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官不聊生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1
發表於 2019-7-31 21:34:27 |只看該作者
第89章

    接連的快馬踏過瀚海府的長街,不斷送來各處最新的消息。

    時已入夜, 又有人入了都護府。

    伏廷習慣性地淺眠, 忽的睜開了眼睛。

    看了眼身側, 棲遲臉朝著他, 還在睡著,只是睡得不太好,床前一盞燈火照著她的臉,即使睡著了, 她的眉心也仍微微地蹙著。

    他拿手指按上去揉了一下,見她眉目舒展了一些,才下了床, 拎了外衫在身上一披,走出門去。

    剛出後院, 迎面已有人快步而來。

    貼身近衛領著個黑衣斥候匆匆過來,見到伏廷, 開口便道:“大都護,出事了,單於都護府動兵馬了。”

    對他們而言,都中的事都太過遙遠, 附近的都護府動了兵馬這類的事才是頭等大事。

    伏廷看向斥候,對方已撲通跪了下來, 急切地稟報了一番——

    單於都護府忽就有了動靜,大隊兵馬離開了地界,所往似是都中方向。

    曹玉林帶的監視的人險些要被發現, 多虧及時隱去了暗處,這才沒有暴露。

    “多虧曹將軍反應機警。”斥候低聲稟告說。

    “現在如何?”伏廷問。

    “曹將軍領了少數人馬一路追蹤而去了。”

    伏廷眉心皺了一下,松開,到了動兵的這一步,便說明那股勢力有了動作了。

    “傳令軍中,留心邊境,小心突厥。”

    “是。”近衛與斥候迅速退去。

    伏廷正要回去,一轉身就看見了站在那裏的身影,身披衫裙,窈窕如柳地倚在柱旁,臉朝著他的方向,夜風吹著,半明半暗間,她眉眼輕魅。

    他走過去:“被我吵醒了?”

    棲遲搖頭:“本就睡不好。”他不在,她更睡不好,一會兒功夫就醒了。

    她看了眼近衛和斥候離去的方向,想起了剛聽見的話:“你覺得突厥會有動作?”

    伏廷說:“既然這頭有了動靜,要防著他們裏應外合。”

    棲遲想著他剛才下令迅速果決,心裏回味了一下,猜他是早就料到這一層了:“皇長子剛沒了,單於都護府緊隨其後就有了動靜,倒像是掐好的時機。”

    伏廷手在她肩上一扣,帶到身旁,攬著她往回走,明白她意思,她是想說那勢力或許就與皇長子有關。

    確實,聖人有心傳位么子,身為皇長子多年受打壓,若說沒有半點不甘不大可能,否則又豈會有殿上血濺三尺的事發生。

    以聖人心機,那場盛怒逼問,到底有多少是出於懷疑長子迫害么子,還是出於更深的緣由,都很難說。

    不過皇長子畢竟久居深宮,若無他人聯結,很難與突厥勾搭上,所以這股勢力必然有其他人,那才是與突厥真正走動的禍害,不然此時單於都護府再動作又有何意義。

    “我只覺得此人並不高明,”他說:“否則就不會叫聖人有所察覺。”

    這些他都早已想過了。

    到了房門口,伏廷站定了,低頭說:“我要出去一趟。”

    到這一步,他得即刻去做安排了。

    腳剛一動,棲遲忽然攀住了他的胳膊,她近來常會有這動作,他身形高大,只要攀著他,便好似分外心安。

    伏廷看著她搭在臂彎裏的兩只手,順勢按住,將她推進門裏:“怎麼?”

    棲遲看著他臉說:“其實我原本安排商隊私運了生鐵冶兵。”

    伏廷黑漆漆的眼一動,沒想到她會忽然說這個。

    “但我一直壓著沒動。”

    那是自然,若是動了,一入北地,他少不了要知道。

    “你想說什麼?”

    棲遲輕輕說:“因為我知道一旦動了刀兵,哪怕是出於自保,也沒有回頭路了。”

    伏廷聽出了弦外之音,嘴角提一下,點頭:“我明白。”

    她垂眼,攀他的手指輕輕抹過他臂彎衣袖的褶皺,又擡起眼來看著他:“不過無妨,沒有回頭路的路,我也會隨你一起走。”

    他只聽見了她的決心,握了她的手指,有一會兒才放開說:“等我回來。”

    北地一片風平浪靜的時候,軍中卻已是數日的徹夜燈火不熄。

    因為伏廷入了營。

    天剛蒙蒙亮,一隊人馬疾奔回了營。

    曹玉林從馬上下來,風塵仆仆地走入中軍大帳,向帳中立著的人抱拳:“三哥,單於都護府果然往都中方向去了,一路沒有暴露兵馬身份,揚言是率隊入都為皇子奔喪,現在都停在了邕州地界。”

    伏廷眼霍然掃來:“邕州?”

    “是。”曹玉林臉色認真,加重了語氣:“千真萬確。”

    伏廷驀地冷笑一聲:“就憑他?”

    曹玉林停頓一瞬,一張臉木木的沒什麼表情:“憑他不行,始作俑者,必然還是阿史那堅。”

    說出這個名字時,她的聲音也是木的,忽然朝帳門看了一眼,閉了嘴。

    羅小義從帳外小跑著沖了進來,腳下還沒站穩就道:“三哥,光王府真出事了!”

    伏廷面沈如水:“說。”

    “邕王派人去光王府查探世子病情,口口聲聲說是奉聖人命令,卻無聖旨,被你安排的人手攔住了。”他看了眼曹玉林,接著說:“據說臨走放了話,要回都去向聖人告狀。”

    伏廷冷臉不語,連患了瘟疫都不能放心,就如此急著將李硯除去。

    他轉頭看向懸著的地圖,目光從單於都護府的位置掃向邕州,又掃到長安,心裏透亮。

    就在此時,又是兩匹快馬馳入了營地。

    自都中傳信而來的斥候入帳來報:聖人因連受刺激而病倒,近來朝中人心不穩,已開始催立皇儲。

    而以他快馬加鞭趕回報信的這些時日來算,聖人大概就快要有決斷了。

    伏廷眉目沈冷地走動了兩步。

    幾個消息撞在一起送過來,到底怎麼一回事,已經昭然若揭。

    邕王,竟然是邕王。

    他看一眼曹玉林:“將因由寫入奏折,遞送入宮。”說著又看一眼羅小義,“派人去仆固部一趟。”

    羅小義還沒來得及問明白緣由,就見他已朝外走去,赫然一聲令下:“點兵!”

    他悚然一驚,忙追出帳去。

    仆固部裏,李硯剛走出胡帳,就見到一隊人馬自遠處風馳電掣般飛奔而至,看樣子是徹夜不休趕來的,馬是新換過的樣子,人卻是勞碌不堪。

    一時間部中其他人都被吸引了出來。

    仆固辛雲扶著仆固京的胳膊從中間的胡帳裏走出來觀望。

    李硯已提著衣擺快步朝著草場那頭走去。

    至跟前,馬上的人翻身下來,向他抱拳見禮:“奉大都護令來向世子傳訊。”

    李硯見是姑父身邊的近衛,立即打足了精神,甚至算得上全神戒備:“請說。”

    近衛道:“大都護有言在先,請世子知悉如今情形,而後再自行作決斷。”

    李硯愈發覺得事情嚴重,鄭重地點了點頭。

    都護府。

    棲遲坐在房中,緩緩揪起了手中的信函。

    新露新送至的信中提到了光王府上出的事,晚了好幾日。

    如她所料,儲位的事波及到了李硯;卻又出乎意料,下手的卻不是聖人,而是邕王。

    這種時候他這麼做,無非是確認李硯是否還有威脅,可見他是急著要讓李硯出事,甚至是沒命,那便是為了皇位了。

    畢竟李硯的背後還有伏廷。

    就憑他?

    棲遲滿心都是嘲諷,以邕王為人,且不說無才無德,還沒做上帝王就已如此囂張行事,又與光王府有前怨,甚至與安北都護府也有嫌隙,若真做了帝王,豈非第一個就拿他們開刀?到時候損害了誰,又便宜了誰?

    這種小人,做藩王已是奢侈,竟還妄想做帝王?

    但轉念一想,在已被聖人疏遠的情形下,又有先前散播他的不利之言,都還能再度接近聖人,他是背後有支撐不成。

    外面分明有著明晃晃的日頭,卻又寒風四起,風中忽而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棲遲立即收斂心神,起身提了裙角朝房門外走去。

    一出門,果然看見了多日未見的伏廷。

    他軍服臂上綁了皮護,腰後負刀,一臉整肅的表情,看到她眼神一動,臉頰不再繃著,腳下快了些。

    棲遲看著他到了跟前,這身裝束叫她覺出了些異常,連語氣也慎重起來:“是不是因為立儲的事?”

    伏廷原本還在想怎麼開口,但她比他想得要敏銳得多,點頭說:“是。”

    棲遲心裏一緊,他這模樣,只說明是又有變化了。

    後院外忽有齊整劃一的步伐聲踏過,她站在廊邊看了一眼,這聲音已聽到不陌生,是行軍的腳步聲。

    她看著伏廷:“這是做什麼?”

    院外陡然插入一道聲音:“大都護,急報!”

    伏廷看了看她:“先等著。”

    棲遲目送著他轉身去了院外,心裏忽而生出濃重的不安。

    ……

    從後院外至都護府大門,整個府上前院多了數倍的將士。

    伏廷走至前院,曹玉林黑衣颯颯地立在院中。

    她剛從大門口方向而來,帶來的是最新的消息:“三哥的奏折被攔了,聖人臥榻,已至耳目閉塞,連單於都護府的人馬已快至洛陽也顧不上。”說到此處,她黝黑的臉上一片生冷,“有他們出面支持,如今又宗親藩王雕敝,兩位皇子也沒留下後人,聖人似被說動了,以血緣親近為由,大概是真準備立邕王了。”

    伏廷面無表情,唯有眼寒如冰,手在刀柄上一握:“小義!”

    羅小義聞聲而至,風一般地跑過來。

    伏廷下令:“按計劃行事。”

    計劃是在軍中他點兵時就安排好的。

    共點了兩支精兵,一支由羅小義率領,再領數位副將協同,去邊境防範突厥;另一支則由他親自率領,隨時出發。

    羅小義身上連甲胄都穿好了,但左思右想,還是湊近他耳邊說了句:“三哥,各大都護府從來都對皇權爭端繞著走的,單於都護府那是自己要趟這渾水,咱們真要走這一步嗎?”

    伏廷冷聲說:“照辦。”

    羅小義一聽他口氣,當即正色抱拳,臨走前掃了眼曹玉林,忽而又朝伏廷身後看去,曹玉林的目光也看了過去。

    伏廷轉過身,棲遲已經站在他身後。

    他一言不發地擡了下手。

    羅小義匆匆離去,曹玉林往外回避,周圍將士也全都退出了府外,頃刻間前院中人走得幹幹凈凈。

    棲遲眼神定定的落在他身上:“你是打算阻止聖人立邕王?”

    伏廷手指緊扣著刀柄,抿了下唇,頷首:“我不會讓他坐上那個位子。”

    棲遲看了眼他緊握的刀,覺得先前所言已成現實,眉心細細地蹙起來,大概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可聖人若執意立他呢?”

    雖然邕王無才無德,但他的確與聖人血緣親厚,萬一聖人鐵了心就是要立他呢?

    她眼光來回動了動,似已明了:“你難道……”

    “對。”伏廷看著她:“李氏宗親不是只剩他邕王一家。”

    他忽然轉頭看了一眼。

    棲遲順著他視線看過去,李硯自大門口方向走來,一身胡衣,半散發辮,若非膚白,乍一眼看就是個胡人少年。

    她緩緩看向伏廷,說不出話來。

    李硯走到她面前:“姑姑,這是我自己的決定。”

    近衛將前因後果已與他說明,讓他自行決斷,他當日便隨近衛趕去了軍營。

    “姑姑,你往好處想想,”李硯怕她擔心,找著措辭安慰:“只當……只當我們有機會為父王報仇了,也有機會拿回爵位了,還不止,不是嗎?”

    棲遲臉上神情變幻,許久才說:“你可明白其中風險?”

    “明白,”李硯握著拳道:“姑父早已言明,這是我自己選的路。”

    她抿住唇,眼睫輕輕顫了顫。

    伏廷伸手在李硯肩上一按,朝他遞了個眼色。

    李硯會意,看了看棲遲,合上唇,往府門走去。

    他回過頭說:“你放心,我都已安排好了。”

    棲遲忽然想起什麼,看過去:“你安排的就是這些人馬?”

    伏廷沈定地看著她:“我走後你就待在府上,倘若有失,就說你是被我挾持的,對此並不知情,能拖延一刻是一刻。”

    “你說什麼?”棲遲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伏廷嘴一抿,接著道:“而後你就按照事先為李硯準備的路線帶著占兒離開,此後就讓占兒隨你姓。若有不測,我也會及時安排李硯去與你會合。”

    棲遲胸口起伏:“你這樣與我當初有何分別!”

    伏廷腮邊咬緊,側過身:“沒有分別,果然在緊要關頭,我也不能看著你和占兒出事。”

    棲遲看著他的模樣,感覺他隨時就會走,走後會有各種難測的風險,心中似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陡然沖上去,從後面一把抱住了他:“不,你不能去。天家從未對我公平,你就是天家給我唯一的公平。我什麼都不要了,你不能去,阿硯也別去……”

    伏廷按著她的手,覺得她手在微微的抖,手指發涼,從未見過她這樣,就連她自己要去涉險時也從未這樣過。

    他牙關咬緊,終是狠心拿了下來:“這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為了李硯,單於都護府支持了邕王,我絕不能讓一個跟突厥勾結的人上位。”

    棲遲怔住,臉色發白地看著他。

    伏廷心裏清楚,這樣的計劃絕不是邕王那等資質能想出來的,一定是阿史那堅。

    不管他們是如何勾結上的,邕王在其中又充當了怎樣一顆棋子,突厥都必會要求回報。

    回報在哪裏,他最清楚。

    羅小義說這是皇權爭端,實際上早已不是什麼皇權爭端。

    “聖人最好別立邕王,否則我只能兵諫,扶立李硯。”伏廷松開她的手,大步走向府門。

    棲遲追了上去,到了門口,他已下令合上府門。

    她剛要邁腳出門,曹玉林進來,擋住了她:“嫂嫂恕罪,這是軍令。”

    棲遲視線穿過包圍嚴密的人馬,落在他的背影上:“伏廷,你敢關我……”

    伏廷忍著沒有回頭,翻身上馬:“關府!”

    府門在眼前轟然合上,外面馬蹄遠去。

    四下歸寂,只余風聲。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2
發表於 2019-7-31 21:34:50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午後的斜陽拖在窗外,房間裏晃著小小的人影, 時不時冒出一個單字的音調。

    棲遲坐在房中, 轉頭看過去。

    占兒身上已經穿得很厚, 裹得圓滾滾的, 劃著小腿,張著小手,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了過來。

    快到跟前時,她張開雙臂, 將他接住了。

    秋霜在一旁護著,擠出笑來說:“家主你看,小郎君這麼快就會走路了。”

    棲遲只點了點頭, 沒有說話。

    秋霜今日特地將占兒抱到她跟前來,本意還是想叫她好受些, 卻不見她開口,也不知還能說些什麼, 只能默默垂了頭,退出門去了。

    等她走了,曹玉林自門口現了身,看著房中的母子二人, 有一會兒才說:“三哥正趕往洛陽,目前順利, 請嫂嫂放心。”

    棲遲朝門口看了過去,外面的消息她仍能時不時地收到,只不過被守得嚴密, 無法出門。

    “他讓你就這麼寸步不離地守著我?”

    曹玉林一板一眼地回:“是,嫂嫂見諒。三哥吩咐過,如有不利,就讓我護送嫂嫂退走。以嫂嫂的身家,他日就算身在境外他國也照舊可以過得很好,如此他才可以全無後顧之憂地去博這一回。”

    棲遲手上扶穩占兒,反反復復地將那句全無後顧之憂在心裏過了兩遍,唇邊輕動,想笑,卻又笑不出來:“確實,以我的身家,在任何地方都可以過得很好,只是那時候已成什麼境況,誰也不知道了。”

    曹玉林一直觀察著她的臉色,盡管不忍,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就算如此,我也無法讓嫂嫂出府。”

    棲遲盯著她,不想放棄:“阿嬋……”

    “對不住嫂嫂,”曹玉林直接單膝跪下,垂首抱拳,生生打斷了她的話:“軍令如山,哪怕嫂嫂拿出縣主之尊來威壓,我也只能冒犯。”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就連身旁扶著椅子站著的占兒都仰著小臉朝她看了過來,嘴裏支吾出一個字音來。

    然而曹玉林只是跪著,不為所動。

    她手指緊緊捏起,盯著曹玉林的模樣,許久,臉色忽又緩和了。

    是覺得沒有必要,這是伏廷的命令,曹玉林身為軍人,只會遵從,何苦為難她。

    “好,那我就不出府。”

    曹玉林聞言立即擡起頭,黝黑的臉上沒多少表情,心裏卻很意外,似在確定她這話裏的真假。

    棲遲說:“我可以不出府,甚至他日真出事了,我也可以帶著占兒走,但現在還沒到那步,我總不能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

    如果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她的確情願他不去冒那個險。要阻止一個小人,卻要冒天下之大不韙,他明明是個英雄卻要背上反叛的罪名,甚至是擔上付出性命的風險。若是那樣,她真的情願什麼都不要。

    但這是為了北地,為了家國,他說出實情的那刻,她便再也無法阻攔。

    既然不得不為,她也不能只在這裏等著一個結果。她早說過,沒有回頭路的路,也會隨他一起走。

    曹玉林有些明白她意思了,從地上站了起來:“嫂嫂只要不出府,想做什麼,我一定照辦。”

    “那你替我傳個信給他。”

    “嫂嫂要傳什麼?”

    棲遲將占兒抱著攬在懷裏,在桌邊坐下,一只手拿了筆,就著紙寫了幾行字,遞給她:“他看了就會明白,不知是否有用,但或許可以一試。”

    曹玉林走過來,接在手中看了一眼,便知道意思了:“嫂嫂是在幫三哥,他自然明白。”

    棲遲沈默地坐著。

    這種時候,她能做的只有這些了。

    距離洛陽城外百裏,伏廷的人馬刻意在此駐紮。

    一路上所有人做尋常百姓打扮,藏匿兵器,分批行進,直到此處聚集後才停。

    而後便暗中留意著單於都護府兵馬的動靜。

    東都洛陽是一道關卡,不會輕易能過,過後便是長安,否則單於都護府也不會止步於此。

    天剛泛白,伏廷只帶了幾人,一路疾馳,入了洛陽城。

    街心剛剛被灑掃過一通,街上店鋪也大多剛開。

    快馬一行馳至一間茶舍外,伏廷下了馬,目光掃過門內懸著的魚形商號木牌,徑自走了進去。

    踩階而上,到了樓上獨間的茶室裏,早已有人等在那裏。

    那人一身水藍錦緞繡雲紋的圓領袍,就在窗前站著,轉過身來,一身清貴,臉上神情卻有些微的局促:“伏大都護此時出現在洛陽,似是不該。”

    是崔明度。

    伏廷來時特地換下了身上軍服,同樣著了漢式的圓領袍,青衫寬大,拿著馬鞭在衣擺上拍去路上灰塵,衣擺隨手掖去腰後,朝他看過去:“似是?那便是該了。”

    崔明度搭手向他施禮:“恕在下失言,應當直說不該。”

    伏廷與他隔了一兩步的距離,比他高出一些,看他時眼簾微垂:“河洛侯不必拐彎抹角,你覺得我不該來,難道是認為邕王值得被立?”

    崔明度搭著的手垂下去,過了一會兒才道:“邕王雖品行不足,但畢竟是聖人的親侄子,且已有後,在如今急需皇儲穩定民心的情形下,若真被立也情有可原。”

    “一個能與突厥勾結的人,又何止是品行不足。”

    崔明度一楞,出乎意料地看他一眼,眉心間皺起,似是思索了一番,再開口時,又是文雅的溫文之態:“若真如此,聖人自有決斷,身為下臣,唯有遵從,不敢多言。”

    伏廷沈聲說:“若河洛侯真這麼想,當初又何必在這裏與我夫人多言。”

    忽來這一句,崔明度頓時臉色微變,眼神原先有一絲難堪,看向伏廷,卻見他臉色如常,並不是追究的模樣,便明白他是話裏有話,臉上神情數度變幻:“大都護的意思是,我存有私心?”

    “那得問河洛侯自己,你當初實言相告是出於愧疚,又是否還有其他緣由。”

    崔明度反問:“還有何緣由?”

    伏廷手中馬鞭一轉,沒有看他:“聖人行事至今,河洛侯看在眼裏,或許想過有一日同樣的手段也會輪到崔氏自己。”

    崔明度身形一僵,眼神頓住。

    伏廷話裏的意思很明了,他當初那一番話幫了棲遲,是否也表明他當時已與聖人有了離心之意。

    一個大家世族子弟,不可能行事全然不顧家族,他絕不可能在說出那番話之前沒有過仔細的考量。

    許久無聲。

    崔明度並沒有反駁,只是那張臉上反而顯露了明顯的文弱,以及一絲絲的猶豫和踟躕。

    伏廷看了他一眼:“邕王的事我言盡於此,倘若我對你的那番話說錯了,那就當你我今日不曾見過,今後各安天命。但倘若河洛侯並不全然隨聖人擺布,那不妨想一想這樣的人如何能登上大位,他真登上了大位,於國於你,又有什麼好處。”

    崔明度第一次聽他對自己說這麼多話,但聽意思,大概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他自己明白,若非事出有因,大概這位安北大都護根本不會站到他面前來。

    “伏大都護要說的,我已明白了。”

    崔明度眼神看向獨間外,伏廷帶來的幾個人都在外等著,一截衣角若隱若現地出現在門口,少年的身姿抽穗一般拔高,在他眼裏只能看到一張沈靜的側臉。

    他知道,伏廷是要扶立光王世子了。

    讓邕王繼位,確實沒有什麼好處,崔明度心知肚明,實際上他早已暗中思考過多回。

    只不過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刻的到來。

    沈思許久,直到窗外日頭已高,他才又搭手向伏廷見了一禮,口氣溫淡地道:“真想不到,我會有與大都護合作的一日。”

    伏廷一臉剛毅沈定,似早已料到。

    ……

    談話結束時,已日上三竿。

    近衛入門,在伏廷耳邊低語了幾句,匯報了眼下狀況。

    伏廷馬鞭一收,朝崔明度點了個頭。

    該說的都已說了,接下來才是開始。

    轉身要走之際,崔明度忽而意有所指地說了句:“大都護怎麼沒想過,我當日與縣主說那些,或許還存著其他私心。”

    伏廷腳步停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說:“那與我無關,該說的我早已說過,河洛侯應當還沒忘記。”

    說完直接出了門。

    崔明度看著他身影消失,想了起來,他的確早就放過話。

    棲遲永遠是他伏廷的女人,誰也別想動。

    他獨自站著,微微笑了笑,似是自嘲,他有何資格說這種話,還能仰仗著這股東風保全了崔氏門楣就已是莫大的好事了。

    如今身為河洛侯,這不就是他該做的嗎?

    ……

    樓下,伏廷上馬離去。

    疾馳出城時,他的手在腰間摸了一下,摸到一張字條。

    那是曹玉林派人送來的,棲遲給他的。

    若非這張字條,他大概不會走這一趟。

    而若得到一個崔氏這樣的世家大族支持,距離成功便多了一份勝算。

    他手指緊搓一下,拿出來,死死抿住唇,心裏有些難言滋味,即便被他關著,她也依舊做不到置身事外。

    曹玉林從瀚海府的鋪中出來,快馬趕回都護府。

    重兵把守的府門沒有絲毫松懈,她一路直接去了主屋。

    棲遲在房中安安靜靜坐著,她見了多少有些歉疚,上前說:“嫂嫂久等了。”

    棲遲問:“做好了?”

    曹玉林稱是,從懷裏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方帕子,展開後放在她面前。

    裏面包裹的是她的魚形玉佩。

    以往她從不假以人手,只是如今,才不得不靠她出面。

    棲遲讓她拿著去找櫃上的解九,讓他按照東家的吩咐,指使都中的鋪子動作。

    曹玉林雖然事情辦好了,臉色卻並不見輕松:“聽那個解九說,嫂嫂如此安排,恐會引起買賣混亂,對嫂嫂是有極大損失的。”

    棲遲將玉佩收好,“如今都中越混亂,對他才越有利。”

    一旦洛陽打通,直面長安便是遲早的。

    頓了頓,她又淡淡說:“若真輸了,一切都輸了,這些損失又算得了什麼。”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3
發表於 2019-7-31 21:48:22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姑父,都部署好了。”夜色裏, 李硯坐在馬上, 看著前方高大的人影小聲說。

    伏廷只點了點頭。

    他們已穿過洛陽城, 停在僻靜處, 往西再過百裏,就是都城長安。

    眼前不斷的有人影來來回回,來稟報周遭動向。

    李硯現在才明白為什麼姑父能一步一步做到大都護這個位子,即使在這種情形下他也絲毫不亂, 幾乎將能部署的都部署了。

    大到後方接應兵馬排布藏匿,小到前方眼線布置。

    這一行能走到這裏,就像他手中扯著根線, 連接著各處,牽一發而動全身。

    而之所以這麼周密, 無非是為了真正動手的那一刻,不至於腹背受敵罷了。

    李硯遙遙看了一眼遠處, 黑黢黢的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是明白距離那地方,已經越來越近了。

    風入郊野。

    又有人到了跟前,像個影子一樣停住, 迅速稟報:“大都護,單於都護府的兵馬動了, 隊伍領頭的是他們可汗的兒子阿史那啟羅。”

    單於都護府至今保留著曾經與突厥分裂前的稱號,身處最高位的,不是大都護, 而是他們的可汗。

    伏廷這才開口:“他們也過洛陽了?”

    “是,正往此處而來。”

    伏廷想了一下,下令說:“讓他們過,在後跟著。”

    忽然就能過洛陽了,必然與邕王有關,都中一定是有行動了。

    ……

    單於都護府的兵馬因是打著奔喪的旗號而來,行動人數有限,同樣也是分批而動。前方這一支走得迅捷,大約千余人,對於兵馬而言不算多,但對於奔喪來說,卻是人數太多了。

    夜濃如漿,人馬如遊龍暗影。

    此時的長安城中卻並不消停,近來買賣場上忽然混亂起來,許多大商鋪一亂,下面的小鋪子便跟著混亂不堪,整個長安東西二市都跟著動蕩。

    大臣們忙著催聖人立皇儲,督辦的不是很上心,情形便越發的嚴重起來,於是最後幹脆歸結為民心不穩。

    好在還是有明眼的臣子,主管長安商市的官員仍盡心盡力,試圖與洛陽商市會通,這樣很快就可以穩住這暫時的波動,再徹查緣由。

    只是如此一來,長安城也連帶著需要經常在不必要的時間內開城了,有時甚至會夜不閉城。

    消息送到伏廷跟前時,已然到了長安地界,天早已亮了。

    所有人都下了馬,藏身在山下密林間,在此處還能暫作休整,往後就不知道了。

    “長安這樣有多久了?”他立在一株爬滿荊棘藤的樹旁問。

    來稟的近衛說:“就這段時日的事。”

    伏廷心裏瞬間有了數,擡手抹了下臉,明明白白的知道一定是棲遲。

    她連這些都想到了。

    近衛拿了水袋過來,他接了,收心不再多想,又問:“他們呢?”

    問的自然是單於都護府的人馬。

    未等有人回答,一名做百姓打扮的斥候匆匆鉆至眼前,抱拳道:“大都護,單於都護府人馬一路未停,直往長安城下去了。”

    正在那頭喝水提神的李硯看了過來。

    伏廷轉頭遙遙朝外看了一眼,沈聲下令:“換裝帶刀,馬上走。”

    北地這時卻已更加嚴寒。

    眼看著就要落雪了。

    都護府裏一片太平,房中燒著炭火,床上鋪著厚厚的羊絨。

    占兒坐在上面,從一頭挪著小身子到另一頭,趴下去,伸手去夠東西。

    夠了半天,小手拿回來時,拿的是一柄木頭制的小劍,他拿在手裏敲敲打打,還挺高興,嘴裏嘰裏咕嚕的。

    棲遲在旁看著,這一堆東西裏有書本,有金燦燦的黃金,各式各樣的東西,他偏偏挑了個最不起眼的木頭劍。

    “看來將來是要子承父業了。”曹玉林的聲音冷不丁冒出來。

    棲遲轉頭看了一眼,才發現她不知何時已走了進來。

    “有新消息了?”

    “是,三哥已經過了洛陽,眼下應該到長安了。”

    棲遲心懸了一下,又強迫自己釋懷,眼睛看著玩著小劍的占兒,默不作聲。

    到了這時候,似乎只能等消息了。

    “嫂嫂不必擔心,三哥雖然走得急,但部署嚴密,如今又得到了崔氏的支持,應該不會有事。”曹玉林連安慰人也是一本正經地攤開來講事實。

    棲遲笑了笑,指了下占兒:“你不是說占兒會子承父業麼?既然如此,說明還有父業給他承,這也是個好兆頭。”

    她從不信命,也不信什麼兆頭,但現在願意相信一切,只要是好的。

    夜色再度籠罩時,長安城的東城門下,已然盤踞著數千人的一支隊伍。

    那是單於都護府的人。

    東城門因有洛陽商貨運至,此時城門未閉,城頭卻有守軍,如此一支隊伍突然出現,又是來自邊疆都護府,沒有帝王允許,自然是不能隨意放行。

    下方領著隊伍的人忽而打馬出列,那人身寬體胖,一身胡衣,還很年輕,聲音也格外洪亮,朝上方道:“吾等是入都為二位皇子奔喪,已獲邕王首肯,為何還不能放行?”

    正是單於都護府的可汗之子阿史那啟羅,說罷他從腰間摸出邕王令牌來,舉著往上給他們看。

    都中都在流傳邕王即將得登大寶,而聖人如今臥病,或許邕王能提前監國,那便真是不能得罪了。

    可如今都中時局紛亂,連買賣都不安穩,又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風言風語說邕王與外敵勾結,是靠陰謀詭計在作亂,所以連局勢都控制不住,可見也沒什麼當帝王的本事。

    城頭將領轉著心思,頂著莫大的壓力,吩咐身邊的人去傳信京官。

    忽在此時,後方城中有快馬而至,一路都在大喊:“宮中有令,聖人夜商要事,任何人不得肆意出入都城!”

    城頭上守將尚未發話,下方阿史那啟羅忽而帶著人馬凝成一股,毫無預兆地往城中沖去。

    守軍大喝,立即要落城阻攔,被當先沖入的人馬抵擋住,卻已是來不及了。

    霎時間城頭士兵往下趕來,持兵集結,雙方劍拔弩張。

    驀然,遠處夜色似被撕開了一角,齊整急烈的馬蹄聲踏破長夜,奔湧而至。

    沒有一點多余的人聲,那批人馬徑自沖至城下,如一股暗潮迎頭拍來,直奔單於都護府的人馬,只有兵戈聲和馬嘶聲。

    緊隨其後,幾匹快馬而至。

    伏廷坐在馬上,看著城頭火光照著下方混戰的人群。

    早已吩咐過,他的人都沒有下殺手,想的是盡量生擒,利於事後審問。

    單於都護府的人馬顯然是沒料到後方會悄無聲息地出現一批大隊人馬,被沖了個措手不及,已被前後夾在中間,進退兩難。

    伏廷目光掃過去,搜尋著他們的領頭將領,忽而扯韁振馬,飛馳過去,手從腰間抽出了馬鞭。

    那先前在城下放過話的阿史那啟羅忽的脖子一緊,人被生生拖下了馬。

    下一瞬,一根繩子結成的套索接替了馬鞭纏住了他的脖子。

    伏廷手上一扯,繞在馬上,直接拖著他自戰局中而過,馬蹄亂踏,人影紛雜,頓時傳出一陣殺豬般的驚慌哀嚎——

    “你是何人,膽敢如此對我!”

    伏廷一直將他拖出戰局外,地上已是一道清晰的血跡,他勒馬轉頭,居高臨下地看過去,目光森寒:“比起我北地枉死的將士,今日對你已經算是仁慈了。”

    阿史那啟羅竟認識他,倉惶地叫了一聲:“伏廷!你怎麼過來的!”

    伏廷從腰後抽了刀,刀背映著城頭火光,指著他:“叫他們停止入城。”

    身在馬下的人倏然不再喊叫,而後又大聲喊停。

    單於都護府的人往兩側退避,趁亂奔走,大概是早就定好的。

    城頭一支守軍緊跟著追去。

    亂局稍定,一名斥候趁亂自城中趕出,直沖到伏廷跟前,急切道:“稟大都護,宮中有消息稱,聖人即將傳旨了。”

    伏廷沈眉,看來先前所謂的夜商要事,就是這事了。

    他揮了下手,斥候傳令,手下人馬頃刻退回,集結在後。

    城頭上守將堪堪控制住了城門,終於有機會大聲質問:“來者何人!”

    伏廷將繩索拋給近衛,看一眼身後:“怕嗎李硯?”

    李硯始終打馬跟在他左右,擡頭看了一眼東城門那一角高聳的城闕,飛檐指天,天邊是發白發青的天際,拖拽著大片的暗夜。

    他抓著馬韁的手握成了拳:“沒什麼好怕的。”

    伏廷點頭,霍然下令:“豎旗。”

    安北都護府的旗幟赫然在城下豎起,直迎城頭守軍。

    伏廷執刀在前,立馬城下,一字一句朗聲道:“臣伏廷,率安北都護府兵馬,入都討伐奸王逆黨,匡扶聖統!”

    飛快的人影奔走在宮中,直奔帝王寢殿。

    殿內一盞熏香裊裊,卻無寧神之效,大概只能勉強遮蓋住刺鼻的藥味。

    其中站著十數人,皆是當朝高官要員,無一不是心急地等著個結果。

    床帳前擺著小案,案頭上攤著紙筆,帳後半坐一道頹唐的人影,卻遲遲沒有落筆。

    邕王已經入了東宮,看似順理成章了,可依然沒有定數。

    民心不安,朝臣也不安,只希望聖人能趕緊有所決斷便好了。

    殿門忽而被撞開,奔跑至此的人已慌忙撲入,是宮中內侍,入殿後即跪地不起,哆嗦著稟告了宮外突發情形。

    四下頓時嘩然。

    垂帳被一只枯瘦的手揭開:“再說一遍。”

    內侍顫著聲稟:“安北大都護率兵入都,聲稱聖人受奸王蒙蔽,要討伐逆黨!”

    “奸王是誰?”

    “邕、邕王。”

    猝然一聲急嘯聲,自外傳來,尖利入耳。

    殿中詫異未止,又是更大的詫異。

    這是宮中禁衛軍的示警聲,聽這聲音,便知事態已嚴重到何等地步了,連宮禁防衛都已驚動了。

    諸位大臣連忙請命,接連趕去處置。

    垂帳裏的人影抖了抖,陡然發出一連串的猛咳。

    內侍忙不疊上前侍候,又被那只枯瘦的手推開,摔在床前,跪地不敢動彈。

    “大家容稟,”殿外又至一名內侍,隔著殿門高聲報:“河洛侯連夜趕至都中,有要事求見大家。”

    崔氏,百年世家大族的崔氏。

    帝王心知什麼時候該動用什麼力量,這時候最需要穩定人心的世家出面。

    “傳!”

    內侍退去。

    很快就有腳步聲自殿外傳來,卻似乎不止一個人。

    宮外的內侍忽而驚慌的尖叫了一聲,又戛然而止。

    殿門大開,崔明度走了進來,提著衣擺,恭謹地朝床榻下拜,卻不發一言。

    垂帳內的帝王不禁擡眼看去,一眼只看見他身後的兩人。

    那兩人不是他的隨從,也不是其他官員。

    伏廷渾身罩在披風裏,遮掩了身上的血跡,掀衣下拜:“臣伏廷,入朝來諫。”

    他身後跟著發髻微亂的李硯,手捏著衣擺,終究提起,也跪了下來。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4
發表於 2019-7-31 21:48:37 |只看該作者
第92章

    誰能想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城中時, 他們卻已悄然地入了宮內。

    外面有宮人抖抖索索地在報:“稟大家, 殿門被圍了。”

    殿中的內侍忙不疊退出門去, 再不敢待。

    周遭陷入死寂。

    許久, 帳內才傳出一聲壓抑的怒斥:“伏廷,你是要反嗎?”

    伏廷跪著,上身挺得筆直:“陛下清楚臣的為人,若臣真有心要反, 就不會暗中來見陛下。”

    帳中的帝王緩緩坐正,喘著粗氣,卻沒有了言語。

    他當初也懷疑過伏廷, 尤其是在察覺出有股勢力在作祟時。若非顧忌不能妄動功臣,怕反而激得伏廷反目, 甚至想當時就將棲遲和孩子召入長安扣住。

    可在召見時伏廷說了陌刀流入突厥一事,他便打消了猜忌, 也記起了這些年他鎮守北地從無任何僭越舉動,於是最終也只問了一句他是否與朝中官員相熟,不過是防著他有結黨營私之嫌,就此作罷。

    然而, 如今他卻率軍入了長安。

    “那你現在是在做什麼?”帝王蒼老的聲音如風過枯枝:“還有你,河洛侯!朕許你崔氏諸多特權, 便是讓你這般帶人進來回報朕的!”

    崔明度伏地叩首:“請陛下聽奏,邕王勾結突厥,串聯單於都護府, 試圖逼宮奪位,已暗中控制了兩道宮門。而陛下被小人蒙蔽,即將下旨詔封。安北大都護是為鏟除逆賊而來,亂局當前,臣只能協助大都護奪回這兩道宮門,橫擋住他處禁軍,只求這片刻功夫,足夠讓陛下耐心聽諫,以匡扶社稷歸於正道。此舉看似兵諫,實際卻是撥亂反正,以清君側。”

    帳中又是無聲,良久,帝王再度開口,壓著怒氣:“好個撥亂反正,以清君側,你們有何證據?”

    伏廷自懷中摸出幾頁紙,一振展開,呈於雙手之上:“單於都護府可汗之子阿史那啟羅已被臣所俘,這是他的證詞,如若陛下不信,可召其當面對質。”

    只不過以他眼下的情形,暫時恐怕也無法回答什麼了。

    “除去這份證詞,臣還拿到了他隊伍中幾位副將的證詞。當晚單於都護府人馬試圖沖入城中協助邕王,所有東城門守軍都已親眼所見,至今仍有人馬逃竄在外未被拿回,若陛下依然不信,也可召來守軍詢問。”

    他沈著說完,手往前一推。

    內侍慌忙去接了過來,頭也不敢擡地呈送到床榻前。

    帝王枯瘦的手伸出來,接了過去,紙張翻動,他的喘氣也越來越重,好似被人捏住了咽喉。

    阿史那啟羅說,單於都護府會給突厥提供方便,都是為邕王所迫。邕王說那是皇長子的授意,只要單於都護府照做便是協助皇長子。

    又聲稱突厥所要的就是戰勝北地,殺了安北大都護,掠奪北地財物,其余無他,而他與安北都護府不合久矣,正好想要安北都護府落敗。

    突厥則通過邕王,暗中答應勝了北地後就與中原交好,並以和談和兵力兩面支持皇長子登基。一旦皇長子登基,就會擴單於都護府為單於大都護府,所享一切遠超其余都護府,並做護國功臣論。

    然而突厥還是落敗,如今皇長子又身死,單於都護府以為一切都已化成空了,不想突厥又轉而支持邕王。

    邕王輕易被說動,再找上單於都護府,許諾了更多好處,又威脅不相助便告發至禦前。單於都護府認定在如今情形下,邕王已是必然的帝王人選,於是一條道走到黑,發兵而來協助……

    其余證詞,大同小異。

    垂帳一掀,帝王驀地一下扔出了紙張,大咳出聲。

    一察覺出有勢力威脅皇權時,他就刻意疏遠了邕王,是覺得其愚蠢,不堪重用。

    沒想到何止是愚蠢,寵其多年,竟致使他的胃口竟漲至這般地步,連外敵也敢引入。

    他的身邊竟是如此一群沒腦子的廢物!

    猛烈的咳嗽使得床帳都在晃動,帝王一手扯著垂帳,拖著沈重的身軀,手扣在床沿,一句話斷斷續續,似壓在了嗓子裏:“皇子不可能與突厥勾結,不可能……”

    崔明度擡頭,迅速看了床榻一眼,接話道:“陛下所言極是,皇長子是被邕王陷害,此事與皇長子絕無關聯,皇長子是因胞弟病故太過傷心才致離世。”

    伏廷一動不動,聽在耳中,面色冷肅,沒什麼表情。

    帝王似平復了一些,仿佛以這個理由說服自己接受了,喘著氣問:“你們想要如何?”

    伏廷赫然開口:“請陛下即刻拿下邕王,決不能立其為儲君。”

    帝王望著他衣上若隱若現的血跡,自此才算親眼看到這位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大都護是如何走過來的,是染著血握著刀過來的,口中又是一頓咳。

    外面霍然傳來急切又慌亂的呼喊,宮人們似在奔跑,有人在喊“邕王從東宮殺過來了”。

    然而很快就被另一陣聲響遮蓋了過去。

    伏廷依然跪著一動不動:“陛下放心,臣只為暗中入宮而奪下了邕王所控的宮門,這裏的兵馬並不多,但要制住一個邕王足以。”

    如此,倒真成了清君側。

    帝王一陣一陣地咳,如同停不下來了一般,不知是在咳邕王的不堪一擊,還是在咳他的部署周密。這幾句說起來輕巧,然而他一身血跡也說明了這片刻功夫得來的沒那麼容易。

    在咳聲中隱約聽見外面邕王的聲音,竟在喊冤枉,喊著要面聖,但最終這些聲音都離遠了。

    帝王悲憤交加,被那一聲一聲的叫喚弄得氣血上湧,待終於停下咳嗽,已是氣力不支,隔著垂帳看著那跪著的三人:“你們思慮足夠周全,竟然還帶了個人來,是知道朕的江山無人可傳了。”

    一直沒有做聲的李硯忽的擡起頭,朝帳中看去,那道垂帳被揭開,他終於看見了聖人面貌,發髻花白,面貌不至於蒼老,卻已是憔悴不堪,一雙眼也露了渾濁之態。

    “報上名來。”

    李硯下意識看向身旁,伏廷看了他一眼,他似清醒了,振作了精神,也壓下了翻湧的心緒,垂眼回:“光王之子,李硯。”

    “光王之子,這麼說你的瘟疫已好了。”帝王早已猜到,被伏廷帶來的,還能有誰?無非就是他幾次三番也除不去的光王之子。

    瘟疫?皆不是省油的燈!

    他渾濁的目光轉到崔明度身上:“看來崔氏也是要支持這位做儲君了。”

    崔明度伏地再拜:“崔氏追隨陛下多年,更明白陛下一心所念只在皇權,若非思及傳承,陛下也不會挑中邕王。但邕王大逆不道,只會害及陛下一心維護的皇權,他日還會叫生民塗炭。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摒棄前嫌,為皇權著想到底,挑選更適合的人選。”

    猝然一聲脆響,帝王拿了案前香爐就砸了過來,銅制的爐鼎一直滾落李硯身前,香灰翻落,從他衣擺前拖出去很遠的一道。

    直至此時,帝王才徹底震怒:“你有什麼資格?”

    李硯垂著頭,衣袖裏的兩只手緊緊握成拳:“沒有資格。”

    “那你又憑何做儲君?”

    “只因邕王更無資格。”

    帝王撐在床榻上,劇烈喘息。

    他大半生都為皇權而搏,為此不惜代價地鏟除藩王勢力,不惜遏制邊疆都護府,寧願北地繼續窮困潦倒;也為了皇權,覺得長子平庸,易被操縱,難當大任,唯有么子心智似他,便一心栽培,打算廢長立幼。

    所做一切皆是為了皇權,可到頭來苦心孤詣一場,弄得宗親零落,眾叛親離,卻是為他人鋪了路。

    為皇權著想到底,到頭來,終究還是為了皇權。

    想到此處,不知是該喜該悲,竟然突兀地大笑起來。

    這是他的報應,一定是他的報應!

    直至笑聲停下,伏廷仍然端正地跪著:“臣自知有罪,不求脫罪,但求陛下準我擒住突厥主謀,按照他們的計劃,突厥近來必有動作。”

    話音剛落,殿門外已出現一名近衛,小聲稟告:“大都護,羅將軍從邊境傳訊過來,突厥有異動。”

    帝王枯坐帳中,如同入定,事到如今,聽了他這番話,竟反倒是平靜下來了:“朕依舊要靠愛卿保家衛國啊。”

    崔明度忽又再拜:“請陛下定奪。”

    天氣陰沈,風冷刺骨。

    都護府外,忽而來了一隊人馬,皆是行色匆匆,無比焦急。

    秋霜小跑進了主屋,迅速拿了披風給棲遲披上,又用棉衣將占兒包裹得嚴嚴實實,送入她懷中:“家主,快,大都護派遣的人來了,要家主馬上出發!”

    棲遲伸手抱住占兒,心裏沈到了底,沈默地坐了一瞬,起身出屋。

    到了廊上,曹玉林已經迎上來,對上她視線,低低說:“嫂嫂,請隨我走,讓秋霜隨別人走。”

    棲遲不知是以何種心情隨她出的門,一路腳步不停,心裏全然是空的。

    府門外已安排好馬車,原本圍著都護府的大隊兵馬已經全都護衛在馬車兩旁。

    棲遲抱著占兒坐進去時,看見曹玉林親自坐在了駕車的位置。

    “嫂嫂放心,倘若被官員堵截,我會按照三哥交代的去說,這批人馬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嫂嫂今後到哪裏,他們的任務都是保護你與占兒。”

    說話間已策馬出去,直奔城門。

    占兒在車裏依舊不安分地想走動,被棲遲按住了。

    聽著動靜,外面還有其他人在領隊,便是回來報信的那隊人。她的心思轉了回來,想起秋霜的話,一手掀開門簾,小聲問了句:“據說是他特地派人回來通知的?”

    曹玉林控著馬車,忽然回頭看她一眼,點了個頭,卻有些其他意味:“嫂嫂放心,不會有事。”

    棲遲放下簾子,緩緩坐回去,又揭開窗格簾看了一眼。

    領頭的那些人看裝束與北地軍人無異,看神態更是急切的很,比誰都盡心的模樣。

    馬車很快出了城,並沒有遇到一點阻礙。

    出城沒到十裏,前方領隊的人裏,忽而有人提出不必如此多人跟著護送,由他們護送大都護夫人去與大都護會合即可,以免引起人註意。

    曹玉林忽然喊停。

    馬車一停,占兒撲進棲遲懷裏,外面的人馬也全停了。

    “嫂嫂坐穩了。”曹玉林忽然說。

    棲遲抱緊了占兒:“知道了。”

    霍然一陣拔刀聲,外面響起陣陣兵戈廝殺。

    留下保護都護府的皆是軍中精銳,一出手,目標直指那群領隊之人。

    對方看起來是出自軍中,卻並不嚴謹,又人數不多,被殺了個措手不及,頃刻就落於下風,死的死,傷的傷。

    一片哀嚎聲中,曹玉林揭了簾子進來。

    “沒事了嫂嫂,大概是突厥為幫助邕王而走的一招,破綻百出,註定有來無回。”

    出行時就已懷疑是假消息,伏廷臨走交代過,結果會直接通知曹玉林,真出了事不會這麼安排一批人馬堂而皇之地回來接人,更何況接到路上說的還是去與伏廷會合。

    曹玉林看得真切,他們出城時連城門守軍都示警了,不過是放任他們至此才解決的罷了。

    棲遲點點頭,抱著占兒,嗅到了那陣血腥味,不知在長安是否也是這樣的情形。

    “回去吧。”她輕輕說。

    曹玉林看了看她神情,出去駕車。

    外面的人已迅速清理幹凈道上。

    一行人馬沿原路返回,至城門下,又是一隊人馬快馬加鞭自遠處而來。

    棲遲透過飄動的窗格簾看出去,邊角裏能看見道路盡頭馬蹄陣陣,拖出一陣彌漫的塵煙直往此處而來。

    曹玉林停下了馬車。

    她拎了拎神,摟緊了占兒,做好了再應對一撥人馬的準備,卻聽外面動靜,似所有人都下了馬,接著就聽外面齊聲喊道:“拜見大都護!”

    棲遲怔了怔,占兒已趁機邁著小腿往車外走。

    曹玉林掀了簾子,將他抱了過去,又看向棲遲,門簾已垂落。

    她突然清醒了一般,立即就要出去,忽而聽見外面傳來內侍尖細的聲音,才知還有外人在場,最後送入伏廷低沈的聲音:“伏廷奉旨來向郡主報安。”

    當朝有律,唯有與儲君一脈才可稱郡主。

    棲遲揭簾的手頓住,擡頭看著簾子,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入車說話。”

    伏廷掀了簾子,矮身入車,瞬間就到了她眼前,一身沒來得及清理的血跡,泛青的下巴,眼下帶著連日奔波而至的憔悴,一雙眼看著她。

    棲遲一傾身將他抱住,忽的退開,揚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渾身都在顫,手指也在顫,最終卻又撲上前,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伏廷抵了抵牙關,她打得並不重,只有他明白其中意味,終究什麼也說不出,伸手一把將她緊緊攬住了。

    作者有話要說:  占兒:抱我走幹嘛,我也想看爹媽重逢!

    車內:啪!

    占兒:不看了,打擾了。(抱肉拳告辭)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5
發表於 2019-7-31 21:48:52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李硯落後一步,正被大隊人馬護送著, 走在返回北地的路上。

    到了此時, 他的腦中還反反復復回想著那日的情形。

    那一日, 他們不過在殿中待了三刻不到的功夫。

    當別處的禁軍趕來支援被奪的宮門時, 忽而得到命令,又悉數撤去。

    安北都護府的人馬也全數退出宮外,如同從未出現過。

    而寢殿裏,最終, 一道明黃的聖旨被崔明度雙手接過,封入繡著金線的錦袋中,收藏起來。

    情形已擺在眼前, 是要一致對外,還是要在這都城宮廷裏自相消耗。

    帝王最終選擇的, 仍是皇權和江山。

    一切似已決斷清楚,只在最後, 帝王忽然發話,要李硯單獨留下說話。

    伏廷看了他一眼,輕微地點了個頭,示意他鎮定, 才退出門去。

    李硯跪在那裏,聽見帝王蒼老的聲音問:“想必你過去一直都在惦記著光王爵吧, 如今比起當初,可算是一步登天了,你作何所想?”

    李硯不知這是考驗還是質問, 垂著頭,一幅恭謹乖巧的模樣:“回陛下,我自幼長在光王府,從小就知道將來要繼承光王爵,恢復王府榮光,這是我心中所想,確實一直惦記著光王爵。但我從未惦記過帝位,因為這從不是我該惦記的東西,是故如今無所想。”

    帝王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那你就沒話要與朕說了?”

    “有,”李硯以頭點地,安靜了一瞬才道:“我想求陛下賜我丹書鐵券。”

    丹書鐵券向來是只賜給功臣的天恩,可以免死。

    帝王拉開垂帳看著他:“你倒是夠聰明,還知道求一道護身符,難道是要防著朕解決了自己立的儲君?”

    “不敢。”李硯只恭敬地跪著。

    雖然如今帝王松口給了他做儲君的機會,但一次次的瀕臨死地,他不得不多一份防範之心。過去那陣子提心吊膽、命懸一線,尤其是身邊人也為他卷入其中,這種滋味,再不想經歷一遍。

    帝王一陣猛咳,喘息陣陣:“當初曾聽邕王世子說過你膽小如鼠,就連遭人欺負也不敢還手,卻原來只是忍著的了。”

    李硯不說話,默默揪緊衣擺。

    當初忍耐是不想給姑姑添麻煩,如今又何嘗不是忍耐。可是忍耐著並不代表忘記了,只不過是因為沒到時候。

    他擡起頭,朝床榻那裏看了一眼。

    那道蒼老的身影映在他眼裏,如風中殘燭。

    縱然不甘,仍有光輝,只是終是抵不過風來急催了。

    ……

    當日,李硯退出寢殿後,伏廷離去前入殿再請:接下來勢必會與突厥交手,請聖人派遣儲君於前線督軍。

    帝王咳中夾著冷笑,最終只是擺了擺手,準了這個要求。

    誰都看得出來這是他不放心李硯安危,想以這個理由將李硯帶出長安。

    於是李硯得以返回北地。

    風刮過臉上,越來越有寒刃割過的麻木感,他掖了掖衣領,收回了思緒,往前方看:“進北地了。”

    旁邊伏廷的一名近衛及時告訴他:“是,大都護傳訊過來,已與夫人在前方城中等著了。”

    李硯往後方看了一眼,後面馬上坐著的是崔明度。

    他說:“河洛侯不必送了,已入北地地界了。”

    崔明度從長安一路伴隨他至洛陽,又自洛陽領了崔氏的隨從護送他至此地,是因為明白如今彼此已是一線共榮的關系,聽了這話只是溫和地笑笑:“既已到了這裏,還是見過大都護和縣……郡主再走吧。”

    伏廷自瀚海府接了棲遲後,就趕往與中原交界的豐平城來等候李硯。

    城頭上,棲遲站在那裏,衣裙曳地,戴著帷帽,如一株城頭扶柳,隔著帽紗看著遠處。

    頭頂日光西移一寸,才看見了遠處浩浩蕩蕩過來的隊伍。

    隊伍當中領頭的就是李硯,錦袍加身,似有所感,突然就仰著頭朝城頭上看了過來。

    棲遲看他像是瘦了一些,一時百感交集,揭開帽紗,沖他笑了笑。

    李硯離得遠遠的,應是看見了,也回了一笑,像是要叫她放心,只是看不太清楚。

    棲遲目光轉到他身後,才看見崔明度也在,放下帽紗,走下城頭。

    伏廷正在下面等著,早已看到了城外過來的李硯和崔明度。

    原本他們並沒有在此多停留的打算,只打算接了李硯便走,現在看來,是必然要停留一下的了。

    當地的城守正在旁殷切詢問:“大都護,可容下官招待?”

    “只一日,明日就走。”他說。

    一日都已過去大半,實際上也就只剩幾個時辰了。城守匆忙領著下屬去辦。

    棲遲正好走過來,看著他:“你急著趕回來,是不是因為突厥?”

    伏廷點頭,沒有多說,牽了馬,示意她上去。

    棲遲看了一眼即將入城的隊伍,踩蹬上了馬。

    迎接的人已安排好,她只要知道李硯安然無恙便放心了。

    伏廷跟著上去,如來時一樣,擁著她同乘,先行趕往當地官署。

    ……

    官署後面的院落是特地安排給大都護與夫人一行入住的落腳處。

    先是大都護和夫人,接著又是皇儲,城守不得不招待得盡心,將自己府邸裏得力的仆從婢女都打發了過來,裏裏外外都是伺候的人。

    半個時辰後,李硯入了官署,立即就被迎去了前廳,那裏早已備好了宴席為他接風洗塵。

    伏廷也早一步等在廳中了。

    李硯先走到他跟前:“姑父,都中已經安穩,可以放心。”

    “嗯。”伏廷離去前就已經將能做的都做了,甚至連對那些竄逃的單於都護府人馬,都派人去協助追捕了回來,對此他倒是不擔心。

    對於如何穩定都中那群人,世家出身的崔明度更明白如何做。

    想到此處,他轉頭看了一眼,剛剛隨李硯進來的崔明度卻已不見蹤影。

    ……

    棲遲沒有去宴席上,隨伏廷到了這地方後就一直在後院中待著。

    傍晚時分,曹玉林將好動的占兒抱去交給乳母,回頭在屋中找到她:“嫂嫂,下面官員的家眷都來了,要恭賀嫂嫂。”

    棲遲說:“讓他們恭賀阿硯就好了,我有什麼好恭賀的。”

    “嫂嫂如今也升至郡主了,自然值得恭賀。”

    話雖如此,曹玉林想起在瀚海府的城門外,那跟隨伏廷過來的宮中內侍當場宣布冊封她為郡主時,也沒見她臉上有多欣喜。

    當時她從車內和伏廷一同出來,眼似乎還是紅的,一只手藏在袖中,但分明與伏廷的手緊緊纏在一處,別人沒看見,曹玉林離得近,卻是看清楚了。

    大約對她而言,從未想過自己有什麼是應該得到的。

    棲遲有些心不在焉,是因為還在想著伏廷說的話,隨意點了個頭說:“那便去受個賀就回來。”

    說著理了理鬢發,出了屋門。

    兩個婢女在外等候,一路引著她去了後院花廳裏。

    廳中竟也備了酒菜,早已坐滿了大大小小官員的家眷,一見來人,只不過一道衣香雲鬢的身影,便忙不疊起身下拜,高呼:“拜見郡主。”

    棲遲走至上方案後坐下,請她們起身落座。

    眾人恭恭敬敬地又拜一拜,才起身坐下,而後由城守夫人領頭,舉了酒盞向上方遙敬棲遲。

    棲遲端了酒盞,飲了一口。

    其他人再敬,又稍稍飲了一些,一盞未幹,便放了下來,只當是受過道賀了。

    伏廷早已下了令,不得大肆慶賀,底下官員也都是有數的。

    畢竟如今都中還在二位皇子喪期,他們杯盞中所盛的都不是酒水,只是女子所飲的梅汁。

    只不過多少也有些酒氣在裏面,棲遲不勝酒力,所以也只走個過場,只這一盞便不再飲了。

    城守夫人也道:“夫人飲了一盞已是不易,這梅汁還是有些後勁的,尋個彩頭就好,如此足矣。”

    眾人仔細妝點過的臉映在燈火裏,言笑晏晏地說著好話——

    “夫人此後一定會榮寵加身。”

    “聖人慧眼,儲君之位實至名歸。”

    “……”

    棲遲聽了無言,心說她們如何知道其中曲折。

    片刻後,外面有婢女傳話:大都護命諸位家眷離去。

    廳中眾人便不再多待,立時起身,乖順地見禮退出門去。

    棲遲以為伏廷就在外面,想起身,卻真的覺出那梅汁的後勁來,擡手揉了揉額角,又坐回案後。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她擡眼看過去,逆著燈火有些朦朧的一道身影,她瞇了瞇眼:“三郎?”

    再看卻又不是他身形,她當即起了身。

    往外走去時,經過他身邊,對方忽而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

    棲遲收住腳步,看向他:“河洛侯這是在做什麼?”

    來的是崔明度,他的手指一動,似覺得不妥,已有要放開的意思,卻又倏然抓緊,擡起眼來看著她,說不出來什麼神情,也猜不透他想要說什麼。

    雙方合作,對他崔氏也有利,棲遲不覺得他是因為這個而來的,動了動手腕說:“放手。”

    崔明度反倒抓得更緊了一些。

    棲遲蹙了眉,動手掙紮,後勁又至,太過用力,沒有站穩,腳下踉蹌了一步,險些摔倒。

    崔明度另一只手來扶她,被她推開:“河洛侯自重。”

    他一只手仍牢牢扯著她的衣袖沒放,忽而貼近一步,低聲道:“我是來與郡主道別的。”

    “你上次在官驛已與我道過別了。”棲遲偏過頭,與他拉開距離,只有那只手,始終未能掙脫。

    崔明度扯著她袖口,想將話說完,“這是最後一次。”他胸中滿腔言語,都已壓抑難言:“已至這一步,我此後再不會多問郡主過得如何了。”

    哪怕想問也沒了理由,光王府再不受打壓,他連愧疚這一層也剝去了。

    棲遲不太舒服,眉頭沒松開過,拉扯著自己的衣袖,試圖往前走:“我過得很好,一直很好,我嫁了這世上最好的男人,這一輩子都會很好,用不著你再過問。”

    崔明度被她的話敲回了神一般,手指松開了:“是,是我失禮,郡主莫怪。”

    但失禮,也只這一次了。

    今後很難再有交集,他們都各有各的路要走了。

    崔明度看了眼前的棲遲一眼,轉身自後方開了耳門離去,腳步輕緩,如同未曾來過。

    棲遲脫了力,跌坐在地上,下一瞬,門被一腳踹開。

    伏廷長腿闊步地走過來,將她一把拉起來,掃了圈周圍,只有她在。

    棲遲嗅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便定了心,歪著頭靠在他身上:“三郎。”

    伏廷撥過她的臉:“你沒事?”

    她軟軟地應一聲:“嗯。”

    伏廷又看一眼左右,攔腰將她抱起,離開花廳。

    穿過廊下時,她已在他懷間不安分起來。

    廊下無燈,穿行在黑暗裏,靠著他,她便有些肆無忌憚。

    伏廷低頭在她耳邊,氣息漸沈:“只喝這個你也能醉?”

    她並沒有醉,最多有些微醺,手在往他胸前伸,輕輕說:“北地的什麼都烈,想來以後只能在你跟前喝了。”

    伏廷被這句話莫名地勾出了情緒,撞入房中,背一靠上門,頭就低了下去,尋到了她的唇。

    她唇舌裏還有梅汁的味道,些微的酸甜,整個人在他懷裏水一般的柔。

    接著又熱烈地回應他,纏在他身上,主動去扯他的軍服。

    直到此時,伏廷才終於問了句:“他幹什麼了?”

    棲遲知道他問的是崔明度,挨著他頸邊,實話實說:“來道別。”

    伏廷沒說什麼,料到崔明度也該有分寸,不管他曾經怎麼想的,到了如今都該醒了。

    “你走神了。”棲遲小聲說。

    伏廷頓時將她托到了身上。

    燈火裏的人影交疊在一起時,很快就被拂滅了。

    棲遲本還想問他為何會突然出現,但沒法開口,怕一開口便泄露出難捱的聲音來。

    黑暗裏,伏廷全然掌控著她的起伏。

    這一夜都有些不知疲倦,不知糾纏了多少回。

    直至第二日早晨,棲遲梳洗完隨伏廷出去時,才覺得太過放縱了一些,臉都有些紅。

    官署外的道上已經人馬安排妥當,即刻就要起程。

    伏廷先行出去安排,邊走邊緊著袖口上的束帶,擡頭正好看見崔明度要離去,剛向李硯辭行過,又朝他這裏走了過來。

    “邕王與單於都護府的事還需問案定罪,我便告辭了。”崔明度搭著手,向他辭了行,忽而添了一句:“望大都護與郡主此後太平安樂。”

    伏廷點頭:“會的。”

    崔明度垂了手,上馬離去。

    棲遲出來時,已不見他人影了。

    曹玉林抱著占兒出來的,此時才有機會與李硯說話,在另一頭站著。

    棲遲走到伏廷身邊,看了看他的臉:“你是不是要去邊境了?”

    他是因為突厥急著回來的,她知道這是免不了的。

    伏廷沒否認:“越快越好。”

    “這次可以帶上我了?”她盯著他:“我跟你一起去。”

    伏廷與她對視了一眼,短短一瞬就點了頭:“好。”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6
發表於 2019-7-31 21:49:08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這次要去的邊境是幽陵郡,羅小義送來的消息稱, 是從那裏發現了突厥動用兵馬的蹤跡。

    路上開始接連的刮大風, 常常一刮就是幾個時辰不停。

    棲遲帶著占兒坐在車裏, 車中已經擺上了炭火, 這一方天地卻是溫暖的。

    以督軍名義隨行的李硯一路都隨伏廷騎馬在外,大部兵馬在後,行軍極快。

    到了此處,他才開口問:“姑父對那阿史那堅可算了解?”

    伏廷尚未接話, 曹玉林的聲音傳了出來:“他就是個瘋子。”

    李硯一時沒了聲音,棲遲在車內不禁凝神聽了下去。

    早在當年那一戰後,曹玉林就已對此人查得無比清楚, 因為這是她畢生仇敵。

    阿史那堅是突厥最好戰的將領,一直試圖攻破北地, 目標包括了吞並單於都護府的突厥一脈,北地如仆固部等各大胡部, 重新壯大突厥。近些年吞並了一些周邊的小部族後,越發氣盛,恐怕已經不安分於只是暗中覬覦中原。

    為了激勵將士,他甚至將自己身邊的人都全部投入軍中, 做探子或是做先鋒,治軍更是采用鐵血政策, 絲毫不心慈手軟。

    但北地有伏廷在,各部軍民一體,出奇的團結, 固若金湯一般,屢攻不破。所以為了讓北地有缺口,就必須要除去伏廷。

    不論是當初古葉城的事,還是如今邕王的事,足見他為此已是不擇手段,不惜代價。

    聽到此處,李硯道:“如此說來,這個阿史那堅才是更應該被除去的。”

    除去了一個好戰的,對雙方都是好事。總不可能突厥沒有普通百姓,連年征戰對他們而言未必就能承受得住。

    打仗打到最後,苦的還是百姓。

    曹玉林的聲音被風吹得斷了斷,又接著道:“我曾打聽到突厥人當中有個說法,說阿史那堅只將三哥你當做他唯一可以正視的敵手。”

    伏廷沒說話,只笑了一聲,聲音混在風裏,比刀刃冷肅。

    車內的占兒大約是聽到了,他已經學會叫人,叫得還很清楚,如今正當學嘴的時候,冷不丁地小嘴裏冒出“呼”的一聲,語氣倒好似模仿了伏廷,仿佛連他都瞧不上阿史那堅似的。

    窗格簾布頓時被掀開,伏廷看了進來,就見棲遲正靠著窗口邊上看著他。

    是早已聽了一路的模樣了。

    他看看她,又看看占兒,轉頭說:“停下歇會兒。”

    隊伍停下,棲遲在占兒身上添了披風,抱著他下了車。

    天沈沈然如染墨,風大如嚎,遠處的雲連著一片微碧的湖,被吹出一層一層的漣漪。

    伏廷過來,擋了她身側的風,順手將占兒接了過去。

    她手指勾一下他臂彎,指了指那湖面:“我怎麼覺得那地方有些眼熟,像不像當初我們從臯蘭州回來時路過的那個冰湖?”

    就在那冰湖邊上,他第一次親了她。

    忽而覺得說起這個湖,就是在說湖邊的事,她眼神不禁往他身上輕輕一滑。

    伏廷大概是也想到了,嘴邊露了點笑:“不是那個,路線不一樣。”

    他托一下占兒,拉著她挨近自己,示意她往遠處看:“北地多的是這樣的湖,你看過的還很少。”

    棲遲擡頭看他的臉,他的下巴刮過了,幹幹凈凈的顯露在她眼裏:“那等這事過了,你帶我去慢慢看?”

    伏廷低頭看過來:“身為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未免有些不務正業。”

    “是有些。”

    “但也不是不行。”他把話說完了。

    棲遲手指撩起耳邊發絲,笑了笑,轉過頭,看見李硯和曹玉林都在這邊看著,再看回來時,表情已收斂,挨著他,輕聲問:“會有麻煩嗎?”

    從剛才在車上聽到那些時,她就想問了。

    伏廷抓著占兒的小手,看了看她說:“不用多想,和以往那些作戰都是一樣的。”

    他已身經百戰,這不過是其中之一。

    棲遲定了定心:“嗯。”

    占兒在兩人中間,一張小臉轉著東張西望,精明的很,在父親懷裏時總是很乖,也不亂動,只是習慣性地學著聲,嗯嗯呼呼的。

    只有他不識憂愁,無憂無慮。

    ……

    歇了沒多久,曹玉林集結好了隊伍,給棲遲送來了熱水幹糧。

    伏廷將占兒交給她,下令繼續上路。

    行軍不過半月,便已到達幽陵郡中,所耗時間比他們預計的要短。

    幽陵都督府已經做好了接待的準備,在紮營處十裏外就安排好了兵馬迎接。

    土坡荒道上人馬無聲,沒有豎旗也沒有聲張。

    灰撲撲的天際下,遊龍般的隊伍遠遠而來。

    伏廷領隊在前,剛剛勒停了馬,迎接兵馬中已有人打馬上前來報:羅將軍此刻還在前線緊盯著突厥動靜,突厥似有試探之意,本暗藏行蹤,如今已經於邊境線上正大光明地露了面。

    曹玉林打馬在旁,看向伏廷:“想來三哥的安排是有效的。”

    原本以阿史那堅的為人,一旦得知帝王那麼容易就摒棄了邕王,站在了江山這邊,必然會選擇退走,再尋機會。這是他一向狡猾謹慎的作戰方式。

    但伏廷早有心將他一舉殲滅,所以在派羅小義來之前就吩咐過,不管結果如何,只管散布假消息。

    此時大概阿史那堅大概還以為他因為兵諫而被困在了長安,一時半刻無法回來,甚至永遠都難以全身而退了。

    伏廷揮退他們,策馬去了馬車旁。

    棲遲已經自己掀開了車簾,擡眼看著他。

    車中炭火已經燒盡,占兒在她懷裏睡得正香。

    他說:“我先去與小義會合。”

    她點點頭,“好。”

    想了想,又問他:“你是如何安排的?”

    伏廷說得很簡略:“都布置好了,盡量斷了他的退路,才能除了他。”

    幽陵郡外邊境挨著古葉城,突厥這回選在這裏,必然是打算能伺機而動,時機不對便及早退走。

    棲遲聽明白了,低聲說:“我來一趟,也該做些什麼的。”

    他瞬間會了意:“怎麼,你要幫我?”

    “你忘了我還有支商隊在這兒壓著麼?”她指的是商隊裏運的那批生鐵所冶的兵器。

    若非她聲音實在低,伏廷簡直以為她是在說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他看了看左右,壓低聲說:“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膽子這麼大。”

    “我膽子不大,”棲遲說:“只不過是想幫你。”

    伏廷手搭在窗格上,想了想,身體放低,眼睛看著她:“那就用,我會安排人配合你調度。”

    有這批兵器藏著,的確是得天獨厚的一個優勢,雖然有點冒險,但要抓住如阿史那堅這樣蛇一般狡猾的敵手,多個準備也好。

    棲遲將臉貼過去,湊在他面前,和他細細地規劃。

    片刻後,伏廷直起身,抓了馬韁:“我走了。”

    棲遲眼睛從他袖口上的束帶一直看到他臉上,看入他眼裏:“小心。”

    伏廷稍稍沈默:“你也是。”說完看了眼她懷裏窩著睡著的占兒,扯一下韁繩,轉頭離去。

    他們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也不說多余的保證,因為那些都不用多說。

    他的家在這裏,就是隨時等候他回來的保證。

    棲遲看著他的背影領著大軍遠離,眼前的路邊開始後退,馬車正往另一頭軍營而去,恰好與他背向而行。

    她一直沒放下簾子,直到他軍服筆挺的背影再也看不見,才轉過了頭。

    ……

    當日,臨近傍晚,一隊人馬改頭換面,做商隊打扮,護送著一輛馬車出了營,直往幽陵郡城中而去。

    車中坐著剛在營中待了不足幾個時辰的棲遲,換上了一身胡衣裝束,戴著帷帽。

    曹玉林騎著馬做男裝打扮,在外護送。

    車內,她的身旁還坐著李硯。

    “你特地跟來,是不是有話要說。”棲遲看著他,姑侄間都太了解,從他跟上車時起,棲遲便覺得他似是有話要說。

    暮光照入,車中昏暗。

    李硯穿著寬大的袍子,袖口亦寬大,他低頭,從寬袖中取出一只扁扁的錦盒,遞過來:“我是想把這個交給姑姑。”

    棲遲接過來,打開盒子,只一眼,就立即擡頭看了過來。

    那是丹書鐵券,一分為二,帝王和被賜之臣各留一半,是即使死罪也可免去的庇護。

    不用問也明白是如何得到的,聖人不會無緣無故地給他,必然是他自己開口所求。

    “交給我做什麼?”

    李硯沈靜地看著她:“姑姑手底下經營著龐大的商事,難保有會需要動用的時候,就如入長安時那樣。”

    入長安時,棲遲攪亂了商市,但必然會有官員徹查,所以她已將長安城中的幾大商鋪都關了,那不是一筆小損失。

    “那又如何,錢財沒了都可以再得,只要人還在就不算到最後。”

    “是,但天底下富豪雖多,卻沒有像姑姑這樣也觸及權勢的,雖然姑姑身份隱藏周全,我還是想給姑姑一份保障。”李硯將錦盒往她手中推了推:“這份丹書鐵券,我本就是為姑姑求的。”

    聖人以為他是為了自己活命,其實不然。

    他暫且已經沒有危險,除非聖人會有下一個儲君人選,但姑姑不一樣,她的身份永遠是個隱患。以她和姑父的防範,或許外人永不可能發現,但他還是給她一份保障。

    這個經商的身份最早是因光王府而產生,後來也一直為他籌謀,如今他也該為姑姑想一想。

    讓她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能做的事。

    “姑姑如果不收,我也會想方設法留下,總之,這一定是給你的。”

    棲遲看著他,唇張開,緩緩露了笑:“沒想到,如今也到你護我的時候了。”

    李硯這才笑了起來:“如此才不枉費姑父的教導。”

    薄暮的光透過掀動的簾布映在他半張臉上,棲遲隱約覺得當初那個在車中隨她同來北地的孩子已經再也瞧不見了。

    馬車趕著落城門前的最後一小段時間入了城。

    自從當初棲遲與古葉城的獨眼訂立了互惠的協議,北地就多了不少外來胡商入駐開設商號。

    如今的幽陵郡中也不例外,因著距離古葉城不算遠,獨眼的鋪子也在這裏占了好幾家。

    夥計小跑著去通知他有客拜訪時,獨眼正在街心的一家鋪子裏對了賬目要返回古葉城,聞言就覺得不對勁,像是自己的行蹤被人掌握了一般。

    他叫夥計去帶人來,一面在邊上的耳房裏往外看。

    曹玉林先進來,一行人緊隨其後,默不作聲,卻極其整肅威壓,徑自將店鋪就關了。

    他們身後,緩步走來一個女人,隔著帽紗看不清模樣,唯有身段有些眼熟。

    獨眼看看曹玉林,再看看她,便知是遇上熟人了。

    棲遲入了耳房,攏著手說了句暗語:“拘一把火做。”

    獨眼知道她手筆,“火做”指的就是大宗買賣,必然又是一筆很賺的,自然求之不得:“這次拘什麼?”

    外面始終很肅穆,沒有一個人出聲。

    耳房裏,棲遲很迅速簡潔地將要說的說清楚。

    很簡單,讓她帶來的這批人隨獨眼啟程,做商隊模樣回到古葉城內,隨後就安插在自己的商隊裏,其余的事就不用他管了。

    這樣,在邊境的後方,古葉城裏,就不動聲色地多了一支藏兵。

    哪怕阿史那堅的人來回於邊境線外查探,兵器與人手是分開過去的,在路上都沒有暴露的可能。

    很長的時間內,獨眼都在考慮。

    他是有數的,實際上棲遲運生鐵、冶兵,皆是在古葉城這三不管地帶做的,他多少是拿了錢參與了的,知道些眉目,只不過也知道規矩,這些事情都當做不知道。

    此時卻連聲說:“傷攢子。”

    意思是虧心事,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棲遲說:“放心,這一單,對得起任何人,甚至能叫你古葉城也擺脫以往的威脅。”

    獨眼是聰明人,明裏暗裏一番話,又重利當前,他知道該選哪一頭。

    何況當初就已選過了一回了,臨時跳反,兩頭都沒好路走。

    終究,他還是握指成拳,伸了出來,答應了。

    棲遲還要趕在城門落下前離去,無法多留,即刻便要走人。

    獨眼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道:“你一定不是魚形商號家的。”

    棲遲停下。

    的確,她從頭到尾做的這些都不像個普通商人能做的事。既然他自己把她從魚形商號裏給剔除掉了,她還省得去找理由圓了。

    “沒錯,我不是,魚形商號家的就和你一樣,只是在做些有利的買賣罷了。”

    獨眼一眼翻白,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自己掩了掩耳房的門,神神秘秘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棲遲想了想,能讓他更放心去做也好,隔著帽紗,緩緩開口說:“瀚海府,伏李氏。”

    她有諸多身份,但如今心裏,就只剩了這一個。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終有一日,我會叫你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真正的家。

    棲遲:瀚海府,伏李氏。

    占兒:(撅嘴)這家裏還有個我……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7
發表於 2019-7-31 21:49:27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邊境線前,黑雲低垂, 冷風過境, 起伏連綿的山坡遮擋了視線, 四下悄無聲息。

    北地大軍分幾支散開, 按照地勢蟄伏,一切都有條不紊。

    伏廷巡視過一遍,扶著腰後的刀走到後方。

    羅小義一路跟在他後面,一邊走一邊拿眼瞄他:“三哥可算來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傳你的假消息,都快信以為真,當做你是真出事了。”

    伏廷在他面前轉了轉手腕, 意思是沒事,在都中雖有交手, 不過是落了些皮肉小傷,早已沒什麼要緊的。

    他往邊境線盡頭眺望, 一道連著天的地平線掩在暮色裏,看起來什麼蹤跡也沒有。

    “情形如何?”

    “一直是這樣,”羅小義回:“那毒蛇太狡猾了,時常有試探的時候, 可能是在等時機。”

    阿史那堅前些時日還蠢蠢欲動,大有攻來的跡象, 那時候正當是邕王篤定了要成為儲君的時候,顯然是要與其裏應外合地相助,或者是打算一旦邕王成功上位就馬上討到回報。但之後沒多久就有所收斂, 大概是邕王與他通了氣,知道情勢不對,隨之便按兵不動了。

    現在則可能是在推測伏廷是不是真的被帝王治了罪困於都中,所以還沒有下一步的動作。

    伏廷心裏都明白,露了個面便返回,以免打草驚蛇。

    剛下了坡地,幽陵都督領著幾個人從遠處馳馬過來,竟似十分匆忙,一下跳下了馬就來稟告:“大都護,斥候探到阿史那堅領著人正在往後撤,許是得到了風聲,知道您自都中安然無恙地回北地了。”

    羅小義頓時急了:“三哥,我去看看,這麼好的機會,再讓他逃了,下一次又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逮到他,有這人在,突厥就沒完沒了地挑事兒!”

    所有人都是這個念頭,否則伏廷就不會這麼迅速地趕來。

    他手招一下,羅小義上前,貼近聽他跟前,聽他吩咐了幾句,知道了他做的安排,當即點頭,轉身就要去牽馬:“放心好了,我去去就回。”

    伏廷囑咐:“不要念戰,探明他動向就回來。”

    羅小義抱拳,爬上馬背,帶上一支人馬就出發。

    幽陵都督也跟著一並去了。

    伏廷又朝邊境線那頭看了一眼,兵法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阿史那堅既然把他當做敵手,一定細細鉆研過他的諸多作戰方式,此時是真要退走,還是以退為進,都很難說。

    他在心裏詳細地推演了一遍,大到整個全盤的布局,小到每一支兵馬的排列組合,以及棲遲與他討論過的安排,都已整合清楚,確定沒遺漏下什麼,才轉頭往自己的戰馬那兒走。

    上馬時,一名近衛來報:夫人那邊已經都安排好了,古葉城距離此地不遠,最多一日一夜,人手便可以順利運至古葉城中,抵達阿史那堅的後方。

    伏廷不禁心裏一動,她的速度比他想得還快,大概是特地趕著為他辦好的。

    這時候他甚至想感嘆一句自己的運氣好,能有這麼一個女人這樣在背後全心全意地支撐著他這番舉措。

    “告訴她我很快回去,先等小義的消息。”他吩咐完,打馬退去更後方。

    ……

    這一等,等了足足幾個時辰。

    天已完全黑了下來,天邊有了月色。

    伏廷已經又將四下部署了一遍,忽而覺出不對,轉頭遠遠看了一眼,羅小義竟還沒回來。

    他豎手感受了一下風向,策馬往另一頭而去,月色裏坐在馬上,仔細聽著順風送來的聲音,隱約有淩亂的馬蹄聲,立時察覺有變。

    已有人快馬自遠處而來,月色裏飛奔如影,遠遠的就在喚“大都護”。

    那是幽陵都督的聲音。

    伏廷看著他到了跟前,眼睛往他身後一掃,沒有看見羅小義。

    不等他發問,幽陵都督便急匆匆地抱拳稟報:“羅將軍與阿史那堅交了手,忽而追著他去了,此時恐怕已經出了邊境線,屬下擔心有失,只得趕回來報!”

    伏廷一手按著身下的戰馬,沈了臉,以羅小義的經驗,應當不會出現這樣的失誤才對。

    必然是有什麼緣由。

    “到底怎麼回事?”

    幾個時辰前,羅小義和幽陵都督帶著人去追蹤阿史那堅的行蹤時,本一切如常,甚至羅小義自己還叮囑幽陵都督要謹慎,因為阿史那堅本人就是條謹慎的蛇。

    阿史那堅在此之前已經悄然越境,而北地這面並未阻撓,反而有誘其深入的意思,以至於他已入了邊境線內的大片無人荒地。如今他卻帶著人在退,且已退至邊境線附近的一處山坳裏,未免古怪。

    羅小義防著有詐,讓幽陵都督領著一隊人在後接應,自己率領人馬進去查探。

    果然,阿史那堅竟然早已察覺到了被追蹤,他一帶人進去就遭遇了伏擊。

    羅小義也不是泛泛之輩,敏捷地做了應對,雙方藏頭露尾地試探到了這時候,終於交了手。

    山坳中難以施展開,兩方騎兵都沒法使用急攻猛沖的戰法,只能貼身近戰,而這時候伏擊的一方就明顯占據了優勢。

    阿史那堅始終沒露面,唯有夾道兩側的山石之後不斷有突厥兵沖殺出來。

    天色越來越暗,雙方糾纏如陷入泥沼,都有了損傷。

    羅小義想起伏廷交代的話,及時後撤,想去與在後等待的幽陵都督會合。

    不想就在此時,一柄彎刀劈到了眼前,他立即揮刀格開,凝神一望就是對方一雙陰鷙的眼,生在張灰白陰沈的臉上。

    “伏廷的左膀右臂也不過如此。”阿史那堅用漢話嘲諷他,連聲音都是尖利的。

    論戰場對陣叫罵,羅小義還真沒輸過誰,當下呸了一聲,揮刀就砍:“夾著尾巴跑的孬種,還有臉說這種話!”

    早有突厥兵沖上來替阿史那堅擋了,護著他往後退。

    羅小義趁機揮刀再砍時,只聽見他的桀桀冷笑:“不知當初那個姓曹的女將軍被我逮走時,你這個孬種又在哪裏。”

    刀鋒一頓,羅小義陡然橫馬,瞪著眼看過去:“你說什麼!”

    阿史那堅隨著戰局往後退去,人在馬上,臉沖著他,用最冷毒的語調說出了讓他難以置信的話。

    短短幾句,每個字都像是隨著風聲刺入了在場北地將士的耳中。

    “……想當初,她可真是慘啊。”

    話音裏夾著笑聲,隨著他帶領的人馬往山坳外退去。

    羅小義不知何時起就停在那一處再沒動過,麻木地緊握著手中的刀,周圍的廝殺聲似乎都聽不見了,直到他話說完,已是睚眥欲裂,忽的狠狠一拍馬就追了上去。

    連後方傳來幽陵都督的追喊也管不上了,耳朵裏全是阿史那堅猖狂的笑聲,腦子裏便湧出曹玉林受難的景象,整整一百八十六人的慘死,他竟從不知道,竟是直到現在,還是從這毒蛇的口中知道……

    “羅將軍!”幽陵都督匆忙領著人追進來,只看到他帶著隊伍絕塵追去的背影,不敢貿然去追,連忙叫人留心著動靜,自己帶著其他人趕回去稟報伏廷。

    ……

    軍營裏,火把熊熊映照。

    棲遲才將鬧騰的占兒安置睡下,囑咐了乳母要好生照顧,一出營帳就聽見有馬蹄聲疾馳而來。

    必然是往來傳訊的人,這麼晚還往來奔波,必然有事,她特地等了一下。

    來人打馬到她面前,果不其然是伏廷的近衛,下馬見禮,三言兩語向她報了邊境線前的情形。

    是伏廷特地下令來報知她知曉的。

    “什麼?”棲遲聽完就擔了心。

    羅小義這時候冒進,萬一出什麼事可要如何是好?

    “姑姑。”李硯從另一頭的營帳裏走過來,他已聽到了,一面走一面在衣袍外系著披風:“我身負督軍之責,還是該去那裏看一看才是。”

    棲遲尚未說話,目光越過他,看到了他身後。

    曹玉林正站在那裏,臉在忽明忽暗的火光裏沒有表情。

    “他是瘋了不成。”忽然說了這句,她轉頭就去營後牽馬。

    棲遲看了一眼李硯,提著衣擺跟了上去。

    後半夜,伏廷派出去接應的第一批人馬已經返回。

    羅小義仍未回來。

    回來的人稟報說,他可能是真的追著阿史那堅出邊境了。

    伏廷當機立斷,上馬點人,宣布備戰。

    人馬集結完畢,連夜出發。

    沒有火把照明,只借著頭頂月光,一股輕騎如利刃出鞘,沒有片刻停頓,趕向前方。

    到那片山坳外時,伏廷收攏隊伍,點了副將出來,分領小股人馬分散去搜尋,命幽陵都督隨時在後接應,一旦有目標就可能會直接交戰。

    令剛下完,整隊將動,一馬自後方疾馳而來,月色裏一道黑影,直沖眼前。

    伏廷眼力好,早已看見那是曹玉林。

    “三哥。”她剛追過來,勒住馬時還在喘氣。

    伏廷掃了一眼她的擱在身前的手,她說話時握韁繩太緊,若非風聲太急,甚至能聽見指節的輕響。

    終於,她開口說:“請三哥給我一隊人馬,我可以去接應他。”

    伏廷第一句就問:“你能領兵了?”

    曹玉林垂了眼,又很快擡起:“我對阿史那堅要比他更熟悉。”

    伏廷迅速擡頭看了眼天上月色,不想再耽誤,揮手遣了兩個副將的人馬給她,握著馬鞭扯過馬韁:“不必勉強。”

    話音剛落,他已領著人箭一般穿過山坳而去。

    曹玉林依舊緊攥著韁繩,看了一圈跟在自己身邊的人。

    手心裏忽然多了層汗。

    幽陵都督給她送了柄刀過來,順便提醒她:“曹將軍,怎麼還不走,你不是要去支援羅將軍的嗎?”

    曹玉林松開韁繩,抓住那柄刀,再開口時,臉上依舊沒有表情,唯有聲音清晰:“跟我走。”

    當初對著那僅剩的一百八十六人,她大概也說過同樣的話。

    其他人還未及做出反應,她已領頭馳馬出去,英姿颯颯,一如當年。

    ……

    邊境線的後方,還有其他人跟著。

    棲遲身罩披風,帶著兜帽,從馬背上下來,站在坡地上,時不時朝暗沈的遠方遙望一眼,手指扯了扯披風領口上的系帶,扯開了,再系上,反反復復好幾次。

    伏廷已經調動了大部,幽陵都督,軍中諸位副將都已另做排布,這比他原定的安排早,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要除去阿史那堅的行動都已開始了。

    一行人隨行左右,李硯就在她右前側的坡地上停了馬。

    他以督軍身份過來,說到底還是擔心羅小義安危,停留了沒多久,說了句“姑姑別擔心”,就帶著那些人又往前一些去觀望動靜了。

    不知不覺天就亮了。

    棲遲在原地來來回回地走動了幾圈,才察覺到已經等了這麼久,屈了屈被風吹冷的手指。

    忽的一陣聲響順風傳來,似是馬蹄奔騰,又似是混著戰場喊殺聲,她循聲望去,半青半白的天色像是將剛亮的天際割開了一道豁口,魚肚白的光從豁口裏照出來,有人乘馬而來,看身形和所著的甲胄,似乎正是羅小義。

    在他的左右兩側斜後方,各拖著一道塵煙,那是往他那裏接近的人馬,一頭為首的是軍服貼身的伏廷,另一頭的馬上坐著黑衣人影,應當是曹玉林。

    棲遲不禁朝著那方向走了幾步。

    ……

    沒料到會是以這樣的方式接應到羅小義。

    曹玉林在下決心自己出面的那一刻,就已是做足了迎接壞結果的準備,甚至帶著人都已到了邊境線外,只差一步就要與突厥騎兵交手,卻在最後接到消息,他自己返回了。

    晨光熹微,伏廷的人馬和她的人馬幾乎同時沖到了羅小義跟前。

    一躍下馬,曹玉林就扔了手裏的刀,手心裏尚有一層未幹的汗水,她走過去拽著羅小義衣襟,直接把他從馬上扯了下來。

    “羅小義,你是不是活膩了。”她揪著羅小義的衣襟,板著臉說了句,又重重一推:“真活膩了也別壞了三哥的事。”

    風吹亂了羅小義的發髻,他滿面塵灰,身上沾了血跡,後退兩步,看著她,忽的開口,嗓子卻是澀的:“阿嬋,疼嗎?”

    曹玉林楞住。

    在場兵士只默默看著,誰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伏廷看了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誰也沒看,眼裏只有曹玉林,那兩只眼已經明顯的泛紅。

    “全軍聽令,”他韁繩一振,肅然地打馬前行:“都跟我走。”

    在場士兵,無論原先是跟著誰行動的,此時全都聽令,跟上他離去。

    這裏只剩下了羅小義和曹玉林。

    其實羅小義並沒有冒進,哪怕他的確已經怒火中燒,恨不得將阿史那堅碎屍萬段,但多年殺敵經驗還在,追出去沒多久就被伏廷交代的話拉回了理智。

    阿史那堅一定是探知到了他與曹玉林的關系,故意用此來激怒他,想除了伏廷的一支力量。

    他強忍著,生生壓下了當場追殺他的念頭,在出邊境那刻假裝醒悟,及時帶人往回撤。

    阿史那堅的人馬或許是真動了撤走的心思的,但他們終究還是被他的示弱吸引了回來。

    羅小義將他吸引往另一頭的峽谷,趁機脫身回來,為了把他再引回頭,損失了數百人。

    他一直忍著,舊愁新恨,都忍著,直到現在親眼看到曹玉林,猶如洪水潰堤。

    能問出來的只有一句:阿嬋,疼嗎?

    曹玉林在他面前站著,如同沈默的泥塑,連眼珠都沒有動一下。

    羅小義眼眶更紅,一手握拳堵住了嘴,轉過頭去,口中還是難以抑制地泄露了一聲嗚咽。

    他蹲在馬下,像個做錯事的半大小子,開口全是自責:“是我沒用,什麼都不知道,只想著你不要我了,都沒想過你遭受了什麼……”

    他終於擡起頭,看著曹玉林:“阿嬋,你實話告訴我,你的傷真好了嗎?真不疼了嗎?”

    風吹得他聲音斷斷續續。

    曹玉林的眼睛終於動了動,喉嚨裏如同被沙子鉻著,很久才發出聲來,已是生生嘶啞了:“傻小義……”

    ……

    棲遲從那頭收回目光,從剛剛所站的山石旁轉過去,心裏像被什麼堵著。

    一轉身,眼前是男人結實的胸膛。

    隨行的人早已退走,伏廷不知何時已經站在她身後。

    她仰頭看他,從他低頭看來的視線裏看見他眼睛裏的自己,像是陷在他眼底的那片深淵裏:“沒了一個阿史那堅能讓北地太平麼?如果能,我只希望永遠也不要再有下一個阿史那堅出來了。”

    伏廷扯了下嘴角,是有心安撫她:“這就是我身為大都護的職責。”

    棲遲看了眼他腰後腰側都配著的刀劍,知道他是很快就要有所動作了,擡起手臂摟住了他的脖子。

    他身上被風吹冷了,她將手臂收緊了些,靠過去,鼻尖與他輕輕相抵:“答應我,要好好地回來。”

    伏廷凝視著她的雙眼,她之前什麼也沒說,卻未必是不想說,現在終究還是開了口。

    他的手按在她腰上,彼此在風裏偎依。

    她又說:“我和占兒會等著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8
發表於 2019-7-31 21:49:43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隊伍集結,伏廷換上了鎧甲, 準備出發。

    他坐上馬背, 正要下令將羅小義叫來, 後者已經騎著馬自己過來了。

    “三哥, ”羅小義戴上了盔帽,眼眶還紅著沒退:“阿史那堅的人頭請你留給我。”

    當初在榆溪州與之交手時,伏廷讓他記住阿史那堅那張臉,他還不知其意, 如今明白了,只恨不得生啖其肉。

    伏廷朝他身後看了一眼,沒做聲。

    曹玉林自羅小義身後打馬過來, 黑衣外多了一層甲胄,她說:“不用, 他的命,我自己來。”

    羅小義看了看她沒有表情的臉, 立時也沒了話,仿佛又回到了當初與她並肩作戰的歲月。

    伏廷此時才發話:“聽我號令行事。”

    隊伍開始緩緩前行時,他轉頭看了一眼。

    棲遲坐在馬背上,臉掩在兜帽裏, 朝著他的方向,而後扯了韁繩, 調轉馬頭到了一旁同樣坐在馬上的李硯身旁,二人一路看著他們這裏,一路遠離。

    伏廷轉頭揮手, 下令出發。

    在這支隊伍之前,另一支兵馬被調動,由幽陵都督率領,已前往去包抄阿史那堅。

    半道上,安排妥當的幽陵都督就已等在那裏,與伏廷的隊伍會合。

    隊伍呈倒甲字,推向目的地。

    阿史那堅最後在一片峽谷中出現過,追返回來,他必然要休整,但谷中細窄而曲折,隨之他就意識到不對,立即退出,只在兩側遊走,追殺羅小義故意留下吸引他的兵馬。

    本意是要盡可能的消耗伏廷的兵馬,但陸續所遇都是散兵在奔走,他便又立即改變對策,謹慎地往另一邊退去。

    伏廷到時,包圍圈正在緩緩收攏。

    忽的有兵來報:右側翼已與突厥騎兵遭遇。

    他抽刀下令:“戰!”

    ……

    雙方交手,一觸即燃。

    一眾將領,按照伏廷的命令,各守一方,協同應對。

    羅小義早已在伏廷下令的那一瞬就沖馬入陣。

    阿史那堅顯然很快就意識到了被圍,突厥軍兵分幾路,由他手底下的副將率領,從兩側方向沖擊北地兵馬的包圍圈。

    伏廷執刀躍馬,居高臨下地眺望,沖擊的突厥軍不太能突圍,這麼做倒像是有意拖住時間。

    塵煙滾滾,廝殺聲亂。

    如他所料,其中一陣塵煙如被拖拽出來的一道,脫離了廝殺陣中,直往邊境線而去。

    那是他們在試圖往邊境線外撤退。

    他一夾馬腹,沖殺過去。

    攔截的兵馬如斜刺而來的鋒刃,試圖撤退的突厥騎兵被這支北地的馬上槍兵阻斷,彎刀難以對陣,頓時就像被泥沼纏上了一般,被拖住了。

    阿史那堅終於露了臉,在突厥隊伍中一閃而過,像個灰白的鬼影,更加奮力地往邊境沖去。

    北地大軍一路追截。

    直至那片峽谷前,細碎的山石滾落在地,馬匹前行受阻,再無他路。

    在這不毛之地的一片峽谷,曲折蜿蜒,由兩片石山所夾,要穿過去才能離邊境更近。

    是有意的追截,將他們逼來了這裏。

    阿史那堅只能繼續往前,穿越谷中狹道。

    細窄的谷地將隊伍擠壓,兩側高壁上忽而箭羽飛下,早已埋伏在此的瀚海府弓箭兵險些就要無用武之地,此時又讓他們得到了機會。

    一陣即停,因為北地士兵追了進來,需防著傷到自己人。

    盡管如此,阿史那堅出得谷外,也已受了重創,兵馬至少縮減了一半。

    後方追兵又至,剩余的兵馬也被拖住,他不得不直面應戰,彎刀揮動,被一柄熟悉的長刀從側面挑開,鏗然一聲刀鋒低吟。

    之所以熟悉,是因為早已在心裏交手過多次。

    刀鋒白刃上,映出男人冷冽的眉目,伏廷握刀在手,盔甲烈烈,正冷冷地看著他。

    阿史那堅臉上忽然露出詭異的笑:“伏廷,你以為你能殺得了我嗎?”

    “或被殺,或被擒,你只有這兩條路走。”伏廷霍然揮刀。

    阿史那堅手中武器震飛,身前卻忽然撲來一個突厥人替他做肉盾。對方中刀濺血,他卻恍若視而不見,只是陰沈地笑著,忽的推開那人,手中多了一截細長的尖錐,直刺伏廷心口。

    這是可破盔甲的利器,他下手無比迅捷純熟,似演練了百遍。

    就如同突厥女當初的那招鐵鉤傷喉,都是出其不意。

    伏廷以最快的速度側身回避,仍被刺中了肩頭。

    阿史那堅卻沒再動彈,灰白的臉如同凝固,陰鷙的眼往下看去,自己胸口已沒入一截刀刃,力破護甲。

    伏廷之所以沒有完全避開,就是因為在那一刻已經送出了刀鋒。

    霎時間,突厥軍瘋了一般沖來保護,他抽出刀,斬殺了一人,肩頭也退離了錐尖,血頃刻溢出,濕了肩頭和半臂。

    “三哥,有藏兵!”羅小義正從後方趕來這裏。

    另一邊有沈重的馬蹄聲踏過大地,混著突厥語的呼號。

    阿史那堅一手捂著鮮血淋漓的胸口,邊退邊笑:“我等的就是這一刻,看你是要我的命,還是要你的北地……”

    沒說完,人已頭也不回地往邊境線沖去。

    所有的突厥兵都在為他脫逃而以命做盾,擋住追擊,而另一邊聲音的來源是突厥大軍正沖向側翼,所襲方向是幽陵郡。

    伏廷只看了一眼,轉頭朝向羅小義便伸手遙遙一指。

    羅小義立即改向,率人往阿史那堅追去。

    他握住刀,策馬調兵,攔向突厥大軍。

    等看到那批突厥軍的數量時,他覺得阿史那堅已經瘋了,烏泱泱的突厥大軍比任何一次都來勢兇猛,幾乎是過往的數倍兵力,或許已是傾國之力,只為了攻破北地。

    無人荒原,飛沙走石。

    伏廷抽了袖上束帶,草草綁住肩頭,用力一扯,立馬揚刀,擋在北地之前。

    天上開始飄起了細小的雪屑。

    戰線的後方,距離軍營不遠的半道上,棲遲勒住馬,默默地在心裏計算了一下時間。

    按照計劃,大概獨眼已經回到古葉城了。

    李硯跟在她身邊,問:“姑姑打算就在這裏不走了嗎?”

    她想了想,點頭:“就在這裏吧。”

    雪屑迷了眼,她伸手拂了一下眼睫,往戰線所在的方向望去。

    忽的聽見響亮的喊殺聲,仿佛已快至眼前一般。

    她心口驀地急跳一下,升起一股強烈的不安感,打馬沿著原路往回馳了一段,視線中是暗啞的天,下方荒涼的地在雪屑飛舞和煙塵彌漫中似染了一層紅,如被血浸。

    ……

    阿史那堅以重軍壓陣,伏廷選擇繼續以大軍包圍他,那就要做好被突厥殺入北地的準備,如果要去回防北地,就給了他逃離的機會。

    而後方,已經有了追兵。

    他回頭看了一眼,認出是羅小義,看來伏廷還真是鐵了心地要殺了他。

    想到這裏,即便受了重傷,他都要得意地笑起來,只是傷口流血不止,已快無力。

    他將自己也當顆棋子,這一局,無論如何,都是對突厥有利的一面。

    至於自己,哪怕就是死了,也要讓北地淪在突厥鐵蹄之下。

    邊境線已近在眼前,身邊所剩的兵馬卻已不多。

    阿史那堅只能一口氣沖出去。

    古葉城不能再走一回,不是不敢,是他不信,靺鞨人已被中原王朝控制,只能自側面繞行,那裏也有他安排的突厥騎兵,雖人數不多,也足以接應。

    羅小義追到這裏,在他眼裏看來,已是註定有來無回。

    斜後方,卻又是另一小隊人馬在往他這裏追來。

    阿史那堅死死摁著傷處,陰沈地瞥了一眼,沒有看清,埋頭往前直沖了十數裏。

    果然一隊騎兵沖出來接應。

    然而下一瞬,他們所過之地,忽然殺出一批人馬,未著兵甲,只著短打,如同行商的尋常旅人,卻個個拿著嶄新的刀兵,斬向他們的馬和人。

    他們出現的方向,背後就是古葉城。

    血漫去路,頃刻死傷大片。

    退路已絕,阿史那堅連人帶馬被圍住。

    羅小義已到了跟前,恨聲道:“你也有今天。”

    終於也叫他嘗到了被伏擊的滋味。

    阿史那堅直到此時仍縮在僅剩的幾個突厥騎兵的護衛下,捂著傷口冷笑:“手下敗將,也有資格叫囂?”

    羅小義恨透了他這副嘴臉,劈手揚刀地殺了過去,忽的另一道人影已沖入了伏擊圈。

    曹玉林翻身下馬,黑衣隨風翻飛。

    她一言不發,眼中只有那一人一馬,持刀近前,一刀直刺阿史那堅身下馬腹。

    馬吃痛,掀翻背上的人,將他摔落在地。

    阿史那堅拖著刀,摁著傷口後退,這才看出剛才沒看清的就是她,一臉不屑:“原來是你,突厥奴。”

    羅小義殺意頓起,要沖上去時,看見曹玉林的身影,又生生忍住。

    曹玉林緊緊握著刀,走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面無表情:“去下面炫耀吧。”

    話音未落,刀已揮下。

    人頭滾落。

    一百八十六條人命的血債,終究在她手中了結。

    殺聲從高轉低,李硯接到報訊,回頭告訴棲遲,那是突厥大軍在往幽陵郡方向猛攻。

    幽陵都督和各位副將都帶著人馬在分頭攔截,阻斷了各個通道

    棲遲看見遠處有人過來時,立即拍馬過去,斥候在遠遠地大聲喊:“突厥右將軍已死!突厥右將軍已死!”

    她一直行馬到能看見兵馬的蹤影,視線裏出現了打馬而回的羅小義和曹玉林。

    他們身後的馬背上是折斷的突厥軍旗,和帶血的包裹。

    “你們回來了?”她下意識看了一眼他們身後。

    只有他們。

    羅小義抹了把額上的汗:“嫂嫂放心,我這便去支援三哥。”

    棲遲心中一緊,所以伏廷還情形不知。

    羅小義領頭,所有兵馬都往那一處集結而去。

    遠處忽然一陣劇烈的馬蹄聲,像是被什麼趕著遠去,越來越遠。

    明明遠離了,卻像踏在耳邊,因為實在太沈了,不用親眼所見也能猜出是怎樣龐大的一支兵馬。

    棲遲不自覺地也跟了過去,老遠看見幽陵都督也已率人過來,身上已然受傷。

    緊跟著又有斥候喊:“突厥撤兵了!”

    “大都護何在?”她立即問。

    幽陵都督艱難地抱拳回:“大都護獨領一支兵馬守在最重要的通道上了。”

    余音尚在,驀然一聲淒厲的高呼:“三哥!”

    是羅小義。

    棲遲瞬間心頭像被揪住,一夾馬腹就沖了過去。

    雪下大了,紛紛揚揚,大風掀開了她頭上的兜帽,雪花迎面撲了她一頭一臉。

    快馬到了地方,是一條倚山傍坡的山道,混戰的痕跡還在,四處淩亂,屍橫遍地。

    羅小義正帶著人馬沖向尚未退走的最後一波突厥騎兵。

    他們後方,山道上堆積了高高的屍體堆,伏廷拄著劍立在那裏,另一手還牢牢握著刀。

    身旁是始終緊隨的幾名近衛。

    馬已踏到屍身,分不清是突厥兵的,還是北地的,甚至還散落著兩個衣著顯然是突厥將領的屍身。

    棲遲下了馬,朝他那裏跑了過去。

    伏廷盔帽已除,渾身浴血,一動不動。

    她莫名的心慌,顧不上到處都是屍體和刺鼻的血腥味,一直跑到他跟前。

    安北都護府的旗幟還高豎著,被生生插在了突厥兵堆積的屍體間,迎著風雪獵獵作響。

    他身後所擋的方向,就是幽陵郡城池所在。

    棲遲迎著他的眼:“你怎麼樣?”

    伏廷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落在了她身上,丟了刀,朝她伸出手來,聲比平常低沈:“扶我一下。”

    她一把握住他手。

    剛握住的剎那,伏廷陡然倒了下去。

    近衛們連忙上前,棲遲已慌亂地抱住了他。

    她吃不住重,跟著跪倒在地,手心裏濕漉黏膩,全是他背後的血。

    雪花落下,從他的肩到身下的地,片片浸為殷紅。

    “三郎。”她用身體支撐著他,顫著聲喚他。

    伏廷頭靠在她肩上,沒有聲音。

    棲遲轉過臉去看他,只能看見他的側臉,垂下的眼簾上沾上了雪屑。

    她用力將他抱緊,身上似沒了熱度,聲越發輕顫:“沒事,三郎,沒事,都結束了,我們勝了……”

    “別忘了你還要帶我走遍北地。”

    “我和占兒還在等你回來……”

    “三郎,聽見了嗎?”

    近衛上前來扶,曹玉林帶著人馬也趕了過來,李硯緊跟在她身後。

    前方驅逐了突厥殘部的羅小義也正返回。

    聽見了嗎?

    北地在你手中守住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樣,從頭到尾都沒有一寸土地被侵占。

    戰事會造就英雄,也會造就瘋子。

    瘋子已被除去,我的英雄能否回來。

    風雪席卷,天地無聲。

    只余棲遲低低的聲音:“三郎,我們可以回家了……”

    一個月後,瀚海府。

    街頭熙攘,比起過往熱鬧了許多。

    解九自鋪中完成一筆清算,將賬冊交到秋霜手中。

    秋霜拿了,轉頭又恭恭敬敬地送到棲遲手中。

    “東家近來又親自經手商事了,這是好事,如今太平了,咱們的買賣也好做了許多。”解九邊笑邊說。

    棲遲輕輕拉了一下帽紗,只點了點頭,什麼也沒說,轉身出了鋪子。

    所謂的家國大義,在權貴手中不過是追名逐利的伎倆,在前線將士眼前卻是真刀真槍的廝殺。

    而最終,白骨堆砌,都是為了實現一個遙不可及的太平。

    如今太平了,哪怕五年,十年,那也是最好的回報了。

    出了鋪子,棲遲坐上馬車。

    新露帶著占兒正在車裏等著,一見她進來,占兒就穩穩地走了幾步,到了她身邊。

    棲遲拉著他坐著,說:“去官署。”

    新露說:“家主今日也要替大都護過問政事嗎?”

    “去看一看。”她輕聲說。

    馬車順道去了官署,到了地方,護送的近衛進了門,不多時就攜帶著八府十四州上呈的奏報走了出來,悉數遞入車中。

    有官員走了出來,垂著手,恭謹地送棲遲的馬車回府。

    這已是這個月來的常態,他們已習慣大都護夫人暫時操持著瀚海府的一切。

    從鋪中、官署,再回都護府。

    棲遲幾乎已經習慣這樣的日子,她拿著奏報走回主屋,一份一份放下後,看向屏風後。

    占兒從她身後穩穩地走著,已邁著小腿徑自走進去了。

    她盯著屏風上淺淺的影子,占兒小小的身影後,是躺在那裏的另一道身影。

    那日伏廷被以最快的速度帶離戰場,送回軍營醫治,肩頭被刺的那處深至肩胛骨,胸口腹上也多處受傷,渾身上下幾乎沒有好的。

    軍醫的處置遠遠不夠,最終只能以更快的速度趕回瀚海府,招來更多的大夫醫治。

    全程他都昏睡著。

    無人知道那一日他到底斬殺了多少敵軍,用了多少力氣,流了多少血。

    倏然一聲響,棲遲回了神,看見屏風後占兒的身影一下趴到了榻邊,提了衣擺便跑了進去。

    腳步停住,她的眼神也凝住了。

    占兒正站在榻邊,蹬著兩條小腿,朝著榻上咿呀地喚:“阿爹,阿爹!”

    榻上的人已坐起,一手抓著他的小胳膊,眼中沈沈然一片如深淵翻滾。

    一旁是被帶倒的水盆。

    棲遲思緒乍空,又如潮水湧起,傾身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三郎。”

    伏廷似被這聲喚醒了,松開了占兒,似乎才從戰場上回到現實。

    “我回來了?”他嘶啞著聲問。

    棲遲抱住他:“是,你回來了。”

    無論多少次,她都會等他回來,也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伸手擁住她,順便將占兒也拉了過來,眼睛看向窗外。

    似乎是個一切如常的日子,風已微暖,日頭濃烈。

    ……

    那一天晚上,他尚未能完全下地,卻還是起了身。

    棲遲被他拉在身前,吻得兇狠急切。

    直到她窩在他胸前喘氣,才停下。

    “我如果醒不了怎麼辦?”他當時問她。

    鼻尖彌漫的藥味,棲遲說:“你一定會醒,因為我會一直等。”

    伏廷無言點頭,拖著她的手按在胸口。

    這塊地方已屬於她,只要她還在等,他就一定會回來,不管什麼樣的境地。

    月光入窗,皎潔如新。

    不知是不是錯覺,眼中的北地,北地的一切,都似乎也煥然如新。

    ——正文完——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99
發表於 2019-7-31 21:49:56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一

    兩年後——

    冬日,穹窿陰晦, 中原始寒。

    李硯自洛陽出發, 趕往長安。

    之所以是自洛陽趕去, 是因為這兩年來他都暗中於各處遊學, 並非只待在北地一處。

    接到長安送來的消息時,他正在洛陽接受名師教誨。

    崔氏族人極其盛情,崔明度甚至每次接送都親力親為,臨行前還願意為他提供一支親兵護衛。

    然而李硯都婉拒了, 他有一支暗衛,是在北地時伏廷讓羅小義為他訓練的,這支暗衛大多挑選自光王府, 與他系出同源,同氣連枝, 以後會隨他進入宮廷。

    一個日夜的連續趕路後,他領著人順利抵達長安。

    長安城中繁華如舊, 即使在冬日,也照樣有不少外來商旅往來穿梭,大街上店鋪眾多,包含魚形商號在內, 也重新在城中開了鋪子。

    當初的事已然過去,邕王定罪後被貶為庶人, 全家流放千裏,大概再也無人記得那當年的一點波瀾了。

    沒有絲毫停頓,當晚他便悄然入了宮廷。

    帝王寢殿前早已清空侍從, 是為了方便給他和聖人單獨說話。

    李硯在門口理了理衣襟,拂去衣擺上的一路風塵,邁步入殿。

    燈座只點了幾盞,大殿幽深,半側在明,半側在暗。

    他走到龍榻前,見到和初見時相似的場景,只是垂帳已除,四周空蕩,榻上的人也無法再坐著,只能仰躺在那裏,鬢發斑白,比起兩年前蒼老了許多,已是出氣多於進氣。

    正是因為收到都中消息說聖人病重,他才會如此迅速地趕了過來。

    大概是察覺到了他的到來,帝王緩緩睜開了眼,眼中愈發渾濁,好一會兒才落在他身上。

    李硯掀了衣擺,在榻邊下拜。

    “朕做得對否?”這是帝王的第一句話。

    “不知陛下問的是什麼。”李硯垂著頭,一幅恭敬之態。

    帝王喘著濃重的粗氣,聲音低如蚊蚋:“朕一心謀權,力求撤藩,力求遏制邊疆,失去了兩個兒子,做得可對?”

    李硯這才明白了,他是在這時候想起了過往。

    “在其位,謀其政,不能說陛下有錯,只不過……”他語調拖了一些,變了聲後,聲音沈了很多:“只不過陛下無容人之量,才落得如今下場。”

    “你說什麼……”榻上的人陡然昂頭,一口氣險些不繼。

    李硯知道已冒犯了天威,但還是垂著頭繼續說了下去:“陛下息怒,近來我研讀皇室史籍,曾經明皇也有過撤藩之舉,撤藩後也將失去封地的藩王們圈養在二都之中,但仍有藩王甘心被撤,只因明皇有容人之心,不會無端猜忌。陛下倘若有明皇一半豁達,何至於此。”

    “放肆!”帝王撐著要坐起,卻又難以支起胳膊,口中劇烈咳嗽起來。

    “當初入都清剿邕王逆賊時,我們會那麼容易就得以入宮,陛下也該知道我不是胡言。”

    “你……”帝王憤怒地瞪著眼,枯瘦的手指指著他:“你、你敢說朕失了人心!”

    李硯口氣無悲無喜,甚至說得上乖巧:“我不曾說過,陛下也切莫如此動怒,當保重龍體。”

    帝王指著他的手指抖索一下,渾濁的眼珠卻似清明了一些,忽然抓著榻沿狠狠道:“你知道了。”

    李硯連眼簾也垂著,恭謹地答:“回陛下,我只知道了自己該知道的。”

    帝王手指抓得更緊,幾乎要摳入其中,骨節都凸起來。

    當初光王的事,他一定是知道了!

    自然,崔氏已然倒向他,便少不了會有這一日。

    果然能忍,居然一直忍到今日,忍到他如今無力回天之時,才吐露絲毫。

    “你想如何!”

    李硯緩緩擡起頭,直視著他,那張臉比起兩年前愈發長開,眉目清雋,越來越像當年的光王。

    “陛下還請好生養病,這也不是陛下親手做的,不過是下面的臣子聞君心而動罷了,誰做的,以後我自然會揪出來問罪。”

    帝王臉上浮出詭異的潮紅:“那朕呢?”

    他的疑心病又犯了,他不信此子如此忍耐會對他毫無仇恨之心。

    李硯看起來面色如常,唯有袖中手指緊握,他的確已可以正視這段往事,只因為在北地見識過了太多的生死和戰事,越發認清了肩頭所擔的不只是一樁家仇,還有責任。

    但要他全然忘記,絕無可能,他曾在父王牌位前發的誓還記得,此事永不會忘。

    “陛下的功績會被載入史冊,永為後世傳頌,自然,過失也是。”

    過失包括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他為撤藩用的手段,被他陰謀除去的光王,其他藩王,甚至是在皇權下送命的兩位皇子。

    “你敢!”帝王額頭青筋暴起。

    李硯垂首:“我敢。”

    迄今為止,只有這兩個字,是他說得最為大膽的兩個字,其他時候始終是恭敬的模樣,似是只是來侍候病重的帝王一般。

    帝王臉色數番變化,驀地又是猛咳,陡然一口血溢出來,臉上忽然一片慘白,喉間大口大口地吸氣,仰躺在那裏似被捆住了手腳一般,再也說不出半個字。

    李硯安靜地看著他,拿了帕子給他清理了嘴角。

    人如殘燈,終有滅時,到了此時,他才是真的無悲無喜,看著面前的人,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過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三日後,帝王於睡夢中駕崩。

    李硯自那晚後就對往事再沒有提起過半個字,始終隨侍在側。

    哪怕沒有情分,甚至有仇,但至少還有君臣之間的本分。

    他恪守到底,換了輕軟的白袍,如同宮中尋常的侍從,一直送帝王至最後一刻。

    更甚至,在帝王恍恍惚惚地睜大了眼將他認錯了時,雖然他們之間隔了輩分,還是配合著裝作是他的么子,給了他一點安慰。

    崔明度後來在趕來為他安排登基事宜的路上,聽說了這些消息,還小聲地與身邊人說了句:“我們這位新君,想來還是太善良了。”

    ……

    北地相距遙遠,即便接到消息就已上路,棲遲和伏廷趕至長安時,登基吉日也已然到了。

    到了宮中,大典已過,滿朝文武都已退去,只余下李硯坐在殿中。

    高殿金座,少年龍袍皇冠加身,身姿長高,卻仍清瘦,珠冕遮擋了視線,是從未見過的面貌。

    明明也沒有隔很久,再見已不能再向先前那般隨意。

    棲遲身上穿著厚重的織錦宮裝,挽著宮髻,看了他好幾眼,才鄭重斂衣下拜。

    伏廷在她身側,難得地著了官服,一同叩見新君。

    一名年輕的內侍在旁宣讀了聖旨,當場就以新君之名,詔封棲遲為皇姑大長公主。

    賜地建府,加享采邑,皆是超出過往禮制的規格。

    不止如此,內侍宣讀之後,又言明:大長公主以後可以隨意出入宮中,安北大都護見駕也不必卸兵,可以帶刀入殿。

    凡此種種,無一不是莫高的榮寵。

    棲遲聞聲便擡起了頭,李硯已經步下高座,朝這裏走來,親手將她和伏廷扶了起來。

    剛才拉著距離不過就是為了宣讀這道聖旨罷了。

    他稱帝後的第一道聖旨,便是這個。

    眼見內侍麻利地退了出去,棲遲才如往常般與他說話:“剛剛為帝便這般加恩,豈非要叫我們惶恐了。”

    李硯站在她面前,已比她高出一些了,扶著她道:“這本就是每個帝王都會做的,也是姑姑應得的。”

    棲遲說:“但我還是覺得太重了。”

    李硯擡手攔一下,不想叫她拒絕,轉頭看向伏廷:“姑父,我能有今日全賴您一力扶持,不知您有什麼想要的,盡可以開口。”

    單於都護府私通外敵後,已獲罪被革除了都護府,先帝詔令將其轄下數州全部並入安北都護府下,但那算不得是他的封賞,反而是北地更多了一份責任。

    伏廷看了看他,忽然掀了衣擺,單膝跪地:“臣別無所求,只求大長公主此後能隨臣永留北地。”

    李硯楞了楞:“就這樣?”

    “就這樣。”

    棲遲輕輕笑了笑說:“所以我才說太重了,用不著賜地建府,我也不打算長留長安,若是來看你,能出入宮廷也就夠了。”

    說到此處,她才終究忍不住擡了手,本是想和以前每次寬慰他時一樣摸摸他的臉,但他如今已經長大,不太適合,手指最終替他扶了扶龍冠。

    “阿硯,以後要好好的,做個好帝王。”

    終是到了這一步,沒有別的交代,唯有這一句。

    ……

    離開殿中時,臨近傍晚,長安城正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寒風嗚咽,在宮樓飛檐間盤旋。

    棲遲自宮殿臺階上緩步而下,慢慢踏上宮道,一路走來細細看過了一路的景象,又回望一眼巍巍金殿,轉過頭來時,只垂著眼看著腳下的路,默默往前走。

    伏廷看她一眼:“放心,有崔氏在,都中很安穩,待過上兩年,他也就培植起自己的勢力了。”

    棲遲搖搖頭:“我只是想起了我哥哥。”

    不知道如今這樣,算不算完成了哥哥的遺願,如今身在這深宮之中,又是否是她哥哥希望看到的。

    身後忽而傳來了腳步聲,似很急促。

    “姑姑!”

    棲遲聽到喚聲,轉身回頭。

    李硯從高階上快步走來,頭上皇冠已除,快步如飛,龍袍翻掀,一路追了過來。

    隔了幾步,他停下腳步,忽而衣擺一振,朝她跪了下來。

    棲遲怔了怔,下意識要去扶他,又立即回味過來,便要跪下,卻被他攔住了。

    李硯擡頭看著她,眼裏微濕:“姑姑可以放下父王的臨終囑托了,我希望姑姑以後與姑父都只過自己的日子,不用再為我擔憂分毫。”

    雖然他在殿中答應了姑姑和姑父的請求,但方才在高階之上看著他們背影一路遠離時,想起此後難得一見,終是忍不住追了過來,說了心裏話。

    棲遲想笑,心裏卻又無端地有些酸楚:“我早已放下了,所以才要隨你姑父回北地,這條路是你自己選的,你長大了,只能自己走了。”

    在那晚,伏廷追來問她時,她便已放下了。

    後來在光王府又聽伏廷提起那把劍的來歷,才知道她哥哥不僅僅只有重振光王府的遺願,也希望她能嫁得良人,有最樸實的祝福,也才徹底釋懷。

    “回去吧,別叫人看見。”她將李硯扶起來,心頭如澀如麻,轉身走向伏廷。

    李硯只瞬間就止住了情緒,目送著他們離去。

    他已是帝王,這大概是最後一次在姑姑和姑父跟前如此模樣了。

    伏廷握了棲遲的手,朝李硯頷首,帶著她走出去,半道看了眼她的臉,把她往身邊帶了帶,低聲說:“別忘了自己又要做母親了,怎能動不動就傷懷。”

    棲遲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其實已經顯懷了,只不過宮裝厚重寬大,誰也沒看出來。

    “我沒有傷懷。”她說:“到了如今,夫君是一方大都護,侄子是帝王,又要新多一個孩子了,連買賣都多賺了許多,我如意得很,還有什麼好傷懷的。”

    伏廷只當沒看見她方才微微泛紅的眼,聽著她這話,倒像是高興的了。

    確實都是值得高興的事,傷懷的都在過去了,早已過去,不會也不該再有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歷史上居然真的有過單於都護府被安北都護府並掉的事……0.0

    李硯:我當皇帝了。

    伏廷:我又要當爹了。

    占兒:我、我要當哥哥了?!(Σ(⊙▽⊙"a)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熱心參予論壇活動及用心回覆主題勳章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西方宗教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玉石玩家勳章

狀態︰ 離線
100
發表於 2019-7-31 21:50:10 |只看該作者
番外二

    就在李硯登基為帝之後數月,北地微涼的初夏時節裏, 棲遲到了臨產的時候。

    伏廷趕在算好的日子前就將軍中的事都處理了, 趕回都護府中, 準備陪她待產。

    入了府門, 一路走到主屋門前,就瞧見一道身著紫錦寬袍的小身影正墊著腳,兩手扒著,往窗戶裏頭望。

    他走過去, 上下看了一眼:“占兒。”

    占兒松開手,轉過頭來,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看著他, 口齒清晰地喚他:“阿爹,我看阿娘。”

    明明到了尋常小孩子最愛說話玩鬧的時候, 他卻不是那般鬧騰,眼睛鼻子看起來是越來越像伏廷了。

    伏廷朝窗戶裏看了一眼, 怕吵著屋裏的棲遲,蹲下來,低聲問:“看什麼?”

    占兒也機靈地跟著放低聲:“她們問我,要弟弟還是要妹妹。”

    她們指的是新露和秋霜, 二人今日一早領著他來棲遲跟前問安時就在廊上問過了。

    伏廷嗯一聲:“那你是如何說的?”

    占兒不懂就問:“弟弟什麼樣,妹妹什麼樣?”

    他可能以為孩子剛生出來就已有個樣子在那兒了。

    伏廷牽一下嘴角說:“弟弟和你我一樣, 妹妹和阿娘一樣。”

    占兒眼珠靈活地轉動,霎時間就明白了,點著小腦袋說:“要妹妹。”

    說完轉頭就邁著長長了許多的小腿蹭蹭進了屋門, 對著屋裏就朗聲說:“阿娘,要妹妹!”

    棲遲坐在榻上,剛飲完一盅溫湯,手裏正拿著本賬冊在翻,聞言頓住手上動作,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占兒已經說完自顧自又跑出門去了。

    她的眼神一直追著他出了門,緊接著就看到了門口出現的伏廷。

    “你與他說什麼了?”

    伏廷挑著門簾進來,將手中馬鞭放在腳邊,邊抽袖上束帶邊看著她說:“不是我教的。”

    棲遲微微挑眉,早已聽見窗外的竊竊私語了,真沒說什麼?

    ……

    沒幾日,大都護府的第二個孩子就在府中降生了。

    這次沒有戰火紛飛,沒有突厥軍的追殺,棲遲生產得很安穩。

    伏廷一直徘徊在房門外,聽到孩子的第一道哭聲就立即進了門,連穩婆都給嚇了一跳。

    ……

    羅小義趕來恭賀的時候,已經過去有小半月了。

    他像模像樣地提著禮上了門,足足兩份,連帶將當初占兒的那份也給補上了。

    還沒見到伏廷,先見到占兒蹲在都護府的後花園裏,拿著一截小棍兒在戳樹根邊的泥巴玩兒。

    羅小義打心眼裏喜歡這小子,只因他實在像他三哥,向來也不嬌氣,連玩兒的東西都跟他們小時候這些野孩子玩兒的一樣。

    於是先拐過去逗他:“占兒,當哥哥啦,怎麼還在這兒捯飭泥巴呢?”

    占兒看到他,鼓了鼓腮:“不要當哥哥了。”

    “啊?”羅小義一頭霧水:“為何?”

    “沒有妹妹,是個弟弟。”占兒氣呼呼的。

    羅小義已然聽說了,他嫂嫂這回又生了個小子。

    “弟弟不也很好嘛。”

    “弟弟跟我一樣,有什麼好的,阿爹還要我習武了……”占兒腦袋瓜子轉得快,話也轉得快,奶聲奶氣的,聽著卻好像是更氣了。

    小孩子的心思很好猜,羅小義懂的,想來是占兒覺得又來了個跟他一模一樣的小家夥,如今又小,正被父母全心全意照顧著,他卻到了要練基本功的時候了,這麼一對比,多半是覺得自己受冷落了。

    他向來是貼心的,對孩子也不例外,當下就將占兒抱起來,往旁邊的石頭上一放,嘿嘿笑著說:“這你可就想錯了,不管以後你有多少弟弟妹妹,你可只有一個,你都不知道你父母有多在乎你。”

    占兒聽得不大明白,鼓著腮眨著眼盯著他。

    羅小義貼近了,給他慢慢說了一通。

    待到聽完了,占兒眼睛一下變亮,跳下石頭就跑遠了。

    羅小義出了花園,將隨的禮交給仆從,正打算去前院等他三哥,沒走多遠就見伏廷已從後方過來了。

    他站下來等著,笑瞇瞇地剛要道賀,伏廷到了跟前,劈頭就說:“你跟占兒胡扯什麼了?”

    羅小義頓時訕笑:“沒啊,我那不是哄小孩子開心嘛。”

    他先前對占兒說:“你當時出生的那個牌面可比你弟弟大多啦,咱們正為北地打著仗呢,你一出來,敵人都被嚇跑了,厲不厲害!不然你能叫伏戰嗎?”

    “你母親可是東躲西藏把你生下來的,你父親那更不得了,以為你出了事,看到你那會兒眼睛都紅了。”

    占兒問:“眼睛怎會紅了?”

    羅小義:“就是快哭了。”

    緊接著占兒就跑去棲遲房中,看到父親在,天真地問了句:“阿爹,生我的時候你哭啦?”

    伏廷眉峰一蹙:“什麼?”

    占兒打小就知道在他面前乖巧,一見不對就把羅小義賣了:“叔父說的。”

    伏廷就直接來找羅小義了。

    他擡了一下腳,作勢要踹。

    羅小義嚇得一縮,趕緊保證:“不說了不說了,以後打死我也不說了。”

    越說訕笑得越厲害了。

    伏廷沒跟他接著扯,打量了眼他的裝束,穿著一身尋常青布衣衫,顯然不是從軍中來的,也不是從自家來的。

    “從曹玉林那裏過來的?”

    羅小義幹笑,點點頭。

    他有數了,又問:“她答應你了?”

    羅小義嘆氣,又有些惆悵:“三哥別寒磣我了,還沒呢……”

    “那你還來做什麼?”伏廷忽然說:“什麼時候能兩個人來一起送禮再來。”

    羅小義楞了楞,覺得這不像是他說的話。

    果然,伏廷轉頭時加了一句:“你嫂嫂交代的。”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羅小義站在原地,無奈地摸了摸鼻子,還是擡腳出了都護府。

    日薄西山時分,羅小義提溜著兩只空酒袋鉆進了瀚海府城中的一家酒廬裏。

    曹玉林正在櫃臺後坐著,看到他進來,習以為常地看了一眼,又自顧自地低頭幹自己的事。

    那一戰之後,她沒有急著回軍中,反而將當初在牛首鎮中開的那家酒廬搬到了瀚海府裏來,照樣和往常一樣做著尋常的賣酒生意,偶爾也跟著棲遲做一做其他買賣。

    羅小義將酒袋放在她櫃臺上,推過去:“我來打酒,幫三哥也打一袋。”

    曹玉林古怪地看他一眼:“又不是冬日,三哥哪用隨身帶酒?”

    羅小義一下被掐住了由頭,所幸反應快,接著就說:“那不是他剛又添了個小子,正喜氣著嘛。”

    “哦。”曹玉林早知道了,還打算找個日子去看看棲遲,想著孩子還小,待到滿月去才好,伸手指了一下櫃臺後的大酒缸說:“你自己打就是了。”

    反正他也不是頭一回來了,熟得跟在自己家似的。

    羅小義走去櫃臺後,揭了酒缸上的封泥,一面舀酒一面拿眼瞄她。

    曹玉林坐在那兒道:“酒灑了。”

    “咳,”羅小義幹咳一聲,直起腰,幹脆也不打酒了,走近兩步:“阿嬋,你……你傷到底好了沒?”

    曹玉林轉過頭,面朝著他,還是那一板一眼的模樣:“好了,你大概不知道,嫂嫂當初為了我的傷還特地找名醫配了好藥來,都是大價錢換來的好東西,如今連那些疤都淡了不少了。”

    羅小義直想謝一謝他嫂嫂才好,猶豫了一下,口氣小心翼翼地又道:“我是想問,你心裏的傷好了嗎?”

    曹玉林不做聲了。

    他瞬間就想扇自己,成天的在她跟前轉悠也開不了口,便是怕惹她難受,但這話他終究是要開口的。

    “阿嬋……”他又走近一步,一下就抓到了她搭在櫃上的手:“咱倆一塊兒過吧!”

    曹玉林眼神凝住,微黑的面龐多了紅暈,語氣都有些慌亂:“說什麼胡話。”

    “這不是胡話!”羅小義緊緊抓著她手:“我知道你心裏一直不好受,咱倆一塊兒扛成不成?”

    曹玉林被他突來的一出弄得措手不及,這會兒卻也慢慢冷靜下來了:“你都不知我如今是何種模樣了,我身上的傷確實沒那般猙獰了,但也瞧不出個女人樣了。”

    “那又如何,咱們軍中出身的哪個身上不帶傷?三哥也渾身是傷,也沒見嚇到嬌滴滴的嫂嫂不是。”

    “那不一樣,你沒瞧見,才能說得如此輕巧。”

    羅小義看她那臉又是平常那幅平淡面孔了,心一橫,就伸手去抱她:“那你便給我瞧瞧好了,我就不信你還能嚇著我。”

    曹玉林猝不及防被他抱了個滿懷,到底軍中出身,手臂一推就隔住了他,反手又箍住他頸,倒好似是格鬥。

    “我怎不知你還會如此無賴了。”她照著他臉就抽了一下。

    羅小義任由她制著自己,借著被她箍著,臉就貼在她面前,將另外半張臉也伸過去:“你抽吧,只要你別再說這種話。”

    曹玉林楞了楞,才發現他手自那一抱之後就很老實地沒亂伸亂摸,分明就是故意要激她的。

    她自己可以不在意,在棲遲面前也能泰然,但羅小義不一樣,這男人如果要跟她過一輩子,這些就合該讓他知道,她不想叫他後悔。

    外面似有客人要進來了,老遠就能聽見說要買酒的笑聲。

    曹玉林松開手往外推他:“有人來了。”

    羅小義卻不撒手。

    她拿膝頂他,被他避開,又用手肘擊他胸口,羅小義仍是不撒手,一套格鬥下來,不相上下。曹玉林喘著氣,幹脆將他一扯,扯到了櫃臺下面,人往地上一坐,總算不用被人瞧見。

    羅小義還沒放開她,也是直喘氣:“三哥和嫂嫂都有兩個小子了,咱倆都耗了多久了,阿嬋,人這一輩子多短啊,你想想要是往後再出一回我中伏擊的事,說不準就沒往後了……”

    “你他娘的閉嘴!”曹玉林忽然爆了粗。

    羅小義吸了吸鼻子,看著她變了的臉色,心裏也不好受:“所以你想想,咱倆是不是該珍惜眼下?”

    曹玉林沈默了一下,酒廬外面是真有人進來了。

    她小聲說:“你先起開。”

    羅小義鐵了心橫到底了:“你先答應我。”

    “無賴。”

    “你先前不是還說我傻?”

    “滾。”

    “別說滾,阿嬋,永遠也別叫我滾,我也不會滾的。”

    曹玉林對著他通紅的眼,慢慢閉上了嘴,默默無言。

    棲遲聽說這事的時候,正是某個深更半夜的晚上,身體調養得很好,都已經要出月內了。

    伏廷在軍中碰到羅小義,帶回了消息,說是二人好事將至了。

    她頗為驚訝地從燈火裏擡起頭:“阿嬋那副脾氣,真不知道小義是如何叫她點頭的。”

    伏廷也說:“不知。”

    看羅小義守口如瓶的模樣,大概是被曹玉林教訓了,鐵定是不會說了。

    棲遲忽的食指掩唇,吵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屋中燈火通明,床邊的搖籃裏躺著孩子小小一團的身影,床上還躺著睡著了的占兒。

    這小子起初老大不情願的多了個弟弟,結果一陣子相處下來又好了,三不五時來看一眼弟弟,還要伏廷追過來把他帶去練功。

    現在大概是累壞了,躺在這裏就睡著了。

    伏廷也沒吵他,看了看他,又走去搖籃旁看裏面的二小子。

    才這麼點大,皮膚白白嫩嫩的,大概是隨了棲遲。

    他生在了個好時候,正當李硯登基稱帝,天下太平,連北地也沒那麼多波折。

    伏廷給他取了個名字,叫伏念州,取的是永遠念及光州之意。

    棲遲忽然挨過來,手搭在他臂彎裏,輕聲說:“其實你也想要個女兒是不是?”

    那日占兒跑來說那話時,她便猜到了。

    伏廷看過去時,就看到她滿臉的笑,跟著笑了一下:“原本是這麼想的。”

    是因為覺得女兒一定會很像她。

    “什麼叫原本?”棲遲故意問。

    “這又不可強求,是個小子也沒什麼不好。”伏廷身稍側,將她攬在跟前看了一遍:“何況生孩子也不是什麼易事,我也不想你總遭罪了。”

    棲遲知道他是心疼自己,不禁笑得更深,心說如今連話都說得好聽多了。

    她靠過去,在他耳邊低低地說話。

    床上的占兒睡得正香,搖籃裏的念州也乖巧得很,四下安靜,唯有燈芯上爆出了個燈花。

    作者有話要說:  靈魂拷問:大都護能命中有女嗎?

    占兒:一看弟弟這名字的長度就跟我和我爹不是一掛噠!

    伏廷:可是跟你母親是一掛的。

    占兒:(笑容逐漸消失)哼╭(╯^╰)╮

    羅小義:占兒,我還有個秘密要告訴你!

    曹玉林:你怕是在作死。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5-4 20:59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