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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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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九月流火] 我給前夫當繼母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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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20:52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許嫁

    高然心緊緊懸著,她一時竟然分辨不出來, 錢太后是在埋汰自己還是暗諷林未晞。

    誠然高然私自許嫁不對, 可是燕王和錢家二公子同時看上一個女人,對於男子來說衝冠一怒為紅顏是風流, 可是對於這個女子, 恐怕就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聲了。

    高然聽到自己名字的那一瞬間心驚肉跳, 等反應過來之後,她就慢慢放下心來。她眼珠子朝林未晞瞥了一眼, 裝作惶恐地低頭:「太后娘娘恕罪, 妾身那時一聽錢大太太為錢二公子提親, 錢二公子自然是良人,妾身沒有多想就應承下來,想著回去去和長輩說。沒想到妾身太過貪心, 只想著錢家是好人家,想為好姐妹應下, 反倒因為心急辦了錯事。」

    高然話裡話外都在暗示, 她聽錢大太太提議在前, 燕王定下林未晞在後。至於燕王為什麼這樣做,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那就往另一位主人公身上想。

    高然想誘導錢太后將林未晞視為紅顏禍水,最好給林未晞安個恃色勾引的罪名。林未晞聽到錢二的時候臉上的笑就淡了淡, 錢太后貴為太后, 說話不過腦子就罷了, 連高然也敢在她面前擺弄伎倆?

    高然還是學不乖, 看來昨日的熱水還是燙輕了。林未晞如今已經是燕王妃,婆母對媳婦的權力,遠非敬茶事孝這麼簡單。

    高然說完之後就一直盯著林未晞,可惜她要失望了,林未晞並沒有露出羞窘、難堪等神色,只是不緊不慢地笑了笑,道:「錢二公子的什麼事情,我怎麼不知呢?」

    林未晞的反問讓眾人都默了一下,錢太后誠然不會說話,但是她腦子再不好也不至於當著燕王妃的面說出,曾經高然悄悄將你許了別人,只是後來燕王傳過話來,這事才作罷了。

    林未晞依然天真自然地笑著,瞳孔中滿是純粹的好奇:「世子妃說了什麼?怎麼和錢二公子扯上了關係呢?我對這些事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太后娘娘您快給我說說,我都要好奇死了。」

    錢太后勉強笑了一下,轉而試探地問:「燕王妃不知道嗎?」

    「我該知道什麼?」林未晞笑著回過頭,黝黑的瞳孔清楚地倒映著高然的身影,「世子妃,你說,我該知道什麼?」

    高然說不出話來,她和林未晞的爭執在私下,除了她們兩人的丫鬟,還有誰知道呢?林未晞只要咬死了她一概不知,那高然根本沒有辦法證明什麼,反而會讓自己陷入不利。

    錢太后看著這婆媳二人的互動,林未晞一臉坦然地詢問,而世子妃看著卻有僵硬。錢太后琢磨出些味來,奇道:「燕王妃,你對你的婚事,之前竟然一點都不知道嗎?」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妾身當然聽大長公主的。」林未晞笑著說,「無媒苟合,奔者為妾,若是越過了父母長輩說媒,這是要被唾棄的。妾身即便再頑皮,也不敢做這種事。」

    人活一張嘴,做是一回事,說又是一回事,林未晞說這些話的時候目光湛湛,笑容坦然,看不出一點心虛的模樣。高然猜得不錯,當初是她和高然爭執後,被氣狠了,這才去顧徽彥面前衝動自薦。但是顧徽彥必然不會將這件事說這件事出來,林未晞當然也不會。高然竟敢拿這件事試圖威脅她,林未晞不修理她才怪了。

    林未晞認了壽康大長公主為乾祖母的事眾人皆知,錢太后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明白了,當初壽康的外孫女嫁給顧呈曜不也是壽康說媒麼,看來壽康自己子嗣不豐,便格外鍾愛燕王府。上次說了自己的外孫女,這次更是把剛認的乾孫女嫁給燕王,她的心思,也太明顯了。

    錢太后適當地腦補了一些前因後果後,就自以為看到了真相。這樣看來林未晞完全任由壽康擺佈,事前恐怕也不知道什麼,至於高然偷偷應承錢家,往好處想是不知道燕王和壽康大長公主的商議,往壞處想,就是不願意多一個婆婆,故而利用錢家了。

    錢太后看向高然的目光立馬變了,高然都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才片刻的功夫,太后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她?高然直覺出了亂子,正想說話修補一二,就被林未晞截過了話頭:「太后娘娘,您身上的這匹百蝠穿花圖真是喜氣,我還從沒見過呢。」

    錢太后近年越發迷信,總是喜歡把自己打扮的老氣橫秋,難為林未晞能一臉驚艷地說出讚美的話來。被一個長相極為漂亮的年輕姑娘稱讚衣物,任誰心裡都會自得,錢太后心中一喜,就和林未晞絮絮說起福氣、菩薩等事來。

    林未晞的嘴巴之利毋庸置疑,林未晞有心岔開高然,逗著錢太后說話,高然嘗試了好幾次都沒能突破林未晞的圍堵,向錢太后解釋方纔的事。畢竟她一個晚輩,能打斷婆婆說話還是太后說話?她都不敢,只能見縫插針地插話,但是又委實搶不過林未晞。

    高然連連失敗了好幾次後,心頭火起,只能咬著牙忍耐。然而她連臉上的神色都不敢被人看到,只好立刻低頭。

    林未晞引導著錢太后顛倒訂婚一事的前後順序後,就保持著笑意,一半心神防著高然,另一半刻意奉承錢太后有福。沒一會功夫,就逗得錢太后眉開眼笑。

    錢太后這一生最自豪的還真是自個兒後福綿長。錢太后曾是穆宗的皇后,只是因為姿色平庸,性情也很是老氣橫秋,並不得先帝穆宗寵愛,後面又憑空殺出了一個步貴妃,在多方擠壓下很受了些冷落。好在她熬過了建昭末年的動盪,燕王入京清君側,誅殺閹黨,步貴妃也自縊身亡,錢皇后可算是撥雲見日熬出了頭,跟著作了太后,可不是個有後福的麼。

    現在的皇帝並不是錢太后親生,她雖為中宮但無寵,故而多年無所出,後來建昭三年步貴妃進宮,之後迅速得寵,錢皇后幾乎被擠得無立錐之地。死氣沉沉如錢皇后也慌了,建昭五年一個宮女誕下皇長子,錢皇后顧不得嫡庶之分,趕緊抱過來親自撫養。事到如今,錢皇后也不指望自己生一個嫡子了,趕緊把皇長子收養過來自保才是。皇長子佔了長,養在她膝下也算半個嫡子,在正統上很佔優勢,錢皇后就指著這個孩子日後給自己養老了。可惜錢皇后算盤打得很好,然而世事弄人,就在同一年年末,步貴妃懷孕了。

    這可真是捅了大簍子,錢皇后每天盼著步貴妃流產,可是偏偏對方母子平安,隔年順順當當生下一個孩子,也是個皇子。步貴妃本就得寵,現在還生下皇兒,心裡的想法免不了變大了。步貴妃越發跋扈,整日纏著讓穆宗立皇次子為太子。一個是毫無感情的皇長子,一個是寵妃所生的次子,穆宗當真有心將皇位傳給皇次子,可是朝臣堅決不允,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皇長子並無殘疾,還自小由皇后撫養,顯然皇長子才是正統的太子人選。

    穆宗和朝臣就為此拉鋸起來。因為穆宗遲遲不決,朝中私鬥非常嚴重,步貴妃後來甚至勾結太監,大肆在朝中排除異己,殘害主張立皇長子的大臣。錢太后和皇長子那些年過的是什麼日子可想而知。建昭末年烏煙瘴氣,一切的轉折點,出自一場時疫。

    初春時分五毒盛行,時疫從京城流傳進宮中。皇次子不幸染疾,僅僅一個月就藥石無醫,急病死了。

    錢皇后差點就在坤寧宮燒起香來,這可真是菩薩開眼。拉鋸多年的太子之爭被迫作出決定,步貴妃痛失愛兒,當即就瘋了,越發肆無忌憚地排除異己,一時間奸宦橫行,漸漸連穆宗都沒法控制了。穆宗沒有辦法,只能寫密詔召燕王入京,平亂,誅奸黨,清朝政。步貴妃究竟是不是自縊,恐怕只有穆宗和燕王知道了。

    一錘定音,皇次子病死,步貴妃伏誅,宮中皇子僅剩下大皇子,現在就算大皇子是個傻子,朝臣也得把他輔佐成明君。穆宗經過這一番事心力大傷,沒熬多久就走了。臨終之前,穆宗立大皇子為太子,立顧徽彥、張孝濂、馮公公三位為輔政大臣,共同輔佐幼帝長大,直到親政。

    到如今已是元嘉五年,小皇帝登基五載,已經十二歲了。

    其實後面的朝事錢太后已經不關心了,後宮不得干政,錢太后也沒興趣操心。她已經成了全天下輩分最高、地位最尊崇的女人,前朝再怎麼變遷,還能牽扯到太后身上去?錢太后越發安心地待在後宮養老,整日不是吃齋念佛,就是召娘家嫂子進來說話。錢二公子和林未晞的事,就是錢家大太太帶進宮來的。

    那個時候外面已經傳出燕王娶妃的消息,錢家當然不敢和燕王搶女人,燕王又專門遞了話過來,錢二公子當時就嚇得不敢出門了。過了一段時間,等風聲漸漸平息後,錢家大太太就有些不舒坦了,明明燕王世子妃已經許了她準話,才過了幾天就被燕王攔截了,燕王府就這樣踩他們後戚錢家的臉面?

    錢大太太越想越不甘心,就進宮來和錢太后提了一嘴。錢太后只知道燕王要娶新妃,聽嫂子這樣一說,才知道原來新燕王妃林氏和二侄子還有這麼一樁糾纏。錢太后自然不會對燕王有什麼意見,當初皇帝繼位多虧了燕王一力扶持,初登基那會兒邊患又起,也是燕王率軍平亂。沒了燕王的兵力威懾,錢太后和皇帝不過是一對孤兒寡母,拿什麼壓制前朝的文臣武將?錢太后內心裡很仰仗燕王,怎麼會對燕王娶妃這種事指手畫腳。

    可是錢太后不敢怪燕王,卻並不妨礙她對這位不省事的新王妃有些想法。今日林氏進宮叩拜,錢太后本就存了考校一番的心思,她倒要見識見識,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能惹得她侄兒和燕王爭相求娶。

    不過現在這一番看來,這位燕王妃美貌果然,性格卻乖巧的很。穆宗在世時壽康大長公主甚得皇恩禮遇,幾乎比錢氏這個皇后還有面子。錢太后因此存下些芥蒂,現在風水輪流轉,錢太后絲毫不憚於用最陰暗的心思揣測壽康。依錢太后看,壽康多半是看中了林氏美貌,這才認做乾孫女,之後又想辦法讓林氏嫁給燕王,好以此穩固壽康和燕王府的關係。畢竟壽康的親外孫女死了,壽康著急也是情理之中。

    錢太后想到這裡神清氣爽,她不至於和壽康大長公主有仇,但是能看到曾經風光的公主不如自己,錢太后心裡說不上的高興,導致現在她看林未晞也很順眼。不過,錢太后瞅了高然一眼,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這樣溫溫婉婉的閨秀,竟然能幹出為阻止繼婆婆入門而另許人家的事。尤其可惡的是,她竟然暗算錢家的子侄!

    錢太后這時完全忘了是錢大太太先向高然提出的結親意向,反正錢家不敢和燕王對抗,那錢家丟失的臉面,都是因為別人!

    高然莫名其妙為錢大太太背了鍋,偏偏她還沒法解釋。從錢太后就能看出來錢家不是什麼拎得清的人家,高然簡直有口無處說,而有林未晞在,林未晞甚至都不會給高然開口的機會。

    高然一上午都是有口卻說不出話來,真是說不出的糟心。她正焦躁著,外面傳來唱喏聲:「皇上駕到。燕王到。」

    慈寧宮內嘩然,林未晞起身,躬身朝門口行禮。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在一堆人的簇擁下走入慈寧宮,他的身側正站著顧徽彥。皇帝進殿後環視一圈,忽然眼睛凝結在一個人身上:「燕王叔,這就是新的嬸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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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21:04 |只看該作者
第41章 皇恩

    小皇帝微歪了頭看向林未晞, 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被皇上好奇未必是件好事, 林未晞頭又低了低, 只露出一截修長的脖頸。顧徽彥朝林未晞看了一眼,接過話道:「正是家妻。」

    皇帝又好奇地看了好幾眼,才說:「免禮。」

    林未晞跟著眾人站起身, 皇帝上前給錢太后行禮。皇帝和燕王親至,座次當然要重排,林未晞藉著這個機會走到顧徽彥身側, 默默隱沒在燕王的氣勢下。

    顧呈曜也隨著顧徽彥、皇帝一道來拜訪太后。他看到林未晞一襲盛妝朝他的方向走來, 最後卻停在他的側前方, 站定。

    顧徽彥身穿玄色親王蟒服,林未晞一身正紅華麗嬌艷,顧徽彥高大修長, 林未晞身形裊裊,光從背影看, 這兩人站在一起說不出的協調。

    顧呈曜不知為何浮上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緒, 高然見林未晞自然而然地走到燕王身邊,她也不甘示弱走向顧呈曜。她站好後看到顧呈曜有些走神的樣子,忍不住低聲喚了一句:「世子?」

    顧呈曜驚醒, 看到高然正關切地望著他。顧呈曜溫和一笑,輕易地將心緒掩飾過去, 用眼神安撫高然:「我沒事。皇上還太后還在, 有什麼話回去再說。」

    高然當然是懂得這個道理的, 可是被顧呈曜這樣一說, 她不知為何就有些不高興,似乎在她期待中顧呈曜不應該是這種表現。高然想讓顧呈曜知道,方才林未晞如何端婆婆的款,如何刻意截她的話,如何假公濟私在太后面前詆毀她。可是現在,高然只能安靜地應下,然後低頭聽皇帝和燕王說話。

    皇帝八歲登基,一晃五載,等過了年皇帝也都十三了。十三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可是在皇家,已經是一個敏感的年齡了。

    慈寧宮地龍燒的很熱,宮殿中熏香浮動,溫暖如春,按理是很舒適的環境,可是滿室之中,竟然只有皇帝和顧徽彥兩人說話。

    其他人都大氣不敢喘地低頭候著,就連錢太后都收斂了方纔的絮叨,只是端著笑容坐在一邊,時不時點頭應和一二,但是卻沒法真的插入這場談話。林未晞只管坐在顧徽彥身邊當掛件,臉上笑容始終明艷,但是心裡卻有些走神。

    今年已經是元嘉五年十一月了,皇帝也已經十二週歲。如果她還是前世的世子妃,當然也會覺得如今朝堂歌舞昇平、國泰民安,可是林未晞看過那本天書,她知道後面的事情,並不是一帆風順。

    張首輔自執政以來,在外大刀闊斧改革,朝政大小事一把抓,在內還擔任著皇帝的老師,負責教導皇上仁義禮信。一個臣子做到這個地步,可謂是文人之至,曠古爍今。但是林未晞卻從天書中得知,張孝濂生時位極人臣,可是在死後,竟也難免歷代託孤大臣不得善終的下場,連屍骨都不得安生。後面甚至還興起討伐張孝濂的風潮,但凡張首輔推行的政策全部要否決,但凡是反對過張首輔的臣子,後續全部以忠烈有節之士起用,即便那個臣子其實只是個憤世嫉俗的草包。

    僅是天書中隻言片語,林未晞已經從中窺到那時的驚險轟烈。林未晞沒有涉足過朝政,她並不清楚大名鼎鼎的張首輔是什麼樣的人,可是張孝濂在位期間國庫稅收翻了數番是真的,朝廷法令嚴明是真的,然而張家大肆受賄是真的,張孝濂藉機排除異己、安插親信也是真的。這樣一個傳奇人物輪不到林未晞來評價,她關心的,其實只是燕王府而已。

    曾經她是世子妃,現在她成了燕王妃,她勢必要和燕王同生共死榮辱與共。先帝留下三位輔政大臣就是為了彼此牽制,燕王是宗親,手握重軍,威懾四海;馮公公是太監,看顧皇帝,牽制內閣;穆宗臨終前提拔張孝濂的初衷,想必是看中了張孝濂出眾的理政能力,想用他來防備燕王。燕王自己便姓顧,侄兒年幼,錢太后又不是個智商高的,萬一出點什麼事,恐怕龍椅就要換人坐了。

    可是沒想到,事情反而朝另一個極端的方向發展而去。燕王依舊規規矩矩,曾經最信任的張孝濂反而一家獨大。本朝無宰相,所有的摺子都要皇帝親自批復,事實上除了開國皇帝,沒一個皇帝能吃得消此等體力活。故而本朝設立了內閣,代替皇帝票擬,後來害怕內閣獨大,後面的皇帝又設了司禮監。內閣送上來的票擬,也就是初步處理方案,總得司禮監批了紅才能生效。如今的司禮監大太監,是馮公公。

    馮公公是看著皇帝長大的,還被皇帝親暱地稱作「馮大保」,無異於奶爸。馮公公也不知道怎麼和張首輔看對了眼,本來應該相互角力的兩個人,竟然彼此和諧的很,但凡是張首輔遞上來的摺子,馮公公看都不看,直接就批紅應允了。這樣一來,張首輔一手遮天,總攬朝政,也就不奇怪了。

    三足鼎立中另兩足其樂融融,燕王這另一端就至關重要了。燕王留京之後和張首輔關係還算融洽,至少表面上看來兩人相互尊重,乃君子之交。曾經林未晞也覺得顧徽彥和張首輔之間交情應當還不錯,可是大婚當日顧徽彥從酒宴上回來,眉間隱隱的焦灼卻展露出,這三位輔政大臣之間的真實關係或許並非外人所看到的那樣平靜。

    燕王都覺得棘手的事,林未晞不覺得自己能說出什麼高見來。她只是有些擔心,如果天書上說的是真的,等日後大肆清算張孝濂時,和張首輔關係尚好的燕王府會怎麼樣?下一任首輔申時行當政後又是什麼樣的情形?甚至揣測得更惡意一些,皇帝,在這件事中到底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年僅十二歲的小皇帝正坐著和燕王說話,他眉目俊秀,看著和善又無害。可是林未晞卻從心底裡湧上一股寒意。

    林未晞此刻終於意識到,那本天書雖然玄微,但也不過是一家之言罷了。那本書更像是站在高然角度上,將一切美化後的私人起居注。朝堂之波譎雲詭,黨爭內鬥之凶險,豈是一本書能概括的。

    或許,她也沒必要那樣把書裡的內容當回事。

    顧徽彥陪著皇帝到後宮來給太后請安,實際上是滿足皇帝想看一看林未晞的好奇心。那畢竟是皇帝,顧徽彥不好說什麼,等人見到了,顧徽彥見時間差不多,就立刻起身,帶著林未晞離開。

    見顧徽彥告辭,皇帝頗有些不捨得站起身,說道:「燕王叔,你難得進宮,怎麼不多坐一會?我還想讓王叔指點我馬術呢。」

    「今日主要是陪著家妻來向太后謝恩,如今時候不早,我等不好在內宮久待。若是皇上想練習騎射,不妨明日我再進宮,陪皇上練個盡興。」

    皇帝聽了後無奈地歎口氣:「燕王叔說的是。只是明日朕要去文華閣聽經筵,恐怕沒時間去校場了。」

    顧徽彥極短暫地停頓了一下,轉而又笑道:「張首輔對陛下盡心盡責,恪守師之職,這是國之幸事。」

    林未晞沒有錯過皇帝對燕王自稱「我」,也沒有錯過燕王只說張首輔對皇帝管教甚嚴是「國之幸事」,卻不發表私人意見。張首輔擔著皇帝老師之名,他也一心想為齊王朝培養出一個仁者明君來,故而對皇帝的管教十分繁瑣嚴苛,甚至連皇帝看什麼書練什麼字,下朝之後做什麼,也管之甚嚴。站在大人的角度上,張首輔這是為了皇帝好,可是站在十二三的少年角度上,恐怕就很討嫌了。

    皇帝依依不捨地送燕王出去,他又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說道:「王叔新婚燕爾,朕身為晚輩卻沒能到場慶賀,實在是不該。朕沒什麼見面禮,唯有一雙玉璧送給燕王嬸,望王嬸和王叔百年好合,琴瑟和鳴。」

    林未晞冷不防被點名,她還從沒和皇帝說過話,如此一來險些站不住:「萬歲,臣婦何德何能……」

    皇帝對著林未晞和氣地笑了笑,少年皮膚白皙,這樣一笑俊秀又乾淨:「王嬸不必如此,朕素來敬重燕王叔,這是朕給你們二位的新婚賀禮,嬸嬸收下就是。」

    林未晞看向顧徽彥,顧徽彥輕輕點頭,林未晞於是說:「謝陛下,陛下萬歲。」

    林未晞和顧徽彥站在前面與皇帝寒暄,高然和顧呈曜只能恭立在後面看著。高然一句話都不能說,她看著這兩人並肩而立的背影,心裡不知為何就想到,顧呈曜只是世子,別人說起他,總會稱他為燕王的兒子。高然曾經以這個身份而深深自傲,可是現在,她卻有些滋味難辨。

    就因為是燕王之子,所以高然只能站在身後,看著林未晞接受出面寒暄,和各種大人物談笑風生。這並不是因為林未晞有多麼靈巧,或者高然有多麼笨拙,林未晞能這樣,不過因為她是燕王妃,燕王新娶的妻子罷了。

    高然站在一臂之隔的地方,看著林未晞笑著謝恩,然後讓人收起帝王親賜的玉器。她和顧呈曜站在這裡,明明距離不過咫尺,卻彷彿隔了不可逾越的深溝。

    這道溝,是權勢,是地位,是輩分,也是燕王赫赫的戰功,皇帝都不得不依仗的十萬兵權。高然頭一次清晰地認識到,她這個世子妃所承擔的榮耀,並不是因為顧呈曜,而是因為燕王。

    從宮裡出來,林未晞和高然各自上了馬車,一路上俱都靜默。林未晞在思索天書,而高然盯著衣袖上世子妃品級的紋飾,微微出神。

    高然因為這件事,直到晚上吃飯時還有些心不在焉。今日晚上王府在一處吃飯,高然一直站在林未晞身後候著,丫鬟奉了新茶上來,高然輓起袖子,給林未晞倒茶。

    林未晞親眼看著曾經的好妹妹給她端茶送水,她默默欣賞了半響,等高然把茶捧到她跟前時,林未晞說:「我還不渴,不想喝茶。先放著吧。」

    高然手指緊了緊,凝芙等丫鬟也露出不忿之色。林未晞當然看出來了,她笑容不變,漫不經心地說:「世子妃手剛剛好,從前手好好的時候端茶都端不穩,現在手受傷,恐怕更使不上力了。先放著吧,這茶新燒好,我可不比世子妃,經不起燙。」

    林未晞真是無時無刻不在挑事,顧呈曜剛進門就聽到這一句,他眉梢抽了抽,下意識地朝身前的顧徽彥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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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示威

顧徽彥養氣功夫極好, 依然平靜如昔, 恍若什麼都沒有聽到。廳堂中的人看到燕王和世子來了,連忙請安, 林未晞聽到聲音也站起來,行禮道:“王爺。”

    顧徽彥很自然地扶住林未晞,林未晞的萬福禮施了一半, 只能隨著顧徽彥的力道站起來。屋裡其他人看到都有些驚訝,高然盯著燕王扶在林未晞胳膊上的手掌,不敢相信燕王竟然能做到這個程度。林未晞她何德何能?

    顧呈曜從兩人交疊的手上收回視線,斂目給林未晞問好:“母親。”

    林未晞也沒想到顧徽彥會當著眾人面扶她起來。妻者齊也, 負責傳承子嗣,主持中饋,丈夫要做的是尊敬, 而不是親昵。往常許多年林未晞一直是這樣理解的, 她從沒奢望過會有男子這樣用心地對待她。林未晞腦子沒法反應, 她有些懵地被顧徽彥牽到座位上, 和顧徽彥並肩而坐。

    顧呈曜也隨即落座。闔府一共四個主子, 高然的位置一下子尷尬了, 在場只有她不能坐, 媳婦伺候婆婆用膳天經地義,斷不能在婆婆未發話前大咧咧地坐下。

    可巧,高然還是在場唯一的傷員。菜餚端上飯桌後,高然執起筷子,作勢要給林未晞布菜。林未晞掃了她的手一眼, 道:“世子妃盡孝不急於一時,你的手還有傷,還是坐吧,免得像我苛待你一樣。到時候又是我這個繼婆婆的錯。”

    林未晞的話意有所指,顧呈曜聽不下去,只能站起身,道:“昨日對母親不敬是兒臣的錯,請母親原諒。”

    有一個位高權重的父親真好,能理直氣壯地讓別人原諒。林未晞輕笑了下,說:“不敢當。世子可是王府唯一的繼承人,我不過一介繼室,如何敢對世子指手畫腳。”

    這話一齣許多人臉色都變了。他們是這樣想不假,可是一旦說出口,這其中的意味就太重了。即使他們隱隱看不上,但是林未晞都是燕王妃,世子的母親。顧呈曜皺眉,說道:“兒臣並沒有這樣想過。母親何來此等想法?”

    “你沒有這種想法,卻保不齊下麵的人這樣想。”林未晞眼睛毫不留情地朝卜媽媽身上掃過,冰冷而飛快。在場其他人未必能捕捉到,可是卜媽媽這個當事人卻一定有感覺。林未晞敲打後,漫不經心道:“世子,世子妃,坐吧。”

    林未晞的視線雖然快,但是在場的幾個人都是聰明人,如何會疏忽這些細節。顧呈曜察覺到林未晞的視線落點是他身後的卜媽媽,他心中尷尬之餘還感到疑惑,莫非,卜媽媽真的和林未晞說了什麼?卜媽媽不是這樣的人啊?

    顧呈曜繼續站著,不肯落座,高然也站到顧呈曜身邊,顰眉道:“母親,這其中或許有什麼誤會。兒媳若是伺候的不好,母親盡可打罵,但是遷怒世子卻是毫無因由的。”

    高然實在惹人煩,這樣一賣可憐,仿佛又是林未晞無理取鬧,而且還要順道踩林未晞而維護顧呈曜,給眾人展示她的忠貞,。林未晞心裡厭煩,口氣也說不上好:“就事論事罷了,我和他並無關聯,何來遷怒?我知道世子妃和世子感情深厚,但是世子妃維護世子之前,好歹聽聽別人說的是什麼事。”

    顧呈曜沒想到事情竟然鬧成這樣,他正要說話,卻被顧徽彥截下:“他道歉是應該的,你受著就是。”

    顧徽彥一開口,頓時滿座皆靜,林未晞也乖順起來。

    顧徽彥朝林未晞看了一眼,語氣淡淡:“她是燕王妃,她的話等同我之言。你們若是怠慢她的命令,便是怠慢我的命令,以後不必在燕王府待了。”

    此話一齣,站在飯廳里的下人臉色刷的變白,無論伺候哪個院的,此刻全都趕緊跪下:“王爺……”

    顧徽彥的眼睛依然停在正前方,四周跪了這麼多人,他連看都沒看。林未晞見氣氛緊?,只能悄悄拽了拽顧徽彥的衣袖:“王爺。”

    林未晞眼睛濕漉漉地望著顧徽彥,眼神小心翼翼,隱約還帶著討好。林未晞今日發作時確實存了故意的心思,卜媽媽不認她這個新王妃,還搬出前人來壓她,這種人不敲打一次,林未晞要如何樹立威信?原本她的意思是敲打給顧呈曜看,好讓顧呈曜看看自己心目中的忠僕到底是什麼嘴臉。但是林未晞沒有想到,顧徽彥竟然說話了,而且一開口就是責備顧呈曜,無條件向著她。

    林未晞心裡感動燕王的表態,但也愧疚與自己存心利用。燕王在宮中周旋一天,她卻在晚飯上生事,借機敲打下人。林未晞心裡十分過意不去,現在看著顧徽彥時,眼睛中不自覺就帶上了討好。

    被這樣的眼神看著,顧徽彥的氣不知不覺平息了許多。他終究還是不忍心拒絕林未晞,平淡道:“起吧。”

    屋中人全都大大鬆了口氣,低著頭從地上爬起來。顧徽彥輕輕瞥了眼顧呈曜,說:“既然她給你們求情,那這件事就先記下。都坐吧,今日不必布菜。”

    高然趕緊謝恩,走到顧呈曜身邊坐下。這頓飯吃的靜謐無聲,上菜的丫鬟連腳步聲都刻意放輕。眾丫鬟僕婦都垂手立在堂下,一頓飯的功夫,眼睛總是忍不住往林未晞身上瞟。

    這位新王妃,竟然這樣得王爺看重。先是王爺親自去扶,隨後為了她呵斥世子,威懾下人。林王妃比燕王小了一輪多,本人又如此貌美,這樣的小嬌妻,難怪燕王十分寵溺縱容。

    眾人隱隱感覺到,王府的風要變了。他們從前猜測的王爺重世子而防備繼室的情況,恐怕是大錯特錯了。

    用膳後,顧呈曜夫婦沉默地請安退下,林未晞也隨著顧徽彥回房。進入屋子後,林未晞使了個眼色,宛星宛月會意,便將伺候的人都趕出去,只留他們二人在屋裡。

    等人走了,林未晞不用顧忌面子,立刻坐到顧徽彥身邊,用小指勾著他的袖子,微歪了頭,眼睛也彎起:“王爺,今日多謝你了。”

    顧徽彥其實覺得這理所應當,他既然答應了娶她,還能任由府中家奴倚老欺她不成?讓這些奴才走到她面前說這些模棱兩可的話,本來便是他的疏忽,他應該再早一些敲打僕人,當面將此事說開的。顧徽彥本心裡不當回事,可是現在這個小姑娘主動坐過來實話,他不知為何就心中一動,順勢問起來:“何謝之有?”

    “謝王爺今日當眾給我撐腰。”林未晞看著顧徽彥的眼神格外認真,“我知從前是我不對,故意使計讓王爺娶我,若是王爺因此輕視我,我也沒什麼可抱怨的。可是王爺卻依然對我禮敬有加,處處體貼,恩義已到極致。今日王爺在宮中伴駕,本就費心,回到王府後竟也不能消停。晚膳本是闔家團聚,我卻鬧出這種事情來,我心中實在是……”

    顧徽彥剛開始還存了故意逗她的心思,含笑聽著,等到後來,他的笑微微收斂起來,語氣也變得鄭重:“你怎麼會這麼想?當日之事……你確實太過大膽,但是我做決定時並沒有人逼迫,一切都是出於本心,又怎麼能因此而輕視於你呢?這種話以後不必說了。還是大婚日那句話,我既然娶你便不會讓你為難,你日後繼續做自己便是,從前什麼樣就什麼樣,實在沒必要多負擔什麼。”

    林未晞聽到這番話,眼眶不覺有些濕潤。她感到深深的感慨,她甚至感受到一絲上天的愚弄。她當日去燕王書房說了那番話,說好聽了是報恩,說難聽些就是挾恩圖報。她在要挾燕王,這種情況下男方被迫娶了她,婚後會發生什麼簡直一目瞭然。可是,燕王即使在這種情況都能說出決定俱是自己做的,他會負責到底。如果當初顧呈曜有其父十分之一的責任感,她前世也不會鬧成那樣吧。

    可是哪有那麼多的如果呢,何況,她現在已經嫁給燕王,前世的事不能再想了。林未晞用力眨眼,收回莫名的淚意,用力對著顧徽彥笑:“燕王殿下,我從小就仰慕您,今日才知,我的仰慕還是太輕淺了。您實在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林未晞這幾日刻意把對顧徽彥的稱呼從“您”改為“你”,她現在不是屬下的女兒,而是他的妻子,林未晞不希望顧徽彥還用看小孩子的眼光看她。可是這一刻,林未晞代替兩輩子的自己說出這句話,她發自真心地愛重面前這位英主。能嫁給燕王,是她之幸。

    顧徽彥聽多了旁人的溢美之詞,但實際上,他對自己的功績其實是很不以為意的。他沒有外人想象的那樣高尚,他十五掌軍是為了王府和封地,二十歲起各地徵戰是為了權勢,三十時進京勤王,也未必是真的為了天下大公。他知道自己其實私心很重,外界加諸於他的各種贊美把他太過美化了。至於從軍以來大捷頻頻,尚無敗績,顧徽彥作為一個主帥,並不覺得這是什麼值得吹噓的事情。

    行軍打仗不是兒戲,一舉一動概是人命。謀定而動,斟酌重之,這是主帥的職責。

    然而即便顧徽彥不覺得這有什麼,但是現在被一個容貌姝美、年輕靚麗的姑娘仰著頭,用那樣的眼神望著,顧徽彥還是不能免俗地感到一絲男性的愉悅。尤其這位是他的嬌妻,認真又專註地說著,我甚仰慕您。

    饒是自認自製力一流,見慣大風大浪的顧徽彥都有些難以自控了,他不知道為什麼,抬頭望瞭望外面的天色。

    林未晞見顧徽彥不說話,反而抬頭望天,她以為是自己的言語太過孟浪,讓燕王不耐煩了。林未晞心裡一驚,趕緊說:“王爺,我字字句句都是發自真心,並無冒犯之意,也並不是故意阿諛。”

    顧徽彥抬手輕咳了一下,用拳稍稍遮掩些許:“我知道。”對比之下,他的心思越發齷齪。林勇先前托付他照看獨女是出於對他品行的信任,若是被林勇得知他近日行徑,豈不是有負故人的赤誠之心。

    林未晞見顧徽彥神色莫測,但確實不像生氣。她稍稍放心,心裡想了想,試探地問了出來:“王爺,今日我對世子出言不遜,你不會生我氣吧?”

    “沒事。”顧徽彥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他皮糙肉厚,說兩句而已,能有什麼。反倒是你身體怯弱,性情也嬌氣,你說他,他倒沒什麼,可別把你自己氣著了。”

    林未晞抿嘴笑了:“謝王爺,王爺不怪我就好。其實我又不是無理取鬧,我說的話都是再有理有據不過。”

    顧徽彥看著她笑了:“我知道。”

    說句為老不尊的話,顧徽彥聽著還挺享受的。至於他的兒子,顧徽彥不太在意,多大人了,怎麼會連兩句訓都挨不住。繼母比顧呈曜還小,身體又嬌氣,顧呈曜適當讓一讓也是應當的。

    林未晞得了燕王的特赦,當下心中大定,長輩的款馬上就抖起來了。誰能想到呢,去年她還被顧呈曜氣得死去活來,不得不忍受他的冷暴力,到了今日,她就能名正言順地罵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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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發表於 2019-7-5 00:21:29 |只看該作者
43、伺候

林未晞自己開心了一會, 冷不丁想到書中描述的事, 心中的喜悅頓時蒙上陰霾。她的笑淡下來,顧徽彥敏銳地察覺到林未晞的變化, 目光動了動,沉聲問:“怎麼了?”

    “沒什麼。”林未晞搖頭,她本來沒打算和燕王提這些, 畢竟天書的事太過匪夷所思,說白了現在是她在捉風捕影,對還未發生的事猜東猜西。可是她看著顧徽彥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麼就信任起來, 似乎無論發生什麼,面前這個人都是值得依賴的。林未晞漸漸被蠱惑,她看著顧徽彥, 有些躊躇地問:“王爺, 你覺得張首輔是個什麼樣的人?”

    顧徽彥眼神驟變, 連面上都帶出些許意外來。他本來以為自己的小妻子又胡思亂想起什麼, 她似乎很容易陷入回憶, 有時候還會露出世事悲戚之色, 仿佛曾在她身上發生了一些同樣的、但不太好的事情。這些神色, 以她的成長經歷是萬萬不該有的,顧徽彥只是將這些事記在心裡,平日並不表露。他本以為今日又是同樣的狀況,可是他怎麼也沒想到,竟然從林未晞口中聽到這樣的問題。

    她能這樣問出來, 想聽的就絕不是張孝濂詩文一絕、事必躬親、苦心教帝之類的話。顧徽彥感到奇怪,以林未晞的年紀閱歷,本不該接觸到這個層次的朝政大事才是。顧徽彥這樣想,就果然問了出來:“你為什麼會這樣問?”

    “沒什麼,只是今日見了皇上,才驚覺萬歲原來已經長高這麼多,和我也不差多少。想必等明年,萬歲的個子就要超過我了,故而生出些感慨。”林未晞說的忐忑,在燕王面前說這些,頗有些班門弄斧的感覺,她偷偷看著燕王,小心地問,“王爺,我想法粗淺,還敢拿來和你說,是不是有些可笑?”

    “沒有。”顧徽彥失笑,忍不住伸手越過矮幾,揉了揉她的頭頂,“怎麼會?你能想到這里,已經很好了。”

    年少的帝王一天天長大,而三位臣子卻還把持著朝政,宛如歌舞升平下埋了千里雷火,偏偏朝廷中人無知無覺,依然沉浸在這繁華虛榮中。恐怕就連張孝濂自己,也不曾想過這一重危機吧。林未晞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僅是進了趟宮就能看到這里,已經殊為難得了。

    顧徽彥的神色變得深沉,他看到一臂之餘的林未晞緊張地看著自己,眼珠潤潤的,仿佛下一刻天就要塌下來。顧徽彥輕輕一笑,身周的氣勢也放鬆了:“距離這一天還遠,至少有五年的太平日子可享,你擔心什麼?何況,即使真到了這一天也還有我,不會有事的。”

    林未晞因為看了天書的緣故,她知道日後張首輔一案牽連極大,即便現在一派清明,她心裡也總是隱隱籠罩著陰雲。現在聽到顧徽彥這樣說,她的心弦果真輕鬆了些許,當即笑道:“說的是,有王爺在呢。”

    林未晞真的輕松許多,看顧徽彥的神情,他也一直在防備著這件事,說不定今日的場面他在甫入京輔政的時候就料到了。燕王是什麼人,林未晞就算僥幸從天書中看到了未來也不敢和顧徽彥比,既然他已經有防備,她再牽掛豈不是杞人憂天?

    林未晞心中大石稍定,眉宇間也放鬆許多。這雖然是顧徽彥的目的,可是等真的看到,他還是難免驚訝:“你就這樣信任我?我不過是空口白話而已,未來的事,誰都不好說。”

    “我當然信。”林未晞一改之前的頹靡,沖著顧徽彥嬌俏一笑,臉頰邊梨渦隱現,“因為您是燕王啊。”

    來自小姑娘毫不保留的信任實在讓人沉淪,顧徽彥唇邊不知不覺帶了笑,眼神也變得溫軟起來。

    顧徽彥說是七天婚假,事實上,等第三天從宮裡面聖回來,他就結束婚假,歸朝處理政務去了。

    林未晞強逼著自己起了大早,堅持親手替顧徽彥穿上一品親王朝服。顧徽彥見林未晞眼角都是紅的,顯然還沒睡醒,她僅著中衣,替他換衣時身子都在微微顫抖。即使燒了地龍,冬日的清晨也寒氣四溢,顧徽彥憐惜她沒睡醒,又心疼她站在外面受寒,幾次讓她回去繼續睡覺,林未晞都搖頭推辭。她第一次替男子做這種事,顧徽彥因為地位高,朝服很有些繁瑣,林未晞伸手,吃力地給顧徽彥系革帶。

    顧徽彥肩膀平直,腰身勁瘦,雙腿勻稱又修長,站著時挺拔威嚴,一看就知必是軍中之人。林未晞本來站在顧徽彥身前便顯纖細,現在她僅著中衣,長發全部披在身後,環住顧徽彥的腰系革帶時,仿佛就像主動抱住顧徽彥的腰身一樣。而顧徽彥衣冠楚楚,身著全套一品朝服,林未晞卻長發及腰,弱不勝衣,這番對比沖撞下,帶來難言的香艷感。

    林未晞系革帶的時候就感到一絲尷尬,尤其是她清楚的感覺到,顧徽彥現在正低頭看她,眸光格外專註。林未晞不知怎麼了,手上的動作有些慌,革帶糾結了好久都沒系好。林未晞有些著急了,上朝是大事,無論失儀還是遲到都是很嚴重的事情。林未晞正急切著,顧徽彥突然伸出手,握著她的手將革帶系好。顧徽彥的手掌帶著些薄繭,覆在她手上有些粗糙,可是卻帶著令人安心的溫暖。林未晞臉有些紅了,她強行定下神,接過玉佩、大綬、蔽膝等物,一一掛在革帶上。

    等全套一品朝服穿好後,時間已經比往日遲了。林未晞退後一步,深刻又直觀地感受到這套衣冕的沖擊。她對著顧徽彥抿嘴而笑,深深萬福:“今日讓王爺久等了,妾身在這里等著王爺回來。”

    顧徽彥難得沒有說話,他深深地看著林未晞,過了一會後,上前扶著林未晞的手臂,稍微使力就將她撈起。他的手順勢抬到林未晞臉頰上,在她的下巴上摩挲幾下,就轉身走了。

    林未晞給顧徽彥穿衣時,明明四周圍了許多侍女,但是沒一個人敢上前插手。王妃前後轉著給燕王更衣,燕王亦專註地看著林未晞,即使燕王一個字的沒說,但是周圍的人都知道,燕王是不允許他們上前打擾的。

    等顧徽彥離去,內屋裡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宛星宛月這時候才敢上前,扶著林未晞問:“王妃,天色還早,你要回去躺一會嗎?”

    林未晞看向外面,雖然天還黑著,當東方已經泛起黛青。剛起身時困得不行,可是給顧徽彥換好朝服後,她的困意也消散的差不多了。林未晞搖搖頭,說:“都已經醒了,再回去躺著不成體統。更衣罷。”

    因為王府中只有顧徽彥需要上朝,所以高然前來請安時,林未晞這個婆婆已經端坐許久了。高然之前敬茶時就等了林未晞許久,再加上昨日進宮的事情,她內心裡已經認定林未晞是個好睡懶覺的,所以今日出門時不免有些輕慢。誰知今日林未晞竟然起來個大早,高然一見林未晞已經梳妝整齊,獨坐在窗邊飲茶,她心裡一驚,只能趕緊上前,低頭道:“給母親請安。今日兒媳來遲了,請母親恕罪。”

    林未晞瞥了一眼,漫不經心道:“不是說了你手上還有燙傷,這幾日的晨昏定省就免了麼?你怎麼又來了。”

    “母親對兒體恤,兒媳不甚感激,越發要好生孝敬母親,豈敢怠慢。”

    這樣的套路林未晞並不陌生,若是她換在同樣的位置,被婆母憐惜有傷而免了晨昏定省,她嘴上感激,行動上也不敢當真不再去了。早在英國府的時候林未晞就見慣了祖母英國公夫人的做派,她的母親身為長公主之女,每日早晚請安也從來不敢疏忽,林未晞的印象中,唯有母親衛氏早產那幾天,因為實在起不來床,才被赦免請安,後來衛氏身體每況愈下,也就提不上去伺候婆母了。

    林未晞想起衛氏,不免又想起韓氏和韓家的那個兒子,她曾經的庶弟。想到這些不愉快的故人,林未晞意興闌珊,臉上的神態也越發冷淡:“世子妃有心了,難怪之前總是聽別人稱贊世子妃孝順,聽說未出閣時便已有賢名。今日看來,果然名不虛傳。”

    “母親謬贊了,這些話不過是其他夫人給兒媳顏面,這才僥幸在京中有些才名孝名罷了。兒媳怎麼敢當真,母親莫要再這樣說了,兒媳真是無地自容。”

    嘴裡說著謙虛,卻特意告訴她高然出閣前既有才名又有孝名,林未晞笑了笑,放下茶杯,看著高然笑道:“世子妃名氣竟然這樣大,我燕王府能聘到你為婦,實在是幸運。既然世子妃出閣前就有名,那想必侍奉翁姑、操持家務、針線上?,都是沒有問題的。”

    高然臉色有點僵了,好端端的話,被林未晞這樣一說,顯得她像是伺候人的丫鬟一樣。可是即使不忿也沒有辦法,世人對兒媳的要求就是,在婆婆面前像丫鬟,在夫婿面前像完人,在下人面前像菩薩。

    若是林未晞真把高然當丫鬟使喚,高然除了能散播到外面賺點同情淚,其實也無計可施。

    林未晞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扶著扶手作勢起身,高然見狀即使心裡膩歪,也只能趕緊上前扶。“母親小心。”

    林未晞站好後,不著聲色地甩開高然的手。她往前廳走去,問:“世子妃可用早膳了?若是沒來得及用,可以在我這里用些。”

    高然連忙道“豈敢”。她今日請安本就遲了,若是在林未晞這里用早膳,豈不是留下話柄。相比之下,高然寧願餓著。

    林未晞也就是那麼一問,內心裡並不想和高然同桌吃飯。她坐到飯桌前,丫鬟將還冒著熱氣的茶點端上來,每一道精緻小巧,看著就價值不菲。林未晞坐下後,高然連忙上前一步,對布菜的丫鬟說:“我來伺候母親用膳,你下去吧。”

    丫鬟見林未晞沒有表示,雙手將公筷遞到高然手裡,然後福了一禮,低著頭退下。

    林未晞客氣地笑了:“世子妃手上還有傷,這種下人做的事怎麼用得著世子妃,太辛苦了。”

    “伺候婆母,怎麼能叫辛苦呢?”高然依然溫婉地笑著,看不出一點僵硬難堪。林未晞目光不過稍稍一動,高然就將林未晞眼睛掃到的那盤菜夾到林未晞碗里,根本用不著林未晞多說什麼。林未晞早前還在國公府的時候就見過高然給祖母獻殷勤,那時她雖覺得高然有刻意做孝之嫌,但是不得不承認,高然伺候人的眼力勁遠高於自己。換成林未晞,肯定做不出親手端茶、殷勤奉菜這類事,無論對著女性長輩還是夫婿。

    曾經她對高然的做派十分看不上眼,但是現在林未晞換了一個角度,突然發現還挺舒服。難怪英國公夫人總是說高然好,被這樣周到的伺候著,擱誰不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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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訛錢

    林未晞心情愉悅地享受了曾經祖母的待遇。高然在這方面倒也是神了, 林未晞不過對某道菜多看了兩眼,高然下一瞬間就能用碟子給她盛過來,經過幾次後, 高然對林未晞的飯量也摸清楚了, 端過來的點心份量必然剛剛好, 不會剩餘, 也不至於讓林未晞吃不過癮。

    不知不覺,林未晞比往常的飯量還多吃了一些。心情好真是開胃,林未晞放下筷子, 剛剛吐了漱口茶,高然就已經將擦拭嘴脣的絹帕遞了過來, 全程說不出的周到。

    林未晞收拾妥帖後, 慢慢由人扶著站起身,她看著高然輕輕一笑:「世子妃有勞了。世子妃已經站了半響, 我一會要見田莊管事, 世子妃若是累了, 就先回去吧。」

    高然早上只墊了兩口糕點就出門了, 察言觀色消耗極大,經過這一頓早膳,高然肚子裡的兩塊慄子糕早消化完了。可是經過林未晞這樣一說,高然怎麼能當真回去, 這豈不是坐實服侍婆婆很累麼。高然壓下疲憊, 笑道:「怎麼會?母親不嫌我煩, 我巴不得多服侍母親一會呢, 早早回去做什麼?」

    既然高然這樣說,林未晞也不客氣了,當真帶著她越過庭院,走過穿堂,在穿堂東邊的堂屋坐著。堂屋門口立著一扇屏風,將林未晞的身形影影綽綽地遮住,丫鬟們魚貫而入,輕手輕腳擺上香爐、果盤、錦墊等物,等收拾好後,宛月扶著林未晞坐到最中間五扇圍屏素紋坐榻上。

    林未晞就是全屋人的視線中心,等林未晞坐好後,高然才走到坐榻一側,立在林未晞側後方的位置,站定。

    丫鬟出去宣人,過了一會,燕王府在大興的田莊管事被人帶著進來了。

    為首的是一個四十上下的粗壯婆子,身上穿著藍色粗布短襖。她對燕王府並不陌生,他們夫妻是燕王府的家奴,在大興為王府看管田莊,每年年末要將莊子一年養出來的家禽、生鮮進獻給燕王府。往年她都是直接見卜媽媽的,然而今年進城,她卻得知燕王新娶了王妃。有了主母,這種田莊進獻卜媽媽就做不了主了,所以田莊婆子得先來給新王妃磕頭。

    王府裡除了花圃,其他地方都用青石板壓的平整。田莊婆子跟著鮮妍靚麗的侍女,從側門一直走到王府中路的景澄院,走入高大的門樓後,她先是看到一道琉璃影壁,金碧輝煌,威風凜然,田莊婆子被上面的蟠龍盯著心口直跳,她不敢再看,趕緊低頭跟著丫鬟繞過影壁,順著屋簷下的抄手遊廊往裡走。

    田莊婆子即便是莊稼人也知景澄院是王爺、王妃居住的院落,影壁之後是一處寬闊平整的院子,兩側的廂房說不出的高大氣派。田莊婆子忍不住偷眼瞅,僅是一間廂房,恐怕比她們大興鄉下三間正房還寬敞亮堂,然而聽王府裡的丫鬟說,這些廂房是不住人的。

    田莊婆子心裡直呼心疼,走神的功夫,地方到了。迎面是五間簷翹角的正房,最中間一間被打穿做成穿堂,中間擺著圈椅、花瓶等物,想來是見客受禮用的。透過穿堂隱隱能看到一個富麗堂皇的院子,其間花木扶疏,雕紋精巧。田莊婆子僅僅瞄了兩眼就被人撞了一下,她抬頭,看到領路的丫鬟不贊同地看著她:「裡面是王妃起居的院落,不得放肆。」

    田莊婆子這才知道,原來腳下的這個、讓她感歎了半天的庭院,只是王妃起居之處的外圍拱衛,王妃真正居住的地方,還在裡頭呢。他們這些外頭人只能在外圍見客的院子覲見王妃,想想也是,王妃是什麼樣的人,她的起居之地,怎麼能隨意讓人踏入。

    田莊婆子被提醒後越發繃緊了心,她隨著丫鬟站在穿堂內,隔著屏風,影影綽綽能看到許多麗影,都簇擁在一個人周圍。丫鬟壓手朝裡面傳話後,一道聲音傳來:「這就是大興縣南郊那處田莊的管事?」

    田莊婆子活了這麼多年,頭一次聽到這樣好聽的聲音。怎麼個好聽法她形容不出來,就像春日剛化開的泉水,夏日荷葉上的雨珠,又清又嬌,卻沒有那種刻意捏出來的柔媚甜膩,清新自然撲面而來。田莊婆子聽著這道聲音走神,等反應過來之後,趕緊應道:「是老奴。」

    裡面停了一會,田莊婆子正忐忑著,就聽到剛才那個好聽的像仙女一樣的聲音再度響起:「既然都是王府家奴,也不是什麼外人,穿堂冷,進來說話吧。」

    田莊婆子跟踩在雲端一樣,三迷五道的,一時竟然沒反應過來。還是旁邊的侍女梭了一眼,提點道:「還不快謝過王妃。」

    田莊婆子如夢初醒:「哎哎是,謝王妃。」

    婆子以為聲音已然是新王妃了不得的長處,皇室內眷都各有所長,有人長細腰,有人擅媚態,這位新王妃的長處想必就是一把好嗓音了。等田莊婆子繞過屏風,跪下磕頭,起身時冷不防一抬眼,整個人「哎呦」一聲,險些朝後摔倒。

    宛星皺眉,立刻喝道:「放肆!在王妃前面,豈敢喧嘩?」

    田莊婆子看到坐在中間的那個女子抬了下手,方才站出來呵斥的丫鬟即使眼睛還瞪得圓溜溜的,但是也立即低頭退下。然後,那位讓田莊婆子如此失態,幾乎氣都喘不上來的女子轉過頭,輕飄飄朝這裡掃了一眼:「管事沒站穩,還不快扶管事起來。」

    田莊婆子被兩旁的丫鬟半是攙半是抬地扶起來,她看著林未晞,一時半會連話都不會說了。田莊婆子愣了一會,意識到自己方才失了大禮數,連忙哈腰請罪:「王妃恕罪……老奴方才實在是被驚著了,這才沒了禮數。老奴活了這麼多年,城裡鄉下也見識過不少大姑娘小媳婦,還從沒見到過王妃這樣漂亮的人材……不對,她們連王妃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但凡她們有王妃十分之一的好看,老奴也不至於沒有防備,直接被驚得跌了一跤。」

    林未晞早就習慣了外人看到自己後的種種驚異之狀,這個婆子不過是誇張一點,直接摔地上了而已。林未晞對這樣的溢美之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並不當回事,她見婆子終於站好了,翻了翻手邊的冊子,問道:「今年冬日祭祀、過年所用的牲畜,可都準備好了?」

    冊子上是大興這個莊子的牧養情況,莊子四周共有多少地,今年租賃多少佃農,初春時養了多少雞鴨、魚苗、牛羊甚至野鹿,在冊子上都是寫明了的。每年春日各農莊上交名冊,年末將一年產出好的送入王府,次些的拉到集市上發賣,買賣得來的銀錢在年底時一道送到燕王府,每年該上供多少便考驗主母的眼力了。這麼多年來,燕王府名下的田莊就是這樣運轉的。

    說道正題,方纔還四處張望的婆子一下子安分了。她搓了搓手,訕訕笑道:「稟王妃,實不相瞞,老奴也想給王府送來東西,越多越好。只是今年年成實在不好,今年冬天天氣又冷,我們家那口子天天出去看魚塘,這幾日就差住在魚塘旁邊了。可是莊子裡的魚還是怏怏的不精神,老奴知道王府裡年末全魚宴是省不得的,可是池子裡的魚不機靈,眼看就年末了,老奴也著急……」

    大興的這個田莊規模不小,連莊子帶周圍百餘畝地,以及地上的農戶都是王府的產業。但是類似的田莊燕王府還有不少,大興田莊真正特殊的,還是在於它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

    這個田莊背靠山丘,不遠處有山泉經過,土地厚且肥沃,適合挖魚塘養魚。而燕王府裡每年年宴,半數菜都是河鮮,故而這個莊子才變得不可取代,連著管事也十分有體面。這個婆子敢過來說莊子裡的魚不精神,還不是仗著王府缺不了河鮮。現在都快十二月了,大冬天的在市面上現買魚蝦顯然也做不到,所以,他們才敢這樣有恃無恐。

    林未晞早就見識過王府裡這些管事內外勾結,互為犄角的場面了,對此她也不急,只是將產物冊子放下,目光湛湛地看著台下:「那管事的意思,是怎麼樣呢?」

    婆子笑的越發樂呵:「都快臘月了,一年的祭祀、年禮是大事,老奴也知這事非同小可,所以這幾日正催著我們家那口子趕緊治理魚塘呢。王妃放心,我們一家侍弄田莊已久,最是有經驗不過,臘月二十前肯定能把新鮮的魚送來。只是,王妃您也知道事發突然,魚蝦這種活物不同於禾苗,最是難伺候。田莊裡的現銀不太夠,如果加急整理魚塘,恐怕周轉不來……」

    說來說去,這是來訛錢了。林未晞輕輕笑了一笑,她眼睛看向屋子裡其他管事,發現眾人都低著頭,並不曾打算開口說些什麼。能掌管佔地百畝、產物殊為重要的田莊,可想而知這對夫妻管事在王府裡頗有門路,他們這次來京城和主家要錢,必然也是打點過其他人的。

    這些僕人說不定在王府都待了二三十年,早就油滑的和泥鰍一樣,大家有錢一起拿,相互透氣,互為犄角,這才是共富貴的生存之道。至於訛主家的銀子……反正王府家大業大,一千兩砸到水裡都算不得什麼,怎麼會在乎這區區百二十兩呢?只要最後農產沒有缺,不惹出大亂子來,便不會有事。

    林未晞道:「年底了,祭祀和除夕都是大事,耽誤不得。那管事看,周轉大概要多少銀錢?」

    果然,田莊婆子搓著手笑了。這位新王妃美的跟天仙一樣,但是看著就年輕,哪會懂田莊上的事,王妃又是第一次接觸年底祭祀過節等事,一聽說東西有誤,肯定嚇得魂都丟了,只要能用銀錢解決,可不是趕緊就拿銀子出來了麼。

    這樣想著,婆子笑的越發真心:「稟王妃,這一次時間緊迫,若想趕得上年節,恐怕得多花些錢請老手前來侍弄。老奴看,王妃預支給奴一百兩就夠了。」

    一百兩……林未晞心中都忍不住笑了,也真是敢說。一戶五口之家一年花銷不過十兩,一百五十兩都能再買一個莊子了,而且還包括腳下的地皮。這個婆子一張口就是一百兩,可見這些刁奴拿著主家的東西中飽私囊,氣焰何其囂張。

    田莊婆子許是見林未晞臉色冷清,趕緊補充道:「這幾天天寒,魚塘裡的魚不機靈,若是再不補救,恐怕就要耽誤年宴了。王妃您也知道,燕王府年宴上一半都是河鮮等活物,京城地處內陸,想吃到新鮮的魚蝦不容易,我們這些莊子一年都頭眼睛眨都不眨地盯著塘裡那些祖宗。這一百兩對王妃來說實在不算什麼,可是池塘裡的魚卻等不得了。而且今年冬天冷,數九寒冬休整魚塘格外辛苦,回去後恐怕我們一家又是半個月都合不了眼……」

    高然也聽出來這個婆子是借年節之名貪錢,但是她後面一聽才一百兩,頓時也覺得不算什麼。王府每年流水何止幾萬兩,一百兩的錢,高然早就看不上眼了。這些老奴雖然貪,但是一百兩也不算多,只要能辦好差事,這些瑕疵便隨著他們過去吧。

    不光是高然,屋裡其他伺候的人也覺得一百兩不算多,光林未晞身上這身行頭就遠不止一百兩了。燕王喜歡河鮮,年宴上的菜耽誤不得,既然能用一百兩解決,那就給唄。

    林未晞端起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等放下青瓷盞後,她十分隨意地說了一句:「既然這麼麻煩,那就別送了。乾脆養過這個冬天,等明年春日上一上膘,拿到集市上賣吧,省的你們還得半個月不睡覺修理魚塘。既然辛苦,那就別弄了。」

    田莊婆子狠狠一驚,萬萬沒料到林未晞竟然這樣說。她臉色的笑有些僵硬:「謝王妃體恤,老奴是王府的家奴,為主家辛苦些是應該的。只是王府年禮是大事,除夕宴上少不了魚蝦這些活物,這耽誤了就沒處買了……」

    還敢拿來威脅她,林未晞輕飄飄地說:「既然管事不能把東西按時送來,那菜單上裁去幾道河鮮不就行了。宛星,拿菜單來。」

    宛星愣了一下,還是宛月從背後捅了她一下,她才趕緊出去取除夕菜單。田莊婆子都有些慌了,她求助地看向之前打點好的趙婆子。趙婆子是卜媽媽的左膀右臂,現在一看林未晞當真要改菜單撤活魚,趕緊上前說道:「王妃,年節菜單是當年沈王妃定下來的,已經沿用多年,貿然改動恐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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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婆婆

    「哪裡不妥?」林未晞收起笑, 冷冷看著趙婆子,「菜單是什麼金科玉律不成?大理寺律法尚且能刪改,燕王府的宴禮菜單竟然改不得?」

    「可是, 這到底是沈王妃定下的……」

    林未晞眼神冰冷,聲音如冰擊玉:「本妃現在便不是王妃了?」

    趙婆子徹底無話可說, 她看向高然, 求助道:「世子妃,老奴人微言輕, 您勸勸王妃吧。」

    田莊婆子順著趙婆子的視線看去,這才驚覺原來世子妃也在。她冷汗涔涔,大感慚愧, 趕緊跪下行禮:「奴婢參見世子妃,給世子妃請安。」

    田莊婆子一邊磕頭一邊落汗,其實也不能怪她, 林未晞坐在最中間,姿容光艷,整個屋子這麼多富貴擺設都不及她耀眼, 田莊婆子被這樣光燦燦的神仙人物一驚, 那裡還能注意到旁邊的人。其實仔細看就能認出來高然,高然衣著華麗, 簪金帶玉,和丫鬟涇渭分明, 可是誰讓林未晞容貌太盛, 田莊婆子驚訝於新王妃, 偷偷瞅了好幾眼,下意識地就把林未晞周圍的人當做她的丫鬟。結果這麼一疏忽,就把世子妃給漏過去了。

    若是這個田莊婆子一直抄著手回話,高然還能當做這個婆子礙於林未晞,沒找到空隙給她請安。可是偏偏這個婆子先是露出驚訝的見了鬼的神情,隨後慌忙跪下磕頭,被婆子這樣一搞,高然就非常尷尬了。難堪之下高然越發惱怒,這個婆子簡直膽大包天,方才莫不是把她當做林未晞的丫鬟了?

    可是當著這麼多人,高然不好發作,只能強笑著叫人起來:「無事,你太過緊張,疏忽了禮節也是有的。」

    田莊婆子掉著冷汗,爬起來賠笑道:「是老奴失禮,世子妃勿怪。」

    趙婆子也覺得這個鄉巴佬這叫幹得什麼事,她不悅地瞪了田莊婆子一眼,轉移話題道:「世子妃,王妃正在氣頭上,您勸勸王妃吧。」

    高然眼珠輕輕一轉,心裡想著,林未晞莫非不知道燕王喜歡河鮮不成?這樣一來,高然越發得讓林未晞犯了這個錯。她心裡轉過念頭,臉上露出幾分笑來:「母親,我知您負氣,可是除夕菜單到底是婆婆留下來的東西,這個改不得。何況這麼多年都傳承下來了,您貿然更改不好。」

    高然知道林未晞介意沈王妃,越是如此高然反而越要在眾人面前提沈氏,好讓眾人知道,誰才是她真正的婆婆,正經的王妃。高然想刺激林未晞在菜單上犯錯,最好還能讓林未晞大動肝火,非要和動沈氏的遺訓。這樣一來數罪並行,傳到燕王和世子耳朵裡,林未晞可有的麻煩了。

    世子妃當著王妃的面提起「婆婆」,屋裡的氣氛明顯凝滯。侍奉的侍女都低下頭,趙婆子這些伺候過沈王妃的更是露出得意之色。林氏只是現在新鮮,所以被王爺寵愛一兩天而已,實際上哪能和沈王妃比呢?敢動沈王妃留下來的東西,也未免太不識好歹了。

    林未晞聽到高然的話並沒有動怒,她頓了頓,說:「說得也是,我畢竟年輕,恐怕好些地方分寸拿捏不好。」

    林未晞話語一出,滿屋子人都一喜一驚,喜是歡喜於林未晞終於肯按著套路走,驚是驚訝於林未晞就這樣罷休了?林未晞沒有理會屋裡眾人神色各異的表現,繼續說道:「晚輩不懂事,當然要去向長輩取經。來人,把老王妃在世時的除夕菜單拿出來,我來請教請教婆婆,看看年節宴禮到底該怎麼操辦。」

    高然、趙婆子等人一下子安靜了,老王妃便是逝去的第一代燕王妃,燕王顧徽彥之母。她們能欺負林未晞是個繼室沒地位,但是借她們三個膽也不敢說老王妃的不是。林未晞掃了堂下一眼,見所有人都安安分分地低著頭,這才輕笑了一聲:「怎麼都不說話了?世子妃,你現在可還有高見?」

    高然只能垂頭道:「不敢,兒媳僭越。」

    林未晞目光泠泠,就你有婆婆不成?還敢搬出沈王妃來壓她,那林未晞一樣可以搬自己的婆婆老王妃嘍,看誰壓得過誰。

    正好這時宛星把菜單取了過來,林未晞站起身,示意宛星抱著菜單跟她走。林未晞走到堂中,周圍的丫鬟見狀都蹲身福禮,連趙婆子也不得不退後彎腰,滿室之中,所有人都比林未晞矮一頭。林未晞走到田莊婆子跟前時停下,田莊婆子見精美的裙裾停在自己眼前,越發心驚肉跳,牢牢將頭磕在林未晞腳下。

    「大興田莊今年收成不好,那年底的收租就先緩緩。一百畝的田產竟然都侍弄不好,你們一家既然不會管田莊,那就別管了,燕王府自有會幹的人。」

    田莊婆子大駭,林未晞這是撤了他們一家的管事職位?田莊婆子想爬起來解釋又不敢碰林未晞精美逼人的衣裙,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走遠:「王妃,您聽老奴解釋,並不是這樣……」

    林未晞理都不理,逕直離開。等林未晞走後,田莊婆子跌坐在地,面色倉惶地看向趙婆子:「趙媽媽,您看這可如何是好?」

    年底了,他們一家想存點銀子過年,這才把念頭打在主家身上。他們當然知道這樣不對,可是其他莊戶往年也幹過,田莊婆子一家動了心,就覺得或許也沒什麼,燕王府的主母怎麼會在意區區一百兩銀子呢?若是只有他們一家,打死他們都不貪這麼多,還不是提前給趙婆子塞了十兩銀子,才讓他們生出開口的底氣來。趙婆子背後靠著的可是卜媽媽,王府內宅大總管,只要卜媽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他們此行必然是無驚無險的。

    可是,誰能知道,王妃竟然發怒,還放下話來明年要換人呢!田莊婆子一家吃在田莊住在田莊,每年靠著倒賣莊子裡的農產能攢下不少銀錢,若是被從莊子趕出去,這可讓他們一家子怎麼活?

    田莊婆子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想幹一票大的,結果沒掙下銀錢,反而雞蛋打,落了這麼個下場。林未晞走後,屋子裡其他人也陸陸續續跟著離開,趁屋裡人少,田莊婆子揪住趙婆子,無論如何不肯讓趙婆子先走:「趙媽媽,當時你也是收了東西的,你可要幫我。」

    趙婆子拽了好幾次都沒法脫身,只能氣急敗壞,壓低了聲音憤憤說道:「快放手,這裡還有怎麼多人呢,你說這些做什麼。」

    田莊婆子可不傻,她死也不鬆手,一副既然你收了錢就必須幫我的架勢。趙婆子沒辦法,只能偷偷示意道:「我還能貪你那十兩銀子不成?你在這裡纏著我也沒用,我又不是王府裡能主事的人。」

    田莊婆子聽出些門道:「趙媽媽的意思是……」

    趙婆子衝著高然的背影打眼色:「新王妃想跟沈王妃打擂台,我們這些下人當然只有聽命的份,可是沈王妃才是世子妃的正經婆婆,世子妃焉能坐視不理?何況,還有卜媽媽呢。」

    田莊婆子恍然大悟,驚喜地一咕嚕爬起身,拉著趙媽媽地手說道:「勞煩趙媽媽替我賣個好,我粗鄙之人,見不著世子妃,勞趙媽媽替我和世子妃、卜媽媽美言一二。」

    趙婆子露出為難之色,田莊婆子會意,立刻從袖口塞過一顆銀子。趙婆子攏在袖子裡掂了掂,立即喜笑顏開:「既然你都這樣說了,少不得我這個勞碌命替你跑一趟,你先在門房等著,我有消息了就叫你。」

    田莊婆子賠笑點頭。她想到剛才送出去的那塊銀子就心痛,足足有三兩啊!可是婆子隨後想到自家在田莊的差事,心想若是能保住差事,一年何止這三兩?這錢花的值得。

    田莊婆子看著剛才那個天仙王妃離去的方向歎氣,好端端的,怎麼就突然生出枝節了呢?以前都好好的,怎麼來了個王妃,反而小氣起來。

    高然跟著林未晞回屋,林未晞在斟酌菜單,果然過了一會,就發話讓高然回來了。

    高然回自己院子後,凝芙等幾個丫鬟都心疼高然:「世子妃,您手上傷勢未好,王妃非但不免了您的晨昏定省,反而還拘著您站了一個上午,實在是欺人太甚。」

    「行了,都別說了。」高然說道,「她畢竟是我名義上的婆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知道嗎?一會世子該讀書回來了,不許在世子面前提。」

    凝芙噘著嘴不服,高然瞪了她一眼,這些丫鬟才不情不願地應下。臨走時,好些人都心疼世子妃命運多舛,娘家時被嫡姐搶了婚事,好容易和世子修成眷屬,還得被惡婆婆刁難。

    高然聽到了丫鬟們偷偷嘀咕的話,但是她沒有管,只當聽不到。顧呈曜從前院書房讀書回來,果然沒人和他說今日上午的事。高然溫柔小意地侍奉顧呈曜吃飯,顧呈曜看著她筷子還拿不穩的手,心疼道:「快坐吧,你本來就有傷,該歇著才是,我哪用你布菜。」

    高然對著顧呈曜柔柔一笑,眼中十分感動:「謝世子體恤。」

    顧呈曜看著高然,思緒不知為何就飄到另一個人身上。高熙從來就不會說這種軟話,更甚者,她連侍奉夫君、德容女工都不肯做。顧呈曜的心緒猛然回籠,隨後他自己都覺得驚訝,他為什麼會想到高熙?一個刻意壞人姻緣的惡毒女子,他何故會在她死去一年後,猛不防想起她的音容笑貌?

    顧呈曜壓下心中的異樣,好在丫鬟擋住了高然的視線,高然並無發覺。顧呈曜看著看著,想起家裡另一位女主子,突然頭就有些痛:「你今日去給她請安,一切可還順利?」

    高然當然知道這個「她」是誰。當著顧徽彥面便罷了,私下裡他們二人都不肯叫林未晞母親,太彆扭了。凝芙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是還是被高然壓下。高然溫婉大方地笑道:「王妃很和善,並不曾為難我。」

    高然不說還好,她這樣一說,顧呈曜反而更懷疑了。顧呈曜無奈皺眉,但是他看到高然的神色,心裡歎了口氣,沒有再提。

    下午,等顧呈曜走後,凝芙十分不忿:「世子妃,方才世子都特意問起了,您為什麼不說?王妃她在故意刁難您啊。」

    高然不以為然地笑笑:「自己告狀是下下之策,真正高明的人,從來不親身上陣。」

    凝芙不懂,高然也沒有細說。她們正坐著,門外響起動靜,外面一疊聲響起「卜媽媽」等問好聲。高然笑著站起身,看似無頭無腦地說了一句:「這不就來了麼。」

    惡人何必她來做,世子從旁人口中聽到她的委屈,這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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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22:07 |只看該作者
第46章 興師

    卜媽媽見了高然, 笑著行禮:「世子妃。」

    「媽媽您做什麼。」高然連忙上前扶住卜媽媽, 嗔怪道, 「媽媽您是婆母的陪嫁嬤嬤,還從小看著世子長大, 便是我的半個長輩都不為過了, 我怎麼能讓您行禮呢?」

    卜媽媽被捧的渾身舒坦。她知道自己即便資歷老也不過是個奴才,世子給她體面是因為沈王妃, 可是如果她當真拿捏起來就不知好歹了。但是人總是這樣,心裡明白, 行動上總是不肯失了顏面,高然身為國公府的小姐卻能把姿態拿得這樣低,卜媽媽心裡說不出的得意舒坦。

    卜媽媽被高然熱情周到地迎到內室, 和高然面對面坐了。下人在主子面前是不能坐實的,即便主子賜座都要虛虛抬起半個身子,一屁股坐實是很難看的作態。可是卜媽媽非但實實在在地坐著, 還和高然面對面平位而坐。高然雖然面上笑著, 心裡卻嗤了一聲。

    卜媽媽心裡很受用高然的低姿態,她心生感慨, 若是換成從前那個世子妃,這種待遇想都別想。她不過在入門第二天來給高熙講了講規矩,領著雲慧過來給世子妃認人,那位竟然直接惱了。雲慧在世子身邊服侍了那麼多年, 幾乎已經是半個房裡人了, 卜媽媽將雲慧領過來, 讓前世子妃和雲慧姐妹相稱,這也是出於好好伺候世子的考慮,高熙有什麼資格直接甩臉色?卜媽媽被當面落了面子,當然不痛快,此後在世子面前,自然也說不了高熙的好話。

    可是現在這位世子妃就不一樣,卜媽媽有時候都感歎,同府同父的姐妹,差距怎麼這樣大呢?高然世子妃就很溫柔體貼,對雲慧也十分禮遇,對著卜媽媽更是擺足了晚輩的禮。說的不客氣些,高然幾乎是將卜媽媽當半個婆婆侍奉。

    若是從前卜媽媽對此只會覺得理所應當,但是凡事都是比出來的,有了景澄院那一位對比,卜媽媽現在看高然簡直太窩心太溫順了。卜媽媽真是想到那位林王妃就頭痛,這位頂替了她們家姑娘的位置不說,現在還想動姑娘留下來的章程禮單,卜媽媽真是氣得不輕。可恨那個田莊婆子稟事的時候她不在跟前,趙婆子又嘴舌不利索,竟然說不過那位,讓那位得逞了。

    這可怎麼得了,卜媽媽絕對不允許。有了共同敵人,卜媽媽立馬看高然順眼起來,今日她前來,就是聽了趙婆子傳話,來和世子妃想主意來了:「世子妃,今日聽說那位拘著你立了許久規矩,世子妃你的手還傷著呢,她這豈不是故意磋磨兒媳?」

    高然想到上午的事也很糟心,她的手放在自己有傷的胳膊上,低頭笑了笑:「那又能如何呢,誰讓她如今是我婆婆。」

    這一句話說得卜媽媽啞口無言,對啊,誰讓那位現在是王妃呢。她們再看不慣又能如何,誰讓燕王一力縱容,世子也不願頂撞比自己還年輕的繼母呢。

    看不慣她,卻又奈何不了她。卜媽媽張著嘴愣了半響,不可置信道:「世子妃,你就這樣忍了不成?難道就沒人管的了她了?」

    高然黯然道:「我是當晚輩的,侍奉王妃本就是應該,莫說王妃只是讓我過去布菜立規矩,便是呼使我做菜洗腳,或者給我房裡塞人,我也沒法反抗。就是說到外面,旁人也是向著長輩婆婆的。更何況如今父親在府中,王妃年輕又嬌美,正得寵愛,我不過受些委屈,實在不算什麼。只要世子沒事,我便心滿意足了。」

    卜媽媽被這一番話說的心酸,她拿帕子拭淚,深深為高然可憐,也為世子可憐。卜媽媽哭喪道:「可憐我們小姐走得早,留下世子年幼,孤零零地長到現在,好不容易娶了親,還要被新進門的繼室苛待。老僕這心啊……就跟在火油裡煎一樣。可惜我們小姐走的早,若是我們小姐還在,哪兒輪得到她。」

    高然見魚兒果然上鉤,心裡笑了笑,哀切而誠摯地握住卜媽媽的手:「卜媽媽,您不可這樣說,王妃針對的無非是我罷了,她哪裡敢對世子指手畫腳。況且世子對婆婆一片孝心,燕王又對元妃格外愛重,婆母的地位豈是其他人能取代的?卜媽媽您不是說過,當年王爺在亂軍中救了婆母,兩人一見傾心,這才成就了姻緣嗎。有燕王又有世子,婆母地位穩固,若有人真的不長眼,妄圖輕慢婆母,燕王便是第一個饒不了啊。」

    「世子妃說的是。」卜媽媽跟在沈王妃身邊多年,她從沒見過燕王那樣和顏悅色的模樣,所以那日在飯廳燕王親自扶林未晞起來,後面又不問緣由地給林未晞撐腰,卜媽媽被燕王的反常嚇住,這才一時半會轉不過彎來。現在經過高然提醒,卜媽媽才驚覺她怎麼老糊塗了,竟然忘了世子!

    至於高然說的有燕王做主,這一點卜媽媽不敢奢望,高然剛嫁進來不知道深淺,她卻是知道當年情況的。燕王不能招惹,世子卻實實在在是沈王妃肚子裡爬出來的,她們大可以去找世子,讓世子替沈王妃討回公道啊!

    卜媽媽眼睛滴溜溜轉了轉,心裡已經拿定了主意。高然看到卜媽媽的神態,輕輕笑了笑,抬手親自給卜媽媽倒茶。卜媽媽把一會要說的話都想明白了,她看著高然,忍不住握住高然的手,懇切道:「世子妃,你雖然叫那位一聲母親,可是要記得,我們家小姐才是世子的生身母親。」

    「我明白的。」對方的手枯老又乾澀,高然忍住立刻拔開手的衝動,強忍住不適說道,「我當然知道,沈王妃才是我的婆婆。我當然是向著世子和婆母的,可惜我無緣向婆母盡孝,卜媽媽您們這些老僕,便是我的半個長輩了,日後我還要仰仗您等呢。」

    有了高然這句話卜媽媽就放心了,她笑道:「世子妃明白這個院子裡真正的自己人是誰就好。老身外面還有事,就不打攪世子妃養傷了。」

    高然終於能順勢抽回自己的手,她手上極為難受,差點就在裙子上蹭乾淨。可是高然到底忍住了,殷切地笑著,親自送卜媽媽出去。

    等看到人漸漸走遠後,高然臉上的笑也一點點收回,最後全然是冰冷寒涼,哪裡能看到方才一絲笑影。高然看了一會,甩簾子回屋,喚來丫鬟給自己更衣。

    如果沒猜錯,一會主院就要熱鬧了,她怎麼能缺席這麼重大的場面。林未晞這次竟然敢動前人的遺物,她完了。

    林未晞坐在羅漢床上,下筆特別利索,蹭蹭蹭沒幾下,便把好幾道費工夫又沒意思的菜刪掉了。顧徽彥並不喜歡吃魚,但是大團圓的除夕宴上卻一半都是河鮮,這也太沒意思了。林未晞參考了老燕王妃在世時的菜譜,再努力回想顧徽彥用膳時多動了幾筷子的菜,磕磕絆絆擬出一份新的菜單來。

    至於那位倚老賣老,還想趁著年節訛主家一筆的田莊管事,可真是愛伺候誰就伺候誰去吧。林未晞誠然不把一百兩銀子放在眼裡,但是並不代表別人能把她當冤大頭,一個個上來敲她一筆。林未晞前世當世子妃時很是整治這種風氣,沒想到中間空白了一年,這些人的膽子又肥了起來,而且一開口就是一百兩。這種僕人可真是厲害了,林未晞如今是王妃,下手愈發不必顧忌,等明年開春就讓人把他們一家趕出去,也好給王府裡這些無法無天的刁僕醒醒神。

    林未晞讓人鋪紙,親自將修改後的菜單重新謄抄了一遍,然後遞給下人,說:「將這份單子另謄一份,今年除夕家宴,就按這個單子上的菜式準備。」

    宛月接過厚重的大紅菜單,忍了忍,還是委婉地提了出來:「王妃,原來那份單子到底是前頭王妃留下的,您才進門便撤了前人留下的章程,是不是太急切了?」

    「不然呢?」林未晞反問,「我也想安安分分過個年,可是這些刁奴仗著資歷老,便用所謂體統拿捏人。我不敲打一番,莫非還如了他們的意,不光不追究他們失職之差,反而還還拿出來一百兩供他們揮霍?」

    宛月沉默了,誰都知道新婦進門不宜大張旗鼓,不宜太露鋒芒。可是燕王府這種情況,不想出風頭就得被人拿捏,以林姑娘這連王爺都敢嗆的性子,怎麼會慣著他們?

    宛月不說話了,她給林未晞福了一禮,恭敬地下去安排事。年底各家各戶都繁忙,光是準備過年時的席面、祭祀祖先的火燭就足夠忙了。而燕王府還是王侯將府,年底時要和各位高官豪門相互走禮,這乃是關乎顏面的大事,馬虎不得。所以年禮菜單當真是錯不得,一旦敲定下來,便沒有時間再改動了。

    可是宛月才出了個門,迎面便撞到一波人。宛月只得停下,讓到一邊,垂手給來人行禮:「世子,世子妃。」

    顧呈曜的表情說不上多好,他徑直朝屋裡走來,高然掃了宛月手中的大紅單子一眼,抿嘴笑了笑,追著顧呈曜而去。

    宛月無聲歎了口氣,也不急著去給廚房和庫房送單子了,尾隨在最後,慢慢朝屋裡走去。

    林未晞聽到外面的喧嘩聲,她努了努嘴,心中輕哼。等來人走到屋子裡,她真是一點都不意外:「世子,哪來的風,竟然把你給吹來了?」

    又是這樣渾不在意,還帶了些嘲諷的神情,顧呈曜本來沒多少情緒,可是看了林未晞的神色,恍如一盆涼水迎面澆來,口氣也不由變差:「聽說母親要撤了大興南郊莊子的管事?」

    呦,竟然是為了這一樁,林未晞還以為顧呈曜是過來質問她沈王妃的事了。林未晞說:「對,是我撤的。這種雞毛蒜皮的事情,竟然還遞到世子跟前了?」林未晞朝顧呈曜身後的人掃了一眼,被看到的人立刻低頭,林未晞輕笑一聲,毫不掩飾話語中的譏諷:「門路還真是廣。」

    顧呈曜皺眉,語氣不知不覺變得硬邦邦的:「內帷之事當然任由母親安排,只是田莊佃農非同尋常,他們既然遭了災,收成不好,母親寬限他們一二月便是,怎麼能因為一點點人力所不及的失誤,便要斷了他們一家的生計呢?傳到外面,豈不是被別人說我們燕王府苛待莊田農戶?」

    「苛待莊田農戶?」林未晞光地扔了筆,直起身來,眼神灼灼地看向顧呈曜,臉上一派冰霜,「世子就是這樣想我的?你就僅憑他們一面之詞,過來對我興師問罪?」

    顧呈曜想說並不是,他只是不忍林未晞為此落下苛待農戶的名聲,所以前來提醒,怎麼會是興師問罪呢?可是顧呈曜對著林未晞晶亮的眼睛,竟然說不出話來。他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荒謬感和熟悉感,彷彿就如曾經許多次,他和高熙的談話,也是這樣一次次偏離本意,變得不可輓回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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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問罪

    顧呈曜想要解釋, 但是無從下口, 林未晞看到他的沉默越發心寒。她冷笑一聲,再也不想看顧呈曜一眼,直接繞過他, 看向隔扇外躬著身體,妄圖把自己整個藏起來的那個婆子:「我白日是如何教訓你的, 你就這樣反思?非但不認錯,還將內院之事鬧到世子面前,攛掇著世子來和我爭執。你們可真是通天的門路啊!」

    田莊婆子早就不敢抬頭了, 她聽到林未晞飽含冰霜的話,嚇得腿一哆嗦,直接跪下:「王妃息怒, 奴婢並不敢挑撥世子和王妃啊!奴婢只是實在沒辦法了, 奴一家老小都繫在燕王府上,兩代人算起來也伺候了王府十年了,王妃若是將我們趕出去, 我們連地也沒有, 無以謀生, 就只有餓死一條路了啊!」

    林未晞簡直氣笑:「這麼說來, 還怨我了不成?」

    顧呈曜無端不喜歡林未晞這樣的神情, 他說道:「是我偶然遇到, 所以帶他們過來問個清楚, 你不要牽連他們。」

    顧呈曜不出聲還好, 一出聲立刻將林未晞好容易壓制下去的火氣又吸引回來。在場這麼多人中, 林未晞最想罵的就是顧呈曜了。

    「偶然遇到?世子敢把這話再說一遍嗎?你敢說在進門之前,這些奴才沒在你面前擺弄過口舌?」

    「我……」顧呈曜語塞,卜媽媽確實說了一些話,那個管事也趁機訴苦。顧呈曜也知道或許另有隱情,可是林未晞僅是因為天寒魚苗受凍,便以此退了莊子的東西,還要撤除管事的職位,也未免太武斷冷酷了。

    世子和王妃衝突,屋裡侍女都低頭屏氣,唯有卜媽媽四處看了看,心中得意,站出來說道:「王妃,老奴知道你年輕氣盛,想做出些什麼成績來給眾人看。可是再急也沒有拿自家人開刀的道理,更別說這幾位還是伺候了王府十多年的忠僕老人,王妃若是打發了他們,才叫寒了下面人的心。」

    林未晞沒有理會卜媽媽,直接看向顧呈曜:「你也是這麼想的?」

    顧呈曜本來想說是,可是他看著林未晞失望又冰冷的目光,不知為何說不出話來。卜媽媽是他的半母,這麼多年對他盡心盡力,自然不會說假話,而高然也同意卜媽媽的說法,所以聽到這兩人的話,顧呈曜第一反應便是林未晞又做了什麼。聽完卜媽媽的轉述,顧呈曜不由皺眉,林未晞的處罰太重,到底是伺候了多年的老僕,哪能說打發就打發呢?

    這就是卜媽媽,或者高然的高明之處。他們不直接說林未晞想顛覆沈王妃留下的章程,而是繞了個彎,用前面一件事來做筏子否定林未晞。只要林未晞的處置被駁回,她這節禮菜單,改了有人聽嗎?

    林未晞笑了一聲,譏誚之意甚重。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一個人站在門外,躬身道:「小姐。」

    林未晞收斂怒氣,道:「進來吧。」

    顧呈曜下意識地皺眉,這是什麼人,竟然捨了王妃稱號,稱林未晞為小姐?來人進屋後只給林未晞磕頭,林未晞用手指了下顧呈曜,說:「不得無禮,這位是燕王府世子。」

    來人這才給顧呈曜見禮。眾人都不清楚這位又是什麼來路,竟敢如此囂張,林未晞解釋:「這是忠勇侯府名下的家臣,在京郊給我管理田產。可巧,也在大興縣南郊。」

    顧呈曜這才想起,之前朝廷封賞林勇為忠勇侯,除了千頃良田,還賜下一批奴僕,想必這就是其中之一了。不光是顧呈曜,其他人也覺得恍惚,林未晞雖然帶來十里紅妝嫁入王府,可是在王府眾人心裡還是覺得林未晞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險些忘了,她名義上亦是公侯之女。

    林未晞繼續說:「我今日上午接到王府田莊管事的回稟後,覺得奇怪,差不多的位置,為何我的莊子就沒事。我便派人通知南郊的莊子,讓他們去王府田莊走一趟。」

    田莊婆子的臉色已經有些變了,林家家臣接過話,說:「奴才接到小姐的命令,去貴府莊園走了一趟。魚塘中魚不太機靈倒是真的,但是並不是因為受凍或是遭災,而是因為莊園管事看管不力,塘裡的水都七八天沒有換了,水中雜物污穢極多,難怪魚不精神,若是再耽誤幾天,恐怕都要有死魚了。」

    對方說完後,林未晞看向顧呈曜,眼中明晃晃的是譏誚:「聽明白了嗎,根本不是我苛待家奴,而是他們奴大欺主,公報私囊!他們把莊園看管成這個模樣,竟然還藉口寒潮之災,想和我要一百兩的救急銀子去周轉。世子,這樣的奴才,也要好好體恤,不能重罰嗎?」

    顧呈曜看田莊婆子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回話,當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若是方纔之人說的是假話,田莊婆子早跳起來鬧了,可是她一動不敢動,那就說明,這是真的。

    顧呈曜突然就對自己生出巨大的懷疑,他來這裡之前,還一心覺得林未晞走岔了路,他是來糾正她的。可是短短片刻的功夫就證實,並不是林未晞苛刻,而是他愚昧無知,竟然被幾個刁奴矇蔽,被騙的團團轉!

    顧呈曜臉色不好,卜媽媽一看不對,顧不得原本計劃,連忙上前說:「是這個婆子太過奸滑,世子一心向善,哪裡想得到她今日空口說瞎話!但是這個婆子終究只是個例,王妃因為她便遷怒所有人,還要將沈王妃精心設定好的章程規矩推翻,這叫什麼道理?」

    林未晞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抬眼含著譏誚的笑,看向顧呈曜:「世子也這樣覺得?只要是你親生母親留下的東西,我都改不得?」

    顧呈曜嗓子彷彿被堵住,他誠然敬重生母,可是和卜媽媽這些女眷不一樣,他對沈王妃留下來的規矩並不看重。如今林未晞才是王妃,她想改,當然是由她意。顧呈曜大概明白了,今日卜媽媽特意來找他,到底是為了什麼。什麼心疼討生活的人,什麼物傷其類於心不忍,卜媽媽分明是為了自己手裡的權。顧呈曜心中的震驚難以言喻,他從小尊敬信賴的卜媽媽,怎麼會做這種事?那以前有沒有這樣類似的情況呢?

    卜媽媽看著顧呈曜許久不說話,心裡有些慌了,高然本來就打算隱於幕後,看到卜媽媽這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樣子,她真是氣得不輕。屋裡正亂糟糟的,突然外面傳來一道聲音,威斂深重,不怒自威:「你們在做什麼?」

    燕王?!

    所有人都驚了一跳,燕王什麼時候回來的,竟然一點通報都沒有。這下闔屋人都趕緊收斂表情,慌忙回身給燕王行禮。林未晞也驚訝了,她繞過書案,站到桌子之側行萬福禮。顧呈曜也正巧站著這附近,這樣一來,他們兩人彷彿並肩行禮一般。

    顧徽彥進門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他心裡不知為何就沉了沉,在理智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潛意識便極端拒絕這種可能。顧徽彥莫名生出一種邪怒,這陣怒氣來的太快,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將其壓制在自己一貫的平靜表象之下。

    屋中人明顯感覺到,燕王進屋後氣勢越發可怕,他們不敢東張西望,但是對於燕王這種罕見的震怒,卻都生出許多揣測來。卜媽媽心裡生出一絲希望,高然更是心中狂喜,她猜測的沒錯,燕王果然對前妻用情極深,林未晞貿然動沈王妃的東西,碰到燕王的逆鱗了。

    林未晞當然也發現顧徽彥的情緒變化,更匪夷所思的是,燕王是朝她這個方向看了一眼,看到什麼後才越發攝人。這裡只有她和顧呈曜兩個人,燕王看的是誰?莫非林未晞還是太託大了,燕王在她和世子之間,依然毫不猶豫地偏向兒子?

    林未晞保持著蹲身的姿勢,一時間心緒紛雜。好在轉瞬間顧徽彥就將威壓收回,又恢復成泰山崩於眼前而不亂的燕王殿下。他朝林未晞和顧呈曜看了一眼,還是覺得太刺眼了,說:「起吧。」

    林未晞這才敢站直,她站好後發現顧呈曜竟然立在自己肩膀邊,林未晞心裡翻了個白眼,立刻假裝無意地朝後退了兩步。

    顧徽彥雖然淡漠地平視前方,但是心神卻一直留意著這個方向。他心裡莫名其妙的邪火總算好了一些,他站在堂屋中央,丫鬟見狀壯著膽子給顧徽彥搬來扶椅,被顧徽彥一手制止。他目光掃過滿室寂靜,再一次問:「這是怎麼了?」

    趙婆子眼珠滴溜溜亂轉,卜媽媽沉住氣,低頭不語,而高然朝卜媽媽掃了一眼,眼睛中滿是考量。每個人小動作都不少,卻沒人敢說話。

    林未晞只是糾結了一閃念,就上前一步,輕聲喊:「王爺……」

    顧徽彥終於有機會說出這句話,他對著林未晞攤開手掌,語氣沉沉:「過來。」

    林未晞當然想都不想,繞過人群朝顧徽彥快步走去。顧呈曜立在原地,林未晞從他身邊走過時,彷彿都帶起一個輕輕的漩渦,正巧這時案邊的燈台跳了跳,隨著林未晞的走遠,似乎光都變暗了。

    從顧徽彥進門到今,顧呈曜一句話都沒有說,他都來不及反應,便看到方纔還和他針鋒相對的林未晞快步穿過他身邊,義無反顧地朝他的父親走去。顧徽彥亦攤開手掌,林未晞剛剛走近,就被他一把包住,輕巧又不容拒絕地拉到自己身邊。

    顧徽彥低下頭,分明還是一樣的話,語氣卻降了好幾個檔:「這是怎麼了?」

    林未晞掃了伏在地上的田莊婆子一眼,又看向面皮緊繃、一派正義之色的卜媽媽,她自認為自個兒說好的語調風霜冰雪,可是落到顧徽彥耳中,就很有些告狀的委屈了:「今日大興縣南郊的婆子來送田產,只是她掌管不力,卻還想用主家的銀子粉飾太平。我撤了她的管事之職,沒曾想才過了一個下午,她們便帶了世子過來,還頗有些被我冤枉的架勢。」

    林未晞這話還算公平公道,但是顧徽彥低頭看著林未晞的語氣神態,覺得林未晞就差把這幾個字掛在臉上了,「王爺,他們欺負我。」

    顧徽彥這幾年時常不在府中不假,但是以為他對王府一無所知那就大錯特錯了。王府現在的前綴畢竟是燕王,他自小沉浸兵法和權術,還能疏忽了對自家內宅的掌控?他對卜媽媽等人的底細非常明白,他從前不管只是覺得要緊程度還不夠,相比於手頭的戰事和朝政,實在不值得他挪用心思。但是若因此欺瞞他不知道,妄圖瞞天過海,那就太過狂妄和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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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22:33 |只看該作者
第48章 懲處

    顧徽彥只是掃一眼就大概明白出了什麼事, 他反而有些意外,這個小丫頭倒也有腦筋, 竟然懂得釜底抽薪, 提前給自己備好後手。庭院裡現在站著的那位林家家臣, 沒有一時半會, 怎麼能在大興和京城之間走一個來回。顧徽彥心中滿意, 對林家家臣點了點頭:「你今日做的很好,時間不早了,趕緊出城吧。」

    對方受寵若驚,他雖然是效忠忠勇侯林家,實際上他是燕王找來,統一撥給林未晞護身的。因著這層背景, 他當然知道能得燕王一句贊是多麼難得的事, 他同樣知道,燕王話中的「做得不錯」, 不可能是指他管理林家田莊,而是嚴格遵守林未晞的命令。林家家臣心裡雪亮,但是此時此刻他明白燕王的意思,他該出府了。家臣跪下給顧徽彥行大禮,他敢進門時只對林未晞行禮而無視屋中其他人, 但是現在他給顧徽彥跪拜卻沒有絲毫不敬之意, 對林未晞也不敢用林家舊稱了:「謝燕王。屬下請燕王安, 請王妃安。王爺, 王妃, 屬下先行告退。」

    家臣走後,景澄院裡就只剩自家人了。

    眾人敏銳地感覺到氣氛變了,他們低下頭,不敢再隨意揣測,而是認命地等待燕王的定論。

    顧徽彥也不再掩飾,威壓鋪陳而來:「誰給你們的膽子,敢質疑王妃的決定,還聚成一團堵到她面前?」

    高然依然柔順地低著頭,她自認為心裡已經有了準備,可是等真的聽到還是難掩震驚。燕王的關注點是不是有些偏?這是重點嗎?

    卜媽媽顯然也被鎮住了,等反應過來,忍不住說:「王爺,您還沒問今日情形原委呢,怎麼按王妃的一面之詞,直接發落定罪呢?」

    顧徽彥的眼神殊為不悅,他淡淡掃了一眼過來,但是只是這一眼,險些讓卜媽媽驚倒在地:「我是不是之前說過,她是燕王妃,燕王府內宅唯一的主宰。她說如何處置就如何處置,旁人不需要知道原委理由。我說話從不說第二遍,這是唯一一次破例。你們這次聽明白了嗎?」

    地上跪倒一片人,他們顧不得地上冷,全都以額觸底,大氣都不敢出。卜媽媽更是冷汗涔涔,她驚惶地跪倒在地,臉頰緊緊貼在冰冷的地面上,做出臣服認罪之態。即使這樣,卜媽媽的臉色都煞白煞白的,顯然嚇得不輕。

    卜媽媽雖然是沈家陪嫁,可是她來王府已經許多年,內心裡也早把這裡當做歸屬。可是自卜媽媽進府以來,唯有老燕王妃逝去的時候,她才見過燕王如此明確又可怕的私人情緒。

    顧呈曜當然氣卜媽媽仗著他的信任搬弄是非,顛倒黑白,可是卜媽媽到底是沈王妃的陪嫁,從小看著顧呈曜長大的老僕,現在她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顏面全無,顧呈曜實在看不過去。他只能頂著巨大的壓力上前一步,對顧徽彥低頭說道:「父親,卜媽媽今日言行有失,是我平日疏忽,管教不力之罪。請父親寬恕。」

    顧徽彥連頭都沒回,只是清清淡淡地說:「你該求情的不是我。內宅之事,概由她主持。」

    院子裡的人狠狠愣怔,而顧呈曜只是怔了一下,就接受良好地對林未晞拱手行禮:「母親,今日是兒臣失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就冒犯了你。母親旦罵旦罰,我絕無二話,唯有請母親看在卜媽媽多年勞苦的份上,原諒她昏老之罪。」

    林未晞剛看到顧徽彥的時候除了吃驚,其實還有些忐忑。有了前世的經驗,林未晞還挺擔心丈夫向著自己人的,可是顧徽彥的表現卻出乎意料,他甚至都沒有問為什麼,直接便訓斥其他人,現在更是連顧呈曜的面子都不給。

    內宅當然都是女人的天下,但是夫家和娘家不同,人都有親疏遠近,丈夫更親近從小相處到大的自家下人,實在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林未晞從前最大的奢望便是夫家明理,夫婿能辨明對錯就是天大的幸運,她甚至都沒有想過,丈夫會不問緣由,直接護著她。

    顧徽彥現在就站在自己身邊,有了燕王,林未晞的底氣瞬間足了起來。林未晞從前想都不敢想,顧呈曜竟然還有向自己求情的一天,林未晞總算明白狐假虎威是什麼的感覺,她心裡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臉色上更是矜貴持重:「不敢當世子這種話,畢竟我不過是繼母,對王府來說恐怕還是個外人。我自知比不上世子的親生母親,對於沈王妃留下來的忠僕老奴,又怎麼敢發落?別介過兩天世子和世子妃又要到外面訴苦,說我這個繼妃不知輕重,迫害前人留下來的忠僕。畢竟,我連沈王妃留下來的菜單都改不得呢。」

    顧呈曜的臉色看不清楚,可是顧徽彥卻很明顯地皺了下眉:「他們竟然和你說了這種話?」

    對著顧徽彥,林未晞冷嘲熱諷的腔調立馬降檔,很是乖巧無害地眨了眨眼,抬頭抿嘴笑道:「有王爺在,他們當然不敢這樣說。只是……」

    林未晞說一半留一半,自覺說話的藝術特別到位。顧徽彥只從剛才透露出的隻言片語就已經很生氣,現在聽到林未晞這樣說,神色徹底沉了下來。他看了顧呈曜一眼,眼珠黑沉沉的,無形的壓力亦撲面而來:「你還真是出息了,竟然因為幾個刁奴,就過來忤逆母親,還質疑她的決定,給她委屈氣受?」

    顧徽彥向來情緒內斂,這已經是相當重的話了,而且這是德和智兩個方面的責難,忤逆母親,是為無德,不便是非,是為失智。這實在是很嚴重的指責,更別說這話還是從顧徽彥口中說出來的。

    顧呈曜的臉色變白,身側的手緊了緊,最後只是將頭垂得更低。顧呈曜本人沉默得一言不發,而剩下的人卻快要瘋了。

    卜媽媽自小視顧呈曜為日後的指望,早把顧呈曜看作私人物件,說是命根子也不為過。而高然呢,嫁作世子妃是她人生中最驕傲的事情,現在自己的榮耀和勳章被人這樣責備,她哪能受得了。

    卜媽媽急的眼睛都紅了,簡直恨不得以身代之,而高然氣得在心裡直罵,真是有了後娘就有了後爹,堂堂燕王竟然也這樣昏聵?

    卜媽媽和高然的動靜當然瞞不過站著的三個人,林未晞瞟了一眼,只當看不見,顧徽彥什麼都沒說,顧呈曜皺了眉,喝道:「卜媽媽,世子妃,不得無禮。」

    卜媽媽對燕王畏之甚重,被顧呈曜這樣一說,她就更害怕了,再著急也只敢低頭。可是高然在燕王府待得時間短,和顧徽彥更是沒見過幾面,她自忖自己有理有據,就藉機說道:「王爺,您寵愛新王妃不假,可是沈氏亦是您的王妃,世子更是一片事孝之心,您這樣說世子,豈不是寒了眾人的心?」

    高然的話剛出口,便是一心向著沈王妃的卜媽媽臉都白了,顧呈曜更是又驚又怒,顧不得自己還在被父親訓斥,立刻上前一步,眼睛中是難得的鄭重嚴厲:「放肆!還不快向父親和母親請罪?」

    高然咬脣,顯然心裡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什麼,顧徽彥有了新人忘舊人就罷了,為什麼顧呈曜要這樣說呢?卜媽媽不是說,燕王對沈王妃用情至深嗎,現在還有顧呈曜,何必要怕林未晞一個繼室?

    高然本來辯駁是為了讓顧呈曜看到自己的心意,卻反而被顧呈曜毫不留情地斥責。高然心中很不痛快,但是她到底不敢違拗燕王和顧呈曜,只能憋屈住真實想法,咬著脣給顧徽彥和林未晞行禮:「兒媳剛才情急,過於關心世子而使得言行失狀,請父親、母親恕兒失禮之罪。」

    聽聽,這叫賠禮道歉的態度嗎?顧呈曜簡直顛覆了自己一直以來對高然的印象,只是顧徽彥沒有發話,他不敢再自作主張呵斥高然。顧徽彥倒還平靜,他只是淡淡掃了高然一眼,眼中神色莫辯。但是他很快就收回情緒,側過臉對林未晞點頭示意了一下。

    林未晞瞭然,顧徽彥這是交給她決定呢。要不要原諒高然,如何發落這些人,蓋由她來決斷。林未晞笑了笑,對著高然笑瞇瞇地說:「原來世子妃說的這些話都是為了維護世子,你們夫妻伉儷情深,實在是令人感動。可是,尋常對我這樣說便罷了,但是你方纔的言語還對燕王不敬,這就不能輕易放過了。」

    高然發現竟然是林未晞出面教訓她,她頓時覺得一口惡氣堵在喉口,險些背過氣去。可是都不等她調整好情緒,拿出明理大方但是不得不委曲求全的姿態來,顧呈曜就已經替她回答了:「母親說的是,世子妃年輕,母親若要責罰,兒臣願意代為受過。」

    「一碼歸一碼,世子是王府的繼承人,你的教養和懲罰都由王爺說了算,可是世子妃的德行,乃至奴僕規整,卻都是後宅分內的事情,我這個王妃總是做得了主的。何況,做錯了事就要受罰,凡事先論對錯,再論身份體面。我知道卜媽媽是二十多年的老僕,這些年為王府立下許多功勞苦勞,受到厚待是應該的,但是她辦差的評定標準和新進府的小丫鬟應該是一個樣。犯錯沒有代為受過一說,老僕做錯事也沒有體恤一說,要不然視規矩法度為何物?」

    林未晞的這番話冰冷又殘酷,卜媽媽跪在地上,涼意都從膝蓋攛到心裡。顧呈曜也覺得林未晞這樣太過無情,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對卜媽媽這等有功勞的老人適當寬容些也沒什麼。可是現在沒有他說話的份,他只能沉默地聽著。

    長於王府,由僕人照顧著長大的顧呈曜覺得林未晞的觀念太過絕情,但是顧徽彥卻很認同。凡事先論對錯,再論身份,這話說得好。顧徽彥露出些讚許的意思來,他看向林未晞,臉上神色可算緩和些了:「照你看,今日之事當如何處置?」

    看顧徽彥的神態應當是沒事的,林未晞心中稍定,繼續說:「田莊婆子玩忽職守,坑騙主家銀錢,後續還挑撥是非,現在便將其一家逐出王府,並且派人去搜家,將其多年來在田莊昧下的銀錢全部收回。世子妃情急之下對王爺不敬,念在初犯,罰抄孝經一百遍,這幾日在佛堂裡筎素思過,等孝經抄完了再出來。」

    抄書一百遍,還要在佛堂!高然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都大大震驚了,林未晞竟然這樣肆無忌憚?而且,抄孝經和抄女戒完全是兩個概念,這幾日已到年關,各家女眷都開始走動交際,她身為世子妃卻被關在佛堂抄孝經,這種懲罰遠比罰跪等體力上的懲處都要嚴重。

    高然愣怔,但是她抬頭看向顧徽彥、林未晞,乃至顧呈曜,都不曾有人注意她,顯然這幾個有話語權的人是不打算說些什麼的。高然明白了,她心中氣憤到淒惶,只能艱難地擠出一個字:「是。」

    處理完高然和田莊婆子,剩下的幾個人就有些複雜了。卜媽媽這夥人關係錯綜,牽扯極大,幾乎全府人都盯著這一處,處理重了下面人會抗拒,處理輕了又不能服眾。林未晞想了想,說:「趙婆子收取田莊婆子的賄賂,共同謀害主家的利益,雖不至於同謀,但是這個貪污之罪卻免不了了。按照律法,趙婆子理應送入官府杖斃,但是念其伺候王府多年,故從輕發落。將其革去在王府的管事之職,這些年來主子賜下的銀錢不再追回,但是三日內要離開王府,此後生死自負。」

    趙婆子一聽臉都灰了,她是卜媽媽的左膀右臂,多年來仗著功勞橫行無忌,從來沒想過自己竟然會被王府趕出去。一個奴僕被燕王府趕了出來,之後還有哪家會要她?而她身為奴籍,沒了主家庇護,日後要怎麼活?

    趙婆子哭喊出聲,想爬過來和林未晞求情,卻被人架著拖出去。卜媽媽聽著耳邊的吵鬧,心越來越涼,不過是收了外面人十兩銀子孝敬,這個林氏竟然把人趕出去了?她怎麼敢!

    林未晞的視線轉向卜媽媽,卜媽媽渾身一個激靈,下意識地跪直了。林未晞看到後只是笑了笑,說:「卜媽媽,我也知道你伺候了沈王妃十多年,後面又伺候了世子十八年,是王府一等一的老功臣,便是說為半個主子也不為過。可是凡事總要講章程,媽媽地位高,然而做錯了事還是要按規矩懲處,卜媽媽說是不是?」

    卜媽媽腮幫緊繃,咬著牙說道:「是。」

    「卜媽媽明白就好。」林未晞慢悠悠說,「卜媽媽不辨是非,聽從惡奴的挑撥,將內宅之事鬧到世子面前,這是僭越之罪,是為其一,她身為大主管卻縱容左膀右臂貪騙,多年失察不說,後來還中了別人的圈套,這是失職之罪,是為其二。」

    眾人都對林未晞接下來的話關注起來,一個是剛入門的新王妃,一個是前王妃帶來的老人,王府裡十多年的內務總管,這是她們二人第一次過手,最終結果多麼重要不必多說。就連高然也不由緊繃起來,她一方面對林未晞不以為然,畢竟林未晞算什麼,怎麼敢動卜媽媽這種勢力龐大的地頭蛇呢?高然過門一年,也只敢說好話周旋。可是另一方面,高然卻不由被此刻的氣氛感染,變得提心吊膽起來。

    林未晞沒讓眾人等多久,她垂眸掃了卜媽媽一眼,聲音清脆又嬌氣:「卜媽媽有錯在身,繼續總管王府恐難服眾。但是她畢竟是伺候了王府二十多年的老人,還服侍了兩代主子,看在世子的顏面上,卜媽媽的職位便不降了,調到世子的青松園繼續做大主管吧。」

    顧呈曜聽到這裡大大鬆了口氣,他還真怕林未晞做出太過激的舉動,那畢竟是他的半母。卜媽媽本來打算鬧個不停不休,但是聽到林未晞將她調到青松園,心裡的敵對勁兒倒鬆了鬆。雖然從王府大總管變成青松園大總管,名義一樣可是實際上卻是降了位,但是有趙婆子做鋪墊,卜媽媽對現在這個結果還可以接受。她手裡的權力大大縮小,但是能就近去照顧世子,卜媽媽還算願意。

    這個結果兩廂歡喜,唯有高然險些當場失態,林未晞說什麼?把卜媽媽塞到她的院子裡?卜媽媽本來就拿腔作勢,把自己當半個婆婆,高然原來忍一忍就過去了,可是若是讓卜媽媽長住青松園,這還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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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5 00:22:45 |只看該作者
第49章 分歧

    卜媽媽對自己明調暗貶的結果還算接受良好, 尤其是有趙婆子因為受賄而被趕出王府的重罰在前,卜媽媽本來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 如果林未晞用一樣的手段對付她,那她就煽動王府眾多下人鬧事。可是沒想到,林未晞的實際發落相比於她之前的聲勢,實在是雷聲大雨點兒小。

    雖然從王府內院降職到青松園,可是青松園是世子起居的地方,重要性不言而喻,卜媽媽聽到後不吱聲了, 組織人鬧事當然也沒了必要。而顧呈曜聽到這裡也大大鬆了口氣,卜媽媽確實有錯, 但是若由著林未晞發揮,顧呈曜反倒不願意了, 幸好林未晞只是將卜媽媽調到青松園。對顧呈曜來說這個調動並沒有什麼影響,他本就是卜媽媽照看著長大的,他對此無可無不可。

    顧呈曜和卜媽媽都算滿意, 在場唯一對這個結果不滿的恐怕只有高然了。高然怎麼也沒想到, 林未晞給她來了這麼一手。

    林未晞不肯出面得罪人,便將卜媽媽塞到高然院子裡。男主子一旦成婚, 那內院的管事大權理所應當屬於妻子, 從前卜媽媽便喜歡對青松園指手畫腳,可是他們到底不住在一起, 卜媽媽又要忙王府其他內務, 高然忍一忍便也罷了。高然本來打算自己先委曲求全, 忍受一段時間後,再以蠶食之勢摧毀卜媽媽在顧呈曜心中的地位,逐步瓦解掉卜氏。可是這其中,並不包括讓卜氏搬到他們的院子裡。青松園已經有了她這個世子妃,再來一個大管事,那到底聽誰的?

    高然對這個結果慪氣的不行,可是當著卜媽媽乃至顧呈曜的面,這讓她怎麼說?高然有苦難言,而卜媽媽和顧呈曜卻對此樂見其成。林未晞心裡很是出了口惡氣,她都不給高然反應的機會,就將這件事敲定了。

    唯有顧徽彥意味深長地瞥了林未晞一眼。

    顧呈曜看不出來這其中精微的爭鬥,但是顧徽彥卻懂。林未晞這一招實在是很高明,比官場上禍水東引還要高明。她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非但隱隱安撫了府中眾僕,展示了自己完全不插手世子內務的避嫌姿態,拿回內務大權,還順便離間了對方。高然和卜媽媽現在看起來確實融洽,因為沒有什麼矛盾,便兩個人一起針對林未晞。可是,現在沒有矛盾,等住在一起呢?

    必然生隙。等矛盾和摩擦激烈到掩飾不住的時候,都不用林未晞費心,高然和卜媽媽自己就先露餡了。不費一兵一卒而讓敵營自行分裂,實乃兵家上計。

    看來他的王妃很有些心計,顧徽彥只是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林未晞並不曾注意顧徽彥看向她的那一眼,她現在滿心都是痛快。前世的時候她就吃了卜媽媽不少虧,這個老嫗仗著自己年紀大資歷老,竟然插手新婚夫妻的房裡事,現在倒好,她前世的兩個老相識都湊到一塊去了。

    高然和卜媽媽不是主僕和睦你友我恭麼,不是看不起高熙剛直,現在還連起夥來排擠她這個新王妃麼,既然高然心目中的婆婆只有沈氏,那就好好伺候沈氏留下來的功臣吧,林未晞衷心祝福她們相處愉快。

    鬧到現在時間已經不早,天色已然大黑。如今沒人有心思用膳,林未晞便替燕王做了決定,取消今日晚宴,各房回各房的院子吃飯。景澄院的人陸陸續續離開,廚房將膳食送到上房,林未晞趁著丫鬟擺飯的功夫,低聲吩咐宛月趕緊去取鑰匙和對牌。

    王府所有的鑰匙都在卜媽媽手裡,從庫房取東西的對牌也被她收著。請佛容易送佛難,到手的東西誰肯吐出來,若是尋常,想從卜媽媽手裡要回鑰匙太難了,但是今日卜媽媽卻觸怒了燕王,趁著這股東風,林未晞當然要趁熱打鐵,把東西拿回自己手裡。

    卜媽媽當然不肯交出鑰匙,但是她又不敢在這個關頭鬧事,若是驚動了燕王,那就不是罰點月俸吃點苦頭能收場的了。卜媽媽再不甘願,也只能磨磨蹭蹭把鑰匙和對牌盒子拿出來,沒好氣地扔給宛月。

    宛月才不在乎卜媽媽的黑臉,她檢查東西無誤後,趕緊一路小跑著回到主院。林未晞一直等在耳房裡,她見到宛月手裡的東西後,這才放鬆地呼了口氣。

    直到此刻,她才成為燕王府實際意義上的女主人。各院和庫房的鑰匙掌握在自己手中,手裡握了命脈,這才有說話的底氣。林未晞不由心情大好,她又看了一遍後,讓宛星宛月好生收起來,自己則起身往正房走。

    她可不敢忘,燕王還在裡面等著她吃飯呢。

    顧徽彥坐在桌前的時候就看到林未晞一臉笑意進門,後面整個吃飯期間,林未晞都喜氣洋洋,顯然心情很好。他看在眼裡,卻並沒有點出,等晚上房間裡只有他們兩人了,顧徽彥才隨意說了一句:「今日辛苦你了。」

    林未晞心中警覺,笑容也不由收了起來:「不敢。」

    顧徽彥看到林未晞緊繃的神色,不禁失笑:「我並不是質問你的意思,你不必緊張。」

    林未晞配合著顧徽彥的話放鬆了身體,但是心中還是緊緊提著。

    顧徽彥也看出來林未晞如今十分戒備,他當真覺得無奈,他又不是吃人的老虎,夫妻之間,為何要這樣防備?她和一個奴僕之間,他還能向著別人不成?

    顧徽彥也不明白她對枕邊人這樣強的不信任來自哪裡,他只能緩和語氣,說道:「今日你的處置很好。我常年不在王府,府中規矩不免鬆懈下來,我本打算替你處置了這些人,但是念在你才剛嫁進來,這樣做恐怕會嚇到你,所以我便沒有提。沒想到就這幾天的功夫,他們竟然鬧到你面前了。」

    聽到顧徽彥的話,林未晞的肩膀不知不覺鬆了下來。對啊,這是燕王,並不是顧呈曜,她不必擔心自己費心費力制衡下人,回來後還要被丈夫冷言指責。林未晞終於笑了出來,語氣中帶著她自己都沒發現的試探:「王爺,你不覺得我今日的做法太過冷情嗎?」

    「怎麼會?」顧徽彥輕笑,招手示意林未晞坐到自己身邊來。他掌心穿過林未晞柔順的長髮,說道:「獎罰分明,權責一致,你做的很對。越是經年的、信任的老臣,越要嚴格,若不然就是害人害己。」

    林未晞從前在國公府的時候就總被人指責冷酷絕情,嫁人後又被丈夫那樣說,漸漸的她也懷疑起自己來。現在終於從另一個人口中聽到不一樣的話,燕王還給了她這麼高的評價,林未晞心裡的結登時放下,神情也放鬆了許多,眼神亮晶晶的:「王爺不怪我就好。」

    「應該怪我。」顧徽彥親眼看到自己的小姑娘眉眼變軟,臉上的驚疑忐忑散去,眼底深處也帶出星星點點的笑意來,「我承諾娶你,卻沒有提前處理好王府的事,讓你面對這樣一個爛攤子,這是我的不對。」

    「我怎麼會怪您。」林未晞說著就笑了,她嘗試著將肩膀靠在顧徽彥身上,發現顧徽彥沒有反應,就放心地將身體重量放到他身上。兩人都沒有說話,但是屋中的氣氛卻很溫馨。

    今昔對比竟然如此鮮明,林未晞替自己唏噓之餘,也對燕王府的這對父子生出許多感慨來。顧呈曜從小生活優越,而老燕王早早病逝,燕王又忙於戰事,顧呈曜沒有接觸過太多的男性長輩,就這樣被後宅裡的女子寵愛著、縱容著長大。因為兒時是世界中心,等長大後,依然理所應當地用自己的看法判決別人。

    可是顧徽彥就不一樣,他成名太早,三十歲就已經站在王朝頂尖,有資格和他同席而坐的都是六十多的老人精,如今三位輔政大臣中,顧徽彥幾乎是張首輔的兒子輩。因為太早承擔了家族、封地乃至全軍的期望,顧徽彥的責任感便出乎意料的強。而他半生戎馬,當然認同軍隊裡鐵面無私的行事作風。顧呈曜和顧徽彥雖為父子,但是價值觀鴻溝卻巨大。

    林未晞這種又強又剛的性格,和顧呈曜在一起,果然是災難啊。

    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略有些出神的側影,眼睛瞇了瞇,聲音依然一如往常:「你在想什麼?」

    林未晞蹭地回神,她掩脣咳了咳,說:「沒什麼,想卜媽媽的事,有些忘乎所以了。」

    顧徽彥沒有追問,既然她說是卜氏的事,那就是這個老僕的事。但是林未晞現在人還靠在他身上,顧徽彥並不允許她想其他有的沒的。他向後坐了坐,順勢攬著林未晞的肩膀到自己懷裡,說:「其實你遠不必費這麼大工夫,如果你想要王府的財務大權,盡可以和我說。」

    林未晞覺得顧徽彥手勁有點重,但是她只以為是偶然,包括顧徽彥這句話,她也沒有多想,只是按著自己的想法搖頭:「不要。這是我分內的事,我能求王爺幫我一次,還能求你幫我一輩子嗎?」

    顧徽彥笑著反問:「為何不能?」

    林未晞一時還真沒接上話來,她忍不住笑,仰著頭去看顧徽彥,戲謔道:「王爺,你無論在軍中還是朝中都威望赫赫,若是一個人無論出了什麼事都得找你出手,那王爺麾下還留著這種人做什麼?」

    「這不一樣。」顧徽彥看著林未晞眉眼彎彎地向自己笑,心裡的陰雲好歹散了些。他聲音很輕,幾乎像是自言自語:「你並非麾下之士。追隨我的臣子可以有很多,但是你只有一個。」

    林未晞臉上有些燒,出於莫名的慌張,她下意識地說道:「這可不一定,忠誠之士難求,但是王妃卻好換的很。」

    顧徽彥看著她沒有說話,林未晞在這樣的目光中漸漸敗下陣來,完了,她又嘴快了。她小心翼翼地轉過身,輕輕拽了下顧徽彥衣角。顧徽彥還是沒有動,林未晞只能咬咬牙,乾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環住顧徽彥的脖頸,眼巴巴地說:「王爺,我隨便說的,你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

    「你肯定生氣了。」林未晞乾脆橫下心直接掛在顧徽彥身上,手臂收緊,頭發毛茸茸地頂在顧徽彥脖頸間。因為她下巴磕在顧徽彥肩膀上,聲音有些甕聲甕氣:「王爺,你不消氣,我就不下來。要不然明天你就上不了朝了。」

    顧徽彥實在沒忍住笑了,他伸手環住林未晞的腰,稍微用力就把人抱了起來:「就你有理有據。行了,時間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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