徽彥手指在圈椅上敲了敲,忽然就沒法冷靜下去了:「不要叫這個名字。」

    老夫人猛不防聽到顧徽彥發話,她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什麼?」

    「她叫高熙。這個稱呼以後不要叫了。」

    英國公老夫人簡直莫名其妙,熙姐兒就是高熙的小名,高家這麼多年都是這樣喚過來的,燕王管天管地,還能給人家改小名不成?

    可是隨即老夫人後知後覺地想起來,燕王妃喚林未晞,她也叫「晞姐兒」。

    老夫人感到一種難言的尷尬,除此之外,還有一種繚繞不去的怪異感。

    顧呈曜也很快想明白了,隨著英國公老夫人的這句「熙姐兒」,像是談到什麼禁忌話題一般,正堂裡不可避免地寂靜下來。匾額高懸、紅柱深深的中堂內,只能聽到高然低低的啜泣聲。

    顧徽彥只是坐了片刻,很快就站起身來,打破滿室沉寂,也給這一切畫上終點:「世子妃身為兒媳卻意圖謀害母親,這樣的女子我燕王府不需要。但是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既然英國公夫人也在,那我就一道問了罷。這位國公府三小姐,國公夫人是想帶她回去安置,還是留在燕王府?」

    英國公老夫人噤聲一般沉默下來。她見過這麼多陰私往事,她當然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帶回英國公府是指休妻,留在燕王府,大概就是青燈古佛,甚至「病逝」了。

    屋子中雖然還沒有人說話,可是沉默卻像張牙舞爪的老虎一般,漸漸攥住了每個人的心神。高然跪在地上哭的六神無主,但是此刻,她也不由屏住呼吸。

    休妻雖然難聽,可是女子餘生終究能好好活下去,但如果留在夫家呢?保住一條命就是最好的打算,然饒是如此,正當芳華卻餘生只能與孤寂清苦為伴,這未必真比死了強。

    英國公老夫人默了片刻,慢慢說:「出嫁從夫,三姑奶奶如今從顧姓,高家並無安置之權。」

    老夫人的話一出,半數人都驚了驚,而顧徽彥只是很平靜地點頭,說了一個字:「好。」

    高然突然爆發出巨大的力氣,猛地撲到英國公老夫人腳邊,死死拽著老夫人的裙角:「祖母!祖母你不能不管我啊,你不是最疼我嗎,您再疼然兒一次吧……」

    英國公老夫人卻像遇到什麼瘟疫一般後退兩步,躲開了高然的觸碰,她帶來的丫鬟僕從立刻湧上來,堵在高然和老夫人之間。

    「這是燕王府的事,老身管不了,由燕王和世子決定吧。」

    高然心止不住地沉下去,整個人如墜寒窟。曾經高熙死的時候,顧呈曜不足三個月就要續娶,英國公府一句話都沒說就應了,那時高然竊喜,暗笑高熙不得人心,連娘家人都不願意幫她。

    可是現在高然才知道,原來絕情和薄涼,對任何人都是一視同仁的。英國公府當日能為了利益放棄高熙,今日一樣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高然。

    高然再也跪不住,整個人失去力氣般趴伏在地上。耳邊有腳步聲來來去去,後面越來越少,可見是所有人都出去了,只剩下她一個。

    「世子妃失德,即日起搬去佛堂,給王妃抄經祈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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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雷霆

    那日的談話並沒有傳出來, 可是顧徽彥卻親自下令,讓高然搬去佛堂為林未晞祈福。

    這種內宅裡的事,哪一樁不是披著冠冕堂皇的名頭。高然名為祈福, 可是誰都知道, 福氣是祈不完的,高然無兒無女, 後半生也不會再出來了。

    名為思過, 實則幽禁。

    英國公老夫人那日回家就病倒了。這一病來的氣勢洶洶,英國公府裡裡湯藥不斷,整個國公府彷彿都沉浸著藥渣的苦味,揮之不去。

    韓氏一直讓人留心打聽, 等她終於打聽到高然的下落後, 當場面無人色, 手裡的杯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 摔成兩半。

    高然明明是世子妃, 怎麼會被關進佛堂裡?那種地方又濕又冷, 一年到頭不會見到任何外人,可想而知吃的飯也不會太好。高然半輩子尊貴體面, 怎麼能受得住這種罪呢?

    韓氏像是失了魂一般,涕淚橫流地衝進老夫人養病的院子,連披頭散髮也顧不上了:「老祖宗, 您救救三小姐啊!她是國公府的姑娘, 多麼尊貴的身份, 後半生怎麼能在庵堂裡過呢?」

    英國公老夫人現在受不得吵, 老夫人身邊頂體面的大丫鬟一聽到有人高聲喊話就惱了,她面色不善地摔簾子出來,眼神尖利得像刀一樣:「老祖宗裡面養病呢,哪個嘴舌沒拔乾淨的敢在這裡大吵大鬧?」

    韓氏往門口撲去,但是還沒挨著門框就被人架著拖出來。韓氏手像枯椏一樣亂舞,配著她四散的頭髮,看著滲人極了:「我要見老祖宗,你們放我去見老祖宗。她不能丟下三姑娘不管,她這樣做,日後就不怕報應嗎?」

    大丫鬟原來只是厭惡韓氏吵鬧,現在聽到這等話,簡直橫眉立目,立刻瞪得像金剛一般:「你瘋了?你是什麼身份,竟敢詛咒老祖宗。你們還愣著做什麼,缺手還是缺腳啊,還不快把她拉下去!」

    韓氏還是嗚嗚地叫著,正喧鬧著,大丫鬟聽到裡面傳來暮氣沉沉,有氣無力的一句話:「讓她進來。」

    「老祖宗……」

    「讓她進來,我有事問她。」

    韓氏終於消停下來,她粗略地用手背抹了抹臉,又快地抿了頭髮,腳步細細地走入內室。

    裡面的屋子放了三個炭盆,再加上藥氣終日不散,掀開簾子時一股熱浪撲面而來,那個味道絕對說不上好聞。韓氏忍住咳嗽的衝動,低眉順眼地給英國公老夫人跪下:「老祖宗。」

    她像如常一般接過丫鬟手中的美人錘,但是被老夫人制止了。英國公老夫人頭上戴著護額,臉色蠟黃,整個人病歪歪地倚在拔步床上,形容十分難看。病痛對任何人一視同仁,如今英國公老夫人這樣子,哪裡還有貴夫人的相。

    韓氏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不知為何,她總覺得老夫人的眼神怪怪的,看得人心慌。

    「韓氏,我問你,我兒出事那日,他從你那兒出來後,到底去哪兒了?」

    韓氏心裡一驚,悄悄朝上覷眼睛:「都過去好久了,您怎麼想起這樁事了?」

    「我問你話呢!」

    英國公老夫人突然大吼,韓氏被這樣乾枯又憤怒的聲音嚇得渾身一哆嗦,她緊緊低著頭,聲音細若蚊蠅:「妾身不知道。世子出去時好好的,妾身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老夫人靠在床頭,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韓氏。過了一會,她不知為何笑起來,大聲說著:「好,好,好!」

    老夫人連說三個好字,誰都沒料到,她會突然激動起來,從拔步床上探出身揪住韓氏的頭髮,發狠般往床上磕:「你不知道,你還說你不知道?我兒那日去見你,分明是為了蕓姨娘的事!你用陰陽壺毒死了蕓姨娘,現在還想來蒙騙我。我兒就是被你害死的!」

    大丫鬟從外面進來,看到這一幕驚呆了。她砰地一聲扔掉藥碗,急急忙忙往英國公老夫人身上撲:「老祖宗!」

    英國公老夫人好容易被扶起來,然而即使被丫鬟婆子們架住,她也死死地盯住韓氏,目光中透露出幾乎噬其骨喝其血的陰鷙來:「你明知道我兒出事了卻不說,活活耗死了他!你怎麼能,你怎麼能!我要殺了你,我要將你發賣到窯子裡,將你千刀萬剮!」

    「老祖宗!」

    屋裡丫鬟們年輕的聲音此起彼伏,最後長長一聲尖叫,腳步聲變得慌亂起來。丫鬟們互相推搡著朝外跑去,甚至都撞到了彼此身上:「老祖宗犯病了,快去叫郎中過來!」

    英國公老夫人仰躺在厚厚的、濡濕的被褥中,感覺到丫鬟們正往她嘴裡塞參片。她想到她這個兒子得來的不易,所以多年來一直嬌生慣養,要什麼給什麼。後來衛氏脾氣強,不肯伏低做小,她也總打壓衛氏,護著兒子。

    可是她寶貝了一輩子的兒子,卻以那樣絕望又痛苦的方式,一個人在荒無人煙的山澗裡活活失血而死。

    英國公老夫人恍然間看到從前,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年輕的青蔥一樣的姑娘們步履款款地朝她這裡走來。為首的那個姑娘微低了頭走進門簾,她眉目大而明麗,神情也是冷冷的。她半蹲了身體,聲音不疾不徐:「祖母,熙姐兒給您請安。」

    林未晞過了好幾天,才聽說高然的消息。

    「世子妃去佛堂了?」

    丫鬟深埋著頭,聲音也細細的:「是。」

    林未晞怔了怔,許久才不可思議地問:「什麼時候的事?」

    「幾日前。英國公夫人帶著晚輩來給您探安,被王爺攔住了。那日之後,世子妃就去佛堂了。」

    林未晞才知道英國公老夫人竟然也來過,這樣看來,必然是老夫人和顧徽彥說了什麼,才會導致如此。林未晞很快就想到前些日子的驚馬之事上。

    果然啊,高然還是被查出來了。

    林未晞是不可能可憐高然的,她只是覺得微妙的不痛快。發生這麼大的事,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而且,若不是顧徽彥授意,恐怕今日這樁事也透露不到她跟前。

    「王爺說過世子妃什麼時候出來嗎?」

    「不曾。」

    林未晞輕笑了一聲,她感到難言的感慨。她前世臥病不起時,病榻前的小丫鬟們也埋怨過英國公夫人的狠心。養了十七年的姑娘,竟然說不管就不管,即便是為了燕王府的權勢,老夫人的作態也忒狠心了,讓人瞧不上。那時林未晞只覺得無所謂,她祖母是什麼樣的人,她早就明白。何況未出閣時,她也不是老夫人跟前最得寵的。

    林未晞只是意外,向來最有臉面,最得老夫人歡心的高然,落到同樣的境況時,竟也逃不過。薄情的男人不能要,對其他姐妹狠心的長輩多半也會這樣對你。可惜了,高然明白這個道理這樣遲。

    林未晞聽過之後就懶得管了,她心思更多的放到顧徽彥身上。

    「王爺呢?」

    丫鬟明顯躊躇起來,支吾道:「王爺今日有朝事,現在還不得空。」

    可是這種話和林未晞說沒用,她輕輕撩了下眼皮,不鹹不淡地說:「王爺竟然這樣忙,若是他不得空,那就別來了。」

    丫鬟賠笑,一句話不敢多說。過了一會,果然顧徽彥回來了。

    外面問好聲不絕,林未晞耳朵動了動,但依然穩穩坐著不動。顧徽彥走進來時就看到林未晞坐在窗前,專注地看著手中的東西。顧徽彥朝下掃了一眼,是紅色的剪得很精細的布料,應當是給孩子做小衣服用的。

    顧徽彥的心突然就軟了軟,彷彿那些模稜兩可的猜測,那些揮之不去的陰雲也不重要了。顧徽彥看了林未晞很久,慢慢走過去,接過她手中的布料。

    他左右翻看,不禁訝然:「這麼小?夠穿嗎?」

    「管夠了,王爺以為剛出生的孩子有多大?」林未晞睨了他一眼,拉過顧徽彥的手,在他手心比劃道,「他大概,也就是王爺手掌這麼大。」

    「真的?」

    被質疑的林未晞非常不悅,她朝上瞥了一眼,拒絕回答。顧徽彥也覺得有些尷尬,他咳了一聲,說:「我尚未見過新生兒,顧呈曜出生的時候我在定襄,等我回來,他已經會爬了。」

    說起顧呈曜,兩人的氣氛不由滯了滯。林未晞繼續打理手中的布料,似是不經意地問:「世子妃在佛堂,世子沒說什麼嗎?」

    顧徽彥的笑慢慢就冷了些許,他看著林未晞,笑了一下,緩緩問:「你以為他會做什麼?」

    這話不好說,林未晞笑了笑,故作歡快地略過這個話題:「世子的事,我哪兒知道?王爺這幾日總是早出晚歸,我都快見不著你的面了。外面發生了什麼事,竟然這樣纏人?」

    「朝事罷了。」顧徽彥只是淡淡提了一句,並沒有多說。林未晞不由就生出些許疑慮,她也隱隱聽聞這幾日皇上和張首輔間不太平,可是只要顧徽彥想,怎麼也不至於一天都見不著人影。林未晞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顧徽彥故意避開了。

    林未晞習慣了被順著,讓她主動去問「你為什麼不來看我你是不是有別的人了」,她絕對說不出口。她只能以鬧脾氣的形式,半是撒嬌半是服軟地說:「王爺朝事繁忙,也要注意身體啊。你若是再不來,保不住這個出生的時候,也不認識你呢。」

    顧徽彥笑著摸了摸林未晞的頭髮,卻一反常態地沒有搭話。若是往常,他一定會說些什麼讓林未晞安心的。

    現在就是林未晞再不想掙開眼睛,也得承認,顧徽彥和她之間,似乎出現了什麼問題。她總覺得顧徽彥在主動避開她。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事呢?等顧徽彥走後,林未晞坐在軟塌上,盯著小憑幾上的景泰藍花瓶看了許久,才慢慢想到,顧徽彥的異狀,似乎是從那日驚馬後開始的。

    顧徽彥回到書房,他沒有急著落座處理政務,而是踱步到窗前,頂著初冬凜冽的寒風,將書房外那樹國槐看了許久。

    寒風朔朔,顧徽彥的身影良久未動。他從前總覺得難得糊塗,他很喜歡這樣的狀態,所以有些事沒必要探究得太清楚。可能他也隱隱感應到,有些事情一旦查明,就沒辦法繼續了。

    可是現在,這個真相,這根貌似微不足道的細刺,卻漸漸變得不可忽略,讓他連裝作看不見都做不到了。

    風蕭蕭而過,將枯枝吹得簌簌作響,天上漸漸落下細碎的雪粒。

    下雪了。又是一年下雪時。

    顧徽彥的聲音隱沒在風聲中,幾乎要隨風而去,可是其中的力道,卻是那樣明晰:「顧明達,你親自去查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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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風起

    從元嘉六年年末, 被後世稱為文忠之變的政治動盪,就已經露出了苗頭。

    無數人在翻閱這段歷史時都在扼腕,張孝濂入閣半生, 首輔十年, 有多少人讚譽就有多少人詆毀,後世對這位強權首輔的評價亦毀譽參半。但是無論後世如何評說, 在這個時候, 張孝濂還是篤定地,問心無愧地做著他認為對的事情。

    比如替皇帝做主皇后人選。

    過了年皇帝就十六歲了,別說皇家,即便是普通官宦子弟, 這個年齡也該考慮成家立業。皇帝作為一國之首, 他的婚姻大事, 自然早就有臣子替他操心了。

    眾臣從京師五品, 外省三品及以上的官宦之家中精挑細選, 細細擬了一份出身清白、品德兼優, 年齡俱在十三到十六之間的少女名冊遞到御前。錢太后和內閣很快就拿到一份謄本,錢太后一拿到名單, 立刻就將錢家的姑娘圈了出來。

    錢太后的心思很好理解,三千寵愛在一身,不盼生兒只盼女, 她自己就是因為外戚而起來的, 當然明白做帝王家的女眷有多少好處。現在錢家因為她而成了京城數一數二的體面人家, 沒道理顯達的時候反而不送自家的女兒入宮了。

    錢太后想讓錢家繼續出一位皇后, 而張首輔怎麼可能會同意。

    張首輔已經為皇帝接下來的十年做好了規劃,皇帝會在今年聘選一位德才兼備、品行淑均的皇后,按照開國□□的遺訓,後宮諸妃不得從朝中重臣家選,而要從民間選拔,就是為了防範外戚專權。雖然□□的遺訓不太符合實際,可是中心思想總是不差的,那便是皇后之家不能太顯赫,免得日後國丈勢大,威脅皇權。

    而且既然是皇后,那容貌便要端莊大方,太妖媚太出挑都是不行的。古來賢後看重的都是品德、文才,因為美貌而出名的無一例外都是亡國之後。

    這樣一來,可想而知張首輔挑出來的,都是一些什麼樣的女子。

    等這份由首輔授意過的名單傳到皇帝面前,皇帝翻開只是看了看最前面的幾個名字,臉色就陰下來了。

    而錢太后也樂此不疲地遊說皇帝,極力推薦自己十全十美的侄女們。皇帝卻有心立自己身邊的一個小宮女,小宮女陪伴了皇帝五年,兩人思想極為契合,無論評史論古還是詩詞歌賦,皇帝和這個宮女都有聊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笑話。皇帝八歲登基,登基前因為步貴妃專寵後宮,他沒有得到父皇任何關注,更遑論偏愛,登基後雖然錦衣玉食,可是外有老師張首輔,內有養母錢太后,皇帝還沒享受童年就必須學著成為一個理想中的聖賢君王。紫禁城寂寂十年時光,竟然只有這個小宮女和他說得上話。皇帝將這個小宮女引為知己,自然想給心上人一個好的名分。

    首輔、太后各有主張,要命的是皇帝似乎也有中意的人選,選後的分歧一觸即發,漸漸鬧到不可收拾。到了後來,立誰為皇后已經不重要了,皇帝、首輔、太后三方人都覺得自己好心沒好報,皇后之選不過是個□□,真正關鍵的,乃是這三方多年來引而不發的隔閡積怨。

    也該是多事之秋,朝中風雨飄搖的時候,年關時分西北連下了一個月的雪,農民草屋坍塌,牛羊凍死,有些地方甚至都出現了大批的餓殍。內閣為了過個體面年,便壓下此事不表,而是由張孝濂私人寫了一封信過去,授意山、陝總督開倉濟民。

    張孝濂的心是好的,最後呈現的結果卻大相逕庭。首輔的書信誰都不敢怠慢,然而沒有正式的朝廷調令,許多程序都沒辦法走,再加上地方官也想好好過個年,等山陝二地的消息再也壓不住傳到天子耳朵裡的時候,僅西安府一天就大概有千數之眾凍餓而死。

    京中因為這件事,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這一次對張孝濂的彈劾又凶又猛,遠非去年初夏可以匹敵。朝中亂成一鍋粥,每個人都忙著寫摺子彈劾,或者忙著明哲保身,幾乎無人還記得關中每一秒都在死人。

    燕王實在看不過去,自請出京,去秦陝賑災。

    「昨夜的雪可大,風刮了一宿,而今日一早卻又是個大晴天,真是怪哉。」

    「可不是麼。」林未晞肚子已經隆起,她在丫鬟的扶持下,慢慢地走在燕王府深深的迴廊中。昨夜大雪,天地樹木都被白茫茫的雪覆蓋,唯有屋簷上的雪被太陽融化,露出下面綠色的琉璃瓦來。

    柳素娘提著裙子走下台階,回身急急忙忙地對林未晞說:「這裡有台階,王妃小心腳下。」

    林未晞小心翼翼地踩在實地上,說:「我沒你們想像的那樣脆弱,又不是不能走路,怎麼就至於這樣嬌弱了?被拘著在屋裡待了三個月保胎,再不出來走動走動,我的骨頭都要發銹了。」

    燕王剛過完年就出京收拾災局去了,連元宵都沒有過。林未晞一個人待在王府,好容易太醫放話驚馬的影響已經過去,只要林未晞不要太劇烈地運動,日常活動已無虞。柳素娘心疼林未晞頭胎懷孕就要自己過,就大著膽子跑過來給林未晞作伴。沒想到盛名在外的燕王妃卻親和的很,這幾日柳素娘時常來燕王府,和林未晞也漸漸熟悉起來。

    她們倆從主院出來,在花園裡逛了半圈,兩人都薄薄出了層汗。正好前方有一個涼亭,林未晞讓丫鬟將擋風簾子放下,唯留一面敞開,她則和柳素娘相對坐下。

    丫鬟們魚貫捧了炭火、熱茶和糕點進來,僅是一會的功夫,涼亭就變得清香宜人,溫暖融融。坐在亭中能看到外面蒼茫的雪景,手中捧著熱茶和暖爐賞雪,清風陣陣,天高氣爽,胸中的郁氣也不知不覺消散了。

    柳素娘啜了口熱茶,手指搭著琺琅青的瓷杯,問林未晞:「王妃,你是今年四月初的日子吧?」

    「對。」林未晞點頭,手掌放在肚子上,神色不知不覺變得柔和,「他都已經七個月大了,我都沒有感覺。」

    「等孩子生出來,一日一個樣子,那才叫不知歲月呢。」談起孩子,柳素娘也忍不住滿臉笑,「不知這個寶貝是男是女,要我看他倒懂得心疼娘親。他專門挑在春暖花開的四月出生,可不就是為了讓王妃少受點罪嗎。到時生孩子的時候天氣剛好,坐月子也不至於像大夏天那樣熬人,而且到時候,燕王肯定已經回來了。」

    柳素娘越說越覺得簡直有如天意一般,林未晞聽到顧徽彥的名字,臉上的笑不免斂了斂:「但願吧。」

    「燕王肯定會回來的。」柳素娘也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竟然惹了林未晞傷懷。她趕緊安慰林未晞:「燕王此行是去賑災,要不是朝中實在沒人,燕王怎麼會拋下你們娘倆兒,自己出京賑災呢?關中的事實在鬧得不像樣子,相公前幾日每日下朝都是憂心忡忡,直到燕王請命,他才終於放下心來,對我說『關中是三秦兩漢龍興之地,如今餓殍遍地,再耽誤下去,恐生變故。但如今燕王去了,那必然就無虞了。』」

    林未晞沒有想到未來的申首輔對燕王評價這樣高。申長洲擔心的沒錯,如果關中雪災遲遲不處理,恐怕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揭竿起義。秦漢隋唐俱是從那裡孕育而來,或許關中這片土地冥冥之中帶著什麼力量,關中造反,不是小事。

    眼見如今張孝濂和皇上起齷齪,林未晞基本可以斷定,那本天書是對的,很快張孝濂就會病逝,主心骨一倒,張黨樹倒猢猻散送,此後十年朝廷都籠罩在清算張孝濂、否定張孝濂,然後再為張孝濂平反的風波中。而張孝濂之後的那位首輔,就是申長洲,面前這位柳素娘的夫君。

    申首輔祖籍長洲,如今朝中黨羽盛行,因祖籍而自然形成的幫派也十分強盛,所以官場中多以地名稱呼。林未晞也順了官場的做法,稱呼申時行為申長洲。

    說起天災人命,柳素娘也感慨:「誰知道今年的雪下得這樣凶呢,聽說西安府那邊,每天都要凍死上千人。有時候一家人都凍死了,連收屍的人都沒有。唉,不光是相公,其實許多人都在憂心西北那邊的情況。西北民風彪悍,不遠處還有外狄虎視眈眈,萬一關中亂起來,北狄趁虛南下,那就麻煩了。區區狄虜當然不能和朝廷匹敵,可是這些人打來打去,受難的都是百姓。幸好還有燕王,由燕王在,外戰內爭都是無虞的。」

    林未晞失笑:「王爺不過走了十幾日,現在恐怕才剛進西安府,現在就說這些話也太早了。」

    「這怎麼能叫早。」柳素娘出乎意料地嚴肅了臉,鄭而重之地說,「十年前北地犯邊,北邊燕趙齊等地都在打仗,還不是靠了燕王一人,逐漸平定各地戰亂。前幾年京中大亂,沒有燕王及時入京勤王,指不定如今是什麼場景。燕王的功績,整個大周都記在心中。我和相公雖為籍籍無名之輩,但也真心敬仰燕王。如今西北又遭逢天災,燕王不顧年關嚴寒,甚至狠心留下有孕的王妃,親自去西北賑災,他此舉不知又要救多少百姓。燕王高義,令人景仰。我這樣說並不是為了討巧或是奉承,這實在是我的真心話。」

    柳素娘這一番話說得鄭重,林未晞也不由端正起來。她看了柳素娘一會,慢慢笑道:「素娘之言重逾千鈞,我代王爺謝過素娘和申明洲的信任。你平日看著文文弱弱,也不愛出門交際,沒想到對政事倒有見第。」

    柳素娘猛地被誇讚,臉頰泛紅,靦腆地笑了:「不過是聽相公說了些,我胡亂學來而已,哪當得起王妃的贊。」

    「怎麼當不起。素娘雖為女子,但巾幗不讓鬚眉,見第之犀利讓人自愧弗如。」林未晞此話發自真心,怪不得前世柳素娘去世多年後申明洲都沒有續娶,依然對柳素娘一往情深,想必他們夫婦時常討論政事,彼此心意相通互為知己,這樣的感情簡直可遇不可求。

    即便在自己後院,周圍空無一人,她們也不好談太多時事。林未晞和柳素娘心照不宣,很快轉了話題:「你今日出來,將幾個孩子都留給申明洲,沒問題嗎?」

    「能有什麼問題。」柳素娘十分放心,「那幾個小沒良心的很喜歡纏著他們爹,也不想想到底是誰把他們生出來的。我也不想時常待著家裡,好像我除了家裡,就沒地方能去了一樣。別管他們,我們自在說話。反倒是你,這幾日王府中只有你一人,即便有奴僕在,也太辛苦了。」

    「我能有什麼辛苦。」林未晞笑道。若按天書中的軌跡,柳素娘在前年端午時被趙王推下水池,就此一身兩命,早早去世了。這一世因為林未晞及時拉了柳素娘一把,她沒有落下水池,也平安產下孩子,申明洲的夫人自然也沒有韓家那個女兒什麼事。如今林未晞看著他們一家和樂融融,心裡默默道了句真好。

    柳素娘見林未晞雖然笑著,但是笑容中似有孤寂。柳素娘心裡瞭然,燕王妃嘴上不說,可是燕王離京,她心裡還是很思念的吧。說來也是,哪個女子懷孕的時候不想讓丈夫陪著呢,何況林未晞還是頭一胎,他們夫妻的感情又向來很好。

    柳素娘也不知道該怎麼勸,她雖然斬釘截鐵地說在林未晞生產前燕王一定能趕回來,但是雪災之後恐有瘟疫,燕王要防著疫病,還要防著各地嘩變,誰敢真放準話說燕王四月就能回來。柳素娘心裡憐惜,林未晞對她本就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她是燕王的妻子,柳素娘夫妻二人都很敬重林未晞。現在看到精緻漂亮宛如仙娥的燕王妃露出寂寥之態,柳素娘這個女人都覺得受不了。

    柳素娘引著林未晞往孩子的方向說,柳素娘已經育有一兒一女,她說起育兒經來簡直滔滔不絕,林未晞不知不覺也被帶進去了。

    說起孩子,林未晞的神色果然精神許多,柳素娘漸漸放了心。她們倆正在說話,突然看到小徑另一頭走來一個人影。大雪天滿目皆白,唯獨此人穿了一身桃紅,在一片銀裝素裹中說不出的打眼。

    林未晞看到這個人也奇怪了,她問旁邊的侍女:「這是誰?」

    「回王妃,這是世子新帶回府的娘子。」

    顧呈曜的妾?林未晞驚訝,什麼時候的事,她這個王府主母兼繼母怎麼一點都不知道?隨著來人走進,她的臉也呈現在眾人面前。林未晞看到對方臉的時候,臉色就倏地沉了下去。

    這個妾室,長得和她前世十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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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生產

    林未晞看到從小徑上走過來的那個女子, 臉倏地沉下。

    雖然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是這個女子眼睛大, 鼻樑高挺, 光看上半張臉,確實有幾分高熙的模樣。林未晞再想到這是顧呈曜帶回來的女人,還遮遮掩掩不讓她知道, 她怎麼能不來火。

    宛月看到這位鷺娘的時候就覺得不妙,等瞥見林未晞表情不善,她心裡緊了緊,趕緊走下台階,對著外面隨侍的小丫鬟揮手:「王妃會客,誰讓你們放閒雜人等進來的?」

    丫鬟們慌慌忙忙去拉鷺娘出去,但是鷺娘卻不肯配合。她穿著一聲桃紅的襖裙,髮髻輓得極高, 在白淨的雪地上簡直扎眼的厲害:「王妃母親,奴家是世子帶回來的,還沒來給您請安呢。」

    林未晞臉色冰冷,柳素娘看著也覺得尷尬。她早就聽說燕王府的世子妃突然看破紅塵, 搬進佛堂給婆母祈福去了。哪家的女眷好好的富貴日子不享, 非要進六根清靜之地侍奉佛祖呢?這一看就是托詞。可是這個話題在京中已然成為禁忌, 再好八卦的夫人太太也不敢閒話這些。燕王府世子妃進佛堂是在王妃受驚動了胎氣之後,而且聽說英國公府的老夫人來了燕王府一趟, 回去就氣病了。種種跡象聯繫在一起, 恐怕世子妃被幽禁的原因很可能和王妃有關, 說不定驚馬一事就很有門道。

    聯想到此處誰都是一身汗,哪裡還敢深究下去。年關時女眷們再聚會,歌舞昇平心照不宣,全部都笑著拜年,對曾經大出風頭的燕王世子妃高然一個字都不提了。

    彷彿京城裡,從來就沒有這號人。

    現在柳素娘迎面撞到世子顧呈曜新買的妾室,似乎又印證了京城中默而不宣的猜測,可想而知柳素娘有多麼尷尬。另一邊丫鬟們半是勸半是挾,攙著鷺娘快出去了。等人再也看不到後,宛月低著頭和林未晞請罪:「奴婢失職,放閒人進來衝撞了王妃和柳太太,請王妃降罪。」

    任何一個正經人家都不會讓妾室出面迎客,在待客時突然跑進來一個一身桃粉、說不清身份的女人,對前來做客的夫人來說已經算是失禮了。柳素娘趕緊笑著圓場:「無妨,對方有意為之,你們安排的再周密也攔不住。正好坐得久了,我有點乏,再加上王妃不能受寒,我們這就回去吧。」

    當著柳素娘的面,林未晞並沒有多說什麼,淺笑著帶著柳素娘回正院。等柳素娘一離開,林未晞的臉色立刻冷下來:「今日是怎麼回事?」

    宛月上前一步跪在地上,低頭道:「稟王妃,奴婢本來在小道上安排了人手,可是花園大,再加上下了雪,守路的婆子沒看到鷺娘,就讓她給闖進來了。是奴婢失職,請王妃降罪。」

    燕王府的花園佔地廣闊,如今冬天百木蕭條,越發空曠得厲害。花園的路四通八達,如果有人瞅好了要混進來,光憑入口的幾個婆子怎麼攔得住呢?何況在自己府裡,宛月的重心本也不是把守關卡,她將更多的人手安排在王妃身邊,小心看護著林未晞。

    誰也沒想到,這個沒名沒分的女子竟然這樣大膽,敢當眾穿桃紅,還大咧咧跑到林未晞跟前來。林未晞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全怪宛月,她罰了宛月三個月俸祿,就讓宛月起來了。

    「她叫鷺娘?」

    宛星為難,盡量小心翼翼地回話:「是。世子將她帶回來的時候沒說是什麼名分,下面人不敢擅作主張,就暫且鷺娘鷺娘的叫著。」

    顧呈曜將人帶回來,卻不說這是妾室還是通房或者就是一個普通的歌姬玩物,青松園的丫鬟們剛經歷了世子妃的大劫,現在都人心惶惶,哪裡還敢隨便應承。她們怕叫的高了惹主子不悅,但是又委實不能喊為姑娘,只好取了女子名字中的一個字,模模糊糊喊鷺娘。

    「她是什麼人?什麼時候進的王府?」說到這裡林未晞簡直氣不打一處來,顧呈曜這是什麼意思?一言不發地找了一個眉目和高然很像的女子回來,卻又偷偷摸摸的不讓林未晞知道。他這是想噁心誰?

    宛月越發謹慎,屏息搖了搖頭,就垂著眼睛不肯再說了。林未晞知道和宛月也問不出什麼,這事若真要問,得去問正主。

    今日匆匆一見,這位鷺娘滿身桃紅,頭上髮髻挑的高高的,上面還簪了金髮釵。只有正妻才能穿正紅大紅,而鷺娘穿了明亮艷麗只比正紅矮一個色調的桃紅,可見其氣焰張揚,心氣兒高得很。鷺娘不過一個無名無分買回來的女子,她哪裡來的底氣這樣張揚,幾乎是明目張膽地挑釁正妻的顏面?

    緣由只能出自男主子身上。必然是某位尊貴的主子給了她什麼錯覺,才讓她覺得自己殊為受寵,正巧世子的正妻被打入冷宮,或許她可以奮力一搏,給自己博個側妃乃至正妃的前程回來,所以鷺娘才招招搖搖地來找林未晞,還妄圖給林未晞磕頭,從林未晞這裡過了明路。

    真是好大的膽子。

    「成何體統。」林未晞氣得不輕,她手砰地拍在桌面上,滿屋子的人都斂氣屏息,訥訥不敢言語。林未晞當然生氣,可是她自己也清楚,她氣並不是因為顧呈曜胡鬧般領了個女人回來,也不是因為顧呈曜無原則寵愛姬妾,壞了體面規矩。她氣的,是那個女子長相像高熙。

    這並不是林未晞自戀,而是因為那張臉她在鏡子裡看了十七年,她哪裡認不出來自己前世的長相。雖然整體感覺完全不同,可是遮住嘴和下巴,光看上半張臉,乍然之下很容易產生錯覺。

    這讓林未晞產生一種被冒犯的感覺。

    可是正因為她清楚,她才沒辦法說。她為什麼會見過高熙?就算她知道那是高熙,可是世子思念亡妻,找一個眉目相似的女人回來寵著,關林未晞這個繼母什麼事?

    林未晞氣了半響,還是覺得糟心極了。最終她只能沉下臉,十分不耐地和宛月說:「傳話給世子,他願意納小就納,願意寵著縱著也無所謂。可是讓他記住,一旦出了他那個院子,就管好他的女人。再敢像今日這樣衝到我面前,就別怪我辣手摧花,對他的心尖尖們不客氣了。」

    宛月低著頭聽命,聽到這話,宛月眼眸往下垂了垂,低聲應諾。

    宛星就沒有宛月那麼多心思,她見林未晞心情不好,討好地端了柑橘過來剝:「王妃,新上貢的柑橘,您嘗嘗?」

    林未晞哪裡有胃口,她掃了一眼,說:「先放著吧。」

    宛星默默地給林未晞剝橘子,她將剔乾淨的橘瓣放在水青色瓷盤上,一邊無意識地嘟囔:「他們就是看著王爺不在罷了。若是王爺現在在府中,誰敢讓您生氣?」

    提起顧徽彥,林未晞的憤怒果然減弱,轉而變得惆悵茫然。顧徽彥離開已經半個月了,距離她待產不到三個月,顧徽彥真的趕得回來嗎?

    顧徽彥走到時候非常急,匆匆就傳話說他要出遠門。等林未晞將他的行裝打包好,都沒有說私房話的功夫,他就帶著人走了。而當著那麼多下人家臣的面,林未晞又不可能和他說生產之類的事情。

    所以顧徽彥到底知不知道她會在四月待產呢?林未晞滿心都是低落,她當然可以寫信告訴他,可是顧徽彥走之前,和她還是不冷不淡的呢。何況顧徽彥這趟出門當真是有正事在身,林未晞貿貿然寄信過去催他早歸,這叫什麼事。

    「王妃?」

    林未晞回過神,看到宛星正關切地望著她。林未晞這才發覺自己已經發怔很久了。

    林未晞突然就湧上一股氣,她低聲道:「愛回來不回來,反正長子的出生沒趕上,再錯過一個又不是什麼稀罕事。你不回來,我就自己給他取名字。」

    宛星沒聽清林未晞說什麼,但是看王妃臉色,想必她們還是不知道為好。宛星嘿嘿賠笑,不敢插嘴。

    沒有家主的日子過得極緩慢又極迅速,緩慢是因為林未晞每天都是怏怏的,似乎每一天都沒有區別,迅速是因為她還沒有察覺,時間就已經到了三月。

    林未晞行動已經非常不便,出行必然需要人扶著。然而她肚子大的厲害,腰肢卻依然纖細。顧呈曜今日照規矩來請安,進來時正好看到林未晞由丫鬟扶著在院子中走動。她肚子已經高高隆起,可是腰肢卻細的出奇,顧呈曜幾乎捏了一把冷汗,他生怕旁邊的下人稍不小心,就把林未晞的腰折斷了。

    顧呈曜眼睛跟在林未晞身上,不由就帶出幾分急切。宛月隨行在林未晞身側,聽到世子到的時候她就警醒起來,等看到顧呈曜此時的神情,她心裡沉了沉,立即走過來,清清脆脆地喊了聲:「世子萬福。」

    清亮的女聲一下子就把顧呈曜的思緒拉回來,他看到面前的丫鬟正警惕地看著自己。顧呈曜只是瞥了一眼,隨即不著聲色地從宛月身邊走過,停在五步遠的位置,疏離穩妥地給林未晞行禮:「兒臣給母親請安。」

    高堂俱在,顧呈曜也身體健康,沒道理缺席每日的晨昏定省。往日林未晞都特意躲開,顧呈曜來請安的時候,隔著窗戶說句話,就算請安結束。但是今日時間安排的不巧,竟然迎面撞上了。

    林未晞面色淡淡的,隨意點了下頭就別開臉,經此一事,她也沒心情在院子裡走路以保證生產順利了,她讓宛星扶著她往屋內走。

    按照往常,顧呈曜現在就可以轉身走了。可是今日不知為何,顧呈曜卻想再多留一會,他面色如常地跟著林未晞走進正屋,身後宛月的視線幾乎要在他背上灼出一個洞來。

    「母親近來可好?弟弟妹妹可有鬧您?」

    林未晞奇怪地抬頭看了顧呈曜一眼,說:「尚好,世子有心了。」

    顧呈曜頓了頓,又問:「聽說,最近母親胃口不好,幾乎都不怎麼吃東西了?」

    林未晞害喜的時候沒多大的反應,沒想到到了臨產這段時間反而噁心的厲害,看什麼都沒有胃口。可是誰都知道,林未晞這段時間是不能缺了力氣的。

    林未晞還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語氣冰涼:「哪個人這樣多事,到你面前說這些?」

    顧呈曜有些無奈,林未晞從來都是這樣任性,她自己身體不好,人人都為她提著心,她自己卻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顧呈曜不敢刺激她,只能順著說:「並沒有人多嘴。你生產是我們王府最大的事,全府人都不敢放鬆,哪還需要別人特意提醒?你身骨弱,聽說女子生產又是極耗氣血的活,你現在不好好吃東西,到時候哪有力氣?」

    這些話林未晞已經聽過許多遍了,她隨意地「嗯」了一聲,甚至連頭都沒有抬。顧呈曜滿腔關切,卻彷彿打在了空氣中。

    顧呈曜不由自嘲地笑,今時不同往日,任他說再多關心的話,林未晞連聽都懶得聽,更遑論入耳。恐怕這番話唯有從父親嘴裡說出來,林未晞才能多少聽進去些吧。

    他知道他的感情不合時宜且毫無用處,反而會將林未晞置於危機之中。顧呈曜也決心掩埋這一切,他們都應該有新的人生。可是無論他下了多少次決心,等聽到下人無意中說起王妃胃口不好,這幾日晚飯幾乎沒動的話時,他還是拗不過自己的內心,想親自過來看看。

    他給自己找了藉口,他只是過來看林未晞一眼。可是等真的見到了人,他卻又想和她多待一會,勸她好好吃飯,保重身體。

    林未晞送客的意思非常明顯,但是顧呈曜卻在她身前靜默良久,許久都沒有動身的意思。林未晞眼珠子清凌凌地落在顧呈曜身上,輕飄飄落了一眼:「世子,你還有事?」

    顧呈曜原地站了片刻,突然露出一個很無奈的笑,說它是笑或許都勉強了:「你說的不錯,你果然看到這一天了。」

    什麼?林未晞疑惑地轉過頭,然而她卻沒有看到顧呈曜的神情。顧呈曜別過臉,刻意看著窗外生機勃勃的春景:「父親前日送回信來,晉陝兩地已經安排妥當,他應當很快就能回來了。」

    父親要回來了,她也能真正安心了。

    這次顧呈曜沒有等林未晞的回答,不等她反應,就快步朝外走了。

    林未晞當然覺得莫名其妙,她只當顧呈曜發瘋,並沒有把先前那句話放在心上。如今已是三月末,京城處處繁花點綴,春風清涼又柔軟。按照燕王前幾日送回來的信,他應該在四月初抵京,剛好能趕上林未晞生產。

    可是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巧,和顧呈曜談話當天傍晚,林未晞突然覺得肚子痛,隨後陣痛漸漸強烈,甚至連站都站不穩了。早就備好的穩婆過來看了看,神情嚴肅地說:「王妃恐怕要發動了。」

    宛星簡直震驚:「可是離算好的時間還有半個月!」

    「女子生產各有各的情況,早發動半個月再常見不過。」穩婆說著就急急忙忙往外走,「快去叫人過來,恐怕王妃就在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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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明珠

    穩婆說完這話, 院子裡的丫鬟明顯慌了:「王爺不在府中, 去請什麼人過來?」

    宛月回過神來,急忙說:「趕緊去壽康大長公主府上叫人, 大長公主見多識廣, 肯定有主意。還有申府柳娘子,她生過兩個孩子, 應該也知道該怎麼辦。」

    「但是馬上就要宵禁,我們現在出府恐怕來不及……」

    「都夠了。」林未晞又一陣陣痛過去,現在臉都是刷白刷白的。她額間綴著細密的汗珠, 面無血色, 一看就知疼得厲害。林未晞幾乎是強撐著說:「天色已晚, 不必去叨擾大長公主和柳素娘了,王府裡生產的東西已經準備了許久,該有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兩個穩婆也是經驗老道之輩。你們一會聽穩婆的話, 就這樣接生吧。」

    「王妃……」

    高然被關進佛堂,燕王也不在府中, 現在林未晞即將臨盆, 一下子王府中連個主事的人都沒了,丫鬟們難免心慌。好在林未晞平日對她們要求甚嚴, 即使在這種場合,丫鬟們各處跑著去端剪刀燒熱水, 緊張但有序, 沒一個呈現亂態。

    顧呈曜照常在書房讀書, 今日不知為何,他許久都沒法靜下心。他聽到外面的丫鬟跑來跑去,腳步聲很大,顧呈曜推開門問:「怎麼了?」

    「王妃突然陣痛,現在已經進產房了。」

    顧呈曜狠狠驚了一下,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沒人來告訴她?林未晞就打算自己來做嗎?

    顧呈曜趕緊往主院走,他和林未晞年齡相近,繼母臨盆的時候他這個繼子過去實在怪異,可是人命關天,多少女子就是在生產時去鬼門關轉了一圈,此後便沒有熬過來。和林未晞的安危相比,避嫌算得了什麼。

    顧呈曜到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林未晞由人扶著走進專門預備的產房,即使這種時候,林未晞都執意在地上走動,不肯輕易躺下。顧呈曜嘴脣動了動,他手抬起一小半,又緊握著放下。林未晞是他的繼母,即將出世的是他的弟弟或者妹妹,他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立場囑咐林未晞不要怕。

    自從顧呈曜出現後,院子裡跑動的丫鬟們明顯有底氣許多。雖然顧呈曜並不能做主林未晞的事,可是庭中站著一個主子,多少能讓人心安。顧呈曜站著初春的庭院中,頭一次覺得時間過得這樣慢。

    他也才十八、九歲,雖然有過兩段婚姻,但是都不長久,生孩子這種陣仗更是聞所未聞。他只聽說過女子臨盆十分凶險,孩子胎象不好,或者熬得時間久了會難產血崩等等。然而這些隻言片語的聽聞,越發加重了顧呈曜的心慌。

    天色漸漸轉成蒼藍的黛色,西方的紅暈也看不見了。三月的傍晚尤其舒服,風濕潤又清涼,隱隱還夾帶著玉蘭的香氣,若在文人眼中,這大概又是一個讓人詩興大發的閒適春夜。但是顧呈曜卻完全注意不到的外界環境,他全部心神都在前方。產房裡的動靜委實算不上樂觀,呼喊聲、跑動聲不絕於耳,光聽著,顧呈曜就覺得她一定很痛。

    她其實,是一個很怕疼的人。

    顧呈曜思緒胡亂馳騁,突然聽到後面傳來規整有力的腳步聲,整個王府彷彿都因此振奮起來。顧呈曜心情一凜,趕緊回頭,果然是燕王回來了。

    「父親。」

    庭院中下人們又驚又喜,端著水盆的丫鬟立刻將手上的東西放在一邊,跪在地上深深將額頭貼地:「王爺!」

    顧徽彥隨意點點頭,眼睛都沒有看向其他人,而是徑直落在大門緊閉的產房上:「她已經進去了?」

    「回王爺的話,王妃已經進產房半個時辰了。」

    顧徽彥眼睛落在房門上,臉上的神情冷凝。他現在還穿著墨黑色的朝服,身上的日月走獸絢麗又濃重,或許是因為剛趕路回來,顧徽彥的氣勢猶帶著在山陝兩地的凌厲威沉:「不是說應當是四月中旬麼,怎麼會提早這麼多?」

    丫鬟搖頭說不知,顧徽彥沉著臉擺擺手,示意她們去做自己的事。

    顧徽彥提早回來,雖然他一言未發,可是整個庭院中的氣場頓時不一樣了。這種無形的改變,遠非顧呈曜能及。

    顧呈曜默默低下頭,攥緊了方才沒有伸出去的那隻手。這段時間父親不在府中,他每日晨昏定省,雖然大多數情況都見不到林未晞,可是這卻給了他一種錯覺,或許,日子一直這樣清淨又規律地過下去也好。林未晞突然早產臨盆,顧呈曜第一時間趕到現場,隔著一扇們,林未晞在裡面,而他在外面焦急地等。這也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亂感。

    但是現在,所有的虛妄和錯覺都被人強力粉碎。顧徽彥回來了。

    他只是站在那裡,都不需要說什麼,就已經成為所有人的主心骨。想必丫鬟們已經把消息傳到產房裡,穩婆的聲音明顯有節奏很多,顯然是產婦的情緒穩定了。

    天上的蒼藍轉成深黛,又漸漸變成墨黑。漫天星子出現在天幕中,林未晞進產房,已經三個時辰了。

    顧徽彥看著從產房裡端出來的一盆盆血水,帶兵打仗這麼多年,第一次感到頭暈心悸。

    「這都是她的血?」

    端著血盆的丫鬟停下腳步,就著這個姿勢匆匆行了一禮:「回王爺,不完全是,盆裡本來就有熱水的。」

    但即使這樣也夠嚇人了,回話的小丫鬟急匆匆跑遠,一會端了盆新的熱水回來。顧徽彥看著身邊這些人來來去去,在他雖不算長但也勉強能說風風雨雨的半生中,頭一次感到害怕。

    他當日匆匆離京,誠然是關中情形不樂觀,他急著去處理災情,可是也有一小部分因素,是他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林未晞。索性藉著賑災之名避出去,他想,他需要冷靜一段時間。

    在西安府時,救濟災民,調動糧草,重建屋舍,還有噴灑藥物、防備大災後的大疫,每日都有辦不完的事等著他,顧徽彥絕對沒什麼時間胡思亂想。可是夜深人靜時,他坐在總督府衙,思緒總是會不受控地飄到林未晞身上。他走的時候林未晞正在孕吐,不知道現在好了些沒有,聽說女子懷孕後期會抽筋,有時候一整夜都睡不好,而他卻不負責任地拋下她走了……

    林未晞從來沒給他寫過信,可是顧徽彥卻對林未晞的動態瞭如指掌。後來他看到在親信在信中說,王妃月份漸大,胃口反而卻一落千丈,這幾日連飯都吃不下。

    顧徽彥接到信不知道有多生氣,他才幾天不在,林未晞又不好好吃飯了,她甚至敢明目張膽地不用晚膳。要不是他專程留了人盯著,恐怕林未晞又會威脅丫鬟,將這件事輕描淡寫地掀過,然後等到他回去,一點都不會知道林未晞幹過什麼。

    顧徽彥終於坐不住了,他每日的公務本來就繁重,那幾日愈發壓得極致,總督府上下都被支使得連軸轉。顧徽彥快打點好雪災之事,剩下重建屋舍之類的事情就是水磨工夫,顧徽彥將這些留給地方官,他又安排了幾個親信從旁協助,或者說督查,自己則趕緊回京。

    然而饒是他提前了半個月回京,還是差點沒趕上林未晞臨盆。

    現在看著這一盆盆血水,以及產房裡令人心悸的叫聲,顧徽彥感到一股席捲而來的後怕。女子生產多麼危險他早有耳聞,有難產血崩的,有產後留下病症的,也有因為生產徹底傷了身子的……林林總總,顧徽彥簡直不敢想,如果林未晞也出現什麼意外,就此永遠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他要怎麼辦。

    相比之下,顧徽彥離京前的那些憤怒,那些震驚,都不算什麼了。他竟然因為這些事就離開林未晞,將她獨自一人留在這種險境中,如果他今夜沒有趕回來,如果林未晞出現什麼意外,他將一輩子沒法原諒自己。

    突然產房裡躁動起來,穩婆的聲音明顯急促很多:「王妃使力,已經看到頭了……快給王妃含參片!使力……出來了,出來了!」

    顧徽彥和顧呈曜精神都是一震,立刻將視線緊鎖到房門上。

    很快穩婆就推門出來了,她懷裡抱著一個裹得嚴嚴實實的嬰兒,笑著道喜:「恭喜燕王,是個千金。」

    是個女兒?

    穩婆將小小的嬰孩放到顧徽彥面前,顧徽彥幾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慎之又慎地,在她的臉上碰了碰。

    其實顧徽彥不確定有沒有碰到,但是感受到她濕熱的,還帶著母親體溫的呼吸時,顧徽彥突然就心軟得一塌糊塗。

    這是他們的女兒,他和林未晞的女兒。他半生戎馬,卻在而立之齡,收到了一份這樣珍貴的禮物。

    穩婆本來還擔心王妃生出一個女兒來,這種王府大院會不會不喜。可是等看到燕王珍而重之,想碰又不敢碰地凝望著這個小生命的時候,穩婆的心就安了。天潢貴胄和尋常百姓家怎麼能一樣,燕王的孩子,即使是個女兒也是千金郡主,熠熠明珠,她胡亂擔心這些做什麼。

    穩婆見燕王很喜歡這個孩子,當即放下心,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可不是燦爛麼,給王府接生,當家人對孩子的態度直接關係到她的賞錢呢。王婆喜笑顏開地說:「王爺看過了就得把孩子抱進去了,現在雖是三月天,包得也嚴實,可是也不敢讓她吹太久的風。」

    顧徽彥這才反應過來,對啊,她才剛出生,怎麼能吹風呢。即便正房下面全部都被屏風圍起來了,顧徽彥也總覺得外界的環境不安全,每一處都會威脅到他脆弱的女兒。穩婆又抱著孩子給顧呈曜看,而這時,顧徽彥突然發現不對:「王妃呢?怎麼不見她的聲音?」

    顧呈曜本來還沉浸在那個小生命的驚奇中,被顧徽彥這樣一說,他也頓時驚出一身的汗。

    穩婆被燕王的聲音嚇了一跳,她心道果然是上過戰場走過金鑾殿的人,剛才表現得再親和,動起真格來的時候還是嚇人不已。穩婆捂著心口,等心悸勁兒過去了,才能開口說話:「王妃太過勞累,已經睡過去了。」穩婆見顧徽彥表情不對,專門又補了一句:「王爺放心,王妃並無產後出血之兆,只是累暈了。」

    顧徽彥朝屋裡望去,還是覺得不能安心。他繞過眾人想進去,卻被下人們慌忙攔住:「王爺使不得,產房血氣重,會衝撞仕途的。」

    「我主導過從南到北十數場大戰,手上沾染的人命數都數不清,即便要衝撞,也是我身上的血煞衝撞別人。什麼產房不吉,我豈會在意這等無妄之言?」

    顧徽彥說完之後,就頭也不回地大步走進去了。產房裡混合著濕氣和血腥氣的味道撲面而來,顧徽彥看到床上的林未晞,心頓時緊緊揪起。

    她向來愛美,現在卻虛弱無依地倒在濡濕的被褥中,濕發一縷一縷黏在她的額角,面色蒼白,嘴脣乾裂,只在胸腔處微弱地起伏著。

    顧徽彥小心翼翼地捧起林未晞的手,放在脣邊,輕輕吻了一下。

    「晞兒,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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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復生

    燕王妃產下一女, 母女平安的消息速地傳播出去。如今已經宵禁, 恐怕等明天太陽一出來,京城所有人都會知道燕王府新得了一位郡主。

    燕王戎馬半生, 南征北戰, 世子也從小孤零零長大,他們兩人對這個新出生的、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小郡主如何寵愛, 可想而知。

    顧徽彥從產房出來,將空間讓給女眷。林未晞剛生產完,有許多地方需要丫鬟們去收拾, 他繼續待在屋裡只會徒添麻煩。顧徽彥出來時, 正好看到顧呈曜抱著小郡主站在屏風後,小心地逗弄著。小姑娘可能是餓了,握住顧呈曜的手指, 哇哇地哭了起來。顧呈曜表情立刻變得又疼又愛,他許是沒聽到聲音, 下意識地抬頭望產房的方向看了一眼。

    顧徽彥將一切都落在眼底,他神色不動, 等奶娘將女兒抱走後,他才緩慢地,無聲地走出去。

    「她一進產房, 你就趕過來了?」

    顧呈曜這時才發現顧徽彥已經出來了, 顧呈曜心中一凜, 父親什麼時候出來的?他方才看到了多少?顧呈曜的臉緊緊繃著, 恐怕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他的聲音緊繃又防備:「聽到丫鬟傳信,兒臣想著這裡不能沒有主事的人,就冒昧過來了。」

    顧徽彥不辨所以地笑了笑,聲音雖然平緩,可是他的眼神中卻似有漩渦,本能地讓人覺得危險:「你今日做得對,她的平安是最大的事。為了她的安全,其餘諸事都要讓步。」

    顧呈曜低頭,不知道這句話該應還是不該應。他總覺得父親似乎話中有話。

    顧徽彥卻沒心情了,他覷了眼天色,聲音沉沉不辨喜怒:「時間不早了,你也熬了半宿,回去吧。」

    「是。」

    顧呈曜給顧徽彥告了罪,就慢慢退下。等走出庭院後,顧呈曜才發現自己竟出了滿手的汗。

    他的心裡漫上一股沉甸甸的重量,這股重量漸漸勒緊,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林未晞這一覺睡得脫力,直到再也躺不住,四肢都因為睡太久而變得昏沉的時候,才悠悠轉醒。

    她手指剛動了動,手掌就立刻被人托住。她聽到有人在她耳邊輕聲問:「醒了?要喝水嗎?」

    林未晞費力睜開眼,朝著床邊的方向凝視許久,才認出來眼前的人:「王爺?」

    「是我,我回來了。」顧徽彥輕之又輕地將她的背托起來,小心地放到軟枕上,「你睡了許久,先喝些水潤潤喉嚨吧。」

    林未晞點頭,顧徽彥很快端來了清水,不知是不是一直溫著,水溫剛剛好。

    清水順著喉嚨劃入食道,乾涸感果然好了許多。林未晞嘴脣沾了水之後,如玫瑰花一般重新恢復活力。她只喝了一杯,就急急忙忙地握住顧徽彥的手腕,問:「孩子呢?」

    「在這裡。」顧徽彥將水放下,將小木床上的襁褓細緻地抱起來,交到林未晞手中,「她是個小郡主,很像你。」

    林未晞終於看到了自己懷胎十月生下來的寶貝。她將女兒抱在懷中,仔細看了又看,不知為何覺得想哭:「她真的好小。」

    「嗯。」顧徽彥伸手,溫熱的手指貼上她的眼睛,「不許哭,月子中哭對眼睛不好。」

    林未晞眨了眨眼,將淚意收回。纖長的眼睫毛從顧徽彥指腹上劃過,又酥又癢,幾乎能癢到人心裡去。

    顧徽彥放下手,繼續專注地,仔細地凝視著林未晞。然而林未晞現在並沒有空注意這些,她抱著女兒不斷地看,過了一會,嘴角細微地撇了撇:「哪裡像我了,我在你眼裡就是這樣的?」

    顧徽彥好笑地掃了她一眼,他轉過頭咳了一聲,還是忍不住笑意:「胡鬧,怎麼能這樣說女兒。」

    林未晞忽然就有些吃味,這才多大,就已經護著小的罵她了。然而林未晞雖然這樣說,她心裡卻對這個小姑娘視若珍寶,她放輕了呼吸,仔細看了好一會,說:「眼睛閉著看不出來,但是鼻子和下巴都像我。她還這麼小下巴就是尖尖的,可見有我,她以後一定是個美人胚子。」

    顧徽彥笑著看她:「對,多虧了王妃。」

    林未晞終於把孩子看過癮了,這才依依不捨地交給宛月,讓奶娘抱過去餵奶。顧徽彥心中輕輕歎了一聲,難得,他坐著這裡和她說了一刻鐘的話,她這還是第一眼看他。

    然而即使林未晞和顧徽彥面對面靠著,她的目光也頻頻朝門口溜去,和他說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的。過了許久,林未晞可算想起顧徽彥是有公務在身,關中的災情還不知道怎麼樣了。

    「王爺,你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可算想起來問了,顧徽彥面色沉穩,一點都看不出心裡已經計較了許久:「秦陝之事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剩下那些沒什麼難度,我就先行回來了。」

    林未晞算了算,問:「你比信裡說的早回來半個月,皇上和首輔那裡好交代嗎?」

    顧徽彥對此倒不在意,語氣淡淡:「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本來就是他們鬧出來的事,我親自去給他們善後,還想怎麼樣?」

    林未晞沒接話,她仔細看了顧徽彥好一會,突然噗嗤一笑:「你今天怎麼了,怎麼怨氣這麼大?」

    顧徽彥對她輕輕笑了笑,扶著林未晞躺下:「沒什麼。」他近乎歎息地說:「你不用擔心,好生休養吧。這次你受苦了,是我不對,拋下你一個人離開。」

    林未晞被放回床鋪,低聲嘟囔了一句:「我不想睡了。」

    「之前不好好吃飯,現在還想鬧脾氣?」顧徽彥說完,口氣又變得輕柔,「乖,坐月子最忌勞神,再睡一會吧。」

    林未晞只能睡下,產婦果然精力不濟,沒過多久,她臉頰微微歪著,又睡著了。

    顧徽彥靜靜看了一會,起身走到外面。未出行前的那些心結疏離,在兩人的刻意忽略下,似乎就這樣沉沒下去。

    高然坐在佛堂裡,眼神空洞地盯著身前的木魚。她隱約聽到些樂聲,慢了好幾拍,才剛反應過來一般抬起頭:「外面怎麼了,為什麼聽著這樣熱鬧?」

    不知是侍奉還是看管高然的丫鬟低著頭,話語簡略:「今日是小郡主的洗三宴。」

    「洗三?」高然頓了頓,問,「她生了個女兒?」

    丫鬟低頭不語,看樣子並不願意和高然說太多的話。高然也不執著答案,她目光回到面前的木魚上,過了一會,突然輕輕地、慢慢地笑了起來。笑聲是那樣輕柔縹緲,簡直聽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她竟然生了個女兒,她竟然生了女兒。」高然笑著笑著眼中就落下淚來,她冒了那麼大的風險,不惜算計娘家,就是為了保住顧呈曜的世子之位。可是最後,林未晞卻生了個女兒出來。

    那麼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

    高然都覺得自己可笑,她孤注一擲,以為自己做的是破釜沉舟的勇事,可是最後的結果卻告訴她,她這一切不過是徒勞。林未晞懷的是女兒,日後除了一副嫁妝,並不會對顧呈曜有什麼影響。可是這一切都太遲了,高然已經被牽連入獄,還同時得罪了娘家和夫家。

    這個佛堂雖然還屬於王府,可是在高然看來,和監獄並無區別。

    高然聽著外面隱約的動靜,語氣悵然:「看樣子,今天應該很熱鬧吧。」

    丫鬟沒有回答,可是高然本也不是問句。她方才聽到的禮炮聲,便是恭迎聖上所行的禮節,皇帝不可能出宮,但是他身邊的太監就代表了他本尊。深宮裡的皇上竟然都派人送了洗三禮,其餘公侯朝臣,便不必說了。

    高然忍不住喃喃:「不過一個賠錢的丫頭,至於嗎?」

    丫鬟有命在身,並不搭理高然的話。可是饒是如此,丫鬟聽到這句話也忍不住想懟:「即便是個女孩,那也是我們王府的郡主,燕地的掌上明珠。天下有男便有女,陰陽相協才是倫常。世子妃自己便是女子,你的姐妹、母親、親朋亦是女流,何故對生女兒這樣看不上?」

    高然冷了臉,不屑地說:「你懂什麼。」這個丫鬟天生就是伺候人的命,她怎麼能懂,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女人想要往上爬,年輕時靠的是男人,之後就得靠兒子。生個女兒有什麼用?

    不光是高然,丫鬟也覺得這位廢世子妃簡直不可理喻。兩人相看兩生厭,沒過多久,丫鬟就出去打理常務了,空寂的佛堂裡只剩下高然一人。

    高然跪坐在莆墊上,一下一下地敲擊著木魚。咚,咚,咚的聲音迴響在高而冷的佛堂裡,供桌上的佛祖高高在上,悲天憫人地俯瞰著人間七苦。

    高然的思緒,彷彿也隨著木魚聲變得清晰起來。

    從前眼中繁花灼錦,人間煙雲來來往往,她的眼睛彷彿也被著錦繡富貴矇住了。直到她來到佛堂,每日看得只有經書,聽得只有風聲,她有很多很多時間,可以一天只琢磨一件事。一天琢磨不出來,那就兩天,三天,一直到想明白為止。

    就這樣翻來覆去往死裡琢磨,高然終於發現一些從前沒有注意過的問題。

    比如林未晞明明長在窮鄉僻壤,為什麼她對琴棋書畫並不陌生,甚至第一次上手五子棋就打敗了天時地利佔盡的高然?比如她為什麼對燕王府那樣熟稔,走在綠瓦紅牆、處處都是帝王氣象裡的王府中,三品官家的小姐都會驚惶,為什麼林未晞卻自然的宛如呼吸?

    再比如,英國公世子去世那天,林未晞的臉色何故那樣蒼白。她診出懷孕,這麼大的喜事,她為什麼依然穿素色。還有,她為什麼對韓氏輕蔑的近乎敵視,她為什麼要插手英國公府繼承人一事,她為什麼要舉薦高恪。要知道,這種別府家事,任誰都是避之不及,省的日後出現什麼問題,反而給自己惹了一身腥。

    林未晞為什麼要這樣做?

    單獨一條或許難以解釋,可是樁樁件件結合起來,答案只有一個。

    林未晞就是高熙。高然自己便是穿越的,怎麼就忘了死而復生的事情也可能發生在其他人身上呢。

    高然低低地笑了出來,笑聲沙啞低沉,迴盪在空寂蕭索的佛堂裡說不出的滲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她就說為什麼面對林未晞時總是覺得似曾相識,她就說為什麼顧呈曜總是控制不住的去看林未晞,她就說林未晞為什麼總是那樣針對她!

    高然手裡的木魚突然脫掌而出,光噹一聲砸在地上,發出極響亮的一聲。看守丫鬟被嚇了一跳,慌慌張張跑進來:「世子妃,你怎麼了?」

    高然眼睛定定看著地上咕嚕嚕直轉的木魚槌,眼睛黑沉沉的,仔細看卻沒有焦距。她的聲音似乎壓抑了巨大的情緒,一起一伏中,彷彿都有濃烈的墨汁在其中翻湧:「我要見林未晞。」

    丫鬟一頓,就你還想見王妃?做什麼春秋大夢呢。

    「你轉告她,如果她不來見我,她一定會後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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