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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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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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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7:04 |只看該作者
第40章

    一晃,已至三月中。

    春陽籠罩, 已稍稍濃烈起來了, 風吹到臉上, 也有了春暖的氣息。

    軍營裏, 一群人正在擊鞠。

    是仆固部裏的幾個胡人和軍中的幾個新兵在互抗,雙方騎在馬上,搶著以桿擊球。

    場中馬蹄翻飛,泥土飛濺, 雙方誰也不讓誰。

    仆固京和仆固辛雲在場邊看著,到精彩處,時不時撫掌而笑。

    他們部族原本脫胎於突厥, 善戰一族,尤其喜愛待在軍中地方。

    在瀚海府待了快半月, 這兩日才算是徹底將牲畜買賣的事給敲定了,他們放下了一塊心中大石, 便又常隨著伏廷出入軍營。

    仆固辛雲看了一陣,想起來,今日他們先到了,卻還未見到大都護現身。

    緊接著, 就聽見車馬聲,轉頭看去, 一隊近衛護送著一輛馬車駛來。

    大都護貼車打馬,身旁跟著的是羅將軍,還有都護府裏見過一面的少年。

    她看了一眼便知道, 來的是誰。

    秋霜打起車簾,棲遲自車中下來,新露立即將手裏的一件薄披風為她罩上。

    棲遲左右看了看,營帳鋪陳開去,竟一眼看不見頭,至遠處,一叢一叢,就如開在北地上的白花。

    在府中待了快有半個多月才有機會再出門,卻是第一回來伏廷的軍營。

    李硯自馬背上下來,感慨:“姑父的軍營竟這麼大。”

    她聽了莞爾,似乎每一次見到這男人的兵馬,都會被震懾。

    伏廷松了馬韁,看過來:“跟我來。”

    她跟上去:“今日怎會帶我來軍中?”

    他腳步不停:“怕你悶壞了又跑出去,還得再救你一回。”

    她斜睨一眼他背,想起了被突厥女擄走的事,暗自氣悶無言。

    伏廷說完回頭看了她一眼,瞥見她臉色,只覺好笑。

    至中軍大帳,他站在門口,揭了簾。

    棲遲走入。

    帳中陳設簡單,兩側豎著兵器架和地圖架。

    最裏面擺著一張舊榻,搭著他的衣物。

    光這般看,可一點看不出來這是個大都護的大帳。

    帳門外,羅小義喚了一聲三哥,伏廷走了出去。

    場中一陣人呼馬嘶,正搶得激烈。

    仆固京祖孫倆一見到他,就過來見禮。

    有什麼朝眼前飛了過來,伏廷手一擡,接住了。

    是他們擊鞠的球。

    他把球丟了回去,拍了兩下手。

    仆固京道:“大都護何不上場一展身手,這本也是軍中演武的把戲。”

    “祖父說得對。”仆固辛雲附和。

    擊鞠本就是自軍中演練而生的,伏廷是個中好手,但他早已不大耍這些了。

    剛要拒絕,卻聽羅小義道:“三哥,要不就耍一場,我看世子已有些摩拳擦掌了。”

    李硯正盯著場中,聞言臉紅一下:“小義叔莫要取笑我了,我是在看規則罷了。”

    伏廷看過去,李硯眉目與棲遲有些相似,特別是臉紅那一下,神情也很像,他心說真是一對親姑侄。

    他問:“你想不想上?”

    李硯說:“我沒擊過。”

    “想,還是不想。”

    他猶豫一瞬,點了頭:“想。”

    伏廷緊袖:“那就來一場。”

    羅小義掏出根帶子為李硯綁袖口,一面笑道:“你姑父疼你吧?”

    李硯嗯一聲,想著姑姑的話,要對姑父好,姑父就會對他好。

    可他覺得自己並未替姑父做過什麼,姑父對他也不差。

    ……

    棲遲在帳中坐了片刻,聽見外面一陣山呼聲,便走了出去。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地守在門口,與她說著方才的情形——

    “家主,世子下場去擊鞠了。”

    “是大都護領著去的。”

    棲遲一直走到場邊,果然看見他們已在場中。

    李硯拿著桿,在馬上被風吹著,臉上紅撲撲的,謹慎地左躲右擋。

    伏廷就在他後方,衣擺掖在腰間,桿拎著,替他擋了一下,一桿擊中了球。

    眾人又是一陣呼聲。

    棲遲看得有些入神。

    擊鞠在貴族中也很盛行,倘若她哥哥還在,一定也開始教李硯耍這些了。可終究連騎馬,他都是在北地學熟的。

    沒想到,伏廷願意帶著他。

    在知道那件事後,他還願意帶著他。

    她很少見到這樣的伏廷,閑散又隨意,身在馬上,如在平地,手中一桿,如握千鈞。

    好一會兒才回神,是因為聽見了姑娘家的聲音。

    棲遲找了找,才發現場中還有仆固辛雲在,原來她也下了場。

    羅小義在場門邊站著,兩手攏在嘴邊朝她喊:“小辛雲回來吧,你也不看看今日在擊的是誰,待會兒可別輸到哭鼻子!”

    大家都笑起來。

    她馳著馬揮著桿,有些生氣:“我可不至於輸不起。”

    羅小義怕真把小姑娘逗哭了,連連擺手:“好好好,不逗你了,你專心擊就是了。”

    伏廷縱馬,一俯身,手臂一掄,擊球如飛。

    “李硯!”

    本以為李硯要接不到了,沒想到他反應很快,自前方馬一橫,一揮桿,竟擊中了。

    伏廷接了他一桿,擊鞠入門。

    又是一陣呼聲。

    他勒馬看向李硯:“不錯,習了武還是有用的。”

    李硯頭一回得到他誇獎,笑起來:“謝姑父。”

    伏廷調轉馬頭,看見了場外的棲遲。

    她迎風立著,披風翻飛,眼睛落在他身上,臉上若有若無地帶著笑。

    他對這笑不陌生,曾經教李硯騎馬時她也是這般笑的。

    他低頭一笑,轉頭喚:“小義。”

    場中暫停,羅小義走進來。

    他將桿拋了過去:“你來吧。”

    羅小義接住:“成,我來替三哥。”

    仆固辛雲問:“大都護不擊了?”

    伏廷嗯一聲,打馬離場。

    棲遲離得遠,並未聽清他們說什麼,只看到人都停下了,伏廷已要離場走了。

    場中一聲驚叫,仆固辛雲的馬猛然擡了蹄,她人自馬背上拋摔下去。

    伏廷離她最近,反應迅速,一跨下馬,接住了她。

    左右都來幫忙穩馬,羅小義還在馬上就伸出了手,甚至連李硯都靠了過來。

    仆固辛雲手緊緊抓著伏廷的衣領。

    伏廷放她下地:“來人。”

    仆固部的人跑了過來。

    他說:“扶出去。”

    仆固辛雲一怔,他放得太幹脆了,甚至都不曾看她一眼,抓他衣領的手默默松了。

    棲遲看著那幕,見到伏廷接住她時不自覺挑了下眉,卻又看他那麼快就松了手,眼便移開了。

    仆固辛雲被扶了出去,仆固京都驚得說出一串胡語來,在那兒數落了她好幾句。

    伏廷走出場外,接了塊布巾擦手。

    棲遲走過去問:“怎麼不擊了?”

    他擦著手背,看她:“被你盯著擊不下去了。”

    “那便怪我了?”她嘆息:“我還想說你擊得可真好。”

    伏廷不知她說的是真是假,嘴角卻是牽了一下。

    棲遲看著他手:“你這雙手反應可真快。”

    伏廷眼一掀:“我是在救人。”

    說完卻覺得自己是在解釋。

    她笑:“我說的就是你救人。”

    說完越過他往前去了。

    “去哪裏?”他問。

    她腳停了一下:“來此便是為了招待仆固部,人家小姑娘落馬了,我自然得去問候一番。”

    伏廷沒說什麼了,看著她走遠。

    仆固辛雲坐在軍帳外的一張小馬紮上休息,眼睛早就望著那邊的伏廷和棲遲。

    忽而就見棲遲朝她走了過來。

    “擦擦臉吧,蹭臟了。”棲遲拿著自己的帕子給她。

    她有些懵,接過來:“夫人來看我的?”

    棲遲點頭。

    仆固辛雲沈默一瞬,低聲說:“我還以為夫人會生氣。”

    棲遲反問:“我為何要生氣?”

    “因為……大都護方才接了我。”

    棲遲好笑:“我還不至於是非不分,倘若他近在咫尺卻見死不救,既不顧念仆固部,也無男人該有的擔當,我反倒要瞧不起他。”

    仆固辛雲無言以對。

    方才是她見大都護要走,一時情急,手裏的桿不慎戳到了哪裏才驚了馬,讓自己摔了下來。

    她心思也快,想著大都護離自己最近,便沒有扯韁繩。

    果然,大都護出手救了她,她還想著也許這位夫人會氣她的。

    沒想到人家根本沒當回事。

    大約是在提醒她,這就是救她一場而已。

    “夫人對我一定很不喜。”她想著先前與她說過的那些話。

    覺得大都護無人可配,也將這位夫人算進去了,的確是不討喜的。

    棲遲忽然問:“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也就比我侄子大三歲,”她說:“我看你與看我侄子差不多,還是孩子而已。”

    仆固辛雲朝場中那少年看了一眼,默默擦了擦臉,將帕子還給了她。

    “謝夫人,但我已長大了。”

    棲遲接過來:“等你何時想得到一個人時,不用自欺欺人,也不用自卑自謙,那才叫長大了。”

    仆固辛雲被她戳到了痛處一般,皺眉不語。

    棲遲早已猜到了她的那些小心思,畢竟小姑娘的心思也好猜。

    她將帕子在袖中一收,說:“只此一次,希望你下次別再落馬了。”

    仆固辛雲臉一僵,沒作聲。

    仿佛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全暴露在她眼皮底下了。

    棲遲已經轉身走了。

    臨晚,一行就在軍中歇下了。

    是因為仆固辛雲落馬,仆固部暫時沒離營,拖到此刻,只好歇下了。

    仆固京前前後後向伏廷拜謝了好幾次,到此時才去陪孫女。

    大帳裏點上了燈。

    棲遲坐著,拿著筷子,細細嚼著眼前一餐普通的軍飯。

    口味一般,卻還有肉,可見伏廷的錢都花在何處了。

    吃完了,新露端水過來,她洗漱了,問:“阿硯那邊安頓好了?”

    新露稱是:“秋霜在的,世子今晚要與羅將軍住一處,說要討論習武。”

    她點頭,想起仆固辛雲,說:“你去那小姑娘那裏伺候下吧,權當都護府的善待。”

    新露領命去了。

    棲遲將燈挑亮些,坐去那張舊榻上,看著架上的地圖,計算著自己的商隊大概走到哪裏了。

    按照日子來算,應當也快出境了。

    伏廷低頭入帳,身上只穿了中衣,臉上頸上都有水珠。

    棲遲看他是剛洗了澡過來的,不禁看了眼身下的舊榻:“今晚就睡這裏?”

    伏廷看她端正坐在那裏,抹了一下濕漉漉的脖子:“還能睡哪裏?”

    她低語:“怎會有大都護帶著夫人住軍中。”

    他一笑:“今日便有了。”

    說完走過來,坐在榻邊解了中衣。

    又拿了件幹凈的換上。

    棲遲看見他的肩背,燈火裏,露著兩道疤,交叉在一起,不禁問:“什麼傷的?”

    他套了只袖,轉頭看她:“什麼?”

    棲遲伸出根手指,點在他背上,順著疤的紋路滑下去:“我說這個。”

    手被他抓住了。

    “刀,突厥用的彎刀。”

    她心想這麼長,這麼深,當時得多疼。

    他抓著她的手,盯著她的眼忽而深了。

    棲遲被他這般看著,眼神就不自覺遊移一下。

    他松開了,似好笑:“睡吧。”

    接著補一句:“外面會聽見。”

    她頓時聽明白了意思,臉一熱,躺去裏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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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伏廷緊跟著吹了燈躺下。

    這張榻舊且窄。

    一個人睡著還好,兩個人便有些擠了。

    他身高腿長, 只能側臥。

    棲遲背對著他, 似窩在了他懷裏。

    帳外還有隱約的燈火亮, 時不時還有走過夜巡的守軍。

    她一時睡不著, 想著剛見過他身上的傷,問:“你身上還有哪些傷?”

    “我以為你早瞧遍了。”他聲響在她頭頂,聽來又低又沈。

    黑暗隱藏了她臉上的微紅,她輕聲說:“沒顧上看。”

    他似是笑了一聲。

    棲遲很少聽見他笑, 還有些意外。

    緊接著聽見他說:“一處飛箭傷,兩處刀傷,還有一道在腹側。”

    她接話:“還有你脖上的。”

    他頓一下:“嗯。”

    “就這樣?”她以為他會說詳細的。

    伏廷回憶起那些傷, 都沒多大印象了。

    只記得飛箭尖頭帶鉤,取時要先入三寸, 退出那鉤角,壓住血肉, 再反拔.出來;刀入三寸,皮肉外翻。

    但這些要在她面前說出來,便像是一個男人在女人面前炫耀自己有多威武一樣,還有可能會嚇著她。

    他又嗯一聲:“沒了。”

    棲遲不語了。

    男人的身體緊貼著她的, 她的背靠著他堅實的胸膛,他甚至一條腿都要壓在她身上。

    比這更親密的都經歷過了, 最近時他們簡直連在一起,不分彼此。

    可眼下只是這樣,她竟也能面紅耳赤。

    她收了神, 不想了,閉上眼。

    因在軍中,伏廷起得比平常更早。

    外面日夜巡守,腳步聲不斷。

    他睜了眼,先看見胸前緊靠的女人。

    她睡得安分,這一個姿勢幾乎一夜沒變過,他也像是自後擁著她睡了一整夜。

    伏廷一手撐在榻上,無聲坐起,看著她的側臉,散在榻上的青絲,伸手摸了一縷,在指間撚了一下,又放下。

    這樣,忽然叫他覺得有種前所未有的親昵。

    下了榻,沒有發出什麼聲響,他便幹脆利落地穿戴好了,出了帳門。

    一個近衛端著水過來,臂搭布巾。

    只在帳外,天還沒亮透,仍有涼風,他卻已習慣了,挽起袖,抄著冷水洗漱。

    拿起小刀刮著下巴時,遠處操練聲已起。

    他手停一下,說了句:“叫他們聲小些。”

    近衛稱是。

    “三哥。”

    伏廷放下小刀,抹了下下巴,轉過頭。

    羅小義領著仆固京過來了,後面跟著仆固辛雲。

    “大都護,近來在府上叨擾夠了,又來軍中叨擾,實在心中有愧。”仆固京見禮道。

    仆固辛雲跟著他垂下頭行禮。

    伏廷說:“既如此,料想仆固部也諸事繁忙,你們差不多也該回了。”

    羅小義聞言一楞,詫異地看了眼他三哥。

    仆固部是有功之部,他三哥一向是很禮待的,還是頭一回說這種逐客般的話。

    仆固京似也有心要走了,接話說:“大都護說的是,是該回了。”

    仆固辛雲悄悄擡了下頭,看了眼伏廷。

    羅小義笑著開口,權當圓場:“下次再來,料想各部中都有新景象了,眼下的確是太忙碌了些。”

    仆固辛雲忽而小聲開口說:“下次再輪到我們仆固部來,至少也得兩三年後了。”

    “那你就是大姑娘了。”羅小義打趣,順嘴說了句:“三哥你說是不是?”

    伏廷點頭:“到時候便可尋個仆固部的勇士了。”

    羅小義笑出聲來,連仆固京都笑了,一面看了看孫女。

    仆固辛雲低頭無言。

    伏廷束著袖口,沖他們一頷首:“軍中還有操練,就這樣吧。”

    說完轉身走了。

    羅小義這才追上去,小聲問:“三哥,我可是聽錯了?你方才是在逐客不成?”

    “不用廢話。”

    伏廷眼不拙,昨天那馬墜的及時,他不是沒數。

    一個本就沒留心過的小姑娘,在他眼裏連熟人都算不上,更談不上計較,只是不喜這種小把戲,早些回去就算了。

    也免得再叫李棲遲覺得不好打發。

    ……

    棲遲被新露伺候著梳妝完畢,用了一碗小米淡粥。

    外面已是日上三竿。

    漸漸人聲吵了起來,似有行馬聲。

    她捏著帕子拭了拭唇,起身正要出去,迎面撞見伏廷走了進來。

    “仆固部的人要走了。”他說。

    棲遲意外:“這麼快?”

    朝外面看了一眼,果然是仆固部的人在牽馬。

    她心說莫非是昨日一番話說重了,叫人家小姑娘難受了不成。

    來者是客,要走了,也不能沒有表示。

    她說:“那便送送他們吧。”

    伏廷已安排好了,拿了馬鞭在手裏說:“他們自軍中走,要走一段近道,路不好走,你就不用去了。”

    棲遲想了想:“那我騎馬與你一道去。”

    伏廷看她一眼,走出去,吩咐一句:“牽匹馬來。”

    新露聞言,立即去為家主取了披風來。

    棲遲披在身上,邊系邊出了帳門。

    仆固部輕裝簡從來的,也沒什麼好準備的,很快就收拾好了。

    軍中出了一隊兵護送。

    一行人上了馬背,整裝待發,忽見大帳方向,大都護和夫人一前一後騎著馬過來了。

    仆固京連忙調轉馬頭來道謝:“怎敢有勞大都護和夫人親自來送行。”

    伏廷說:“無妨,走吧。”

    棲遲跟著他,不疾不徐,看見隊伍裏的仆固辛雲。

    小姑娘穿著雲紋胡衣,頭發綁成一束,坐在馬上,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下的馬,似乎沒想到她會騎馬,隨即就轉過頭去了。

    出了軍營,一路無話。

    直到上了山道,道路難行,眾人走成了細細的一列,才彼此有了話語。

    棲遲看那窄道,羊腸一般,不過只一段,過去便是坦途。

    再左右看一眼,的確要比走官道省了一大圈。

    伏廷自前面回頭說:“跟緊了。”

    她抓著馬韁,看了一眼山道下方,雖不深,卻也有些危險。

    再看前面,伏廷的馬走得筆直,她的馬似找到了頭目一般,循著他的馬走,一點沒歪,很順利地就過去了。

    上了坦途,忽而傳來輕輕的歌謠。

    棲遲看過去,是仆固辛雲在唱歌,唱的是胡語,回蕩在眾人耳邊。

    有的仆固部人甚至在跟著唱。

    棲遲趕上伏廷,問:“她唱的什麼歌?”

    伏廷看她一眼,說:“不知道。”

    棲遲有些不信,他連突厥語都會,豈會連北地自家的胡語不懂,何況仆固部也與突厥很有淵源。

    她又問一遍:“你真聽不懂?”

    他抓著韁繩在手上繞了一道:“不懂。”

    棲遲信了,也不問了。

    伏廷豈會不懂。

    那是北地胡部的情歌,唱給有情郎聽的。

    但既無瓜葛,他不需要懂。

    歌聲停時,隊伍也停了。

    仆固京又回頭來向大都護和夫人見禮,請他們不必再送了,到此便可以了。

    伏廷打馬出去一步,示意他過去說話。

    是要說些民生上的事。

    棲遲自馬上轉頭,看向仆固辛雲。

    她也正著這裏。

    “保重。”如初見時一樣,棲遲沖她笑了一下。

    仆固辛雲回禮,沒說話。

    伏廷話說完了,打馬回來,扯韁轉了方向:“不回軍中了,直接回府。”

    接著又說一句:“放心,李硯會有人好生送回。”

    棲遲聽他還提及侄子便笑了:“他如今跟著你們大有變化,我倒沒那麼擔心了。”

    伏廷沒說什麼。

    道上,仆固辛雲看著他們走遠。

    仆固京在旁拍了拍她的頭,笑著搖了搖頭,說了句胡語。

    她垂下頭,默默無言。

    別人看不出來,自家祖父豈會看不出來她這點心思。

    仆固京勸她:大都護是馴服這北地八府十四州的人,這種男人是天上的雄鷹,不服馴的,除非他眼裏有你,才會收翅。

    可他眼裏已裝了別人了。

    ……

    至瀚海府城門口,伏廷將隨行的人遣回了軍營,只帶著近衛跟著。

    一入城,他的馬踩到平地,就行快了。

    棲遲有些趕不上,一夾馬腹,讓馬小跑著,才追上去。

    “你走太快了。”

    伏廷放緩了馬速,看她一眼:“你分明也能追上。”

    她馬術不差,他看得出來,不過是礙著縣主之尊,在城中顧及儀態罷了。

    果然,就聽她低低說:“你要我在這城中追著你跑不成?”

    伏廷嘴角一動,忍了笑,看了眼眼前寬闊的大街,日頭照著,人不算多。

    忽而想讓她少些莊重,反正在他面前也不莊重過那麼多回了。

    他說:“不妨試試。”

    語畢,策馬馳出。

    棲遲蹙眉,看著他箭一般的背影,又看了眼身後緊跟著的近衛,覺得被他們看了熱鬧,反倒不好意思留著了。

    她戴上披風兜帽,抓緊韁繩,疾馳出去。

    一路疾行,快到都護府時才看到伏廷騎著馬的身影。

    隨即又不見了。

    棲遲已數次被這男人故意的行徑耍弄過,本想不追了,可已要到府門口了,幹脆還是一路馳馬到底。

    到了府門外,她靈巧地躍下,將韁繩遞給仆從,就進了門。

    伏廷早已進了府,立在廊下飲了口酒袋裏的烈刀燒,好笑。

    他沒事逗弄她做什麼。

    轉頭,就看見棲遲快步而來。

    她很少這樣走得迅速,上一次這般急切,好像還是為了她的侄子。

    伏廷看著她斜斜綰著的鬢發,微挑的眉,走動時輕輕抿住的唇,低頭將酒袋塞進懷裏,兩條腿站直。

    棲遲走在廊下時還左右看了一眼,沒看到他,待走到主屋外,忽而伸來一只手,將她拉了進去。

    門合上,伏廷抱住了她。

    她一驚,推他。

    這還是白天。

    他已抱著她走向床。

    一放下她人,就跟著壓了上來。

    ……

    他又如上次一般折磨了她一通。

    棲遲身顫輕曳,不自覺地忍聲。

    到後來一條胳膊勾著他頸,化作了水一般,又像是故意的,在他耳邊低語一句:怎麼這麼急。

    很快她就不說話了,是說不出來了。

    身上的男人狠起來,她便無法思考了。

    伏廷身繃著,被她的話弄得緊了牙關。

    直到看見她無力思索的臉,才算放過她一回,稍稍緩和了些。

    女人面若桃李,如花盛放。

    他對這樣的李棲遲,簡直百看不厭。

    ……

    李硯回來時,已過去許久了。

    羅小義送他回來的,如常要去教他習武,走至廊下,看見他三哥自房中出來,笑著說了句:“仆固部的事忙完了,接下來三哥也可以好生歇上一陣了。”

    伏廷翻折著軍服上的領口,嗯一聲。

    羅小義順嘴問:“嫂嫂呢,不是與三哥一同送人去了?”

    棲遲跟在伏廷身後走了出來,臉頰尚有未退盡的紅暈。

    李硯喚她一聲:“姑姑。”

    她應了,聲輕飄飄的。

    羅小義笑著搓兩下手:“嫂嫂,我今日也留在府上吃飯可行?”

    “行。”棲遲沖他笑笑,瞥一眼伏廷。

    他立在那裏,長身挺拔,已將軍服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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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其實羅小義說了些什麼,棲遲都沒怎麼聽。

    全然就是順著他的話在接罷了。

    伏廷軍服整好了, 朝她看了過來。

    看了一眼, 又去看羅小義:“還有事?”

    羅小義忽而覺得這一眼不善, 好似嫌他妨礙了他們似的。

    他方才就覺得他三哥和嫂嫂有些不對勁, 可也說不上來哪裏不對勁,一個整著軍服,一個紅著臉,卻又不像是吵了架的樣子。

    他嘿嘿笑一聲:“我們方才是不是打攪到三哥與嫂嫂了?”

    聽到這話, 棲遲臉上更熱,只是還能壓著,鎮定地一笑:“沒有的事。”

    羅小義拉一下李硯, 解釋:“只不過世子一回來就要來見嫂嫂,我才跟著過來的罷了, 可不是有心打擾。”

    被賣了的李硯聽到姑父那麼問,雖不明緣由, 還是怕他不悅,忙說:“我沒什麼事了,這便回院裏去了。”

    說完又看棲遲:“姑姑,我回去了。”

    “嗯。”棲遲仍回得心不在焉。

    羅小義走之前問一句:“三哥與嫂嫂也還沒用飯吧, 可要吩咐了一起?”

    棲遲誰也沒看,低低說:“不了, 我在房中用。”

    伏廷說:“你去吃你的。”

    羅小義聽他三哥這麼說,又是在趕人的架勢了,趕緊走人:“我還是與世子一同吃吧。”

    說完拽一下李硯, 一起走了。

    伏廷這才轉過身,面朝向棲遲:“你不累?”

    棲遲乍聽到這句,臉上剛退下的熱度又要起來了,緊接著又聽他說:“跟出來做什麼。”

    不禁看他一眼,他眼裏沈黑,偏偏臉色整肅。

    她眼移開,口中輕輕說:“我沒說錯,你這人,果然還是壞的。”

    伏廷看著她,聲沈沈的:“就因為在白日?”

    她臉又紅了,眼勾在他身上,不做聲。

    他被她眼勾著,腳一動,忽而走近一步,低頭說:“不是說了,這事我說了算。”

    棲遲眼輕輕一轉,低語:“你就是這般做大都護的?”

    伏廷並不在意這點反擊,頷首:“不錯,這北地八府十四州都是我說了算,你也一樣。”

    她想著今日何止是丟了一回的縣主儀態,臉上的紅褪了又起,差點又要說一句“莽夫”。

    對上他黑定定的眼,又忍住了。

    伏廷這才又問一遍:“出來做什麼?”

    她說:“想喚人來備湯沐浴。”

    他抿唇,忍了笑,是因為知道原因。

    她方才,身上出了汗。

    那一幅汗津津柔弱無骨的樣子似還印在眼裏,他摸一下脖子,停了回味,絕不會說出來。

    想起她的侍女還沒回來,他才說:“喚兩個婢女來安排。”

    棲遲喚了一聲“來人”,轉身進了房。

    伏廷看著她進去的,不妨礙她,先去書房。

    ……

    羅小義吃了個飯,又教了李硯一番,就時候不早了。

    聽一個下人說他三哥人在書房,他這回才總算放心地過去找人。

    門一推開,卻見伏廷正從屏風後出來,身上套著衣服,似是剛擦洗過身子的樣子,他嘖一句:“三哥大白日的怎麼如此講究。”

    伏廷身上穿著便服,將衣袍一掖,系著腰帶說:“又有什麼事?”

    羅小義說:“先前不好妨礙三哥與嫂嫂,我沒直說。”

    伏廷說:“少廢話,直說。”

    他這才笑著說:“是好事,我自軍中回來時特地去過問了一下胡部買賣的事,其他鋪子都還沒有動靜,唯有魚形商號那家已著手做了,這不就想來告訴三哥一聲。”

    伏廷看著他:“他們動作這麼快?”

    “是啊,我也驚奇,因此才特地來與三哥說的。”羅小義感慨:“這牛羊牲畜畢竟是活物,要找貨源,要安排人手,還要規劃好運送的商路,哪一項不需要費時費錢的。這才多久,仆固部可才剛走呢,那家商號便已進展得這麼快,我只能說,可真他娘的財大氣粗,否則哪有這本事!”

    他語氣裏全是羨慕。

    伏廷一只手折著袖口,又想起那日議價,那櫃上的說他們商號到底有多少家鋪子具體都不清楚。

    “同樣都是做買賣,為何他們家總是格外盡心?”他忽而問。

    羅小義被他問的一楞,撓兩下鼻子,想了想說:“這家向來是盡心的,料想正如仆固部所言,是仁義之商。”

    伏廷思索一瞬,說:“隨我出去一趟。”

    羅小義也不知他忽而怎麼了,趕緊跟上他。

    ……

    新露和秋霜回來時,天色將晚。

    棲遲在胡椅上坐著,換了身衣裳,在飲茶湯。

    屋中一直沒開窗,氣息一直沒散出去,最多的是沐浴熱湯的香氣,隱約的,是其他的氣味。

    棲遲覺得那是伏廷身上的氣味。

    她在他軍服上聞到過不止一回,被他抱著時聞得最清楚,不難聞,很獨特,大約是專屬於這北地男人的氣息。

    “家主。”秋霜近前,小聲在她耳邊說了一番有關胡部買賣的事。

    她和秋霜回來前順帶去幾個鋪中走了一趟,得知進展順利,便趕緊回來了。

    棲遲凝神,聽完後,點點頭。

    是她特地吩咐要越快越好的,手下才能辦得如此迅速。

    新露在旁,一面點燈一面道:“大都護和羅將軍似是一同出去了,也不知是去做什麼了。”

    棲遲聞言,放下茶盞,起身坐去榻上,招一下手:“拿新賬來,趁他不在,我看一會兒。”

    幾乎一整日都被伏廷弄得心不在焉的,她想找些事情做。

    新露去為她取了來。

    她拿了,又道:“去外面守著。”

    新露和秋霜一並退了出去。

    一直守到快入夜了,秋霜忍不住推一下新露,小聲提醒她:莫叫家主看了,大都護一直不回,就不叫她休息了不成?

    新露進了房,卻見家主已經倚在榻上睡著了,悄悄拿下她手中賬冊,仔細收了起來。

    正要回頭來叫醒她,外面傳出秋霜喚大都護的聲音。

    她忙垂手退了出去。

    伏廷出去一趟,到現在才回。

    進了門,就見棲遲倚在榻上。

    他剛在想這麼晚了竟還沒睡,是她精力太好了,走近了才發現原來已是睡著了。

    他看了眼床,又看了眼她。

    她睡覺一向安分,一動不動,燈火裏長睫輕掩,安寧得有些不真實。

    他手一動,才察覺還拿著馬鞭,放了下來,走近,俯身,一只手臂伸去她頸下,一只手臂伸進她膝彎。

    對他而言,棲遲很輕,抱在懷裏,輕輕松松。

    走去床沿,踩著地上的絨毯,腳步無聲。

    棲遲卻忽而醒了。

    她先看見男人的胸膛,他穿著簡單的月白胡衣,不是什麼細綢錦緞的,也有些舊了,認出來,這是他的便服。

    再看見男人剛毅的下巴,往上是他的臉。

    她睡迷糊的思緒回來了,才意識到他正抱著她,接著想起自己先前在看賬,她掃一眼榻上,又掃一眼房門,見已合上,料想是新露秋霜都安排妥當了,才算放了心。

    眼睛又看向伏廷,一眼先看到他的唇。

    他的唇很薄,慣常的抿成一線。

    就在幾個時辰前,這雙唇還落在她身上,叫她出了一身的汗。

    只不過依舊沒親她唇。

    已到床邊,伏廷放下她,才看見她已醒了。

    他抿著唇,要站直。

    衣襟忽而被她拉了一下。

    他垂眼看她:“沒睡醒?”

    “醒了。”她嗓子未清,聲有些啞,沒來由地問了句:“你親過別的女人麼?”

    伏廷說:“什麼?”

    棲遲對他這語氣不陌生,知道他已有些不悅了,眼輕動,緩緩說:“聽說你是北地女人惦記的情郎,我才這般問的。”

    他鼻間出氣地笑了一聲:“我不曾聽說過這些。”

    北地這麼多事,每一年都是在困苦艱辛中掙紮過來的,他還有閑情管自己是不是別的女人惦記的情郎?

    只要突厥別惦記著他就是好事了。

    棲遲說:“你根本就沒回答我。”

    這沒來由的一問,完全是想到就問了,其實問完自己也有些詫異。

    她以為他不會回答了,轉頭拉開被衾。

    伏廷直起身,看著她低垂的眉眼,目光掃過她唇上,只當她還沒完全清醒。

    他說:“沒有。”

    棲遲轉頭看他。

    他被她盯著,又說一遍:“沒有,只有你。”

    棲遲被“只有你”那三個字給撞進了心裏,楞了一下,連方才在問什麼都忘了。

    伏廷看了看她模樣,走去屏風後,抄著盆中的涼水洗手。

    他沒親過別的人,除了她李棲遲。

    仆固部走後,都護府便恢復如常,又是安安靜靜的了。

    一大早,棲遲醒了,還以為已經很早了,轉頭卻見身旁已經無人。

    坐起身,新露進來伺候了。

    “大都護剛剛出府了。”她不等家主詢問就開了口,一面過來伺候她穿衣。

    “又要入軍中?”棲遲問。

    羅小義昨日還說仆固部走了,就可以好好歇上一陣子了,怎麼他又忙起來了。

    “不知,只看見羅將軍在外等著。”

    棲遲想起來,昨日他們就一起出去過,可能是真的有什麼事吧,沒再問了。

    ……

    伏廷走在府門外,身上軍服齊整,腰上掛著佩刀。

    羅小義牽著馬走到他身邊來:“三哥,不是叫你歇一陣子,怎麼又忙上了。”

    伏廷拿了韁繩,站在馬前:“北地這麼多事,你替我幹?”

    “那你昨日還認了我的話。”

    伏廷認他的話不是說自己,是說棲遲,仆固部走了,她可以歇著了。

    他還有北地一個大攤子,如何歇的了。

    他翻身上馬,問:“讓你做的事如何了?”

    羅小義道:“按你說的,我留心著那商號了,真是沒話說,辦事太利索了,就這一晚,我再去過問,又是一番進展,料想不用多久胡部就能與他們交易了。”

    昨日他跟著他三哥在城中轉了一圈,到入夜才回,將城中那家魚形商號的鋪子幾乎都看了一遍。

    他三哥叫他留心一下買賣的事,他便很上心的照做了。

    他又道:“這家不僅有錢還辦事快,聽聞他們家在北地又多出許多鋪子,又如此仁義,以後說不定還會再幫咱們的。”

    伏廷忽而看他:“你剛才說什麼?”

    羅小義一楞:“三哥問什麼?”

    “你說他們家忽而在北地多出了許多鋪子?”

    羅小義點頭:“是,是三哥叫我留心,我才察覺的。”

    伏廷問:“何時的事?”

    羅小義想了想:“約莫就是我們自臯蘭州回來之後,簡直如雨後春筍一般,不止瀚海府,下面各地也都多了許多。”

    伏廷想著昨日見的那一家一家的鋪子,不是尋常散漫的買賣,是一家連成一體的大商號,各有分管,井然有序。

    他沈思良久,翻身上馬:“替我傳份文書過去。”

    羅小義跟著上了馬背,問他:“傳什麼?”

    他說:“我要見他們東家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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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7:48 |只看該作者
第43章

    李硯在院中練著一套羅小義教的招式。

    收了最後一招,他往邊上看, 靦腆問:“姑姑, 如何?”

    棲遲今日特地來關心他的學業, 問到他習武如何了, 他便練了一手給她看。

    她收著手站在邊上,看著他笑:“我看不出好壞,只能說你比起先前結實了一些,總是好事。”

    李硯抹了把額上的汗, 笑了笑,覺得這已是誇贊了。

    走到她身旁去時,正巧看見秋霜自院外匆匆而來, 一路小跑,他不禁奇怪:“這是怎麼了?”

    棲遲看了一眼, 她身邊的人一向規矩,很少這樣。

    秋霜跑到跟前說:“家主, 有要事。”

    棲遲見她臉色有些不對,立即問:“怎麼了?”

    秋霜小聲說:“都護府傳了文書,大都護說要見東家。”

    棲遲一楞,竟有些沒回味過來, 還問了句:“哪個東家?”

    秋霜急道:“我們商號的東家,自然就是家主您啊!”

    棲遲臉上一凝, 將這話仔細回味了兩遍。

    伏廷怎會想到見商號東家?

    “你沒弄錯?”她還有些不信。

    秋霜連連點頭:“絕不會有假,羅將軍將文書送去了鋪子裏,下令要盡快遞送給東家, 說是大都護親自下的令,不可有半點延誤。”

    棲遲驚訝過後,很快就鎮定了,想了想:“可曾說了緣由?”

    “不曾,”秋霜說:“只說了要召家主來見。”

    她沈默,理著頭緒。

    李硯全都聽到了,還沒弄明白。

    她姑姑是商號東家,姑父卻要見東家,那不就是兜了個大圈子,卻是要見他姑姑?

    他知道自古輕賤商賈,從不敢將姑姑暗中經商的事往外說,不免有些擔憂,看著棲遲,悄悄問:“姑姑,要緊嗎?”

    棲遲思索了片刻,沖他笑笑:“你不用擔心,該幹什麼幹什麼,此事我自會料理。”

    李硯素來相信姑姑,乖巧地點頭:“我只能幫姑姑守口如瓶了。”

    “嗯,如此就夠了。”她說完,看一眼秋霜,往院外走。

    秋霜會意地跟上。

    到了院外,棲遲才說:“暫時不明原因,先不要慌亂。”

    目前都護府裏知道她有這身份的只有秋霜與新露,還有李硯。

    伏廷是因為什麼要見她尚不清楚,她不能自亂陣腳。

    她想:還是待他回來再說。

    ……

    午後申時三刻,棲遲將賬本一冊一冊地收好,鎖入櫃中。

    正在妝奩前坐下,聽見了外面的腳步聲。

    她立即起身,走出去時,面前已迎上男人的身影,她一腳已跨到門外,險些要與他碰到一起。

    伏廷收住腳,看著她:“要出去?”

    “沒有。”她退一步,讓他進來。

    伏廷看了看她,進了門,抽了腰後馬鞭扔在一旁,轉頭去案頭上拿了只茶盞。

    棲遲看著他,他似是又忙了什麼回來,胡靴上沾了些灰塵。

    她見他拎著盛涼水的壺,隨手倒了一盞,走過去,將剛煎好的熱茶湯倒出一盞,遞給他:“喝這個吧。”

    伏廷端著涼水正要送到嘴邊,看見她遞來的,眼落在她臉上,放下了手裏的,接了她的那盞,喝了一口。

    茶雖精貴,但加了太多東西,反而不解渴。

    他喝了,還是端起涼水喝了一口。

    又看她一眼,其實對她的舉動有些受用。

    棲遲看了看他的臉色,問:“聽聞那胡部買賣的事進展得挺好?”

    伏廷嗯一聲,又喝了一口涼水,放下了。

    “那些商戶,可頂用麼?”她又問。

    伏廷自然而然就想起了魚形商號的那家,“還好。”

    說著看她一眼:“為何問這個?”

    棲遲說:“秋霜今日外出采買,看見小義自那魚形商號家的鋪子裏出來,似是宣了什麼命令,回來告訴了我,我還以為是進展不好,這才問起。”她說著,在往想問的事上慢慢靠近:“小義可是真宣了什麼命令?”

    伏廷也沒瞞她:“沒什麼,是我想見一見那家東家。”

    “為何?”她終於接上自己想問的。

    伏廷又看住了她。

    她暗暗捏住手心,道:“我只是好奇,因何你身為大都護,卻想要見一個商人。”

    伏廷說:“探探他的底。”

    他走去屏風後換衣服。

    羅小義先前也問過他,為何非要見一個商戶的東家。

    他回答說:事出反常必有妖。

    如此不計得失地相助都護府,一次,他可以相信是出於仁義,兩次,卻未必了。

    那位東家根本都不是北地之人,甚至都未曾到過北地,卻可以放棄商人逐利的本性,數次相助都護府與北地,未免太過奇怪。

    過往幾年,曾也有幾大都護府出面,說要替他在聖人面前進言,詳敘北地艱難,讓朝廷重視。

    他留了個心眼,並未多言。

    到頭來,卻不過是想從他這裏獲得良駒精兵做交換。

    未能得逞,那幾大都護府最後好話都說給了自己,並未替他的安北都護府說過半句話,反而是爭著去朝中要錢了。

    他一路走到今日,從不相信天底下會有平白無故的好事。

    朝中尚且講利益,何況是本就重利的商人。

    一家本就財力過人,如今又在北地各處蓬勃的商號,尚不完全知根知底,已與都護府扯上諸多關聯,還滲入了民生關節。

    北地多年艱苦,剛有起色,他不得不謹慎。

    棲遲卻還站在小案旁,想著他的那句話。

    她不好問得太過詳細,自然也不知他要探什麼底,一時反倒更沒底了。

    她往屏風後看,伏廷沒完全走進去,半邊身體被擋著,這半邊剛解開的軍服搭著,他低著頭,在松袖口。

    似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他轉頭看了過來,手上未停,眼睛盯著她:“還有要問的?”

    棲遲不好再問這個,否則便太明顯了,她問了別的:“瀚海府有何值得一去的地方?”

    伏廷聽到這問話,眼在她身上又是一掃,心說今日她是怎麼了,盡問些不相關的事。

    卻還是給了回答:“能去的地方很多,但方便的大約也只有佛寺。”

    “什麼佛寺?”她問。

    他說:“你先前去過。”

    棲遲想了起來,她也只去一家佛寺,就是城外那家,沈思一瞬,提議說:“不如去那佛寺中住上些時日如何?”

    伏廷轉眼看來:“為何?”

    棲遲輕聲說:“在府中也感受不到什麼春光,料想在外會好一些。”

    這是這是隨口找的理由,也不知他是否會答應。

    伏廷抿著唇,脫著軍服想,這似乎還是她頭一回提要求。

    棲遲正看著他,在等他回答。

    他看了看她的臉,點了頭:“我會叫小義安排。”

    “好。”棲遲說完,在案邊緩緩坐下,沒料到他竟爽快地答應了,又悄悄看他一眼。

    心想:還說他是莽夫,但這男人莽夫的時候大概只在床上了,心思分明深沈的很,否則又如何會來這突如其來的一步。

    第二日一早,羅小義收到他三哥傳令,做好了安排,趕來都護府。

    一行仆從已將馬車備好。

    他在門口等了片刻,看見他三哥走了出來,快步迎上去說:“三哥,寺裏已打點過了。”羅小義說。

    所謂打點,就是叫選好的兩隊兵身著便服護在寺外,這是伏廷的吩咐,既不妨礙他人正常進香,也可保證安全。

    他說完又道:“嫂嫂怎會想起去寺裏住了?”

    伏廷說:“她想去就去。”

    羅小義笑起來:“三哥果然還是疼嫂嫂。”

    他掃來一眼:“去開路。”

    羅小義笑嘻嘻地去前面上了馬。

    棲遲走出府門來,身上披著件湖綢披風,看著伏廷:“我好了。”

    伏廷點頭,伸手扯了馬韁,翻身上去。

    新露秋霜一個打簾,一個放墩,棲遲踩著登上了車。

    ……

    一早,寺院裏還無人上香,安安靜靜。

    山門大開,眾僧在列。

    住持聽聞大都護與夫人竟要來寺中小住,早就領著僧侶們候在山門前恭迎。

    等了約有半個時辰,方見得一行人登入山上來,住持忙迎上前去見禮。

    “大都護,夫人,請——”

    伏廷走前,棲遲跟在後面,隨著住持入寺。

    她看他今日身上換了件玄黑軍服,身上掛劍,比起往常愈發一身寒冽,入殿前,忍不住扯了一下他的衣袖。

    伏廷回頭,見她在他腰上看了一眼,明白過來。

    她是提醒他別嚇著寺裏的僧人。

    他將劍解了,拋給近衛,才隨住持進去。

    住持一路做請,引著二人到了後院禪房前,呼了聲佛號,停下說:“得知大都護與夫人要來,特地空出了寺中最好的兩間禪房,只因寺院乃清修之地,只能冒犯請大都護與夫人分房住了。”

    棲遲聞言,多少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先看了一眼伏廷。

    他目光沈穩,一如平常:“知道了。”

    住持道了謝,退下了。

    他在此時轉頭看來:“看什麼?”

    原來早就發現了。

    棲遲眼一動,轉開:“沒看什麼。”

    他多少猜到了些,嘴角忍笑,轉頭去看那禪房,兩間是挨在一起的,都差不多,只不過左邊一間朝南,光亮堂些。

    他先走進了朝北那間。

    棲遲見他進去了,便進了南面的。

    新露和秋霜跟進來,手腳麻利地為她料理了一下房中。

    只一會兒,秋霜便悄悄走近:“家主是故意住入寺中來的?”

    棲遲點頭。

    哪裏是為了什麼春光,只是見伏廷是動了真的,在都護府裏或許會不方便她安排,出來了會便利一些。

    秋霜又小聲問了句:“那家主可有計較了?”

    她蹙起眉,輕輕搖了搖頭:“文書要送到理應要花些時間,且走一步看一步吧。”

    秋霜轉頭與新露對視一眼,都不再多言,只當是來此遊春來了。

    ……

    棲遲在禪房裏待了片刻,出來時,日頭不過剛升起。

    這後院裏種了些花樹,只是北地春晚,其實所謂的春色還不如都護府,一截桃花枝挑出來,枝光禿,花剛結了骨朵。

    她站在樹下,卻也沒用心看,只在想著這樁棘手的事。

    伏廷正要出寺,經過時停了下來。

    棲遲側對著他,站在樹下,大約是因為要來佛寺,今日頭上綰著莊重的雲鬢,未戴貴重首飾,素凈的一張臉,卻更顯得雪白。

    也不知在想什麼,竟沒註意到他站在一旁。

    他也不出聲,看到枝頭一截桃枝掃著她鬢發,再看她,卻仍在出神。

    他伸手,將那截桃枝折了下來,又看了看她臉,手捏著,比在她發間,瘦枝綴骨朵,襯著她的發,卻似個裝點似的。

    看了看,還是拿下來了。

    是沒有捉弄她的心,想到他身為大都護,卻身無余錢,總不能給自家夫人只簪一支桃枝。

    棲遲感覺發上被什麼碰了一下,終於回了神,轉頭看來,才發現他站著,手上已拿上馬鞭,另一只手裏,卻捏著一支桃枝,問:“那什麼?”

    他隨手扔了:“剛折的罷了。”

    說完往外走。

    “去軍中?”她問。

    “嗯。”他往前走遠。

    棲遲想還好是去軍中,看著他走了,忽而覺得發上似有什麼,伸手去摸了一下,摸到了一顆花苞。

    撚在指間看了看,也不知是何時沾上的。

    作者有話要說:  當家:見什麼啊大寶,我倆天天見。

    伏廷:誰?誰在說話?!

    棲遲:誰啊?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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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寺中日子,枯燥, 且一成不變。

    講經房裏, 住持講經的聲音沈緩寧靜。

    諸位僧人安安靜靜地坐在下方的蒲團上, 鴉雀無聲。

    最前方, 棲遲端正跪坐,也在聽經之列。

    一篇經講完了,住持合上經書,恭敬地問:“不知夫人聽到現在, 有何見解。”

    棲遲卻並非真是來聽經的,只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更像只是過來尋常小住的模樣罷了,方才甚至連他所講的一句經文也沒在意聽。

    她雙手合十, 將問題拋還回去,溫聲說:“還請住持賜教。”

    住持呼了聲佛號, 道:“佛說四大皆空,心境豁達, 便可超脫塵世。”

    棲遲問:“如何做到四大皆空,心境豁達?”

    住持答:“放下掛礙,便可無欲無求。”

    棲遲聞言不禁笑了一下,這世上有幾個人能真正放下掛礙?

    她自光州而來, 就帶著一份最沈最重的掛礙。

    她說:“我有欲亦有求,所以我只是人, 成不了佛。”

    住持被這話一回,礙於對方貴為大都護夫人,也不好再拿什麼佛理來說服她, 只合著雙手又呼一聲佛號,不再言語了。

    門邊,新露站在那裏,朝門裏露了個臉。

    棲遲看見,起了身,話別住持,走出門去。

    出了講經堂,她領著新露,一路進了大雄寶殿。

    殿內香煙裊裊,香客不多,有人正在佛像前跪拜。

    秋霜在旁邊的蒲團上拜著,拜了幾拜之後,起了身,旁邊那人已走了。

    那是棲遲名下鋪子的一個櫃上的。

    秋霜過來,小聲說:“家主,羅將軍給鋪子裏安排了八百裏加急去送文書,便是東家遠在天邊,也很快就要給出回復了。”

    棲遲聽了,愈發覺得伏廷是鐵了心地要見她了。

    “官家召見,身為一個商戶,是沒理由拒絕的,何況還是安北大都護。”她低語一句,輕嘆。

    尚不知伏廷用意,她也不好輕易找人冒名替代,萬一弄巧成拙,得不償失。

    正沈思著,羅小義一腳跨入殿來。

    棲遲看到他,先看了眼他身後,是下意識地找伏廷,卻沒見到。

    只有他一人進的門,身上還穿著甲胄未脫,就這麼大咧咧地進了這佛殿。

    不想羅小義卻也是找伏廷來的,看到她就問:“嫂嫂,三哥可過來了?”

    棲遲搖頭,想了想說:“如若軍中沒有,那便是回府去了,也不一定日日都住來這山寺。”

    “那怎會,”羅小義笑起來:“嫂嫂既在這裏,三哥豈會不來。”

    棲遲被這話打趣得笑了一下,眼神閃了閃,覺得他好像在說伏廷在圍著她轉似的。

    羅小義看了一圈殿內,沒註意她神情,走過來兩步,接著又道:“那我還是去府上找三哥去,在這寺廟裏也不能吃酒,什麼也幹不了。”

    棲遲好笑:“你可得放敬重些,在寺中怎能還想著飲酒。”

    “嫂嫂冤枉我了,我可不是一心想著飲酒。”他道:“只是因為眼看著三月就要過去了,還有頓生辰酒未吃呢。”

    她問:“什麼生辰酒?”

    羅小義看了看她,忽而一拍腦門:“是了,嫂嫂定然還不知道。”

    她不禁奇怪:“知道什麼?”

    羅小義手一伸,示意她借一步說話。

    新露和秋霜退開兩步,去一旁候著。

    棲遲跟著他走了幾步,站去那佛像的側面:“到底什麼?”

    羅小義笑一聲,神神秘秘地道:“嫂嫂竟不知,三哥的生辰就在三月啊。”

    棲遲一楞,全然沒有料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

    “真的?”

    羅小義見她不信,反問一句:“嫂嫂可還記得三哥的小字喚作什麼?”

    伏廷的小字……

    “三郎。”她說。

    這名字當初只聽羅小義說過一回,她便記住了。

    “正是,”羅小義點頭:“三哥之所以叫這名字,就是因為他生在三月。”

    原來如此。

    棲遲前一刻還在思索著對策,這一刻卻被這消息弄得意外不已。

    “就是今日?”她問。

    羅小義笑出幾分尷尬:“那倒不是,三哥父母過世的早,他一個人從不在意自己的,哪裏還記得自己是哪日生的。只我與他一同從軍多年,才知道這事,每年都惦記著,趕在三月裏尋一日拉他喝上一頓酒,便算是順帶著過了。”

    說到此處,他忽而兩眼一亮,看著她:“對啊,今年嫂嫂來了,理應由嫂嫂來為三哥過才是啊!”

    棲遲怔了怔,一時沒有說話。

    是不知該說些什麼。

    按道理說,她身為妻子,是應該過問的,卻還是靠他提醒才知道這事。

    羅小義當她不好意思,笑了兩聲:“那我走了,也不去找三哥了,這事便交給嫂嫂了。”

    他想著他三哥往年身旁無人,他做兄弟的陪著是應當的,現在自然是人家夫妻倆一起是最好的了。

    說完真就麻利地走了。

    棲遲無言地站了片刻,回想連日來伏廷一切如常,該做什麼做什麼,一點跡象也沒表露。

    若非現在羅小義提及,誰能想到,這竟然還是他的生辰月。

    她轉頭喚了新露和秋霜,一同往後面禪房而去。

    秋霜跟著,以為家主與羅將軍方才說了那麼久,是有關眼前正棘手的事,卻聽她忽而問:“為人過生辰的話,要送什麼?”

    秋霜不禁看一眼新露。

    新露反應快些,笑道:“以家主的財力,要送什麼還不都是易事。”

    棲遲心想,是容易,但未必合適,否則何須一問。

    若是能叫他轉開對自己商號的註意力,就是為他大操大辦三五日又如何,根本不在話下。

    可那是伏廷,分明是不可能的了。

    天色將暮,伏廷將馬拴在寺外,進了山門。

    寺中已無外客,僧侶們正在做晚課,念經聲朗朗。

    他直接走去禪房。

    到了門前,先朝旁看了一眼,隔壁禪房的門緊閉著。

    他以為棲遲早早歇了,伸手推開自己那間禪房,走進去,卻看見了女人模糊的身影。

    棲遲襦裙曳地,臂挽披帛,正站在窗邊關窗,窗合上時,轉頭看了過來。

    “你這間好似比我那間還小。”她看了看左右說。

    寺中的禪房,自然比不上都護府,連擺設都沒有,墻角一張床,門邊一只擱盆的木架,就連吃齋用的小案都是為著他們來而特地添置的。

    她覺得她那間,卻要比這間更敞亮一些。

    伏廷將佩劍豎在門邊,馬鞭扔在地上,說:“我看都差不多。”

    棲遲有意無意問了句:“今日可是也忙了那商戶的事?還以為你不來了。”

    他說:“不止,諸事繁多。”

    忙到此刻,特地趕在城門落下之前,又來了這裏。

    她不再多問。

    伏廷看了看她:“為何等在這裏?”

    她回:“小義來找過你,他說三月就要過了。”

    “嗯。”他不以為意:“那又如何?”

    若非羅小義言語認真,光是見他此刻說的如此輕巧,棲遲可真要懷疑是不是根本就沒這回事了。

    “小義說,”她緩緩開口,盯著他臉:“你的生辰就在三月。”

    伏廷眼神在她身上定了定,嘴一撇,笑了下:“我早忘了。”

    棲遲點頭:“小義說了,他說你連自己生辰在哪一日都不知道。”

    伏廷走去盆前,抄了水洗了把臉,一只手抹去臉上水珠,又扯正了軍服領口,沒作聲。

    父母離世時,他才剛過十歲,自幼清貧,本就不怎麼過生辰,往後也沒了人能告訴他,多年下來,自然是不記得了。

    她倚在窗前說:“多可惜,你身為安北大都護,若每年都過生辰,光是禮金也應當是項不小的入項了。”

    他聞言朝她看一眼,險些要笑了:“北地都這樣了,你竟還叫我這樣斂財。”

    棲遲自是知道他幹不出來這事,故意說的罷了,說完先自己笑了一下,轉口問:“過了生辰,你今年多大了?”

    他看著她,似好笑:“我以為你成婚時就該知道了。”

    棲遲眼動兩下,聖人賜婚,成婚倉促,她並未留心,那時心裏只有哥哥的事了,只能說:“記不太清了。”

    他說:“再有兩年就到而立了。”

    她聽在耳裏,料想他也不記得自己歲數,趁機問:“那你可知道我多大了?”

    伏廷只想了一瞬就回:“比我小四歲。”

    成婚時看到的,仍有印象。

    他們成婚時都已過了尋常人成婚的年紀。

    他是因為北地,一直無暇顧及婚事,故而拖了多年。

    李棲遲,他想應當是因為曾與河洛侯府有婚約,所以未能早早議婚。

    棲遲無話可說了。

    沒想到他真知道。

    她看了看他,心想很少有人能在他這年紀就做到如此高位的,不過尋常人在他這年紀,膝下早已不止一個孩子了。

    她不想了,伸手指了一下小案,岔開了話:“那是為你備的。”

    伏廷看了一眼,案上擺著一只描彩的漆盒。

    “什麼?”

    “給你的生辰禮。”她說。

    他只掃了一眼,就說:“我從來不過生辰。”

    棲遲離了窗邊,走到那小案後,跪坐下來,伸手揭開漆盒:“你何不先看看是什麼?”

    伏廷看了她兩眼,走近,在她對面坐下,看了眼漆盒。

    盒中擺著一只碗,裏面是尚且冒著熱氣的一碗面。

    他擡眼看著她。

    棲遲迎著他視線說:“我知你不願我在你身上多花錢,這寺中也沒什麼可花錢的地方,一碗長壽面罷了,難道只是這樣,你也不願過?”

    伏廷抿住唇,眼從她臉上,又掃到那碗面上,許久才說:“你特地準備的?”

    棲遲想起還是羅小義提醒她為他過的,似乎也不能算是特地準備的,只得避重就輕,輕聲說:“面我倒是跟著一起做了。”

    伏廷看了眼她的手,那雙手纖白細嫩,料想從未沾過陽春水。

    他心中一軟,伸出手,端出了那碗面。

    棲遲看著他拿了筷子,低下頭,一言不發地撈起了那碗面,送進嘴裏。

    他吃得很幹脆,毫不拖泥帶水。

    長壽面只圖個吉利,本也不多,幾口便吃完了。

    棲遲看著他放下碗筷,又看他神色,低低問:“如何?”

    伏廷緊抿著唇,喉動了動,臉繃著,有一會兒,才說:“太鹹。”

    她蹙眉:“不可能。”

    她明明看著新露做的,鹽倒是她放的,也是按照新露說的放的。

    只因寺中貧寒,吃不起精貴的細鹽,還是她叫秋霜特地買來的。

    她看一眼空碗,又說:“你分明都吃完了。”

    是覺得他又是故意的。

    伏廷眼轉到她臉上,看著她的眉眼,慢慢看到她唇上。

    他一手撐在案上,傾身過去,沈聲說:“張嘴。”

    “嗯?”棲遲看向他。

    他另一手捏住她下巴,倏然低下了頭,結結實實堵住了她的唇。

    棲遲楞住,沒料到他忽然就親了她。

    她甚至都快以為他不會親她了。

    唇被迫張開,她碰到了他的舌,竟驚了一下,被他的手牢牢按在頸後,實打實地觸上去。

    他眼始終睜著,看著她臉,揉著她的唇,磨了一遍。

    她被那漆黑的眼盯著,心跳地發麻,喘不過氣來。

    直到最後,伏廷狠狠地在她唇上含了一口,才放開她:“鹹嗎?”

    她在他眼前喘著氣,抿唇,點頭:“鹹的。”

    其實並不確定,似嘗到了,又似只纏了他的舌。

    他看著她臉,喉結滾動,想笑自己。

    故意扛了這麼久不親她,現在,卻輸在了一碗面上。

    外面傳來一聲呼佛號的聲音,似是個年輕的小沙彌,在問:“夫人何在,可要傳齋飯來?”

    新露回:“稍後吧。”

    棲遲才想起,這還是在寺中。

    她看了看他,起了身:“我先過去。”

    說話時仍有些輕喘。

    伏廷只頷首,沒說話。

    她一手提著衣擺,走到門口,停了一下,回頭看著他,試探著,輕聲喚了句:“三郎?”

    伏廷坐著的身形一頓,轉頭看過來:“你喚我什麼?”

    她手指撩起耳邊發絲,抿了抿微麻的唇,眼垂下,又掀起,落在他身上:“我不能這麼叫麼?”

    伏廷盯著她,喉又一滾,點頭:“能。”

    自然能。

    這名字已多年未有人喚過,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

    除她之外,世上好像也沒有別人再有資格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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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8:23 |只看該作者
第45章

    三月就這麼過去了。

    清晨,僧人做早課時, 棲遲起了身。

    新露拿著塊濕帕子過來, 雙手遞上。

    她接了, 擦了擦手指, 推開窗,遠遠看見院墻那幾株桃樹上,終於開出了兩三朵花來。

    視野裏忽而多出一雙男人的長腿,她轉眼看去, 就見伏廷從隔壁走了出來。

    他又穿上了那身蟒黑胡服,腰帶緊緊束著,一面紮著袖口, 一面朝她看了過來。

    接著走近了兩步,站到了窗前, 眼看著她:“剛起?”

    “嗯。”她看著他擋在窗前的胸膛,又看了看他紮好的那只袖口。

    “僧人們都不在, 你還不如多睡片刻。”他說:“無人給你備齋。”

    他很少有關心這些小事的時候,棲遲不禁多看了他一眼,笑了下:“無妨,我自己有侍女, 已讓秋霜去忙了。”

    他一笑,仿佛覺得自己多說了, 將兩只袖口都紮束好了。

    棲遲輕輕問:“要出去?”

    “今天不用,”伏廷眼睛又落在她身上:“稍後有人要來報事。”

    她看他腰上未掛刀劍,也沒拿馬鞭, 的確不似馬上要出去的模樣,想了一下有人要來報事的意思,又問:“什麼人?”

    他也不隱瞞:“那商號裏的人。”

    棲遲心中一動,已猜到了。

    是她吩咐的,來這寺中給伏廷回復,便於她在旁安排。

    沒料到比她想得還快。

    “只為了這個,你都不去軍中了?”她問。

    伏廷一只手搭在窗沿,似是無意間的一個舉動,就快要碰到她壓在窗口的衣裳,他頭低了些,說:“這很重要。”

    棲遲眼神輕動,看得出來他的意思了。

    正站著,秋霜從遠處走來,看見大都護在門邊站著,楞了一下,走過來,先向對他見了禮,再面朝著棲遲說:“家主,請您移步去用齋。”

    伏廷問:“為何不送入房中來。”

    “是我不想在房中吃的。”棲遲說著走了出去,對他道:“我先過去,很快就回來。”

    說完了,就見伏廷兩眼正盯著她。

    她忽而覺得這話似是叫他等著她似的,手指捏著裙擺,轉過頭,小步走了。

    秋霜跟著她,轉了個彎,在寺院僻靜的墻角處,才低低開口:“家主,人已到了,這次是糧鋪櫃上的親自來的。”

    糧鋪就是被燒了半間的那個鋪子。

    那櫃上的當初還在做質庫櫃上時,棲遲就覺得他辦事比較穩妥,才會交給他去整治邕王世子。

    自出席過議價之後,伏廷應當是徹底記住他了,召見的文書也是直接送去了他鋪中。

    上次來大雄寶殿拜佛給秋霜遞消息的是另一個櫃上,卻也是這櫃上的托付來的,就是怕叫伏廷認出來,故意找了個生面孔,可見他心思很細。

    棲遲聽說他本人親來,也稍稍放了些心。

    “人在何處?”

    “在大雄寶殿裏候著。”秋霜有些擔心:“家主,事已至此,到底要不要推辭掉?”

    棲遲站在墻根處,細細思索著。

    甚至將伏廷的話也從頭到尾回味了一遍。

    他說:這很重要。

    直到真快過了一頓齋飯的時間,她才朝秋霜招一下手。

    秋霜正等著,立即附耳過去。

    她低低說了幾句。

    秋霜看了看她臉,略有遲疑,但見她神情鎮定,便也不多問了,匆匆轉頭回大雄寶殿去傳話。

    ……

    伏廷仍在禪房外站著,一身軍服整理地服帖筆挺。

    一個近衛過來報:“稟大都護,人已到了,只因在大雄寶殿裏拜了會兒佛,拖延了少許,正要告罪。”

    他不想耽擱,說:“直接帶來這裏。”

    近衛退下去領人。

    他再擡眼,就見棲遲遠遠走了回來。

    她走近,問他:“有人報事,我可以一並聽著麼?”

    伏廷看得清楚,她說話時眉頭微微挑了一下,似有些小心思似的。

    他連她這些小表情都留心到了,聽著她低軟的語氣,牽了下嘴角:“可以。”

    棲遲笑了一下,走回房中,又在那窗口邊站著,兩只手收在袖中,隔著窗口,遠遠看見櫃上的已被近衛帶來。

    櫃上的很快到了禪房前的臺階下,穿著一襲青布袍子,跪拜見禮。

    伏廷看過去,半邊身子遮著窗口,問:“如何說?”

    櫃上的頭也不敢擡,搭著手回:“大都護見諒,東家近來四處經商,不慎染病,身體抱恙,正臥病在途中,並不適宜趕路……”

    “是麼?”他說。

    棲遲悄悄看一眼他側臉。

    他目視著櫃上的,臉色沈定,看不出喜怒,只一把聲音,沈冷了許多:“不知是哪個途中,可要我親自走一趟。”

    櫃上的忙拜到底,恭謹道:“不敢,是小的怕說錯話,只顧著在腹中措辭,未能及時將話說完,大都護見諒。”

    他拜了拜,又連忙接著道:“東家雖身染疾病,接到大都護召見的文書後卻是不敢怠慢。盡管落腳處離北地有些路途,仍是匆忙上路,一路換快馬,晝夜無休。只是這一通日夜兼程趕路下來,病情又加重了許多,因而特地傳信於小的來向大都護請罪,只要大都護肯恕她無狀,她便是夜間也要來拜見大都護的。”

    話鋒一轉,這一通話便言辭誠懇,且誠惶誠恐。

    棲遲不動聲色地聽著,皆是按照她所交代的說的。

    她知道伏廷不會接受推托之詞,故意以退為進,主動拋出萬般誠意,也許反而能叫他打消幾分疑慮。

    再不濟,也可以拖延些時間。

    伏廷在窗邊走動了兩步,只這兩步,卻叫櫃上的脊背微微發抖了幾下。

    他掃了一眼,說:“也好,那就夜間。”

    櫃上的渾身一僵,吶吶擡頭:“大都護說夜間?”

    他頷首:“就如你們東家所言,夜間見。”

    櫃上的無言,當著他的面,也不敢看一眼窗口中的棲遲。

    完全沒料到大都護會順著這話,直接就定了下來。

    竟有種不近人情的架勢。

    棲遲也沒想到,不自覺地咬了一下唇。

    這男人,根本不按常理行事。

    櫃上的被近衛帶下去了。

    伏廷轉身,看向她的時候,棲遲也正要探身過來說話,隔著窗口,她的臉正對著他的胸膛,幾乎要貼上。

    她一擡臉,看見他的下頜,他的唇。

    他頭低了些,下巴緊收,看著她的雙眼沈黑。

    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竟然誰也沒說話。

    伏廷看著胸前女人的臉,甚至頭又低了些,忽而余光掃到禪房裏站著的新露悄悄背過了身去,才開了口:“我出去一趟。”

    棲遲回了神,自然知道他是要去幹什麼:“夜間不回了?”

    “那得看那位東家了。”他手在窗沿一按,轉過身走了。

    新露此時才敢回過身來,匆匆走到窗邊,不敢置信地問:“家主,方才櫃上的說的是真的?”

    她在禪房裏待著,自然也聽得一清二楚了。

    秋霜快步從外進來,接過了她的話:“自然是真的,是家主親口吩咐的。”

    新露震驚:“那、那要如何去見大都護?”

    棲遲倚窗良久,嘆了口氣:“給我備身男裝來。”

    秋霜眼都睜圓了:“家主要親自去?”

    她嗯一聲。

    事已至此,避無可避,只有她親自去見了。

    從太陽下山,到天黑入夜,羅小義領著一隊人,一直等在瀚海府的城門口。

    今日城門不落,還有軍士在此守著,左右百姓以為軍中有要務,皆不敢近前。

    直到只剩下城頭燈火時,夜色裏,一行人快馬而至。

    伏廷領著幾名近衛,自軍中一路疾馳過來,手中執鞭,腰後佩刀。

    馬一勒停,羅小義拿了支火把,打馬上前,先說趣一句:“三哥在寺中住到現在,可算舍得回城了,若非是那商戶有了回音,只怕還是不舍得回來的。”

    左右近衛都跟隨伏廷多年,雖不敢直接笑,卻也在忍笑了。

    伏廷沒管他廢話,直接問:“對方有新回音沒有?”

    羅小義正色:“沒有,我等到此刻,也未見有車馬過來。”

    伏廷不語。

    片刻功夫,有兩名士兵飛奔來報:“大都護,櫃上的遣人來報,人已至城外三十裏的醫舍。”

    羅小義一楞,看著伏廷:“怎麼著,這是不打算入城來了?”

    伏廷扯了下韁繩,心想不管如何,至少也來了。

    他一夾馬腹:“去醫舍。”

    ……

    軍中人行馬烈烈如風,持火趕路,不出半個時辰,他們便已快馬行至醫舍前。

    停住時,卻又齊整無聲。

    伏廷下了馬,櫃上的已自門邊過來,在他眼前見禮。

    他打量眼前。

    醫舍建在城外,多做的是往來流客,或是周邊小民的生意,盡管如此,這間醫舍卻也有高墻院落,屋舍數間。

    他問:“這也是你們東家名下的?”

    櫃上的回:“是,東家因為染病,行到此處已是極限,不得已落腳,這才勞累大都護親自過來,實在萬死。”

    伏廷沒說什麼,揮下手,叫所有人等候在外,只看了一眼羅小義,示意他隨自己進去。

    櫃上的在前引路。

    穿廊而過,至盡頭,一間室中亮著燈火。

    他向伏廷拜道:“大都護,東家的病不適宜見太多外人,望大都護體恤。”

    羅小義賊笑著道:“那如何使得,這可是大都護,萬一你們東家圖謀不軌,總得有人在旁防著。”

    櫃上的哭笑不得:“我等小民,哪敢有那心思,這醫舍為迎接大都護都已清空了,將軍何必玩笑。”

    羅小義見嚇著了他,嘿嘿一笑。

    這家素來仁義,怎會做這事,他就是故意玩笑的罷了。

    伏廷說:“你就在門口等著。”

    “行。”羅小義就在門邊站了。

    櫃上的推開門,躬身做請。

    伏廷走進去,一眼掃過室內,四周密閉,藥香裊裊,卻沒見到人,只看見一架屏風。

    屏紗不透,映著燈火,也難以看清後面的人。

    他掃了一眼,問:“何意?”

    櫃上的忙下跪道:“大都護見諒,東家重疾,出不得聲,臉也實在無法見人了,但又一心要見大都護一面,不得不出此下策,因而先前才說要請大都護恕她無狀。”

    伏廷想了起來,沈聲說:“是說了這話。”

    櫃上的松了口氣:“無狀之處,正是指這個了。”

    他盯著那屏風,將衣擺一掀,在外坐下:“我只問幾句話罷了,不想卻連話都說不成了。”

    櫃上的立即奉上茶來,又退去那屏風邊跪坐著,接了張紙出來,送到伏廷眼前,恭敬道:“請大都護任意發問,東家雖此刻口不能言,但仍有些力氣提筆寫字。”

    伏廷接過看了一眼,上面寫了一番告罪之詞。

    他將紙按在一旁,不露聲色,只盯著那屏風。

    屏風裏,棲遲身著一身圓領袍,坐在小案後,心提到了一處。

    她此刻多少能理解為何伏廷要求夜間就見了。

    大約是不想白日見面,引來其他商戶註意,夜間更可以避人耳目。

    如此一來,對她也是有利的,夜間更利於遮掩,只是她出於謹慎,不可露出半點行跡。

    選擇此處,悉心規劃,皆不敢掉以輕心。

    而現在,他卻在外一語不發,叫她摸不著底。

    直到屏風邊櫃上的都開始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身子,忽而聽見男人的聲音問:“經商多久了?”

    她一怔,提筆寫了字。

    櫃上的遞出去,看了一眼,順帶就回了話:“回大都護,東家十五歲便行走經商了。”

    伏廷又問:“所營哪些名目?”

    棲遲又提筆,因為太多,只寫了大概,遞出去。

    櫃上的將紙送出。

    紙上所列,皆為民生各項,也有質庫那等盈利如海的,也有一線一豆蠅頭小利的。

    只一瞬,他又問:“為何來北地經商?”

    棲遲心定了定,又提筆作答。

    外面,伏廷接來那紙,看了一眼,上面寫著:有利可圖。

    他問:“何利?”

    又一張紙遞出來,上面寫著:民生待興,皆為有利之處。

    看起來,是個毫無紕漏的答復。

    伏廷卻在想之前批示憑證時,見過的這人名籍。

    清流縣人,人至中年。

    十五經商,也有多年了,卻只到如今才大力於北地開拓商事,像是一早就看準了時機。

    除非,他在北地有眼線,否則如何能時機尋得這麼準。

    他起了身。

    櫃上的看著他:“大都護剛問幾句,不再問了?”

    話剛說完,就見大都護一手按上了腰後的刀。

    櫃上的悚然一驚:“大都護……”

    伏廷霍然拔刀,刀光過處,櫃上的驚駭出聲。

    屏風由上等良木制成,嵌了金絲做屏,分外牢固,卻在這一刀之下裂開,轟然倒下。

    連外面的羅小義都一把推開了門,驚訝看來:“怎麼了三哥?”

    伏廷大步走入,眼一沈。

    屏風後有一張窄窄的病榻,上面躺著個緊閉雙目、面色蠟黃的男子。

    櫃上的膝行上前,往榻上看了一眼,顫抖著向他拜道:“大、大都護見諒,東家已被嚇暈了。”

    伏廷眼神掃過那男子身上,又掃了眼一旁小案上散亂的筆墨。

    櫃上的小心翼翼看了眼他手裏的刀:“大都護,還有任何要問的,不如待明日?”

    “不用了,”他收刀入鞘:“我只問這幾句。”

    他轉身出去。

    羅小義連忙跟上他。

    櫃上的良久未言,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外面馬蹄聲遠去,才敢轉頭,小聲說:“東家,大都護只問了這幾句,料想是無事了吧?”

    棲遲抱著膝,屈著身子蹲坐在榻下,到此時心口仍在狂跳。

    榻上的,是醫舍裏早已昏迷數日的一個病患。

    她自知欲蓋彌彰,才特地留了這一手。

    沒想到,伏廷果然難糊弄。

    多虧櫃上的及時膝行過來以身擋了一下,否則,她也不確定剛才會不會暴露在他眼前。

    “東家?”櫃上的又問一聲。

    “不知。”她輕輕說。

    此番她又何嘗不是在試他的意圖,才會如此小心。

    難道他真的就只是為了問這幾句話而已?

    ……

    夜色裏,伏廷騎馬行至半道。

    羅小義追上他:“三哥,為何只幾句話的功夫你就走了,方才那裏面到底是何情形啊?”

    伏廷放緩馬速,說:“看似一切合理。”

    什麼叫看似?

    羅小義摸不著頭腦,嘖一聲:“那可要我領人暗中守在那醫舍周圍看看動靜?”

    他想著反正也是他三哥想要了解那東家底細,這樣也幹脆直接。

    伏廷卻說:“不用,那是他自己的地方,又是城外,想回避,多的是辦法。”

    羅小義問:“那要如何是好?”

    伏廷握著韁繩說:“他還有大批商鋪在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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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後半夜,天還沒亮, 一個小沙彌早早將山寺的門打開。

    暗暗天光中, 新露和秋霜皆身著圓領袍, 做男裝打扮, 一前一後走了出來。

    兩隊兵身著便服,奉命在寺外日夜換崗巡邏,巡到此處看到,見怪不怪。

    誰都知道那是夫人身邊的兩個侍女, 寺中清貧,總有她們出去采買的時候,經常如此, 已然習慣。

    新露和秋霜就這麼離去了。

    不出半個時辰,兩個侍女就又回來了。

    天仍沒亮。

    小沙彌又給開了山門, 二人低著頭入了寺院。

    一路腳步輕淺地進了禪房,怕驚動他人, 連燈也沒點,新露摸著黑喚了聲:“家主。”

    與她一同回來的是棲遲。

    只因知曉伏廷安排了人手守護在寺院左右,她才定好了時辰,叫新露秋霜去接她。

    秋霜暫且只能留在寺外, 等到翌日有人進香的時候再一並進來了,如此才能不引人註意。

    棲遲一面解圓領袍一面問:“寺中如何?”

    新露低低回話:“如家主所料, 大都護還未回。其余一切如常,無人知道家主出寺,皆以為家主早早睡下了。”

    棲遲點頭。

    新露借著一點稀薄的天光, 走去盆架子那裏絞了塊濕帕子,走過來往她手裏遞,小聲說:“家主這一夜定然疲憊至極,還是趕緊洗漱一下,歇片刻。”

    棲遲的確累了,與伏廷交鋒不是易事,簡直如履薄冰。

    她披著半解的圓領袍,接過帕子,細細擦著臉。

    外面隱約有一聲馬嘶,不知從何處傳來的,只在這靜謐時刻,才聽得分明。

    棲遲將帕子遞給新露,脫下身上的圓領袍一並給她,說:“快出去吧。”

    擔心是伏廷已經回來了。

    新露抱著她的衣裳,連忙帶上門出去了。

    棲遲躺去床上,忍不住,又將他先前問的那幾句話回味了一遍。

    其實她回得都是實話。

    十五歲時,為助哥哥還上天家的上貢,被逼無奈走上經商一途,什麼可牟利便經營什麼,才會有了如今名下這百般的名目。

    現在回想,她理應回答地更符合那個捏造的身份才是。

    卻不知為何,落筆寫的幾乎都是實話。

    窗外忽的一閃,接著一聲轟隆巨響,她被驚得回了神,一下坐起了身。

    門外兩聲腳步響,緊接著門就被推開了。

    她坐著,看著走進來的高大身影。

    “驚醒了?”伏廷的聲音。

    他剛才走到門外,聽到房裏輕響,就過來了。

    棲遲沒答,問了句:“剛才是雷聲?”

    “對。”他走到床邊來,問了句:“門怎麼未閂?”

    她低低說:“閂了你也進不來了。”

    他語氣裏似有些笑意:“嗯。”

    忽的又是一聲驚雷,棲遲耳邊都被震得嗡嗡響,忍不住說:“怎會有這麼響的雷聲。”

    “北地的氣候就是這樣。”伏廷在床沿坐下:“你總不至於還怕打雷。”

    “怎麼會。”棲遲躺了回去:“我以後便知道了。”

    “北地與中原不同之處多得是。”他說:“你以後都會知道。”

    “嗯?”棲遲在雷聲裏沒聽清,不禁看向他臉。

    窗外不過剛有些魚肚白,逆著光,也看不清他神情。

    她的手指搭在床沿,觸到什麼,摸了摸,才發現摸的是他的手指,接著被他一把抓住。

    伏廷抓著她的手,忽而俯下了身,貼在她身前。

    棲遲感覺他臉近在咫尺,沒來由的,又想起他親她的時候,沒說出話來。

    他的臉貼在她頸邊,呼吸拂過來,掃在她頸上微微的癢,他忽而問:“你身上怎麼像有藥味?”

    她一怔,一只手搭住他肩,昂起身子,鼻尖往他頸邊一貼,說:“好似是你身上的,你去哪裏了?”

    伏廷脖子被她鼻尖碰到,伸手摸了一下,頭更低。

    耳中聽見呼佛號的聲音,是僧人們早起清掃了。

    其實那陣味道很淡,確實也分不清是誰身上的了,大約真是他自那醫舍裏帶出來的。

    他盯著她朦朧的臉說:“沒去哪裏。”

    那只手還握著她的,她的手也還搭著他的肩。

    好一會兒,棲遲拿下了那只手:“可別叫寺院裏發現你在我房裏。”

    他抿了下唇,似笑非笑地松了手:“雷聲過去了,接著睡吧。”

    說完起身往外走了,合上門時,身影被天光照出來,腰上的刀都還未解。

    棲遲看著他離去,躺著,閉上眼。

    心口跳得有些急促,是被他的舉動弄的,可能也是被眼前這事情憂慮的。

    她想,若能就此過去就好了。

    ……

    這一覺,直睡到午時過後才醒。

    還是新露覺得她該吃東西了,特地將她叫醒的。

    棲遲起身,換了身衣裳,又仔細理了妝發,一如常態。

    坐去小案前用齋飯時,她想起了伏廷,捏著筷子,擡頭朝隔壁瞄一眼:“他還在休息?”

    新露說:“大都護天亮後沒多久就又出去了。”

    棲遲蹙了眉頭,心想他回來的這麼晚,卻又這麼快就又出去,這才休息多久。

    莫非又是因為她的商號?

    新露在旁站著,朝外看了一眼:“奇怪,香客都往來好幾撥了,怎麼秋霜還未回來。”

    棲遲也朝外看了一眼。

    就這功夫,秋霜從門外走了進來。

    新露頓時忍不住責備:“怎麼才回來?”

    秋霜擡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顧不上與她說話,匆匆走到棲遲跟前:“家主,出事了。”

    聽到“出事”兩個字,棲遲的臉色頓時就嚴肅了:“何事?”

    秋霜朝新露遞個眼色,讓她先將門合上,這才在她身旁跪坐下來,貼耳說了一通——

    都護府忽然下令,叫瀚海府城內外,所有魚形商號家的櫃上即刻離開北地。

    待商號的商隊回來後,出境憑證也要一並交還都護府。

    “什麼?”棲遲難以置信。

    經商多年,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

    秋霜一臉焦急地說:“奴婢尋了個由頭,悄悄去問了羅將軍,他說是大都護親自下的令,連他也不清楚具體緣由,或許是知道也不好說,奴婢只能打聽到這些了。”

    新露不禁也在棲遲身旁跪坐下來,擔憂道:“家主,如此您在北地經營的一切,豈非要受損了。”

    棲遲沈默一瞬,問:“那些櫃上的呢?”

    秋霜回:“正要與家主說這事。軍隊帶兵下令,諸位櫃上的不敢爭辯,也只能收拾走人了,眼下誰都沒了主意,也不知該去何處,皆在請家主出面。”

    她蹙眉:“我此刻不方便再出面。”

    “正是。”秋霜無奈。

    她也不能代替家主出面,這麼多大櫃上的,皆是家主心腹,算起來與她是一樣的,她平常只能傳話,沒有家主親手所持的青玉是下不得令的。

    何況這棘手的事,她也處置不了。

    棲遲垂下眼,細細思索。

    新露和秋霜都不敢打擾她,只能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看著她,等著她下決斷。

    良久,棲遲伸手入袖,自層層疊疊的深處,摸出那枚魚形青玉。

    “罷了,叫糧鋪櫃上的領兩個人去申辯,記得要找大都護本人,盡可能拖住他。”

    “城外有我名下一間新鋪,尚未入都護府眼中,叫其他櫃上的都去那裏等著,日落時我會過去。”

    “為避人耳目,就對寺中說,今日我出去是回府一趟。”

    幾句話說完,新露秋霜齊聲稱是。

    午後申時,日光薄淡。

    伏廷站在鋪前,一只手裏拿著酒袋,往嘴裏灌了一口。

    羅小義走過來,瞧見這模樣,便知他是在喝酒提神,笑道:“三哥,你急著處理這事就不要半夜回寺裏了,覺也沒睡好,就為了多看一眼嫂嫂不成?”

    伏廷看他一眼:“幹正事的時候少說些廢話。”

    羅小義不說了,指一下眼前的鋪子,小聲道:“三哥是不是太狠了,這家財大氣粗啊,又是有功的商戶,若非你下令不得走漏風聲,還不得叫其他人嚇得不敢來北地經商了。”

    伏廷將酒袋收起來:“我有數。”

    他的命令是叫那些櫃上的走人,並沒關這些鋪子,反而派人暫時接手代管,看起來一切如常。

    本意也不是要動他們。

    一名近衛快步來報:有個櫃上的來求見,要面見大都護。

    羅小義說:“應當是來求情的了。”

    伏廷問:“只有櫃上的?”

    近衛回:“一個櫃上的,領著兩個夥計。”

    羅小義嘖嘖兩聲:“這樣了那位東家都不冒頭,莫不是真病入膏肓了?”

    伏廷想起夜間病榻上那張垂死蠟黃的男人面孔,抽出腰上馬鞭:“是不是,很快就知道了。”

    一個商戶,竟能讓他如此費心,已是少見了。

    ……

    日落時分,棲遲已經準時坐在那間鋪子裏。

    一旁,站著做男裝打扮的秋霜。

    新露此刻,正乘著她的馬車緩緩趕回府上。

    眼前是一方竹制的垂簾。

    她坐在案後,那枚魚形青玉就擺在案頭。

    簾外,是匆忙趕來的諸位櫃上的。

    足足幾十號人,已快將廳中坐滿。

    秋霜站在簾邊看了幾眼,俯身說:“瀚海府內外的,差不多都在了。”

    棲遲點頭。

    這些人能算得上都是她的心腹,才會被特地調來這北地,但也幾乎無人見過她真容。

    多年來,他們是全部身家系於她一身,與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才能得她信任,用到了刀刃處。卻也沒有刻意提拔過誰,到完全信任的地步。

    只因心知光王府勢微,她從沒想過將全部托付給一兩個人,否則將來未必能壓得住。

    可也因為一視同仁,如今,需要她親自出面,憑這枚東家信物來親手處理這事。

    一片鴉雀無聲中,偶爾傳出兩聲嘆息。

    “東家,如何是好?”終於有人忍耐不住出聲詢問。

    棲遲看一眼這間新鋪。

    這是一間制茶坊。

    原本,她並沒有開這鋪子的打算,只因附近落戶了一批流民,在周邊墾荒後,除了種糧外也試著種了一批茶樹。

    她得知後就順帶開了這鋪子,既可惠己,也可惠民。

    在北地新增的那些鋪子,大多都是如這般,她看準了北地民生所需而經營上的。

    但伏廷不知道,否則他便不會說停就停了她的商事。

    她看一眼秋霜。

    秋霜跟隨她多年,這時候該說些什麼是心知肚明的,朗聲道:“諸位放心,你們皆跟隨家主多年,皆依賴家主為生,家主斷不會叫你們失了飯碗。”

    這話一說,大家多少心定了些。

    過了片刻,才又有人擔憂道:“我們過往各地經商,從未遇到過這種情形,大都護親自下令,怕是難以解禁,此後北地的路怕是要斷了。”

    棲遲終於開了口:“不會,他再如何,也不會拿北地民生大事做賭註。”

    那人問:“那東家有何打算?”

    棲遲想,這大概是釜底抽薪,到此時,反而有些明了伏廷的意圖了。

    他一定是對她的商號起了疑。

    然而那些事,她必然得做,不做,北地又如何能好起來。

    這是一個死局,唯一低估的,是那男人的心思。

    她拎拎神,說:“料想不會長久下去,我會設法打消都護府疑慮,你們暫且不必遠離北地,可於各州府下鋪面待著,也可在此暫留,解禁是必然的。”

    眾人紛紛稱是。

    正說著,秋霜朝外走出去兩步。

    她安排了人手守在外面的,此時門卻被推開了道縫,她自然要留心去看。

    進來的卻是那糧鋪櫃上的。

    她訝異道:“不是叫你去向大都護求情,為何回來了?”

    那櫃上的嘆息:“大都護根本未曾見我,我等了許久,只聽說他已領人走了,只好過來向東家稟報。”

    棲遲聞言一怔,隔著簾問:“可知他往何處去了?”

    櫃上的回:“不知。”

    她眼珠輕輕一轉,又問:“你出城時可曾遇到兵了?”

    “在城門處撞見了一隊兵,我料想是巡城的,但也避開了,應當是無事的。”

    棲遲霍然站了起來。

    秋霜吃驚地看著她:“怎麼了,家主?”

    “回去。”她說。

    秋霜不明所以,但還是連忙跑去後面推那扇後門。

    棲遲一手拿了案頭上的青玉,一手拿了帷帽,正要轉身,聽到一聲驚呼。

    是秋霜的。

    緊接著,前廳一聲踹門響。

    她隔著垂簾看出去,隱約看見一隊人沖了進來。

    進來的是一隊兵。

    外面守著的人早已被架上兵刃,一個字也不敢發出來。

    秋霜所在的後門口,亦是幾個兵。

    這裏已然被團團圍住了。

    兩聲沈著的腳步響,所有人看到進來的人時,都立即站了起來,垂著頭,不敢作聲。

    伏廷一手按刀,走入廳中。

    他的眼睛,盯著那方垂簾。

    不必盯著什麼醫舍,他知道,出了這樣的大事,這些櫃上的,會替他請出這位東家。

    羅小義已穩住了場中,過來朝他點了個頭。

    伏廷腳一動,走向垂簾。

    簾後的人影一動未動。

    直到他站去簾邊。

    羅小義跟著過來,一眼看到簾後的人,雙眼圓睜:“嫂……”

    嘴被一把捂住。

    伏廷一只手捂著他嘴,雙眼死死看著簾後的人。

    棲遲站在那裏,平靜地看著他們,只有臉色,有些發白。

    她看著伏廷,唇張開,又輕輕合上。

    伏廷松開羅小義,目光從她的臉看到她的腳,至少看了兩遍,但沒看錯,的確是她。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上。

    她一只手拿著帷帽,一只手裏拿著塊玉石,似是個魚形。

    他緊著牙關,伸手一把抓住。

    這只手,幾個時辰前他才握過,此刻卻換了境地。

    棲遲手動了一下,掙不過,他撥開她手指,拿出了那枚青玉。

    她手中空了,心也沈到了底。

    伏廷很艱難的才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拿著那枚青玉,遞到眼前。

    魚形青玉,與商號一致。

    面前忽而人影紛動,跪下了一片。

    他轉頭,看著廳中跪了一地的櫃上的。

    目光又轉回玉上。

    他們不是在跪他這個大都護,而是在跪這個。

    伏廷看向棲遲,她兩眼看著他,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說。

    他喉滾了滾,沈聲喚她:“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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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8:55 |只看該作者
第47章

    棲遲沒有應聲。

    從未想過,有朝一日, 這聲稱呼會從自己夫君的口中喊出來。

    伏廷沒等到她回音, 忽而一手抽出了腰後的刀。

    他刀一橫, 指著跪了一地的人, 聲更沈:“簾內的可是你們東家?”

    眾人大氣也不敢出,許久,才有一人戰戰兢兢地回:“不知,小的們只認青玉。”

    棲遲默默聽著。

    她知道伏廷問不出什麼, 因為他們說的是事實。

    他們只知道東家是清流縣人,是個女人,有些身份, 因而從不露真容,見青玉如見東家。

    如果他們知道她就是大都護夫人, 或許今日就沒這麼慌張了。

    伏廷眼掃到一人身上:“你說。”

    是那糧鋪櫃上的。

    他擡了一下頭,又慌忙垂下:“是真的, 小的們只認青玉,不識東家。”

    伏廷刀指著他臉:“說實話。”

    櫃上的僵住。

    他曾聽命於東家幫著光王世子對付過邕王世子,也見識過東家與大都護數次同在一處,心裏雖早有揣測, 但也從不敢開口求證。

    何況東家用他對付邕王世子時就已買死了他的口,多年來, 更不曾虧待他半分,東家有損,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他只有硬著頭皮將頭點到地上:“大都護若不信, 可以殺了小人。”

    伏廷咬牙說:“很好,那當日屏風後的又是誰?”

    “也是東家,”櫃上的說:“小的見到了青玉,那便是東家。”

    他沒說謊,是見到了青玉,只不過不在病榻上的男子手中罷了。

    “所以,誰都可能是東家。”伏廷說。

    “是,”櫃上的頭不敢擡地道:“如今青玉在大都護手中,大都護也可算是東家。”

    “放肆!”羅小義頓時呵斥:“說什麼混賬話!”

    跪在廳中的人全都頭不敢擡,卻又齊齊道:“不敢欺瞞。”

    齊刷刷的一聲,羅小義一下也被弄得沒話了,手揉兩下腮幫子。

    剛才他三哥捂他那下實在手太重了,他到現在都覺得疼。

    伏廷看著手中青玉,又看向棲遲。

    她立在簾後,除了臉色有些發白之外,安安靜靜,恍若置身事外。

    “都出去。”他忽而說。

    跪了一地的人連忙起身,垂著頭退出了門。

    羅小義看看他臉色,忙說:“三哥,興許是弄錯了,你也聽見了,他們只認玉的,哪可能跟嫂嫂有關聯。”

    說著朝簾內拼命使眼色,希望他嫂嫂趕緊開口解釋一下。

    棲遲捏緊手中帷帽,眼睛只看著伏廷。

    他心急的想,這是怎麼了,平日裏明明嫂嫂很能治住他三哥的。

    就這當口,忽有一名官員自門外快步走入,到伏廷跟前見禮:“大都護,城中許多商戶來官府詢問何故遣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都很憂慮,已無心商事了,可要如何是好?”

    伏廷掃一眼羅小義。

    羅小義一楞,忙近前小聲道:“三哥是信不過我辦事不成,天未亮我就去辦了,帶去接管的人皆身著便服,又特地下令威脅了這群櫃上的不可在城中走漏半點風聲,否則他們又怎能夠急忙出城尋東家,何況那時候還有雷聲遮掩,其他商戶如何能知道?除非是有人專程給他們送了消息。”

    話到此處一頓,他心想,莫非真是有人給他們送了消息?

    伏廷手中的刀收入鞘中,看著棲遲:“待我回去解決,眼下我有更重要的事。”

    官員只好退去了。

    棲遲不動聲色,在想,看來新露已經順利返回府上了。

    原本她是打算借其他商戶施壓,再設法打消他顧慮,現在,也許只能走到這步了。

    伏廷問:“是不是你?”

    她終於開口:“是什麼?”

    他盯著她臉,點一下頭:“看來只有我自己求證了。”

    說完轉身大步走出。

    棲遲站著,忽而回味過來,匆匆戴上帷帽,提上衣擺就快步跟了出去。

    到了外面,已不見伏廷身影,只有守得嚴密的兵,裏外兩層,如同對敵的架勢。

    有不認得她的兵一見她出門就想來攔,被跟出來的羅小義瞪住,又連忙退開。

    棲遲隨手牽了一匹馬,踩鐙上去,來不及說一聲就飛馳出去。

    羅小義想喊,想起他三哥的舉動,料想是不能揭破嫂嫂身份,只好閉上嘴忍住了。

    ……

    天已黑了,但城門未落。

    棲遲一路疾馳回府,幾乎什麼也沒想。

    到了府門前,她下了馬,摘下帷帽,快步走回主屋。

    剛到門口,腳步收住。

    新露跪在門外,擡頭看到她,才敢起身離去。

    棲遲走進房。

    房中燈火通明,卻四下淩亂,箱櫃皆開,已然被搜過一遍。

    伏廷站在桌邊,手裏拿著一本冊子。

    卻不是她的賬冊。

    只是她隨手寫過字,算過賬的而已。

    賬冊早已被她鎖了,叫新露移了地方。

    他在這屋中,或許能看出蛛絲馬跡,卻搜不到任何證據。

    伏廷看了兩眼那冊子。

    與他那夜見過的字跡不同。

    那一夜遞出來的字跡,龍飛鳳舞,的確不像是女子的筆跡。

    看起來依然毫無破綻。

    他朝她看過來:“你可是要告訴我,你是如何巧合得到的那枚青玉,又是如何去的那間鋪子?”

    棲遲輕聲問:“我說你會聽麼?”

    “不會,”他說:“因為是你,反倒一切合情合理了。”

    安置流民,千金買馬。

    那一筆筆的財富都有了出處。

    這家商號會對他的都護府如此盡心盡力,也都有了緣由。

    棲遲唇動一下,輕輕抿住。

    手下的人出賣不了她,他也未搜到什麼,如果存心遮掩,也未必沒有退路。

    只要,她像上次那樣,再捏造一個謊話。

    但她無法再說。

    伏廷拿起那塊玉:“這就是你的貼身私物是嗎?”

    她沈默一瞬,點頭:“是。”

    他臉色鐵青:“那你何不繼續騙我,這財富也是光王一並留給你的。”

    她不語。

    “能讓我動用兵馬,親自搜查的,除了突厥人,就是你,”他幾乎一字一頓地說:“我的夫人。”

    棲遲說:“今日我也可以不去,也可以不管那些損失,但我不想讓北地有損失。”

    伏廷看著她:“沒錯,是我逼你了。”

    她擡眼:“我只想讓你知道,我與你一樣,皆是為北地好。”

    哪怕她存著私心,希望北地好了之後更有利於她,也同樣是希望北地好。

    他兩步走到她跟前來:“那你何不現身,直接告訴我?”

    她輕聲說:“我貴為宗室,卻暗中經商,有**份。”

    “身份?”伏廷冷笑:“我又是什麼出身,會介意身份?”

    別說她是暗商,就是明面上的商人,他娶了也會認了,豈會計較什麼身份。

    李棲遲如此精明,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

    她聲更輕:“讓你知道了,只會叫你為難。”

    “你何不說實話?”他低頭,凝視著她雙眼:“你騙我,無非是你不信我。”

    她眼睫一顫,合住雙唇。

    伏廷臉繃著,雙眼黑沈:“連我召你都不見,甚至還防著我,我就如此不值得你信任。”

    想起當初臯蘭州裏,沖著他笑的女人。

    她說:只要是你伏廷,就一定能還上。

    他當時以為自己尋到了一個支持信任他的妻子,足以支撐他邁過北地的寒冬。

    就算後來知道她不是真心,至少還有這份信任在。

    卻原來,連這都是假的。

    他捏住她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你騙我,卻還想擺弄我。”

    她臉在燈火下沒了血色。

    聽見他冷冷的聲音:“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他松了手,轉身大步出門。

    棲遲想也不想就追了出去,直到廊上,拉住了他的手。

    伏廷回了頭:“松手。”

    她抓著他的手沒放。

    伏廷伸手,來撥她的手。

    她心一沈,手指終究被他撥開。

    ……

    李硯聽到風聲,快步跑到主屋外時,只見到他姑姑在廊下站著。

    他走過去,看見她模樣,如同看見了另外一個人,有一會兒才敢開口:“姑姑,你怎麼了?”

    棲遲兩眼看著前方,到此時才回神,搖了搖頭。

    李硯不放心,扶住她:“姑姑臉色不好,還是先回去歇著。”

    棲遲被他扶回房中,在榻上坐下。

    李硯看到房中淩亂,委實震驚了一下,站在她身旁陪著:“姑姑可是與姑父有什麼不快了,若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就與我說吧。”

    棲遲摸了摸他的臉,輕輕笑了笑:“也沒什麼,只是叫他知道了我最大的秘密罷了。”

    李硯一楞,繼而就反應過來:“姑父知道了?”

    她點頭,臉上仍然笑著,眼裏卻無笑意,出神般說:“若我有朝一日無法再助你,你能走下去麼?”

    李硯一楞:“姑姑怎會說這種話?”

    她眼動了動,輕輕笑了笑:“是我說笑的,你莫要多想。”

    李硯松了口氣,姑姑向來是教他往前看的人,何嘗會說出這種話來。

    他看了看周圍,心中擔憂,這樣的陣仗,真不知道姑父怎麼樣了。

    新露送了飯菜進來,看到家主只在榻上坐著,放在她眼前後,手腳麻利地去收拾,也不敢說什麼。

    李硯將筷子遞給棲遲:“姑姑,先吃點東西吧。”

    棲遲平靜地接了過去:“都出去吧,我自己待片刻。”

    李硯看她似有回緩,放了心,叫了新露,一同離開了主屋。

    棲遲獨自坐著,筷子遲遲未落下去,想起了剛才的情形。

    伏廷撥開她的手時,她說了句:我還有話說。

    他看著她,聲沈冷:我已不知你對我還有幾句真話。

    滿腹的話,頓時無法再說半個字。

    她從未聽過他那般語氣,似失望至極。

    天剛蒙蒙亮,寺院山門已開。

    住持走出門,看見眼前站著的人,不禁意外,連忙合手見禮:“夫人已然回府,為何又返回寺中?”

    棲遲站在山門前,衣裙隨風輕掀,身後只有一馬,並無隨從。

    她一夜難眠,天沒亮就來了這裏。

    “我記得,這寺中可以點佛燈。”

    住持道:“想必是夫人要與大都護同點了。”

    她搖頭輕語:“我想為亡者點一盞,不知可否。”

    住持呼一聲佛號:“自然可以,夫人請。”

    棲遲跟隨他入了寺中。

    穿過大雄寶殿,入了一間佛堂,裏面皆是明亮的燈火。

    門邊一張桌案,上面放著筆墨紙張。

    住持拿了筆,雙手遞來:“請夫人寫上亡者名號。”

    棲遲握筆,停在桌前,低著頭許久,才在紙上下筆。

    住持見狀感慨:“夫人似心有掛礙,深沈難解。”

    她寫完,擱下筆:“也許吧。”

    住持又呼佛號:“掛礙不解,難見本心。”

    她笑一下:“我本心未改,一直未變。”

    住持嘆息,過去接了那張紙,看到那名前綴有光王頭銜,便不敢怠慢,親手去為她貼到佛燈上。

    蓮花狀的佛燈點了起來,住持交到棲遲手中,合掌告退。

    棲遲捧著燈,放到諸多燈盞正中。

    她在燈前的蒲團上跪下,看著那盞燈。

    似是看到了哥哥的臉,他面色蒼白地躺在榻上,對她說: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還有阿硯。

    她的心,一點一點揪了起來。

    想起了伏廷。

    他覺得她不信他。

    昨晚在廊上,她就想告訴他,不是不信,是不敢。

    他是她最後的倚仗,她在他面前不能走錯一步,不能在沒到萬全的時候就露底。

    但這些話,又怎能說得出口。

    說出口了,又叫他作何想。

    手裏的財富是她最後的底氣,甚至也是為阿硯鋪路的底氣,容不得半分試探,從她來北地時起,就沒有回頭路可走。

    火光跳動,仿佛哥哥此刻就躺在她眼前,每一句囑托都還在耳邊。

    耳中忽而又響起那句:我伏廷是你能擺弄的人嗎?

    她心中一撞,眼前朦朧。

    耳邊反反復復幾句話纏繞,揮之不去——

    以後光王府就……靠你了。

    我知道的哥哥,我知道。

    阿硯……

    我會照顧好他的,一定會照顧好他的。

    她手撐在身前,濕了手背,低低呢喃:“哥哥,對不起,我恐怕,完成不了你的囑托了……”

    現在,她還沒得到他的心,就已身無所恃了。

    反而叫他寒了心。

    “也許是我錯了,我還不知在他心中分量,我不敢,哥哥,你可聽到了麼?”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若真那樣,你莫要怪我,莫要怪我……”

    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想讓自己心安一些。

    一路走來無人可訴,只有此時此地,能叫她松懈片刻。

    在這無人的佛堂裏,她只允許自己這一刻放縱,與至親言談。

    用只有她自己聽得見的聲音。

    她一遍一遍地向哥哥道歉。

    希望他能原諒自己。

    良久,直到她已看不清燭火,忽而聽到一把聲音:“縣主?”

    她緩緩擡眼,看見門邊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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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伏廷走入軍帳,解了刀放上兵器架, 順手將馬鞭搭在刀鞘上, 走到角落裏的窄榻邊, 倒頭躺下。

    閉上眼前, 他看見榻上墊的舊虎皮。

    這張皮子是他多年前獵的,已有些褪色,枕下翻了一角在那裏。

    是上次棲遲來時兩個人擠在一起睡了一晚造成的,他一直沒管。

    他自外而歸, 一夜沒睡,本想躺片刻,看到後又坐了起來。

    ……

    許久後, 羅小義從帳外進來,就看見伏廷在地圖架前站著。

    他身上松松地披著軍服, 似剛沖洗過,臉上頸上都帶著水珠, 拿著酒袋,在往嘴裏灌酒。

    羅小義不敢吱聲,知道是怎麼回事。

    昨晚自那圍著的制茶坊趕回城中後,他就匆匆趕去了都護府, 進去正好撞見伏廷自後院大步出來。

    當時他就看出他三哥不對,走出來時給人那感覺, 就好似胡部草原上一頭離了群的孤狼。

    除了他嫂嫂,沒人能讓他三哥這樣了。

    伏廷早就看到他,一連灌了三口, 擰上塞子,頭也不擡地問:“什麼事?”

    羅小義連忙堆起笑,開口說:“昨晚三哥不是交代我去處理那些商戶的事,眼下他們已被穩住了。”

    昨晚他帶著幾個官員去挨個給那些商戶宣了都護府的文書。

    只說先前並不是要遣散那魚形商號家的櫃上,而是念在他們家將胡部買賣的事上辦得迅速積極,特地招了他們去領賞的。

    好歹是把那些商戶給弄安生了,順帶還敦促了一下各家手上的買賣。

    伏廷放下酒袋,隨口嗯一聲。

    羅小義看看他神色,幹笑一聲:“三哥這會兒怎麼看起地圖來了?”

    伏廷說:“看看她在北地的經營。”

    她是誰,羅小義心知肚明。

    他笑得更幹了,喉嚨裏聲音跟被沙子磨著似的,小聲說:“那什麼,我早就看出嫂嫂不是尋常女人了。”

    他已經震驚了一整夜了。

    想想以往見識過的那些魚形商號,那一沓一沓的飛錢,全都是他嫂嫂一個人的,他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

    難怪他嫂嫂從不把錢當回事,她是真有錢啊!

    伏廷聽了不禁扯了下嘴角。

    的確,李棲遲,從來不是個尋常女人。

    所以他一點也不驚訝,她能有如此大的家業。

    羅小義伸頭看了眼他神色,試探著說:“三哥,嫂嫂有錢也不是壞事啊,咱們也可以放心了,是不是也能將她手底下那些櫃上的給放了,也免得再叫其他商戶瞎想不是?”

    昨日他自那制茶坊裏離開時,那些櫃上的還被圍在那裏,他也不知道現在如何了。

    伏廷拉一下身上披著的軍服,掖上衣領:“我已將人放了。”

    羅小義這才想起什麼:“昨晚從都護府裏出來後就不見三哥人了,莫非就是去忙這個了?”

    “嗯。”

    羅小義說:“那何不叫我去呢,三哥又何須親自跑一趟。”

    “必須我去。”伏廷手上扣緊腰帶,摸到腰間收著的那枚魚形青玉。

    他去這趟,是為了封口。

    帶著青玉過去,是有心了解商號在北地各處的經營。

    每個人都在他跟前簽了生死狀,制茶坊裏發生的事,必須忘了。

    以後,該做什麼做什麼,他們只是些本分商人,利於北地民生,都護府不會為難。

    想到這裏,他看向羅小義:“叫昨日調動的人馬都立下軍令狀,半個字也不可外傳。”

    羅小義一想就明白了,正色說:“是了,三哥說得對,嫂嫂如此貴重的身份,豈能被人知道經商。”

    “那是其次。”他說。

    羅小義莫名其妙:“那還能是為什麼?”

    伏廷手上束著兩袖,說:“她是大都護夫人,若叫人知道,會以為她所得皆是以權謀私,對她不利。”

    他將那塊玉掏出來,遞過去:“這塊玉你拿去還給她。”

    羅小義回味著他的話,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又看看那玉,不接:“三哥連這都為嫂嫂考慮好了,分明就是沒氣,那你為何不自己去還?”

    伏廷冷聲:“少廢話,你不懂。”

    羅小義說:“哪裏不懂了,我看三哥就是對嫂嫂在意的緊。”

    伏廷眼也冷了:“你想領軍棍?”

    羅小義也是見不得他昨晚那模樣才說的,硬著頭皮說下去:“便是領軍棍我也要說,你多年孤身一人,嫂嫂可算是你唯一的家人了,你在意她又有什麼不對!”

    伏廷咬腮,臉上一笑:“你懂個屁!”

    不錯,李棲遲的確是他唯一的家人了。

    可她的家人,只在光州。

    他將那塊玉收回腰裏,看一眼羅小義:“妄議上級是非,十軍棍,辦完事自己去領。”

    羅小義瞪圓了眼睛,眼睜睜看著他出了軍帳。

    有些後悔了,沒料到他真如此不近人情,是觸到了他的逆鱗不成。

    伏廷出帳不久,一個近衛到了跟前,向他稟報——

    “大都護,朝中派遣了人過來,已入了瀚海府。”

    他問:“何人?”

    近衛報了名號。

    他只點了下頭:“知道了。”

    山寺的佛堂裏,棲遲已經站起了身。

    起身的同時她就稍稍偏了頭,擡袖拭了拭眼,再轉過臉來,已然恢復如常。

    終於看清來人,她上下看了一眼,沒料到他竟會出現在這裏。

    自臯蘭州一別後,她以為永遠不會再見到他了。

    崔明度穿一身湛藍的圓領羅袍,一根玉簪束著發髻,正站在門口看著她。

    她看了幾眼,語氣平靜地問:“崔世子因何會在這裏?”

    崔明度眼定在她臉上,到此時才動了,搭手見禮,溫聲道:“來此是帶了公務,入城前聽聞縣主與伏大都護近來正在寺院小住,便尋了過來,果然在此見到了縣主。”

    棲遲心想可真巧,入城前偏偏要打聽他們的所在。

    “小住已經結束,既然是有公務,世子該去見我夫君。”她說完,朝門外走。

    崔明度看著她到了跟前,將要自他身邊走過去時,他忍不住問了句:“縣主過得不好嗎?”

    棲遲腳步停住,看他一眼。

    崔明度五官很清秀,面白,一身文雅清貴,與伏廷截然不同。

    伏廷英挺、硬朗,鼻挺目深,至少要比他黑一層。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看著他卻想到了那男人,淡淡說:“我過得很好,不明白世子為何有此一說。”

    崔明度看著她微紅的雙眼:“因為方才見你似很傷心。”

    他入寺時本沒抱太大希望,卻不想在這佛堂門邊一眼看到了她。

    她跪在蒲團上,手撐在身前,頹然將傾,默默垂淚。

    實在太過驚詫,他才會脫口喚了那聲縣主。

    棲遲並不希望自己那模樣落在他眼裏,轉開眼,臉上沒什麼表情:“世子想多了,這裏是佛寺,我不過在此悼念至親罷了。”

    崔明度不禁朝佛堂裏看一眼,那一片明晃晃的佛燈挨個放了幾排,也看不清,他卻有數:“縣主可是在悼念光王,可否容我也祭拜一下?”

    她似是聽見了什麼笑話,腳下走出了門:“不用了。”

    崔明度自知當初退婚傷了光王,心有愧疚已久,如今想要彌補也沒有機會,眼見著她走遠,緩步跟了過去。

    山門外,臺階下,一個小沙彌牽著馬韁遞給棲遲。

    她接了,留心到身後的人影,回頭看了一眼:“崔世子還有事?”

    崔明度自臺階上下來,眼睛看著她的馬:“縣主怎會一個隨從也沒帶,就這麼騎馬來了?”

    她說:“這是北地,我身為大都護夫人,要如何都可以。”

    崔明度指一下遠處:“我帶著隨從,也理應要去都護府拜訪伏大都護,不如就由我護送縣主回府吧。”

    她笑了一下:“最好還是免了。”

    崔明度看著她臉上那笑,低聲問:“縣主是否因為當初的事至今對我難以原諒,才會屢次回避?”

    棲遲看他根本就是個半熟的人,無愛無恨,更談不上什麼原諒,她不原諒的只是當初他們侯府氣到了她哥哥,加重了他的傷勢。

    對於這個人,根本談不上什麼怨尤。

    她說:“世子既然也記得當初的事,就該知道我已嫁做人婦,既有前塵瓜葛,更應避嫌才是。”

    崔明度猶豫了一下,說:“若只是避嫌,那我倒是放心了。”

    棲遲不禁看他一眼,直覺他語氣裏有別的意味,忽而就想到了他當初給她寫信的事。

    “世子若要去都護府,請自便,我該走了。”

    崔明度立即退後半步:“是,縣主請。”

    棲遲踩著馬鐙上了馬,頭也沒回地飛馳出去。

    崔明度看著她遠去的身影,不知為何又想到初見時她馬場高臺一擲,追隨男人出來時的那驚鴻一瞥。

    每一次見她,她總會叫他意外。

    馬場裏是,在這佛堂裏垂淚也是。

    軍營裏,領完十軍棍的羅小義忍著疼,揉著後腰走到營帳前,就見一人一馬自眼前飛快馳出去了。

    他順著看過去,那黑亮的高頭大馬上的人,不是他三哥是誰。

    順手就揪住了一個近衛:“怎麼著,大都護又願意回府去了?”

    近衛抱拳說:“大都護接到奏報,朝中派了貴人過來,自然是要回府了。”

    羅小義嘖一聲,心說還以為是自己的十軍棍叫他三哥回心轉意的呢。

    “來的是誰啊?”他順嘴問。

    近衛答:“東都洛陽的河洛侯府世子。”

    羅小義一楞,扯到傷處,咧嘴嘶一聲:“來的怎會是他。”

    ……

    伏廷一路疾馳回府。

    剛下馬,一個身著常服的兵打馬而至,在他面前下跪,稟報說先前派去寺院周圍看守的人已經全都撤回,臨走前在寺中看到了夫人。

    他問:“她為何又去寺中?”

    “不知。”

    伏廷沒說什麼,剛要入府,那兵又報:朝中派來的貴人也入了寺中,與夫人先後出了山門。

    他握著馬鞭,想起了崔明度那個人,冷眼看過去:“你們什麼都沒看到。”

    那兵稱是退走。

    伏廷進了府門,走到書房裏,看見了棲遲。

    她在桌邊站著,似在等他。

    “我知你一定會回來。”她說,聽崔明度說帶了公務,便知道他一定會回來。

    伏廷看著她的臉,看出她眼睛有些紅,咬著牙,忍住沒有詢問。

    他一只手伸到腰裏,掏出那枚青玉按在桌上:“還給你。”

    到最後,終究是他自己來還。

    棲遲看著那枚玉,又看了看他:“你還怪我麼?”

    他說:“你為北地做的,我沒理由怪。”

    “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她伸手拿起那枚玉,輕聲問:“這個還了我,那我以前的夫君,是否也能一並還我?”

    伏廷不語,想笑,卻笑不出來。

    棲遲看見他的下巴,她知道他每日都仔細用小刀刮過的,今日卻好似沒管,微微泛了青,眼裏,似也有疲憊。

    她想她可能得不到他的回答了,捏著那枚青玉,手指不自覺地用了力:“你以前說會好好與我做夫妻,是不是也不作數了?”

    伏廷低頭,終於笑了一聲:“是你從沒想過好好與我做夫妻。”

    門外,一個仆從匆匆趕到,稟報說朝中貴人已至。

    伏廷轉身走了出去。

    半道,就見到了趕來拜見的崔明度。

    “伏大都護。”他見禮。

    伏廷抱拳,回軍禮:“崔世子遠道而來,為何連一句口信也沒有?”

    崔明度笑道:“在下只是奉聖人令要往靺鞨一趟,途徑北地,聖人素來關心北地民生,在下才決心逗留幾日,好回去上呈天聽。”

    伏廷說:“那是崔世子有心了。”

    聖人多年不曾派人來北地,最關心的還是突厥,說素來關心北地民生,未免有些過了。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姑且信了。

    崔明度看向他身後,書房裏,棲遲緩緩走了出來。

    她朝他們這裏看了一眼,遠看只有一張臉白寥寥的。

    崔明度看了又看,才確定她看的是面前的男人。

    伏廷頭未回,卻留心到了他的眼神,想起了先前來人報的事。

    李棲遲對崔明度如何,他在馬場裏是見識過的,不至於平白無故的捕風捉影,但崔明度對李棲遲是否一樣,就未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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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天陰沈,壓著黑雲。

    都護府外, 五六個官員穿著齊整的官袍等候著。

    伏廷走出來, 身後跟著崔明度。

    官員們立即上前, 向崔明度見禮, 請他去瀚海府內外走一趟。

    這是伏廷的安排。

    既然崔明度說是要替聖人來察看北地民生,他自然要成全。

    仆從牽著伏廷的馬過來,他剛接了韁繩,忽聽崔明度問:“伏大都護何不請清流縣主同往?”

    他看過去:“崔世子希望我夫人也同往?”

    崔明度道:“只是當初在臯蘭州裏時常見你們夫婦同來同往, 料想你們感情很好,我才有此一說罷了。”

    他話稍沈:“原來世子如此留心我們夫婦。”

    崔明度一怔,笑了笑:“當初縣主千金一擲, 在場之人無不關註,在下自然也留心了一些。”

    聽這意思, 似乎不帶上李棲遲就不對勁了。

    伏廷眼在他身上掃過,只當沒註意到他話裏的那點欲蓋彌彰, 吩咐仆從:“去將夫人請來。”

    崔明度客氣地搭手:“是在下失禮僭越了。”

    伏廷捏著馬鞭,一言不發。

    是不是真客氣,他心裏透亮。

    片刻後,棲遲自府門裏走了出來。

    崔明度立時看了過去。

    她頭戴帷帽, 襦裙曳地,臂挽披帛, 看不清神情。

    他不知她是否還如在書房門口時那樣白著臉。

    新露和秋霜自她身後走了過來,二人如今在大都護跟前本分非常,頭也不敢擡, 過去車前將墩子放好了,又回頭去扶家主來登車。

    棲遲走到伏廷跟前,停住了。

    新露和秋霜退去。

    她撩開帽紗看著他,眼朝那頭的崔明度身上一瞥,低低說:“你若不想我去,可以直說,我可以不去。”

    伏廷一只手握著韁繩,又甩上馬背:“我並未這麼說過。”

    棲遲垂了眼,剛才在房中聽到仆從來請她時,她沒料到伏廷會主動開口,多問了一句,仆從說是貴人向大都護問起的,她才知道原來是崔明度開的口。

    她沒再說什麼,踩著墩子上了車。

    伏廷腿一擡,踩鐙上了馬,看一眼那頭。

    崔明度果然又看著他們這裏。

    他不禁瞄了眼馬車,盡管他偏居北地,也知道聖人恩寵崔氏大族。

    倘若當初李棲遲真的嫁給了崔明度,她是否會將那一腔柔情都用在崔明度的身上,把所有對他說的話,也都對崔明度說一遍。

    想到此處,他嘴角一撇,握緊了手裏的韁繩。

    沒有倘若。

    李棲遲,已經嫁給了他。

    ……

    一行上路,先去城外看了墾荒好的大片良田,又往城中而來。

    官員們陪在一旁,一路與崔明度介紹著如今情形。

    大都護交代過,走個過場即可,他們不過也就說些大概罷了,全然就是些場面話。

    崔明度也沒在意聽,他坐在馬上,時不時看一眼那輛馬車,又看看前面馬上的伏廷。

    車簾掀開了一下,他看見棲遲抓著簾布的手,又放下了簾子。

    再回到城中時,黑雲更低。

    不出半個時辰,天上落起了雨。

    伏廷下令,就近避雨。

    官員們就近找了個鋪子,請貴客進去避雨。

    因為下雨,鋪子裏客少,來了官員後就徹底清空了。

    伏廷進去後,先看了一眼墻上的魚形商號。

    他看了一眼跟在後面進來的棲遲,她臉沖著他,收著兩手在袖中。

    再到了她的鋪子裏,誰也沒話可說。

    北地的春雨急促而幹脆,說來就來,從檐上落到地上,濺起一片。

    官員們陪同著崔明度坐在一旁。

    鋪中的夥計過來伺候諸位貴客,奉了茶招待。

    崔明度往耳房裏看,隱約看見棲遲坐著的身影。

    他又往門口看,看見高大的男人。

    伏廷站在那裏,並未進耳房。

    他又朝耳房看一眼,這一路下來,這對夫婦說過的話寥寥無幾。

    尤其是棲遲,他幾乎沒見她怎麼開口,只是默默地跟著伏廷。

    他想起佛堂裏看到的那一幕,書房門口棲遲發白的臉,反反復復。

    “崔世子?”一個官員喚他。

    崔明度回了神,溫文爾雅地笑了一下,過了片刻,眼睛再次朝耳房看去。

    一直到雨停,伏廷始終沒進過耳房。

    眾人將要離開。

    出門之際,崔明度看了眼左右,才跟伏廷說了句:“想不到北地還有如此富庶的鋪子,想來還是北地的買賣通暢。”

    他方才就註意到了,這裏面賣的大多是南方運來的物產,恰是北地沒有的。

    若無足夠的財力和人力,是很難千裏迢迢運來這裏供應的。

    伏廷沒說什麼,看了一眼從耳房裏走出來的棲遲。

    他如何會知道,如此富庶鋪子的主人就在眼前。

    回到都護府時,已然天色昏暗。

    新露和秋霜在車下等著,棲遲摘下帷帽遞過去。

    走進府門,前院難得的開了,官員們還在。

    伏廷應該也在那裏。

    她想起來這一路,他們幾乎沒怎麼說過話。

    她沿著回廊走著,還未到後院,一名侍從快步而來,在她面前拜禮:“恭請縣主移步,我家郎君有聖人口諭要傳給縣主。”

    她一瞬就明白過來:“你家郎君是崔世子?”

    “是。”

    聖人怎會有口諭給她,分明都不曾在意過她這個宗室。

    她左右一想,跟著侍從走了過去。

    前院廊上拐角處,一叢樹長得正好,枝丫伸著。

    她走過去時,聽見一聲低低的喚聲:“縣主。”

    棲遲停了步,並未看清他人,問了句:“聖人有何口諭?”

    “對不住縣主,”崔明度隔著樹站著,看著她若隱若現的身影:“我知縣主有心避嫌,因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想與縣主說幾句話。”

    棲遲側身對著他:“我與世子應當沒有私話可說。”

    他似有些急切:“請縣主容我說一句。”

    她沒作聲。

    崔明度眼前三兩枝綠葉伸著,將她輕衣雲鬢的身影半遮半掩,將將隔在了他們中間。

    他看著她的側臉,低聲道:“其實,我還未成婚。”

    棲遲垂著眼,臉上沒什麼變化。

    倒是想了起來,當初在臯蘭州裏,似乎聽臯蘭都督說過,他年年孤身去馬場。

    她當時以為他是婚後不合,原來是還沒成婚。

    “世子何必與我說這個。”

    崔明度走近一步,低聲說:“縣主應當知道我意思,我是想告訴縣主實情,當初退婚並非我本意,我根本沒有看上過他人,我自知此舉不妥,與家中抗爭了三個月,但……”

    但結局已經知道,不必多說了。

    棲遲語氣平靜無波:“那想來,便是河洛侯府看不上勢衰的光王府了。”

    崔明度語氣低了下去:“緣由不是一兩句可以說清,我只希望縣主知道,退婚並非是我本意。”

    棲遲捏著衣擺,心中澄如明鏡。

    需要捏造一個理由來退婚,緣由只可能是因為光王府。

    當初訂婚時她父母還在,哥哥年少出眾,光王府人際廣闊。

    後來父母去世,嫂嫂難產而亡,哥哥又不願另娶,之後重傷不起,只剩下一個尚不成事的孤子。

    樹倒猢猻散,精明的人自然知道該如何選。

    或許河洛侯捏造一個看上他人的理由,已經算是給夠他們光王府面子了。

    “多謝世子告知,”她說:“已不重要了,不過是前塵往事。”

    倒要感謝這場退婚,她不需要一個做不了主的丈夫,更不需要一個看不上自己門楣的夫家。

    她轉身,沒有看他一眼,想要離去。

    崔明度追了一步:“縣主。”

    棲遲背對著他,沒有回頭。

    他想起先前種種,終於忍不住說:“縣主分明是過得不好,若是安北大都護對你不善,那皆是我的過錯,我願承擔。”

    棲遲簡直要以為自己聽錯了,緩緩轉過頭:“世子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崔明度終於仔仔細細看到她的臉,這裏偏僻,還未懸燈,暮色裏他卻看得清楚,她眉眼如描,朱唇輕合。

    這樣的臉本該只有笑,不該有淚。

    他看著她身影,心裏忽而冒出一句:這本該是他的妻子。

    似乎自己也被自己給驚住了,良久,他才說出一句:“我知道。”

    棲遲眼神平淡,語氣也淡:“婚已退了,我與河洛侯府再無瓜葛,世子不必將我過得如何看得如此之重。”

    剛才那幾句話會說出來,崔明度自己也沒料到。

    或許是因為內疚,或許是因為不甘,或許是,馬場一見至今沒有忘記。

    再見,卻只有她蒼白垂淚的模樣。

    他問:“縣主是因為侯府,才如此決絕嗎?”

    棲遲頭轉回去:“就算沒有侯府,也是一樣。我的夫君並未對不起我,我便也不能背叛他,這是最基本的道義,希望世子能成全我。”

    他皺眉:“你們看上去並不好。”

    她聲忽而輕了:“那是我愧對他。”

    崔明度怔住,不知真假。

    “世子不要忘了這裏是什麼地方,與你說話的是誰,這些話,我就當沒有聽過。”

    崔明度似是回了神,這裏是安北都護府,與他說話的是大都護夫人。

    他再說不出半個字來。

    眼前已經沒有了棲遲的身影。

    ……

    棲遲走得很急。

    她半分也不想停留。

    廊上濕漉漉的,她走得太快,忽而踩到邊角濕處,腳底滑了一下,險些摔倒。

    腰上一沈,卻又穩住了。

    她的腰上多了只男人的手,袖口緊緊紮著束帶,她順著看過去,看到了伏廷的臉。

    他從她身後過來,身上軍服沾了些雨水,濕了半邊肩頭。

    見她站穩了,他那只手抽了回去。

    棲遲忽然伸手抓住了,她抓著他那只手按著自己的腰,順勢貼到他身前。

    伏廷軍服上濕的那片觸到了她臉上。

    她全然不顧,手臂穿過去,抱住他,人往後退。

    伏廷被她抱得緊緊的,她往後退,他不得不低著頭遷就她,一連走了幾步。

    兩人纏著,撞入廊邊的門裏。

    門轟然合上,棲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抱著他,一只手來拽他的腰帶,一只手伸入他衣襟。

    伏廷的臉已繃緊了:“你幹什麼?”

    棲遲心口猛跳著,她也說不清。

    就在剛才他要把手收回去的那瞬間,她覺得仿佛機會就要失去了。

    如果不抓住,可能就再也沒有了。

    她墊著腳,仰著頭,親到他的脖子,往上,親他的下巴。

    想親他的唇,但他不低頭。

    她扯不開他腰帶,伸入他衣襟的手摸到他胸口時,被他一把按住了。

    他聲音似從牙關裏擠出來的,又低又啞:“我問你幹什麼!”

    她仰著臉看著他,臉上帶著潮紅,輕輕喘著氣。

    不久前另一個男子才對她示了好,她此刻卻只在對他示好。

    她看著他的臉,他黑沈的眼,墊著的腳緩緩踩回去,輕聲說:“是了,我忘了這事由你做主了。”

    伏廷咬住牙,懷裏的女人軟在他身上,他的手還在她腰上。

    他沒有低頭,否則就會對上她的眼,她的唇。

    棲遲松開了他,垂了垂眼,許久,擡起頭來說:“其實我想跟你好好做夫妻的,不管你信不信。”

    她退開,撫一下揉皺的衣擺,越過他,拉開門走了出去。

    伏廷站著,站了許久,才擡手掖住被扯開的領口。

    棲遲出了門,反而沈靜下來了。

    既然已經走錯了一步,她不至於沒有承擔的勇氣。

    事已至此,終究是要往前看的。

    或許,有些事情,註定無法強求。

    主屋門口,新露和秋霜等著。

    她走過去,理了理頭發,急促的心跳也漸漸平復了,輕聲說:“將我從光州帶來的人都清點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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