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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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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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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0:34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當晚,一回到主屋, 棲遲便將秋霜叫到了跟前, 囑咐她留心一下光州情形, 盡快告知她。

    其實她一直都留意著光州, 因著自己商鋪方便,得到消息也便捷,但過往都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送到。

    如今忽然被聖人召入都,自然還是要準備些。

    秋霜領了吩咐便即刻去吩咐下去了。

    屋門隨即被推開, 伏廷走了進來。

    他身上的官服已經換掉了,穿回了軍服,手裏那份文書還在, 隨手扔在桌上,看著她:“可要去與諸位都督慶賀?”

    棲遲知道今日必然是整個北地都開懷的日子, 但眼下收到要入都的消息,便沒了其他興致, 搖了搖頭:“你一定又叫小義去了,我便不去了。”

    被她說中了。伏廷說:“那就不去了。”

    說完外面就有兩個仆從送了飯菜進來。

    棲遲才知道他原來是準備好的,自己也不打算去了。

    飯菜在案上擺好,府裏也有慶賀之意, 香湯軟食,頗為豐盛。

    伏廷沒有入座, 看她一眼,忽然問:“就要入都,你沒想說的?”

    棲遲眼神掃過去, 落在他軍服腰帶的鐵扣上,唇微微合住。

    伏廷見她不做聲,走去案後:“沒有便用飯吧。”

    衣袖忽被扯住。

    他轉頭,棲遲靠了上來,手臂一伸,搭住了他的肩。

    室內燈火通明,她頭上釵飾還未除去,仰頭看著他時,臉上的妝艷艷地灼眼。

    “三郎,”她話稍頓了頓,腳踮起,手從他肩頭滑到他頸後,環住他脖子,看著他的眼睛說:“如果……”

    伏廷遷就她,略微低了頭,聲音不自覺放低:“如果什麼?”

    如果有機會,你可願為阿硯求回爵位?

    話已在唇邊,棲遲卻還是覺得不妥,眼波輕轉,又笑著輕輕搖了搖頭:“還未入都呢,能有什麼話說,有也得等入了都再說了。”

    此時說這些還太早,不清楚朝中情形,也怕貿然開口會叫他不快,時機很重要。她思來想去,還是將話咽回去了。

    他垂眼看下來,仔細看了她的臉,說:“也好。”

    多余的,他沒再說。

    李硯會被聖人點名去,他也沒想到,出於何種原因,大約真只能等入都後再說。

    棲遲放下手,剛要退開,伏廷手在她腰後一按,又將她按回了懷裏。

    掃了一眼屋中,占兒不在,一定是送去乳娘那裏了,否則此刻必然又要纏著她。

    他的手從她身上往下遊走。

    “你不吃飯了?”棲遲氣息快起來。

    他頭埋下去,一條腿抵入她腿間,在她耳邊說:“等會兒。”

    棲遲很快就站不穩了,軟在他懷間時還在想,先前要說什麼來著。

    皆被他弄忘了。

    皇命一下,啟程便不能耽擱。

    北地剛撐起這一回,往後仍不得松懈,各州府都督只在首府待了兩日便離去了。

    他們一走,都護府便著手安排上路。

    伏廷下令自軍中調一支精銳做隨行護衛。

    羅小義領著這支人馬趕至都護府門前時,車馬都已拴好,隨時都能啟程了。

    他將人馬安排好,走去隊伍前列那匹黑亮的戰馬前,問:“三哥,可要我一同隨行?”

    伏廷正往腰上掛刀:“你留在軍中,也好隨時接應曹玉林。”

    羅小義心裏有數,伏廷這次給曹玉林安排了不少人手,暗中查了這麼久,或許是要有消息了,才會有此安排。可聽了這句,他竟有些不好意思,幹幹地笑:“三哥你這是給我添個機會不成?”

    “我給你什麼機會?”伏廷斜他一眼:“你自己慫,八輩子也是個光棍。”

    羅小義冷不丁被損了一遭,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澆下,連著兩聲咳,轉頭逮到那頭在牽馬的李硯,匆匆過去:“我去與世子道個別。”

    “站住,”伏廷叫住他,又叮囑一句:“各處的動靜都盯好了。”

    “是是是,記住了。”羅小義巴不得趕緊溜,一個勁應下了。

    馬車裏,棲遲剛剛坐定,就被撲騰過來的小手給扒拉了胳膊。

    她又無奈又好笑,伸手輕輕一拍,占兒就從新露手裏連爬帶蹬地進了她懷裏。

    秋霜入車,斂著衣擺跪坐到她身側來:“家主,光州那裏還是差不多老樣子,真要說什麼事,也就是原先在光州刺史府上求學的那些個紈絝子弟都離開光州回自個兒家去了。”

    只因那些人大多曾欺負過李硯,她說得也不客氣。

    棲遲握著占兒的小手,點頭嗯了一聲:“知道了。”

    光州刺史府上有位聲望頗高的教書先生,因而除去李硯原本在那裏求學外,還吸引了諸多其他權貴子弟遠道而來求學,此時全都回去了,也算不上什麼事,畢竟也個個都到年紀了。

    只不過時機趕得有些巧。

    外面,伏廷打馬過來揭簾看了一眼,看了眼張手咿呀的占兒,又看了眼棲遲,放下簾布,下令啟程。

    精銳開道,車馬上路。

    李硯辭別羅小義,爬上馬背後,還特地趕到車窗邊低低喚了一聲:“姑姑,也不知聖人是何等的秉性,如何的威嚴。”

    棲遲揭了下簾子,尚未說話,伏廷在旁握著韁繩說:“該如何就如何,其余不用多想。”

    李硯被戳中了心思,的確是心懷忐忑才會說起這個,稱了聲是,將這些心緒都壓下去了。

    棲遲沖侄子笑笑,以作安撫,轉頭問伏廷:“我們先往哪裏?”

    伏廷看看她臉,臉色忽的有些不大明快:“洛陽。”

    ……

    自瀚海府出城後往中原方向而行,抵達長安之前,路線確實要先經過東都洛陽。

    連日的好天氣,適宜趕路,只要不受旅途波折所擾,大半月便可接近洛陽地界。

    早已有人算著時日等候在行館。

    日當正午,煙塵彌道。

    安北都護府的人馬很好辨認,無論是前排招展的旌旗,還是隨行整肅的護衛軍容,都無法叫人小視。

    行館前守候觀望的小卒瞧見,迅速跑進行館中去稟告。

    很快,等候的人出來,望向道中。

    車馬停下,伏廷先掃了眼等候的人,一言不發地勒住了馬。

    那人身著圓領袍,帶著四五個隨從,立於行館門前向他搭手見禮,一如既往地溫文爾雅:“伏大都護,崔某奉旨在此恭迎接待。”

    伏廷平淡地抱了下拳:“有勞崔世子。”

    話剛說完,就留心到崔明度的眼神飄去了他身側。

    一旁車中,棲遲探身而出,早已聽到動靜,腳踩上墩子時擡頭看了一眼。

    她頭上已戴上了輕紗帷帽,隔著層紗看見崔明度看向她的眼神,發覺他似有些怔忪。

    棲遲腳踩到地,新露跟在後方,秋霜自後面馬車的乳母那裏抱來了剛吃飽喝足的占兒。

    她剛要抱,伏廷已下馬走至跟前,先一步伸手接了過去。

    眼前這一幕叫崔明度回了神,他搭手向棲遲見禮:“沒想到縣主當真隨行而來了。”

    棲遲不禁看他一眼:“崔世子何出此言,聖人召見,我與光王世子皆需隨行,豈敢推托,難道我不該來?”

    崔明度看向她身後的李硯,眼神收回來,又看向她,接著垂下眼簾:“是了,是在下失言。在下是想說縣主既然剛產下麟兒不久,多休養是應當的。”

    說著眼光又落到伏廷臂彎裏的孩子身上。

    小小的孩子穿著織錦小袍,一只手塞在嘴裏吧唧吧唧的,模樣很像抱著他的伏廷。

    再見她已為人母。

    棲遲覺得他言辭有些古怪,卻也說不上來哪裏古怪。

    身旁伏廷已經開口:“先進去。”他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攬她一下。

    棲遲被他打斷思緒,不再多言,轉身領著新露秋霜入了行館。

    崔明度退開兩步,給她讓了路。

    伏廷單手抱著兒子,另一手解了腰上刀,往身後近衛手裏一扔,看向崔明度:“我行走沙場慣了,只是途徑洛陽,無需什麼接待,世子可以回去了。”

    崔明度聽出他是在逐客,也沒堅持,又搭手道:“既如此,就不打擾大都護了,望大都護一行珍重。”

    伏廷頷首,懷裏的占兒咿呀支吾了一句。

    崔明度看著不禁露了絲笑:“大都護與縣主好福氣。”

    語氣裏似有一絲悵惘,伏廷只當聽不出來,抱著兒子轉身進了行館。

    棲遲入了客房,不多時就看到伏廷走了進來。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直到他將孩子放在床上,看過來。

    “你想說什麼?”

    棲遲小聲說:“你吃味了麼?”

    伏廷問:“吃誰的?”

    看他不承認,棲遲眉一挑,轉過頭:“罷了,當我多說了。”

    伏廷牽著嘴角一笑,忽而又問:“他值得我吃味?”

    棲遲想了想,實話說:“不值得。”

    “那還說什麼。”

    倒是有道理的很,她沒話說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又道:“這次崔明度倒是真心接待的。”

    伏廷看著她,等著她往下說。

    棲遲指一下周圍:“這間行館是只接待貴族的,我們住的這一片也是其中頂好的。”

    伏廷不鹹不淡說:“那我倒是該謝他了。”

    棲遲心說你不是沒吃味麼。

    行館占地極廣,堪比一處皇家行宮。

    後方有一處極為寬廣開闊的平地,平日裏是給王公貴族們用以騎射玩樂的地方。

    傍晚時分,伏廷從房中出來,前去安排行程,遠遠自那片場中而過,忽而發現李硯站在那裏。

    他的手裏拿著弓,看來是來這裏練箭的,卻沒有往箭靶處而去,而是站在一棵樹前。

    伏廷往那裏走了兩步,忽見李硯身一挺,衣領上多出只手來,這才發現他身前還有個人。

    那人自樹後而出,是個少年,模樣看起來比李硯要大一些,錦袍金冠,嘴巴開合不知在說什麼,昂著下巴,雖看不清神情,也看得出倨傲。

    伏廷又走近幾步,軍旅出身,凝神佇立,遠處的兩人毫無所覺。

    他打量一番那少年,不動聲色地看著。

    樹影後,那少年不知又說了什麼,重重推他一下。

    伏廷身後閃出兩道近衛的人影,小聲問:“大都護,可要出手相助?”

    明擺著李硯是被欺負了,是個人都看得出來。

    伏廷看著李硯的模樣,說:“拿張弓來。”

    李硯站得很穩,似乎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話。

    伏廷看得出來他是在忍,以他現在的身手,要制服這麼一個跟他個頭差不多的少年很容易,但他始終沒動。

    忽的,那少年聲音大了些,吼了聲:“定然是你當初弄得鬼,否則能弄得我們邕王府顏面盡失?我呸!你小子……”

    聲又低下去,說著又推他,甚至還揚起了手。

    那是邕王世子。

    就在他手舉起來的那剎那,李硯垂著頭忽然一下擡了起來。

    什麼也沒說,就這麼兩眼冷冷地盯著他。

    邕王世子舉著手,竟退了一步:“怎麼著,翅膀硬了?老子怕你?”

    然而最終卻也沒敢打下去。

    李硯一手摸在腰間,忽然抽出了匕首。

    邕王世子倉惶後退,一下跌在了地上,連連大喊:“你想幹什麼?想殺人不成!”

    李硯卻又將匕首收了回去,走過去扶他:“世子怎麼了,為何忽然如此慌張?”

    邕王世子推開他的手爬起來,調頭就跑遠了,頭都沒敢回。

    另一頭的伏廷剛接過弓,看到這幕又遞了回去。

    看來是用不著了。

    他看著李硯在那頭彎腰撿起了弓,拍了拍衣擺,眼神上下一掃。

    以前就覺得這小子不是看上去那麼簡單,果然,人的血性是要打磨的,如今的李硯已有了幾分。

    ……

    棲遲在房中等著,好一會兒沒見伏廷回來,卻見李硯回來了。

    “姑姑。”

    棲遲正抱著占兒在玩,看到他神情,問:“有事?”

    他道:“邕王世子也在此落腳。”

    她眼神頓時冷了。

    李硯忙道:“他只是落腳,據說又是被邕王罵了,打發去別處遊學了,明日便不在了。”

    棲遲拍著占兒的背,眼盯著他:“你知道的這麼清楚?”

    李硯不想說出先前那檔子事,也不是什麼好事,找了個理由道:“我遠遠見著他便打聽了一下,放心吧姑姑,他再也欺負不了我了。”

    棲遲看他眼神便知道不是騙人,何況他如今身手就算再不濟,要對付一個紈絝子弟還不綽綽有余,應當是真話。

    李硯打岔,拍著手說:“我來抱抱占兒吧。”

    棲遲臉上這才又有了笑意,將占兒交給他。

    李硯抱著占兒出了房,棲遲在門邊叫人跟著。

    占兒與他算親近,小手扒著他脖子,睜著雙咕溜溜的眼睛四下望。

    李硯笑著逗他:“怎的又沈了,你吃得也太多了。”

    占兒自顧自哼唧兩聲。

    本想抱去他自己房裏玩一會兒,走下回廊時,忽而兩道黑影撲了過來。

    天色本就暗了,對方渾身罩黑,李硯只見到一絲寒白的亮光迎面而至,直指他懷間。

    懷裏就是占兒,李硯轉身就將占兒護住了。

    背上卻沒落下預料中的痛楚,暗處有人影竄出來,迅速迎上了那幾人。

    是隨行護衛的精銳。

    李硯抱著占兒立即又原路跑回了棲遲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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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0:52 |只看該作者
第80章

    事情發生地出其不意,且沒有太大動靜。

    然而一旦交了手便驚動了左右, 頃刻間大批披甲執銳的精銳趕來, 自園中到廊下, 皆是安北都護府的兵士。

    李硯因此得以順利跑脫, 一路奔入了棲遲的房中。

    ……

    “又是一次行刺?”

    房中,棲遲緊抱占兒,看著對面。

    李硯跑太急,在對面坐著, 猶自喘息,點頭說:“他們好像是沖著占兒來的。”說著喘口氣,端起桌上茶盞喝了口茶湯, 才發現那還是滾熱的,被燙了一下, 又放下,緊緊抓著衣擺。

    占兒哪裏知道發生了什麼, 被哥哥抱著跑了一路還清脆地笑,以為是在鬧著玩兒,這會兒也還在棲遲懷裏撲著小手笑著。

    棲遲聽著外面紛亂的動靜,心潮起伏不定, 無意識的,就將占兒抱得更緊了。

    “抓活的。”外面一句冷語, 打斷她的思緒。

    棲遲擡頭,伏廷已經推門而入,身後是一閃而過的幾道身影。

    他已知道了。

    不過走開了一下, 回來就聽說了這個消息。

    李硯忙站起來:“姑父放心,多虧一早安排了護衛,只虛驚一場。”

    伏廷眼掃過他,又看過占兒,發現的確都沒有受傷,臉上冷色卻沒有減少,緊抿著唇不做聲。

    這種明著傷人的招數在他這裏是不奏效的,就算是暗箭,他也做足了防範。

    只是沒想到在這地界上也能出事。

    棲遲看了眼侄子,心疼他受了一驚,說:“叫新露在旁伺候著,你回去好好歇著。”

    李硯於是乖巧地出去了。

    他走了,伏廷才走過來,拉她到身邊:“可有受驚?”

    棲遲看一眼占兒:“你看他哪裏像受驚的樣子。”

    “你呢?”

    “我更無事,都沒親眼瞧見,如何能被驚到。”

    伏廷這才松了手,還沒說話,外面腳步聲傳來,他剛派去的人回來了。

    他走了出去。

    回來的人報:兩個刺客被制住時企圖畏罪自盡,死了一個,但另一個被及時擋住了,沒死成。

    伏廷一只手搭在腰後的刀柄上摩挲:“押起來,等我過去。

    眾人退去。

    棲遲在房中聽得一清二楚,手上輕輕拍著占兒。

    占兒終於累了,在她肩頭歪著小腦袋睡著了。

    她將孩子放去床上,出了這事,暫時還不想讓他離開眼前。

    再回頭,伏廷已到身後,房門也合上了。

    她小聲說:她小聲說:“這情形讓我想起了先前那次。”

    伏廷看著她:“都護府門前被行刺那次?”

    “對。”

    伏廷查過那事,與她想到了一處,看了看她,忽而壓低聲說:“那次的事我已查明,刺客不是突厥人,而是出自北地的胡民。”

    棲遲早懷疑過不是突厥人,真聽到這消息卻還是不由得一怔:“自己人做的?”

    “這要看你如何認定自己人了。”

    她若有所思。

    “我聽說刺客的目標是占兒?”伏廷忽然說。

    棲遲回了神:“是。”

    “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刺殺他除了激怒你我,有什麼好處。”

    棲遲心中一動,覺得方才想不透的地方被他點透了。

    伏廷忽而低下頭,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句話。

    呼吸拂過耳邊,她擡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撥一下她的臉:“放心,只要我還在,就不會讓你們出事。”

    ……

    直到入夜,事情仍未過去。

    崔明度被驚動,深更半夜裏仍帶著一行人來了行館。

    行館早已被守得密不透風,便是他站立的院子裏也全都是肅穆冷戈的士兵。

    他站著等候許久,才見到伏廷和棲遲一同過來。

    伏廷軍服齊整,棲遲襦裙外還挽著披帛,俱是沒有入睡的模樣。

    崔明度上前施禮,垂首道:“皆是在下安排不周,才致使出了這事,好在有驚無險。請大都護與縣主放心,洛陽距離長安不遠,快馬加鞭一日便可達,在下已命人送信至長安,此事聖人一定會過問。”

    伏廷說:“不必驚動聖人,我自會查明。”

    “事關大都護幼子安危,不得馬虎。”崔明度說得很誠懇。

    伏廷不語,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反正人已在他手上扣著,肯定是要他自己審的。

    棲遲也沒說話,只不過是來應付一下罷了,忽見崔明度擡頭看了一眼,眼神卻是沖著自己,如有話說一般,又低了頭。

    這一眼突兀又迅速,她在心裏回味了一下,不動聲色。

    崔明度接著將負責行館守衛的將領叫了過來問話。

    這行館不屬於哪位權貴,是洛陽城官署名下的,負責護衛的也是洛陽城的守城軍士,自認是嚴密的,卻出了這事。

    確認過刺客已被捕,且再無余黨,已經安全了,崔明度才開口告辭,要領著這守衛的將領回城中交給官署問罪。

    伏廷並不插手,這裏已被他接受,他自行負責安全,叫了個近衛相送,準備親自去刺客那裏走一趟,叫棲遲先回房休息。

    棲遲與他在廊下分頭,看著他大步走遠,才往房中走。

    新露加快腳步跟了上來,謹慎地貼到她耳邊:“家主,不知是不是我瞧錯了,總覺得崔世子在跟著您。”

    棲遲停步轉頭,暗夜裹挾燈火,崔明度竟還沒走,就在不遠處的一叢杏樹下站著,臉朝著她的方向。

    “家主還是別管了,是奴婢多嘴了。”新露知道家主不喜與這崔家的世子接觸,後悔說了這句,便想請她回去。

    棲遲卻沒動,朝那裏望著。

    許是撞見她眼神,崔明度忽的向她見了一禮:“縣主,千萬小心。”說完才轉身離去。

    棲遲回想著前後種種,越想越覺得他古怪,招了一下手。

    新露附耳過來,她低低說了一句:找時機遞個話給他,就說我要見他一面。

    次日,住在行館另一片的邕王世子慌忙離開了行館。

    據說是聽說了安北大都護的愛子遇刺,還是在李硯在的時候遇刺的,嚇得他擔心要連累到自己頭上,一大清早就安排上路。

    伏廷正往關押著刺客的地方走去,兩個近衛近前送來了這消息。

    “大都護,可要追回來?”

    “不必,與他無關。”

    死去的那個,屍首他已看過,並無什麼特別之處,但能推斷出動手幹凈利落,如果有這兩個人在身邊,邕王世子根本用不著那麼害怕李硯。

    不過恰好趕在他在時動手,恐怕也有讓他擔罪的意思。

    伏廷心裏有數,越有數,心越沈。

    ……

    洛陽城中,自古繁華富庶之地,鱗次櫛比的商鋪一家皆一家,沿著寬闊的青石大街延伸沒有盡頭。

    街心一間魚形商號開設的茶舍裏,今日櫃上的一早就閉門謝客。

    剛過午,一人乘車而至,下車後,未帶一個隨從,獨自從後門進了舍中。

    櫃上的躬身上前,請他入內,自己與夥計們守在門前。

    這茶舍本就是富貴人才會來的地方,上有閣樓,登階而上,往裏有雅間。

    四下悄然無聲,走到頭,唯有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立在門前,看到來人便推開了身後的門,齊齊垂首:“崔世子請。”

    崔明度走進去,茶室小,門窗緊閉,當中一張茶座,上面已經茶香四溢。

    頂級的茶湯,色澤如碧,盛在瓷白茶盞中。

    座後頂上懸有紗幔,是茶舍裏專為女貴客所設,此時都垂了下來,隱隱約約遮擋著其後端坐的女人身影,她身上罩著的水青披風尚未解下,清晰可見。

    他站了一瞬,才搭手:“難得縣主竟肯主動相見。”

    棲遲隔著紗幔道:“不是崔世子暗示,我又怎會前來?”

    從她踏足洛陽時便言辭古怪,更是數次以眼神和言語提醒,仿佛在向她示警,她便是想不註意也難。

    崔明度僵站著,笑了笑:“說得不錯,的確是我有心暗示縣主。”

    棲遲手擡一下,請他入座:“既然如此,請世子直言,屢次提醒,究竟為何。”

    說完補一句:“放心,這裏守衛嚴密,你可以放心說。”

    他站了一瞬才跪坐下來,看著她的身影,聲音驟然壓低:“我只想告訴縣主,行刺的目標並非是縣主幼子,而是另有其人,望縣主一切小心提防。”

    “是麼?”棲遲心中一緊,語氣卻還是淡淡的:“目標莫非是我的侄子,光王府的世子李硯?”

    崔明度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縣主已知道了?”

    棲遲握住手心。

    當晚,伏廷在她耳邊低低說的那句話便是:目標不是占兒,是李硯。

    因為李硯抱著占兒,刺向占兒,他必然要護,屆時殺了他,便可以造成他是為救占兒而死的假象。

    之後就算查,也只會順著往要殺占兒的人這條線上查,而要殺李硯的是誰,就會被忽視了。

    她怎樣也沒想到,崔明度一開口就說了這個。

    她壓著心緒,接著問:“既然如此,世子一定知道幕後之人是誰了。”

    隔著紗幔,崔明度的臉似沈重許多,手端起了茶盞,卻遲遲沒送到嘴邊,沈默片刻,才道:“縣主,我今日其實不該來,也不該與你說起這些。”

    這句話他說得很快很急,不似他慣常溫文爾雅的做派,聲音都緊了許多,語氣裏夾雜了諸多情緒,似有不安、懊悔,甚至還有一絲畏懼。

    棲遲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但即使剛才透露了那樣一個驚天的消息給她,他也不曾像這句話這樣。

    “那你又為何要說呢?”她問:“之前你便幾次三番來信知會我朝中情形,仿佛有意相助,這次也是,為何?僅僅是因為退了婚覺得愧疚?”

    崔明度臉色一白,默不作聲,過片刻,卻又突兀地笑了一聲,低低地:“是,我對縣主有愧。”

    “這話你早已說過。”

    “是早已說過,但我有愧又何止是退婚。”

    棲遲看著他:“何意?”

    崔明度又顯露了方才的模樣,左右看了一眼,仿佛在看這裏夠不夠安全一般,忽然開始飲茶,兩手托著茶盞,抵在嘴邊一口一口喝幹了,才放下。

    茶盞篤的一聲,落在茶座上,他也似定了心神,擡頭看過來:“也罷,縣主既然想知道,我便都說了好了。”

    棲遲斂神:“既如此,幕後的究竟是誰?”

    “縣主以為,一個藩王世子,何人敢輕言其生死?”

    心中倏然一緊,棲遲無言。

    這一句反問就像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了她最不敢想的那一塊,她手心握起,又松開,反復幾次,伸出手去,輕輕挑開了紗幔。

    像是挑開了自己早已想到,卻無法承認的事實。

    崔明度一擡眼就看見她被紗幔半掩的臉,朱唇烈艷,愈襯得面龐生生的白,一雙眼定定然望來。

    這一幕撲面而來,讓他忘了該說什麼,只能看著。

    她說:“那位,想要阿硯的命麼?”

    崔明度回了神,低聲道:“何須那位下手,只要稍稍透露些心意,多的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去出手。”

    所以查到最後,也查不出什麼。

    因為這分明就是按聖旨辦事。

    那位,指的是聖人。

    棲遲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原來,他竟是如此在意光州。”

    “那一位的確早就想動光州,諸多藩王封地當中,光州富庶,還握有直屬光王名下的兵馬,光王府又人丁稀少。”崔明度擱在膝頭的手握緊了,幹脆說了下去:“從老光王去世時起便開始了,光王妃無高門背景又難產而亡,光王縱然年輕有為,卻已不再娶,膝下只有一個幼子,便有了最好的時機。”

    這些棲遲自然早就有所體會,只是從他口中明明白白說出來,還是覺得遍體生寒。

    “但原先……並沒有動光王世子的打算。”崔明度這一句說得很艱難:“如今這般卻不止如此。”他看著她,“不只是因為光州,還因為你。”

    棲遲眼神頓住:“你說什麼?”

    “原先將你賜婚給伏廷時,北地還積貧,嫁了你,北地幫不了光州,卻能拉攏了伏廷。可惜如今形勢變了。”

    棲遲一瞬間明白了:“所以當初在都護府前行刺的胡人,也是朝中安排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是不是?”

    “是。”

    聖人本沒有動光王世子的心,直到覺出北地有復蘇跡象。

    一擊未能得手,之後都護府便如悄然無人一般,終究作罷。

    對帝王而言,只要北地能抵擋住突厥,就是再貧困又如何?總好過一個富庶強大到隨時會有威脅的藩鎮。

    可偏偏北地站起來了。

    棲遲聽到這裏,竟然涼涼地笑了一笑:“原以為只有突厥才不希望北地站起來,沒想到……”

    沒想到連自己的君王也不希望。

    簡直背後生寒。

    “縣主以為伏廷不知道嗎?”崔明度聲更低,身體卻不自覺前傾,連稱呼都換了也未曾察覺:“他若不知道,便不會在當初我去他軍中時,連他手下半個精銳也沒看見。”

    棲遲心中一震。

    崔明度的聲音幾乎快要聽不見,壓在了喉中:“如今北地重立,突厥一戰兵強馬壯,八府十四州民多商盛,甚至尤甚當初,那位再想動光州,又有何辦法?若不動,讓光王府恢復榮光,安北都護府又與如虎添翼何異?”

    安北大都護手握重兵,朝廷還要靠他抵擋突厥,斷不會動他。

    唯有除去李硯。

    李硯死了,朝廷便能順理成章地撤了光王府。

    光州回到朝廷手中,安北都護府失去一份助力。

    帝王多疑,唯有此可叫聖人心安。

    棲遲臉色發冷:“因為我,的確是因為我。”

    她的存在,才將光王府和安北都護府連在一起。

    “縣主早也被留心了,”崔明度道:“那位想知道北地為何忽而能周轉回來,似乎自縣主去了便有了改變,一直暗中在查,卻又查不出任何端倪。”

    她冷冷說:“他查不到。”

    “是,查不到,入了北地更是音訊全無,安北大都護果非泛泛之輩。”

    “倘若,”她說:“倘若找到了讓北地復蘇的源頭,那位又當如何?”

    “不知,但也許,會得到重創安北都護府的機會。”

    棲遲心頭更冷,幾乎抓不住眼前紗幔。

    崔氏一族是禦前紅人,他說的一定是最合理的推斷。

    不是打壓,而是重創,聖人不會放過任何一絲機會,讓北地重歸貧困。

    她忍耐著,眼珠轉動,忽然盯住了他:“你先前說,這些都是揣摩其心的下臣們所為?”

    “不錯。”

    “比如,”棲遲緩緩說:“河洛侯?”

    崔明度迎上她視線,如遭一擊,她臉色較先前更白,白得驚心,一雙眼亮如秋水,卻如藏寒刃,他忙道:“家父從未出過手,他只是……只是……”

    只是見死不救罷了。

    即便那是與他訂有婚約的光王府,既然聖心不想眷顧,河洛侯府又何必顧念,自然是退婚。

    如他們崔氏這般的百年世家大族,婚姻只能被用來壯大家族勢力,而非取信於人,縱然他不願,也只能看著。

    看著光王府如何一步步沒落,且還要揣度聖心,出謀劃策。

    這才是退婚的真正緣由。

    棲遲已經放下了紗幔。

    也明白了,難怪崔氏一族能深得榮寵不衰,難怪崔明度未獲官職也能屢屢承擔要務。

    難怪他總對她帶著一股難言的愧疚。

    難怪……

    “我最後只問一件事,”棲遲的手指緊緊捏著,已經捏到麻木:“當初我哥哥的死,是否真的只是一場意外?”

    幔外無聲。

    隔了許久,崔明度才道:“已是往事,那就是一場山洪引發的塌山,縣主不必再問。”

    不必再問。

    棲遲身在暖室,心在冰窟,點點頭,手摸索了一下,撐著坐席慢慢起身:“世子今日什麼都沒說過,你我也並未見過。”

    崔明度一下站了起來。

    他看著紗幔裏的人影,想說話,卻又無話可說。

    背後早已汗濕,這一番話只挑選了與她相關的部分相告,還有許多,再不能說。

    即便如此,也是泄了天機,是重罪。

    但他心有愧疚,一直覺得崔家是光王府敗落的罪魁禍首之一,眼前的女人本該嫁給他,做他的侯府夫人,卻在他的目睹下走上另一條路。

    一面奉迎帝王打壓光王府,監察北地,一面想到她便會自責。

    這自責快壓得他擡不起身來,懷疑她過得不好,便又壓上一層。

    她是王府明珠,貴為縣主,本該被萬人寵愛,為何要遭受這些,在北地一次次刀頭飲血。

    倘若他已是河洛侯,能自己做主,絕不會放棄責任,可他無力做主。

    直到如今父親重病臥床,時日無多,他才能在她跟前貿然說出這一番實情。

    此時驚魂未定,卻又如解脫。

    棲遲出雅間,下樓。

    恍若一切如常。

    直到回到行館,新露和秋霜跟著她,一切都好好的,甚至還去看了一眼被乳母帶著的占兒。

    然而剛進房門,棲遲身子猛的一晃,軟倒下去。

    “家主!”二人大吃一驚,手忙腳亂地要上前扶她。

    “都出去。”

    二人楞住,伸出的手又收回,詫異地盯著她,只好退出去,合上了門。

    棲遲兩手撐著地,想站起來,卻沒用上力,臉上露出了笑,甚至笑出了聲,眼裏卻湧出了淚,大顆大顆的落了下來,從她的手背,到地上。

    “以前只道天家無情,沒想到還無恥。”她笑著,似無比諷刺:“哥哥,你瞧見了麼?光王府何曾對不起他,北地何曾對不起他?他便是如此對待我們的……便是如此對待你的……甚至連你最後的血脈也不放過……”

    ……

    伏廷從關押刺客的房間裏出來,臉色沈凝。

    天要黑了,洛陽的風吹過來平和得若有似無。

    他卻覺得燥郁,邊走邊伸手入懷摸酒袋。

    沒有摸到,又空著手拿出來。

    “大都護……”一名近衛跟在身後,只開了個口就被他打斷。

    “今日的審問,半個字也不得泄露。”

    “是。”

    伏廷才說:“接著說。”

    近衛稟報:“夫人今日去了趟城中,特地點了人手護送去的。”

    他看了眼天色:“回來了?”

    “是,往返安全。”

    伏廷頷首,往客房走。

    門開了,輕輕一聲響。

    眼前蒙了一層水霧,棲遲的神思也被這一聲拉回來了,她自地上坐直,想起身。

    一雙手將她扶住了:“你怎麼了?”

    棲遲透過朦朧的眼,看見伏廷蹲在面前,卻又似很不真切。

    伏廷尚在門外就看見新露秋霜驚惶的模樣,一進門又看見她跌坐在地,握著她的手,只覺冰涼,托一下她臉,讓她正視自己,才發現她眼是紅的,還泛著淚光。

    他擰眉,摸到她胳膊也是冷的,一把將她拉進懷裏:“你到底怎麼了?”

    棲遲嗅到他身上氣息,摟著他的脖子將他抱住了。

    “先別問,你抱緊些。”她輕輕說。

    伏廷覺得她身子都在微微地抖,撈著她腰讓他坐在自己身上,將她抱緊了,心裏不是滋味:“你給我個準話,好些沒有?”

    “嗯……”棲遲臉埋在他頸邊,想起那些話,手臂便也不自覺地收地更緊。

    忽然一道朗聲高呼“聖旨到”的話音順著夜風送至,外面,新露隔著門道:“家主,有快馬送的聖旨到了,在喚您接旨。”

    她一怔,松開手。

    伏廷握住她胳膊:“我去。”

    剛要站起,棲遲拉了他一下。他轉過頭時,就見她兩手抹過眼下,一直撫過了鬢邊,再擡頭時發絲不亂,已端莊如常。

    她起身說:“讓他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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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2:28 |只看該作者
第81章

    行館內外整肅無聲,左右仆從跪了一地, 一個宮中派來的年輕內侍, 領著兩三個隨從, 就站在房門前宣讀了聖旨——

    安北大都護之子遇刺, 必要嚴查,著洛陽官府嚴查刺客。

    幼子受驚,清流縣主不宜再入都,著其攜子休養, 賞賜千金以作安撫。

    另,光王世子李硯亦不必隨行,即日返回光州待命。

    門內, 棲遲擡起了頭,冷眼看了過去。

    猜到了假惺惺的關切, 卻沒猜到最後一句,竟是要李硯返回光州。

    “待什麼命?”

    內侍細聲細嗓地說:“不知, 這是聖人特命傳給清流縣主的聖旨,請縣主接旨。”

    伏廷看向身側,棲遲淚痕已幹,臉上沒有表情, 神情冷淡。

    他其實也沒想到,聖人會在途中改變計劃, 突然就讓李硯返回封地。

    他伸出只手,暗暗握住了棲遲的手腕。

    棲遲像是被這一握拉回了心神,終於緩緩開口:“接旨。”

    聖令宣完, 來人退去。

    其他人也退去,房中只剩下彼此,伏廷才問:“在想什麼?”

    是怕她還不舒服。

    棲遲站在他眼前,臉色還是冷的,忽的一笑:“在想聖人真是大方,賞賜千金便能安撫了。突然已行至此地,卻又改了意圖,要讓阿硯返回光州,要我休養,這意思,是要叫你一人進都了。”

    語氣很輕,伏廷卻聽出了一絲嘲諷,沈聲說:“聖人必有其緣由。”

    確實,棲遲心裏冷笑,緣由就是分開他們,讓伏廷獨自入都,讓李硯獨自回封地。

    伏廷是北地的支柱,統帥六軍,聖人絕不會動他,也動不了他,反而要拉攏他,才會繼續召他入都,可李硯呢?

    回了光州之後,等著他的,又是什麼?

    她眼神慢慢轉回伏廷身上:“那我們就只能遂了他的意了?”

    伏廷眼一掀:“為何這麼說?”

    棲遲眼睫垂下,再擡起,又笑了笑:“感慨罷了。”她往外走,“我去與阿硯說一聲吧。”

    伏廷拉住她:“你歇著,我去說。”

    棲遲站定了,被他往裏推了推,看著他走了出去。

    伏廷出了門,沒多遠,停了一下,問身後跟著的近衛:“可知她去了什麼地方?”

    近衛答:“夫人去的是洛陽城中的一間茶舍。”

    “魚形商號的?”

    “是。”

    伏廷心中過了一遍,若只是去一趟商號,當不至於這樣。

    看她模樣,倒好像是知道了什麼。

    聖人忽而在此時改了初衷,或許是因為朝中局勢有了變化。

    但聖心已很清楚,便是勢必拿到光州。

    因為是待命,而不是待封。

    天色暗下,李硯的住處忙忙碌碌,來了兩個行館裏的隨從,開始動手幫他收拾。

    他站在房門口,看著面前軍服緊束的伏廷:“姑父剛才說得都是真的?”

    伏廷點頭。

    李硯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些什麼。

    怎麼也沒想到,忽而聖人就下了這麼一道聖旨。

    伏廷說:“放心,我會親自護送你回去。”

    “謝姑父。”李硯垂著頭,好一會兒才說:“我去見一見姑姑。”

    伏廷點頭,招手喚了近衛,去安排人馬。

    李硯默默站了好一會兒,才往棲遲房前走,到了房門外,天已經完全黑下了。

    新露和秋霜站在門的兩邊,看到他都忍不住以袖抹眼,都是出於不舍,卻又強打著精神露出笑來。

    “世子來的正好,家主正等著。”

    李硯走進去,屋中燈火通明,早早擺好了案席,案席上是菜肴酒水。

    他滿腹的話一時憋在了胸間,上前幾步,喚了一聲:“姑姑。”

    棲遲已然在案後坐著,懷裏抱著占兒,朝他點個頭:“坐下吧,這是你的餞行宴。”

    李硯更是無言,慢慢走過去,在她下方案後坐下。

    案上的菜都算得上熟悉,蒸羊肉,煮骨湯,倒都是他在北地吃過的,大多是胡人的菜式,因而比不上中原菜式精致,甚至說得上粗獷。

    棲遲說:“特地叫這裏的廚子做的,只是做得太匆忙,也不知能否做出北地的味道,待回了光州,大概也嘗不到了。”

    李硯擡頭看看她,又看看她懷裏的占兒。

    占兒只覺得好玩兒,伸著小胳膊想往李硯跟前處劃,嘴裏咿咿呀呀的,棲遲抓住他不安分的小手,說:“吃吧。”

    李硯拿起筷子,想著就要分別,心裏自然難受,垂眼看著面前的菜,下不去筷子:“姑姑放心,在北地待了這麼久,本也該回去了。我回去後會好好撐起光王府,一定不會叫您失望的。只是不明白聖人為何忽又不見我了,要我回光州,莫非是聖意有其他安排?”

    棲遲笑了一聲,眼睛靜靜地看著他:“你說的那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你只需記著,聖人不會將光王府還給你了,永遠不會。”

    李硯錯愕擡頭。

    “所以你要做足最壞的打算,至於其他的,待你回了光王府再說。”

    ……

    伏廷返回房中時,李硯已經離去。

    房裏安安靜靜,棲遲坐在案後,眼睛望著床上,卻好似有些心不在焉。

    他看了一眼,床上是睡著的占兒,正睡得香。

    他走過去,掀了衣擺在她面前坐下。

    棲遲回了神,將筷子遞給他,推了面前的酒盞到他跟前。

    伏廷掃了一眼,說:“這時候還叫我喝酒?”

    又不是什麼值得慶祝的事。

    她一想也是,輕輕一笑:“不喝算了。”

    伏廷遷就她情緒,還是端起那只酒盞喝了一口,中原的酒太溫太淡,他根本喝不慣。

    棲遲看見他嘴唇上沾了酒滴,湊過去,伸出根手指替他抹去了。

    伏廷捉住她那只手,看著她:“擔心李硯嗎?”

    她想了想,輕聲說:“不擔心。”

    他問:“那怎麼在這裏發呆?”

    “我在等你。”她眼睛動一下:“有話要與你說。”

    “說吧。”伏廷松開她手,等著她往下說。

    棲遲想開口,唇啟開,又合上,看著他近在咫尺的臉,目光從他鼻尖往下掃過,落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忽然湊過來,親了一下。

    伏廷眼中一暗,手一伸就將她攬住了,低頭貼在她耳邊:“這就是你要說的?”

    棲遲仰起頭,胸口不自覺地起伏,低低喚他:“三郎……”

    只開了個頭。

    伏廷沒等到下文,手已伸到她腰下,將她摟了過來。

    小案被推開,伏廷忽而瞥了一眼床上的孩子,松開她,起身過去,將孩子抱了出去。

    棲遲跟著站了起來,心口急跳,思緒空著。

    伏廷很快回來,合上門,走過來,一把就將她抱住了。

    窸窸窣窣的解衣聲,棲遲被就近放在高桌上,連她都難以解釋為何忽而這般急切,手扯著他的衣襟,腿緊箍住他的腰。

    下一刻,便如同被擷住了心緒,周遭驟停了一般,只剩下面前男人的臉。

    奔湧的,劇烈的感受一股腦湧來,沖得她幾乎要軟倒。

    伏廷欺在身前,緊緊擁著她,呼吸一聲沈過一聲。

    她雙手下意識地想找東西扶一下,最後什麼也沒扶到,只能扶住他的肩。

    扶不住,幹脆又緊緊勾住他的脖子。

    燈火投著人影,他們從桌上,又移去別處。

    最後回到床上。

    直至燈火暗下,棲遲自帳中伸出一條雪白的手臂,又被拉回去。

    她手臂攀著伏廷的肩,輕撫著他背後的疤,靠在他耳邊,輕聲喘息著說:“我想隨阿硯一同回光州。”

    伏廷摟著她,偏過頭看她一眼:“這才是你要說的話?”

    她點了點頭:“嗯。”

    伏廷沒做聲,難怪她說不擔心,原來是做了這個決定。

    棲遲不再說話,安靜地窩在他頸邊,等著他的反應。

    耳邊,能聽見他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聲。

    伏廷在心裏迅速思索了一番,權衡了一番:“也好,聖旨要你休養,在光州休養也一樣。”

    棲遲唇動了動,又合住。

    第二日一早,行館內外便忙碌起來。

    棲遲起身時,伏廷已然起身在外安排。

    她坐起來,仍渾身酸軟,看一眼四周,昨晚放縱的痕跡還在。

    手撫平了床榻,她披了衣裳起了身,赤著腳走到桌旁,取了筆墨,坐下來,對著紙默默坐著。

    聖人已對光王府絕了情,對安北都護府卻還沒有。

    她很清楚。

    如同她對李硯說的,既已決心回光州,便要做最壞的打算。

    ……

    半個時辰後,棲遲出去,車馬已準備妥當。

    她自袖中取了枚印章,遞給身後的秋霜:“封好了,派個人快馬加鞭送去光王府,憑這個便可以調人來接我們。”

    那是她哥哥光王的私印。

    秋霜連忙去辦。

    棲遲走去隊伍前。

    伏廷正配上刀,看到她,視線在她身上一掃,低聲說:“東西都收好了?”

    她點頭,看著他的臉。

    發了話,新露和秋霜自然都收好了。

    伏廷被她盯著,掃了眼一旁的隊伍:“昨晚我以為你要說別的事。”

    “什麼事?”

    “那叫你不舒服的事。”

    棲遲這才轉開眼:“沒事了。”

    伏廷看了看她:“真的?”

    “嗯。”

    他手扶她一下:“上車吧。”

    其實已經知道那日崔明度也去過茶舍,但他不至於懷疑棲遲,只是猜出必然是二人說了些什麼。

    李硯正在旁踩蹬上馬,看到棲遲過來,嘴一動:“姑姑……”

    出發前他才得知了姑姑也要一同回光州的事。

    “走吧。”棲遲打斷他,去了馬車旁。

    新露來給她系披風,她特地囑咐將占兒抱來她車上。

    遠處,有洛陽城中聞風趕來送行的官員,齊齊整整十來人站在大道一邊,一見車馬動了便拱手施禮。

    然而不用看也知道是來送伏廷的。

    如今的安北都護府,何人不高看一眼。

    至於光王府的世子,大約無人註意。

    ……

    車馬上路,前往光州。

    此去很遠,伏廷是自己要送李硯的,不能耗上太久,因而走了條捷徑。

    避開官道上必經的大城鎮,只走鄉野小道,路雖難行,一來避人耳目,二來也免於其他官員招待,否則勢必要耽誤更多時間。

    一路上,棲遲幾乎不假人手,始終親自抱著占兒。

    占兒近來會爬會坐,便顯得分外頑皮,動不動就在車裏動來動去,口中說著叫人聽不懂的呀呀聲。

    棲遲抱著他,在眼前教他喚“阿娘”。

    風吹著簾子,一下一下地動,他張著嘴只會咿呀。

    還是太早了,她只好作罷。

    她將占兒抱在懷裏,挑開簾子看一眼車外,伏廷打馬在旁護著,李硯跟在後面,遠處是種著莊稼的田野,風裏有了再熟悉不過的氣息。

    南方的溫和已能感覺到了。

    臨晚時分,隊伍抵達一間官驛,距離光州仍有一段距離。

    棲遲下車時,仍抱著占兒。

    官驛前赫然站著一隊齊整的帶刀護衛,一行數百人,看到她便見禮,齊聲呼:“縣主。”

    隨即又轉向李硯,呼:“世子。”

    伏廷下馬,掃了一眼,問她:“光王府的?”

    棲遲嗯一聲,是臨走前叫秋霜安排的,皆是光王府的府兵。

    伏廷又看一眼,再看她:“不要我送了?”

    “就在這兒吧,聖人隨時都會要你去長安。”她看了看他,轉頭進了官驛。

    伏廷看出她眼中意味,跟了過去。

    眾人趁機卸車餵馬,暫時在官驛裏安置下來。

    一直進了房中,棲遲抱著占兒就站在窗邊。

    “我的東西也都帶上了,送你們到了地方就直接入”

    伏廷解了刀,過來接手:“我來。”

    棲遲先沒讓,抵著占兒的額頭靠了靠,才遞給他。

    占兒還支吾了兩聲,被伏廷牢牢扣著,只能安分地扯他的軍服衣領了。

    “就要與我分開了,也不見親近。”他說。

    棲遲忽然說:“讓占兒跟著你吧。”

    他眼掃過來:“怎麼?”

    “跟著你我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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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2:42 |只看該作者
第82章

   伏廷不語,上下打量她。

    秋霜捧著光王私印來還給棲遲時,恰好看見大都護自房中走出, 臂彎裏還抱著占兒。

    她忙退避讓道, 就見大都護直接往外走去了。

    待人已走遠, 她走入房中, 就見棲遲站在窗口,遙遙望著窗外。

    “家主,大都護這是……”

    “他走了。”棲遲望著外面,一動不動。

    外面馬嘶遠去, 伏廷坐上了馬,朝她這裏看了一眼,轉頭, 身影自眼中遠離。

    占兒在車中乳母的懷中。

    秋霜吃了一驚,不知該說什麼。

    直到隊伍整個行遠, 棲遲目光往上,看了眼官驛上飄著的旗幟, 上面寫著:淮南道官驛。

    整個淮南道,官驛有許多,但這一處,是他們的分離之處。

    她沒回頭, 伸出手。

    秋霜這才想起來意,將私印送上。

    棲遲收起來, 握了下手指,方將懷中抱過占兒的感覺給緩去了。

    而後那只手伸入懷裏,拿出一本賬冊, 遞給秋霜:“交代商隊去辦,辦完後就將這本冊子燒了。”

    秋霜打開匆匆一觀,詫異地瞪大了眼,甚至往門口看了一眼,心驚膽戰地放低聲音:“家主怎會要商隊買入這些……這、這些可是重罪啊。”

    “那又如何?”棲遲輕笑一聲,想著剛剛離去的伏廷和占兒,低低說:“如今的光王府,還有什麼可懼的?”

    ……

    伏廷出發到半路,忽有自洛陽方向快馬飛馳而來的信差送來了報信。

    他勒馬停住,接過來看完,下令原地等候。

    附近只有村郭,並無可落腳之處,眼前只有一條不算平整的土道,也只能在原地等候。

    眾人原先未能落腳,此時正好停下休整。

    伏廷下馬時剛好聽見占兒在哭,乳母在車中哄個不停。

    這小子向來很乖,平時哭的並不多。

    他吩咐左右:“去抱來。”

    一個近衛立即過去傳了話,倒讓乳母嚇了一跳,還以為大都護嫌她照顧得不好,掀了車簾,戰戰兢兢將孩子送了出來。

    近衛將占兒抱過來,伏廷接了,他倒是不哭了,只是還一抽一抽的。

    伏廷拇指抹去他小臉上的淚痕,想說一句“男子漢哭什麼”,可畢竟還小,拍了拍他的背,抱著他在附近走去了一旁的樹蔭下。

    天上還有日頭,卻也不烈。

    近衛們跟隨伏廷久了,最知道他剛硬的秉性,哪裏見過他這麼照顧小孩子的時候,一群人交換著眼神,只當沒看見。

    等了約有三刻,遠處馬蹄陣陣。

    一人騎著馬飛馳到了跟前。

    馬上的人一躍而下,開口就喚:“三哥!”

    是羅小義,入了中原,身上穿上了尋常的胡衣,乍一眼倒瞧不出是個將軍了。

    伏廷抱著占兒從樹蔭下走出來:“你怎麼來了?”

    方才那信差來送信便是說他來了,正在尋他們。

    羅小義也真是趕巧了,一路緊趕慢趕地到了洛陽,恰逢他們離開,也不清楚是走的哪條道,只好托了信差幫忙找人送信,一面自己追了過來。

    好在追的路線倒是沒錯。

    “原本是要按三哥說的繼續接應阿嬋的,可她說消息要親自給你。”羅小義說的有些訕訕,其實明白肯定是曹玉林覺得消息重要,可說出來又好像顯得自己不被曹玉林信任似的,才落得這麼個結果。“我來是覺得情形不對,有其他事要與三哥說。”

    “什麼事?”伏廷問。

    羅小義湊近一些,低語道:“前些時候瀚海府中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因著不是突厥人,起初我沒動他們……”

    “又是來查她的?”

    “不是。”羅小義搖頭,知道他說的是查錢的事,接著說:“不是查嫂嫂的,嫂嫂那身份,倘若不是當初她自己露了馬腳給咱們,咱們也未必查得出來,別人又哪裏查得到。這回卻是查世子的。”

    他細細地說,那一行約有三四人,俱是中原人,凡是有關李硯的人和事都被摸了一遍,連在都護府裏教授李硯讀書的那個老先生也不例外。

    伏廷面色沈凝:“然後呢?”

    “我將他們全都……”羅小義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老法子,幹脆利落。

    為保護他嫂嫂暗中經商的身份,查探的多半是自接了當地抹去了,與他嫂嫂相關的世子,自然也就這麼辦了。

    只是又悄悄添一句:“就是不知為何會沖著世子來,他一個半大小子,孤苦伶仃地跟著嫂嫂去北地,已然跟寄人籬下似的了,還能礙著誰的眼?”

    伏廷沒什麼表情,也沒回答,只點了下頭:“也好。”

    聖人大概是想換個法子了,來一次絕一次,也好讓他們斷了這條路。

    羅小義聽到這句就放心了,證明自己沒做錯,這才放松下來看了看他懷裏的占兒,又轉頭看看左右:“嫂嫂呢,世子呢?怎的三哥竟要自己帶起小子來了?”

    伏廷說:“一起回光州了。”

    他一楞:“怎麼,三哥與嫂嫂吵架了?”

    這都鬧到要回娘家了?

    伏廷掃他一眼,想起了那只錦囊。

    其實當時他並未答應要就此分開,棲遲說:你看到了就會明白了,我總會給你一個交代的。

    他才終於點了頭。

    他看了眼懷裏還在有一下沒一下撇嘴的占兒,剛離開這點麼點遠便哭了,多半也是想她。

    “抱著。”他把占兒遞給羅小義。

    羅小義兩手在腰上一蹭,就要來抱。

    哪知占兒一下撲在了伏廷肩頭。

    比起棲遲,伏廷的確不夠親近,可比起羅小義,那卻是眼下最親近的一個了,便難怪他有這樣的反應。

    伏廷拍一下他背,還是將他遞給了羅小義。

    羅小義也機靈,一抱住就馬上哄道:“乖侄子,叔叔帶你去旁邊玩兒。”說著又轉回樹蔭下去了。

    伏廷趁機走開兩步,從懷裏摸出那只錦囊。

    拆開,裏面是一疊紙張,一張一張難以數清,他越看眼神越沈,直到最底下夾雜著的一份文書,他手指一攥,轉身就走:“返回官驛!”

    羅小義吃了一驚,轉頭望來,連忙抱著占兒跟出。

    乳母已伶俐地跑過來,將孩子接了過去,返回車上。

    眾人上馬的上馬,回車的回車,頃刻間調轉回頭,沿著原路再往先前的官驛而去。

    ……

    不知過了多久,視野裏出現了淮南道官驛迎風招展的旗幟。

    伏廷一馬當先,抽著馬鞭,疾馳而入。

    幾名官役剛送走一批貴客,正在灑掃,忽見他沖入,嚇了一跳,才發現是之前來了就走了的大都護,慌忙見禮。

    伏廷下了馬,徑自往裏走去。

    一路走到那間房門口,推開門,已然沒人。

    他死死捏著馬鞭,轉身走回去,入了院中便問:“這裏的人呢?”

    一名官役小心翼翼回:“大都護可是在問清流縣主?縣主已然離去了。”

    伏廷咬牙,翻身上馬,迅速沖了出去。

    羅小義剛剛隨著隊伍在官驛前停下,就見他已絕塵於道上,詫異地說不出話來。

    距離官驛幾十裏外,路旁一間茶寮,經過的大隊人馬暫時在此歇腳。

    天已黑下,茶寮早已閉門謝客。

    門口有搭著的木棚,棚下有未收回的粗制木凳條桌,卻沒有燈火。

    李硯坐在凳上,看著對面,低聲問:“姑姑,您怎麼讓姑父走了,連占兒也被一並帶走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棲遲手指攏一下披風,臉朝著他:“我已與你說過了,你拿不到光王爵了,要做最壞的打算。你如今已成天家眼中釘,肉中刺,唯拔之而後快,或許我也是。”

    李硯心中一涼,抓著衣擺。

    其實已有所覺,在餞行宴時她說這些時便有所覺了,只是未曾細想,未敢深思,原來竟是事實。

    “我正要告訴你,”棲遲平靜地說:“暗中不行,天家大概不想故技重施了,如今讓你回到封地,或許是想要轉到明處。比如查你的事,在你身上捏造錯處,甚至罪行,最後便可以正大光明的對你問罪處置,繼而撤藩。”

    “自然,”她又說:“或許還有其他的法子,讓你待命,最終也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說法罷了。”

    李硯坐著一動不動,似在慢慢接納這些話,再開口時聲音都有了變化:“所以姑姑你莫非有心……”

    棲遲說:“我現在只想保住你。”

    李硯於是沒有說出來,默默將後面的話咽了回去,過來一會兒才又問:“這些事姑父知道嗎?”

    棲遲倏然沈默,昏暗裏看不清神情,片刻後才說:“阿硯,你姑父是北地的英雄,你弟弟還很小。”

    答非所問,李硯卻重重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在天家面前,也許輕易就會被打成叛臣賊子,北地全靠他姑父撐著,占兒什麼都不懂,怎能被扯進來。

    他還想再說什麼,被棲遲打斷:“待回了王府,我再告訴你緣由。”

    似是乏了,再不想說下去。

    短暫休整,為安全起見,馬上便要繼續啟程。

    李硯起身時都有些腳步虛浮,走了幾步才穩住了。

    棲遲走出棚去,新露小跑著迎了上來:“家主,留在後面看風的人回來了,說親眼看見大都護他們又返回了那間官驛,大都護似乎還追上來了。”

    她一怔,快步走去道上,沒幾步,忽然轉頭說:“給我解匹馬來。”

    立時有護衛去辦,很快就從後面牽了匹馬過來。

    棲遲牽了,踩蹬而上,一夾馬腹便馳了出去。

    後方十幾個護衛帶著刀上了馬,匆匆跟上她。

    ……

    天上雲散月出,照著地上亮盈盈的一片白。

    遠處點點村火,近處是一片遍布軟草的野地。

    棲遲馬馳至這裏,停頓下來,已聽見遠處急促的馬蹄響,月光勾勒著馬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她忽而想調頭離去,想問自己為何要過來。

    但已來不及,這想法生出來的時刻,前方人影已近。

    馬疾奔到面前,伏廷手一勒韁,跨腿馬下,大步朝她走來。

    棲遲看著他,默默下了馬背。

    後方護衛立即跟近,他掃了一眼,冷喝:“滾!”

    棲遲心神一凜,揮了下手。

    護衛自行退遠。

    伏廷止步,月色披在他身上,自他肩頭至腳下,周身描刻,走線如刀。

    他擡起一只手,手裏拿著那只錦囊:“我問你,這裏面是什麼?”

    棲遲說:“不過是一些店鋪地契罷了,都是北地境內的。”

    何止是一些,整個北地的都在了。伏廷咬牙:“那最裏面夾著的文書又是什麼?”

    她沈默。

    “你在打發我?”他聲沈著:“還是要跟我決裂?”

    夜風吹過,棲遲看著腳下拖出的淡薄人影,回答不上來,難以回答。

    伏廷走近一步,高大的人影罩在她身前:“你早就想好了是嗎?”

    她終於輕輕點了點頭:“是。”

    “你想的就是將我撇開。”他聲更沈:“你想幹什麼?”

    棲遲更不能回答了。

    伏廷忽然拖著她的手在胸口一按:“你不是想要這兒嗎?我伏廷一身鐵骨,唯有這顆心不值一提,你想要,來拿啊!”

    棲遲心中一震,被他的低吼震懾地擡起頭。

    從未見他如此壓低眉目,半明半暗的月色裏,一雙眼沈得可怕。

    “說話啊!你對我全是虛情假意?”伏廷緊緊盯著她:“你我做夫妻以來種種都是假的?”

    棲遲怔怔地說不出話來,手被他緊抓著,心也像是被揪緊了。

    始終沒見她開口,伏廷聲音忽的哽了一下:“李棲遲,你我誰才是石頭?這麼久了,我都還沒有將你焐熱。”

    棲遲竟看見了他泛紅的眼眶,心頭一窒,酸楚難以言說。

    她見過他剛硬的時候,寡言的時候,甚至使壞的時候,霸道的時候。他是北地的英雄,也是北地的情郎,何曾有過這樣的一面。

    伏廷喉頭滑動:“你我連占兒都有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從未想過會有一日在她面前問出這個。

    棲遲張了張嘴,他看著,霍然松開她,退了一步:“算了,我瞧不起我自己。”

    他將錦囊在她懷裏一塞,轉身就走。

    棲遲脫口喚他:“三郎。”

    伏廷停步。

    “他日……我還能不能回去你們身邊?”

    他日若她還好好的,還能不能回去與他們父子團聚?

    “我不等什麼他日。”他上了馬,扯韁馳出,消失在夜色裏。

    棲遲下意識地跟著追了好幾步,直到再也看不見他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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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2:57 |只看該作者
第83章

    光王府迎回了久違的主人。

    雖然已離開很久,但府中一切如舊。

    一群老仆將四下都灑掃過了, 府兵嚴嚴實實地守在了各處。

    棲遲入了府, 連披風都未解, 先帶著李硯去了祠堂。

    這裏終日有人照料著, 香案潔凈如新,牌位前的供品都是每日必換,一截香煙裊裊地豎在壇中。

    棲遲說:“我現在就將路上提到的緣由告訴你。”

    李硯早有準備,添了柱香, 站在一邊看著她,認真地聽著。

    棲遲說地很慢,也很簡練。

    光王府的遭遇, 聖人如今的態度……

    話沒有說多久,李硯卻像是聽了很久, 一番話入耳,他臉上已滿是震驚:“父王他……”

    棲遲看著他, 又輕又緩地點了個頭。

    李硯後退兩步,眼神茫茫然一片空洞,腦中還有當初父王將他牢牢護在身下的記憶,之後就只剩下父王躺在榻上的畫面, 纏綿日久的病榻,日益萎靡的面容, 一日日消磨掉了外人口中贊為“玉人”的光王。

    以往邕王世子帶頭罵他是掃把星,他也以為自己是最晦氣的,出生沒了母親, 後來沒了父親,什麼倒黴的事情都落在了他頭上。

    原來不是天意,而是人為。

    他驚愕之後,陡然捏緊了拳,轉身就跪了下去,面朝上方牌位,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擡起時額頭上已紅,甚至有了血印子。

    棲遲抽了帕子過去,給他輕輕擦了擦,在親口告訴侄子這些話後,她自己反而很平靜。

    “恨嗎?”

    李硯拳握得關節作響,眼中泛著水光,說不出話來。

    棲遲擡手按住了他肩:“恨也要忍著,光王府還無力報仇,你現在能做的,只有盡力保全你自己。”

    李硯終於擡起頭來,無聲哽咽。

    棲遲默默看著,明白他眼下心裏有多難受,自己也一樣,也只能由著他熬到平復。

    許久,李硯如夢方醒,擡袖在眼下一擦,站了起來,忽的豎起三指,對著祖父母和父母的牌位,嘶啞著聲道:“今日所知,永世不忘。”

    哪怕還無法討回公道,哪怕永遠也討不回公道,他也絕不會忘了他父王和光王府經受的一切。

    棲遲看著他站在身側,如今越發輕易的從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影子,她自袖中摸出那枚私印遞給他:“光王府的兵馬只能由光王親自調動,你尚無資格動用,但皆由我光王府所養,憑你父王私印,若遇急難,讓他們保你一程應當不難。”

    李硯雙手接了過來,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字,又想起父王,紅著眼看著她:“姑姑為我一路籌謀至今,卻不妨天家早已鋒戈相向,事已至此,到此刻您也仍顧念著我,真值得嗎?”

    她蹙眉:“說什麼胡話。”

    李硯垂了下頭,又擡起來,攥著印章道:“不是胡話,若天家執意要這光州,我便給他好了,父王已沒了,我不能再連累姑姑。”

    “交出封地就會被送去長安,圈養在聖人腳下。”棲遲低著聲,臉冷下來:“在他耳目下,一旦被發覺你已知曉你父王往事,只有死路一條。你別忘了,當初那次山洪若不是你父王以命相護,你也早就一並死了。那位何等心思,這兩年未動你,只不過因為你倚靠已倒,不值一提,如今已變了形勢,他豈會還一直留著你。”

    李硯點頭,眼眶更紅:“正因知道,我才更不想拖累姑姑,姑姑已有自己的家,不應再背負著我這樣的負擔……”

    “那我就該看著你去死嗎!”棲遲霍然低斥。

    李硯話被一斷,再無他言。

    是,若是今朝他與姑姑位置對換,他也做不到袖手旁觀。

    明知不該卻仍不舍,這不就是血親的意義嗎?

    他只是覺得愧對姑父和弟弟,要盡力保他的不只是他的姑姑,還是他姑父的妻子,他弟弟的母親,叫他如何能無動於衷。

    棲遲對著牌位站著,無聲良久,說:“先出去吧,我上炷香。”

    李硯默默走了出去。

    門外,遙遙站著新露和秋霜,眼見李硯出去,秋霜跟上前去伺候,新露走過來,進了門,在棲遲身後小聲說:“家主,剛收到官驛那邊消息,大都護已離開,似是去長安了。”

    棲遲點了點頭,手上點著香。

    新露悄悄看了看她,退了出去。

    棲遲對著牌位默默上了香,看著香案上飄忽的燭火,不知怎麼想起了一幅似曾相識的畫面。

    最終記了起來,她曾在北地的寺廟裏為哥哥點過一盞佛燈,眼前便也是這樣搖動的燭火。

    也記起了寺中住持曾在點佛燈前說她心有掛礙,深沈難解。

    後來又說她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還記得自己回的話: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天家讓她哥哥家破人亡,她如今,拆了自己的家來保他最後一絲血脈。

    她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只要壓著不去想伏廷,不去想占兒,她似是的確可以做到的。

    八月中,長安。

    皇宮巍巍,帝王理政的含光殿前靜穆無聲,只垂手立著兩個內侍。

    午時未至,日頭已濃。

    含光殿門打開,伏廷從裏面走了出來,身上穿著官服,走出兩步,轉頭看了一眼。

    殿門內露出帝王端坐的身影,微垂的頭,已是難以遮掩的老態龍鐘。

    其禦座前的地上,滿是扔落的東西。

    一眼過後他即轉過了頭,走下殿前臺階,回味著方才殿內情形。

    早在入殿之前,便有內侍在門邊提醒:聖人暫時不聽任何與藩王封地有關的上奏,請大都護切莫觸犯天顏。

    一句話,便知是聖人事先的安排。

    他在殿中述職,也聽聖人過問了有關遇刺的事,甚至問了占兒如何,原先他在心中擬好有關李硯的話,卻終是半個字未能提及。

    聖人始終穩如泰山,直到聽他稟報到突厥軍中出現了陌刀,才勃然大怒,甚至當場掃了面前桌案上的東西,以至於香爐奏章都落了一地,隨即便下令他徹查到底。

    伏廷對他這樣的反應並不意外,據說當初聖人年輕時曾在邊疆遭受過突厥襲擊,此後便十分痛恨突厥,後來對他這個能抗擊突厥的臣子也出奇的重視。

    這一番面聖不過兩刻的功夫,最後,要離去前,聖人忽而問了他一句:卿久未入朝,可有相熟的臣子走動?

    伏廷答:泛泛之交,都不至於相熟。

    唯一熟悉的,不過一介懸著吊著的世子,彼此心知肚明。

    聖人擺手,結束了這次短暫的召見。

    伏廷再三回味了那句話,覺得自己先前所想沒錯,朝中局勢的確變了,或許這才是如今李硯處境的直接緣由。

    一路往外,過了兩道宮門,已至外宮,羅小義正站在宮墻下,與先前為他們入宮引路的一個小內侍正有說有笑的。

    他過去時,內侍正好離開了,臨走時往袖口裏塞著什麼。

    是羅小義給的錢。

    伏廷一手牽了馬,往外走。

    過了這一段,是禁軍守衛的外宮大門,直至出了宮外,他才低聲問:“問出什麼了?”

    羅小義牽著自己的馬,湊近來低語:“也不知是不是個有用的事,據說聖人近來忽而疏遠了邕王,邕王為表上進還將兒子打發出去遊學了,但聖人對他避而不見,用那內侍的話說,甚至已有了厭惡之心。”

    “其他藩王呢?”

    羅小義一楞:“三哥怎知還有其他藩王的事,還真聽說有兩個藩王出了事,汴王打獵時墜馬死了,翼王也意外受了重傷,據說傷到了腦袋,這兩個都還未成婚,眼看著便是都絕了後了,委實可惜。”

    伏廷心裏過一遍,都是遠離都城的藩王,與光王府何其相似。

    “還有呢?”

    羅小義道:“還有是我猜的,聽那內侍說漏一句,好似是聖人么子病了,可再要細問就問不出來了。嗨,這些宮裏的都精得很,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嘴巴可嚴了。”

    他是心疼那些錢,好不容易如今有了余錢,可當初的窮勁兒還沒完全緩過來呢,為打聽這些可花了不少疏通。

    伏廷前後連在一起一想,看似沒什麼關聯,卻都是皇族宗室裏的事。

    當今聖人年至花甲,膝下只有三子,早年早逝了一位,還剩下兩個,一長一幼。

    伏廷久在邊疆,這些事都難以深知,卻也聽聞過聖人素來疼愛么子,至今也沒有立儲,便是因為更想傳位於么子。

    如今么子臥病,聖人卻關註藩王,心存防範之意,難道是在為皇位傳承暗中鏟除威脅勢力。

    他想到此處,翻身上馬:“回去。”

    羅小義忙跟上他,嘴一張,想說什麼,看他已打馬往前,只好先閉上。

    後方近衛一並跟上。

    行至長安東市,寬闊齊整的街道旁商鋪林立,大街上人來人往,見者避讓,他們眼前出現了一家魚形商號的店鋪,是賣綾羅綢緞的,斜對角是另一家,是間門庭開闊的質庫。

    伏廷勒住了馬。

    羅小義也早就看到了,方才就想說來著,忍到此時,終於忍不住,上前問:“三哥,你就不過問嫂嫂的事了?”

    伏廷眼睛沒看他:“過問她什麼?”

    羅小義摸一下鼻子,這是他慣有的小動作,明知有些話不該說又偏要說時,就會這樣訕訕然:“你說過問什麼,她是你夫人啊,如今這般局勢待在光州,你定然是知道怎麼回事的吧。”

    “夫人?”伏廷目光收回來,當晚的情形便湧至了眼前,腮邊一動,沈著聲說:“她未必那麼想。”

    那錦囊裏夾在眾多地契間的那一封文書,是她所寫的自罪狀,裏面羅列了她如何欺瞞天家暗中經商的事,要他到無法轉圜時以此為由休了她,再去天家面前告發她,便足以撇清與她的關系,棄車保帥。

    伏廷統領八府十四州以來,從未有過被一個女人牽著鼻子走的時候,這個女人是他的夫人,卻要他劃分得清清楚楚,決裂得明明白白。

    如果走到這步,她還能說斷就斷,就當他如外人一般,那他只能認栽,是她絕情,他無話可說。

    羅小義看看左右,打馬跟著,低低嘆一句:“那就不找嫂嫂了?”

    找?找過了,她若真有心回來,就別說什麼他日。

    伏廷不發一言,馬鞭一甩,疾馳出去。

    光王府裏,棲遲坐在窗前,手裏拿著秋霜剛剛送來眼前的消息。

    消息自長安、洛陽二都網羅,經由商號傳遞送至,是她早就吩咐收集的。

    經商途徑,所知有限,但也好過耳目閉塞。

    她看完,揭了面前香爐,將幾張紙投了進去燒掉。

    看起來暫時風平浪靜,或許天家不會著急動手,越是此時,越不能自亂。

    “其他安排如何?”

    秋霜小聲道:“家主交代的都吩咐下去了,線路、人手,無一處疏漏,一旦……真有對世子不利的時候,便是最差的一步,也足以妥當安排世子撤走。”

    她又問:“阿硯那邊呢?”

    “世子帶著印綬親自去了府營。”

    府營裏駐紮著光王名下的直系兵馬,棲遲覺得李硯能親自去再好不過。

    秋霜恰好稟報:“商隊已走動出去,按家主所說,辦好後會燒去賬冊,暗中聽從吩咐。”

    府營兵馬雖有,但太平中原不似邊疆,兵器已舊,商隊要運的是生鐵。生鐵做冶兵用,朝中歷來禁止私自買賣。

    若有可能,棲遲一輩子也不會碰這種生意,寧願他們一輩子暗中等著吩咐,永遠用不上。

    秋霜稟報完便出去了。

    棲遲獨自坐著,看著窗外綠樹繁花,斜陽熠熠。

    沒了北地的大風凜凜,雪花飛揚,這裏只剩下光州獨有的溫柔,她竟有些不習慣了。

    想到北地時,便及時打斷了,怕收不住。

    過了一會兒,新露來了:“家主,外面有人求見。”

    棲遲正好岔開頭緒,看過去:“何人?”

    “說來只怕要叫家主覺得好笑。”或許是有意讓棲遲心情好些,她還真笑了一下:“當初臯蘭州裏的那個箜篌女罷了,竟還有臉登門拜訪。”

    她一怔,起身說:“請她過來。”

    ……

    庭院裏,露天設席,來人很快被帶到。

    棲遲斂裙端坐席間,看著被帶到面前的女子:“竟然真是你。”

    杜心奴一襲綠緞衫裙,帶著笑向她盈盈見禮:“賤妾也沒料到還有機會與夫人再見。”

    棲遲手擡一下,請她免禮:“你為何會在光州?”

    杜心奴臉上的笑多了絲羞赧,眉眼都是彎的:“實不相瞞,自古葉城一別後,賤妾可再不敢往外走,便在中原各處繼續研習技藝,如今得遇良人,正準備隨其返回長安,擇日嫁做人婦,臨行前無意間在路上得見夫人身邊侍女,認了出來,憶起夫人高貴身份,方想起正有個光王府的娘家在此,便想著莫不是夫人也來了,於是貿然前來拜訪,原來竟叫賤妾猜著了。”

    棲遲聞言笑了一下,誰能想到在這情形下還能再見,還能聽到她身上有這麼個好消息:“那我該道賀了,難為你還能特地來告訴我這件喜事。”

    這世間總算還是有好事發生的不是。

    杜心奴笑了笑:“賤妾螻蟻之人,一些瑣事何敢驚動夫人知曉,不過是他日於邊境離去前,妾曾留過話,待他日譜了新曲要來請夫人品鑒的,這才來了。”

    但似乎,來的不是時候。

    她看了看左右,早已註意到王府上到處都是守著的護衛,只是她有眼力見,只當沒看見,但也尋思著是否不該再繼續打擾。

    剛想著就此開口告辭好了,卻聽棲遲說:“再好不過,我也很想聽一聽,畢竟機會難得。”

    杜心奴不禁一楞,看她坐在那裏容光一如往常的嬌媚動人,要說有何不同,大約也就是眉宇間有些郁郁,卻不知為何說的話卻有種恐無他日之感。

    不過也只是心中胡亂揣測罷了,當即又堆了笑出來稱是。

    新露安排,著人將她那架精致的鳳首箜篌搬了過來。

    杜心奴斂衣在對面跪坐,朝棲遲略一低頭施禮,而後擡手起勢。

    輕輕的樂音流淌,恍若回到了當初的臯蘭州中。

    棲遲不知這恬淡時光還剩多少,只這一刻,也是好的。

    樂聲是演奏人的心聲,她聽著那空靈的樂音,起手紛紛揚揚如水滴落溪,如人點滴情緒,如女人悄然回眸;中途流暢回旋,如情緒奔濃,如酒入喉,如相思在心頭;婉轉時如低訴,高昂時如爭鳴;平緩時甜蜜,急促時揪心……

    她似認真聽了,思緒卻完全偏離了。

    連日來終日忙碌,刻意不去想,此時當這些情緒湧出來時,腦中所想就只剩下了那一人。

    他用劍挑起她的下巴;冷硬地不肯接受她的錢,也毫不猶豫地為她出頭賽過馬;在湖邊狠狠地親過她,也曾斷然拒絕過她;將她扛回去時說過要讓她將瀚海府當成自己的家;古葉城外為她中過箭,也在戰時為她動過八方令……

    最後這些一幕幕都淡去了,只剩下那晚他質問的臉,月色裏拖著的一道長影——

    你不是想要這兒嗎?我伏廷一身鐵骨,唯有這顆心不值一提,你想要,來拿啊!

    你我到底誰才是石頭?這麼久了,我都還沒有將你焐熱。

    你我連占兒都有了,你到底把我當什麼?

    ……

    箜篌音停了,杜心奴收手,垂眉低笑道:“夫人乃賤妾知音,想必也聽出來了,此曲是為心愛之人所作,不知夫人聽後有何感觸?”

    說著擡起頭,卻是一楞:“夫人這是怎麼了?”

    棲遲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恍若入了神一般,眼神定在了一處。

    她怔怔地擡起手,摸過眼下,指尖微濕。

    “我這是怎麼了?”

    當初在臯蘭州裏為了他打發了眼前的杜心奴,還恍在昨日,還曾揚言要在他身上收回回報。

    不就是奔著倚靠他去的嗎?不就是希望能在最壞的時候靠他庇護,靠他支撐的嗎?

    為何真到了這時候,卻反而將他推開了?

    她將他當什麼?

    不是初心未改,一直未變嗎?

    如今已經徹徹底底得到他心了不是嗎?她又是在幹什麼?

    她僵坐著,盯著指尖,低聲喃喃:“這已違背我的初衷了不是麼……”

    “夫人?”杜心奴沒聽清,小心翼翼地又喚一聲,錯愕地看著她,若非怕冒犯,已然要開口詢問了。

    棲遲回了神,收斂神色,緩緩站起來:“請在此少坐片刻。”

    杜心奴看著她離席而去,不明就裏,只能坐在原處。

    棲遲走開不遠,在園中淺池邊站定,從袖中取出那只錦囊,抽出了那份文書。

    展開看了一眼,已記不清寫下時是何種心情。

    一步步走到今日,以為自己一直是清醒透徹的,原來被他那般質問過後不是故意不去想,是不敢細想。

    棲遲看著池面上自己微白的臉,忽而動手,一頁一頁撕了文書,扔入水中。

    遊魚一湧而上,又隨著紙屑紛揚潛入水底。

    她轉頭,又回了庭院中。

    杜心奴立即起身相迎:“夫人。”

    棲遲問:“你方才說,你就要去長安了是嗎?”

    “正是。”

    她輕輕點頭:“正好,我想請你替我帶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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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3:12 |只看該作者
第84章

    長安行館中,伏廷正在住處坐著, 手裏拿著一份剛送到的北地奏報。

    剛看完奏報上的軍務, 羅小義推門走了進來。

    “三哥, 都安排好了。”說著壓低聲音:“都中再有新消息就會及時送過來的。”

    “嗯。”伏廷放下奏報:“準備動身。”

    聖人古怪, 結束覲見後便再無其他動作,也無安排,他也是時候離開長安了。

    只是離開前特地布了眼線,留心著都中新的動靜。

    羅小義擡腳出門前, 猶豫著問了句:“那咱們就直接回北地了?”

    伏廷掃了他一眼。

    光是一言不發,就叫羅小義覺得好似自己多嘴了似的,咧著嘴幹笑。

    忽的兩只小手冒出來, 軟軟地抱住了伏廷的腿。

    他偏頭一看,是占兒。

    小家夥穿著雪白的衣袍, 小臉粉白圓潤,近來到了忍不住想站的時候, 經常抱著他的腿做支撐就冷不丁站起來了,口中還咿呀個不停。

    羅小義見狀,趁機溜出門去了。

    伏廷看著占兒抱著自己的腿不放,也就不動, 穩穩地撐著他。

    占兒抱著他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不穩, 小臉趴在他膝頭自顧自地玩。

    伏廷看著他這幅模樣,想起棲遲,這一幕沒能叫她看見了。

    缺了她, 這些時日以來,占兒倒是與他親近了許多。

    只一會兒工夫,羅小義忽而又回來了。

    “三哥,外面來了個人要見你。”

    伏廷問:“什麼人?”

    羅小義表情有些微妙:“就是當初那個箜篌女。”

    畢竟當初在臯蘭州裏是奉迎過他的,忽然跑來這地方求見,叫羅小義不多想都不行。

    伏廷現在倒是對這個人有印象了,那是因為當初在古葉城裏她曾出面保過棲遲名節,特地被棲遲提起過好幾次。

    “她來做什麼?”

    “早被近衛盤問過了,並不肯說,說是要當面見到大都護再說。”

    伏廷念及她曾經作為,點了頭。

    羅小義朝外吩咐一聲。

    不多時,兩名近衛推開門,杜心奴走了進來。

    她的身後還跟著個水青布衫的年輕男子,幫她擡著箜篌進來的,放下後與她交換了個眼色,躬身朝伏廷見了禮便退出去了。

    門合上,杜心奴斂衣下拜,向伏廷見了禮:“賤妾聽聞大都護如今身側空虛,特來拜會,不知大都護如今身邊可缺人近身侍候,若蒙不棄,賤妾願盡心盡力。”

    伏廷冷眼看去:“若是因此而來,你可以走了。”

    羅小義在旁咳了一聲,心想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三哥正不悅著呢。

    杜心奴卻是忍了笑,悄悄瞄一眼伏廷,見他一身軍服,生人勿近的架勢,又看了眼他腿邊緊挨著的孩子,暗暗想也真夠不易的,難怪夫人會暗自落淚,光是瞧著這麼一個可愛的孩子也舍不得呀。

    她不敢再玩笑了,垂首道:“賤妾失禮,大都護莫怪,其實今日賤妾是奉夫人命令來的。”

    伏廷眼頓時掃向她。

    羅小義聽了不禁瞄了瞄他,見他不說話,機靈地問了句:“夫人叫你來做什麼了?”

    “夫人叫我來送信。”

    伏廷依舊默不作聲,聽到信臉色沈了。

    杜心奴察言觀色,嘆道:“說倘若大都護對她有氣,不願展讀,便由賤妾代勞,不過夫人也說了,她不願別人多喚大都護名字,最好還是由大都護本人來讀。”

    說罷自腰間取出封信來,便要撕口。

    伏廷說:“放下。”

    杜心奴受到威懾,忙福身施禮,將信函放下,看一眼他神色。

    羅小義擺手,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杜心奴卻又笑了一下:“大都護見諒,夫人花了錢的,要賤妾為她在大都護跟前獻上一曲,以表心意,賤妾收了錢,得把曲子給彈了才能走。”

    羅小義撓撓頭,心說他嫂嫂這是做什麼,他三哥哪裏是個愛聽曲的人啊。

    杜心奴卻已坐去箜篌後,洋洋灑灑地就彈奏了起來。

    占兒站累了,就挨著伏廷的腿坐在了軟墊上,伸著脖子,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聲音的來源。

    伏廷緊抿著唇,只不動聲色地聽著。

    樂聲悠揚,倒好似這屋中此時正在享樂一般。

    一曲終,杜心奴擡頭道:“此曲喚作鳳求凰,以表夫人愛慕之情。”

    伏廷眼一掀,看了過去。

    羅小義已在旁暗暗稱奇,悄悄看他一眼,心說嫂嫂竟然是表愛意來了。

    杜心奴起身:“夫人交代賤妾已辦到,還請大都護盡快看信。”

    說罷告退出門。

    伏廷看一眼羅小義:“先出去。”

    羅小義被他一眼看清醒了,將占兒抱起來,也出了門。

    伏廷看了眼那封信,拿了起來。

    信在他手中展開,起首一句“夫君”,後面都是尋常問候,可有添減衣裳,可有吃飽睡好,占兒可有病著凍著,一路是否都平安。

    他剛沈了眉,翻過下面一張,卻見稱呼換作了“三郎”——

    她知道他一定知曉李硯的事了,她以北地商鋪地契托付,倘若最終確實走到要從天家手底下討命的地步,只期望他將她在北地經營的商事劃出去,那裏以後依然可以為北地民生經營。而文書裏暴露了她定好的中原商鋪,可作為一道保全他和占兒聲名的證據。

    他是功臣,是北地的支柱,帝王倚重,百姓仰望,六軍傍身,只要大義滅親,不會有性命之憂。

    然而她所思所想皆是一己之心,以為北地不可無大都護,卻獨獨罔顧了他心意;以為占兒不能沒有父親,卻罔顧了占兒也不能沒有母親……

    他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如何能做出這種滅妻之舉。

    是她一葉障目,不見本心。

    ……

    “你以性命相護,我卻輕言別離……”

    “先前從未憶起;憶起後,再未斷絕……”

    “你問我把你當什麼?”

    “我當你為何,當如你待我。”

    信至末尾,卻是斜著添上去的一段,大約是後來加上的,字跡也有些微的潦草——

    “白日忽夢一人,看似熟悉,走近卻又不是,自別後,眼中所見者之眾,眾人中卻無人是你。自然不是,那豈會是你……“

    “三郎,我金刀鐵馬的伏三郎。”

    伏廷擡頭,喉間一滑,

    棲遲立在窗前,默默思索著長安的情形。

    也不知杜心奴的信有沒有帶到,也不知他看過後是何等心情。

    余光裏有誰正快步朝這裏走來,她朝窗外看了一眼,來的是李硯,他一手拎著衣擺,朝她這裏走得很急。

    棲遲見狀一驚,還以為是出什麼事了,可分明暫時都中並未傳來其他消息。

    轉身走去門口,李硯已到了,一見到她就說:“姑姑,我剛接到府兵來報的消息,聽說淮南道官驛裏來了人快馬吩咐迎客,要迎的是安北大都護。”

    棲遲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姑父就要到那官驛了。”

    她心口猛地一跳,腳下已自發自覺地出了門。

    剛開口喚了聲“來人”,李硯已道:“護衛和馬匹都備好了,姑姑快去吧!”

    棲遲看他一眼,匆匆往王府大門走去,連披風也來不及拿。

    幾十護衛守在門外,馬背上懸著棲遲的帷帽,棲遲上了馬,戴好帷帽,第一個沖了出去。

    出城後,往官驛而去,棲遲於這附近長大,路線熟悉,一路上挑揀近道,節省時間。

    趕得太急,以至於未能細想李硯說的是他要到了,卻是還沒到的。

    入了官驛中,尚且院落空曠,館舍屋空,只有裏面的官員和差役在忙碌著準備。

    棲遲下了馬,才發覺自己心口還在砰砰的急跳,是馬騎地太快了。

    她交握著兩只手,在院中緩緩踱了幾步,隔著帷帽的垂紗,時不時看向外面。

    好幾次後,聽見了外面馬蹄奔來的聲音。

    她立即走向院門,一手掀開帽紗,看著由遠及近馳來的人,直到對方一直騎著馬到了官驛院前,下了馬朝她搭手見禮:“縣主。”

    棲遲臉上神情漸漸斂去:“崔世子。”

    怎麼也沒想到在這裏會等到崔明度。

    ……

    官驛內,官員來設了座,奉了茶。

    棲遲坐在桌旁,頭上帷帽一直沒摘下,坐在崔明度對面。

    “縣主近來如何?”他手裏握著茶盞,看著她,似想透過帽紗看到她神情:“自那之後,我一直掛念縣主安危,近來才得知你近來一直居於光州,才趕了過來。”

    棲遲不明白他為何會走這趟,眼下分明與她劃清界限才是最明智的,口中說:“我很好,世子沒必要掛念,那日後,你已不必再心存愧疚。”

    崔明度看看她,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我已是河洛侯了。”

    棲遲朝他身上瞥了一眼,此時才留心到他一身服白。

    她不知是該勸他節哀,還是該恭賀他終於能自己做主,一個字也沒說。

    崔明度溫聲道:“家父臨終前為我定下了婚事,以後自然是再難有如此見面機會了。”

    棲遲心說這樣也好,他們本就不適合再見,起身說:“既然如此,河洛侯保重。”

    她走出了門。

    崔明度沒料到她竟只說了這麼一句,腳動了動,起身跟了上去。

    棲遲走到院中,回頭看到他,退了一步,刻意拉開了些距離:“人多眼雜,你該離去了。”

    崔明度道:“不必擔心,我既能前來,自然早就做好了安排。”

    她不想再說,也無話可說,卻見他似還有話說的模樣,轉頭往外又走一步,眼睛掃到院門,耳中霍然一生馬嘶,倏然停步。

    崔明度也朝那裏看了一眼。

    伏廷剛剛勒住馬,眼睛盯著她,又掃一眼她身後的崔明度,利落地下了馬,軍服一拂,換了只手拿馬鞭,朝她這裏走來。

    身後的院門口,是陸續跟來的大隊人馬。

    棲遲連忙迎了上去。

    伏廷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腕,拉著她腳步不停,徑自越過崔明度就入了館舍,仿佛當這裏沒有別人。

    棲遲跟著他的腳步,走得很快,被他拉著一路轉過回廊。

    他順手推開間房,帶著她走了進去。

    棲遲立時摘了帷帽扔在一旁,一回身握住了他抓自己的手:“我不過是剛巧遇上他,來這裏只是為了見你的。”

    伏廷低頭看著她:“我不管別人,只問你,還是不是我伏廷的女人?”

    棲遲點一下頭,如覺不夠,又重重點兩下:“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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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3:27 |只看該作者
第85章

    伏廷眼神緩和了,看著她臉, 發覺她下頜又尖了許多。

    棲遲迎著他目光, 忽的一墊腳, 就將他抱住了。

    他手中馬鞭一扔, 手臂頓時收緊,箍著她的腰按向自己,狠狠吻下去。

    兩個人抱得密不可分,急促地喘息, 伏廷手往她衣襟裏伸,棲遲扯著他的衣領。他含著她的唇,一只手去托她的下巴, 吻到了她的脖子上,忽的停了一下, 看著她頸上。

    棲遲衣襟微敞,輕喘著在他面前昂著脖子, 露出頸上掛著的一條鏈子。

    那鏈子上還懸著個繪了彩的小圓球,被特制的網紗兜著,就貼在她喉嚨下。

    是當初在臯蘭州裏,他送給她的那枚珠球。

    棲遲攬著他脖子, 看著他臉,低聲問:“如何, 這樣戴不好看麼?”

    伏廷不知她什麼時候叫人做的,又是什麼時候戴上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東西罷了, 甚至絲毫不值錢。他眼神凝在那裏,喉結滑動,說:“好看。”

    棲遲一手貼在他臉頰上,摸了摸:“你瘦了。”

    他幹澀地咧了咧嘴,心裏不是滋味:“你自己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垂了眼,又擡起,抱著他,臉貼在他胸口。

    片刻,裙擺被輕輕拉扯了一下,棲遲低頭,看見一只小手拽著她的衣裙,接著又是一只,小小的人影揪著她的衣擺借著使勁兒,從原本爬著,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她怔怔地看著,一把將他抱了起來。

    房門露著道縫,羅小義的身影閃了一下,聲音傳過來:“我剛到的,什麼也沒瞧見,三哥嫂嫂繼續。”

    伏廷彎腰拾起馬鞭,照著門甩了一下,他身影頓時一下溜得沒了影。

    棲遲抱著占兒,擁得緊緊的。

    占兒完全沒認生,扒拉著抱住她脖子,歡欣鼓舞地在她懷裏咿咿啊啊地哼著。

    她聽著想笑,卻又眼中酸澀。

    伏廷看著母子倆,又看見她神情,有心打岔,問了句:“你怎會叫箜篌女去傳信?”

    棲遲低聲說:“怕你在長安被盯著,她以樂人身份去走動,怎樣都不會惹人懷疑。”

    然而此時才算看清,杜心奴的出現不過就是給了她一個理由罷了,她分明就是想著他們,無論如何也割舍不掉的。

    伏廷看得出來,她如今對聖人防範得緊。

    ……

    羅小義又晃到這間房門外來時,正好看見伏廷和棲遲一前一後地從裏面出來,占兒仍被棲遲抱在懷裏。

    他遠遠的先喚了聲嫂嫂,帶著笑臉過來跟伏廷道:“三哥還沒下令呢,可以叫他們落腳了吧?”

    別人都還在等命令,只有他仗著親近才帶著占兒先過來的。

    伏廷忽然說:“不在這裏落腳了。”

    他一楞:“那去哪兒?”

    “光王府。”

    羅小義看一眼嫂嫂,明白了,轉頭出去吩咐其他人。

    棲遲朝他看了過來。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麼,朝前院瞥一眼:“他還能來,便也說明眼下沒到那種時候,不必擔心。”

    她眼珠動了一下:“嗯。”

    伏廷想了想,心裏有數,壓著聲問:“你是不是以為先前就要出事了?”

    棲遲說:“我本以為他將你召入長安後就會下手了。”

    所以才會以最快的速度做了應對。然而就算去北地捏造罪行不成,也該有人潛入光州才是,可這段時日,又好似突然平靜了下來。只是不知是真平靜還是暗潮洶湧。

    應當是與朝中局勢有關。局勢不明,殿上的聖人也很古怪,但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

    伏廷看一眼左右:“你記著,真出了事我不會把你推出去頂罪,你自己也別想把自己推出去。”

    棲遲動了動唇,終是點了點頭。

    羅小義又往這兒來了,遙遙揮一下手,意思是可以動身了。

    伏廷看見,將占兒從她懷裏接了過去:“走吧,既然到了這裏,我本也該去祭拜一下光王。”

    棲遲沈默一瞬,說:“正好,有件事要告訴你。”

    伏廷看著她:“什麼?”

    “有關我哥哥的死。”

    他眼一凝,聽出了話裏不同尋常的意味。

    棲遲也覺得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還是路上說吧。”

    ……

    崔明度還站在院中,剛剛有個差役來問他是否要在此處落腳,被他打發走了,剛轉過頭,就見伏廷一手抱著孩子,從館舍中大步走了出來,行走間軍服衣擺翻飛,身形凜凜。

    路過時,隔了幾步遠,二人對視。

    但詭異的,誰也沒有見禮。

    伏廷上下打量他兩眼,忽而說:“如今是不是該稱一聲河洛侯了?”

    崔明度這才搭手:“大都護客氣。”

    伏廷點頭:“告辭。”

    崔明度稍稍一楞,就見他已往前直接出了院門,回過頭,棲遲跟在後面。

    她頭上又戴上了帷帽,高腰襦裙收著纖細的腰肢,在他看來,短短一段時日清減不少。

    崔明度腳下走動,邁出半步即停:“縣主可有因我而受大都護誤會?”

    棲遲收住腳步,隔著帽紗看他一眼:“河洛侯不必多慮,我們畢竟是夫妻。”

    崔明度看一眼伏廷離去的院門,又看她一眼,雖未說什麼,但顯然是因剛才伏廷的舉動才會有此懷疑。

    棲遲沒有直言伏廷根本不在意他的出現,仔細一想,他畢竟是聖人身邊的紅人,又何須與他解釋太多彼此夫妻情分如何。

    於是什麼也沒說,越過他走了。

    崔明度看著她走出院去,臉上忽然笑了一下,滿是自嘲無奈。

    他成為河洛侯後居然會想著來見她一面,分明什麼也不能說,來了又有什麼意義?如今看來,倒像是見了他們夫妻。

    在這地方不倫不類地站到現在,再送著他們夫妻離去,未免像個笑話。

    暮色籠罩時,李硯在光王府裏收到了棲遲返回的消息。

    他趕去門口迎接,一下見到的全是熟面孔,既驚又喜:“姑父,小義叔!”

    伏廷臂彎裏抱著占兒,沖他點頭,掃了一圈四下,又看了眼身旁跟著的棲遲。

    上一次來這裏,還是他們成婚的時候。

    羅小義已在旁感慨起來了:“我還是第一回來這兒呢,果真是氣派的,以後……”剛想說以後你小子繼承了這裏可風光了,便想起此時不是說這些的時候,他生生扭轉了話題:“以後怕是難得來一回,先帶我轉轉再說。”

    李硯笑了笑,方才他語氣裏的轉變,不是聽不出來。

    ……

    王府裏忙忙碌碌,為了迎接安北大都護這位久違的姑爺。

    飯後,李硯抱上占兒,真領著羅小義去轉悠了。

    伏廷從祠堂裏祭拜了光王出來,找到在園中坐著的棲遲。

    她坐在一棵月桂樹下的石凳上,半身斜倚一旁石桌,被昏沈的暮色包容,眼神不知飄去了何處,出了神地望著遠處。

    伏廷霎時間就明白了那日她失魂落魄的緣由。

    當時怎麼也沒想到還有這一件往事。

    他走過去,她便回了神,目光轉到他身上,又落到他手上。

    “為何要帶著劍?”

    伏廷手裏提著自己的佩劍,她竟沒註意他是帶著這個進去祭拜的。

    他將劍放在石桌上:“這柄劍其實是光王送的。”

    棲遲一怔:“什麼?”

    他說:“成婚時的事了。”

    成婚當日,光王差遣了王府管事給他送來了這柄劍,帶話說:我王府人丁雕零,只這一個胞妹相護扶持至今,君雖生於毫微卻是奮力搏出之英豪,當不是那等無節小人,今贈以寶劍,以借故劍情深之意,望君珍視舍妹,永不相棄。

    伏廷得劍後便聽聞光王已至彌留,趕去時只見到了他最後也是唯一的一面,以及在他榻前垂淚的棲遲……

    其實他平常用的最多的其實是刀,這柄劍到他手上後,只因長度得宜,制材鋒利,才開始也帶在身邊使用。

    用得多了,沾了不少血,就用慣了手,偶爾想起這件往事,卻也無從提起,怕勾起她傷懷。

    棲遲怔忪地坐著:“哥哥從未說過。”

    也或許是來不及說了。原來即使在臨終之前,他也記掛著她的終身。

    伏廷說:“這是他與我交代的話,自然不會與你說。”

    男人之間說話都是直接的,不會拐彎抹角,給他一個武人送一柄兵器,即便不用也會時常看見,如同一個提醒。

    光王不可謂不用心。

    他看了看她臉上神情,和她那雙已然潮濕的眼:“早知我就不說了。”

    說完一手拿了劍,一手把她拽起來。

    棲遲手腕被他握著,跟著他一同走出去,才忍住了思緒,在這王府裏,忽就想起了當初與他成婚時的場景。

    當年行禮時他也是這樣走在她身側,她面前遮著扇子,不好肆意張望,只能低頭瞥見他一截衣擺,始終未能看清他模樣。

    府中隨處可見護衛,未免有些引人註目。

    伏廷知道她向來面皮薄,走了沒多遠便松開了手。

    棲遲默不作聲,待走上回廊,默默重新將手伸了出去。

    伏廷手上一涼,察覺她的手主動碰了上來,看了過去,她眼勾著他,手指一根一根撥著他的手指,握住。

    他眼神便與她纏上了。

    新露和秋霜剛從房裏點了燈出來,一左一右立在門口,遠遠見到二人相攜而來,屈身見禮。再見到伏廷,皆是暗自替家主高興的,不便打擾就退去了。

    伏廷進了門,將門一合,手中劍在門背上一靠,抵住了門,另一只手腕上一轉,就將棲遲的手給反握了。

    她攀著他的肩,伸出根手指,指了指門說:“你還記得這外面是什麼地方麼?”

    伏廷問:“什麼地方?”

    “當初你我洞房的青廬帳就在那裏。”

    他不禁也朝門看了一眼。

    棲遲墊腳,在他耳邊低語——

    親我,三郎。

    伏廷一轉頭就湊了上去。

    棲遲抱著他的腰,手貼著,往裏伸進去。

    伏廷渾身繃著,弦一般的拉緊,她主動起來會要了他的命。

    衣裳落了一地,他們近乎急切地到了床邊。

    棲遲放肆的手觸過一片緊實,被他絞去身後。

    她想騰出只手去拿了發上的釵飾,好不容易抽出只手來,剛擡起來便咬住了唇,如何也握不準發上的釵,發絲卻已被自後而來的狠力撞散,搭在了她肩頭,一晃一晃。

    ……

    入夜時外面落了雨,淅淅瀝瀝地砸在窗棱上。

    伏廷坐起,看見棲遲披著他的軍服,赤著腳坐在床頭燈火裏,露著一截雪白的手臂,在翻著手裏的一本冊子。

    留意到他眼神,她合上冊子說:“隨便看看。”

    伏廷知道她分明是將他的話聽進去了,一定是在想其他對策。

    “等有確切消息送來再說。”

    她點點頭,將冊子放下了。

    伏廷順手扯了她身上的軍服,她臉轉過來,臉上微微的紅,襯著身上的雪白。

    他看著,又一次伸出了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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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雨過天晴。

    伏廷難得有睡晚的時候,起身披了衣裳, 下了床, 沒在房裏看到棲遲。

    床上亂糟糟的, 他看了一眼, 擡手按了按後頸,心裏回味的都是一整晚棲遲在他身下的柔情,自顧自地一笑,將軍服穿戴整齊了。

    桌上堆著厚厚的一沓賬本。

    他去洗漱時, 隨手翻了上面的一本看了看,入眼卻是一筆多年前的賬目了,上面詳細列了商鋪的分管與紅利, 出賬皆是大手筆,仔細算算, 那時候她也不過才十七八歲。

    伏廷將冊子合起來,打量了一番這摞的厚厚的高度, 如此家業,叫他無端想起了她戴著的那個微不足道的珠球。

    仔細想想,他還沒送過什麼像樣的東西給她,以往是將全部身家都投在北地上了, 無暇想也無力想起這個,如今再想想, 欠她的債都還沒給。

    欠她挺多的。跟著他,她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

    伏廷收住念頭,出了門。

    ……

    王府後花園裏懸了一架秋千, 棲遲抱著占兒坐在上面輕輕地蕩。

    占兒樂壞了,坐在她膝頭,只要一晃就咯咯咯地笑個不停,惹得後面在推的新露和秋霜也跟著笑起來。

    “我發現了,小郎君真是喜動,只要是動的時候他便高興,將來不會和大都護一樣是個練家子吧?”新露邊笑邊說。

    秋霜道:“你怎麼就知道,將來他不是和家主一樣身纏萬貫的豪士呢?”

    棲遲聽著笑了笑,看了眼懷裏的小家夥。

    其實將來如何哪裏重要,如今情境,只要能陪著他安然長大已經是萬幸了。

    身後的兩人笑著笑著,忽的沒了聲。

    棲遲想得入了神,開始還未察覺,忽然感覺到秋千蕩的高了些,吃了一驚,抱緊占兒,手去撈繩子,倏地蕩回去,被一雙手臂穩穩地接住了,扣在她腰上的手指修長有力,也一並攬住了占兒。

    一回頭,伏廷就在後面站著,漆黑的眼正看著她。

    新露和秋霜早已不知退去何處了。

    她松口氣:“險些被你嚇了一跳。”

    伏廷笑了下:“擔心我接不住你不成?”

    “你又沒玩過這個,若是拿行軍打仗的力氣用出來可怎麼辦?”棲遲故意說。

    他握著繩子,扶地穩穩的:“那你不妨試試。”

    占兒已經又笑起來,只要繩索一動他就興奮。

    伏廷當真又推了幾下,棲遲抱著占兒每次晃出去,回來都被他牢牢接著。

    她被晃了幾下,心跳不免加快,停住後,聽見他在身後低低地說:“放心了?有我在怕什麼。”

    棲遲心跳仿若因這句話更快了,回頭看他一眼,莫名覺得自己也成了個被人寵著的孩子似的。

    伏廷沒再推下去,因為瞧見羅小義往這頭來了。

    “三哥,你等的消息送到了。”他在遠處一眼看見站著的伏廷,邊走邊說,到了跟前才留意原來嫂嫂帶著孩子在這兒坐著,怪不得會在這裏見到他三哥了。

    棲遲聞言便朝他看了過去,站起身,喚了聲新露。

    新露自遠處過來,從她懷裏將占兒抱走了。

    伏廷看見,便對走近的羅小義道:“直接說吧。”

    羅小義便沒回避棲遲,放低聲說道:“有風聲說聖人近來有意立儲,要立的正是那么子,大概待其病一好便要下旨了。”

    伏廷安插的眼線都是他所帶精銳中的斥候,以他們的能力,消息應該不會有錯。

    “還有什麼?”

    “又有個藩王出了事,還是遠離都城的。”

    伏廷看向棲遲,卻見她蹙了眉,似在思索。

    “可能我之前猜對了,”他說:“這個消息,加上先前聽說聖人疏遠了邕王,又暗中除去其他藩王,看來是有心收攏皇權,傳給儲君了。”

    而且還收得很急。

    棲遲是在思索這其中關聯,擡頭說:“就算如此,又何須如此陣仗,如此時機?”

    不僅急切,還不擇手段,且要立儲還是趕在皇子病中,怎麼看,這都不是個合適的立儲時機。

    以往有那麼多時候,為何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來做這些?

    伏廷想了想,說:“或許是不得不做,比如,有勢力威脅到了皇位繼承。”

    棲遲不禁想冷笑:“難道阿硯還能威脅到他的帝位不成。”

    說到此處,不禁看住了他,因為倘若聖人有這想法,也只可能是因為如今的北地實力大增,而不是因為光州。

    伏廷看見她眼神,便知她意思。

    臣握重兵,君必忌憚,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沒什麼好奇怪的,這天下六大都護府,哪一個不被聖人忌憚。

    他一個軍人,只知保家衛國,行的端坐的正,聖人又能如何。

    羅小義在旁聽著他們二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琢磨了個大概,插了句嘴:“這消息可對世子的事有用?”

    伏廷說:“也許是個機會。”

    聽到他的話,棲遲心思便收攏起來,心底那絲剛被帝王勾出來的寒意終是壓了下去,看著他。

    聖人既有廢長立幼之心,必然會遭至朝臣反對,他要應對,便難以顧及其他,如此想來,眼下的安寧確實是個機會。

    “可要想讓阿硯安全,除非是能讓聖人自己放棄動他的心思。”

    伏廷自然明白,當機立斷道:“無論如何,得先讓他回北地,就算真有難,也可以最快的速度出境。”

    話音剛落,就見棲遲朝著他的臉有些了變化,低語道:“我原本給他安排的退路,是特地避開了北地的。”

    伏廷抿了唇,毫不意外,她原本既然想讓他和占兒置身事外,自然是會繞開北地,免得聖人追究起來拖累了北地了。

    他看一眼羅小義:“去看看李硯在哪兒。”

    羅小義知道他是想單獨與嫂嫂說話,識趣地叫人去了。

    見他走遠,伏廷才回頭說:“你可知你那般作為,是把自己當做了什麼什麼?”

    棲遲問:“什麼?”

    “商人。”他說。

    在他看來,商人圖的是最大之利,保全了他們幾個,的確是最大的利益,可不就是把自己當商人。

    “但如今不是在買賣場上。”

    棲遲一怔,咬了下唇,軟聲說:“嗯,是我錯了。”

    伏廷盯著她,沒話說了。

    她這人歷來認錯幹脆,一旦覺得自己錯了便毫不拖泥帶水,連理由也不會為自己找一個,就這麼由著他這般說了。

    棲遲眼又看過來,瞄了瞄他,似嘆似笑:“若我還當自己商人,那你便是我做的最成功的一筆買賣了。”

    伏廷目中一沈:“你這是好話還是壞話?”

    “都不是,”她臉朝著他,輕聲說:“這是情話。”

    他身頓一下,看著她立在身前,一只手搭在了秋千繩索上,眼落在他身上。

    臉依舊是有些紅的,但這句話說得自然而然,每個字都砸到了他心裏。

    伏廷抹了下嘴:“下次別在這種時候說。”

    “為何?”她眉頭輕輕一挑,心想還不是你自己挑起來的。

    “怕沒法和你好好說正事了。”他心說再多半個字,恐怕都沒法說下去了。

    ……

    李硯過來時,就見姑姑和姑父相對站在秋千旁,離得很近,幾乎靠在一起,小聲地交談著,若非聽見內容,這模樣簡直說不出的親昵。

    棲遲說:“你先前說邕王被疏遠了?”

    伏廷回:“沒錯。”

    她接話說:“那為何不用他一下。”

    “你想如何?”

    “我想……”棲遲的聲音仍是低低軟軟的,卻透出一股涼意:“我想反刺一刀,哪怕不疼,也要叫他躲一下才好。”

    李硯聽得一驚,棲遲已經看到他,招了下手:“來的正好,正要與你商議。”

    他正色,走了過去。

    伏廷開口就問:“你敢不敢悄悄潛回北地?”

    李硯一楞:“姑父說什麼?”

    “悄悄潛回北地,離開光州。”

    他皺了皺眉:“可我要在此待命,一旦被發現,豈不是正好落了聖人想要的罪名?”

    “理由我已為你想好,雖無法保你長久無恙,但短期內不會有事。”

    李硯見姑父說得如此篤定,不禁看向棲遲。

    她神色如常:“這是緩兵之計,也有風險,因此要問過你自己。”

    李硯不知他們討論了多久,皆是為了自己,點了點頭:“敢。”

    他不在乎什麼風險,只要還能有機會在將來為父王雪恨,便都能一試。

    長安城中,各坊之間,不知從何時起,忽而多了一些流言蜚語。

    據說朝中就要變天了,各地藩王頻頻出事,乃是兇兆,皆因朝中要行長幼尊卑顛倒之事的緣故。

    若是毀及天家聲譽的流言,是萬萬不敢有人傳的,但這種消息,不明說卻暗指,朝中到底是指大臣還是天家也很難說,藏頭露尾的反倒顯得更加神秘,很難擋住,很快便塵囂日上。

    宮中含光殿,殿門緊閉,高臺石階下,好幾個大臣肅肅然等在外面,皆是來求見聖人的。

    廢長立幼是大事,又惹了流言蜚語,他們不得不來進言。

    然而等到此刻,也沒有一個大臣被宣進去見。

    反而是殿內傳出了帝王盛怒的聲音。

    大臣們都隱約聽見了,向來喜形不見於色的聖人,竟罵了一句邕王。

    眾人近來都有聽說,好似是說這流言最早是從市井買賣之處流傳開的,追其源頭,卻是從邕王那在外遊學的兒子口中傳出去的。

    據說近來聖人疏遠了邕王,皆推測邕王是失寵之後口不擇言,才對兒子說起這些不能亂道的事來。

    許久,一名小內侍捧著份奏折快步進了殿中。

    “稟大家,安北都護府,伏大都護的奏折。”

    殿門內良久無聲,而後才是扔了奏折的聲響,落地之聲聽來卻有些頹唐。

    伏廷上奏,因與突厥作戰期間,光王世子隨軍出現在前線,且手刃了幾個突厥人,不慎染了突厥瘟疫,在體內潛藏了竟有數月之久,直到他去府上探視方被發現。

    隨奏折附上大夫診斷結果,並聲稱所幸回光王府後從未接觸過外人,眼下只封了光王府,命大夫加緊醫治,外人不得隨意進出。

    羅小義自小道安排人馬送走李硯,返回時在光王府門外看見正在安排兵馬的伏廷,上前低語:“三哥,這可是欺君罔上啊,你就不怕他日事發?”

    伏廷說:“不會事發。”

    除了他們沒人知道那瘟疫情形,中原之人聞之色變,唯恐避之不及。

    若有可能他也不想行欺君罔上之舉,但陰謀當前光明磊落,與蠢沒什麼區別。

    羅小義還是不大放心:“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一旦聖人解決了眼前立儲的困境,或是數月後過問起病情,總要給個結果。”

    伏廷看他一眼,忽而問:“你不奇怪聖人為何突然如此鞏固皇權?”

    “我奇怪有何用,我又不知聖人是如何想的。”羅小義低低道,實在是不敢多說聖人什麼,心裏卻是早已暗自腹誹過多次。

    “既有勢力威脅朝廷,或許與我們之前的事有關。”

    羅小義一楞,看看左右,湊近道:“三哥是說那與突厥勾結的勢力?”

    他頷首:“推測罷了。”

    點到為止,說完便進了府門。

    棲遲剛吩咐秋霜將商隊所購之物暫且壓下,走出房門,正好撞見他迎面走來。

    他換過了軍服,綁著袖口,胡靴緊緊縛在腿上,走到跟前,看著她,轉了一下手裏的馬鞭:“該回去了。”

    在光州無法久待,要做什麼應對都是在北地更為有利。

    棲遲點頭,毫不猶疑地說:“我跟你回去。”

    伏廷看著她:“我以為你要留下做做樣子的。”

    畢竟說起來她侄子眼下正病著。

    “我隨你走,”棲遲說:“以後你在哪裏,我便在哪裏。”

    伏廷看著她心頭如被一擊,大步過來抓了她的手,低聲說:“那就跟緊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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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33:55 |只看該作者
第87章

    自中原入了北地,一路深入, 天轉涼, 風也轉烈。

    一片荒林裏, 李硯身著北地軍士所著的普通胡衣, 混在護送他的人馬當中,默默坐在樹下等待著。

    趕了多日的路,他此刻一身都是塵灰,就連鞋面也快要看不出原本模樣了。

    等到午後, 才見到一行人自遠處而來。

    李硯擡頭看了過去。

    一行皆是胡人,騎著馬挽著弓,有男有女, 很快便到了林子外。

    為首的馬上坐著仆固京,後面跟著孫女仆固辛雲。

    老人家下馬後快步走入林中, 向李硯見禮:“世子久等了,請隨我入部中。”

    他們早已接到大都護暗中遞去的命令, 為免去麻煩,李硯如今不適合在瀚海府露面。仆固部居於邊境,又地處偏僻,正好可以讓他暫時落腳。

    李硯起身, 看了看他道:“還是別叫我世子了。”

    仆固京雖不知詳情,但伏廷是吩咐過的, 稱了聲是,改口道:“請郎君隨我們啟程。”

    李硯跟隨他出了林子。

    上馬時,仆固京見他一語不發, 好端端的一個白凈少年,臉上卻露出無比深沈之色來,便出言寬撫了一句:“郎君不必掛懷,不管是出了什麼事,都會過去的,你想想咱們這北地不是也從困境裏走過來的?”

    仆固辛雲自恃比他大幾歲,也接了句話,少不得要帶著贊揚之心提一句伏廷:“祖父說得對,何況還有大都護在。不是說郎君連突厥兵都面對過了,又能有什麼比戰事更嚴重。”

    李硯只說了句:“走吧。”再無其他。

    曾經他也以為面對過的突厥便是絕境了,如今更大的絕境卻是來自於他們世代效忠的天家,甚至也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

    數日後,瀚海府城外。

    棲遲坐在行駛的車內,剛剛看完了李硯叫人送來的信,知道他已在仆固部安穩落腳,才放了心。

    占兒坐在她懷裏,伸出小手來,從她手裏搶了信去扯著玩兒了。

    窗格簾布被掀開,伏廷看進來,瞄了眼占兒手裏的信,問:“看完了?”

    “嗯。”棲遲低聲說:“雖說是緩兵之計,但還不知朝局會如何變化。”

    伏廷說:“多往好處想。”

    棲遲竟覺得有些好笑了:“你便是這麼安慰人的?”

    他默不作聲地放下了簾布。

    棲遲以為這幾句話便這麼過去了。

    說話時隊伍入了城,穿過大街,熟悉的氣息又回來了。

    這時候她才察覺,瀚海府的點滴原來不知不覺間已在她這裏印得這麼深了。

    馬車忽的一停,簾布又被伏廷揭起,他說:“下來。”

    棲遲一怔,朝外喚了聲秋霜。

    新露細心,被她以“照顧染病的李硯”為由留在光王府了,只有秋霜隨她回了北地。

    待秋霜進來接過了占兒,她低頭出了車中。

    行將日暮,街頭上的人已少了許多,整條街顯得有些空曠。

    伏廷一下馬就在吩咐羅小義,要他馬上安排大夫去光州。

    做戲得做全。羅小義配合無匹,馬上招手喚了兩個人跟著,要親自去醫舍安排,還要叫官署特地派專人送大夫去光州才行。

    待他打著馬離去了,伏廷轉頭看向她,指了一下街邊:“那算不算安慰?”

    棲遲朝那裏看了一眼,那是一間她名下的鋪子,離得尚有幾丈遠,但這城中她的鋪子哪有她不熟悉的,那是專賣精貴物事的。

    她起先還站著在看,接著才回味過來,不可思議地看向他:“你是要送東西給我不成?”

    伏廷嗯一聲,低頭看過來:“怎麼,不算?”

    棲遲是驚訝罷了,心裏回味了一下,想著他這舉動分明與他們先前的話題風馬牛不相及,便猜他可能是早就想著的了。

    “嗯,不算,”她小聲說:“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

    他嘴角一牽,這話也沒錯:“你要換別家也行。”

    “那豈不是便宜了外人。”棲遲說到這裏,心中倒真有些輕松了。

    這麼長一段時日都不大好過,阿硯的安危,哥哥的仇,無一不壓在心裏,現在被這岔一打,難得的都暫時放去腦後了。

    伏廷看著她:“那你想要什麼?”

    在她房裏看到那堆賬冊時,牽連起那個珠球,他就想著是不是該送個像樣的東西給她,現在發現竟成了件難事,以她的財力,大概也沒什麼稀奇精貴的沒見過了。

    棲遲想了想,朝來路看了一眼:“還記得當初在佛寺裏,你我未曾點過的那盞佛燈麼?”

    伏廷回憶了一下:“記得。”

    “我想要你陪我去點上。”棲遲聲音輕的大概只有他一個人能聽見。

    也不清楚怎麼就想到了,寺廟在城外,而他們已經入了城,日頭也已西斜,聽來有些任性而為。

    伏廷看著她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很幹脆地點了頭:“上馬。”

    隊伍先行護送占兒回去,棲遲坐上了伏廷的馬,只有他們兩人走這一趟,來去更方便。

    伏廷握著韁繩,將她擁在身前出城時,眼睛又看見她脖子上掛著的那個珠球,想到她先前那句“還不都是我自己的東西”,忽而記起了當初買這東西的地方也是她的鋪子。

    “這個,你當初是故意的?”

    棲遲輕輕嗯一聲:“叫你發現了。”

    他只覺好笑,難怪賣的那麼便宜。

    ……

    佛寺這時候已經沒了香客,寺中正在做晚課。

    他們下馬入了山門時,仍是住持親自過來作陪,引著他們去了點佛燈的地方。

    佛堂裏燈火跳躍,蓮花型的佛燈簇擁在一處,一盞擠一盞,好似一片燈海。

    棲遲站在那裏瞧見了當初為哥哥點的那盞佛燈,仍好好地擺在當中,轉過頭,住持已經將剛做好的燈奉了過來,請他們自便,退出了佛堂。

    她端在手裏,看了眼上面貼著的字,畢竟是北地之主,他們刻意沒寫名字,只寫了彼此的姓氏,一個伏,一個李,挨在一處。

    目光自那個李字上掃過,她忽的笑了一下,捧著往上放,墊著腳,想放在哥哥的那盞燈旁邊。

    伏廷握住她胳膊,免得下面的燈火撩著她裙擺,手一伸,接了過去,輕而易舉地放了上去,看向她:“笑什麼?”

    她說:“笑我竟然是姓李的。”

    明明是宗室出身,卻早已沒有了宗室該有的尊榮,看見她哥哥的佛燈,便想起了眼下境況,如何能不可笑。

    伏廷知道她在想什麼,聲音低沈沈地在她耳旁說:“你若不姓李,現在就不會與我站在這裏了。”

    棲遲的眼睛從燈上轉到他臉上,對著他的視線,心裏一陣漲漲的發麻,擡手撫了一下鬢邊的發絲,輕輕點頭:“嗯,你說得對。”

    那絲剛冒出來的不甘,被他的話給撫平了。

    從佛堂裏出去時,天就黑下了。

    伏廷在山門外將她抱上馬,翻身上去:“就這樣?”

    是問她還有沒有其他想法了。

    棲遲說:“我忽然想起來的主意罷了,再回想一下,此時阿硯正當病著,你我竟還跑來點佛燈,竟有些傻氣了。”

    “做完了才說傻氣,未免晚了。”

    她笑了笑,故意這麼說的罷了。

    伏廷握韁,策馬出去。

    回到都護府,羅小義已辦完事情來府上復命了。

    眼見棲遲臉上帶笑地往後院去了,他在前廳外問伏廷:“三哥這是特地帶嫂嫂散心去了?”

    伏廷心想也就補了一件當初沒做成的事,算什麼散心。

    “後面還不知會如何,至少叫她好受些。”

    自去了洛陽至今,出了這事,她都多久沒露過笑了。

    羅小義不免也想到光王府的現狀,有些唏噓。

    伏廷忽然說:“你記得讓曹玉林盡快來見我。”

    羅小義還記得他先前說過的話,一下嚴肅起來:“放心吧三哥,阿嬋指不定早帶著消息在等你回來了,我去傳個信。”

    剛轉身要走,伏廷揪著他後領拽回來:“記的賬呢?”

    羅小義想起之前他還要過一回,後來被入都的事一打岔,竟給忘了,如今又提了起來,馬上就去取。

    ……

    棲遲先去看了占兒,他已在乳母那裏睡著了。

    剛回到房中,秋霜從外面快步走了進來,小聲稟報說:“家主,大都護方才親自來問了奴婢您在北地存錢的櫃上,也不知是不是奴婢想錯了,總覺著那是要給您錢的意思。”

    棲遲險些要想偏了,他是非要給自己送些什麼不成?

    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是怎麼回事。

    秋霜退了出去,她出了門,一直走到書房門口,剛好見到羅小義離去的身影。

    伏廷在書房裏站著,一只手在扯著軍服袖口上的束帶,眼睛盯著桌上攤著的一本冊子,察覺到她進來,擡頭看了過來。

    棲遲走去他身側,只瞄了一眼便認了出來,她見過的,那本羅小義記的賬本。

    “這時候你還顧著還我錢?”

    伏廷正是怕後面顧不上才想現在給她,他說:“本就是你應得的,我要是言而無信,還算什麼男人。”

    棲遲看了看他的側臉,桌上點著燈,燈火將他的突出的眉骨描摹出來,鼻梁是高挺的一斜。她垂眼看著他搭在桌沿的手指,說了實話:“其實我從未想過要你拿錢回報,我那時候想要的,本就不是錢。”

    伏廷早就一清二楚,那又如何,她確實在他身上花了錢,他也親口說了要擔著。

    “還說這個做什麼?”

    棲遲靠在桌邊看著他:“這是我欠你的,”她頓了頓,低聲說:“我欠你一句真心話。”

    伏廷眼睛看了過來。

    他手忽而將那本賬本一壓,隨手扔開,抓住了她的手。

    棲遲被他拉到懸地圖的木架前,架頂橫木上就綁著卷起的北地地圖。

    伏廷伸手在上方一扯,地圖垂下,唰一下展在眼前。

    北地廣袤的疆域在眼前一覽無遺,他指了一下:“今後北地八府十四州,凡我伏廷名下所有,皆歸你李棲遲。”

    他轉過頭,看著她:“這是我還你的。”

    棲遲心頭震動,忽然間覺得自己什麼都已得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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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曹玉林沒兩日便來了都護府。

    正值午後,屋外有了明顯的寒風, 書房的門緊閉, 屋中待了四個人。

    曹玉林熟悉的一身黑衣, 坐在條形的小案旁, 隔了一人肩寬的距離,坐的是羅小義。

    二人對面,坐著伏廷和棲遲。

    四人眼前的案面上,平鋪著一張羊皮所繪的榆溪州地形圖, 是當初作戰時常用的地圖。

    一旁茶湯剛沸,屋中滿是茶香。

    棲遲手指撥一下面前的茶盞,覺得眼前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三哥的判斷沒錯, ”曹玉林說:“這麼久的查證,當初導致突厥能自後方進入榆溪州的癥結, 的確就出在其他都護府上。”

    說著她伸手在地圖上指了一下。

    那個位置,正是榆溪州側後方, 描著道崎嶇的分界線,界線一側是榆溪州,是北地,另一側屬於搭界的都護府——

    單於都護府。

    羅小義頓時罵了一句:“娘的, 還真是他們!”

    在幾大都護府裏,單於都護府不算大, 僅有幾州轄境,但全民皆兵,並不是泛泛之輩, 只因這是當初天家安置突厥一支所在。

    早年突厥分裂為兩脈,一脈被當朝太宗皇帝所滅,其部下百姓就被安置在這一帶,建立了單於都護府。而另一脈便成了如今的突厥。

    算起來,他們遠比仆固部與突厥之間還要血緣親近,可細想卻又古怪,因為兩脈早已分裂多年,彼此仇怨積深,根本沒有合作可能。更何況歸降朝中多年後,他們也早已融入當朝邊疆各族之中,與朝中往來也密切,反而與現今的突厥實在算牽扯不上什麼的了。

    所以雖然伏廷戰時就已想到,且矛頭都指向他們,羅小義也從未大咧咧開口就直說是他們,每次說起來都是以“其他都護府”替代,直到如今曹玉林花費了這麼長久的時間將之坐實。

    “他們是蠢了不成?”羅小義又罵道:“一旦敗露了可是天塌下來的大罪,大大方方地反了去跟突厥都比這樣來的強!”

    曹玉林往袖中摸東西,一面道:“所以他們本意未必想反,而是受了指使,才會與突厥合作。”

    說完從袖中抽出幾樣東西來,推到伏廷跟前。

    是她領著人潛入單於都護府中搜集來的,陌刀的轉手,突厥自其境中而過的路線等等。

    伏廷心裏有數,那批流去突厥軍中的陌刀數量不多,因為單於都護府畢竟不是抗敵前鋒,本身所有也不多,他們當時給的或許更少。

    最底下的是一份暗文消息,記下了她所帶來的最重要的消息。

    他掃了一眼,臉色沈了下來:“看來我說中了。”

    曹玉林說:“這是最難查探的地方,耗費時日也最多,如今只能斷定,突厥是通過與朝中勢力勾結,再使此勢力慫恿單於都護府為突厥開了方便之門。”

    羅小義聽伏廷那句“說中了”,心裏就咯噔了一聲,再聽曹玉林所言,果然突厥勾結勢力與朝中有關,心裏實在不忿,脫口道:“咱們這算什麼,狗日的突厥還不夠,拼死拼活地擋在國境前,後方還給咱們使絆子!榆溪州的那些將士,這些年有多少是熬著口氣過來的,無非就是想要殺敵報國,親眼看著北地再站起來。還有三哥那些近衛,哪個不是咱們當兄弟過來的,結果就被這麼害了!狗日的……”他越想越來氣,一連罵了好幾遍:“狗日的,狗日的……”

    曹玉林看他一眼:“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跟北地將士一樣,這世上不是誰都想著家國大義,多的是利欲熏心的人。”

    棲遲轉頭去看伏廷,她聽得出來,突厥能與朝中勢力勾結,如今朝中局面不可能沒有關聯,情勢遠比想象的還嚴重。

    伏廷看了看她,從案下伸了手過來,抓著她的手握了一下。

    不輕不重的一下,仿佛是暗示她安心。

    曹玉林留心到棲遲神情,又說了一些查探到的邊末消息,便起身告辭,臨走前看了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會意,忍了一肚子的氣悶站起來,沖伏廷抱了個拳:“我也走了,那群突厥狗盡使陰招,我得去軍中一趟,就不打擾三哥和嫂嫂了。”

    兩人先後出了門,伏廷剛轉頭去看棲遲,她已靠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

    伏廷手在她腰上一托,抱著她坐在自己身上。

    她手臂勾著他脖子,貼著他的臉,悶悶地問:“你不擔心麼?”

    事情已越來越糟,牽扯了立儲,又是突厥,她有預感,朝中隨時會有變化。

    伏廷擁著她,觸到她的鼻尖,嗅見她身上熟悉的淡香,“擔心沒用,他們招已經使了,只能迎頭上。”他想寬慰她,加一句:“至少我們了解情形。”

    棲遲點了點頭,臉偏過去,靠在他肩上。

    她原以為這只是光王府的事,卻原來,他們都是局中人。

    這條路,最終她還是會和他一起走。

    ……

    自書房裏出來,風又寒了一層。

    棲遲轉頭看伏廷,他就跟在她身後。

    “朝中那股勢力來自誰,你可有目標了麼?”她輕聲問。

    伏廷說:“不太確定,還需再等一等都中消息。”

    棲遲想起聖人所為,臉上露了絲涼笑:“倒好似在幫他似的了。”

    伏廷自然聽出她口中說的是誰,語氣未變:“放心,最終都是在幫我們自己。”

    棲遲不禁又看他一眼。

    廊上就在此時快速走來了一名近衛。

    剛至跟前便低低喚了一聲大都護,稟告說都中剛送到了新消息。

    棲遲立時轉頭看過去。

    伏廷看了眼她神情,朝近衛走近兩步。

    近衛立即將消息雙手呈上。

    伏廷就在原地展開了,看完後轉頭再看過來,一雙唇忽然抿得很緊。

    棲遲覺出異樣,以為是那有關朝中勢力的人暴露了,頓時問:“怎麼了?”

    他唇又是一抿,才說:“都中生變了。”

    都中因廢長立幼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朝堂之上也是暗流洶湧。

    拖到至今沒有結果,那位么子的病也未痊愈,反而在病榻上離了世。

    聖人大慟,加上宮中流言四起,疑心是長子不滿暗中加害所致,盛怒之下逼問。

    長子殿上喊冤,多年積怨爆發,與聖人生出口角,竟當場觸柱而亡。

    一時間聖人連失兩子,國失儲君。

    這樣的大事,用生變再合適不過。

    然而畢竟遠離中原,地處邊疆的北地並無太大感覺,都護府中也一片平靜。

    除了伏廷當時將這消息燒了之後,就即刻出了府,其他幾乎毫無變化。

    午後,棲遲在房中看完了新露自光王府內送來報平安的消息,又看過了李硯新寫來的書信,自窗邊往外望。

    遙遙往南,朝著中原方向的那片天穹窿陰沈,日頭深隱,似沖不出來,給雲邊描出了發白的邊線,雲堆如湧,墨一般的沈。

    她不知道此刻的長安宮中是不是也是這般。

    “國之不幸。”她嘲諷地自語一句。

    以往只有天家讓別人斷了傳繼,如今,竟然輪到了他自己。

    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他的報應。

    秋霜站在一旁,謹慎地看了看左右,小聲稟告:“家主,鋪中送來的消息,事情剛出沒多久,好像最近進出長安的貴人挺多的,打探了一下,都是往宮中去的。”

    “不稀奇,”棲遲說:“一定是為著立儲的事了。”

    她想了想,忽而又覺出一絲隱憂,手指輕輕搭住窗沿。

    這種情形,勢必會起紛爭,也不知會不會波及到阿硯,萬一聖人越在此時越覺得他有威脅,那就難辦了。

    外面腳步聲迅速,她轉頭再看出去,是伏廷自外回來了。

    他一身軍服緊束,身後黏著他似的跟著羅小義。

    ……

    “三哥,這緩兵之計怎麼緩出這麼個狀況來了?”羅小義跟著伏廷邊走邊說。

    他起先氣憤難當,還無處排解,忽的聽聞這巨變,現在連氣憤都顧不上了。

    “你何不去問聖人自己。”伏廷頭也不回地說。

    羅小義被這一噎,竟說不出話來。

    一想也是,如今這情形看似突然,歸其癥結,與聖人自己作為也脫不開幹系。

    伏廷走到拐角,馬鞭塞入腰間,轉頭站定,吩咐說:“留心著光王府的動靜,隨時來報,再叫曹玉林帶人監視單於都護府動向。”

    羅小義應了聲是,轉身走了。

    轉過拐角,棲遲正在柱旁等著他,手攏在袖中,她身上襦裙曳地,束著纖細的高腰,臂彎裏挽著的一條粉白披帛被廊前的風吹得一掀一掀。

    伏廷走過去,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抓了一下她露在外的手,涼冰冰的:“回去吧。”

    棲遲反握了他的手:“你怎麼不與我說說這眼下的境況?”

    他嘴角露了下笑:“沒什麼好說的,哪怕天家已經將自己逼入了絕境,我絕不會讓你入絕境。”

    棲遲原本不是要說這個的,她是想來過問他的情形,順便將收到的消息告訴他,卻被他這一句話給弄得沒了言語。

    只有手指自發自覺地動著,一根一根地穿插過他的手心,交握住了,觸到他掌心裏習武留下的厚厚的一層繭。

    伏廷看著她。

    棲遲低語:“被你打斷了,我都不知說什麼好了。”

    天家如今的確是把自己逼入絕境了,但有他在,她確實是永遠也入不了絕境的。

    作者有話要說:  伏廷: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這是無師自通。

    棲遲:我還以為你是跟我學的。

    伏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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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5 0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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