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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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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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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0 16:09:49 |只看該作者
第59章

    兩人毫無停頓地上了路,連幹糧也是在馬背上吃的。

    風過留塵, 一路出去, 偶爾還能看見地上淩亂的馬蹄印。

    可見突厥軍一定在附近搜尋過。

    伏廷打馬慢行到此處, 看過四周後, 下了馬背。

    棲遲見他下馬,也跟著下來,就見他一言不發地指了一下前方的密林,她明白意思, 跟著他穿過去。

    腳下只有踩過枯葉的細響。

    將要出林子之前,她伸手拉了他一下。

    伏廷轉過頭。

    她小聲問:“為何不遮掩一下?”

    是說他現在的模樣太惹人註意了。

    他說:“我是有意的。”

    故意沒作遮掩,就是為了吸引追兵。

    棲遲也知道緣由, 可也知道眼下境況不比先前,輕輕瞄了眼他肩後說:“可你已受傷了。”

    伏廷沒說什麼。

    突厥恨他入骨, 一心要除去他,早已將他的相貌刻地很深, 即便遮掩也未必有那麼大用處。

    只是聽她這麼說了,他還是問了句:“你想怎麼遮掩?”

    棲遲說:“你蹲下來。”

    他二話不說,依言蹲下。

    她挨著他,半蹲在他身後。

    伏廷只感覺頭上發髻散了, 她的手在擺弄他的頭發,心裏就有數了。

    棲遲學著那老婦的樣子, 幫他將側面頭發編成一辮,掖去肩後。

    他的頭發又黑又硬,就如同他這個人一般。

    她弄好了, 退開看一眼。

    原本他就穿著胡衣,又身形高大,如今換了這個發式,確有幾分胡人男子的模樣了。

    伏廷轉頭看過來,看到她頭上的發辮,又掃了一眼地上挨著的兩道薄影,低聲說:“這下該像一對胡人夫婦了。”

    棲遲本是好心替他遮掩才這麼弄的,聽了這句,倒好似她是故意的一般。

    她不禁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胡衣,又看了看他的模樣。

    中原束發講究禮儀,胡人的發式卻野性,襯著他英挺的面貌,似也將他骨子裏那絲野性給露了出來。

    她看了好幾眼,低語一句:“難怪小辛雲說你是北地情郎。”

    伏廷已聽見,沈聲一笑,起了身,一把將她拉起來,趁勢就抵在了樹幹上:“再胡說八道一句試試。”

    這種時候還能提起個外人來,他覺得她簡直是故意的。

    棲遲眼神閃躲一下,心說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提醒一句:“你還有傷。”

    伏廷沖著她咧了下嘴角,眼掃過她臉,拖著她出去。

    心想還知道他有傷,沒有傷早就讓她說不出話來了。

    這次,他們走的是條僻靜的小道。

    過了條奔流的溪水,不斷地穿行於山林密草之間,再不見了之前見過的馬蹄印了。

    伏廷還記得一早傳出鷹鳴的方向。

    要往那裏去時,才終於現身荒野。

    還未上馬,隱約看見遠處有兩個人馬在遊走。

    他將棲遲拉上馬,朝那頭指了一下。

    棲遲也看見了,正打算退避,胳膊被他抓住。

    他朝馬背偏下頭,示意她上去,解了刀藏在馬腹下,低低說:“只有兩人,試試看你的遮掩可有用。”

    棲遲猜到了他的想法,多半是想解決了對方。

    她遲疑了一下,是因為想到了他的傷,但見他眼神沈凝地望著那裏,還是照他所言爬上了馬背。

    伏廷牽著馬韁在下方,看起來他們真的很像就是一對普通過路的胡人夫婦。

    那兩個人打馬緩行而來,一路走一路看,很快就發現了他們。

    伏廷故意牽著馬往側面走,對方一聲呼喝。

    瞬間,他手自馬腹下抽出,一刀擲了過去,正中一人胸腹。

    那人直直地從馬背上倒了下去,他手裏抽出的劍已投向另一人。

    這一劍卻未能要了他的命,伏廷大步過去勒住他,又低又快地問了兩句突厥語。

    對方殘喘著回了兩句。

    他聽完手下一送,一劍斃其命。

    抽了刀和劍,他將兩具屍體迅速拖去一邊草叢裏,又將馬匹趕遠。

    他做得極為幹脆淩厲,返回馬旁時,棲遲才從另一面轉過頭來,也沒看他染血的刀和劍,輕輕說:“可見還是有些用的。”

    他將刀劍收好,看她一眼,一路下來,她倒是坦然多了,這種時候竟也能半開玩笑了。

    翻身上馬後,他看了一眼這兩個人來的方向,不能再往前去,扯韁朝另一個方向而去:“繞道過去。”

    方才他已問出來,突厥軍已經回頭去攔截古葉城裏救出的人了。

    如果羅小義等人就在鷹鳴聲附近,那麼離他們已經很近,並非什麼好事。

    一思及此,他立即馳馬加速。

    馬速一快,棲遲便嗅到一股輕微的血腥氣。

    她想往後看,但伏廷緊緊扣著她,無法回頭。

    “你的傷……”

    “沒事。”他直接打斷了她,聲音響在她頭頂。

    棲遲不禁蹙了眉,沒作聲了。

    他方才分明動了武,一定是扛著的,還不知要這樣扛多久。

    天碧藍如洗,雲白低垂,半空中盤旋著一只鷹。

    忽而那只鷹淒厲地叫了兩聲,往遠處飛走了。

    伏廷看得分明,心裏迅速過了一遍。

    這不是什麼好訊號,說明下方有人幹擾了這只鷹,或許突厥軍已經攔住他們了。

    他快速做了判斷,偏了方向,馳馬未停,直至沖下一片坡地。

    這裏一大片都是飛沙走石的不毛之地,散落著不知從哪座山頭上滾落下來的大小石塊,被風送到此處,堆積得猶如一堆一堆的小丘。

    距離邊境已經不遠。

    他躍下馬,將棲遲挾下來:“在這裏等我。”

    棲遲轉頭看向他:“你要一個人去吸引他們?”

    他說:“我去幫小義,帶著你不方便。”

    突厥的目標在他,他已受傷,帶著她怕會無法兼顧,反而還會害了她。

    棲遲蹙眉不語。

    總覺得這樣太危險了。

    伏廷將她按著蹲在石堆後,說:“最多三刻,我一定返回。”

    這句話是承諾,三刻內無法幫羅小義他們轉移開突厥人,他也不會拖延,直接趕來帶她離開,入境後再做計較。

    棲遲在這方面幫不了他,也不能拖累他,只能點頭。

    他看她一眼,想說一句這次讓她信他,他一定返回。

    隨即卻又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何況也不能再耽誤。

    他翻身上了馬,疾馳出去。

    棲遲的目光追著看去時,只看見他臂挽長弓的一個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視野裏。

    她又轉頭朝邊境方向望了望,眉頭未松,手指好幾次捏起衣擺,又放下。

    但想著他一路下來的本事,多少又安心了些。

    是這個男人發的話,她總覺得他是能做到的。

    伏廷快馬到了半道,聽到了幾匹馬馳來的聲音。

    他立即躍下馬,往邊上回避,一手拿出弓。

    那幾匹馬就要沖到跟前,他的弓也已拉滿,忽而又松懈了力道,一箭射偏,射在了對方馬前。

    那馬一停,後方幾人也急急停住。

    馬上的人看了過來,先是一怔,繼而大喜:“三哥!”

    是羅小義。

    伏廷大步出去,打量他們,羅小義帶著幾個近衛,一行不過十人。

    他問:“你們怎麼在這裏?”

    羅小義道:“自然是來接應三哥的了,我們的人都已安全抵達邊境了,只差三哥和嫂嫂沒回來,怎能叫人不著急。”

    方才看到伏廷,乍一眼還有些沒認出來,是因為他做了胡人打扮,但僅憑那身形和軍服,羅小義還是不出兩眼就認出來了。

    伏廷朝鷹鳴的方向看了一眼,皺眉:“你說你們已經到邊境了?”

    “正是,”羅小義豈會拿這個來誆他:“三哥可實在小瞧了突厥人對你的殺心了,他們一見了你簡直傾巢而出。剩下的人都被我們在城中東躲西藏地給誘殲了,加上城中百姓也暗中相助,解救得很順利。”

    伏廷沈眉,那兩個突厥人不顧性命也要透露個假消息給他,便是有心要把他引來這裏了。

    他想了想,又問:“你們一路到邊境可有遇上什麼險阻?”

    羅小義搖頭:“很順暢。”

    正因如此,他才叫其他人先帶著人入了邊境,自己率了輕騎過來找尋他三哥,免得人多驚動了突厥大部。

    說到此處,他問了句:“對了,嫂嫂呢?”

    伏廷聽到此處,已經全都有數了,臉色一沈,立即翻身上馬:“快回!”

    羅小義一楞,聽他語氣不對,連忙跟上。

    ……

    日頭高了,三刻行將過去。

    棲遲坐著一動未動,耳邊卻忽而聽到了若有若無的樂聲。

    她懷疑是自己聽錯了,豎起根手指感受了一下,風自北而來,這樂聲也是從北面送來的。

    再凝神細聽,隱隱約約的,似乎是箜篌。

    難道是杜心奴的箜篌聲?

    她覺得不可思議,若真是如此,那實在再好不過,料想她們應該在她前面了,說不定都入了邊境了。

    想到此處,不禁一怔,她恍然驚起,若真如此,那伏廷可能就入了套了。

    遠處,轟隆聲如雷踏來。

    她探身看了一眼,退後兩步。

    若沒看錯,那似乎是一直追著他們的突厥軍。

    ……

    伏廷馬馳得極快,怕晚了就出事了。

    與突厥交手至今,他很清楚對方的狡詐。

    那一出很可能是突厥軍故意為之,引他過去,再從後方包抄。

    只有前後夾擊,才有可能徹底把他留住。

    而他們要包抄的後方,是邊境。

    棲遲還在那裏。

    伏廷腮邊收緊,往之前停留過的地方沖去,遠遠的,已經看見大軍攜帶遮天蔽日的煙塵自斜前方沖了出來。

    他們馬蹄所向之處,是那片他放下棲遲的石堆所在。

    身後,是另一股震耳欲聾的馬蹄響。

    兩股突厥軍正試圖合攏而來,圍攏的盡頭,是他們這一隊輕騎。

    伏廷狠狠抽了下馬鞭,急沖過去,眼裏只剩下了那一處。

    “棲遲!”幾乎下意識的,他喊了一聲。

    風迎面而來,將他的聲音也蓋了回來,沒有回音。

    他又抽一下馬鞭:“李棲遲!”

    仍無回音。

    伏廷心沈了下去,撰著馬韁的手死緊,忽的,有人影出現在了余光裏。

    他轉頭,看到那道穿著胡衣的熟悉人影,已經提到嗓子眼的心頓時一松。

    那是棲遲,她竟然從另一頭的草叢裏出來了。

    前方突厥軍已經越來越近,再近就會進入羽箭的射程範圍。

    伏廷狠抽馬臀,全然不顧地疾馳,朝她喊:“快!”

    後面羅小義已明白情形,立即吩咐:“掩護大都護!”

    棲遲往他那裏跑去。

    她在見到突厥兵馬的蹤影時就躲開了,原本試圖往邊境走,可是忽而聽到了喚她名字的聲音,又跑了回來。

    她提著衣擺,咬著唇朝前跑去。

    四周都是彌漫的塵煙,幾乎要看不清楚情形。

    但她只能往前跑,因為生機在那裏。

    “快!”伏廷的聲近了些。

    天地混亂間,他只留心著那一個人。

    馬行太快,風割著臉都麻木了,他咬著牙朝奔跑的人馳近。

    百步,五十步,十步,他急扯韁繩,一俯身,手臂用力,攬住她腰,扯上馬背。

    幾道羽箭射出,是後方羅小義領著人在掩護。

    他的馬迅速沖出,一條手臂還緊緊箍著懷裏的人:“抱緊我。”

    太過急切,棲遲被他攬上馬時是側坐的,聞聲立即環緊他腰。

    直到此時,變化太快,她都還沒轉回神來,除了用力抱著他,再無能做的。

    前方已至邊境。

    一支大軍橫亙在邊境線前。

    是距離邊境最近的幽陵都督府的軍隊,早已得斥候命令,在此等候。

    伏廷目視前方,就快到時,手臂一揮:“收翼!”

    話音未落,一手摟住棲遲,伏低身去。

    身後羅小義等人全都俯身馬背。

    前方一聲高呼:“放!”

    萬箭齊發,呼嘯過他們的頭頂,直往突厥軍而去。

    馬蹄前躍,踏過奔流的河水,跨入邊境。

    後方突厥兵馬被箭雨所阻,勒停半道,遠遠對峙。

    兩軍橫陳相列,一方暗藏,一方急烈。

    皆不在萬全準備之時。

    許久,突厥人終於緩緩退去。

    猶如潮水歸息,煙塵卻彌久不散。

    軍中無數雙眼睛都看著沖過來的人,然而當先奔入的人一路馳馬去了後方。

    羅小義朝三哥嫂嫂奔遠的地方看了一眼,掃過軍前,不想叫三軍意識到方才驚險,喘著粗氣喊了句:“恭迎大都護!”

    眾軍皆聞聲,跟著齊整持兵見禮:“恭迎大都護!”

    雖已不見大都護蹤影。

    直到馳出很遠,伏廷才勒停了馬。

    他坐在馬上,緊緊抱著棲遲,手扶著她脖子,摸到她身上的溫熱,仿佛還不夠真切,一低頭,含住她脖子,如啃似咬。

    棲遲手摟住他頸,顧不上在荒郊在馬上,昂著頭,由著他逞兇,哪怕頸邊吃痛,也只輕輕顫了下,沒有避讓。

    這點痛才讓她覺得是真的。

    伏廷退開,狠狠地喘息。

    她從他懷裏擡了頭,雙手還牢牢抱著他的腰,亦在喘息不停:“我們進邊境了。”

    他頷首,沈眉斂目,剛才那一幕已不願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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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0 16:10:20 |只看該作者
第60章

    遠處傳來羅小義的喚三哥的聲音。

    棲遲聽見,松開伏廷, 坐正了。

    他低頭看她一眼, 從懷裏摸出酒袋, 咬開塞子, 往自己嘴裏灌了口酒。

    剛才那陣驚險似乎才徹底過去了。

    棲遲看著他手裏的酒袋,想醒醒神,鼓起勇氣說:“我也喝一口。”

    伏廷知道她酒量,盯著她被風吹著的雪白的臉, 沒有照辦,伸出拇指在酒袋口沿一按,抹在她唇上, 嘴邊一笑,低聲說:“怕你會醉。”

    她舔了舔唇, 覺得剛好,這點酒氣讓她清醒了許多。

    羅小義領著人找過來時, 伏廷剛好把酒袋收起來。

    “三哥,嫂嫂,幽陵都督府帶人馬來接應時紮了營,就在附近, 我們的人也都在那裏等著。”

    伏廷扯韁:“走。”

    ……

    邊境線附近,軍隊後方幾十裏外, 新紮了一處營地。

    天就快黑,篝火叢叢。

    火堆旁坐著曹玉林。

    不知等了多久,終於看見一匹快馬帶領著十數名輕騎一路沖入了營中。

    為首的馬上坐著伏廷和棲遲, 後方跟著的是出去接應他們的羅小義和一行近衛。

    饒是平日裏木訥寡淡的曹玉林,這次也擔心了許久,一看到他們回來,立即就站了起來。

    羅小義從馬上跳下來:“就是這裏了。”

    伏廷從馬上下來,腳一落地,就朝馬背上的人伸出了手。

    棲遲搭著他的胳膊下了馬。

    “大都護。”前方立即有一人過來見禮。

    伏廷朝那人瞄了一眼,在棲遲耳邊小聲提醒說:“幽陵都督。”

    棲遲朝對方看了一眼。

    邊境附近生活的皆是逐水草而生的胡民,幽陵都督本人便是胡人首領出身,也是個胡人,褐發白膚,身著官袍,立在馬前。

    他朝曹玉林那裏偏了一下頭,說:“你先去休整。”

    棲遲知道他是要與幽陵都督說話,朝曹玉林那裏走了過去。

    曹玉林已然迎了上來:“嫂嫂可算安全回來了。”

    營帳四周都是伏廷帶來的兵馬,棲遲轉頭看了一圈四周,只看到了她,其他古葉城中的人卻都沒有瞧見。

    她在火旁坐下,問:“古葉城裏出來的人呢?”

    曹玉林在她身旁坐下,回道:“嫂嫂放心,不是北地的出了城便自行離去了,是北地的也在幾個時辰前各自散去了,對了,那個箜篌女……”

    棲遲擡頭看著她,正想問杜心奴:“她如何?”

    “她也走了,”曹玉林說:“料想也是擔驚受怕了一番,到這裏後沒多久便走了,臨走前托我帶話給嫂嫂,他日若是譜得了新曲,有緣再聚時再請嫂嫂品鑒。”

    棲遲一路驚險,幾乎沒有片刻松懈的,此時聽了這話卻不禁笑了:“如此最好。”

    還能這麼說,證明人沒事。

    火堆上烤著肉,正在滋滋流油。

    曹玉林用刀割了一塊遞給她,順帶著,將其他事情都仔細說了一遍給她聽。

    商隊的人和貨都安然無恙,因被突厥盯上了,入了境後是最早離去的。

    曹玉林自行做主,讓她身邊剩下的護衛跟著護送商隊先走了。

    棲遲拿著那塊肉,越發放了心。

    曹玉林話說完了,便沒話說了。

    棲遲轉頭,正好看見羅小義從旁經過。

    先前還未留心,此時才發現他發髻亂了,灰頭土臉的。

    她看看羅小義,又看了看曹玉林,問了句:“你們可有遇上兇險?”

    羅小義停下來,眼睛朝曹玉林身上一瞥,笑著露了牙:“嫂嫂放心就是了,咱們安北都護府的大都護和夫人舍身忘死地吸引了突厥大軍,我們哪還可能遇上什麼兇險。何況阿嬋本身武藝也不差,用不著我做什麼。”

    曹玉林眼睛從燃燒的火堆上收回來,道:“還是得謝你,我舊傷犯了,沒你們及時過去,不一定能出得來。”

    羅小義嘿嘿幹笑:“多大點事,這麼客氣做什麼。”

    說到此處,他忽又接著道:“說起來,此番三哥真是如有天助,可見他命不該絕,料想那些突厥人該氣壞了,那個勞什子右將軍也要氣死了,早知如此還不如把我們扣著呢,這下可是兩邊都沒撈著。”

    曹玉林沒再做聲。

    棲遲看他模樣,倒好似還與平常一樣口舌伶俐,只是一句不停的,反而給人感覺像是在找話說一般。

    她又看了看兩人,料想是在曹玉林面前的緣故。

    能把八面玲瓏的羅小義弄得沒話找話,她真不知這二人是怎麼一回事。

    她不好多言,便轉頭去看伏廷。

    他和幽陵都督站在一處,半明半暗的火光描摹出他的身形,倒比身邊那個真胡人看著還要高出一些。

    羅小義的話停了,周圍一下沒了聲。

    三人相對,只剩身旁一叢篝火在燒得嗶啵作響。

    棲遲看了一會兒,安靜地坐著,漸漸疲倦了。

    不多時,伏廷朝這裏過來了。

    羅小義看到他,如蒙大赦一般問了句:“三哥,如何說?”

    “靺鞨的援兵已快到了。”他在火堆旁坐下,腿挨著棲遲:“但料想突厥今晚就會退兵。”

    幽陵都督方才稟報,斥候帶回消息,因為崔明度在靺鞨首府出訪,消息送到後,多加催促,援兵來得很快。

    不過突厥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對付安北都護府,如今打草驚蛇,沒能達成目的,不可能留下來與靺鞨交戰,肯定會及時退走,不會給靺鞨抓住把柄。

    羅小義聽了,立即道:“那三哥有何安排?”

    伏廷說:“回瀚海府再做計較。”

    突厥既然有了動作就不會善罷甘休,他需盡早做安排。

    羅小義會意:“那何時動身?”

    “現在。”

    他下令向來說一不二,羅小義沒廢話,看一眼曹玉林,過去安排了。

    伏廷看向棲遲。

    她挨著他坐著,到現在沒作聲,也沒動。

    曹玉林在旁見了,小聲喚了句“嫂嫂”,沒見她動彈,壓低聲:“嫂嫂怎的不說話了?”

    伏廷已然看見,她眼簾已經垂了,看起來坐得端正,其實半邊身子都靠在了他身上,手裏捏的那一塊肉一口未動,已經自手裏滑到了地上。

    他有些好笑:“睡著了。”

    曹玉林松了口氣:“還以為是怎麼了。”

    伏廷一只手扶著棲遲,直到現在,終於見到她頹弱的模樣了。

    真不知道她這幅嬌貴的身子是如何扛下這一路的驚險的。

    他看一眼曹玉林,聲低了不少:“你們即刻動身,我在後防著突厥,半道會合。”

    曹玉林抱拳,起身去辦了。

    伏廷俯身,將棲遲抱起來。

    她身軀溫軟,窩在他懷裏,居然睡沈了。

    他看了兩眼,愈覺好笑,心說一定是真累了。

    幽陵都督早已見到這個做胡女打扮的女人隨他一同回來,此時見他抱著這女人從火堆旁離開,還爽朗地問羅小義:“那是大都護帶回來的戰利品不成?”

    羅小義趕緊說:“小心說話,那可是大都護夫人。”

    幽陵都督詫異難言,難怪大都護如此突然的就現身邊境了。

    離開營地往瀚海府而去,走的是一條最捷徑的道路。

    天高雲白時,棲遲醒了。

    她是被車的晃動給搖醒的。

    逃離險境後,她整個人就徹底松懈了一般,繼而便是鋪天蓋地的疲憊席卷而來,竟不記得自己是何時睡著的了。

    車中鋪著厚厚的一層氈毯,她出去往外看時,車早已停下。

    外面是一望無際的原野,附近居住的都是逐水草為生的遊牧部族,偶爾能看到一叢一叢的胡帳。

    曹玉林站在車旁,看到她露臉,開口道:“嫂嫂醒了就好,我們按三哥說的路線走的,比先前更快,穿過這裏可以縮短一半行程,只不過路難行些,要換騎馬了,正準備叫醒你。”

    棲遲整一下衣裳,又摸摸頭發,這一夜和衣而睡,不知該成什麼樣了。

    曹玉林已拿著水囊遞來。

    她下了車,倒著水洗了臉和手。

    曹玉林在旁道:“三哥給我們殿後,馬上就到。”

    難怪沒看到他人,棲遲轉頭看了看四周,心說他不用休息的不成。

    將水囊還給曹玉林,她拿帕子擦了擦臉,眼前遞來幹糧。

    曹玉林說:“嫂嫂到現在還沒吃東西。”

    棲遲聽了這話才註意到,的確昨晚起就沒吃東西。

    她看了看那幹硬的肉幹,在伏廷那裏吃到過,軍中的東西,搖了搖頭:“算了,不想吃。”

    好似此刻才知覺回籠。

    先前都是壓著的,想著不能拖他的後腿,能忍則忍,現在是根本沒有食欲。

    遠處忽有一陣快馬馳來,到了跟前,是伏廷和羅小義過來了。

    下了馬,伏廷走了過來,仍是那般胡人發式的裝束,可見真的是一夜沒歇。

    棲遲軟軟地倚在車旁,等著他到了跟前,看了眼他下巴上更重的一層青色,輕語一句:“你的傷沒事了?”

    看起來竟和沒事一般。

    伏廷向來輕描淡寫:“沒事。”

    他看到了曹玉林手裏拿著的幹糧,看她一眼:“為何不吃東西?”

    棲遲說:“沒胃口。”

    他用手指撥了一下她的臉,覺得她下頜都尖了許多,說:“必須吃。”

    棲遲眼掃一下兩邊,羅小義已及早轉開眼了,曹玉林倒是一板一眼地還在看著,她連忙拿下他的手。

    伏廷也朝左右看了看,一路下來習慣了,已經沒在意還有外人在場。

    他從懷裏掏出幹糧塞她手裏:“吃飽了再上路。”

    棲遲光是拿著,就覺得不舒服,胸口一陣一陣的翻滾一般。

    忽而後方一陣煙塵滾來。

    有人在喊:“大都護留步。”

    伏廷轉頭看去,是幽陵都督打馬而來。

    他將馬韁遞給棲遲:“先上去。”

    說完朝那頭走去。

    幽陵都督帶了三五個隨從,往後還有一隊人馬。

    那隊人馬足足十來人,跟了好幾輛車,看方向是從邊境那裏一路過來的。

    伏廷走過去時,幽陵都督已匆忙迎上來,向他見禮,說是古葉城的管事連夜趕來,要求見大都護。

    幽陵都督當時就說大都護連夜便走了,但對方堅持要見,他只好親自帶著人馬追了過來。

    伏廷點頭,允對方一見。

    棲遲站在馬旁,萬分勉強地咽下幾口肉幹,遞給了曹玉林,轉頭朝那頭看著。

    就見跟著幽陵都督來的那隊人馬當中,走出了一個做靺鞨人樣貌的老人,規規矩矩地向伏廷見禮說話。

    有一會兒功夫,也不知說了什麼,伏廷忽然轉頭,朝她這裏指了一下,嘴動了動。

    老人下拜,領著人很快退走了。

    伏廷沒管他們,在那裏與幽陵都督交代了一番邊防的事,便走了回來。

    棲遲被風吹得微微瞇了眼,看著他到了跟前,問:“那是什麼人?”

    “古葉城管事。”伏廷說。

    “他來做什麼?”她問。

    他說:“來賠禮道歉。”

    突厥已經退兵,他們自知得罪了安北都護府,實在惶恐,便連夜趕來告罪,想要賠禮道歉。

    棲遲也不詫異,若非這管事插手,她也不至於被要求過來這趟,她問:“那他賠什麼了?”

    “錢財,我已命他賠給商隊。”他答得很幹脆。

    當然是她的商隊。

    棲遲問:“就這些?”

    她心說未免也太小氣了,如此就想讓安北都護府消氣不成。

    光是她自己,也不足以平氣的。

    伏廷看著她:“就這些。”

    她忽而想起來:“可我看你方才指了我一下,說什麼了?”

    伏廷咧了下嘴:“隨手一指罷了。”

    她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隨即又想,多半又是故意耍弄自己了。

    他有時候壞得很,早已領教過了,她便不問了。

    伏廷朝前看一眼,手一托,將她送上了馬,跟著翻身而上,又低頭看她一眼。

    其實剛才他沒說實話。

    古葉城管事提出賠錢之外,還送來了十個靺鞨美人。

    他直接拒絕了,叫管事把錢賠給商隊,人都領回去。

    管事以為他對靺鞨美人不滿意,還千萬保證個個都是城中挑選出來的上等美人。

    伏廷於是指了下棲遲,說:大都護夫人就在那裏,你看我還需要什麼美人。

    管事於是連忙退去,不敢再提半個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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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25:30 |只看該作者
第61章

    連日趕路,不曾耽擱, 距離瀚海府已經不遠。

    棲遲卻覺得伏廷的話越來越少了。

    兩人同乘一馬, 行得不快不慢, 大多時候他只是扯著馬韁專心看路, 甚至比先前話還少。

    頭頂白日惶惶。

    她坐在高高馬背上,目光投出去,已隱約看到瀚海府的城郭了。

    伏廷終於發話,眾人最後一次停下休整。

    棲遲從馬上下來, 正好看見羅小義坐在道旁發著呆,身上的甲胄灰蒙蒙的,也顧不上打理, 睜著雙圓眼望著遠處。

    她看著不免好笑,想了起來, 曹玉林已然離去了。

    曹玉林為探消息,向來行蹤不定, 說走就走,連聲招呼也沒打。

    半道上棲遲一覺醒來,就不見她蹤影了。

    棲遲想了想,叫他一聲:“小義。”她手在袖中摸了一下, 拿出來,捏成拳在他眼前晃一下, “你猜我手裏拿著什麼?”

    羅小義轉頭看來,擠出絲笑來:“嫂嫂拿的什麼?”

    她說:“飛錢。”

    “啊?”羅小義莫名其妙,心想他嫂嫂拿著飛錢出來做什麼, 眼睛卻是下意識地就盯住了。

    棲遲手捏了捏,好似揉成了團一般,手擡高,往外使勁一拋。

    羅小義的眼睛隨著她的動作甩了半圈,睜大了眼,當即嚷起來:“哎!嫂嫂你扔錢做什麼!”

    他可心疼錢了,說著馬上就要去撿,身都動了,一眼看到棲遲身後,身拔起一半,停在那裏:“三哥。”

    棲遲回頭,就見伏廷正抿著唇盯著羅小義。

    羅小義總覺得他這眼神似是在罵他傻,頓時回味過來了,嘖一聲,懊惱說:“定是被嫂嫂騙了!”

    是他蠢了,被他三哥瞪著才想起他嫂嫂是死裏逃生回來的,身上到現在那身胡衣還沒換下呢,哪可能還有半文錢。

    棲遲攤開手心,果然裏面什麼都沒有。

    她說:“逗你的罷了。”

    無非是見他無精打采的,想叫他提個神罷了。

    羅小義摸了摸鼻子,幹咳兩聲,訕笑道:“嫂嫂是想看我的笑話,可不是,就叫三哥看了我笑話了。”

    話雖如此,人倒是的確打起精神來了。

    棲遲笑了笑,看了眼伏廷,走了過去。

    伏廷坐了下來,腳邊放著他的刀,見她過來,拿著水囊遞過來。

    她接了水囊,蹲在他身側,喝了一口水,指了下羅小義,小聲問:“他和阿嬋的事你可知道麼?”

    伏廷眼掀一下,便明白她剛才為何要逗羅小義了,故意問:“什麼事?”

    棲遲眉頭輕挑,聲輕輕的,不想叫別人聽見:“我以為你一定是知道的。”

    是說曹玉林和羅小義曾相好過的事。

    伏廷不遮掩了,點頭:“知道。”

    她捧著水囊,其實有些想問緣由,但又覺得打聽別人的事不好,還是忍住了。

    伏廷已看見她臉上神情,壓低聲說:“別管,她有她的原因。”

    她問:“誰?”

    “曹玉林。”

    棲遲心裏過一下,低低說:“我也沒想管。”

    他嗯一聲:“管那些,不如管管眼前。”

    她不禁看過去:“眼前怎麼了?”

    伏廷原本是想說還不如管管眼前你我自己的事,倒叫她岔偏了。

    心裏有些好笑,他一手摸到刀,站起來:“沒什麼,走吧。”

    只坐了片刻功夫便又上路,棲遲覺得他太心急了,好似一點也容不得耽誤的模樣,難怪話也變少了。

    ……

    城門大開,快馬騎兵開道,直入瀚海府。

    尚在白日,大街上往來百姓皆退避兩側讓道。

    棲遲坐在馬上,人被伏廷擁在懷裏,刻意低了頭,不想被人瞧見自己眼下模樣。

    這一路緊趕慢趕,哪裏還有半點儀態形貌可言。

    忽見兩側近衛收攏,嚴嚴實實擋在了四周,她才又擡了眼,身側男人的手臂一動,收了回去。

    伏廷早已註意到她模樣,揮了一下手,便叫左右遮擋住了,手臂也將她攬緊了些,以身擋著,免得她不自在。

    直到都護府門前,左右才散開,讓大都護的馬入府。

    早有仆從立門等候,上前牽馬伺候,不敢延誤。

    羅小義是個活絡人,眼下又有了精神,笑嘻嘻地打馬過來說:“三哥與嫂嫂回了府便好了,我也苦了一遭,今日定然也是要蹭上一頓飯才回的了。”

    伏廷下了馬,將棲遲接下來,說了句:“自己吃。”

    羅小義不以為意,笑著下馬,跟上他入府。

    棲遲先一步進了府門,穿過廊下,直到書房門口,既沒看見新露和秋霜,也沒見到李硯。

    她還想著出了這樣的事,該叫他們急壞了,卻不想根本沒見到他們。

    叫了個仆從問了一句,仆從稟報說,世子連日裏總去軍中,二位侍女也總出府。

    她便明白了,一定是去打聽她的消息了,料想城中鋪子也沒少跑。

    伏廷已走了過來,忽而問了句:“府中可有大夫?”

    以往她還沒來時,他為省花銷,從沒在府中安排過大夫,只用軍中的軍醫,如今府上有沒有,自然只能問她。

    棲遲看向他:“有,你要找大夫做什麼?”

    他推開書房的門,邁腳進去,一邊解刀,一邊說:“治傷。”

    她一怔,跟進門,就見他抽下了腰帶,解開軍服,衣服剝下來的一瞬,她便蹙緊了眉:“你為何不早說?”

    他肩後中衣上一大灘幹涸的血跡,那軍服因是蟒黑的,又厚,穿在外面根本看不出來,脫下了才發現。

    直到此時她才明白,為何他一路話越來越少,原來是因為扛著傷。

    伏廷隨手扔下軍服,看了看她,聲低緩不少:“不是致命傷,血也止了,我有數。”

    他還不至於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只不過入了皮肉,少不得鉆心蝕骨的痛楚,一路下來忍耐了不少。

    話剛說完,便聽到一聲倒抽冷氣的聲音:“三哥你……”

    羅小義是來找伏廷的,剛到書房門口就見到這麼一幕,眼都瞪大了。

    伏廷看他一眼:“你慌個屁,去叫大夫!”

    羅小義不敢耽誤,一陣風似的跑去叫大夫了。

    棲遲胸口有些難受,捂著口轉開眼。

    盡管他說的沒什麼事,看到那中衣背後的血跡,她還是不舒服,像被什麼刺了一下似的。

    這男人,為何就不能愛惜自己一些。

    很快,羅小義就將大夫給拽了來。

    這大夫其實是當初棲遲從光王府中帶來的,只因當初來時擔心旅途勞頓,她怕李硯會身體不適,這才特地帶上的。

    伏廷除了上身衣裳,袒露肩背,坐在榻上。

    大夫將他身上那副用以應急的膏貼子接下,清洗傷口,換藥包紮,麻利地料理好了,連藥方子都沒開。

    只說傷勢並無大礙,只因大都護身強體健,尋常人怕是要臥床休養的,竟叫他扛過去了。

    伏廷聽了點頭,拿了幹凈的中衣套上,看向棲遲。

    她就在一旁坐著,看他一眼,臉上泛白,怏怏無力的模樣。

    他問:“被嚇到了?”

    “沒有,被藥味熏的罷了。”屋中的確彌漫著股藥味,她聞了不舒服,捂了捂口。

    伏廷說:“那別待著了,先出去吧。”

    棲遲站了起來,走出門,深吸了兩口氣。

    伏廷看著她背影,想想不放心,轉頭對大夫說:“去給夫人也看看。”

    說完一頭倒了下去。

    羅小義正在門口看著,忽見他三哥一頭倒下去,嚇了一跳,還以為他是昏過去了,連忙跑到跟前喚:“三哥!”

    棲遲也回過了頭。

    大夫在旁看了看,說:“無妨,大都護只是睡著了。”

    羅小義這才吐出口氣來,心想他三哥也真是能扛,這麼久沒睡過一個好覺,還挨著箭傷,就這麼沒事一般撐了回來,不累才怪了。

    棲遲跟著松了口氣,低聲說:“先讓他睡吧。”

    大夫不敢忘大都護的吩咐,躬身出門,來向她請脈。

    羅小義跟著出來,見狀道:“嫂嫂是該瞧一瞧,看起來氣色不好。”

    她摸摸臉,想著連日來的確不大舒服,點了下頭。

    ……

    羅小義先去吃飯了。

    主屋裏,棲遲端坐著,伸出手。

    大夫在對面仔細把完脈,又詢問了她近來可有不適。

    她說:“常有惡心反胃,料想是馬上顛簸所致。”

    大夫分外詫異:“縣主竟還歷經顛簸,實在是我見過女子之中身體最好的了。”

    她隨口問:“何出此言?”

    大夫更加意外:“縣主難道對自己的身子一無所覺不成?”

    聽了這句,她才留了心:“怎麼?”

    大夫忽而笑了起來,倒叫她反生莫名了。

    “縣主自光州而來至今,得一大喜啊。”

    伏廷醒過來時,先看了一眼窗外。

    外面日光如常,他按了下後頸,起了身。

    兩個仆從進來,送來了清洗的熱水和飯食。

    他先吩咐去將羅小義叫來。

    仆從退了出去。

    待他洗漱過,也用了飯,棲遲從門外走了進來。

    見他已醒了,她站在門口,一時沒作聲。

    伏廷正往身上套上幹凈的軍服,眼睛看著她。

    她已換過了衣裳,頭發也梳回了端莊的雲鬢,一雙眼如有話說一般,在他身上流連了一遍:“可算醒了,你都睡了一整日了。”

    伏廷這才知道為何還在白日,原來他睡了這麼久。

    他看了看她神色:“你在等我醒?”

    她眼神遊移一下:“算是吧。”

    伏廷雖受用,卻還是看出她神情不同,不止是眼神,就連語氣也不同往常,他問:“有話說?”

    棲遲兩手交握住,看他穿上了軍服,先問了句:“你這是要出去了?”

    伏廷扣上腰帶:“嗯,要入軍中。”

    她唇啟開,又合上。

    他已瞧見了:“有什麼事直說。”

    “是有件事……”棲遲輕聲承認,忽而轉過頭,捂著嘴幹嘔一聲。

    羅小義正好走到門口:“三哥叫我?”

    伏廷還看著棲遲,沈眉問:“你沒看大夫?”

    忽而想起在路上就好幾回見她這樣了。

    棲遲掩了掩口,說:“看了,沒病。”

    他這才看了眼羅小義:“叫你去營中布防,先去外面等我。”

    羅小義看看他,又看看棲遲,撓了撓鼻子走了。

    伏廷站在棲遲面前:“何事?”

    走之前,還是要先聽她將事說完。

    棲遲臉上莫名多了兩抹紅暈,一只手撫在小腹上,猶豫了一下,想著羅小義還在等,搖了搖頭:“算了,回頭再說吧。”

    他又問一句:“你真沒生病?”

    “嗯。”她點頭。

    他打量她一番,才拿了馬鞭出了門。

    從未見過她這般模樣,像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一般。

    伏廷一路走一路轉著手裏的馬鞭。

    羅小義跟在他身後道:“三哥還是該多歇一歇,你這一路就沒好好歇過,還受了傷,只睡一日哪夠。”

    伏廷一個字沒聽,思來想去覺得棲遲那模樣不對勁。

    明明幹嘔了好幾次,卻又說沒病。

    “女人作嘔是怎麼回事?”他忽而問。

    羅小義一聽便笑了:“三哥怎的問起這個,我只聽人說一次作嘔壞肚子,一直作嘔懷小子,誰知道真假啊。”

    伏廷想著棲遲捂著嘴,一只手撫在小腹上的樣子,一腳跨出府門,停住。

    羅小義跟著停下,看他兩眼沈黑地斂在眸中,手裏馬鞭捏緊了,也不知在思索什麼。

    “怎麼了三哥,不走了?”

    伏廷忽將馬鞭往他身上一拋:“先不去了。”

    說完轉頭,大步往回走。

    羅小義捧著他的馬鞭,莫名其妙,怎麼了這是?

    棲遲還未離開書房,先嘆了口氣,不知該不該好笑。

    剛才本想說的,可最終卻又好似開不了口似的。

    身前忽而罩下一層陰影,她頭一擡,伏廷去而復返,站在她眼前。

    他盯著她,從上而下,看了好幾遍,忽而問:“多久了?”

    棲遲眼眨一下,臉上微紅,側過身去:“什麼多久了?”

    伏廷擋著不讓她回避,手臂在她腰上一攬,將她扣到胸前,另一手貼上她小腹,盯著她,喉頭滾了滾:“多久了?”

    棲遲紅著臉想:倒是不用她說了。

    昨日那大夫問她為何對自己身子也一無所覺,她才想起到現在還沒來月事。

    大夫說她自光州而來至今,得一大喜。

    這一喜,在她腹中。

    她看著在她面前低著頭,胸膛微微起伏的男人,輕輕移開眼,低語一句:“何不問你自己。”

    這麼說便是承認了。

    伏廷站直,手抹了下嘴,心裏有一處像是被狠狠地抓住了,難以置信:“你居然……”

    他舔住牙,沒說下去。

    居然從那麼危險的境地裏走了一遭。

    一旦想起先前種種險況,若有意外,簡直無法想象。

    棲遲看了看他,已經猜到他想說什麼。

    她又何嘗不意外,難怪連大夫也說她身體好。

    伏廷眼睛盯在她腹上,又看她的臉,一步未動,心裏卻已波濤翻湧,嘴角揚起,又抿上,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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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偏廳裏,大夫接受了一番問話, 跪拜離去。

    伏廷緊跟著走出來, 在廊下漫無目的地走動了兩步。

    直到此時問過了大夫, 確信棲遲的確安然無恙, 他才算徹底放心。

    他伸手摸懷,又想摸酒,可過了寒冬臘月需要驅寒的時候,也不用再時刻提神, 懷裏並沒有再裝著酒袋了。

    日暮時分,斜陽將盡,在廊前拖出他一道斜影, 他看著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好笑。

    覺得現在的自己就像是個未經人事的毛頭小子。

    “三哥?”羅小義不知從何處又冒了出來。

    伏廷看他一眼, 站直了,臉色也擺正:“鬼鬼祟祟的做什麼?”

    羅小義直笑:“我已經聽說了。”他指指大夫離去的方向, 眉飛色舞的。

    他先去了趟軍中,再過來時正好瞧見大夫從偏廳裏離開,原先以為是他三哥的傷出事了,去問了一下, 不想竟問出了個喜訊來。

    “三哥,說實話, 你可高興壞了吧?”

    伏廷說:“我是你不成?”

    羅小義嘖一聲:“是了,三哥素來穩重,自然是在心裏高興了。”

    伏廷知道他是在揶揄, 今日卻也任他去。

    “可要慶祝一下?”羅小義忽然問。

    伏廷看他一眼:“哪來的花頭。”

    羅小義一下子又認真起來了:“這算什麼花頭,你打父母亡故後就一直一個人到如今,如今嫂嫂就要為你添丁進口了,怎能不慶祝?”

    伏廷聽他提及父母,抿住了嘴。

    羅小義一下反應過來,訕笑:“我不該提這茬的,沒別的意思,反正就是替三哥高興唄。”

    他跟著伏廷多年,比起其他人更深知他的過往。

    伏廷父母早亡,但這段過去,他幾乎從來不提。

    左右跟隨他的人要麼是軍隊下屬,要麼是下級官員,也只有他這個當兄弟的清楚。今日一不小心說溜了嘴,實在是有些不應當。

    “三哥,要不喝一盅吧。”他岔開話。

    伏廷站了一瞬,說:“也好,喝點兒吧。”

    羅小義見他發話,才又輕松起來,拍一下腿:“好啊!”

    說著又止不住嘿嘿的笑起來。

    他這個人生了雙圓眼,一笑就特別明顯。

    伏廷擡腳踹他一下:“別笑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要有孩子了呢。

    棲遲在主屋裏坐著。

    身邊早已被圍住。

    新露和秋霜在她面前恭敬下拜,規規矩矩地見了禮,起身後俱是一臉的笑:“恭喜家主。”

    李硯在她面前站著,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小腹:“太好了姑姑,我這是要有弟弟了,不,也許是個妹妹,反正都好。”

    新露和秋霜聽了他這又亂又急的話語,皆掩口而笑。

    李硯連日來因著實在擔心棲遲安危,為了第一時間等到斥候的消息,堅持要住在軍中,連帶新露和秋霜也一並只能在那裏伺候著。

    今日收到消息後他們匆匆趕回來,正好見到棲遲隨同伏廷一同從書房裏出來。

    當時那情形,用李硯的話來說便是,他姑父的臉色倒是沒瞧出什麼,可一只手緊緊扶在她姑姑腰後,姑姑卻又面頰微紅,瞧著沒有半點事,卻又好似很有事。

    當時還不知道緣由,隨後他姑父讓他們來屋裏團聚,適逢一個婢女送來大夫交代的安胎湯藥,才叫他們知道了這消息。

    頓時翻天覆地一般,新露和秋霜都快要喜極而泣了。

    原先他們只顧著擔心棲遲安危,哪裏會想到人不僅沒事,還多出了一個呀!

    這簡直是喜從天降。

    於是新露和秋霜立即行了大禮,跪拜道喜。

    李硯也是驚喜地有些語無倫次了。

    棲遲看著他們這模樣,有些好笑:“被你們弄得如此鄭重,我倒是沒想到。”

    新露道:“自然要鄭重了,家主此後有了大都護的骨肉,一定會更得大都護疼愛,料想以往那些波折都不會再有了,這是天大的好事呀。”

    棲遲聽了心思輕動。

    她自己倒是挺平靜的,這個孩子來了,突然,卻又順理成章,叫她一瞬間明白她身為女人,嫁了夫君,與他有了更深的聯結。

    但也許,真的叫他能更在意她一些吧……

    她又看了看他們,笑起來:“行了,莫要再說這個了,倒叫我生出負擔來。”

    新露一聽那還得了,看了看秋霜,又扯一下李硯衣袖,笑著道:“那家主還是好生歇著吧,我們這便退去了。”

    李硯原本還想問她此番出去可有遇到什麼驚險沒有,此時都不敢再提。

    臨走前,他還有些感慨:“姑姑可千萬要好好休養,這不管是個弟弟還是妹妹,可也是我們光王府的寶。”

    剛才他就在想,若是他父王還在世,不知該有多高興。

    棲遲看著他:“你才是光王府的寶。”

    李硯不好意思地笑了,又叮囑了兩句,才隨著新露秋霜一同離去。

    待他們都走了,棲遲隨手拿了本賬冊翻了翻,又放下。

    忽而想到,若是光王府一如往昔,北地也重振了雄風,這孩子身兼光王府和安北都護府兩重榮光,不知該是何等的榮貴。

    可惜如今北地還未完全復蘇,光王府也一蹶不振。

    她轉回神,心說:總會好起來的……

    坐到此時,不覺有些乏了。

    知曉原因後,感受似也明顯多了,她去榻上躺了下來。

    原本只是想小歇片刻,不想竟睡著了。

    ……

    天已黑了。

    後院外,羅小義打著飄的走了。

    論喝酒他是喝不過伏廷的,這一通喝下來,告辭的時候舌頭都發硬了,直感慨幾句他三哥是太高興了,再也不和他喝了,就趕緊溜了。

    伏廷自己也喝了不少,走到主屋門口時,嗅了下身上的酒氣,朝垂著的門簾看了一眼,想起棲遲現在聞到點味道就不舒服,轉頭叫了幾個仆從吩咐了幾句。

    低頭進門,就見棲遲在榻上安安靜靜睡著。

    他走過去,垂眼看了看,她側臥,身姿纖軟,大約是有了身子不舒服,睡著了還細細地蹙著眉。

    幾個仆從端著水進來。

    他手揮一下,示意送去屏風後,拿了絨毯給她蓋上,轉頭出去。

    恰好看見新露在,他問了句:“她可有好生用飯?”

    新露忙斂衽屈膝回:“家主都有用飯,只是還有些不舒服,吃的不多。”

    他點點頭:“記著好生照顧。”

    新露何嘗聽他吩咐過這些小事,心中替家主一喜,擡頭已見他大步回到房中去了。

    ……

    棲遲醒來時,身上蓋著絨毯,坐起身,理了理衣裳,看見屋中亮著燈火,屏風後有輕微響動,一道人影立在那裏,一眼就能看出是伏廷。

    他已從屏風後走了出來,剛剛清洗過,換上了寬松的衣袍,看到她醒了,走了過來,衣襟微敞,露著一片胸口。

    棲遲兩手搭膝,眼波掃來,眼角微微挑起,有種別樣的風情。

    他看了一眼,又多看了一眼,衣袍一掖,在她身旁坐下。

    棲遲瞬間聞到了他身上的味道:“你喝酒了?”

    伏廷嗯一聲,低頭問:“聞著難受?”

    就是怕她聞到味道難受,才特地清洗了一下,他此時有箭傷還不能碰水,否則便直接洗澡了。

    棲遲搖一下頭,沒覺得多難受,只是覺得味道有些濃,看了眼他的臉,他臉色如常,唯有兩眼似是多出了些迷蒙,沈黑如墨地落在她臉上,竟有了些深遠的意味。

    她問:“好好的喝酒做什麼。”

    伏廷說:“小義說想慶賀一下。”

    原本也沒那個心思,只是聽羅小義提及早亡的父母,忽就意識到,這世上就快要有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人出來了。

    且是唯一有血脈聯系的人了。

    於是才點了頭。

    棲遲自然明白是要慶賀什麼,低語一句:“原來你們如此高興。”

    伏廷眼掃過去,她半身斜倚在榻上,微微傾向他這邊,他能清楚地看見她一根一根的長睫。美人嬌柔之態,連言語都軟綿綿的。

    或許是一句無心之言,但他還是聽進了耳裏,手一伸,就將她攬到了胸前,低頭看著她:“難道你不高興?”

    棲遲正當身軟的時候,被這一攬就緊緊貼上他胸口,擡頭時臉都摩挲過了他的衣襟,下頜掃過他的胸膛,那觸感好似黏在了她臉上,她一時有些心不在焉,微微挑起眉頭:“什麼?”

    伏廷被她這神態一惑,言辭低沈:“為我生孩子,你難道不高興?”

    棲遲眼睛動了動,只因那句‘為我生孩子’太過直白露骨,伸出只手抵在他胸前,輕輕說:“你這是在冤枉我,我可沒這麼說。”

    他是她夫君,她為他生孩子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也只可能與他生,何來這一問。

    伏廷臉上一閃而過地笑了一笑,手沒松開她。

    此時的她分外乖巧,渾身軟得不像話。他收著手臂,心想就像個收斂了翅膀的家雀,可見懷孕對女子而言真是不小的改變。

    他捏一下她下巴:“你也只能與我生孩子。”

    棲遲心猛地一跳,仿佛方才所想被他猜到了一般,眼睛掀起,又垂下,好幾次,才落在他臉上,低語:“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神情都與往常有些不同,好似多了些情緒似的。

    伏廷臉更低了些,想親她,但又怕口中的酒氣叫她不舒服,忍住了,臉挨在她頸邊,把她抵著胸膛的那只手拿下來,握在手裏,伸入衣襟。

    那只手慢慢往下。

    棲遲的手穿入他的衣袍裏,入手皆是緊實的觸碰,他的臉低著,目光凝視著她。

    她眼神閃躲,回避不開。

    忽的,她的手碰到那一處,臉一下燒紅了,埋在他胸前。

    伏廷按著她的手,在她耳邊低語:“你看我是不是喝多了?”

    聲不覺低啞了許多。

    她咬住了唇,不語。

    伏廷舌抵住牙根,抓著她的手,側過臉來看她的表情。

    棲遲沒有擡頭,眼中是他腰下的衣擺,衣紋在她眼前一下一下的動。

    她唇咬得更緊。

    許久,伏廷的手還按在她手上。

    她松了唇,低語一句:“是真喝多了。”

    伏廷在她頸邊低笑一聲,呼出一陣酒氣。

    他不是個克制不住的人,只是面對她需要費些事。

    外面忽然傳出一個仆從的稟報聲,說是有突發要務,有下官來請。

    他說了句:“知道了。”語調又恢復四平八穩的模樣了。

    棲遲本還靠在他懷裏,一聽有別人的聲音,立時抽出了手。

    再掀眼時,才發現伏廷已去屏風裏一趟,走出來時已經換了衣裳,眼睛還在看她。

    他眼神已然清明,沈淵一般盯著她,兩手收攏了被弄散的衣襟,收束起早已松開的腰帶。

    “等我回來。”

    棲遲倚在榻上,直到看著他出了門,那只手還收在懷裏,又羞又惱,暗自腹誹:這男人真是越發的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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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26:06 |只看該作者
第63章

    日上三竿,秋霜才進了主屋。

    原是想著有了身子, 家主應當會多睡會兒的, 誰知進去就見她已經好好坐著了。

    新露正伺候她喝溫補的湯藥, 一面叮囑著:“家主切記以後走路要慢些, 不要勞累,千萬不可動了胎氣……”

    棲遲放下藥碗,用帕子拭了拭唇,點著頭, 心中卻是嘆息。

    如此緊張,若是叫她們知道了在古葉城經歷的險況,還不得嚇死。

    她如今已經算小心了, 因著養胎,能不出府就不出府, 事情也只在府中處置。

    想到此處,再看到進門的秋霜, 便知她是帶著事情來的,趁勢便岔開了新露的話:“料想是商隊的事來消息了。”

    秋霜稱是:“家主英明,商隊的事都處理好了,先頭回來的反而是後來被救回來的那批, 由家主的護衛護送著,帶著貨都交接好了;後頭到的才是運送牲畜幼崽的那批, 直到牲畜交付給了各胡部,古葉城那群護送的人才離去的。”

    “是麼?”棲遲倒是有些意外。

    秋霜笑道:“可不是,這一通下來耗時頗久, 聽商隊回來的人說牲畜到了各部手裏都算不得幼崽了,那古葉城商號家的護送下來,不知費了不少飼料谷物,心疼的要命,倒是省了北地不少草料了。”

    她說得好似見過的一般,繪聲繪色的。

    在棲遲出境期間,各胡部就已接到魚形商號家從國中各地送來的牲畜,其余各家商號供給的要慢些,但胡部裏催的急,總算也都陸續送到了。唯有境外這一批是最晚到的,卻也是最肥壯的一批。

    據說是仆固京親自接的手,老人家很是詫異,得知這批牲畜來之不易,還感慨了許久魚形商號的仁義,更是感慨大都護維護北地事事親為,領著部族中人表了番忠心。

    棲遲聽了也好笑,先前策動那獨眼替她護送商隊回到北地,不想對方辦得還挺盡心。

    她自然不信這是獨眼忽然有了什麼商人良心,這種人她見得多了,明哲保身之徒,哪頭有利哪頭偏,無非是畏懼伏廷那日的威壓罷了,真要說,怕的也是安北都護府的兵馬。

    不過事情辦得好,她也高興,吩咐說:“將撥賬的賬冊取來。”

    秋霜忙去取了過來。

    這些賬冊當初棲遲特地命令避開伏廷藏著的,後來暴露了,臨走去古葉城時也就幹脆在房中放著了。

    彼時是以為失去了依恃,大有讓伏廷隨意看自己家底的意思,然而離開這麼久,他卻並未翻開過一回。

    等她這趟回來後才聽新露說,她離開的那段時間,伏廷根本就不怎麼回府,大多時候都是宿在軍中的,也就難怪了。

    秋霜將賬冊送到她手中,又遞了筆過來。

    棲遲翻開,用筆寫了數目,勾畫幾下,很爽快地就撥了出賬。

    當初答應給那獨眼雙倍報酬,現在還多付了一筆,就當是酬謝他替各胡部多養了一陣子的牛羊了。

    合上後她吩咐說:“叫解九安排得力的人手再去古葉城一趟,與那獨……商號家的東家立個共惠的協定。”

    秋霜認真記下,只是不太明白,問了句:“家主為何有此安排?”

    照理說那境外的古葉城不過一個貿易小城,經此一事,再不敢做攔截商隊的事了,又何須再特地去立個協定呢?

    棲遲坐在榻上,調整個姿勢,她有了身子後害喜不算厲害,就是容易乏,經常坐一會兒就要尋個倚靠。

    “立個協定,雙方商隊行走都有保障,我的商號可放心經古葉城出去,他的商號也不用擔心我報復回去,大可以入北地經商。”

    她將胳膊搭在軟墊上,又說:“叫去的人辦得細致點,此後協定裏也可吸納其他商號加入,如此一來,北地其他商號也可放心往外經商,外地商號再進來北地,這樣可以加速北地好轉,對我們商號也大有好處,何況我還是立這協定的,可穩價,可穩市,以後好處多的是。”

    經商最厭的便是胡來的競爭,突厥人暗中搗亂且不管,也得防著此後再出什麼岔子。

    所以商人經商,大多以和為貴,不到萬不得已犯不著撕破臉皮,畢竟不是做一筆就收山的買賣,打這地頭過,與他們能互惠互利是最好的。

    原本棲遲上次親自去一趟古葉城,就抱著這個想法了,可惜剛跟那獨眼挑明就被他勸跑路,接下來一連遇險,此事只有交由下面的人去辦。

    不過經此一事,再由下面的人去辦,那獨眼料想也不會敷衍了。

    秋霜聽明白了,這是又想著北地長遠的打算了,這要是真立了規矩,往後北地商事得繁榮許多才是了。

    難怪要特地走一趟那境外,想想也是後怕,為了北地能重振,家主也真是夠盡心的了。

    也只在心裏琢磨,秋霜手上沒耽擱,很快又取了紙墨過來請棲遲寫協定內容,怕她受累,東西都特地放在小案上,送到她眼前來。

    棲遲是早就在心裏擬好了的,坐正執筆,下筆很快,洋洋灑灑,頃刻便寫滿了兩頁紙。

    正忙著,一個仆從走到了門口。

    新露看見,即刻出門去問話,回來後收著手站在一旁,並不敢打擾棲遲忙碌。

    棲遲余光掃到,筆未停,問了句:“何事?”

    新露這才開口:“大都護命人傳話過來,事情還沒忙完,今日家主也不必等他。”說到此處,臉上止不住的笑,“恕奴婢多嘴,大都護如今對家主真是越來越貼心了。”

    以往何曾說過這些小事呀,又想起大都護特地吩咐她要好生照顧著家主,愈發替家主高興。

    棲遲停頓一下,眼珠輕轉。

    她是知道為何的,昨晚便有仆從來報過一回了。

    伏廷臨走時說了句“等我回來”,她當時都被他那舉動弄得心不在焉的,也沒在意。

    沒想到過了約莫半個時辰,他就差了個人來報,說有事要忙,叫她好生休息。

    大約是真擔心她會等著了。

    不想今日他又命人來報了一回。

    “的確多嘴。”她唇邊掛著絲笑,大概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也沒顧上琢磨伏廷是在忙什麼,畢竟手上還在寫著協定,分不得心。

    待到寫完了,秋霜吹幹了墨,捧著要走,棲遲又問了句:“商號中可還有其他事?”

    她這趟出境許久,自然是要過問的。

    秋霜停下來,想了想道:“說起來還真有件事,邊境一帶的藥材價格近來漲的厲害,家主這協定立的也真是時候。”

    棲遲聽了擡起了眼:“藥材漲價?”

    “是,”秋霜回:“家主讓解九幫著管北地的鋪子,邊境那些州府的鋪子昨日剛報到他這裏來的,我們商號裏的倒是還壓著沒跟著一起漲。”

    棲遲問:“可知緣由?”

    秋霜回憶一下:“說是官府大批收購的緣故,藥材一稀缺,賣到百姓手上自然就漲價了。正因如此,才送了消息來,想問其他鋪子調一些藥材過去呢,都不夠賣的了。”

    官府出面收購?

    又在邊境。

    棲遲心裏回味,忽而想到,伏廷忙到現在還沒回來的事,會不會跟這個有關聯?

    但凡能叫他忙得一夜不歸的,通常也不是小事。

    比大都護府低一級的瀚海府官署裏,幾乎整個瀚海府的官員都到齊了。

    每個人都穿著齊整的官袍,畢恭畢敬地站在大廳裏,面前的大都護卻還是晚間出府時新換上的一身便服。

    一夜無人合過眼,但誰也瞧不出累。

    就算累,也不敢表現出來半分,畢竟眼下情形特殊。

    官署多年不曾翻新,大廳也是質樸,並沒有多少擺設,兩人腰寬的一張長桌擺在當中,四下設座,再無其他裝飾。

    桌上,擺著幾份奏報,一份一份,全攤開著,皆是邊境幾大州府送來的。

    伏廷臉色沈凝,在桌旁緩慢踱步,手裏還拿著一份,另一只手按在腰側。

    這是他無意識的一個動作,但所有人都因為這個動作不敢作聲,因為都知道他腰邊是什麼地方,那是常配刀劍的位置。

    誰都看得出來,邊境送來的幾封奏報,讓他動了沈怒之心。

    終於,又走動幾步後,他停了下來,手中奏報唰地合上,問:“還有沒有新的送到?”

    離門最近的是瀚海府長史,正是他昨夜將伏廷請了過來,他看了一眼門外,垂首答:“應是沒了。”

    “應是?”伏廷冷聲。

    眾人頭垂得更低,長史趕緊回:“沒了。”

    伏廷掃了一眼桌上的奏報,臉色更寒。

    出府時他尚且還是輕松的,而此刻,面對這些奏報,心弦繃緊,再不可能輕松的起來。

    瀚海府長史便是該在這時候充當智囊的官職,此時其他官員不做聲,只能他打頭陣,眼下看見大都護臉色,硬著頭皮道:“稟大都護,說來各州處置還算穩妥,一有苗頭便立即封鎖了消息,又由官府出面收購藥材醫治病患,都是按照大都護以往吩咐好的做的。”

    伏廷臉色未見好轉:“我沒說他們處置得不妥,只問出病患的是不是只有這幾州。”

    長史抱拳,躬身俯拜:“邊境各州之間彼此距離不遠,互有通氣,一州來報,其余各州若也有此事,絕不敢隱瞞,料想這一夜之間陸續送到的就是全部了。”

    意思是出事的也就是桌上擺著的這幾州了。

    “靠說沒有用,”伏廷聲雖冷,但很冷靜:“我要的是確切消息。”

    長史慌忙稱是,其他官員也連忙附和,隨即分頭派人去督促斥候和官驛。

    忙碌之時,門外有人小跑了進來。

    跑進門的是羅小義,他半夜收到消息跑過來時酒都沒醒透,腰帶系的都是斜的。

    此時酒是徹底醒了。

    他進了門來,手裏托著一只鴿子,一邊跑一只手已在鴿腿上解著,到伏廷跟前時,正好解下鴿腿上的竹管,遞過來:“三哥,阿嬋傳回了消息。”

    伏廷按在腰上的手終於放了下來,迅速接過去。

    竹管中塞的不是慣常的紙條,而是一截布條,看起來是來自一截衣角,上面寫的是暗紅色的暗文,應是以枝條蘸著血跡寫的,足以看出事出急切。

    曹玉林根本來不及尋找紙筆就飛鴿傳書而來。

    伏廷看完上面的字,臉色一沈,將布條塞給羅小義:“盯著全境,隨時回報!”

    話未畢,人已疾步出門。

    羅小義來不及追他,便展開布條看去。

    暗文是伏廷治軍後自創的一套傳訊方式,為了防範突厥,將軍級別及以上與特地訓練過的斥候才能看懂,羅小義自然是懂的。

    一看完,他已大驚失色,當場就嚷道:“剛才我在外面聽見有人說只有那幾州中招,誰說的?邊境的幽陵也出了這等事了!”

    曹玉林傳來的消息說,從他們經過的那條捷徑上,就出了幾戶病患。

    她的消息,先於幽陵都督一步送到了。

    長史頓時噤聲不敢多言,想起大都護方才轉頭就走,沒有留下與他算賬,又生後怕。

    羅小義也知道為什麼伏廷走得這麼急了,他們一行可是剛從那條捷徑返回,這一路都帶著他嫂嫂,沿途甚至有時還入過一兩戶的胡帳裏討過熱水來給他嫂嫂喝。

    若是其中哪戶恰好就得了病癥,如今他嫂嫂還有了身子……

    這麼一想,連他也急起來了,若非伏廷讓他盯著消息,他恐怕已經跟上去了。

    也難怪伏廷叫他盯著全境,從古葉城裏救出的那些人早已各自離去,散入各州,也是自幽陵而散的。

    雖然他們被幽陵都督送走時走的是官道,但為防萬一,還是需要留心。

    好在北地的管控向來是進來容易,出去嚴格,倒是叫羅小義心中松了不少,否則叫那些人隨意散入了中原各處,才是麻煩。

    他顧不得多想了,趕緊派人快馬去各州詢問消息。

    都護府裏卻是風平浪靜。

    過午後,大夫例行來給棲遲請脈。

    棲遲有錢,歷來也不會委屈自己,既然有了身孕,該調理調理,該滋補滋補,只要不像新露說得那般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是配合的。

    大夫每日來請脈過問是必須的,所用一切藥材補品也都是頂好的,可以說金貴得就快賽過宮中那些懷了龍嗣的貴人們。

    她倚在榻上,由著大夫請完了脈。

    一切如常,大夫報完,便要告退。

    伏廷陡然自門外走了進來。

    他出現得太過突然,高大的一道人影驀地就現了身,大夫拿著藥箱剛站起,嚇了一跳。

    棲遲也詫異地看了過去。

    不是叫人傳了話說今日也要忙的麼,怎的忽然又回來了?

    還沒問出來,伏廷眼掃到大夫身上,說了句:“出來。”轉頭就出了門。

    棲遲更覺莫名,就見大夫忙不疊跟著他出去了。

    門外,伏廷走至廊柱下,回過頭,壓著聲問:“你確定夫人身體無恙?”

    大夫忙道:“已稟告過大都護,夫人的確無恙。”

    伏廷站著,唇抿了又抿,才又開口:“下去候命,要隨叫隨到。”

    不由分說地下了命令,他又進了房。

    大夫驚愕難言,不明所以,忽而聽見外面有仆人在喊:“快,奉大都護令,關閉府門,所有人不得外出!”

    ……

    外面那點動靜棲遲也聽見了,朝門外看去時,正好伏廷回來。

    原本又見,她還有些不大好意思,是難免又想起了他飲酒後的孟浪,可此時被這些動靜一打岔,便忘了。

    她也懶得動,就坐在榻上不挪窩,看著他問:“這是怎麼了?”

    伏廷這趟回府的速度前所未有的迅速,甚至胸膛還在起伏,那是一路快馬加鞭所致。

    他沒急著回話,先將房門合上了,走過來,端著案上的茶盞,灌了口涼水,放下後,一只手撐在案頭,眼看過來,才說:“昨夜收到急報,邊境幾州出了‘趕花熱’的病人。”

    棲遲從沒聽說過什麼趕花熱,卻是一下就跟秋霜說的事對上了,便越發認定是有關聯的了。

    “所以邊境各州官府才大力收購藥材是不是?”

    伏廷似是盯她盯得更緊了:“你已知道了?”

    “我只知道那裏的藥材漲價了。”她實話實說。

    他唇抿成一線,不得不說經商消息靈通,同一件事,他們由不同的途徑得知了。

    棲遲又問:“那是什麼病,因何需要官府出面?”

    尋常百姓生病自然是自己去醫治了,需要官府出面只能說明這病不太尋常。

    伏廷看著她,撐在桌邊的那只手五指緊抓一下,站直說:“不是什麼好病,官府要防範。”

    那就難怪他忙到此時了。

    棲遲稍作思索便回味過來了,能要官府防範的,必然是有危害的那一類病癥了,輕聲道:“看來是會感染的了。”

    伏廷臉色凝住,不語。

    說到此處,想起方才聽到的動靜,她又明白了什麼,邊境的事還不至於這麼快就傳入瀚海府,忽而閉府,當不可能是防著外面的感染進來,便是防著府裏的感染出去了。

    她訝異道:“難不成連我們回來的路上也有這病了?”

    伏廷喉滾一下:“是。”

    棲遲眼神微動,隨即卻又松了口氣:“好在大夫接連請脈皆說無礙,否則我都要擔心自己是不是要感染上。”

    她說著笑了笑,拿了茶具煎茶。

    其實本是打算翻翻賬冊的,但他在跟前,她多少還是不太好當面翻,只能擺弄這些。

    伏廷看著她的模樣,她今日穿了襲抹胸襦裙,腰身寬松,裙擺是水綠的,映得她臉色明朗,斂下的一雙眼,眼角微揚,好似外面嬌艷的天氣。

    他看了好幾眼,依舊沒聲,仿佛默認。

    其實趕花熱這種病是不會說發就發的,真沾染上了,至少也要在人身子裏藏上將近半月的時間。

    他在回府時就在馬上算過,這一趟除去她被擄入古葉城,再那一番驚險,自經幽陵而回走上那條捷徑時算起,到現在,前後差不多正好就要過去半個月。

    可能不是今日,就是明日。

    所以曹玉林才會那麼急切地送來消息,時間如此巧合,晚上一天半刻都可能有變數。

    但這些,他看著她這張明媚的臉,皆咽在了喉中,沒有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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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26:28 |只看該作者
第64章

    這個下午,伏廷一直待在房里。

    而房門, 是關著的。

    棲遲原先以為他趕回來是要休息的, 可也沒見他躺下。

    他就坐在她旁邊, 隔著臂長見方的小案, 眼睛看著她。

    那感覺,仿若他在守著她似的。

    她心里漸漸覺得古怪,茶是早就煎好了,卻也無心去飲上半口, 上下看了他好几眼。

    就快忍不住要問的時候,他起了身:“我去洗個臉。”

    說著去了屏風后。

    木架上每日都有仆從專門送來淨手淨臉的清水,那里很快響起水聲, 他的確是抄著水洗臉去了。

    棲遲回味著他的眼神,心說是自己哪里不對勁不成, 為何他要如此盯著自己?

    于是抬手摸了摸臉頰,又按了按心口。

    伏廷洗了把臉出來, 像是把一夜繃著的戒備也洗去了,然而一看到棲遲抬著手在按心口,瞬間又繃緊了周身:“你怎樣?”

    棲遲被這話問得抬起頭,看著他, 手停住:“我應該怎樣麼?”

    伏廷聽到這話才意識到她並沒什麼事,掛了一臉的水珠, 此時才顧上抹了一把,搖頭:“不是。”

    頓了頓,又看著她說:“若有任何不適都要告訴我。”

    棲遲一怔, 看他臉色認真,並非隨意說起的樣子,雖覺古怪,還是點了下頭:“好。”

    直覺告訴她,是與那趕花熱有關,難道他還不信大夫的診斷?

    伏廷不想弄得跟看犯人似的,怕叫她難受,手在衣擺上蹭兩下,轉頭找出擱置的佩劍,拿了塊布巾,走開几步,站在那里擦劍。

    然而拿了劍在手里,在官署里壓著的怒意就被勾了出來。

    一個不該出現的病又出現了,他在收到消息時就沒停下過心里的寒意。

    他還是將劍擱了回去,忽覺身后安靜,回頭看了一眼。

    棲遲閉著眼歪著頭,靠在榻上,看著像是睡著了。

    他立即走過去,伸手握了下她的手,覺得她手指很涼,臉色一凜,轉頭就出了門。

    大夫被一個下人匆忙喚至。

    伏廷站在門外,几乎是將他推進了門:“去仔細地看!”

    大夫倉惶進去,他卻收住了腳,轉頭几步到廊下,沉著臉,來回走動,心里像是壓著把火,燒到了四肢百骸,最后腳一抬,踹翻了欄邊的盆景。

    厚實的白瓷花盆翻滾下去,發出一陣破裂的聲響,像是被人生生扼斷了咽喉。

    他立在那里,氣息未平,胸口起伏。

    大夫走了出來,在他身后小心道:“稟大都護,夫人無恙,只是小眠。”

    他抹下嘴,像把情緒也抹下去了,回過頭:“你看仔細了?”

    “是,小的在光王府中侍候多年,絕不敢怠慢縣主半分。”

    他點點頭,算是對這個回答滿意了。

    大夫松口氣,躬身告退。

    “慢著,”伏廷叫住他,忽而問:“聽說過趕花熱嗎?”

    大夫覺得好似在哪里聽說過,想了一下,大驚:“那不是當年北地的……”

    “那就是聽說過了。”伏廷打斷他,不過是想叫他有個數,揮下手說:“去吧。”

    大夫心驚膽顫地走了。

    伏廷在原地定定神,進了房,又將房門合上。

    回到榻前,棲遲仍靠在那里閉著眼。

    他蹲下,皺著眉看著她的臉,不自覺的,又去摸她的手。

    她就在此時睜開了眼,眼神清亮,分明剛才沒睡著。

    伏廷一看就明白了,眉峰一沉,抓著她那只手用了力:“你干什麼,騙我尋樂子?”

    棲遲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手上吃疼,細細蹙起眉尖:“哪有,我方才的確是犯了困的。”

    他的手松了,神情卻沒松,緊緊抿住唇。

    棲遲半臥,目光正好落在他蹲下時的寬肩上,他眼下神情不對,她甚至想伸手去撫一下他的肩,好將他的眉眼弄順了。

    再開口時,聲輕輕的:“你方才,嚇著我了。”

    伏廷看著她的臉,喉結上下一滑,出聲低沉:“你也嚇到我了。”

    她怔住,忽而就明白了他剛才那句帶氣一般的質問,眼光微閃:“你可是有什麼話沒明說?”

    伏廷站了起來:“也沒什麼,過后我再告訴你。”

    棲遲一直看著他,想著他的話。

    什麼叫過后?

    ……

    天色將晚時,伏廷才又開門出去了一趟。

    外面站著新露和秋霜,是來伺候棲遲的,來了卻見房門緊閉,又見大都護忽而出了門來,頓時意外。

    尤其是秋霜,外出辦了事回府,就見府門緊閉了,只准進不准出,還想來問一問家主是怎麼回事呢,不想還未敲門,大都護走了出來。

    兩人面面相覷,又垂頭見禮,不敢多話。

    伏廷只吩咐了一句:“飯菜送到門口,你們不要進門。”

    頓一下又說:“若李硯過來,也不可讓他進來。”

    說罷回了房。

    新露看看秋霜:“這是怎麼了?”

    “我如何會知道。”秋霜低聲回。

    二人不敢違逆,很快送來了飯菜過來。

    棲遲坐在房中已太久,早已坐不住,剛要起身,就見伏廷再度出門,這回再進來時,親手端來了飯菜。

    他單手將托盤放在案頭,看她一眼:“吃飯。”

    饒是再裝作若無其事,棲遲也心中有數了,他的確是在守著她沒錯了。

    托盤里盛著濕帕子,她拿了擦了擦手,放下后拿起筷子,看著他坐在身邊,就如同這一整個下午的情形一樣,口中似是隨意般問了句:“那個趕花熱,是如何傳染的?”

    伏廷也剛拿起筷子,聞言眼一掀,盯住她。

    棲遲原本就看著他,此時坐得近,看得更清楚,他渾身上下都一絲不苟的利落,唯有眼神,沉沉地一動,深邃的眼里像攪動了一場風波,多了些凝滯與遲疑,有一會儿才開口:“接觸過多,便會傳染。”

    棲遲抓筷子的手頓了頓,想了一下回來路上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想著無法進來的新露和秋霜,想明白了什麼。

    “那你不怕被感染麼?”她忽而問。

    伏廷几乎臉色始終沉著,直到聽到這話,嘴角才有了點弧度,但几乎看不出來。

    他說:“北地不是頭一回有這病症,經受過的都不會被感染。”

    原來不是頭一回,他還經受過。

    棲遲眼珠輕緩地轉動,心說難怪他好像很了解的模樣。

    用罷飯,新露和秋霜又送了熱水過來,也只敢送到門外,小心翼翼地喚一聲“大都護”。

    伏廷事事親為,又出門去端了熱水進來。

    天黑了。

    棲遲懷著身子,不多久就又犯了困。

    她淨了手臉,先躺去床上。

    伏廷在她身旁躺下時,她還沒睡著。

    困是困,可被眼前的謎團擾著,實在也難眠。

    身下墊的軟,男人的身軀躺在身側微陷。

    她衣裳未除,和衣而眠,背貼著他的胸口,能感覺出他的呼吸一陣一陣地拂過她頭頂的發絲,吹在她的前額上。

    終究,她還是忍不住問了句:“何時才算是‘過后’?”

    伏廷的聲音響在她頭頂:“明日。”

    他聲音有些干啞,不知為何,她總覺得這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像是很艱難一般。

    再后來,她還是沒抵住,迷迷糊糊睡著了。

    原以為伏廷會比她先睡著的,畢竟他都一宿未睡了。

    房中一直沒點燈,從昏暗到漆黑,后半夜,月色迷蒙入窗。

    棲遲隱約醒了一回,感覺腰上很沉,手摸了一下,摸到男人的手臂,箍著她的腰。

    她撥不動,閉著眼,轉而去扯被子。

    耳邊聽到低低的問話:“冷嗎?”

    “嗯。”她睡得昏沉,隨口應了句。

    卻覺得腰上那只手臂扣得更緊了,隨即被子蓋到了她身上,連同身后的軀体也貼上來。

    她覺得舒服多了,往身后的軀体里窩了窩,睡熟了。

    但最后,那副軀体還是退離開去了。

    伏廷坐起,摸了下她的后頸,溫熱,不冷。

    又摸她四肢,也不燙。

    趕花熱初始時會忽冷忽熱,他方才聽到她說冷,便再也睡不著了。

    月色如水淡薄,照到床前,穿不透垂帳,在床前朦朦朧朧像蒙上了一層霧,投在棲遲睡著的臉上,在他眼里,那眼眉都有些不真切起來。

    他一只手搭在棲遲身上,另一只手緊握,連牙關也緊緊咬住,坐在床上形如坐松,更如磐石,許久也沒動過一下。

    只有兩只手,有間隔地探著她身上的溫度,她呼吸的平穩。

    有時會懷疑自己摸得不夠准,好几次,甚至都想下床去叫大夫。

    又在下一次摸過去時打消念頭。

    反反復復,如同煎熬。

    棲遲后半夜睡得很熟,醒過來時天已亮了。

    滿屋都是亮光,裹挾著一縷又薄又金的朝陽投在床帳上。

    耳中聽到一陣很輕的聲響,她翻了個身,看見伏廷早已起了,人坐在椅上,側對著她,袒露著半邊肩頭,那背后的箭傷剛換上了新的膏帖子。

    傷在背后,他大約是包扎麻煩,沒再綁布條,直接拉上了衣襟。

    她坐起來,明明沒什麼動靜,他卻立即就看了過來。

    “醒了?”他手上衣帶一系,走了過來。

    “嗯。”棲遲看著他,又看一眼窗外的亮光,抬手摸了一下臉:“我這算是‘過后’了麼?”

    伏廷嘴角輕微地一扯,眼底還有沒遮掩下去的疲憊,盯著她的臉許久才說:“算。”

    棲遲拉了下衣襟:“那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到底怎麼回事了?”

    這一日夜下來,她已猜到了許多,但她也算有耐心,真就等到他口中的那個“過后”才追問。

    伏廷又仔細看著她的臉,盡管看來一切如常,還是問了句:“你沒其他不舒服了?”

    仿佛要得到她親口確認才放心。

    棲遲沒等他說明,卻只這一問,搖頭說:“沒有。”隨即又蹙眉,覺得他如此小心,絕不是個簡單的傳染病,“這趕花熱到底什麼病,如此嚴重?”

    伏廷沉默,臉稍稍一偏,好似自鼻梁到下巴,再到脖頸都拉緊了一般。

    直到棲遲都快以為他不會說了,他轉眼看過來,開了口:“那是瘟疫。”

    她一下愣住:“什麼?”

    伏廷說:“那就是導致北地貧弱了數年的瘟疫。”

    棲遲唇動一下,怔忪無言。

    那的確是瘟疫,最早受害的胡部里用胡語叫它“趕花熱”,因為先冷后熱,后憎寒壯熱,旋即又但熱不寒,頭痛身疼,神昏沉倒,繼而高燒不止,直到被折磨致死。

    漢民們未曾見過這病症,便也跟著叫了這名字。

    下面官員來報時,伏廷的沉怒可想而知。

    才安穩數年,在北地有了起色的時候,那場瘟疫居然又卷土重來。

    整整一夜,他等在官署里,眼見著快馬交替奔來,奏報從一封增加到數封,最后,又等到幽陵的消息……

    他看著棲遲的臉色,毫無意外從她眼里看到了震驚。

    其實正是擔心她驚慌,才刻意沒告訴她。

    直到此時過去,才開了口。

    棲遲先是怔愕,隨即便是后怕。

    此時方知他為何在此守了一個日夜,原來如此。

    再想起自己回府后接觸過侄子,還有新露秋霜,倘若真的染上了,簡直難以想象。

    難怪他會閉府,難怪他說經受過。

    她許久沒做聲,心里卻沒停下思索,忽而說:“几年都沒事了,去冬又是大雪連降,瘟疫很難再發才是,突然又出,莫非事出有因?”

    “突厥。”伏廷接了話,語氣森冷:“先是古葉城一事,你我回來便爆發了這事,不是他們還有誰。”

    這也正是他生怒的原因。

    北地擁有一條漫長的邊境線,與靺鞨交接的古葉城一帶不過是其中的一處。

    但突厥人去過的古葉城沒事,附近的幽陵卻有事,病患偏就那麼巧,就全出在邊境里。

    而這病症最早就是出自于突厥人,北地中本沒有這種病症。

    當初是人畜共傳的,如今這次,還沒有畜生染上的消息傳來,卻先有人接連病倒,說明被染病的人沒有在居住地停留,多半是在外走動時被傳播的,所以只可能是人在外被感染,帶回了北地,而不是北地自己爆發的。

    棲遲問這話便是有了這猜想,當初便有說法稱那場瘟疫是突厥人為,看來是真的了。

    她已見識過突厥人在古葉城中的作為,早知他們手段狠辣,可此時這消息還是叫她不寒而栗,說話時臉色都白了一分:“他們為何如此執著于散布瘟疫?”

    “不是執著于散布瘟疫,”伏廷說:“是執著于削弱北地。”

    棲遲不禁看向他,臉色還沒緩過來,心里已經了然:“你是說,突厥不想讓北地有喘息之機。”

    他點頭。

    對于北地恢復,伏廷早有規划,因著棲遲到來,一筆一筆地砸錢,推動起來便比原定快了許多。

    如今明面上,新戶墾荒的已然種植成良田,胡部也多了許多牲畜在手,商戶也條不紊地運轉,牽動一些旁枝末節的小行當小作坊都運作起來。

    但這一切,都需要時間。

    突厥接連派入探子,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北地好轉,從古葉城那事開始,他們便按捺不住了。

    或許在布置古葉城的事時,瘟疫已經開始散布。

    “憑什麼?”

    忽來的一句低語,叫伏廷不禁看住了她。

    棲遲赤足坐在床沿,鬢發微散,兩手搭于身前,嘀咕了這句,唇剛合住,臉色微白,一雙眼里卻有了凌厲,甚至冷意。

    她這話說得多少是出于不忿,她自己來了北地后出錢費心,便是想著北地能振興起來的。

    偏生這麼多血本下去,突厥卻總是橫生枝節。

    憑什麼?憑什麼北地不能站起來,一有起色就要被打壓。

    伏廷不管她因何說了這句話,反正都說到了他心里,他一身的傲氣都被這句話給激了出來,驀地出了聲笑:“沒錯,憑什麼。”

    棲遲看過去,他看過來,二人眼神對視,莫名的,好似有種同仇敵愾的情緒似的。

    她眼角彎了彎,卻沒笑出來,因這情緒又將她拽回到了眼前,她垂了眼:“可是,已然叫他們得逞了。”

    伏廷順著她的視線看到她赤著的雙足,那雙腳白嫩,腳趾輕輕點在地上鋪著的毯子上,他看了一眼,又一眼,移開眼,低沉一笑:“沒那麼容易。”

    棲遲覺得他語氣里有種篤定,抬頭:“難道你有應對?”

    話剛說到這里,輕輕“哦”了一聲,恍然大悟:“莫非那些官府收購藥材,都是你的吩咐?”

    伏廷點頭:“已經著了他們一次道,怎麼可能再叫他們輕易得逞。”

    當初擊退突厥后他就吩咐過,再出這種事,官府立即封鎖消息,醫治病患,不可讓突厥有可趁之機。

    當夜送來奏報的几州,皆是按照他吩咐做的。

    自曾有過瘟疫后,北地對往來管控也嚴格,出境經商需要都護府憑證,入中原也要仔細檢查。

    這些,都是拜提防突厥所賜。

    棲遲佩服他的先見,卻也並不覺得好受,因為這樣的應對,全是被逼出來的。

    剛好這時候門被敲響了。

    是新露和秋霜又來聽用了。

    伏廷收心,過去開了門:“進來。”

    外面的兩個人端著熱水熱飯,大概是沒想到會直接准他們進來,驚異地對視一眼,才見禮入門。

    ……

    新露和秋霜伺候著棲遲梳洗時,伏廷也去屏風后重新換了衣裳。

    趁大都護不在眼前,新露和秋霜眼神不斷,一肚子疑問要問家主,但棲遲只是搖頭,叫她們什麼也別說。

    她此時也沒心情引起她們的慌亂。

    二人只好忍著退出去了。

    伏廷換上了軍服,要出屏風時,看到屏紗上的映出的側臉,如隔薄霧,像他昨夜透過月色看到的那般。

    但昨夜他再不想回顧。

    那種感覺煎熬了他一宿,比不上在古葉城外的任何一次驚心動魄,卻更讓他提心吊膽。

    像喉前懸了柄鋒利的刀,不清楚什麼時候就會割下來,永遠都有一股子涼意滲在頸邊。

    到現在,人還在他身邊,如同失而復得,他卻仿佛歷經了千軍万馬。

    他也不走出去,反倒用力將屏風往旁一拉,撤去了這層相隔。

    棲遲于是無遮無攔地站在了他身前,被他看真切了。

    她抬起眼來,像是剛從思索的事情里回神,一只手輕輕扶在屏風邊沿,看著他,猶豫一下,還是說出了那個讓她后怕的設想:“万一,我是說万一,我要是真染上了呢?”

    伏廷的臉不自覺地就緊繃了,昨夜那種感覺又回來了一般,低頭看著她的眼說:“也不至于要命。”

    棲遲眼一動:“能治?”

    他嘴抿了抿:“能,否則收那些藥材做什麼。”

    她稍稍松了口氣:“那倒是好事,看你這一日一夜如此小心,我還以為是不治之症。”

    伏廷看她的雙眼沉了許多,從她臉上,滑過她腹間,聲更沉:“是能治,只不過會去半條命。”

    棲遲微怔,從他這眼神里看出了什麼,低頭撫了下小腹:“意思是會保不住他?”

    他默不作聲,就是默認了。

    光是摸索出能治,就不知堆疊了多少條性命。

    他昨日回來時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

    若她真染上了,再怎樣都保不住這個孩子。

    縱然滿腔憤怒到踹了花盆,然而真到了那一步,便是親手灌,也要將她保住。

    這些想法都只能一個人壓著,直到現在過去了,才說出來。

    棲遲手心貼住小腹,想著他這如履薄冰的一個日夜,看著他:“真那樣,你下得去手?”

    伏廷手一伸就握住了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眼前:“當然!難道我要為了一個沒出生的孩子不管你死活嗎!”

    她扶著屏風的手指輕微地顫了一下,眼睛定定地落在他臉上。

    若非知道他先前還特地飲酒慶賀這個孩子的到來,簡直要以為他是心狠。

    可她知道他不是。

    伏廷松開她,腳下動了一步,是不想提這事了。

    “三郎。”棲遲忽而叫住了他。

    他站定,看著她,通常她這樣叫他的時候,都是嘴最軟的時候。

    “怎麼?”

    棲遲開口便喚了,也不想再說那些沒發生的事,徒增沉重罷了,臉上露了笑,轉口問:“你打算如何解決這事?”

    伏廷見她笑,也跟著松了點精神:“只能加緊醫治。”

    她輕輕點頭:“醫治需要大夫和藥材,都是需要花錢的地方。”

    他眼一動,盯住她:“你想說什麼?”

    棲遲眼波微轉:“我想出錢幫忙,就怕你不樂意。”

    不等他開口,她眼睫一掀,手又按在腹上,補一句:“這次突厥險些害了我,說起來,我也是為自己花錢。”

    伏廷好笑地看著她,話都讓她說了,看她樣子,也許連孩子的份都算上了。

    他有什麼不樂意的,這不是為他軍中花錢,是為百姓,為北地。

    反正她花了,他以后都會還上。

    何況光是她現在還能鮮活地說要花錢,他便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手在屏風上一拍,仿若一錘定音:“花吧。”

    你想花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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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一連數日,羅小義忙個不停, 直到接到伏廷命令, 才有機會再來都護府。

    快馬馳至大門前, 他一躍而下, 臂彎裏挾著一只卷軸,匆忙走向府門,腳步猛地一停。

    門口還站著一個人,他一見就開了口:“阿嬋!你沒事吧?”

    曹玉林站在門柱旁, 慣常的一身黑衣,險些要沒註意到,滿身的風塵仆仆, 看他一眼:“瘟疫我又不是沒經歷過,能有什麼事?”

    羅小義一下噎住似的沒了話, 覺得自己有點剛才那話說得多余。

    的確,當初跟隨伏廷作戰都經歷過那場瘟疫的, 她能有什麼事呢?問得倒顯得他上趕著討好一般。

    曹玉林卻也沒再說什麼,只看了一眼緊閉的府門:“聽說都護府閉了好幾日。”

    羅小義也跟著看一眼,這才又找回自己靈巧的舌頭來:“你的消息送到,三哥就急忙回來看嫂嫂了, 但我今日收到三哥的命令了,料想已是無礙了。”

    曹玉林皺眉:“那為何還不開府?”

    羅小義也不清楚, 只能推測:“對了,嫂嫂有孕了,三哥一定是想穩妥些, 多閉了幾日。”

    “嫂嫂有孕了?”曹玉林難得露出點意外的表情來,甚至還笑了:“真替三哥高興。”

    “可不是……”羅小義看了看她的臉,訕訕一笑。

    曹玉林皺了下眉:“你看什麼,我是真替三哥高興。”

    羅小義又被噎了一下,曾經他還懷疑過曹玉林是不是惦記過他三哥,因為總覺得曹玉林對伏廷要比對他更親近,剛才那笑確實也有點那意味,可也不是有心的,何況現在她怎麼想,跟他還有哪門子關系?

    他幹笑兩聲:“那是當然了,大家都高興。”

    曹玉林隨即又皺了下眉:“嫂嫂既然有孕,那就更不能有事了。”

    “對……”羅小義又有些無話可說了。

    兩人一左一右隔著都護府的大門,就這麼站著。

    好在下一刻,大門被人打開了。

    仆從們出來,請他們進去。

    羅小義這才又找到話頭,笑了笑說:“瞧吧,就說沒事。”

    曹玉林已經先一步進門了。

    他無奈摸一下臉,又將臂下挾著的卷軸一提,跟進去。

    仆從在前面引路,往書房走去。

    曹玉林走得快,大概是聽了那個消息的緣故。

    羅小義有心讓她先行,走的慢,落後了一大截,剛好在廊上遇到李硯。

    “小義叔,”李硯喚他說:“這陣子都沒見你來教我習武,可是那事情棘手?”

    羅小義笑:“你小子,能知道什麼事情?”

    李硯喜穿白,細白織錦的衣袍在他身上,把他年少的臉也襯得雪白,偏生表情老成,說話時壓低了聲音:“我打聽了一些,連我們光王府的大夫都聽說過,那可是當初肆虐北地的瘟疫,怎會不知道?何況這府上還閉了好幾日。”

    羅小義嘖一聲,這小子,真是不能小看,還知道打聽了,本還打算嚇一嚇他的,幹脆也打消念頭了:“沒什麼,有你姑父在呢,少擔心。”

    李硯點點頭,連日閉府,說不擔心是假的,不過他姑姑有孕,他便不多表露,只能在此問一兩句。他朝廊後看一眼:“我剛從書房過來,姑姑和姑父正在等小義叔呢,我就不多說了。”

    羅小義越過他往前走,心裏還在嘀咕,這些貴族子弟都太少年老成了,看著乖巧,還是精的。

    這一耽擱,到書房時,已經聽見曹玉林在裏面說話了:“聽說嫂嫂有孕了,卻是接連兇險,實在波折……”

    門口立著新露和秋霜,書房裏的長榻上擺了好幾個軟墊,棲遲靠坐在上面,一襲襦裙,衣擺如水般自榻邊傾瀉。

    伏廷就站在她對面,軍服筆挺地靠在桌沿,手裏拿著份奏報,看得出來是有意騰出地方讓曹玉林與她說話,眼睛還偶爾往對面看一眼。

    羅小義一腳跨進門就圓融氣氛,接話道:“還好嫂嫂又是逢兇化吉了。”

    棲遲笑著看了他一眼,又回頭去聽曹玉林接著說。

    伏廷放下手裏的奏報,看了過來:“東西帶來了?”

    “三哥吩咐,自然帶來了。”羅小義拍拍胳膊下的卷軸。

    他指一下旁邊說:“掛上。”

    那裏是懸地圖的木架。

    羅小義在忙的時候,棲遲在那邊輕笑著說:“我倒覺得這孩子是有福的,真的是逢兇化吉,次次都能安然無恙,這也是本事。”

    她說得輕巧,還帶著笑,周遭好似也多了一層輕快的氣息。

    說完眼一轉,就見伏廷已經到了跟前。

    他一只手搭在榻邊,眼看著她。

    曹玉林看他過來就很識趣地走開了。

    棲遲往他身旁靠了靠,輕聲問:“我說得可對?”

    他遷就她犯懶,稍稍俯下.身,頭偏向她這邊,也跟著低了聲:“什麼?”

    “我說這孩子厲害,你不覺得?”她挑了下眉頭,埋怨般說:“若沒聽見就算了。”

    伏廷抿下唇,嘴邊有笑:“聽見了,你說得對。”

    她這人看著嬌柔,卻是通透樂觀的,若放在別人身上,只怕會覺得不詳,她反倒只看好的一面,也是不易。

    棲遲又挑眉,這幾日為穩妥他一直閉著府門,在她跟前寸步不離的,話都好似坦誠了許多。

    兩人湊在一處低語這幾句的功夫,羅小義已經瞧見了,又見曹玉林站在一旁,咳了一聲,笑著道:“三哥,好了。”

    伏廷站直了,看過去。

    羅小義帶來的卷軸是北地的全境地圖,現在已經懸在了木架上,半人高,一人長的大地圖。

    他朝棲遲看一眼,示意她去看,順帶吩咐一句:“挪近點。”

    羅小義將木架移近,就橫在榻前,一面不解地問了句:“三哥叫我帶著地圖來做什麼?”

    伏廷沒答,先問一句:“我叫你盯著的消息如何?”

    羅小義不敢耽擱,立即道:“皆已詢問過,各州關卡都管得嚴,好在沒別的消息來了,目前就是我們當夜見到的那幾州裏出了事。”

    伏廷又看曹玉林:“你那裏如何說?”

    曹玉林回:“暫時也沒再有其他地方中招。”

    他點點頭,看向棲遲。

    棲遲坐正一些,看著那張地圖:“哪些地方?”

    他走到地圖前,手指在邊沿一滑,圈了個大致的範圍:“七州,全在邊境。”

    棲遲看了一遍,說:“既然是瘟疫,還得要有得力的人去才行。”

    伏廷說:“將軍中經歷過的都挑出來派去應付,要小心的是那些新戶。”

    棲遲明白了,他說過經受過的都不必擔心,而今年北地的新戶,從民間到軍中,都多出了許多。

    也難怪突厥會故技重施。

    說起來,她也算得上是新戶之一了。

    她起了身,走到他身邊去,盯著地圖:“一個個來,你先說這些地方的境況。”

    伏廷手在一處一點:“陰山州,地勢狹長,居民分散,陰山都督府所在算是集中地。”

    “那就直接派去都督府。”棲遲手跟著一點,挨著他的手指,看著他:“十名大夫夠不夠?”

    伏廷那根手指點了點,看她的眼神沈入點漆。

    “不夠?”她眼一動:“那加十個。”

    “不是不夠,”他好笑:“是多了。”

    棲遲卻也無所謂:“多就多吧,人多好辦事。”

    “還有好幾個州,每州都二十名大夫?”

    “嗯,還要有上好的藥材。”

    伏廷連眼角都彎了一下,卻也是習慣了,她向來如此豪氣。

    棲遲眼在他身上一勾,輕語一句:“你答應讓我花的。”

    他頷首:“我沒說不讓。”

    “那下一州吧。”她催促。

    伏廷只好接著往下說。

    ……

    站在一邊看了半天的羅小義總算明白了,他三哥和嫂嫂在地圖前你一言我一語的,這是在處理各州瘟疫病患的事啊。

    一旁的曹玉林也在看著,他為避免尷尬,嘿嘿笑著,小聲說了句:“嫂嫂可真是三哥的賢內助。”

    曹玉林轉頭看他一眼:“我早說了嫂嫂是和三哥頂般配的一對。”

    羅小義附和著,一時又不知該說什麼,再看那頭,見伏廷與棲遲站在一處時不時交談思索,忽然都覺得他三哥如今口舌都比他利索多了,有點想嘆息。

    直至幽陵,邊境一共中招了六州,都是需要重兵防範的要地。

    棲遲手指點在最後一處的幽陵。

    最後定下來,這次除去要給這幾州派大夫過去,還要在那裏建上幾間醫舍,用她的話說,是以備不時之需,順便也是擴一下她的鋪子。

    伏廷沒多問,多問了就有給她行方便之門的架勢了。

    棲遲定好了,想起什麼,看著伏廷說:“這事還得守著風聲才對。”

    伏廷嗯一聲。

    事發時就鎖了消息,免得引來恐慌,讓突厥有可趁之機。

    “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大張旗鼓了。”她看著他:“得找個理由。”

    伏廷問:“你的理由是什麼?”

    棲遲笑了笑:“大都護夫人有孕在身,身體不好,多招些大夫來北地看看,倒也說得過去的”

    他故意問:“不怕被說嬌縱?”

    “那就說好了。”她問:“你覺得不好?”

    伏廷頷首:“就這麼說。”其實她已與他想到了一處,剛才那一問還是逗她的。

    棲遲定好了,朝外喚一聲秋霜。

    秋霜進門,就見她已坐回榻上,那裏擺著一方小案,上面早已擺好紙筆。

    她拿了筆,心裏草草算了一通,在紙上寫了個數目,拿了遞過去:“按我吩咐好的去辦吧。”

    秋霜雙手捧住,看一眼那張紙上的數目,又是一個龐大的數目,心裏吃驚,也不敢多言,捧著趕緊出門去了。

    曹玉林站得離門不遠,瞥到了紙上的字,眼神很震驚,再看棲遲,目光都不太一樣了。

    羅小義自是註意到她這點神情了,料想她是還不知道棲遲那個藏著的身份,否則就會跟他一樣見怪不怪了。

    剛想到這兒,伏廷走了過來,看他一眼:“出來。”

    羅小義忙跟他出去。

    出了門,伏廷下了走廊,一直走到一叢花木旁才停下,開口說:“剛才的安排你已聽見了,選調軍中經歷過瘟疫的老兵前往邊境各州。”

    羅小義明白得很,這是要叫不怕感染的去協同那些大夫醫治病患。

    “放心吧三哥,我即刻就去辦。”說著就要走。

    伏廷扯住他衣領拽回來:“還沒說完。”

    羅小義又站定。

    “一個月內絕了這瘟疫。”他臉色漸沈:“下令邊境各州都督屆時入瀚海府來見我。”

    羅小義不明所以:“三哥叫他們來做什麼?”

    伏廷眼神一冷,聲沈如鐘:“備戰。”

    羅小義一楞,繼而就明白了:“三哥是覺得突厥要下手了?”

    “遲早的。”伏廷在他眼前走動兩步,與先前在書房裏不同,軍服凜凜,一身驍勇悍氣,驀地冷笑一聲:“讓他們來,老子擦好刀等著!”

    原本為了北地不該輕言兵戈,但是他們這回犯禁了。

    先是棲遲,後是孩子。

    他沒什麼好說的,想打就打,又有何懼。

    羅小義領了命令去後,伏廷回到書房,便又如無事一般,收斂了氣勢。

    書房裏只剩了棲遲和曹玉林,二人還在地圖前站著說話,見到他進來,曹玉林便抱了個拳要告辭。

    棲遲叫新露去伺候,忽然遠道而歸,怕是還沒用飯。

    新露從門口過來,請著曹玉林離去了。

    伏廷走過去,看了眼她身旁的地圖,這次完全順著她的意,她想怎麼安排便怎麼安排,他派人手來配合,不禁問一句:“舒坦了?”

    棲遲回得很謙遜:“尚可。”

    他想著她那一大筆支出,竟還是尚可,嘴角提了提:“你已然多花了。”

    她想了想,故意說:“我本也不想的,可忽的覺著腹中動了一下,似是在提醒我遭受的不公,我便要出口氣了。”

    說到此處,她一手撫上小腹。

    伏廷腳一動,人已欺近,左手攬她,右手跟著摸到她腹上:“真的動了?”

    當然沒有,還沒到時候呢。棲遲胡謅的罷了,被他這麼一問,反而不好意思說實話了。

    他手貼在她腹上,隔著衣裳都能感覺到手心裏的溫熱,頸邊是更重的溫熱,那是他的呼吸。

    伏廷也沒追問,低了頭,軍服的衣領蹭在她頸邊:“方才你們在看什麼?”

    棲遲耳廓發麻,伸手指了一下地圖:“阿嬋說這一大片地帶都是你打下來的。”

    “嗯。”他眼落在她雪白頸邊,往下是隱約可見的胸口,隨口應了一聲。

    她頸邊很癢,想要轉移註意力,找了個問題,指了一下邊界線:“為何不往前打了?”

    他終於掃了一眼:“那裏沒人。”

    其實他沒那麼好戰。

    棲遲沒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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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錢多好辦事。

    重金聘請下,百多位大夫不日便自中原入了北地, 由安北都護府親自檢視, 確認無誤, 再由特地挑選出來的老兵們護送去了邊境。

    一晃一個多月過去, 邊境六州如火如荼地圍剿著瘟疫,而這一切,在都護府裏都感受不到。

    只在秋霜送到的消息裏,棲遲才知道大致情形——

    “醫舍都建好了, 解九挑了好手去照應的,買了死口,各府都督都以為是大都護的安排, 還詫異大都護這次怕是將全部家當都投進來了。”

    “家主各地的鋪子都調上藥材來了,供得沒斷過。眼下只聽說有一個年老的實在沒熬過去, 其余就沒有壞消息出來了。”

    “對了,家主與那古葉城商號立的協定近來也有新商家加入了, 藥材價已穩住了,雖沒降,倒也不再漲了……”

    秋霜仔仔細細稟報的時候,手上卻也在忙著。

    她的身前站著李硯, 正拿著繩在為他量身。

    量完了,感慨一句:“世子長高了許多, 想來衣服是都要重新做的了。”

    棲遲坐在對面看著,原本正想著她稟報的那些事,聽到此處, 便多看了兩眼侄子。

    發現他確實是長高了不少,笑了笑說:“那便將衣服都重新做了。”

    李硯忙道:“姑姑還是別破費了,眼下正當用錢的時候。”

    他知道姑姑什麼都給他頂好的,這一通下來不是小數目,也知道她月前剛為了瘟疫花了大錢,一個多月下來還斷斷續續往裏不斷投錢呢。

    棲遲手裏端著一碗湯水,那是特地為她做的酸湯,不知為何,身子月份多了,近來就喜歡的緊。

    她吹一下,抿了一口,咽下去後說:“做吧,這點錢算不得什麼。”

    秋霜早記下了,全光王府誰不知道家主頂疼愛世子,吃穿用度哪能虧待。她量好了,看一眼棲遲微凸的小腹:“奴婢覺著還該做些小衣服,待不久後小郎君或是小娘子出來了也是要穿的。”

    棲遲含笑剜她一眼:“哪有那麼快。”

    “快得很,家主都顯懷了呢,您瞧,一晃世子都長高那麼多。”

    聽她絮絮叨叨的,棲遲幹脆說:“隨你。”

    秋霜高高興興地去忙了。

    近來她跟新露總在猜家主是要生個小郎君還是小娘子,在這眾人擔憂著瘟疫大事的關頭,唯有這個是能叫她們生出點樂趣的事來了。

    李硯不用再幹站著,活動兩下擡酸了的臂膀,走到棲遲跟前來:“姑姑,都說這瘟疫是突厥人傳的,他們怎麼還有這本事呢?”

    棲遲放下湯碗,捏著帕子輕輕拭了拭唇:“什麼本事,無非心狠罷了。”

    李硯一楞:“姑姑為何如此說?”

    棲遲說:“突厥要傳這瘟疫,必然他們自己當中也有人得了這瘟疫。他們將軍府裏的女人都能用來做探子,將病人推出來做引頭刀又有何不可。”

    李硯聽得咋舌,“他們便如此仇視北地嗎?”說到此處他好似想到了什麼,又自己改了口:“不對,他們是沖著中原?”

    “不錯,說是仇視,倒不如說是覬覦。”棲遲嘆了口氣:“這麼大塊地方,入了便是直入中原的大道,這天下十道遼闊的壯麗山河,無數的繁華富庶,誰不覬覦。”

    李硯已然全明白了,卻感觸更深:“北地便是國之屏障,姑父在此鎮守多年,聖人一定對他很信任。”

    棲遲不禁笑了。

    信任麼?她不覺得,真信任就沒她嫁與他這事了,聖人可能是不得不信任。

    換了一個人來,能在貧苦積弱的境地下撐著北地屹立多年?

    只有伏廷。

    旁人怕是沒他那份咬牙死撐的耐力,也沒他那身寧折不彎的傲骨。

    想到此處,不禁多看一眼侄子。

    她沒料到他個頭高了,連眼界也開闊了,竟也開始關心這些事了。

    正這當口,新露小步進了房門來:“家主,有您的一封信。”

    李硯貼心,怕累著姑姑,先走過去幾步接了,再送到棲遲手中來。

    棲遲拆開來看,先看了內容,又看了信封,臉上表情雖沒什麼變化,眼神卻淡了,遞給新露說:“燒了。”

    這一幕有些熟悉,新露伸手去接時忽而憶了起來:“莫非又是……”

    礙著李硯在場,她及時打住了。

    棲遲點頭,又是崔明度寄來的。

    此番她借口懷孕身體不好,一下招了百來個大夫來診斷,自然是大手法了,哪家的貴女也不至於如此陣仗的。

    那日伏廷問她,不怕被說驕縱?

    還真說中了。

    風聲傳出,邕王又按捺不住,在宮中嚼了舌根。

    崔明度這回又是來知會她的。

    據說是在皇家私宴上,邕王趁聖人教導宗族親眷勤儉時,話裏有話地指責了一番她驕奢無度。

    這次與上次不同,崔明度說聖人聽聞後竟然當眾呵斥了邕王,令邕王碰了一頭一臉的灰,狼狽不堪。

    信的最後,崔明度恭賀了她幾句,自稱從靺鞨返回匆忙,無法親身道賀,甚至還說伏廷因她懷孕而有如此陣仗,可見對她寵愛有加。

    言辭之間禮敬又本分,仿佛之前在她跟前說出那種逾越之言的是另一個人。

    新露在李硯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將那封信引火燒掉了。

    棲遲親眼看著紙張化為灰燼,落在腳邊,忽而生產一種感覺——

    崔明度一而再再而三地將這些小事告訴她,就好似站在她這邊似的。

    她難免想起他以前那幅愧疚的模樣,甚至要將她承擔成責任的模樣,眼中眸光微動,輕輕牽開唇角。

    心想當初一場退婚罷了,他就如此覺得對不起她麼?

    外面忽然有了響動,像是很多人在走動忙碌。

    新露出去看了一眼,回來稟報說:“大都護回來了,還下令開了府上正門。”

    棲遲一怔,朝外看去。

    這是要迎客不成?

    隨即就進來了兩個婢女,見禮說:“奉大都護令,請夫人沐浴更衣,去前院見客。”

    都護府大門敞開,仆從們垂手立於兩側。

    接連的快馬到來,車轍轆轆,在府門前次第停下。

    前院忙碌,棲遲到時,在廳中看見站著的伏廷。

    他身上穿著那件她給他做的軍服,腰帶緊收,長靴利落,手扶在腰後刀上,擡臉看來時,兩眼朗朗若星。

    棲遲走到他跟前,朝門外看了一眼:“來了什麼客?”

    “邊境六州都督,”伏廷說:“我早已下令叫他們來見,今日都到了。”

    棲遲微微點頭,意思是明白了,想著秋霜所報的消息,想來瘟疫的事處置地還算順利,不然他們可能來這一趟便會拖延了。

    伏廷趁機打量了她一下,她鬢發上珠翠點搖,略點眉唇,換上了鵝黃的抹胸襦裙,雙臂間挽著雪白的細綢披帛,宛如流雲。

    畢竟懷著身孕,這派頭對她而言可能有些折騰,他本想問一句是否覺得累,她那張點飾過的眉眼忽而看了過來,不偏不倚,落在他身上。

    “有件事說來挺奇怪的,你想不想聽一聽?”

    伏廷於是把話咽了回去:“什麼事?”

    棲遲眼波輕轉:“聽說這次招大夫的事,邕王在聖人面前嚼了我舌根,聖人向來寵信他,這回竟然會苛責了他,你說這是為何?”

    伏廷長身筆挺地立在她面前,看著她:“自然是因為早有奏折呈報宮中言明瘟疫之事了。”

    她低語一句:“果然。”

    聖人怎麼可能替她說話,不過是因為知道實情罷了。

    剛才想起時,便猜是不是他做了什麼,還真是。

    “以邕王的小肚腸,說不定以後要記到你頭上來。”她故意說,心裏接一句:不過好在他是個蠢的。

    伏廷並不在意,他早就寫了折子呈遞宮中,是為稟明情形,畢竟隨時可能會有出兵之事,卻也的確是要防著這等口舌流言。

    即便她說出那句“那就說好了”,並不在意什麼名聲,但她既為北地做了這些,他就不會容著小人背後詆毀她半句。

    聖人就是再寵信邕王,也該知道突厥是家國大事,總不至於來追究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想到此處,他問了句:“你從何處聽說的?”

    棲遲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總不能說是崔明度寄來的,那算什麼,沒事找事不成?

    好在這一猶豫之間,羅小義就快步進來了。

    他一抱拳:“三哥,嫂嫂,各位都督到了。”

    伏廷一手握住棲遲胳膊,帶了一下,坐去上方坐榻上。

    棲遲跟著他落了座,伏廷手還握在她胳膊上,最後放下去,擱在她腰後。

    她就好似半邊身子倚著他,坐在了他懷裏似的,礙於場合,借著他那只手扶的力量坐正了些,輕輕問了句:“只是招他們來見,也要特地拜見?”

    伏廷點頭:“下屬都督入都護府必要拜謁。”

    羅小義在旁聽見了,笑道:“大都護府可是罩護下方各州都督府的,就是這北地的天啊,他們入府就拜是禮數。這還不算什麼呢,嫂嫂等著,待他日北地重收賦稅,還能見到二十二番大拜呢!”

    “什麼二十二番大拜?”她問伏廷。

    他眼看過來:“每年交貢時,八府十四州都督攜家眷入瀚海府述職跪拜,便是二十二番大拜。”

    稍作停頓,他又道:“多年不收賦稅,也多年不曾有過了。”

    棲遲想了起來,這是聽說過的,是各大都護府的至高禮數。

    只是迄今為止只見到北地掙紮於復蘇,似已忘了,這安北都護府本就是一方封疆大吏所在,一方強兵軍閥的象征。

    她想象了一番那場景,眉頭輕挑:“那樣的陣仗,我倒是不敢受了。”

    這是玩笑話,是覺得這架勢太大了,難怪聖人都要忌憚各大都護府呢。

    伏廷說:“你受得起。”

    她不禁看到他臉上,眼裏有了笑:“也是,我花了好多呢。”

    他嘴動一下,似覺好笑,聲沈沈地說:“就算你什麼都不做,也受得起。”

    只要她一日是他的夫人,還坐在他身側,就受得起。

    棲遲沒再說下去,因為各位都督進來見禮了。

    邊境六州都督攜帶夫人,無人不是風塵仆仆,鬢發帶塵。

    除了他們,臯蘭州都督也來了,他是來送戰馬的。

    雖然只有七州都督,一起齊整地跪在地上,這場景已足夠整肅了。

    棲遲端正坐著受了禮,在場的她只對臯蘭都督和幽陵都督有印象,其余都是頭一回見,只覺得大多都在盛年。

    身旁的伏廷站了起來,朝她看了一眼,低聲說:“可以了。”

    禮數走完了,他便不做耽擱了。

    羅小義有數的很,馬上叫各位都督隨大都護去議事。

    其余各位都督夫人自然是要陪同大都護夫人的了。

    新露和秋霜伶俐地進來請各位都督夫人去偏廳就座。

    棲遲起身出廳時,趕上羅小義還沒走。

    “嫂嫂,三哥說了,累了你就去歇,犯不著一直與這些都督的家眷待著。”他三哥先走了,他留下就是為了傳這句話。

    棲遲叫住他:“阿嬋呢?叫她來一同陪著好了。”

    她想起有一陣子沒見到曹玉林了,曹玉林應當是對這些都督的家眷很熟悉的。

    羅小義幹笑:“嫂嫂知道她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也就嫂嫂與三哥安排瘟疫那檔子事時見了她一回,再沒見到了。反正還在瀚海府,指不定哪日又過來了,這陣子她不是常來看嫂嫂嘛。”

    棲遲一想也是,曹玉林這陣子常來,應當是還在瀚海府。

    再說怕他不自在,她便先往偏廳去了。

    天色漸漸黑了。

    伏廷沒有半點耽擱,與各位都督在議事廳裏聽了邊境瘟疫的情形稟報,又議論了邊防布置。

    這一番耗時太久,出來時天便已經黑了。

    都護府裏懸上了燈。

    由羅小義作陪,諸位都督都被請去用飯了。

    本以為棲遲早該安歇了,他先去沐浴了一番,收束衣袍出來時一邊理著邊境的事情,一邊掃了一眼。

    忽見掃見遠處新露和秋霜捧著瓜果小食自廊下而過,又去了前院,才知道棲遲可能還沒睡。

    他一路走過去,到了偏廳外,果然聽到裏面仍有說話聲,不僅棲遲還沒睡,甚至連各位都督的夫人都還在。

    ……

    偏廳裏,眼下正熱鬧著。

    各位夫人得知大都護夫人有孕,都是帶著禮來的。

    但眼下正值各州有災之時,棲遲雖受了,卻回了更重的禮,一時間叫諸位夫人受寵若驚。

    也就只有臯蘭都督的夫人劉氏最淡然。

    她甚至都想找機會與其他人說一說這位大都護夫人當初在馬場裏的豪舉了,這位大都護夫人“大手筆”可是習慣了,大都護由著她的。

    這一來二往下來,各位夫人與棲遲熟悉了一些。

    坐了許久,棲遲也從她們口中得知瘟疫已經控制住,再聊下去,便是一些閑話了。

    不好耽誤男人們說正事,也只能相對枯坐。

    但閑話已經說盡了。

    本著奉迎的心思,劉氏便及時提議玩個遊戲。

    眾人之間,棲遲也就與她有過一面之緣,算得上熟悉一些。既然開了口,她雖無多大興致,也問了句:“什麼遊戲?”

    劉氏說:“夫人如今有身子,不便多動,叫婢女搬個壺來,坐著投一投壺便是了。”

    投壺是興於君子六藝中射箭之中的遊戲,演變至今,成了女子玩的東西。

    棲遲笑了笑:“你們想玩便玩吧。”說著示意新露秋霜去安排。

    很快就安排好了,諸位夫人輪番上場,幾輪下來,時間就晚了,還未曾察覺。

    幽陵都督棲遲見過一面,他的夫人是同部族裏的胡女,拿了箭雙手送到棲遲跟前來,笑著說:“大都護英勇善戰,夫人豈能不一露身手呢?”

    箭是特地做出來的玩物,連箭簇也是木的。棲遲拿在手裏,覺得好笑。

    她玩這個還真不行,但也無所謂,人總有擅長不擅長的,她打小就九章算術學得好,可能天分就在做買賣上,這些東西差一些又如何呢?

    手上隨手一拋,果然,沒中。

    幽陵都督的夫人也是耿直,竟還嘖了一聲:“嗨呀,可惜!”

    還是劉氏會做人,重新拿了一支遞過來:“夫人不過一時失手罷了,再來一次定當能中。”

    棲遲搖手:“罷了,你們玩吧。”

    比賺錢再叫她還差不多。

    “夫人何必謙虛,您可是宗室縣主,這種小玩意兒於您不過雕蟲小技罷了。”劉氏笑著奉承。

    棲遲只好拿了又投了一次。

    依舊沒中。

    眾人嘆息之際,劉氏撿了回來說:“是我沒擺正那壺,夫人還是重投一次。”

    棲遲笑著轉開眼,不想再接了,眼光忽而瞥見身後的屏風,那裏有道人影站著。

    她隨口敷衍一句,起身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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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31 21:27:12 |只看該作者
第67章

    “中了!”見箭入壺,劉氏第一個撫掌笑道:“便說這對夫人來說是易事一樁!”

    其實也是松了口氣, 誰不想討好大都護夫人, 若是再投不中, 她可要借口是懷了身孕不便, 就此揭過了。

    但畢竟是宗室裏的貴女,這種貴族子弟打小便會的玩意兒,果然還是玩得好的。

    幽陵都督的夫人也豪爽地跟著笑起來:“夫人原來是藏著的,一定是為了給我們留顏面了。”

    一時間諸位都督夫人都止不住贊賞, 好話不斷。

    畢竟是北地最尊榮的女人,就是投不中也要像劉氏那般說盡好話,何況眼下還投中了, 多好的親近機會。

    棲遲臉上帶笑,眼瞄了瞄那暗處, 故意說:“料想還是站著投好,那便再投一投吧。”

    眾人皆稱好。

    棲遲往後退, 又站至那屏風旁,有意的先擡一下手臂,所有人視線便被吸引了過去,不自覺就被這一擡弄得都看向那壺口。

    下一瞬, 她的胳膊又被握住,男人的身軀及時貼近, 輕輕巧巧地又是一投。

    留心著壺口的諸位夫人紛紛拍手歡笑。

    自然又是中了。

    “不愧是大都護夫人!”

    “以後可不敢在夫人面前班門弄斧了。”

    緊接著又是一下,羽箭落入壺口,又是一聲清脆的“叮”。

    夫人們再次一陣贊嘆。

    “連中三下, 夫人真是太厲害了!”

    恭維聲此起彼伏。

    棲遲見好就收,再下去,怕是就要被她們誇上天了。

    她朝新露遞個眼色,後者立即會意:“時候不早了,諸位夫人也該暫歇了,實在玩久了。”

    “是是是,勞累大都護夫人了,我們該告辭了。”

    一疊聲的自責歉疚,諸位夫人自知失禮,恭謹地行禮。

    棲遲已轉身,朝屏風後那暗處走去。

    “咦?”身後有人出聲。

    她擔心被看出什麼,腳步立時快了,沒幾步,手腕被抓住,她在燈火暗處被男人手臂一摟,迅速走出去門去。

    一路穿過回廊,半步不曾停頓,直到一下推開書房的門進去,兩副身軀仍貼在一起。

    棲遲背靠在門上,因為快走,呼吸已急了起來。

    大都護和大都護夫人竟然做賊似的,想來也好笑:“偷偷摸摸的,像做壞事一樣。”

    伏廷緊緊摟著她,也想笑,現在這樣,倒更像是偷偷摸摸的了。

    書房裏只點了一盞燈,半明半暗,他垂眼,在這晦暗的燈火裏看著她起伏的胸口,攬著她的手忽的一帶,頭低了下去,呼吸噴在她頸邊:“嗯,那又如何?”

    外面隱約傳來說話聲——

    “大都護這是下了決心了。”

    接著是羅小義的聲音:“那是自然了,三哥還會跟突厥客氣不成。”

    幾位都督大概是準備出府了,說話聲漸遠。

    “他們在說什麼?”棲遲喘著氣問,男人的身軀壓在她身前。

    伏廷正在親她的脖子,唇移到她耳邊:“不用管。”

    頸上一麻,是他親得狠了。

    她心快跳著,手不自覺地抓到了他的腰帶,手指在那邊沿勾著摩挲了半圈。

    他剛沐浴過,腰帶系的不緊,勾了兩下,半松半散。

    伏廷含著她的耳垂,一停,手按住了腰帶,退開了,兩眼黑漆漆地看著她。

    棲遲猶自喘息,亦看著他,燈火裏的臉帶著潮紅。

    伏廷暗暗咬了下腮,被她眼神勾的,又低下頭去親她,手揉著她的胸口。

    棲遲軟在他身前,被他手摟得緊,氣息急促,快站不穩了一樣。

    他似有所覺,手臂一收,抱著她往後退,直到小腿上被重重一抵,停住了,已在榻邊上。

    外面新露在報:“家主,各位都督已攜夫人離去了。”

    她拎拎神,回了句:“知道了。”

    隨即唇就被堵住了。

    她在唇舌發麻的時候,終於找到縫隙,輕輕推他一下:“我腿有些酸了……”

    伏廷停住了。

    這一推,好似叫他清醒了過來,他看了眼懷裏的棲遲,終是忍住了沒繼續,手握著她胳膊,按著她坐下:“坐著,站到現在了。”

    棲遲坐在那裏,微微喘息,眼睛還看著他。

    伏廷蹲下,撩起她裙擺,屈著拇指在她小腿上左右各按了幾下,口中說:“軍中的法子。”

    棲遲“嗯”了一聲,只這幾下,真覺得舒服多了,眼神轉去看他的頭頂,他頭發束得利落,沾著些沐浴後的水氣。

    她伸出根手指,懸在他耳廓邊,指尖撫了一下他黑硬的頭發,傾身過去,輕輕問:“你在忍麼?”

    他親得雖狠,可比起以前還是克制多了,她早已看出來了。

    伏廷舔了下牙,心說這不是顯然的?

    他擡起頭,眼盯著她,掃了眼她小腹:“怕傷著你和孩子。”

    視線裏,棲遲的臉一下紅起來,眼神微微閃動,聲輕輕的:“大夫說過,頭三個月和後兩個月不行,其他時候只要輕一些……”

    她臉上鮮紅欲滴,甚至覺得伏廷看她的眼神都沈了一些,眼神轉開,又掃回來,意思不言而喻。

    就是現在可以。

    雖是夫妻私話,也是有些沒羞沒躁的,她緩緩站起身,自他身邊走開兩步:“我只是聽大夫說的。”

    手被抓住了,伏廷站起,腳跨一步,坐在榻上,將她拉回去,一把聲音低沈:“你也是忍著的。”

    她眼光輕動,眼角微挑,呢喃否認:“沒有。”

    伏廷拉她的手按到她腰後,把她往跟前送,端詳著她的臉,好似在看她有沒有說謊。

    棲遲的確說謊了。

    眼前,伏廷已一手松開腰帶,盯著她,低語一句:坐上來。

    她耳中轟的一聲,一下渾身都熱了。

    ……

    燈火搖曳人影。

    棲遲衣裳半褪,扶著他的肩,坐在他身上。

    伏廷雙手托著她的腰,幾乎沒讓她用半點力,習慣了他疾風驟雨似的歡.愛,這樣溫和的進出,還是頭一次。

    卻又是另一番難言的感受,她輕輕咬唇,松開,又咬住。

    最後伏在他頸邊,任他予取予求。

    伏廷手扶著她,緩動,呼吸沈重。

    他還是克制的,止不住要碰她,碰了還是克制,是真怕傷了她。

    棲遲的手撫在他背上,摸到他背上的傷疤,一道道的輕撫。

    又撫過他頸下被她治好的傷,肩後剛揭去膏帖子不久的箭傷,那裏已留下個指甲大小的痕跡,她的指尖輕輕刮了一下,仿佛在試他還疼不疼。

    耳邊聽到伏廷的呼吸愈發沈了,甚至出了喘息聲。

    她才知道原來男人也會難捱到發出聲來。

    但她很快就將這些胡亂的思緒拋開了,就算再溫和,她也忍不住要張開唇喘息,摟緊了他的脖子。

    伏廷陡然轉過臉來,叼住她的唇。

    她的舌被纏住,身在他掌下操控中起伏,腦海快要昏沈。

    不知多久,他停了。

    棲遲軟軟地坐在他身上,仍在輕喘。

    伏廷托著她的腰,給她拉起衣裳,嘴貼在她耳邊,忽然說:“明日我就要動身。”

    她下頜抵著他肩,神思還未回來:“嗯,動身去何處?”

    “率軍去邊境防守。”

    她回味過來了,一時無言。

    原來先前聽到的決心是指這個。

    伏廷在與各位都督商議的時候就定好了這個計劃。

    第二日一早,他早早起身,坐在床邊看著棲遲。

    昨夜是他將她一路抱了回來。

    後來臨睡前,她才問了句:你這趟要去多久?

    他回答:那得看突厥。

    她側臥在枕上,看來說:那看來是要挺久的了。

    當時他甚至想問一句,可會記掛他?

    最後終究是沒問出口,從軍作戰這麼多年,何時來得這麼優柔寡斷過,別弄得像是被自己的女人給絆住了似的,還如何統帥六軍。

    天還未亮,他先將軍服穿戴齊整了,又走到床前看了一眼,昨晚可能是累著她了,到現在她還睡得安寧,輕斂眼睫,呼吸均勻。

    他順帶掃了一眼她的小腹,拉了一下被角,轉頭出去。

    羅小義起得更早,已經在府門口等著了,身上穿上了甲胄。

    伏廷出來時已經刮過下巴,精神振振,腰後負刀,手中還握著劍,另一手拿著馬鞭,步伐雷霆。

    羅小義光是看著就有種要應戰的覺悟,抱拳道:“三哥,兵馬都點好了,各府都督也都要隨軍啟程了,幾位都督夫人還想來拜別嫂嫂來著。”

    “推了,讓她好好睡。”伏廷走去階下,長劍塞入馬鞍下,扯了韁繩,翻身而上。

    ……

    棲遲坐在桌前,捏著勺子,一口一口用著早飯。

    她很快就醒了,不過伏廷已經早一步走了。

    新露在旁道:“大都護是悄悄走的,應是想叫家主好生歇著。”

    棲遲差不多已熟悉伏廷的做派,他要去哪裏都是雷厲風行的,既是奔著要防守突厥去的,更是如此了。

    她想了想,放下勺子:“還是去送一下。”

    新露本想勸她不要多走動了,見她已起了身,還是去拿了件薄披風來給她披上。

    兵馬自營中而出,浩浩蕩蕩整肅地停在城外,伏廷需要出城門,與大軍集結後方可出發。

    諸位都督皆輕裝簡從而至,夫人們也隨行騎馬。

    臯蘭都督是送戰馬來的,此行不在其列,與諸位道別後,又領著夫人劉氏拜辭了馬上的大都護,便轉頭回臯蘭州。

    這一番耽擱,啟程稍稍晚了一些,天已經亮透了。

    城門裏有馬車駛了出來。

    大軍集結處,是不該有車馬隨意出城來占道的。

    伏廷坐在馬上,朝那裏望了一眼,看到馬車時,手中韁繩已經扯動。

    馬車停下。

    棲遲揭開窗格簾布朝外看了一眼,只看見赫赫整肅的大軍遊龍一般。

    隊伍太長,以至於她一眼竟沒有找到伏廷所在。

    捏著簾布掃過去,見到遠處各位都督和都督夫人都已瞧見了她,正遙遙向她見禮。

    她只能點頭回應,將簾布放下了。

    下一刻,簾布卻又被人掀起。

    她擡頭,看到了被束帶緊緊綁著袖口的一只手,往上看到伏廷的臉。

    “還以為你已走了。”她低低說。

    伏廷坐在馬上,貼車近,難以看清她臉全部,只能看到她點了胭脂的唇輕動,說了這麼句話。

    沒料到她會來送他,他竟有些意外了,甚至還能說欣喜。

    他朝兩邊看了一眼,察覺許多人在看著,幹脆下了馬,衣擺一提,擡腿登車。

    棲遲只覺車身晃了一下,門簾掀開,他已低頭進來。

    也不能待太久,畢竟三軍在側,總不能在夫人馬車裏耗著。伏廷沒坐下,進來後一手搭在她身側,長話短說:“時候不早了,你來晚點我已走了。”

    她挑眉:“那我是來巧了。”

    他頷首,低聲說:“待在瀚海府穩妥些,你好生安養。”

    棲遲想起曾經被突厥女擄走不就在瀚海府,哪裏穩妥了,好笑地輕語:“我倒覺著跟著你才穩妥些。”

    伏廷已動了一下,是準備出去的架勢了,聞言又頓住,看著她。

    她擡眼看過去,一只手已按到她頸後,她往前一傾,被他堵住了唇。

    他在她唇上重重碾了一遍,松開她,眼在她臉上沈沈一掃,揭簾出去了。

    棲遲看著他離去,直至門簾落下,擡手撫了一下唇。

    想著他方才的眼神,不禁笑了一下。

    這種眼神讓她覺得,他眼裏就只剩下她這一個人似的。

    大概在他守著她度過瘟疫那個日夜裏就有了,又或者,在他去古葉城救她時就有了。

    她不禁又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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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曹玉林再來都護府時,已是伏廷走後好一陣子的事了。

    天氣好, 都護府園中的涼亭八角飛檐, 風過無聲。

    棲遲這會兒就在亭中坐著, 手裏拿著份官署的文書在看。

    忽而聽見新露報了一聲, 她擡頭,就見曹玉林冷不丁地出現了。

    她將文書放下,笑著說:“你是故意的?小義隨軍去邊境了,你才來。”

    曹玉林今日倒是沒著平常的黑衣, 著了身青布衣裳,只有那張臉一如平常的嚴肅,走入亭中, 站到她跟前來,一板一眼道:“我是奉了三哥的命令來的, 三哥叫我在他走後多守在嫂嫂跟前。”

    棲遲眼光輕動,沒想到伏廷安排得如此細致, 他走時卻是半個字也沒說,不禁又笑道:“那你還到現在才來?”

    曹玉林覺得她是暗指還是因為羅小義的緣故,黝黑的臉上也沒什麼表情:“嫂嫂就莫要取笑我了。”

    棲遲不逗她了,逗了她也不會笑的。

    正要說別的, 李硯走了過來。

    “姑姑,都已備好了, 可以出發了。”

    她點點頭,站了起來。

    曹玉林伸手扶她一把:“嫂嫂要去做什麼?”

    棲遲指一下面前的文書:“官署送了文書來,報了民生上的事, 眼下都護府只有我在,只好我來過問了。”

    曹玉林了然:“三哥不在,交給嫂嫂也是一樣的。”

    棲遲笑笑,她本也沒有插手這些官署事務的心,但來報的官員說大都護走之前交代過一句,有關民生的事可請夫人過問,因知夫人也是為北地好的。

    本也不是什麼大事,官署是得了吩咐的,也不可讓她多操勞,凡事來報一聲便好了。但聽了這話,她多少還是上了心,打算親自去官署看看。

    畢竟她的確是想讓北地好起來的。

    有曹玉林在,棲遲便不打算帶新露秋霜了,她們近來一心想給孩子做衣裳,正忙得高興。

    新露領命退去時,李硯快步迎了上來,堪堪站在亭前。

    “我陪姑姑去吧,如今姑父不在,府上就我一個男丁,剛好今日也無課業,否則我不放心。”

    曹玉林原先只知道他是光王府的世子,只覺得是個乖巧的少年,沒想到他對自己姑姑竟是如此知冷知熱的,看一眼棲遲:“嫂嫂好福氣。”

    棲遲看了看侄子,被他這番話打動了,真是覺得他有些男子漢的模樣了,點了點頭:“那你就跟著吧。”

    曹玉林虛扶在她左側,李硯扶著她右側,好似多慎重似的。

    棲遲穿著抹胸襦裙,下裙寬松地遮掩著腹部,有孕以來身也並未添豐半分,乍一眼可能還瞧不出有孕,卻被他們如此小心地攙扶著,無奈地笑一聲:“不必這麼小心翼翼的。”

    可二人全然不聽,她只好隨他們去了。

    說話間,一路出了府門。

    護衛們守著馬車停在府門口。

    一身錦袍的李硯金冠束發,將棲遲扶到車旁,才松手,去從護衛手中牽了自己的馬,打算跨馬護車。

    這是學了他姑父的樣子。

    正踩蹬的時候,棲遲也提著衣擺準備登車。

    忽聽一聲馬嘶,如被利刃刺中般的尖利嘶鳴,她轉頭看去,李硯忽的從馬背上跳了下來。

    眼神身形一閃,曹玉林迅速過去,拉著他就是一扯,口中喊道:“護衛!”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曹玉林那完全就是生生扯拽的動作。

    李硯剛從馬上跳下,就被她迅疾按在地上,那馬不知怎麼了,如同瘋了一般狂嘶不止,不停地跳起揚蹄,又踢著後腿。

    眼看著就要踩到人,棲遲離得最近,手一伸,扯住了韁繩。

    左右護衛早已沖上前來,防護著她,一部分人握著兵器環護戒備,另一部分幫著拉住馬。

    棲遲緊緊扯著韁繩,口中急急說:“保護世子!”

    又有護衛連忙去拖地上的李硯,曹玉林已起身,挾著李硯往府門口退。

    棲遲這才松了韁繩,被護衛們簇擁著退回到府中,從馬車到府門不過是一段臺階的距離,她走得急,一手扶著小腹,隔著高大的府門看出去,吃了一驚。

    李硯的那匹馬被兩名護衛按著,伏地嘶鳴,馬臀上赫然中了一支箭,血滴到了地上。

    在曹玉林剛才按著李硯趴伏過的地方,還插著一支箭。

    剛才那一瞬間,她看見了馬臀上的那支箭才及時將李硯拖了下來,才免於他被後一箭射中,而馬受了傷,發了狂一般,很可能就要踩傷人。

    不知是從何處射來的冷箭,棲遲緊捏著手心,在府門外掃視一圈,都護府左右歷來防衛嚴密,門前大街也不可能有閑雜人等隨意往來,根本沒見到有別人的蹤影。

    她抑制著劇烈的心跳,吩咐一句:“去查。”

    護衛們立即分頭而去。

    她扯上李硯,又喚曹玉林:“先回去再說。”

    府門幽深,高階威嚴,是天然的防護,門前又隔著重重護衛。

    郎朗白日,這一出突兀而迅疾,但好似再無動靜了。

    曹玉林沒急著走,眼睛來回掃著左右,確定再無冷箭射出,撥開護衛走了出去,很快就回來,手裏拿著那支箭。

    忽然出了這樣的變故,是絕不可能再出府了。

    幾人返回府中。

    李硯一路都緊緊扶著棲遲。

    一進屋,棲遲就問:“阿硯,你可有事?”

    李硯搖搖頭,臉色發白,又回問她一句:“姑姑沒事吧?”

    “我沒事。”棲遲眼睛已看向曹玉林。

    她不等發問就道:“嫂嫂放心,我也沒事。”

    新露和秋霜聞聲而來,還覺得奇怪:“家主因何返回了?”

    話剛說完,卻見世子臉上臟汙,衣裳也沾了灰塵,再見後面跟著的曹玉林手裏還拿著一支箭,頓時都知情形不對了。

    棲遲手扶著榻邊,緩緩坐下,才算定了些神,吩咐一句:“莫要多問了,先煮壺熱茶來。”

    新露行個禮,忙去煮熱茶湯。

    有一會兒,屋中誰也沒人說話,或站或坐,皆還陷在先前那一出中。

    直至茶香味傳出,曹玉林看了眼棲遲,見她神情如常,倒好似和自己這種軍人似的。

    不過經歷過古葉城那樣的兇險,自然是不會輕易受驚了。

    棲遲已經看到了她手中的箭,只一眼就蹙了眉:“這是突厥的箭。”

    曹玉林有些意外:“嫂嫂認得突厥的箭?”

    棲遲看著那箭,擰眉更緊,點了點頭:“見過。”

    她當然認得,當初在伏廷背後見過,那種帶著倒鉤的箭,只有陰狠的突厥人才會用。

    她覺得不對勁,對新露說:“派人去知會官署,就說都護府外出了刺客,讓他們將城中徹底搜查一遍。”

    “奇怪……”曹玉林捏著那支箭又看一眼,才板著臉出了聲,卻好似自言自語:“因著三哥要領軍去邊境,我這陣子一直打探消息,並未有突厥人混入才對,怎會有突厥人放出的冷箭?”

    如今不管是因為瘟疫還是因為備戰,各州府的關卡都極其嚴格,城門都不怎麼開了,如何會有機會讓突厥人混進來?

    作為首府,瀚海府的關卡更是嚴密萬分。

    棲遲輕聲說:“的確奇怪,且不說突厥人難以混入,就是真混入了,也該沖著我來,為何會沖著阿硯?”

    李硯卻是受了驚的,在旁一聲不吭,臉有些發白。

    好一會兒,他才道:“萬一就是沖著姑姑的,那可如何是好?”

    曹玉林點頭:“世子說得對,只因世子在馬上較為顯眼,從都護府裏出來,自然是沖著嫂嫂來的。”

    棲遲思索著,還是覺得不對,她先前送伏廷時也出了府,卻並未遇到行刺的。

    可要說沖著李硯,似乎也說不通,突厥要刺光王府的世子又何用?

    茶已冷,毫無頭緒。

    李硯揉一下臉,先前那一下臉貼著地,著實不輕,但他可能太過驚訝,竟也不覺得疼,用手按了兩下就作罷了。

    棲遲看了看他,又去看曹玉林,忽而註意到曹玉林身上的衣裳破了。

    一定是方才救李硯導致的,那支箭應當是擦著她的衣裳過去的,在衣襟上割了一道口子,裏面的中衣已露了出來。

    她喚一聲新露,讓她帶曹玉林去換身衣裳。

    曹玉林本想推辭,但看了看,覺得這樣不雅,放下那支箭,抱了抱拳,隨新露去了。

    她走了,李硯才問棲遲:“姑姑,此事可要知會姑父知曉?”

    棲遲方才也想過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此時多事之秋,他人在邊境抵禦突厥,若是知道了要分心來查,先等官府搜查的結果再說。”

    她看了看門外,想起剛才,仍是心有余悸,看了看他的臉,還好他沒出事。

    又將秋霜喚來,吩咐加強府上守衛,近期都不要出府了。

    ……

    很快,瀚海府負責城守的官員就帶著人匆忙入府來報——

    根本沒費勁,棲遲的護衛就先一步在都護府附近逮到了刺客,還沒抓捕,對方就先自盡了。

    棲遲聽了稟報,眉頭松了又緊:“可是突厥人?”

    城守在她面前擦著冷汗,初聽聞此事時,他的冷汗就下來了。

    大都護還在邊境鎮守呢,都護府周圍卻出了這等事,若是夫人出了什麼事,還懷著身子,豈不是要叫他官職不保?

    他擦了擦額上冷汗,再三在棲遲跟前躬身稟報:“回夫人,確實是胡人相貌,但下官不敢瀆職,近來這般境況,更是不敢懈怠,城中城門每日定時開閉,更有重兵把守,下官真不知這人是如何混進來的,但、但下官已下令加強城中戒備了。”

    棲遲說:“今日出府只是臨時決定,那便說對方是早就等著的了。”

    城守一聽更冤:“那莫非是早就混進城中等著的?”

    可如此一說,不還是他瀆職了。

    棲遲擺一下手,他又擦了擦汗,這才退去了。

    李硯在旁道:“姑姑,真是突厥人沖著您來的不成?”

    眼下看是這麼回事。

    棲遲想去與曹玉林說一下此事,才想起她換衣裳還沒出來。

    她安撫一下身旁的李硯,起身去客房。

    秋霜在廊下守著,看到她過來,小聲問了句:“家主和世子都好些了吧?”

    她點點頭,問:“阿嬋還沒好?”

    秋霜遠遠朝門看了一眼:“本來應該早就好了,但曹將軍不要我們幫忙,都將我們打發地遠遠的。”

    棲遲有些擔心,也不知她是否受了傷,便徑自過去了。

    擡手敲了兩下門,裏面聲音雜亂,棲遲更不放心,連忙推門而入,正好見曹玉林擡頭。

    她兩手正在遮掩衣裳,半敞的衣襟沒能及時掩上,胸口光景在她眼中一閃而過。

    棲遲看到瞬間一怔,她胸口上有很多傷疤。

    但隨即,她又恢復了常態,好似什麼都沒看見一般說:“我還以為你落新傷了。”

    曹玉林手上攏著衣裳,遮掩好了,垂著眼說:“沒有,舊傷而已,嫂嫂放心。”

    棲遲點了點頭,一時無言。

    方才入眼的那一幕太過震驚,以至於她原本要來說的事都給忘了。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此事還是該說一聲。”

    她總覺得隱患未除,不管是不是突厥人所為,都叫她不踏實,尤其是差點叫侄子受害,就更不踏實。

    曹玉林問:“嫂嫂想如何說?”

    棲遲猶豫一下,說:“也不知他是否會答應。”

    邊境六州猶如一條蜿蜒的曲線,中間的榆溪州不遠不近,剛好可以兼顧各州。

    伏廷打馬立於營地中,面前是一排剛歸的斥候,連馬都未拴,入營就來報事。

    斥候分七路,六路往來探於各州,還有一路,是探瀚海府的。

    每人都報完了所探消息,他的臉就冷了:“都護府居然出了這事?”

    斥候無聲抱拳。

    羅小義自遠處快馬飛馳而至,手裏遞來一封暗文寫就的信。

    “三哥,阿嬋那裏送來的。”

    伏廷接過來,迅速看完,臉色更冷。

    羅小義瞄了一眼,悄悄問:“寫得什麼?”

    寫的什麼,暗文裏寫了當日詳細的經過。

    都護府門前都能發生行刺,簡直當他瀚海府無人。

    他覺得好似漏了什麼,又翻開那信看了一遍,看到末尾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能否去你那裏?

    末尾落了一個棲遲的名。

    羅小義脖子伸得老長,嘿嘿笑起來:“一定是嫂嫂惦記三哥了。”

    說到這裏,他又笑不出來了,“三哥答應不答應?”

    能看得出來他嫂嫂那字寫得又小又輕,這戰場前線,想要過來,確實不好開口。

    伏廷看了一眼手中的暗文,想起臨走前她在馬車裏無心的那句,還是跟在他身邊穩妥,手指反復捏折了幾下那發皺的紙。

    只一瞬,他忽而問:“各都督的夫人可還在?”

    羅小義嘖一聲:“在。”

    自然在,這邊境六州的都督都是胡人,胡人的夫妻那可是比漢人黏糊多了,胡姬本就不那麼拘束,終日跟著自家男人,羅小義有時候要去尋那些都督說些話都不太方便。

    想來還有些頭疼,也不好直說叫人家回去的話。

    伏廷將消息收起,說:“叫那幾位夫人再去瀚海府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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