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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官不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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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天如玉] 衡門之下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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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0:30:24 |只看該作者
第30章

    伏廷走入書房。

    回過頭,棲遲就跟在他後面。

    入府後, 她身上的帷帽披風都交給了侍女, 唯有手裏, 還拿著他還給她的那兩張飛錢。

    被他看著, 她才想起,收入袖中了。

    伏廷想著她說的那番話,什麼也沒說。

    她要對他好,也的確對他好, 到底什麼意思,他心裏有數。

    正因為明白,也無話可說。

    他轉頭, 解了佩刀,放下馬鞭。

    一只手伸來, 扶住了他胳膊。

    棲遲站在旁,手搭在他胳膊上, 眼看著他。

    四目相對,她慢慢貼近,靠在了他胸膛上。

    伏廷看著胸前女人的臉,下巴一動就掃過她如雲的黑發。

    他沒回避, 卻也沒動。

    棲遲靠在他胸前,聽著男人胸膛裏有力的心跳聲。

    心裏想著, 他親口說過會與她好好做夫妻,可她說完那番話後,到現在也沒聽見他回應。

    是想看看他的反應。

    卻沒有等到他有什麼動靜。

    她不禁擡頭看他, 心想他是對自己的話反悔了不成。

    卻見伏廷頭低了下來,眼看著她說:“再不走,怕你會後悔。”

    她眉頭微挑:“為何?”

    門外廊上,忽而遠遠傳來羅小義的聲音:“三哥,人都來了!”

    伴隨著話語聲的,是一連串的腳步聲。

    有人來了,還不止一個。

    棲遲立即退開,咬了唇,懊惱地看著他。

    他要在這書房裏見外人,為何不早說。

    伏廷看著她,嘴角動了動,低聲說:“早定好了抓完了探子便要議事。”

    他收到消息後在城中布防時就已經定下了。

    棲遲越發懊惱,耳中聽著門外腳步聲近了,要出去也來不及,轉頭就往屏風後走。

    書房中本就是處理公事的地方,屏風只擺在角落不常用,也未擺好,她用手推一下,推不動。

    羅小義的聲音已到門外了:“三哥,回了沒?”

    “都等著!”伏廷忽然說。

    外面頓時聲都停了。

    棲遲看過去時,他已走了過來,一手拉開屏風,看著她,手在屏上拍一下。

    示意她進去。

    棲遲立即走去後面。

    伏廷看著她在後面端正地跪坐了,才走開兩步說:“進來。”

    羅小義打頭進來,就見他站在屏風前換著軍服,笑道:“我說要等什麼,原來三哥剛回,衣服還未換下。”

    他差點就要打趣一句是不是陪嫂嫂在那鋪子裏待太久了,想著還有別人在才沒往下說,回頭招一下手。

    四五人跟著走進來,皆身著官服,朝伏廷見禮,都是他瀚海府中的下官。

    伏廷將軍服搭在屏風上,系上便服,說:“坐。”

    棲遲看著那屏風上繪景的屏紗,又隔著屏紗看一眼外面影影綽綽的來人,擔心這也擋不住什麼,坐著一動也不動。

    隨即卻見伏廷就在屏風外的案席上坐了,正好隔著扇屏風擋在了她身前。

    她稍稍放了心。

    否則叫這群下官撞見她一個大都護夫人這般藏頭露尾的,豈非更難堪。

    外面,他們已開始說話了——

    “大都護已許久未召我等議事了。”

    “是,這都護府都許久未曾進過了。”

    伏廷說:“說正事。”

    羅小義接話:“三哥,那幾個探子身上搜出來的都是有關咱們北地民情的,連牧民的牛羊、農人的田地都記了,倒是沒有探到軍情。”

    他說:“突厥狡詐,要謹防這幾個只是打頭的。”

    “是。”

    棲遲默默聽著,他們說完了那幾個探子的事,又說到北地民生上。

    幾人提了一番下面各個州府的現況,眼下都是在忙碌的時候。

    “八府十四州已數年未收一分賦稅,大都護先前只緩作安排,現今大刀闊斧,擴軍安民,似是迎來轉機了。”

    羅小義笑道:“三哥時來運轉,如有貴人相助,你們懂什麼。”

    貴人卻正躲在屏風後。

    她輕輕笑了,看一眼屏風外的男人,他端坐如鐘。

    “只如此還不夠,也虧得大都護一早便定下了一番詳細的安排。”

    “倘若這口氣能緩過來,那便算挺過去了。”

    “那是自然,安北都護府遲早要重回當初一方豪勢的鼎盛。”

    棲遲聽到此處忽而心中一動,是因為聽到那句大都護一早就已定下一番詳細安排。

    她心說這男人原來早有擴軍富民的計劃了,那定然是早存了雄心。

    既然如此,此番真能回緩,安北都護府又何止是回到當初。

    外面談了許久,一直沒結束。

    棲遲也不知他們要說到何時,只能等著。

    她掖一下領口,將錦緞輕綢的衣擺細細拉平整。

    時候不早了,天似也比之前冷了,她在這裏坐久了,感受的明顯,袖中雙手握在一起,輕輕搓了一下。

    談話仍在繼續。

    身上忽的一沈,她些微一驚,才發現身上多了衣服,手拉一下,是軍服,往上看,記起來,是剛剛伏廷脫下後順手搭在屏風上的。

    不禁看一眼屏風,男人寬肩的一個背影映在那裏,穩坐著在聽他人說話,根本沒有動過的模樣。

    她心想:莫非是自己掉下來的?

    直到窗外暮色暗了一層,幾人終於起身告辭。

    棲遲身側亮堂一分,是伏廷自屏風外站了起來。

    她還未動,聽見他問:“你還不走?”

    羅小義在那兒笑:“我都許久沒來三哥府上打擾過了,今日想留下吃個飯再走,三哥是要轟我不成?”

    伏廷說:“去前院等我。”

    “成。”羅小義出去了。

    室內再無其他聲音了,棲遲這才動了,拿下了身上披著的軍服。

    那上面似有他的氣息,她也說不上來那是什麼樣的,總覺得是靠近他時聞到過的,就是他身上獨有的。

    她手指在衣領那道細小的劃口上撫一下,心說該換件新的了,放在了一旁。

    屏風被移一下,伏廷走了進來。

    她已準備站起來,看著他,又坐了回去,說:“我腳麻了。”

    伏廷看了看她,走過去,握著她胳膊,拉她起來:“我叫你這樣的?”

    他已提前結束了,真要議完所有事,怕是天都要黑,她得在這裏躲上幾個時辰。

    不是,是她自找的。

    棲遲扶著他胳膊站起來,心裏氣悶,卻又想到他方才好歹替自己遮掩了一下,也不說什麼了。

    她彎下腰揉了揉腿,松開了他:“算了,小義還在等你。”

    他說:“嗯。”

    不是他支走了羅小義,還得耗上一會兒。

    棲遲看他一眼,轉出屏風,出門走了。

    伏廷等她走了,才把軍服撿起來,拎在手裏抖一下,隨手拋回屏風上搭著。

    許久,才終於出去找羅小義。

    新戶們的墾荒還在繼續。

    隔日,李硯騎著自己的馬,跟著姑姑的馬車到了地方。

    只看到一大片翻墾出來的田地,他便稀奇地下了馬背,四下張望。

    棲遲從車中出來,看了看他:“看見了?這又不是什麼有趣的地方,非要跟來做什麼?”

    昨晚她一回房就被他纏上了,說想來看一看這裏。

    今日只好帶他過來了。

    李硯是從教書先生那裏聽說了這事,北地民事正興,先生說不可閉門讀書,也要多看看窗外事,他便央了姑姑帶他同來。

    其實也有其他心思。

    “我想看看姑父在做的事,自上次之後許久未見他,心裏總有些不安。”他說著,就又想起伏廷去找他時的情景。

    棲遲摸了摸他的頭,輕嘆:“與你無關,你何時能少想一些,我倒還高興。”

    李硯聽了便不說了。

    新露自車上取了帷帽過來,棲遲戴了,走去前面。

    這種墾荒都是大片的,百姓眾多,因而各處都有專人守著,這裏也不例外,田邊建了簡易的棚舍,供往來查看的官員歇腳的。

    她一走過去,便立即有人迎了上來。

    不是羅小義是誰。

    “嫂嫂今日怎麼又來了?”

    棲遲說:“來幫你們不好?”

    “好啊!”羅小義打心眼裏覺得好,他嫂嫂上次短短來了一趟,記起冊子來可真是太快了,算東西又快又清楚。

    但他還記著伏廷的話:“就怕太辛苦嫂嫂了。”

    “無妨。”她心想恰好能在這上面幫幫忙,又不是什麼大事,能累去哪裏。

    羅小義便將她帶進了棚舍。

    ……

    伏廷過來時,就看到棚舍裏,女人坐在那裏,握著筆記著東西的樣子。

    他松開馬韁,低頭走入。

    一旁羅小義張嘴就想叫他,被他一個眼神制止。

    本想與他解釋一番是嫂嫂自願來幫忙的,也沒能說,默默出去了。

    棲遲記得專註,毫無所覺,直到眼前冊子已翻到底,才說了句:“該換新冊子了。”

    一只手捏著本新冊子按在她面前。

    她看見那只手,和手腕上緊束的袖口,擡眼看過去,才知道身邊站的是誰。

    伏廷看了眼那冊子:“你從何處學的算賬?”

    宗室之中的女子,學的多半當是琴棋書畫女紅描紅之類的,不曾聽說有算賬這一類。

    棲遲說:“我打小便算術學得好,如今不過是半學半用罷了。”

    前半句是實話,後半句是編的。

    伏廷似是信了,沒再多問,低頭出去:“我去外面巡一遍。”

    棲遲將冊子合上,擱下筆,跟著走出去。

    看著他上了馬,自眼前縱馬去了遠處,馬蹄過處,拖出一道塵煙。

    馬上的人身挺背直。

    伏廷將四下都巡視了一遍,停在一片山下。

    這山原本很高,已被墾荒弄得多出坑窪,掏出了巨大的空腹。

    他轉頭喚一聲:“小義。”

    羅小義自遠處打馬過來:“怎麼了三哥?”

    伏廷說:“叫他們別墾這山了。”

    為了民生,田地本是多墾多得,不限制百姓的,只是也不能只盯著一處墾。

    羅小義得了令去傳訊。

    他勒馬回頭,到了棚舍外,看見棲遲還在那兒站著。

    “站著做什麼?”他問。

    “看你。”棲遲直言不諱,眼神就落在他身上,輕輕流轉。

    她看自己的夫君,有何不可,看多久都行。

    伏廷嘴一扯,被她的直白弄的,腿一跨,自馬上下來。

    心說這女人,簡直無孔不入。

    身後,忽而傳來羅小義的呼喚:“三哥!”

    他回頭,看見羅小義打馬自遠處一路沖過來。

    後方還跟著許多人,皆在往這裏跑。

    伏廷臉一沈,往前走兩步,只聽轟隆聲動,就見遠處他剛去看過的那座山塵煙四起,峰頭緩緩下滑。

    羅小義沖過來,喘著氣說:“晚了一步,那山在眼前說塌就塌了,已叫人都跑了!”

    他已看出來了:“帶人過去。”

    羅小義一抱拳,匆忙調頭,招手喚了官兵過去。

    伏廷本也要跟著過去,轉頭看了一眼,腳停住了。

    棲遲站在那裏,遙遙望著那山。

    原本她就生的雪白,眼下一張臉似沒了血色,越發的白,雙眼凝著,似陷入了怔忪。

    他問:“你怎麼了?”

    她眼睛動了,看向他,仿佛才回神,搖一下頭:“沒什麼。”

    伏廷從未見過她這模樣。

    便是之前面對散匪,面對探子,都見了血,她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候,像是驚到了一般。

    他丟了韁繩,走過去,盯著她臉,又問一遍:“到底怎麼了?”

    棲遲被他身體一罩,猶如無處可逃,眼擡起,看著他下巴,只好說了實話:“只是想到了我哥哥罷了。”

    伏廷記了起來。

    光王是死於山洪,聽說也是半路山體滑下,將他砸傷的。

    他心說難怪。

    棲遲又哪裏是驚嚇,驚人不是場面,只不過扯到了親人便不同了。

    她想著哥哥,連周遭紛亂的聲音也聽不清了,倏然擡頭:“阿硯!”

    李硯隨著新露,不在周圍,她看了一圈,也沒有看到他,無暇多想就跑了出去,一手扯住了伏廷的馬韁,踩鐙上去。

    羅小義剛又打馬過來,就見他嫂嫂騎著馬沖了出去,頓時一驚。

    “三哥……”

    伏廷大步過來,將他扯下馬,翻身而上,就朝著她追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眾:李硯可真是個小倒黴鬼。

    李硯:瞎說什麼,不怕我姑姑用錢砸死你們?!!

    眾:對不起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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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4:47 |只看該作者
第31章

    棲遲從未騎過這麼快的馬。

    自坑窪不平的田地間一路馳過去,到了山腳附近, 也未見到李硯蹤影。

    頭上的帷帽已被風吹落了, 也顧不上, 她轉頭四顧, 只見那山已被塌下的塵煙遮擋,看不清楚。

    眾人紛亂,只往她反向跑。

    只有她,逆著人群, 一遍又一遍地喚:“阿硯!”

    身後快馬而至,她一回頭就被伏廷抓住了手腕。

    “下來。”他沈眼盯著她。

    棲遲平復一下輕喘,說:“我不可讓阿硯出事, 他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他盯著她的兩眼又壓低一分,臉頰繃緊了。

    她看得分明, 另一只手伸過去,握住他抓她的那只手:“我知道不妥, 你讓我在附近找一找便是了,他是我哥哥交托到我手中的,我不能負了哥哥的臨終囑托。”

    幾句話說的得又急又快,語氣低軟, 像是求他。

    伏廷看著她發白的臉色,她鬢邊被風吹亂了的發絲。

    她此刻, 甚至算得上失魂落魄。

    讓他想起了光王去世時,他瞥見的那一眼,她那幅闔眼垂淚的模樣。

    他抿緊唇, 腿一跨,下了馬背,抓著她的那只手用力一扯,不由分說將她抱了下來。

    棲遲沒料到這男人竟如此強橫,心中生急,掙紮了一下,用手推他:“我要尋我自己的侄子也不成嗎?”

    伏廷手臂一收:“我幫你找!”

    棲遲被他緊緊抱在懷裏,無法動彈,擡頭看著他的臉。

    他沈聲說:“我幫你找,便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給你找回來。”

    一句話,擲地有聲。

    棲遲眼珠動了動,點頭。

    大約是因為他的語氣叫她定了心。

    伏廷放開她,防著她再亂跑,一手抓到她手,五指緊緊鉗住:“走。”

    棲遲被他拉著走出去。

    百姓們大多當時見狀不對就跑了。

    山底一片狼藉,散落著犁車農具,甚至還有沾了泥的破布鞋。

    滾落的土石掩埋了田地,山道也被隔絕了一段。

    伏廷的身邊很快聚攏而來近衛,行動迅速,已在四周搜尋過一遍,是來報信的。

    “稟大都護,目前有傷無亡。”

    聽到無亡,他看一眼棲遲:“將光王世子找出來。”

    近衛領命散去。

    棲遲臉色緩和了一些,只要李硯生命無憂,其他都好說。

    卻又怕下一刻便會送來不好的消息,眉目緩和又凝起。

    山上仍不斷有山石滑落,直滾到腳邊,帶出塵土飛揚。

    伏廷緊緊拉著她,自己走在裏側,每一步都走得很準。

    一路下來,他肩頭沾滿了塵灰,棲遲幾乎沒有挨到一粒飛濺的土石。

    她也沒發覺,一顆心全落在了侄子身上,眼睛始終看著四周:“我們尋了多久了?”

    “沒久到無救的地步。”他說的直接,是不想叫她胡思亂想。

    棲遲不自覺地點頭。

    不知為何,這種時候有個男人在身邊說著這種不容置喙的話,反而叫她心安。

    不多時,羅小義領著兩個人一路找了過來。

    “嫂嫂,新露回來了!”

    棲遲拉一下伏廷,站住了。

    新露剛剛安然無恙地回來了,她說跟著李硯一起,根本沒有到山附近走動,可也突然就找不到李硯了,只好回頭去找家主說這事。

    羅小義聽了這情形,便立即跑來通知了。

    他說完了,抹一下額頭上的汗,問伏廷:“三哥,這就奇怪了,小世子應當是沒出事的,為何偏偏不見人影?”

    棲遲想了想,李硯平日裏是頂乖巧的一個,任何時候出事都會第一刻便跑到她跟前來,豈會平白無故懸著叫人擔心。

    她看了一眼那塌下去的山,低低呢喃:“莫非……”

    莫非也是牽扯到了前塵往事。

    手被一扯,伏廷拉著她離開了山腳。

    ……

    瀚海府的官兵又來了一批,皆忙著為這場不大不小的塌山善後。

    天光已轉暗。

    一棵低矮的老樹下,李硯抱著雙膝在那兒坐著。

    伏廷到時就看到這一幕。

    他松開了棲遲的手,另一只手裏握著刀,那上面沾了他方才一路找過來時砍過的荊棘土石。

    他手蹭一下刀背,收入腰後鞘中,看一眼棲遲。

    她站在他身後,鬢發仍亂,臉色已恢復往常般鎮定,卻沒有上前,只是看著那裏。

    他又轉頭,看向李硯。

    李硯似是聽到了動靜,忽然擡頭:“父王!”

    伏廷擰眉,看著那張年少的臉。

    天色暗淡裏,李硯臉上隱約可見哀哀戚戚,似掛了淚痕,茫然無助地縮在那裏,如一只受驚的家雀。

    伏廷想起了他口中的父王。

    他與光王只有一面之緣,只在成婚當日,彌留時刻,他過去看的那一眼。

    印象裏是那一幅人躺在榻上的蒼白畫面,那張蒼白的臉與李棲遲有著相似的眉眼,如若無恙,應當是個溫和俊雅的男子。

    後來北地急報,他匆忙返回,半路聽說光王就在那一眼的幾個時辰後便離世了。

    光王於他而言,就僅是那一面的印象。

    但對李棲遲和李硯而言,顯然遠遠不止。

    “起來。”伏廷看著李硯。

    甚至想接一句:你父王早已沒了。

    是看在他眼下哀慟才未開口。

    坐在這裏一味傷懷有何用,光王也不會再回來。

    李硯聽到這把冷肅的聲音,身一僵,像是回神了,低低喚:“姑父。”

    緊接著,就看見了姑父身後的姑姑。

    李硯頓時站了起來,徹底回神了,小跑幾步過來:“姑姑,我……”

    他之前遠遠看見了塌山,就想起了他父王當初遇險時,將他死命護在身下的情形。

    若非是那一護,他只怕也早已不在人世了。

    一回想到此處,他便難以自抑,縮在這裏許久也未動。

    直到此刻,他姑父一句話,將他打回了現實。

    現在又看見他姑姑找了過來,才想到自己的行徑必定是惹了她擔心,心中慚愧,吸了吸鼻子,說不出話來。

    棲遲站著未動,看著他,涼涼地說一句:“我平日裏都白教你了。”

    李硯愈發慚愧。

    姑姑教他不要沈湎過去,要往前看,如今自己卻半分也沒做到,他垂下了頭,又吸了吸鼻子。

    棲遲說:“若有下次……”

    “沒有,”他連忙擡頭接話:“姑姑放心,再沒有下次了。”

    棲遲這才自袖中伸出手來,按在了他肩頭。

    知道他難受,她又何嘗不是,心中一半酸楚,一半無奈。

    但事已至此,光王府不需要一個孱弱的世子,要的是能承接光王爵位的男人。

    李硯以袖拭眼,不再消沈,自姑姑身側站直,又低低保證一句:“再無下次了。”

    聲音雖低,卻語氣堅定,仿若瞬間就長大了。

    她點頭,知道他這回已認真了。

    伏廷站在數步之外,一直看著他們。

    羅小義手裏舉著支火把,悄悄湊到他身邊來:“三哥看什麼呢?”

    他心想虛驚一場,此時嫂嫂和小世子都正需人安撫呢,應當上前去說話才是啊,光站著看做什麼。

    伏廷不語。

    視野裏,火光映著棲遲低垂的眉眼和她身邊清瘦的李硯。

    看見了一對相依為命的姑侄。

    看清了以往沒有留心過的許多事。

    此時此地,如此情形,如果不說,誰能想到這一個是親王之後,一個是位縣主。

    他什麼也沒說,將腰刀一按,轉身:“回吧。”

    羅小義領命,過去請嫂嫂和世子。

    棲遲這才轉頭去找男人的身影。

    他已走遠,身隱在暗下的天光裏,頎長的一道孤影。

    她低頭,揉一下手腕,又捏兩下手指,至此才發覺他先前抓她的手勁有多大。

    回都護府時,已是入夜的時候。

    伏廷親自護車,持令讓開城門,才得以順利到達府門前。

    其余眾人仍留守在原處徹夜善後。

    李硯回來時沒騎馬,陪姑姑坐了一路的車。

    棲遲與他說了一路的話,先前的事似對他也沒什麼波瀾了。

    他從車裏下來,看見剛剛下了馬的姑父,想了起來,先前姑父也一並去找過他。

    頓時便覺得自己今日是添了麻煩,他應當去與姑父說句話才對。

    棲遲跟在後面從車裏下來,就看見李硯正站在府門邊,畢恭畢敬地與伏廷說了什麼。

    伏廷拿著馬鞭,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嘴動了動,應是回了他一句。

    李硯似是怔住了,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才點頭入了府門,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棲遲走過去,看著他:“你方才與他說什麼了?”

    伏廷停了手,說:“沒什麼。”

    如何會沒什麼,她都已看見了。

    “到底說了什麼?”她想知道。

    他朝前往府裏走:“真沒什麼。”

    方才李硯在他面前慚愧說:“我以後絕不會再給姑父添麻煩了。”

    他回了句:“你若將自己當成麻煩,那你永遠都是個麻煩。”

    李硯這才無言了半晌,默默走了。

    伏廷不想說,是覺得這話或許對李硯而言是重了。

    但道理,總要有人讓他知道。

    這北地數年的困境,若個個都如他這般沈浸在過去,那永遠也站不起來。

    棲遲沒問出什麼,只跟著他的步子。

    穿過回廊時,借著廊下的燈火,看見他軍服上一邊的肩頭至半邊胳膊都沾滿了塵土,甚至那肩頭處都磨破了一塊。

    卻記不清是在何處沾上的,但還記得他緊緊抓著她找人的場景。

    她唇一動,本想說謝,可又覺得那樣太生疏了,他們是夫妻,她恨不得與他關系近些,豈能再拉遠。

    於是轉口說:“今日多虧有你。”

    昏暗裏,他的腳下似慢了一步。

    棲遲看著,他手裏的馬鞭,從左手換到右手,又塞入腰間。

    才聽見他一聲低沈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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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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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李硯再來到棲遲跟前時,已恢復如常。

    他站在窗前, 聽著外面的動靜, 似乎是去塌山處善後的官兵們都回來了, 有整隊而過的聲音。

    “放心, 料想已處置好了。”棲遲在旁說。

    李硯回頭看一眼姑姑,在她面前坐下,忽而想到什麼,開口問:“姑姑近來與姑父還好嗎?”

    棲遲正坐在椅上看賬, 擡眼看了看他:“好得很,不是都一起去找你了?”

    李硯猶豫一下,道:“可最近似乎不常見你們在一處。”

    只除了找他的時候。

    棲遲翻紙的手未停, 甚至還笑了笑:“沒什麼事,便是有事也與你無關。”

    一句話, 就將他的胡思亂想給止住了。

    李硯雙手搭在膝上,看著她。

    棲遲察覺到, 看過去:“還有事?”

    他嗯一聲才說:“我想將乳娘送回光州。”

    “為何?”她問。

    他的乳母王嬤嬤一直負責貼身照料他,若送回光州,他身邊便無人使喚了。

    “乳娘來了北地後身體一直不好,正好, 我也不需人照顧了。”李硯說的很認真。

    他想著他姑父和小義叔一個身為大都護,一個將軍, 身邊也沒見總有奴婢仆人跟著,他不想做那等被人前呼後擁的無能之徒。

    棲遲知道他是想獨立了,也是好事, 點了頭:“好,我會叫新露好生安排送王嬤嬤回光州。”

    李硯手在膝上搓一下,又說:“我還想去學武。”

    棲遲看見他腰間別的那柄匕首,據說是伏廷送他的,問:“你決定了?”

    “是。”李硯回得幹脆,臉色比剛才還認真。

    她想了想說:“也好,但這是你自己選的路,你自己走,若有困難,我也幫不了你。”

    學武不是學騎馬,她需提醒一句。

    “是,我記住了。”李硯是仔細考慮好才來與她說的,說完就站了起來:“姑姑忙吧,我走了。”

    棲遲看著他出了門,不知是不是錯覺,總覺得經過這一次,他似真長大了一些,眉眼越發地像她哥哥了。

    轉而想到他問的那句:姑姑近來與姑父還好嗎?

    她手裏的賬本一合,想著那晚回來後的情形,心說好或不好,或許只有那男人自己清楚。

    新露自外面進了門,喚一聲家主,雙手捧著件衣裳,放在了案上。

    棲遲看了眼那衣裳,眸光輕轉,說:“出去等著吧。”

    新露稱是,退了出去。

    房內無人了,她將賬本收好,起身,走去妝奩邊跪坐下來。

    銅鏡中映出她的臉,她手指撫過鬢邊發絲,想著近來種種,對著鏡中的自己靜靜說:再試一次。

    而後一手捏了筆,對著鏡子,細細描妝。

    ……

    天快黑時,伏廷自馬廄裏拴了馬出來,身後跟著羅小義。

    二人都是剛處置完墾荒的事回來,一身風塵仆仆。

    “三哥,都處置好了,那些田冊可還要過目?”

    伏廷想起回來前剛看過的那些冊子,有一半都是棲遲記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還有什麼可看的。

    “不用。”

    羅小義感慨,就是那塌山的地方要重新量地了,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轉而又道:“就憑如今多出來的這麼多地,秋後收成,真收了賦稅,得比以往多出許多了。”

    “做好眼下再說。”

    還沒到眼前的事,伏廷從來不會先想著好處,那是白日做夢。

    羅小義想得卻美,正笑著,就見李硯迎面走了過來。

    “小義叔,能否請您教我習武?”

    羅小義一楞,下意識就去看他三哥。

    伏廷看著李硯,那張粉白臉上沒有露怯,不像說笑。

    這小子看起來倒像是來真的。

    他用腳踢一下羅小義:“問你話聽不見?”

    羅小義一聽就知道他三哥是許了,笑起來:“這有什麼,只要世子你能受苦,我還不好說。”

    說著走上前去,也不顧身份,便用手搭住了李硯的肩:“不是我吹,跟著我學,定叫你成為北地第二。”

    李硯擡頭看他:“第二?”

    “是了,第一自然是你姑父了。”羅小義拍他兩下:“走,先教你比劃幾招去。”

    伏廷看著兩人走遠了,走入後院。

    踏上回廊,廊下垂手立著恭謹的侍女。

    新露向他見禮:“家主交代,請大都護回來後往主屋一趟。”

    伏廷停步,朝主屋望了一眼,沒作聲。

    新露垂著頭不敢多話。

    大都護已許久不去主屋,她擔心這次怕是也不會去了。

    正擔心就要完不成家主的吩咐,卻見大都護腳一動,往前走了。

    她連忙跟上去,發現他正是往主屋方向去的,暗暗松了口氣。

    伏廷一手掀簾,進了主屋。

    解劍卸鞭,皆隨手扔在了門邊,身後門一聲響,自外被合上了。

    他看了一眼,似是明白了什麼,轉過頭,就看見室內屏風後女人的剪影。

    棲遲自屏風後走出來,眼看著他:“差點以為你不會來了。”

    伏廷看見她時,唇角便是一扯。

    她身上穿著件坦領衫裙,裙帶齊胸,衫是薄薄的透紗,雪白的胸口一覽無遺,一雙手臂若隱若現,頸線如描。

    他偏一下頭,故意當做沒看見,問:“有事?”

    “看你軍服已破了,我為你做了件新的。”她指一下案頭放著的新衣,走過來,松開他袖口束帶,解他的腰帶。

    如往常一樣緊扣的腰帶,她這次順利解開了,抽開,掀開他的衣領,剝下去。

    伏廷由著她將自己的軍服褪了,看著她取了那身新的過來,送到他眼前。

    “試試?”她展開,走去他身後。

    他二話不說,手臂一伸,套上去。

    棲遲繞過來,為他搭上衣襟,系好,手指在他肩上劃著比量了一下,說:“我看得真準,正好。”

    蟒黑的厚錦胡服,與他原先的很像,是她特地選的。

    日日看著他著胡服的模樣,竟也將他身形摸準了。

    伏廷扯一下衣領,低頭說:“試完了。”

    試完了,還有呢?

    他知道她叫他來,不會只是為了試衣服。

    何況還是不怕冷地穿成了這樣。

    棲遲的手指自他肩頭緩緩劃著,踮起腳,兩只手臂都搭上去,攀著他的肩,低低說:“我還備了酒。”

    她眼往旁輕輕一瞄。

    伏廷眼順著掃過去,看見小案上擺著的酒菜。

    她又說:“合衾酒。”

    成婚至今,那杯他們還未曾喝過的合衾酒。

    話至此,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伏廷眼轉回來。

    她臉上精心描過,眉黛唇朱,皎若秋月。

    那雙勾著他的手臂上薄紗滑下,嫩藕一般,無遮無攔地露在眼前。

    他看著她微紅的耳根,遊移的雙眼,喉頭微動,抿緊唇。

    棲遲看見了,見縫插針地手撫了上去。

    他脖子上治好的傷留下了一個淺淺的疤,她用手指輕輕摸過去。

    他眼沈住,牢牢盯著她,一動不動。

    似在看她有多堅持。

    棲遲被他看著,卻不見他有其他動靜,臉上神情漸漸淡去,心沈到了底。

    她今日,已然是破釜沈舟般的姿態,他卻也只是看著。

    不禁就有些泄氣,她拿開搭在他肩頭的雙臂,咬了咬唇,嘀咕:“石頭。”

    伏廷眉峰一壓,沈聲:“什麼?”

    不妨已被他聽見了,她眼神動了動,想著連日來在他眼前拋卻的矜持,情緒一湧,斜睨過去:“如何,我說錯了?你伏廷就是塊捂不熱的石頭。”

    不,不止,就是塊石頭,也該被軟化了。

    只有他,捂不熱也撬不動。

    還要她怎樣?

    手臂忽被抓住。

    伏廷抓著她,一把拉到身前。

    棲遲撞上他胸膛,蹙眉,伸手推他一下,轉過臉去。

    他冷臉盯著她,忽的一攔腰,將她抱了起來。

    本想不動聲色地揭過,是她自找的。

    “你看我是不是熱的。”他大步走去床邊。

    棲遲一驚,人被他按到床上。

    他拖著她的手放到腰上,俯下身,貼在她耳邊又沈沈說了一句——

    剛才怎麼穿上的,就怎麼給我脫了。

    她心口頓時跳快,似是遂了她的意,又猝不及防。

    那只手抓著他的腰帶,竟沒來由地有些慌了,兩頰瞬間轉燙,手上怎麼也解不開。

    伏廷盯著她,終是自己一手扯開,一手剝她衫裙。

    她下意識地縮一下腿,被他死死制住。

    布綢裂開聲輕響,身上一涼,坦陳相對。

    棲遲被他壓著,垂眉斂目,呼吸漸急。

    伏廷捏起她下巴:“看著我。”

    棲遲心口又是一緊,捏著手心,暗暗想:慌什麼,不得到他人,又如何能得到他心。

    於是如他所言,掀起眼,看住了他。

    伏廷眼裏人如白玉,他盯著她的臉,咬緊牙關,手下如摧城。

    她身輕輕的顫,臉上的紅暈開了妝,眉頭時緊時松。

    忽而緊緊一蹙,眼睫顫動不停,死死咬住了唇,一聲脫口而出的悶吟被生生忍了回去。

    身如輕舟,他如驚浪,狠撞顛搖。

    男人在這種事上似有絕對的掌控,她只能任由擺布,一雙手無處可放,伸出去,揪住身下鋪著的羊絨。

    伏廷忽而抓了她的手,搭在他身上。

    她掌中如觸烙鐵,用力掐了一下,如同發泄。

    他沈笑一聲,愈發兇狠。

    有一瞬間,棲遲甚至後悔了。

    男人與女人竟可以如此貼近,近到深入彼此,密不可分。

    她仰頭,急急地呼氣吸氣,身上覺不出冷,反而出了薄汗。

    “下次還敢不敢了?”許久,她聽見他在耳邊問。

    她努力轉頭,貼上他的耳,輕喘著回:“我也不知道。”

    又是這般回答,伏廷已不意外了。

    他又笑一聲,咬牙,心說非制服了這女人不可。

    不知多久,棲遲才終於感到被他松開了一下。

    她輕輕動一下,卻又被他抓住了腳。

    伏廷撈住她,一雙眼黑沈,如狼似鷹:去哪兒?

    還未結束,他不說停,就沒到停的時候。

    直至朝光照到眼上時,棲遲才悠悠醒來。

    睜眼的瞬間,便又記起昨晚的事,一張臉頃刻間紅透。

    悄悄往旁看一眼,身側無人。

    她竟像是松了口氣,一手貼住臉頰,一手扶著胸前厚被緩緩坐起。

    已是日上三竿。

    床沿搭著她的衫裙,裙擺至腰處都已撕裂。

    她記得昨晚是被扔在了地上的,大約是他臨走時幫她拾起的。

    也不能穿了,她心想他是故意放在這裏的不成,反而叫她赧然。

    想著昨晚的舉動,她甚至有些佩服自己的大膽了,不自覺地清一下嗓子,竟已有些發啞。

    門推開,新露和秋霜走了進來,合上門後看向她,半遮半掩地笑:“家主醒了,早為您備下熱湯沐浴了。”

    棲遲拉高被子,輕輕咳一聲,二人便立即收斂了笑。

    她左右看一眼,問:“他呢?”

    新露回:“大都護一早起身入營了,和往常一樣的時辰。”

    她若無其事地點頭,臉上卻更燙,心說這男人難道是不會累的,昨晚那般折騰她,今日居然還能起的那麼早。

    新露和秋霜不多站了,轉頭去為她準備沐浴。

    棲遲以綢裹身,走入屏風,坐入浴桶中時,渾身仍酸痛難言。

    這種事,竟然是如此痛的。

    她手臂搭在桶沿,一身的氣力仍未回來,頹然如傾。

    新露取了軟帕為她擦著肩背,無意間掃到她腰上,吃驚道:“家主腰後竟青了一大塊。”

    棲遲伸手摸一下,擰眉低語:“出去吧。”

    如此私密模樣,不想再叫她們看見了。

    新露又想笑又心疼,忍住了,退出屏風。

    棲遲手撫過腰,又想起昨晚身上的男人。

    她想忍,一直死咬著唇不出聲,直到後來,他手指捏開她唇,在她耳邊說:想叫就叫,只怕你會哭。

    她不禁往下坐了坐,水浸到了頸上,也漫過了急跳的心口。

    看著水中映出自己泛紅的臉,許久,才低低說出一句:莽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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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日薄西山,軍營整肅。

    羅小義追著伏廷的腳步出了軍帳。

    “三哥, 你今日好似有些不對啊。”

    伏廷一邊走一邊往腰上掛上佩劍, 頭都沒回一下:“有何不對?”

    “今日入軍中時我明明白白瞧見你往身上灌了三桶冷水, 不是不對是什麼?”

    羅小義早就想問了, 那一大早的,天還沒亮透呢,他一入營就瞧見他三哥立在軍帳外,光著上身在往身上澆水。

    他險些以為眼花了, 那可正當是一天裏最冷的時候,光是看著都要牙關打顫,也就他三哥能扛得住了。

    忍一天了, 直到現在要離營了才問出口。

    伏廷接過近衛送來的韁繩,翻坐上去, 面不改色:“沖個冷水澡罷了。”

    羅小義忙也解了馬,坐上馬背後上下一打量他, 什麼也沒瞧出來。

    心想難道真就是洗個澡?

    在那舒舒服服的都護府裏不洗,到這軍中洗什麼?

    這麼一看,倒是看出他身上胡服有些不同,雖和先前那件相似, 卻分明是簇新的,奇道:“三哥穿的是件新軍服啊, 原先還沒看出來,莫非是嫂嫂給做的?”

    “少說些廢話。”伏廷拋下一句,策馬而去, 頃刻就出了營地。

    羅小義一楞,不過也被他說慣了,根本不在意,趕緊又打馬追上去。

    一路疾馳而回。

    羅小義跟著他回了府上,還要去繼續教李硯習武,先往世子住的院子去了。

    伏廷落得耳根清凈,走入後院,一個仆從來報:有個商戶送了待批的文書入府,已送入書房。

    他想起來,是先前那個幫著抓到探子的鋪子提過的,想要出境做買賣的憑證,便轉向先去書房。

    推門進去,書房桌上果然擺著份文書。

    他拿在手裏,還未處理,先掃一眼周圍。

    這書房裏他已起居很久,皆是他的東西。

    他朝外喚了一聲:“來人。”

    兩個婢女很快進來聽命。

    “將東西都搬去主屋。”他說完,拿著文書出了門。

    ……

    棲遲換了身高腰襦裙,腰帶系得很松,是新露怕她覺得疼,特地沒系緊。

    左右都退了出去。

    她仍有些累,斜斜倚在榻上,抿著新露剛煎好的茶湯,眼睛盯著窗口。

    那裏冒出頭的一截細枝,已能看出些綠意了。

    看到這個才察覺到自己來這北地已有多久了,卻是才與那男人剛開始做夫妻似的。

    她放下茶盞,忽而聽見李硯的聲音,又聽見羅小義的聲音——

    “昨日教你的那兩下練地如何了?走,去後面耍給我瞧瞧。”

    棲遲動了動,緩緩坐起來,忽而聽見有人入門,轉頭就見兩個婢女捧著東西走入,向她見禮。

    見完禮,婢女將手裏東西規規矩矩地在房中放下,又退了出去。

    她看了出來,是伏廷的衣物。

    緊接著就又有人進了門,她一轉頭,就看見走入的伏廷。

    鏗然一聲響,他解了腰上佩劍按在案上,另一只手捏著份文書,眼睛朝她身上掃來。

    棲遲與他四目一撞,移開,竟有些不自在。

    余光裏,他的目光卻一直落在她臉上,反倒坦蕩的很。

    新露匆忙進門伺候:“不知大都護已回了,是否要傳飯?”

    他頷首,捏著文書在案後一坐,仍是那般隨意的坐姿,胡服未換,就連胡靴也未褪。

    棲遲看著這穩如泰山的男人,暗暗捏住手心。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日日都在這主屋裏出入,所有的不自在都叫她一個人給占了。

    新露很快領著人進來,擺案傳菜,一面端水伺候凈手。

    棲遲起了身,走過去,在他身旁跪坐下來,看見了他手裏的文書。

    伏廷將手裏的文書展開,察覺她在身側看著,也沒阻攔,只是看到文書上寫的商戶東家的戶籍時,眼才朝她看了過去。

    “清流縣人。”棲遲瞄了一眼,說:“真巧,竟是我采邑裏的人。”

    她為了暗中經商,身份做得滴水不漏,有憑有據的,並不慌張。

    伏廷又掃一眼文書:“清流縣的人都這麼富?”

    她一怔:“什麼?”

    “否則因何你能如此富庶。”貴族受采邑,他不過問她的私錢,但料想也都是出自采邑。

    棲遲眼珠轉了轉,輕輕點頭:“大約是吧。”

    “筆。”伏廷伸手。

    新露連忙取了桌上一支筆,在硯臺裏蘸了蘸墨,過來雙手奉給他。

    他接了,下筆如刀,在文書上批了字。

    出境做買賣有風險,但正經商戶又立了功,沒道理不準。

    棲遲看見,暗暗定了心,甚至還拿起筷子,為他夾了菜。

    伏廷看了一眼,掃到她指尖,那上面都凝了一點青紫,不是在他身上,就是在別處掐的。

    他早意識到自己昨夜有多狠了,親眼看到,還是覺得有些過了。

    一頓飯吃完,天早已黑透。

    房內點上燈火,新露和秋霜進來伺候安置。

    棲遲梳洗過,轉頭看見伏廷自屏風後出來,已換上便服,就在床邊站著,理著袖口,臉上不覺又是一熱。

    左右退下,房門掩上。

    伏廷自進門就一直看到她臉上這般神情,心說昨日大膽的很,今日才記起羞怯了。

    他衣擺一掀,在床邊坐下。

    棲遲緩步過去,挨著他坐下來。

    燈火描著他的側臉,她目光轉過他身上,便又難免想起昨夜癲狂。

    心口難以抑制地跳快,她伸出手,為他寬衣。

    伏廷一把抓住那只手,低低說:“今晚免了。”

    她眉頭輕挑,有些詫異,還以為他主動搬入是食髓知味了,聽這話又似乎不是,有些摸不準他心思,故意問:“難不成是昨夜勞累,今日疲了?”

    伏廷險些沒笑,敢說這種話,與明目張膽的挑釁無異。

    想要制服了她,難,這女人永遠都敢。

    他手一扯,將她拉到眼前:“你當我走到今日靠的是運氣?同樣的法子,不能在我面前用兩次。”

    得叫她明白,他不是任由她牽著鼻子走的。

    棲遲被扯著跌在他身上,正對著他臉,另一只手勉強扶著他肩,分明是曖昧的姿勢,卻又被他制著,動彈不得。

    她一時竟被他說住了,回味過來。

    倘若他是這麼好激的人,陣前被突厥軍激個幾次,命早都沒了,又談何能做到大都護。

    伏廷一只手伸到她腰後,聲沈沈的在她耳邊道:“以後這種事,我說了算。”

    她耳廓被他呼吸一拂,又聽著這話,瞬間心又是猛地一跳,緊接著腰後忽然一疼,險些輕嘶出聲。

    是他的手掌扶在上面按了一下。

    更甚至,他還用手重重揉了兩下。

    她蹙眉,手揪住他衣襟,忍不住輕哼:“你弄疼我了。”

    伏廷盯著她輕皺的眉目,可算是聽到一句像求饒的話了,這才松開她:“睡吧。”

    棲遲被這一下提醒了腰後還疼著,咬唇上了床,躺去裏側,眼下無心與他計較,只背過身不理睬他。

    伏廷看著她的背,心說明明就還沒好,逞什麼能。

    難道她以為套牢了他的身,就能套住了他的人?

    就算那樣,也得由他來掌控。

    他在她身側躺下。

    她的身體與他比起來實在算得上嬌小,背抵著他的胳膊。

    與昨晚不同,今夜起,他才真真切切覺得身邊多了個女人。

    “大都護又一早入軍中去了。”

    新露再拿著梳子為棲遲梳妝時,如常稟報。

    棲遲“嗯”一聲,摸一下腰後,覺得似是沒那麼疼了。

    這麼一想倒是慶幸伏廷沒再碰她,要真被他再如那晚般折騰一回,怕是好不了了。

    新露為她梳好了發髻說:“曹將軍來了,已等了片刻了。”

    棲遲想起來,那憑證已下了,她定然是打算隨商隊出發了才來的,起身說:“為何不早說。”

    新露怕她身上還疼,忙伸手扶一下。

    都護府園中的涼亭裏,曹玉林正在裏面坐著。

    她來時聽秋霜說大都護剛從主屋走,也沒去打擾棲遲,料想夫妻二人應當是沒事了。

    亭外輕輕的腳步聲響,曹玉林看過去,起身抱拳:“嫂嫂。”

    棲遲步入亭中問:“今日是準備走了?”

    曹玉說:“是,虧了嫂嫂的主意,是準備隨商隊外出探一趟了,既然又來了瀚海府,自然要先過來見一見嫂嫂。”

    她是個耿直人,從酒廬裏那一次便覺得這位縣主沒有看不起人的架勢,甚至還出手相助,多少生出了些親近之心。

    棲遲示意她坐,身後新露和秋霜一並上前,將手中捧著的漆盤放在石桌上。

    盤中盛的皆是北地難見的瓜果小食,一份一份地拼在一起,品類繁多。

    有好幾樣甚至是曹玉林從來也不曾見過的。

    她察覺到這位嫂嫂出手似乎一直很闊綽,不免就想到伏廷這些年的艱難。

    兩相比較,甚至懷疑先前他們夫妻就是因此而生出不快的了,可又想到三哥並不是那等吝嗇之人,應當不至於。

    她看向在對面坐下的棲遲,端詳了那張臉一番,忍不住道:“嫂嫂似有些不同了。”

    棲遲襦裙曳地,頸上圈著雪白的狐領,臂彎裏挽著披帛,眉眼看來,唇邊帶笑:“有何不同?”

    “說不上來,”曹玉林斟酌著:“總覺得更似個女人了。”

    棲遲聽到這句,不免就有些想偏了,反問:“難不成我先前不似個女人?”

    曹玉林語塞一瞬,解釋說:“怎會,是覺得嫂嫂比起上次見眉目舒展了許多,想來還是與三哥無事的緣故了。”

    她原先就覺得棲遲生得貌美,少了上次見的郁色,神態一轉,自然而然遮不住的風情,可不就是更似個女人了。

    但她表述不好,也說不過棲遲,險些要被弄到無話可說了。

    棲遲也是逗一逗她罷了,笑了笑:“算是吧。”

    她將小食往前推了推:“到底是個姑娘家,臨出遠門,不該吃些好的麼?別多說了,吃吧。”

    曹玉林一楞,臉上雖無變化,心中卻是一暖。

    軍中出身,已忘了自己是個女子了,今日卻似真有了個嫂嫂一般,與她用這樣的口吻說著話。

    但她節儉慣了,還是舍不得動那些貴重的小食,想說上幾句話便告辭了,手遲遲未伸出去。

    正坐著,有人自廊下一路走了過來:“嫂嫂。”

    話音至,人已到亭外,頓時沒聲了。

    羅小義身著甲胄,站在亭階下,眼看著亭內,神情有些訕訕。

    棲遲看看他,又瞥一眼對面的曹玉林,當做什麼也不知道,問:“軍中已無事了?”

    羅小義口中啊一聲,回了神一樣,幹笑:“也不是,我是特地來送東西的。”

    說到此處,他才看向曹玉林,端著那點笑,道:“許久不見了。”

    曹玉林點頭:“是許久不見了。”

    他問:“你傷都好了吧?”

    她又點頭:“早好了。”

    羅小義哦一聲,似是沒話說了。

    曹玉林朝棲遲抱拳:“既已見過嫂嫂了,我便先走了。”

    棲遲點頭,叮囑一句:“在外小心。”

    曹玉林道了謝,起身離開涼亭,越過羅小義走了。

    羅小義還在亭下站著,也沒看曹玉林離開。

    棲遲朝後看一眼,新露和秋霜退去,她才說:“你既對她有意,又為何要躲著她?”

    羅小義自然聽出她是在說誰,眼睛都睜圓了,隨即又笑得有些尷尬:“不瞞嫂嫂,我與阿嬋的事已過去了,沒什麼好說的,我也不是非要躲她的。”

    “阿嬋?”棲遲以為自己聽錯了。

    羅小義這才反應過來:“是了,是我忘了告訴嫂嫂,曹玉林是被胡人養大的,她以往有個胡名叫玉林嬋,入軍中後嫌沒氣勢,改回了漢姓曹,才有了現今的名字。”

    棲遲不禁笑起來:“可真是個好聽的名字。”

    羅小義聽她這麼一說,愈發尷尬,笑笑說:“我先回軍中了。”

    說完匆匆走了。

    棲遲沒再多說,畢竟是他們自己的事,她不好多插手。

    新露很快返回來,手裏捧著一只盒子。

    “家主,真巧,方才羅將軍給了這個,說是如今世子習武恐有損傷,放我這兒備用著。這是軍中的膏藥,治別的不行,對跌打損傷是效果最好的,我想著世子暫時也用不著,不如先給家主用,料想對您腰後的傷見效很快。”

    棲遲意外,他特地跑一趟就為了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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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伏廷一手挎刀,立在演練場裏, 望著正在操練的新兵。

    當初這些流民剛入營時還諸多麻煩, 如今訓練下來, 已經像模像樣了。

    羅小義自營外而來, 一路走到他身旁:“三哥,藥已送回去了。”

    他點了個頭。

    羅小義這趟回去的夠久,是因為先前撞見了曹玉林,心裏復雜難言, 特地在外溜達了一圈才回軍中的。

    他忍不住嘀咕:“三哥對世子忒好了,眼下又沒受傷,也不是什麼急事, 大不了我晚點去時帶過去就是了,何苦多跑這一趟。”

    伏廷掃他一眼:“要你送就送。”

    羅小義堆出笑來:“是, 我只是想世子那金貴身子,要什麼藥沒有, 也不缺這個不是。”

    伏廷唇一抿。

    說的沒錯,李棲遲一身富貴,要什麼藥沒有。

    一個近衛匆匆走來,近前呈上奏報。

    伏廷接了, 翻開,裏面還夾了個細小的紙條, 寫著暗文,他迅速看完,合起來問:“曹玉林來過了?”

    羅小義楞住:“三哥怎麼知道?”

    “她的消息和斥候探的一起送到了。”他將奏報扔過去, 轉身說:“點夠人手,跟我走。”

    羅小義兩手接住奏報,匆忙打開看了一眼,臉色一變,快步跟上他。

    伏廷大步走在前面,原本腳步很急,忽然一停,招來一個近衛,吩咐一句:“傳個消息回府中。”

    ……

    棲遲不在府中,已到了鋪子裏。

    商隊已經出發,她來此是為了交代了幾句,囑咐一番後續事宜。

    櫃上的聽了吩咐退走了,她伸手撫了一下後腰。

    那藥竟然真挺有效的,原本就好了一些,現在塗了之後,都不覺得疼了。

    秋霜收了鋪中賬本,揣在懷裏,過來請她:“家主,可以回去了。”

    棲遲轉身出門,剛好有幾人進門,其中一個與她迎頭撞了一下,擦過她肩。

    秋霜連忙扶住她胳膊,斥道:“怎麼走路的?”

    棲遲扶住帷帽,看了眼那人。

    是個胡人,頭戴一頂絨帽,掃了眼秋霜,眼神竟有些兇惡,一言不發地進了鋪子。

    秋霜直脾氣,差點就要上去再與他理論一番,剛好新露趕了過來,才止住了。

    “家主,”新露在門口小聲說:“大都護命人回府傳了話,請您這兩日最好不要出門。”

    棲遲想起他一早入軍中後到現在也未回,料想是有事在忙,點頭說:“那便回去吧。”

    登車時,櫃上的匆匆出來,也不與她說話,只與一旁秋霜小聲說了幾句。

    秋霜過來,在她耳邊說:“櫃上的說,方才新來了幾個談買賣的,聽說家主手上有商隊,想談筆大的,他無法做主,問家主是否要親自過問。”

    棲遲看了眼頭頂日頭,不好多耽誤,說:“叫他自己談,我在旁聽個片刻便走。”

    秋霜稱是,返回鋪中。

    耳房裏,豎起屏風。

    棲遲在後面坐下,聽著櫃上的將人引入,一言一語地談論起來。

    聽口音,對方不似漢商,隔著屏風看了個大概,似乎就是剛才進門的那幾個胡人。

    只幾句,她便覺得對方不是真心要做生意,說得天花亂墜的,卻皆是空話虛言,買賣列了一堆,卻不說詳細。

    還未談成,先許了一堆不切實際的好處,又叫櫃上的派車送他們出城。

    她覺得不對,起身說:“回吧。”

    新露和秋霜一左一右,自後面開了門,隨她出去。

    到了外面,她登上車,才捏著門簾,對秋霜低低吩咐:“叫櫃上的不必談了,那幾個不像正經商戶。”

    秋霜聞言點頭,回去傳話。

    棲遲叫新露登車,不管對方是什麼人,先避開總是對的。

    新露還未上來,嘴裏一聲驚呼,竟被誰扯了下去。

    忽而人聲雜亂,馬車毫無預兆地駛出。

    棲遲在車廂內猛地晃一下,勉強坐正,就見門簾被人揭開。

    先前那個撞過她的胡人就蹲在車門邊,一只手摘去頭上絨帽,在臉上抹了抹,嘴邊泛黑的胡須被抹掉後,竟露出了一張女人的臉,正沖著她冷笑。

    另一只手勾著門簾。

    之所以是勾,是因為那只手裏拿著一柄鐵鉤。

    日頭斜移一寸。

    枯草亂石之間,一群人靜靜蟄伏。

    “三哥,既已收到消息,為何不在城中設防?”羅小義趴在地上,悄悄看向身旁。

    看到奏報時他就想問了。

    伏廷身半蹲,藏身石後,纏著袖上的束帶,低語:“這幾個你不是沒交過手,應當有數。”

    羅小義閉上了嘴。

    那幾個不是一般的探子,應當是突厥特地培養的精銳。

    眼看開春,北地民生恢復有望,突厥到底還是按捺不住了。

    伏廷故意沒在城中走漏風聲,而是在這裏伏擊,就是防著再讓他們有可逃之機。

    遠遠的,有馬車駛來。

    眾人瞬間凜神,無聲無息,四周只余風吹草動輕響。

    忽然,那車停了。

    駕車處坐著個帽檐低壓的人,跳下車來,人高馬大,一看就是胡人。

    門簾掀開,兩三個胡人接連躍下。

    最後一個出來的是個女人。

    羅小義握緊了手中的刀,認了出來,那個天殺的突厥女。

    他冷笑,輕輕說:可算叫老子等到你了。

    下一刻,那突厥女從車裏又扯了一個人下來。

    羅小義悚然一驚,轉頭:“三……”

    一只手死死按住了他。

    伏廷按著他,眼盯著那裏,牙關不自覺咬緊。

    棲遲被那個突厥女扯著胳膊,頭上帷帽被她一鉤子揭去,迎風立在那裏。

    她為何會在這裏?

    ……

    棲遲冷靜地站著,瞥一眼抓著她的女人。

    寬闊的前額,鼻似鷹鉤,兩頰高顴。

    在看見那柄鐵鉤時,她就知道這女人是誰。

    羅小義曾給她做過比劃,那個使一柄鐵鉤,傷了伏廷的突厥女。

    又想起伏廷曾在議事時說過,要謹防先前那幾個探子只是打頭的,不想被他說中了。

    那突厥女牢牢抓著她,防著她跑,鐵鉤就對著她腰,一面警覺四顧,與其余的人說著突厥語。

    只片刻功夫,就又有兩個人騎著快馬自城中方向而來,下了馬後聚攏過來。

    很快,又是一個。

    棲遲才明白,他們是在等人聚齊。

    直到她身上已被風吹冷,眼前已然聚集了六七人。

    突厥女用力扯一下棲遲,說了句什麼。

    所有人同時看向她。

    棲遲發現此女似是頭目一般,其余都是男人,卻都聽她一個人說話。

    突厥女說的是:這就是從上次那個端了我們人的鋪子裏捉來的。

    她眼見著棲遲進的耳房,倒是不信中原女子有能經商的,只當她是那間商戶的家眷。

    既然端了他們的人,豈能好過,今日去那間鋪子,就是沖著報復去的。

    棲遲聽不懂突厥語,只覺得她話是沖著自己說的。

    那突厥女說完,用鐵鉤勾出了她腰裏的錢袋,往一人手裏扔過去,伸出另一只手來摸她腰間其他東西,沒摸到,又用鐵鉤抵住她手腕,伸入她袖中去摸。

    棲遲袖中藏著隨身攜帶的魚形青玉,是她作為商號東家的信物,向來不輕易示人。

    她暗中經商不以真身示人,只靠此作為憑據,是極其重要的。

    突厥女搜了過去,以為是塊名貴的玉石,得意一笑,揣進自己懷裏。

    棲遲蹙眉,看他們已開始瓜分她財物,可能是準備走了。

    他們要走,她恐怕很難全身而退。

    果然,那突厥女再看過來,眼神裏已多了些狠意。

    甚至左右的男人都露出笑來。

    她拎拎神,朗聲問:“可有能傳話的,問她,要多少錢可將我放了。”

    她知道這突厥女是當她做商戶挾持來的,不管他們動不動心,能拖一刻是一刻。

    無人應答,只有人笑。

    忽有道聲音傳過來,說了句突厥語。

    棲遲心中一震,轉頭看出去。

    是伏廷的聲音。

    她聽出來了,卻不見他蹤影,也不知是從何處發出來的,似離了段距離。

    左右皆驚,頓時按腰,圍住四周防範。

    突厥女一把扣住棲遲,鐵鉤抵到她頸邊,一雙眼來回掃視,嘴裏吼了一句。

    伏廷的聲音緊跟其後回一句,冷得似刀。

    聲音來源卻像是換了個方向,聽不出所在。

    越是如此,越是叫人忌憚,仿佛他隨時都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一般。

    棲遲不知他們說了什麼,只覺得突厥女抓她更緊了,腳步在動,仿若想逃,鐵鉤抵得更近。

    她不得不被迫昂起頭。

    伏廷又是一句傳來,聲音沈靜,簡短有力,毫無波瀾。

    棲遲聽著那突厥女的呼吸,一下又一下。

    接著突厥女忽而松了鐵鉤,用力拉她上車。

    車又駛出時,她才明白,這突厥女是要帶著她繼續潛逃了。

    入夜時,棲遲被拽下車。

    頭頂有月,慘白的一片月光。

    她被按著坐在樹下,那突厥女始終親自守著她,大約以為她嬌弱,倒是沒給她捆手捆腳。

    那幾個男人影子一樣聚過來,聽突厥女低低說了一句,又全散去。

    只剩下她與突厥女二人,在這月色裏相對。

    她暗暗思索著,到現在沒再聽見過伏廷的聲音,竟要懷疑先前所聞是不是出現了幻覺。

    就算如此,新露和秋霜應當也及時去找人了,只要她能拖延住,便多出一分勝算。

    月影拖曳,漸漸轉淡。

    即使很冷,突厥女也沒生火,應當是怕引來追兵。

    她坐在棲遲對面,鐵鉤不偏不倚,鉤尖對著她腳踝。

    棲遲撐著精神,等著她睡去。

    但見她如此防範,恐怕一動也會引來她下手,只能耐心等著時機。

    不知多久,她兩腳都已僵住,悄悄看一眼頭頂,月色已經隱去了。

    也許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她暗暗想:府中也許已經亂作一團了,阿硯必然擔心壞了。

    忽的身前人影一動。

    突厥女拔地而起。

    她一驚,看著那身影。

    突厥女扯著她起來,左右走了幾步,口中低低說了句什麼,如同低罵。

    棲遲忽而想起來,之前出去的那幾個男人,到現在一個也沒回來。

    罵完了,突厥女又低吼一聲,如同發狂一般。

    棲遲頸上一涼,又被她手中鐵鉤抵住了,只聽見她又急又快地說了幾句,鐵鉤在頸邊比了又比。

    好幾次,棲遲懷疑她下一刻便要鉤下去,不知為何,她卻又忍住了。

    “你是他什麼人?”忽來一句,突厥女威脅著她問。

    棲遲才發現她是會說漢話的。

    她不露聲色,有一會兒才回:“哪個他?”

    “姓伏的!”

    “我不認識什麼姓伏的,”她低低說:“我只不過一介商戶罷了。”

    突厥女咬牙切齒:“最好是真的,若非見你還有點用……”她冷笑一聲,沒說下去。

    棲遲說:“我自然有用,北地正興民生,扶持商戶,我家纏萬貫,頗受重視。你若殺了我,只會叫如我等這般富戶愈發貼近安北都護府,以後皆對都護府大力出資支持,對你們又有什麼好處。”

    昏暗裏,突厥女似被她說住了,罵了句突厥語。

    棲遲不再多說,說多了也怕刺激了她。

    突厥女喘了兩口氣,又朝左右看了一眼,終於接受了等不到同伴回來的事實了,不再久留,揪住她便往前走。

    棲遲抵不過她力氣,被拽著,跌跌撞撞,再下去,已不知身在何處。

    等察覺到一絲青白時,才發現天已泛出魚肚白。

    突厥女扯著她進了一片茂密的枯樹林。

    雜草叢生,碎石遍地,一棵一棵的樹光禿禿的還未長出新葉,在這天色裏猶如嶙峋斑駁的精怪。

    突厥女停住了,嘴裏冒出一句,似是又罵了一句。

    棲遲猜她是迷路了。

    她自己也迷路了。

    沒來由地想起上次遇險。

    她問伏廷,迷路了該如何?

    他說跟著他。

    她心說,他在哪,該怎麼跟。

    忽而一聲,自外傳來。

    突厥女頓時又將她挾緊了。

    是伏廷的聲音。

    棲遲眼睛動了動,依然分不清他所在。

    心卻漸漸扯緊了。

    ……

    伏廷倚在樹後,左右都已包抄而至。

    他沈著雙眼,盯著林中若隱若現的身影,將刀輕輕收入腰後鞘中。

    上面還沾著血,是其他幾個探子的血。

    等到今日才等到這幾條魚再入網,但原定的安排卻被打亂了。

    因為棲遲被挾持,他不得不耐著性子慢慢來。

    羅小義在另一邊樹後,悄悄看他一眼,只看到他沈凝的側臉。

    心想他三哥實在沈得住氣,簡直是布了陣似的在與這群突厥狗周旋。

    天上又亮了一分時,棲遲已經感覺到突厥女拿鉤子的手松了一分。

    剛猜她是疲憊到松懈了,她又陡然拿緊了。

    她口中低低說了句突厥語,竟還冷笑了一聲。

    意識到無法再耗下去了,她拖著棲遲不管不顧地往一個方向走。

    棲遲一夜水米未進,口幹舌燥,已有些沒力氣了。

    突厥女也沒好到哪裏去,走了沒幾步就開始喘氣。

    她不明白,為何每次入瀚海府都會被追捕,那姓伏的究竟有什麼本事,次次都能防得如此嚴密。

    遲早,遲早要將他置於死地。

    時有時無的腳步聲跟著。

    突厥女喘息漸亂,挾著棲遲一路回避,越走越深。

    忽覺四下無聲,已經走到一片空曠地裏。

    意識到時已經晚了,破空一聲呼嘯。

    霍然飛來一箭。

    棲遲只覺耳側似掠過了一道風,甚至擦過了她的鬢發。

    緊接著,又是一箭,中了頸邊持鐵鉤的手臂。

    身上一輕,突厥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連聲音都沒發出。

    她幾乎立即就朝前跑了出去。

    沒幾步,有人大步而至,一把抓住了她。

    棲遲一眼看到他的臉,下意識就抓住了他衣袖。

    伏廷一手持弓,一手拉住她,掃一眼地上的突厥女,說:“走。”

    她緊緊跟著他,直到出了林外,才停下。

    “不是叫你不要出府?”他沈聲問。

    棲遲一時無話可說,總不能說是出來做買賣的,只好抿了抿唇,輕輕說:“我錯了。”

    伏廷看她鬢發已亂,衣裙臟汙,一張臉發著白,也說不出什麼責怪的話來,抓著她的手太緊,至此才松了些。

    棲遲手撫一下鬢發,看他一眼:“方才你的箭差半寸,我就死了。”

    “有我在你死不了。”他拉著她,往前又走了一段,看見了他的馬。

    他扔下弓,從馬腹下摸出一只水囊遞給她。

    棲遲接過來,擰開喝了兩口,才算好受了一些。

    伏廷將水囊拿過去,拖著她站到馬鞍前,兩眼盯著她:“你知不知道那些是什麼人?”

    她咽下口中水,點了下頭:“知道,那個傷了你的突厥女。”

    他問:“你不害怕?”

    “我說過,我會習以為常。”

    伏廷記了起來,曾在冰湖邊,她說過。

    棲遲嗅到他身上隱約的血腥味,又看到他馬上兵器齊備,似是早就準備好的:“你早就等著了?”

    他沒作聲,就是默認了。

    她心說還以為是特地來救她的,原來是剛好遇上罷了。

    “若我再出事,你會不會特地來救我?”

    伏廷不禁皺了下眉:“你很想出事?”

    棲遲心說不想。

    她看了看他臉,又問:“你怎會突厥語?”

    “為了防敵。”他站直一些,看她兩眼,忽而察覺到她是想借著說話盡快回緩。

    “那你昨日最後,與那突厥女說了什麼?”棲遲又問一句。

    她記得這句話後,突厥女就改了主意,帶上她潛逃了。

    伏廷漆黑的眼一動:“一句威脅罷了。”

    他轉頭,去看林中的人有沒有出來。

    回想著當時他說的話,的確只是一句威脅罷了。

    他說的是:你敢動她一下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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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5:55 |只看該作者
第35章

    棲遲說了一通話,漸漸回復了。

    伏廷站在她旁邊, 眼睛一直看著林中方向, 她看過去時, 就見林中的人陸續出來了。

    羅小義走在最前面, 嘴裏罵了一句:“他娘的,叫這突厥女死的太容易了!”

    幾個近衛擡著那突厥女跟在他後面。

    棲遲轉過臉去,沒多看。

    羅小義很快走到跟前:“嫂嫂受驚了,沒事吧?”

    她捂了一下脖子, 那裏先前被那突厥女用鉤子抵著,有些疼,口中卻說:“沒事。”

    羅小義又看向伏廷:“三哥, 還是老規矩處置?”

    伏廷頷首:“搜過之後處理了。”

    棲遲知道他們說的是那突厥女的屍首,聽到一個搜字, 忽而想起什麼,倏然將臉轉回來。

    羅小義抱拳領命, 正要去處置那屍首。

    她走出一步:“等等。”

    伏廷看住她:“怎麼?”

    她說:“她身上有我的東西,我要拿回來。”

    她的那塊魚形青玉,還在那突厥女的身上。

    伏廷記了起來,先前藏身暗處時, 的確看見那突厥女奪了她的財物。

    他將袖口一扯,轉頭走向那具屍身。

    棲遲跟上幾步, 拉住他衣袖:“我自己來。”

    他回頭:“我替你摸出來就是了。”

    如她這般的貴女豈會願意去碰什麼屍首,他來動手就完了,又不是什麼大事。

    棲遲想了想, 輕聲說:“那是我的貼身私物,我不願被人瞧見的。”

    羅小義在旁看見她拉著他三哥,不禁笑起來,心想這麼急切,一定是女子不能被瞧見的東西了,當下揮著雙臂招呼眾位近衛轉身:“都聽夫人的,別瞎看!”

    伏廷卻覺得她有些古怪,看了眼她拉著自己的手:“什麼樣的私物?”

    就算別的人不能看,難道連他身為夫君竟也不能見一眼。

    棲遲只能順著往下圓:“是我哥哥留給我的,他說只給我做個念想,不想被別人瞧見。”

    說完先在心裏向哥哥賠了個不是,要搬出他的名號來。

    聽到光王,伏廷便不奇怪了,想起她當初那漣漣淚眼,又想起李硯縮在樹下哀戚的模樣,知道她有多在意這個哥哥。

    他收回手:“隨你。”

    棲遲看他收手站去一旁,走近幾步,在屍體旁斂衣蹲下。

    那突厥女致命的一箭在額心,也不知伏廷哪來的力道,一箭竟然沒入了半截,人死了連眼都沒閉上。

    她只掃了一眼,看見那傷處血肉模糊,屍首雙眼圓凸,便將眼移開,忍著不適,伸出只手往屍首懷裏摸去。

    伏廷看她這模樣,便知她是在強撐,忽見那屍首抽動一下,她手立即縮了回去。

    他有點想笑,忍住後說:“死透了。”

    正常的,是她沒見過罷了。

    棲遲方才真以為這突厥女還沒死,聽他這麼說了才又伸出手去。

    她不怎麼看那屍首,一時沒摸對地方,好一會兒也沒摸到。

    伏廷看著她那緩慢的動作,走過去,蹲下,抓了她那只胳膊往裏一送。

    棲遲停住,就見他眼朝屍體一掃說:“摸,我碰不到。”

    她的手在屍體懷裏,他手握在她胳膊上,的確碰不到東西。

    棲遲放了心,由他的手帶著,在屍體發冷的懷間摸了一圈,直到抵近腰間,才終於摸到了。

    她緊緊握在手心裏,拿出來時手藏在袖裏:“好了。”

    伏廷真就一眼沒看,松開她站起來,喚了聲:“小義。”

    羅小義聞聲而動,招了兩個人過來,接著來搜突厥女的身。

    棲遲走開兩步,背過身,將那塊魚形青玉收回袖中藏妥當了,再轉頭時,他們已經將那突厥女從頭到腳搜過一遍。

    羅小義拿著幾樣東西送到伏廷手中。

    一卷羊皮卷,裏面都是他們探來的消息。

    伏廷展開看了一遍,裏面用突厥文記了瀚海府裏的民生恢復情形,各城門防守狀況,還有幾張地圖,是他軍營附近的。

    軍中深入不了,倒是沒叫他們探出什麼。

    羅小義手裏還捏著個圓珠墜子,給他看:“三哥,瞧見沒,這突厥女身上有這個,倒是叫我發現了她的身份,是突厥右將軍府上的,八成還是個寵妾之類的。”

    他們與突厥交手多年,許多情形也摸清楚了,憑個東西便能大致推斷出對方身份。

    他沒好氣道:“說不定以後是要報復回來的了。”

    伏廷將羊皮卷拋過去:“他們想來還需要什麼借口。”

    羅小義兩手兜住,笑一聲:“也是。”

    向來都是那群突厥狗先挑事,哪裏需要什麼理由。

    幾個近衛去處置那突厥女的屍首。

    伏廷看一眼棲遲。

    她自拿到東西後,就十分安分。

    他手招一下,喚來一個近衛,吩咐兩句。

    沒多久,那近衛便將棲遲的馬車趕了過來。

    他們一早正是循著車轍的蹤跡於附近藏匿的。

    馬車門簾已被扯壞,好在還不妨礙行駛。

    棲遲先進車裏去等他們,將門簾仔細掖了掖,才終於有機會將袖中的玉佩拿出來看了看。

    還好沒丟,她又仔細收回袖中。

    這一天一夜下來,早已遠離了瀚海府。

    等他們趕到城外時,天也要黑了,城門早就落下。

    羅小義打著馬在附近看過一圈,回來問:“三哥,附近有間客舍,是要繼續前行入城,還是就近休整?”

    繼續入城要再拖上個把時辰才能歇下,他們倒是無所謂,這話是替他嫂嫂問的。

    伏廷看一眼馬車,到現在她還未眠未休,卻也沒出聲說過半個字。

    “就近休整。”

    棲遲在車中一直強撐著精神,忽感車馬停下,揭簾下去,眼前院落圍擁,門內燈火昏黃,是間客舍。

    她看了兩眼,覺得實在湊巧,是她名下的客舍不說,還是當初剛到瀚海府時,她落腳過的那間。

    羅小義在那頭拴馬,似乎也記起來了,轉頭過來笑:“對了,這裏是我當初迎嫂嫂去府上的地方。”

    棲遲還當他忘了,看一眼站在她前方的男人:“是,當初還有人在此地對我執劍相向過。”

    伏廷手上解著刀,朝她看過來。

    記起了當初他以劍尖挑起她帷帽的那幕。

    他提了提唇角,什麼也沒說,往前一步,站在門口看著她。

    棲遲眼下裙擺都被勾破了幾處,也未戴帷帽,料想鬢發也亂了,如此儀態,不想被生人瞧見,只能小步上前,跟在了他身側。

    伏廷擋在她身側進去,左右近衛環繞,也無人敢近前。

    客舍裏迎上貴客,不敢怠慢,遣了一個粗使老婦來伺候棲遲。

    棲遲被送入房中,先清洗了手和臉,才吃了些東西。

    東西本就算不上可口,她餓過了頭,也食之無味。

    老婦走了,她對著鏡子細細理好了鬢發,又照了照頸上,那裏被突厥女的鐵鉤抵出了幾個血點來,還好沒弄到鮮血淋漓,心想已是萬幸。

    男人們都在外面守著。

    她在床沿坐下,聽了片刻他們的說話聲,不知不覺疲乏上湧,靠到了枕上。

    伏廷推門進來時,就見她歪著身子在床上一動不動,顯然是睡著了。

    他靠在門上,忽然想要是這趟沒遇上怎麼辦,或許就真出事了。

    隨即又抹了下嘴,自己笑自己,胡想什麼。

    ……

    棲遲忽而醒了,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坐起身的一瞬還以為是在都護府的房中,借著昏暗的燈光見到室內簡單的擺設,才記起先前種種。

    外面已無動靜,至少也是半夜了。

    沒看見伏廷,她順著光亮看去,角落裏擋著屏風,燈火亮在那後面,在屏上映出人影。

    她起身走過去,轉過屏風,就見男人近乎赤.裸地坐在那裏,拿著汗巾擦著身上。

    一大片脊背露在她眼裏,肩背緊實,蜿蜒著幾道傷疤,腰上如有線刻,低低地圍著一圈布巾,卻似什麼也沒遮住。

    燈火裏氤氳著迷蒙的光,他手一停,轉過頭。

    棲遲匆忙轉身,快走兩步,站到桌邊,才發現心已跳快了。

    後面響了兩聲,又沒了動靜。

    她這才轉過身去。

    一轉頭,正對上男人的胸口。

    伏廷已經到了她身後。

    他將油燈放在桌上,聲沈沈地問:“躲什麼?”

    棲遲一怔,心想也是,躲什麼,她是他夫人,又不是沒見過。

    可方才也不知是怎麼了,竟然像是受了莫大的觸動一般,下意識的竟就避開了。

    “沒什麼,不想妨礙你。”她低低說著,眼神掃過他胸口。

    他胸膛上青紫了一塊,可能是之前動手時落下的,她才知道他方才也許是在處理這點小傷。

    往下,是他勁瘦的腰腹,橫著溝壑般的線條。

    她轉開眼,想走開,眼前胸膛忽而貼近了一分。

    伏廷低頭看著她:“睡夠了?”

    棲遲擡眼看他,似晃了個神:“嗯?”

    他兩眼沈黑,沒有只言片語,一彎腰,將她抱了起來。

    ……

    棲遲躺在床上,細細理過的鬢發又亂了。

    她忍著不吭聲,所有思緒都被在她身上馳騁的男人引領了。

    伏廷一手摸到她後腰,看著她神情,沒見到痛色。

    她察覺到,還以為他是又想用手去按,一手推他一下。

    他發出一聲笑,說:“還很有力氣。”

    棲遲頓時咬了唇,是他又狠起來了。

    伏廷用手捏開她的唇,不讓她咬。

    她一聲輕吟沒忍住,羞赧難言,緊合住牙關才忍耐住,眼盯著他的下巴,忽然想起,他一直沒親她。

    他似乎很久都沒親她了。

    她勉強伸出手臂,勾住他的脖子。

    伏廷看著她直勾勾的眼,她不用直說,眼睛便會說話。

    他雙唇死死抿著,恨不得將她這眼神撞散,手在她頸上一撫,托起她下巴,頭低下去。

    棲遲頸上一熱,他嘴碰在她被鐵鉤抵過的地方,似吻似啃,有點微微的疼,又有些麻,她不禁昂起了脖子。

    卻又細細地蹙了眉,心說還是沒親她。

    伏廷如常睜眼。

    天還沒亮,他坐起身,朝身旁看一眼。

    棲遲還在睡,安安靜靜地窩在裏側,嬌軟如綿。

    他心裏自嘲,覺得高估了自己的克制力。

    分明沒想這麼快就再碰她,昨晚竟然沒忍住。

    起身穿戴整齊時,外面羅小義已在喚眾人起身了。

    他端了桌上的涼水灌了一口,扣上佩刀出去。

    “三哥,可要馬上回城?”羅小義邊走來邊問。

    “嗯。”

    眾人立即著手準備。

    他正要回頭進房,門打開,棲遲已經收拾妥當,走了出來。

    她站在他身前,看了他一會兒,口中低低說了句:“莽夫。”

    聽到這兩個字,他眼看過來,竟笑了一聲:“不錯,你嫁的便是個莽夫。”

    棲遲臉上升起紅暈,是又想起了半夜的事。

    雖仍是莽夫,比起上次,卻似已是手下留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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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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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朝日初升時,一列輕騎, 環護著馬車, 入了瀚海府。

    羅小義打頭, 剛至城中, 早有安排好的兵等候著,見到隊伍,便上前貼著他馬稟報了一番城中情形。

    羅小義扯馬回頭到伏廷身邊:“三哥,有些狀況。”

    伏廷聽完, 提韁一振:“去看看。”

    棲遲聽到這句,揭了窗格簾,就見他們轉了方向。

    看了片刻, 發現似乎是往她鋪子所在的方向。

    約莫過了三刻,車馬到了地方停下。

    棲遲揭簾一看, 真的就是她當時出事的那間鋪子。

    門庭處還好,一邊耳房已被燒沒了, 露了黑糊糊的墻和半塌的磚瓦在那裏,火早滅了,只余了一陣殘煙還未散盡。

    一個近衛進去一趟,櫃上的聞訊出來, 向眾人見禮。

    伏廷下了馬,問:“怎麼回事?”

    櫃上的垂著頭道:“稟大都護, 前兩日有幾個胡人冒充商人來談買賣,卻點火燒了鋪子,還傷了人。”

    棲遲簾布揭了一半, 沒想到當日遇險還出了這種事。

    櫃上的對她被劫的事自然一字未提。

    伏廷看了看鋪門,走回到她車邊來,一只手扶在她窗格上,低聲問:“當日你是在何處被劫持的?”

    她想了想:“附近。”

    他轉身過去,對櫃上的說:“你們被盯上了。”

    棲遲也猜到了,難怪城中無事,那突厥女直奔她而來。

    但她總不能不幫北地,這一劫看來是避不過了。

    羅小義已進那間耳房查看過一圈,出來說:“還好,救火及時,只燒了這一間。”

    伏廷朝他看了一眼。

    羅小義明白意思,對櫃上的傳話道:“你們商號對北地有功,都護府不會讓你們白白損失,以後有任何事可來報官,這次損失了多少,也一並報上吧。”

    棲遲擡起只手,攏著唇,輕輕咳了一聲。

    伏廷看她:“怎麼了?”

    她撫一下喉嚨,說:“被煙嗆著了。”

    櫃上的卻已得到提醒,回話道:“並無多大損失,鋪中夥計只受了些小傷,也已無礙了,只求日後能安穩經商,便不上報了。”

    伏廷對羅小義說:“記著。”

    羅小義點頭:“記下了。”

    如此好說話的商號,真是別無他家了,自然是要記著,以後多加照拂的。

    棲遲又看了看鋪子,確定沒出大事才算放心。

    忽聽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

    幾匹快馬沖到了跟前,急急勒住。

    她還以為是自己的馬車擋住了他們的去路,轉頭看過去,卻見那幾人全都下了馬,朝這裏走來。

    “大都護,不想在此遇見了。”說話的是個老者,絡腮白須,高鼻深目,身上穿著帶花紋的胡服,腰帶上有玉鈕裝飾,向伏廷見了禮。

    他身邊跟著個同樣大眼高鼻的姑娘,看起來才十幾歲的模樣。

    剛從與他們有相似容貌的人手裏逃過一劫,棲遲不免多看了他們兩眼。

    都是胡人。

    她記得只有有身份的胡人,才能在腰帶上系玉鈕。

    伏廷眼神掃過幾人:“剛到?”

    “正是。”老者回了話,又轉頭與羅小義打招呼。

    羅小義熟門熟路地與他們閑話了兩句,笑道:“我與三哥近來太忙了,竟忘了三月已到了,今年來瀚海府議事的是你們仆固部?”

    老者跟著笑兩聲:“是,今年輪到我們。”

    羅小義又看向他身後的姑娘,打趣:“喲,小辛雲已長這麼大了。”

    姑娘靦腆地笑笑,眼睛看著伏廷,又轉頭,看向了馬車。

    棲遲被她盯著,不知她在看什麼,勾唇沖她一笑。

    那姑娘似楞了一下,接著也笑了笑,臉轉開了。

    伏廷翻身上了馬:“回頭再敘,我先送人回府。”

    老者稱是。

    隨即是姑娘家的一道聲音:“送大都護。”

    伏廷沒回話,打馬啟程。

    ……

    李硯匆匆走至後院,就見他姑父剛從後院裏離去,顧不上問候,便朝主屋跑去。

    一進門,見他姑姑坐在椅上,松了口氣:“姑姑,可有受傷?”

    棲遲剛回來不久,重新梳洗過後,換了身衣裳,正坐在椅上,飲著手中的熱茶湯。

    新露在旁道:“世子都急壞了,奴婢們報官後,還領著奴婢們在城中找了好幾圈,直到官員說大都護早有安排,應當無事,叫我們放心,才總算回了府。”

    棲遲看到李硯眼下泛青,料想這兩日也沒睡好,安撫道:“放心吧,沒事,北地不比中原安穩,你我要習慣才是。”

    李硯自然是明白的,可姑姑是他唯一的親人,豈能不擔心。

    “還好有姑父在。”他想來仍有後怕。

    棲遲想起這一路驚險,的確多虧了有伏廷,隨即便想起了剛回城時的情形。

    她將茶盞放下,看向新露:“你當日可有受傷?”

    新露當時被扯下車,摔傷了一處,養了兩日已好多了,搖頭道:“沒有護好家主已是該死,哪裏值得家主惦念。”

    “莫要胡說。”棲遲輕斥一句:“他們是有備而來,本也避無可避。”

    新露知道她向來不輕看手下,心中愈發有愧,轉頭與旁邊的秋霜對視一眼,彼此都心有余悸,倘若家主出什麼事,那真是天要塌下來了。

    棲遲將秋霜喚到跟前,細細囑咐了幾句。

    她來時從光州也帶了些人手過來,吩咐秋霜安排下去,將那些人都用起來,順便再叫名下鋪子都招攬一些護院。

    自成婚之後,她忙於操持光王府,便再沒親自外出經商過,只在幕後擺布。

    如今又親自料理北地生意,竟然開頭就遇上了突厥這棘手的麻煩。

    伏廷一夜未歸。

    棲遲早上醒來時才發現。

    昨日他送她回府後離去,便一直沒回來。

    大約是為了叫她好休息,到現在了也沒見新露秋霜進來喚她起身。

    她翻個身,趴在枕上,手指繞著發絲,理著頭緒,想著先前對買賣上的事,是否還有哪裏沒有安排到。

    忽然瞥見一雙男人的雙腿,眼看過去,發現伏廷已回來了,剛走到床前。

    “去見昨日那個老者了?”她問。

    “嗯。”他眼在她身上掃了過去,轉身自架上取了自己的軍服來換。

    “就他一個?”

    伏廷看她一眼:“那是仆固部的首領。”

    她有些想笑,男人與女人有時說話的點根本不在一處,她問是不是只見了一人,他卻在說那老者很重要。

    仆固部她有所耳聞,據說是北地鐵勒九姓之一,擅長騎射,曾歸屬於突厥的一支,後來歸降天家,成了安北都護府轄下的一部。

    難怪昨日見那老者有些身份,原來是一位首領。

    伏廷動手換著身上的軍服,系上腰帶時說:“隨我出去。”

    棲遲知道肯定是要見一見他們了,赤腳下床,走到妝奩前跪坐下來,手指拉出一層抽屜,回頭看他:“幫我選一支?”

    伏廷看著她素薄中衣裹著的身體,雙臂柔伸,半露後頸,對著他,帶著剛醒來的一身慵懶。

    他沒看那抽屜,只看著她:“隨意。”

    她聞聲轉頭,沒看見他眼神,他已先一步出門去了。

    新露和秋霜早等在門口,一見大都護出門,連忙進來伺候家主梳洗理妝。

    伏廷也沒走遠,就在廊下等著,手裏拿著酒袋。

    喝了兩口提了個神,見到棲遲過來,便擰上了,眼看到她發上,她綰好的頭發烏黑地盤著,最後什麼也沒簪。

    他心想難道是因為自己沒替她選。

    棲遲走到他跟前,忽然聽見一陣笑聲,循聲看去,後面園中,羅小義和昨日見過的老者、姑娘在一處,手裏都拿著弓。

    “他們在做什麼?”她問。

    “射雪。”伏廷指了下樹頂:“要把枝頭殘雪射下來,仆固部的玩法。”

    她看他一眼:“還是頭一次見你開府迎客。”

    伏廷說:“仆固部不同,自突厥中歸順,對都護府多有功勛,在八府十四州的胡民中地位很高。”

    言下之意是他很重視。

    說話間,那姑娘已拿著弓走了過來,一手按懷,向伏廷見了胡禮:“大都護可要來一場?”

    “不了。”伏廷直接拒絕了。

    姑娘似沒話說了,拎著弓站著,正好羅小義領著那老者來了。

    伏廷讓開一步:“這是夫人。”

    老者立即見禮:“仆固京見過夫人。”說完又拉過旁邊的姑娘,“這是我孫女仆固辛雲。”

    姑娘跟著見了個禮,擡眼看了看棲遲。

    羅小義怕棲遲不知道,笑著道:“嫂嫂,每年三月都有各胡部推舉首領來瀚海府議事,今年來的是仆固部,這位正是首領。”

    棲遲點頭,難怪昨日聽他說三月到了。

    正說著,李硯過來了,羅小義一眼看見,笑著朝他招手:“世子來的正好,正要教你習武,來一起耍上一回。”

    李硯不明所以地被他拉進了園中。

    幾人又新開局,羅小義先教李硯玩這個的訣竅。

    為了防止傷人,玩這個用的是木箭,因而不太好射。

    仆固京卻不玩了,請了伏廷去一旁說話。

    棲遲緩步進了園中,站在樹下看著。

    三月在中原已經是盛春,四月便芳菲盡了,在北地卻只能看到個春日的影子 。

    園中開闊,種著北地的樹,都是堅實糙厚的,不過剛綠了一寸,枝頭還有未化盡的一點殘雪,成了他們眼下最後一點樂趣。

    伏廷和仆固京說著話走遠了,仆固辛雲找了個地方坐了,看似在休息,臉卻朝著他們的方向,遠遠看著,手裏的弓再沒拉開過。

    女人似有天生的直覺,第一眼見到這姑娘時,棲遲便覺得她對伏廷不一般。

    與箜篌女杜心奴不同,這感覺,不是攀附。

    她默默看了片刻,移開眼去看李硯。

    李硯終於拉開弓射出一次,木箭打在她身旁的樹梢上,梢頭殘雪一振,落到了她身上。

    她臉上遇涼,思緒一頓,笑著擡手拂去。

    李硯見她笑了,也跟著高興起來,對羅小義道:“小義叔再教我射一箭。”

    羅小義奇道:“怎麼忽然來勁了?”

    李硯說:“姑姑此番受驚而歸,可算展了眉,我想叫她高興。”

    羅小義嘖一聲,想不到這小子竟比個閨女還貼心:“成,你去把木箭撿回來,我去給你找把好弓。”

    說完匆匆走上回廊,卻見他三哥已談話回來了,正在柱旁站著,眼看著園中。

    羅小義順著看一眼,看到了他嫂嫂的笑臉,湊近打趣:“三哥看什麼呢,叫你玩兒又不玩兒?”

    伏廷忽然伸手:“弓給我。”

    棲遲幫李硯將那支木箭撿了,忽而頭頂落下一陣雪屑。

    她一邊用手撫一邊躲開,擡頭去看那樹,枝頭猶自震顫不止,接著又是一顫,雪屑落在她臉上,又癢又涼。

    她笑起來,還以為又是李硯,卻見他已到了身旁,也在拍著身上雪花。

    “姑姑,好多日不下雪了,就又像下雪了一樣。”他跟著笑。

    棲遲沒來得及說話,左右頭頂枝頭皆顫,雪花紛揚而落,她走開幾步,以手遮了眼回望,簌簌揚揚的一陣雪落如雨。

    她覺得不可思議,臉上笑還沒退去,看到地上擊枝而落的幾支木箭,手拉著領口轉過頭,除了仆固辛雲朝這裏張望著,便是廊上站著的羅小義。

    還以為是他故意弄的,她才收斂了笑。

    羅小義看著那頭嫂嫂的笑,也跟著笑了一陣,轉過頭,就見他三哥自樹後走了回來,將弓拋給了他。

    “三哥已多少年不耍這些小把戲了,今日難得好興致。”

    伏廷回望一眼,笑了下,什麼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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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李硯去廊上問羅小義要弓了。

    棲遲走離樹下,想起像這樣對著雪玩鬧, 似乎都是小時候幹的事了。

    光州很少下雪, 即便下了也很小, 記憶裏她跟著哥哥一起玩過幾次雪。每一次都是哥哥動手, 她在旁站著,只因哥哥不讓,怕她凍傷手。

    她攤開手心,裏面還殘留著幾點雪屑, 以手指拂去,暗暗想:多少年了,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還有哥哥寵著的小姑娘了。

    不知不覺站定, 才發現園中只剩下了她和坐在一邊的仆固辛雲。

    兩人離了只有幾步遠,仆固辛雲拿著弓起了身, 不能再在她面前坐著,否則便是失禮了。

    棲遲沖她笑一下。

    她站在那裏, 如初見時一樣,也回了一笑。

    好一會兒,她看了眼方才那陣落雪的樹,開口說:“看夫人方才見落雪高興, 我也願為夫人射上幾回,不知夫人高興後, 可願與我說上幾句話。”

    棲遲聞言好笑:“何出此言?”

    仆固辛雲拉扯著手裏的弓弦:“聽祖父說夫人是皇族出身,尊貴的縣主,不敢冒犯。”

    她這才知道這姑娘為何方才一直坐著, 卻不接近,淡笑說:“即便出身皇族,我也是常人,不需如此拘禮,你想說什麼便說吧。”

    仆固辛雲一雙眼掀起看她,又斂下,好幾次,才開口:“夫人為何到如今才來?”

    棲遲沒想到她會問這個,看著她泛圓的雙頰,還沒長開的模樣,如同看一個孩子:“有些緣由,倒是你,為何會問這個?”

    “只因……”她似是思索了一下,才說:“我想不出有誰嫁了大都護,還會舍得遠離他。”

    棲遲心中動了動:“你是這麼想的?”

    仆固辛雲楞住,才趕緊回:“大都護是北地的英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我才會如此推斷的。”

    語氣急切,如同解釋。

    “是麼?”棲遲輕笑著挑起眉:“我竟不知,他還是北地女子心中的情郎。”

    仆固辛雲以為她不信,竟還解釋了一番:“北地不似中原,中原女子喜愛的是文人墨客,北地女子只愛那等英武善戰的勇士,便是如大都護這般的。”

    棲遲點頭,眼看向她:“那你呢?”

    仆固辛雲一楞:“我什麼?”

    隨即才反應過來,低低說:“大都護無人可配得上,我想都不敢想。”

    棲遲忽然就想起了曹玉林當初說過的話,也是說想不出誰能配得上伏廷。

    她當時沒在意,如今再聽到一個人說起,才算真正聽進了耳裏。

    她一張臉上似笑非笑:“我敢想,而且,這無人能配的北地情郎,如今已是我夫君了。”

    仆固辛雲被她一句話說住,手上越發不自覺地拉扯著弓弦,繃著臉不說話。

    到底年紀小,她已回味過來自己話說得不周全。

    說無人能配得上大都護,豈不是把眼前這個夫人也說進去了?

    但這夫人一句話便讓她啞口無言了。

    “你還有別的要與我說麼?”棲遲看著她。

    她搖搖頭,因為已瞧見有人過來,退開一步,裝作先前什麼都沒說過的模樣。

    李硯已走回來了,手裏拿著張新弓:“姑姑可還要玩下去?”

    棲遲搖頭:“不了,我先回去了。”

    李硯還有些可惜:“剛問小義叔那兒找清訣竅呢。”

    棲遲笑笑:“你們玩就好。”

    她走上回廊,停在柱旁時,手指撩起耳邊鬢發,想著自己方才所言,竟覺有些好笑。

    是沒想到自己會和一個孩子說這些話。

    那不過就是個小姑娘罷了,卻不是個隨意用錢就能打發了的杜心奴。

    她看得出來,那小姑娘的謙卑只有對著伏廷,對她卻沒有。

    或許,她只是一個有身份的,搶了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臨晚,府中設宴招待來客。

    新露進了房中,棲遲正坐著,在對一本新賬。

    她知道家主是趁大都護不在才有機會看一看賬本,等了片刻才問:“家主可要赴宴?大都護正要於前廳宴請仆固部首領。”

    棲遲合上賬本,點頭:“去。”

    大都護府還有夫人在主事,豈能不去。

    新露正要為她更衣,她想起了園中那稚嫩的小姑娘,笑了笑,又說:“妝也再描一遍吧。”

    ……

    伏廷走入廳中,仆從們已經將宴席備好。

    各人分坐,仆固京跟在他後面進來,在下方左首坐了。

    菜一道道送至各人案前,仆固京看見那些菜品精致,驚訝地撫了把胡須,口中感慨:“上一次來已是幾年前,記得府上還很簡樸,大都護為北地苦了多年,如今府上卻是好轉多了。”

    仆固辛雲在祖父身旁落座,小聲說:“謝大都護慷慨。”

    她以為是大都護看重他們,因而才如此破費。

    伏廷走去上首坐了,拿著塊布巾擦著手,說:“要謝便謝夫人,府上皆是她料理的。”

    羅小義在對面作陪,笑道:“那是,嫂嫂可是三哥身後的大功臣。”

    仆固辛雲悄悄看一眼伏廷,他臉上神情如常,似是默認了這話。

    仆固京愈發感慨了:“想不到大都護夫人如此會當家,困境未過,竟然能將這府上操持成這般。”

    伏廷聞言嘴一動,險些要笑,他怕是誤會了,這可不是李棲遲省出來的。

    仆固京忽而想到什麼,轉頭看了眼自己的孫女,眼都笑彎了,額上擠出好幾道皺紋來:“還好當初不是這傻丫頭入了府,否則可真沒這本事。”

    羅小義跟著笑起來,甚至一手拍了下桌:“是了,我記起來了,當初你還說要將小辛雲許給三哥呢,那時候她才多大呀,這麼高?”他伸手在旁邊比劃了一下。

    仆固辛雲垂著頭,臉上泛著紅,一聲不吭。

    羅小義看她這模樣,故意逗她:“小辛雲還害羞了,你那時候只是個孩子,大家都沒當真的,三哥還能真娶個娃娃不成?”

    她皺著眉擡起頭,囁嚅一句:“誰小孩子了。”

    羅小義忙擺手:“好好好,你長大了。”

    話雖如此,卻是笑得更厲害了,一面看了看他三哥。

    伏廷兩手松解著袖口,聽著他們笑,仿佛在聽別人的事。

    羅小義也不意外,那畢竟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料想他三哥都已忘了。

    當初他們殺突厥時,在仆固部中停留過一陣子,仆固京見伏廷作戰驍勇,便想將寶貝孫女許給他。

    不過仆固辛雲當時還小,大家只當個玩笑聽聽,伏廷心裏也只有戰事,根本沒放在心上。

    之後戰事平定,沒過兩年,聖人便指了婚。

    這事自然就無人再提了,若非仆固京今日說起,誰也記不起來了。

    仆固京笑說幾句,見孫女都有些氣惱模樣了,慈愛地撫了撫她頭,才想起來問:“對了,說到此時,怎還未見到夫人?”

    話音未畢,門口立了兩名侍女,畢恭畢敬,謹守儀態,是他們胡部中少見的中原貴族儀範。

    隨之便見那位拜見過的夫人自門外走入,落落一身清貴,頷首輕輕說了句:“久等。”

    伏廷擡眼看去,棲遲已朝他走來。

    她身上衣裙曳地,輕束高腰,鬢發高綰,在他身旁落座後,長長的眼睫掀起,才擡起那雙黑白分明的眼。

    他看了兩眼,才說:“開席。”

    棲遲其實早已到了,至門口時,剛好聽到那句玩笑,於是便叫左右不要出聲,聽了個完整。

    她沒看仆固辛雲,心裏卻在想:難怪會對伏廷不一般了,原來有這層淵源。

    仆固辛雲卻正在看她。

    如她這般年紀,正是在意外表的時候。棲遲白面無暇,飛眉妙目,身骨勻停地走進來,身上是她這般年紀所沒有的風情。

    她不得不承認,這位夫人生了副好皮囊。

    大都護一身英偉,多了這麼個嬌柔的女人在側,她垂了眼,不再看了。

    仆固京卻是沒有吝嗇贊美,先誇了夫人貌比天仙,又誇了一通夫人持家的能力,才動了筷。

    棲遲笑笑說:“夫君放心將家交給我,我才敢隨意擺弄的。”

    仆固京笑道:“大都護與夫人恩愛非常,是好事。”

    她看一眼身旁,伏廷黑沈的眼也看了過來,視線對觸,又移開。

    ……

    席至中途,說起了正事。

    棲遲拿著筷子,礙於場合,不好與伏廷說什麼,便只能聽著他們說。

    仆固京此番入府,是帶了要事來的。

    北地各胡部都是遊牧民族,牛羊便是牧民的民生大計。

    今年冬日大雪冰封,卻未必是壞事,春後草場必然茂盛,各部首領看準了時機,想入手一批好的牲畜幼崽擴充各部牧場,推舉了仆固京入瀚海府來向大都護稟明。

    但胡部眾多,需要的也不是個小數目,一時間很難尋到合適的渠道買入,何況北地遭災數年,至今才有回復跡象,他們也要考慮價錢。

    她這才知道伏廷先前一夜未歸是在忙什麼。

    羅小義在中間打趣:“已經議了一整日了,三哥自有計較,先安心用飯吧,可還有女眷在呢。”

    仆固京便不提了,笑著舉起酒盞,敬向棲遲:“是我無趣了,夫人隆冬剛至,應當敬一杯,這是仆固部的敬意。”

    棲遲本是想婉拒的,聽到最後一句,便不得不舉起杯了。

    伏廷看她小口抿了一口,低低說:“你會後悔。”

    她一怔,輕聲問:“為何?”

    話音剛落,就聽仆固京道:“夫人,既然飲了便是接了我部祝福,需一杯飲完才算得了全部祝福,如此不吉。”

    她蹙眉,才知伏廷為何會這麼說,心想早知還不如直言不會飲酒了。

    羅小義在下方笑:“嫂嫂只能喝了,三哥也不能給你代的。”

    伏廷一只手搭在案上,看著她,嘴角抿了抿。

    知道她是不會飲酒的,早知便提醒一句仆固京了,不是所有女子都如胡女般善飲的。

    棲遲只好承了:“那好,我便受了仆固部的盛情了。”

    說罷低頭,就著酒盞將酒飲盡了。

    仆固京頓時笑出聲來:“夫人原來如此豪爽。”

    他甚至還想再敬一盞了,手已拿到酒壺,忽而瞄見上方大都護的眼神,便笑著作罷了。

    北地的酒都是烈的,棲遲一次飲下這麼多,很快就有些醉意了。

    但她還要端著儀態,坐得很端正,即便如此,也漸漸疲乏上湧。

    伏廷再看過去時,就見她臉頰微紅,已是微醺之態,眼都垂了下來,竟想笑了。

    眼見她身歪了一下,他手自案下一伸,撐住了她腰。

    棲遲腰上一沈,回了神,看他一眼。

    他低低說:“回吧。”

    她點頭,知道不再撐下去了,否則便要失態了,提神喚了一聲:“新露。”

    新露和秋霜進來,扶她起身。

    仆固辛雲看著棲遲自案下走去,仍是端莊儀態,再看伏廷,卻見他眼神一直盯在她身上。

    不知是不是看錯了,那如狼如鷹的男人眼裏,竟有了一絲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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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宴散時,已是深夜。

    伏廷自廳中出來, 身後跟著羅小義。

    “三哥, 胡部的事你有計較了?”

    他點頭。

    羅小義朝跟出門來的仆固京笑道:“我便說三哥已有計較了, 仆固首領可以安心了, 只要是北地民生的事,三哥不會不管的。”

    仆固京連忙道謝。

    羅小義瞅見他身後的仆固辛雲眼睛還朝這邊望著,打趣說:“小辛雲看什麼呢,快隨你祖父去歇著吧。”

    仆固辛雲被他說得頭低了一下, 再擡起來,眼前已沒了大都護的身影了。

    ……

    伏廷走進主屋。

    房內還亮著燈,他以為棲遲還沒睡, 進了門,掃到床上, 卻見她已躺下,一手抽下腰帶, 輕按在桌上。

    走到床邊,見她側躺著,呼吸輕勻,雙頰微紅, 一幅醉態。

    他伸手一撥,領口裏, 她頸上被突厥女鐵鉤抵出的幾個血點已退了。

    大約是覺得被打攪了,她輕輕動了一下。

    伏廷咧嘴,松了手, 轉身去洗漱。

    棲遲飲了酒後不舒服,被新露秋霜伺候著回房後就歇了。

    忽而悠悠醒轉,是因為口渴,她眼未睜開,先喚了一聲:“新露,水。”

    床前幾聲腳步響,一只手擡起她頸後,唇邊挨上茶盞,她抿了兩口,睜開了眼,看見男人坐在床沿的身影。

    伏廷轉頭去放茶盞,手臂被扯住了。

    “松手。”他回頭說。

    棲遲醉了,也分不清是真是幻,才伸手拉了一下,聽見他說松手便皺了眉,忽而起身下床,往他面前而來。

    伏廷看她眼裏迷蒙,沒睡醒的模樣,顯然是酒還未醒,果然下一刻她就踉蹌了一步。

    他一只手還捏著茶盞,另一手挾住她:“你幹什麼?”

    她手臂勾住他脖子,似沒聽見他問話:“憑什麼叫我松手?”

    伏廷好笑,人各有各的醉態,李棲遲的醉態,他卻是第一回見。

    他幹脆手臂一收,幾乎是將她半抱半拖地帶到了桌邊,才將那只茶盞放下了。

    棲遲腰抵在桌沿,人被他手臂抱著,勾緊他脖子,不依不饒:“憑什麼叫我松手,就因為那個小姑娘?”

    伏廷一頓,才知道她在說誰:“你說小辛雲?”

    她醉顏上眉心細蹙:“你喚她什麼?”

    他盯著她臉頰上的飛紅,低頭貼近:“你在意?”

    棲遲雙眼瞇起,如在思索,許久,輕輕搖頭,松了勾他的手。

    伏廷眼神一沈,雙臂扣住她往上一托,抵在桌上,沈聲問:“你在不在意?”

    棲遲人已坐到桌上,腿幾乎要纏到他腰,下意識地又勾住他。男人托著她,用身體抵住她,她覺得被桎梏住了,擡著尖尖的下頜說:“她不好打發。”

    伏廷眼神更沈。

    她只在意好不好打發。

    棲遲眼裏,男人的臉始終朦朧,她又犯困了,推他一下:“你壓我好緊。”

    伏廷緊貼著她,兩腮咬緊,嗅著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酒氣。

    下一刻,勾在脖子上的手臂忽的一松,她眼已閉上,頭歪在一邊,又睡著了。

    他抱著她軟軟的身軀,兩腮松開,自顧自扯了扯嘴角。

    她並不在意。

    一醉之後,再醒卻好像什麼也記不得了。

    棲遲站在窗邊,望著窗外淡淡的春陽,手指輕揉著額角,總覺得自己遺忘了什麼。

    只有個模糊的印象,好似伏廷把她整個人都抵上桌了。

    她回頭看一眼那張桌子,想著那場景,不禁有些耳熱。

    “家主。”秋霜走過來,貼在她耳邊一陣低語。

    棲遲聽完,有些詫異:“當真?”

    秋霜點頭,自袖中取出一份書函:“奴婢今日出府去鋪子上聽說的,這是都護府的官方文書。”

    棲遲接過來。

    昨晚宴席間聽仆固京說了胡部眼下需要大批牲畜幼崽,卻又買賣無門,不想今日都護府竟下令開放讓私商來做了。

    北地沒有足夠的幼崽,但天下之大,其他地方還有,甚至境外也有,有私商介入,各地流通,便會快多了。

    那男人可比她想的要心思活絡多了,當機立斷就用上了私商。

    她打開書函,是都護府請轄下各大商號東家出面議價的文書。

    下面加蓋了都護府的府印,是伏廷親手批的。

    秋霜小聲道:“家主不便出面,反正對外說的也是東家不在北地,此事要麼還是算了。”

    棲遲想了想:“這不是筆小買賣,接了大有利在。何況都護府邀人議價,是為了穩住價,照拂各胡部,事關北地民生,不能算了。”

    秋霜明白了,私商接了這樣的生意,若無監管,必然是各家各價,水漲船高,各胡部必然吃不消,都護府才會提前將價議好。

    看來家主是想用手上的商號來幫著穩住價了。

    “那便還是派個櫃上的出面吧。”

    棲遲將書函交給她,點頭:“老規矩辦吧。”

    秋霜應下。

    “對了,”棲遲又問了句:“今日他何時走的?”

    秋霜道:“大都護天未亮便起了,定是為了此事,眼下帶著仆固部去了軍中,料想待商戶們來了便回了。”

    棲遲心想,那仆固辛雲定然也跟著了。

    ……

    都護府大門敞開。

    一行人自軍中返回。

    “三哥可真夠有魄力的,怎敢用私商,你早前不是還說商人重利?”羅小義從馬背上躍下,看著他三哥直感慨。

    伏廷剛下馬,丟開馬韁:“既是為民生,有什麼不能用的,我用的就是他們重利。”

    羅小義嘖一聲,往府裏看:“料想人都該到了。”

    他想都護府召喚,商戶們豈敢拖延。

    城內外,但凡附近商號,能接到書函的皆是有能力接手大買賣的鋪子,本也人數有限,自然是隨招隨來。

    只要穩住了這些大頭,其余北地各處商戶想做這買賣,也必須要遵守定下的規則,也就不用憂心了。

    伏廷正要進府門,忽聽馬嘶一聲,回過頭,就見仆固辛雲手怯怯地自他馬背上縮了回來。

    十來歲的小姑娘,綁著胡辮,穿著帶花紋的胡衣,看起來也只比他的馬高出一點,但凡他的馬擡個蹄,可能就要傷人了。

    他提醒一句:“別亂碰,除了我和夫人,沒人能碰它。”

    說完進了門。

    仆固辛雲楞住,可他說得自然而然,她並未聽錯。

    ……

    前院開園,露天設座,作為議事之所。

    十來個商戶被引著走入園中,按序落座。

    各門皆有兵士把守,眾人難免惴惴,誰也不敢多言。

    棲遲立在假山後,朝那裏看著。

    秋霜跟在她身後,小聲說:“只請了這些人來,那些商號雖也是富戶,但只做北地本地買賣,不似家主各地鋪展,論財力物力,都比不上家主。”

    棲遲輕輕“嗯”了一聲,隨即就看到伏廷大步走了過來,身後跟著羅小義和仆固部的人。

    商戶們紛紛起身見禮,不敢怠慢。

    各自落座後,羅小義拿了都護府的書函像模像樣地宣讀一番。

    大意是此番事關北地民生大計,都護府才開放讓私商介入,望各位以大局為重,莫要只顧眼前小利,都護府也會對商事多加顧念。

    棲遲看著伏廷,他也不坐,只站在那裏,胡服束身,腰上的佩劍斜貼著腿。

    她擔心會被他發現,又往後退了一步。

    順帶看了一眼仆固辛雲,不出所料,又是眼朝著伏廷身上的。

    她心說單論相貌,這男人也有招這小姑娘癡心的本錢,何況還有以往那淵源。

    場中,仆從們送了筆墨過去,請各商戶寫下心中認定的價格。

    各人左顧右盼,也不好討論,提筆寫了。

    仆從便將紙收了,送去上方給伏廷過目。

    他拿在手裏一張張看了,又交給仆從,再給仆固京過目。

    如此幾輪之後,棄了許多,才算拎出了幾個價來。

    伏廷問仆固京:“如何?”

    仆固京皺著眉,臉色不佳:“還是太高了。”

    棲遲覺得看這樣子,還要耗上許久才能真正論到點上,便讓秋霜先看著動靜,自己先走開去,免得被撞見。

    繞到廊上時,聽見那邊傳出一陣呼喝聲。

    秋霜小步跑來,告訴她說有個仆固部人因為不滿,覺得商人膽敢欺壓他們胡部,差點抽了手裏的彎刀。

    商人不過是地位輕賤的小民罷了,追逐利益而已,哪裏見過他們這架勢,因而鬧出了動靜。

    棲遲往回走,想去看看,轉過拐角,就見伏廷在眼前站著,似是等著她的一般。

    “你在這裏做什麼?”

    她收手入袖,看了看左右:“隨意走過來的。”

    伏廷方才就發現她站在假山後了,故意不動聲色,趁他們鬧騰才過來的。

    他說:“是酒還沒醒走錯了?”

    棲遲聽到他說這個就又記起醉酒的事,又閃過被他抵在桌上的記憶,嘀咕一句:“有時你也夠壞的。”

    他眼盯過來:“我什麼?”

    她淡淡看他一眼:“壞。”

    故意提她的醉態,不是壞是什麼。

    伏廷兩眼緊盯著她,心說她大概是沒見識過真正的壞。

    還未開口,一道聲音橫插進來:“大都護。”

    他眼掃過去,仆固辛雲站在身後一丈開外,垂著頭說:“事已解決了,是我部中魯莽,請大都護回去接著議。”

    棲遲輕掃一眼,低低說:“叫你呢。”

    他回頭,想起了昨夜她的話,沈沈笑一聲:“聽見了。”

    說完大步走了。

    仆固辛雲跟著他走了。

    棲遲看著他們離去,忽而想起了一些。

    她醉了時,有提起這姑娘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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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7-29 08:56:49 |只看該作者
第39章

    畢竟是在都護府裏,誰敢真惹事。

    中途一場喧鬧, 眼下, 自然是又安安分分地都坐下了。

    棲遲又回到那假山後站著。

    反正她也被發現了, 回來倒也不在意再被伏廷看見了, 還可以觀望著那頭的動靜。

    商戶們人微言輕,在這官府裏面,也不敢高聲說話,坐地一個比一個端正, 誰開口都是小心翼翼的——

    “官府的買賣自然是不敢亂來的,只是運送往來,成本都很高。”

    “是, 首領又需要好的牲畜崽子。”

    “還是有些難辦的……”

    說來說去,還是想加些價。

    棲遲覺得他們是知道如今北地正值民生興起之時, 都護府重視,掐準了這道, 想發些財,在謹慎地試探官府的底線。

    仆固京的聲音聽來已有些怒氣了:“皆是狡辭!倘若還是當初,北地未曾遭災,還輪到你們坐在此處與我們議價!”

    他是作為胡部表率來的, 擔著責任在身,豈能讓步。

    牧民是最早經受瘟災的, 這幾年才有所回緩,連賦稅都交不上,哪裏出得起什麼高價, 若非為了北地民生好轉,他寧可不與這些狡詐商人為伍。

    羅小義幹咳一聲,提醒老人家莫要動氣,今時不同往日,既然他三哥決心用私商了,還是要給幾分薄面。

    仆固京手撫了兩下花白胡須,忍住了,去看大都護。

    伏廷在場中緩緩踱步,忽而問:“名下不止一間鋪子的有誰?”

    有近十人立即站了出來。

    他掃了一眼,又問:“有五間以上有誰?”

    坐下去幾個,剩了六七人。

    “十間以上的有誰?”

    只剩下了三四人。

    “二十間以上的。”

    只剩下了一個。

    伏廷看過去,中等身形,蓄著短須的一個白面中年人,他認了出來,就是先前被燒了鋪子的那家櫃上。

    “代你們東家來的?”他記得他們東家不在北地。

    櫃上的搭手稱是。

    “你們東家有多少鋪子?”他問。

    櫃上的仔細想了想,回:“約莫……百余家吧。”

    羅小義一聲驚呼:“娘的,這麼多!”

    櫃上的訕訕垂頭:“小的也不能斷定,我家東家是做天下生意的,不拘泥一處,各處有專人分管,小的也不清楚具體有多少。”

    羅小義想了起來:“是了是了,你們魚形商號那家,我記得,的確是到處都有買賣。”

    伏廷說:“那你報個價。”

    櫃上的一楞。

    羅小義精明得很,知道他三哥意思,當即接話:“正是,你們是這裏最大的商號,由你們報價,別家又能說什麼,他們不服,這買賣獨獨交由你家來做!”

    這話一說,在座的各商戶都有些變了臉色,紛紛看向那櫃上的。

    秋霜忽而小步走了過來,垂首小聲說:“大都護,家主請您過去說兩句話。”

    伏廷眼朝假山看了眼,果然看見那若隱若現的身影。

    他左右看了一眼,說:“你們繼續。”

    秋霜告退,朝櫃上的看了一眼。

    那櫃上的趁機告罪,說要去如廁。

    羅小義叫個仆人帶他去,一面與仆固京討論了兩句。

    仆固辛雲看著伏廷的背影,他已走出視線,看不見了。

    ……

    那頭,伏廷低頭走去假山後。

    這假山是棲遲來後修的,南方式樣,低矮的很,他一進去,幾乎就要碰到頭,只能一直將頭低著,看著身前的女人。

    “要說什麼?”

    兩邊狹窄,棲遲幾乎要貼著他,低低說:“也沒什麼,只是想說,方才我不該與你在廊上鬥嘴。”

    伏廷想了起來,先前她說過一句他有時也夠壞。

    “就這個?”

    “嗯。”

    他想笑,看不見她神情,手一托,擡起她下巴:“你是有心耍弄我不成?”

    這個時候把他叫來,就為了說這個。

    棲遲不妨他忽而托起自己下巴,倏然對上他臉,心口一撞。

    他的臉近在眼前看愈發深刻,深目挺鼻,她心說難怪能叫人家小姑娘念念不忘。

    伏廷一下對上她的臉,也頓了一下,下意識看了眼她的唇。

    彼此竟有一瞬誰也沒說話。

    “如何?”棲遲拖了片刻,穩住了,露出了笑來:“你我夫妻,耍弄一下也不成麼?”

    他似好笑,點兩下頭:“成。”

    說完頭一低,轉身出去了。

    棲遲目送他離去,緩緩靠在假山上,摸摸耳根,想笑。

    多少次了,都與他有夫妻之實了,怎麼還如此薄面皮。

    秋霜回來了,悄悄說:“家主,已送到了。”

    她點頭,走出假山。

    方才在這裏觀望了許久,她計算了一番成本,估出了個價來,叫秋霜設法遞給櫃上的。

    既然已經送到,便也不用待了。

    她做了能做的,剩下的只要交給伏廷就好了。

    ……

    伏廷回到場中,櫃上的也匆匆返回了,寫好了價在紙上。

    羅小義接過來,遞給他,順帶也看了一眼,脫口道:“可算有個正經談事的了,這個價倒是還能議上一議。”

    伏廷將紙遞給仆固京。

    老人家看了眼神一亮,甚至都起了身:“就憑此價,尚覺得商人之中仍有重義者,敢問貴家商號,從此以後,永為我仆固部友人。”

    櫃上的忙起身見禮,亮了手中的一方魚形木牌:“首領盛贊,這便是東家的商號。”

    伏廷掃了一眼那魚形商號。

    先前他們被突厥盯上,剛燒了半間鋪子,如今又報出如此實誠的價來,未免有些不計損失。

    他忽而覺得,這一家似乎太向著他的都護府了。

    仆固部卻是高興的,仆固辛雲也露了笑,替她祖父說:“你們東家必定是個仁義之人,此後若到我部中,必定禮待有加。”

    仆固京點頭,算是默認了。

    櫃上的連聲道謝。

    遠處,棲遲邊走邊笑。

    仆固辛雲的話她已聽見了。

    那個仁義的東家,便在眼前,還是搶了她們北地情郎的中原女人。

    暮色四合,前院的動靜才終於轉小了,應當是商戶們陸續告退了。

    這一通議價,竟然持續了幾個時辰。

    棲遲收起剛看完的賬冊,站在窗邊,給燈座裏添燈火。

    忽而聽見外面羅小義的聲音遠遠傳過來:“今日多虧了那商號,事情辦得太順利了,該慶祝一下才是。”

    仆固京說:“那堪稱是北地的義商了。”

    仆固辛雲跟著笑道:“祖父可瞧見那其他商戶的臉色了,不甘心可又無可奈何,誰叫人家家大業大他們比不上呀。”

    隨即是附和她的幾聲笑。

    棲遲聽了,唇邊抿出淡淡的笑。

    這世上哪有憑空而降的好事,她身為大都護夫人,可是估完了價,還特地降了一成的,算是給各胡部的讓利了。

    只要來年牛羊肥碩,都護府收了稅,一樣是回本,何況,還賺了個口碑。

    於百姓民生,也是大大的好事。

    這樣的買賣,一本萬利,做的很值。

    眼前忽而多出一道人影,她擡頭,才發現伏廷已經回來了,手裏拿著剛解下的佩劍。

    她轉頭朝窗外看了眼:“你沒去與他們一同慶祝?”

    “沒有。”他交給羅小義了。

    棲遲轉頭合窗,忽聽外面仆固辛雲的聲音在問話,隱約聽見了大都護怎麼沒來。

    她看一眼伏廷:“又在叫你呢。”

    伏廷朝窗外看了一眼,不語,走到她身邊,一把拉上了窗。

    棲遲心說先前不是還說聽見了,這回怎麼不說了。

    她胳膊與他相抵,輕聲問:“若無聖人賜婚,你會娶她麼?”

    他像是聽見了笑話:“什麼?”

    棲遲手指撩一下耳邊發絲,“都說了夫妻間耍個趣也沒什麼。”看著他,似玩笑,似試探地問:“還那麼小的姑娘,你可下得去手?”

    伏廷是真笑了,被氣笑的。

    他就當那是個孩子,若非仆固京帶來,都已忘了世上還有這個人了。

    她不在意還說這個,不是耍趣,是要探探他的底了。

    他束帶一抽,一扔,一把撈起她腰,低頭在她耳邊說了句話——

    我對她下不去手,對你下得去手。

    棲遲被他抱了起來。

    這感覺熟悉,她瞬間又有些回憶起醉酒後的情形,他似乎也是這麼抱著她的。

    但清醒時與醉酒時不同,她心跳又快了。

    “門。”她輕輕說。

    門還沒關。

    伏廷手臂一收,直接抱著她走到門邊,腳帶上了門,順勢就將她抵在門上。

    棲遲的衣裳已被他剝開。

    外面忽而傳來新露的聲音:“家主不在?”

    她心一緊,緊抿住唇,生怕被聽見動靜。

    伏廷手上未停。

    棲遲頸上忽的貼上他的唇,怔一下,是他又親在了她脖子上。

    卻不止,不止脖子。

    她張了張唇,又連忙咬住,怕出聲。

    他還親到了她身上……

    除了她的唇,他該碰的都碰了。

    她心跳瘋了,渾身如浸沸水。

    他是在故意折磨她,卻叫她頭一次有了方寸大亂的感覺。

    仿佛無比漫長的觸碰,直到她身開始輕顫的時候,他似是肯放過她了,才終於抱起她去床上。

    整個過程,伏廷如在罰她。

    又見她咬了唇,他手指撥開。

    棲遲出了聲,聽見他低沈的話:“我是莽夫,你也不必在我跟前端縣主的儀態。”

    他要她出聲。

    她伸手想抓什麼,最後緊緊抵到他心口。

    那漫長的折磨後,每一下都是更磨人的煎熬。

    伏廷終於在她臉上見到無措,一手按著她貼在心口的那只手,咬著牙根,在她耳邊問:這地方你想要?

    她茫然地抓了一下,似回了神,又抓了一下,聲碎了:你給麼?

    他沈笑一聲。

    她現在這神情,讓他覺得,誰套牢誰還不一定。

    天已亮了。

    棲遲睜開眼,看了眼身旁。

    伏廷閉著眼,連睡著時也是剛正的眉眼。

    她不禁側過身,盯著他臉看。

    平常這時候他早已起身走了,今日卻還在。

    不禁又想起昨晚,幾乎忘了是何時結束的。

    她幾乎沒了任何思緒。

    有一瞬間,甚至一片空白,手不自覺抓在了他身上。

    她耳熱起來,悄悄起身,不再想了。

    昨晚不曾有人打擾過他們。

    甚至新露秋霜都未來請用晚飯。

    她猜她們一定是知道房中光景了,披著衣裳坐在鏡前時,臉上也紅了。

    早知道說那番話試探他做什麼。

    一個小姑娘罷了,只要他無心,本也不值得她在意。

    她對著鏡子坐著,忽而掃到床上,伏廷已經起身了。

    他套了胡褲,赤著上身,朝她看過來。

    棲遲手指勾開妝奩抽屜,裝作在認真選飾物。

    他忽而走了過來,俯身,在她抽屜裏拿了根釵出來,按在她眼前:“這次我幫你選一根。”

    她一怔,自鏡中看他。

    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銅鏡昏黃,映著兩人的臉。

    他亦從鏡中盯著她。

    緊接著又說:“戴了應當能比人家小姑娘強。”

    棲遲眉一蹙,才知他是有心的。

    他嘴一動,似笑了下,起身去穿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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