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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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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笑臉貓/周末] 延禧攻略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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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0:43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章 撫我心兮

  有人說她瘋了。

  否則不會一個人在院子裡投一晚上的針。

  魏瓔珞覺得自己遲早會瘋——因憤怒而瘋狂。她心裡團著一把火,卻不知如何發洩,若她真是煢煢孑立,孤身一人就好了,那麼一把刀就能了卻所有事,但是……

  「爹爹……」魏瓔珞輕嘆一口氣。

  父女之情,真能說不管不顧嗎?

  「呀,富察侍衛來了。」

  魏瓔珞抬頭望去,見富察傅恆走進院來,兩人四目相對,他忽然別過臉去:「爾晴,我姐姐近日身體可好?」

  也不知是否春睏秋乏,皇后近日總是昏昏欲睡,沒骨頭似的軟在床上,身旁幾個大宮女正琢磨著是否要請太醫來看看,豈料傅恆先得了風聲,進宮來探望她。

  「無甚大礙,就是老愛犯睏。」爾晴笑道。

  傅恆點點頭:「替我通報一聲吧。」

  爾晴入內通報,魏瓔珞悄悄走到對方身後,小手一抬,輕輕扯了扯對方的袖子。

  對方不為所動。

  「少爺……」魏瓔珞便低低喚了一聲,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她的聲音何時變得如此軟弱。

  許是因為裕太妃的事吧,讓她變得惶惶不安,如同驚弓之鳥,於狂風驟雨中艱難飛行,渴求著一個可以暫時避雨的枝頭。

  傅恆沒應她,沒回頭。

  「富察侍衛。」爾晴從內殿快步而出,「娘娘在正殿等候。」

  傅恆嗯了一聲,不動聲色的將袖子從魏瓔珞手中抽出,隨在爾晴身後,與她一同進了殿門。

  「什麼啊……」目送他離開,魏瓔珞的心情不由得陰霾起來,喃喃一聲,「對她笑得那般燦爛,對我卻不理不睬……」

  一時間心中又酸又澀,說不清是為了什麼,只是覺得又委屈又難受……

  「你說什麼?」

  皇后望著眼前的親弟弟,驚訝之情溢於言表。

  「皇后。」富察傅恆神色平靜,將自己剛剛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我要娶瓔珞。」

  皇后將背靠進椅內,揉了揉太陽穴,有些頭疼的勸道:「傅恆,瓔珞何等剛強的個性,她甘心做一個男人的妾室嗎,只怕不到半年,富察家就要翻天覆地了。」

  「看來皇后比我更瞭解瓔珞的個性。」傅恆笑了起來,「既然如此,又怎麼說出納妾兩個字呢?」

  皇后盯著他許久,直至傅恆嘆了口氣,神色堅定地望著她,道:「我要八抬大轎迎她進門,娶她做我的妻子!」

  右手往桌上一拍,拍的桌上茶盞猛然一跳,茶水溢出,漫了半張桌子。皇后坐直身子盯著他:「富察傅恆,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知道。」傅恆依然顯得十分平靜,「魏家不過是內務府包衣,但我有把握說服阿瑪額娘,讓我娶她進府。」

  皇后搖了搖頭,她不像弟弟那樣天真,語氣凝重道:「傅恆!阿瑪那麼古板的個性,能答應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婚事嗎?」

  傅恆朝她眨了眨眼:「不是還有姐姐你嗎?」

  皇后一楞,然後故作氣惱地甩出手中扇子:「好呀,鬧了半天,你算計上我了!」

  扇子在空中轉了幾圈,不等落地,便被傅恆抬手接過,唇角帶笑,在胸前搖了搖:「父母養育之恩,傅恆斷不敢忘,我不會為了婚事和他們爭執,那是大不孝,但要我娶妻生子,就只有選合我心意的人,否則,我寧願誰都不娶,枯守一生。」

  他雖在笑,卻不是玩笑。

  皇后瞭解自己的弟弟,知他已下定決心,即便自己不幫忙,他也會一意孤行下去,遂搖搖頭,無奈道:「好,就算我幫你說服他們,但瓔珞還是內廷服役宮女,你要怎麼辦?」

  傅恆眉頭一皺,不等他思考出答案,皇后再次一嘆:「傅恆,你可知昨兒乞巧節,為贏比賽,瓔珞足足穿了四個時辰的針,最後幾乎暈了過去,一個人對待自己尚如此狠心,對待別人呢?若你將來有半點愧對於她——」

  皇后很喜歡魏瓔珞,但並不代表喜歡她的全部。尤其是魏瓔珞身上的一意孤行,總給人一種一腳走偏,便要墜入萬丈懸崖的錯覺。

  若是傅恆在她身旁,豈不是要被她一起拉下去?

  「我都明白。」面對姐姐的擔憂,傅恆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坦白心聲,「姐姐,我真的心悅她,願接受她的一切,她的好,她的壞,她的愛憎強烈,她的恩怨分明。富察傅恆從不輕易立誓,但只要娶了魏瓔珞,就一輩子對她好,絕不辜負她!」

  皇后看著他,半晌說不出話來。

  她雖貴為皇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坐擁天下奇珍,富有海內異寶,此時此刻,竟也羨慕起魏瓔珞來。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良久一嘆,雖神色依舊嚴厲,但語氣已有些鬆軟,皇后問道:「傅恆啊,你有沒有問過,瓔珞願意嫁給你嗎?」

  「哪怕她的心是一塊冰,我也會用真心去暖。」傅恆極認真地說,「一天不夠就兩天,一年不夠就兩年,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總有一日,我會得到她的承諾。」

  字裡行間,萬般柔情。

  隔著一扇門扉,爾晴一動不動地立在門口,手中托盤放著一壺茶,一盤熱糕點,糕點上的熱氣漸漸散去,她臉上的妒色卻愈積愈多。

  人無完人,皆有所欲。

  有人求財,有人求色,有人求勢,爾晴身為權臣之女,入侍長春宮,心裡自然也是有所求的,只不過尋覓尋覓,兜兜轉轉,卻發現錢財勢色,竟全被某人兼得。

  「一介繡女入長春,皇后寵信你,提拔你。」爾晴心中喃喃,「如今,連富察大人也喜歡上了你,為什麼世上的好事全發生在你身上,旁人連口湯也喝不上……」

  爾晴心思大亂,魏瓔珞卻已經收拾好心思。

  宮門開了,熟悉的腳步聲跨過宮門,一步一步來到她身後。

  「咳。」

  一聲稍顯刻意的咳嗽聲在她身後響起。

  魏瓔珞卻像沒聽見一樣,仍舊蹲在花叢旁,手中金剪子哢嚓哢嚓,修剪著眼前的花枝。

  你對我不理不睬,我就對你視而不見。

  「瓔珞。」傅恆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昨天有人送了我一個香囊。」

  修剪花枝的手微微一頓。

  「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你做的。」傅恆笑了笑,「你是今年繡坊最出眾的繡女之一,怎會將蘭花繡成韭菜?」

  哢嚓一聲,一朵蘭花墜下花枝。

  魏瓔珞面無表情地看著那朵蘭花,心中卻一點也不平靜。

  「那你收下了嗎?」——這句話險些就脫口而出。

  「七夕牛郎織女相會,這一天不同別日,這一日的香囊也不同別日。」傅恆輕輕道,「是送給心上人的。」

  嘴中忽然發苦,酸甜苦辣,憤怒委屈,魏瓔珞奮力咀嚼,又狠狠嚥下肚,最後吐出口的,就只有一句看似毫不在意的:「少爺是來向我炫耀的?」

  「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傅恆的聲音忽然一沉,「你的香囊沒送給我,送給了誰?」

  魏瓔珞楞了一下,回過頭,卻見傅恆逆光而立,面無表情地立在她身後。

  「我很生氣。」他忽然將手一伸,「我的香囊呢?」

  魏瓔珞怔怔看他半晌,忽然別過臉啐了一聲:「什麼你的香囊啊,沒做。」

  「那什麼時候做?」傅恆卻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

  這話竟將魏瓔珞逗樂了,她將手中金剪子擱在一旁,拍拍手站起來,歪著頭對他一笑:「你堂堂一個大少爺,還缺了我一個香囊不成?」

  豈料傅恆竟鄭重其事的點點頭,對她道:「缺。」

  魏瓔珞笑嘻嘻地看著他,見他一直不笑,自己也漸漸收斂起笑容。

  「瓔珞。」傅恆忽牽住她的手,力道不重,不如他的目光沉甸甸,「我沒有香囊送你,只有一句話要給你。」

  「什,什麼話?」魏瓔珞問完就後悔了,用力將自己的手抽了回去,「我手裡還有事,你有話,下次再說……」

  「別逃。」傅恆抓住她的肩膀,將她轉回自己面前,「我知道你的心思很重,但我不在乎。」

  魏瓔珞低著頭,心道:怎可能不在乎。

  「因為再多的執念,也有放下的那天。」

  誰知道那一天是什麼時候,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明年,又也許到死也無法釋懷……

  「在那之前,我會一直等你。」

  魏瓔珞楞了下,抬頭望著對方。

  她希望自己能從對方眼中找到欺騙,找到虛情假意,但撞入她眼中的,只有一片赤誠。

  「我會一直等著你……」傅恆看著她,將自己的心完全掏出來放在她面前,一字一句,如訴誓言,「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明年,又也許到我死的時候,我會一直守著你,直到你的心向我敞開那天。」

  魏瓔珞只覺心頭一燙。

  她從不知道語言有這樣大的力量,他只用了一句話,就撫平了她心中的躁動,掃去了她心頭的陰霾,讓她不知為何,想要流淚……

  「我……」正當她想要說些什麼回應他的時候,一聲尖叫響起,依稀是爾晴的聲音。

  「來人,快來人啊!」爾晴尖叫道,「皇后娘娘暈倒了!」

  魏瓔珞與傅恆對視一眼,兩人齊齊色變,然後一同朝宮門方向衝去。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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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0:56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一章 賜婚

  所幸,雖然發生了許多不幸的事情,但偶爾之間,也有好事發生。

  「恭喜皇上!」張院判朝弘曆行禮道,「娘娘這是喜脈啊!」

  皇后有恙,弘曆幾乎是第一時間趕來,即便是看診的時候,也握著皇后的手坐在一旁,憂心忡忡了許久,猛然聽見這個喜訊,竟半天回不過神來。

  反而是皇后先一步開口,她掙紮著坐起,撥開身旁的帳幔,七分緊張三分期待的望著張院判:「此話當真?」

  「此事關乎龍嗣,微臣怎敢妄言?」張院判忙道,「娘娘,您已經有兩個月身孕了。」

  皇后猛然摀住自己的嘴,眼中隱隱有淚光浮動。

  「皇后,你聽見了嗎?」弘曆這時也回過神來,他將皇后的手握到自己胸前,咚咚咚的心跳沿著她的手,傳遞到她心裡,「朕終於有嫡子了,皇后,朕真的非常高興!」

  皇后含淚一笑:「皇上,還不知道是個阿哥,還是位格格,您別高興得太早!」

  「一定是個小阿哥!」弘曆難掩興奮,「朕知道,上天帶走了永璉,就會還給朕一個兒子!朕要賞賜長春宮每一個人,不,朕要賞賜紫禁城每一個人——」

  若非皇后阻止,只怕弘曆當場就要大赦天下,甚至大開國庫,將裡頭的珍寶人手一份的打賞下去。

  即便最後被阻止,他依然心情大好,連帶著對身旁服侍的下人都極好,回養心殿處理政務時,一個小太監不小心打翻了茶盞,他也沒說什麼,反而溫和囑咐李玉,讓他不要懲罰太過,免得傷了小阿哥的福氣。

  只是心裡記掛著皇后跟孩子,一時之間竟無心處理政務,弘曆放下手中的筆,環顧一圈,問:「傅恆呢?」

  海蘭察忙上前稟道:「回稟皇上,富察侍衛恭賀皇后娘娘去了!」

  「他往長春宮跑得可真勤快。」弘曆笑道,「除了去探望皇后,是不是有心上人在那兒?」

  海蘭察眨眨眼:「皇上慧眼獨具,奴才不敢欺瞞,不過這是私事,您還是自己問傅恆吧。」

  「哦?」弘曆本是隨口一問,豈料竟得了這樣的回覆,這幾乎就是承認確有此事了,當即精神一振,「傅恆回來,叫他立刻來見朕!」

  作為今日的領班侍衛,傅恆自然不能消失得太久,他很快就回到養心殿,挑了挑眉,對門前擠眉弄眼的海蘭察道:「你眼睛抽筋了?」

  「嘿嘿,兄弟。」海蘭察撞了撞他的肩膀,「你可得好好謝謝我,我幫了你大忙!」

  傅恆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正想問他背著自己做了什麼,便聽李玉喊了一聲:「富察侍衛!」

  皇上傳召,傅恆只能將要問的話嚥回肚裡,狠狠瞪了海蘭察一眼,進了書齋。

  書齋內墨香四溢,待處理的奏摺一本本累在桌上,弘曆單手支著太陽穴,一邊翻看眼前的奏摺,一邊問道:「御史沈世楓參刑部尚書來保,說他誠愨有餘,習練不足,不勝刑部繁要之任。傅恆,你怎麼看?」

  傅恆以為他要與自己討論政務,立刻面色一肅,略一思考,回道:「來保任職工部之時,便奉職勤勉,頗受好評,如今雖對刑部事務暫不熟悉,但憑他往日的勤勉,牢牢把控刑部,只是時間問題。奴才以為,皇上應當給他一個機會!」

  「大膽!」豈料弘曆居然一拍桌子,「你竟為了一己之私為來保辯護,實在可惡!」

  傅恆但覺莫名其妙,單膝跪地道:「皇上所謂一己之私,奴才不明白是什麼意思。」

  「噗——」

  傅恆楞了楞,一抬頭,見弘曆竟樂不可支的笑了起來,哪裡還不知道他剛剛是假裝發怒,登時一股無力:「皇上……」

  「好了,起來吧起來吧。」弘曆揮揮手,頗有些惡人先告狀道,「不要在朕面前裝腔作勢,你的個性,朕最清楚,非真心喜歡,怎會常常進入內廷!不過,皇后身邊的大宮女之中,爾晴性情溫柔,明玉過於跳脫,至於另一個——真是一言難盡!你會看中爾晴,朕完全可以理解,你放心,朕會為她全家抬旗,不至辱沒你的家世……」

  聽到這裡,傅恆哪裡還不明白他的意思,索性不起身,仍跪在地上道:「皇上誤會了!奴才對爾晴從無半點情誼,為來保說情,僅僅看在他是可用之臣的份上!」

  原來這來保正是爾晴之父,其祖父更是刑部尚書兼議政大臣,算是鑲黃、正黃、正白三旗中地位最顯赫的包衣奴才。只是奴才終究是奴才,雖位極人臣,遇到旗主仍要下轎行禮,甚至牽馬墜蹬,故對爾晴一家而言,最大的願望便是抬旗。

  弘曆卻會錯了他的意,笑道:「不是爾晴,難道是明玉?比起爾晴,這位明玉稍微有些……」

  「不是!」傅恆斬釘截鐵道。

  不是爾晴,不是明玉,那便只有……

  弘曆盯著傅恆,笑容漸漸消失:「你可別告訴朕,看中的是魏瓔珞。」

  「奴才不敢隱瞞皇上。」早已承認的事情,傅恆不在乎再承認一次,「正是魏瓔珞!」

  一方硯台猛然從弘曆方向擲來,擦著傅恆的鬢角而過,幾滴墨汁飛濺而出,污了他俊美面頰,他也不擦,只是低下頭道:「奴才真心愛慕瓔珞姑娘,請皇上成全!」

  他的低聲下氣,換來的是弘曆的怒不可遏。

  「朕就知道!」弘曆拍案而起,行至傅恆身旁,咬牙切齒道,「那個女人貪慕虛榮,心懷不軌,竟趁著你去探望皇后的機會蓄意勾引!」

  傅恆搖了搖頭,為瓔珞辯解道:「傅恆雖對她心生傾慕,她卻從未有所表示,更不曾有絲毫踰越,皇上要怪就怪奴才好了,與魏瓔珞毫無關係。」

  「毫無關係?」弘曆怒極反笑,「依你的品性出身,應當找個名門淑女做妻子,魏瓔珞非但出身內務府賤籍,還是個膽大包天、任性妄為的女子!富察傅恆,娶妻娶賢,朕若將如此無德女子賜給了你,將會遺禍你的一生!你記著,大清八旗的名媛淑女,不管你看中了誰,朕都可以為你賜婚,唯獨這個女人不行!」

  弘曆固執己見,但傅恆也不是那種隨隨便便就能被說服的人,談到最後,不歡而散。

  弘曆今日本就無心政務,出了這件事之後,更加看不進東西,勉強看了幾行字,忽然一揮手,累了滿桌的奏摺盡數被他掃落在地。

  「皇上息怒。」李玉忙跪下來替他拾撿奏摺。

  「擺駕長春宮。」弘曆忽然從座位上站起,冷笑一聲,「傅恆,朕要讓你看清楚,那到底是怎樣的女人!」

  長春宮寢殿內,一根安息香靜靜燃燒,悠遠綿長的香氣中,皇后側窩在雪白帳內,呼吸與香氣一樣綿長。

  爾晴坐在床沿,手中一柄輕羅小扇,心不在焉的為皇后扇著風,心思卻已經飛到了家中,父親母親,哥哥姐姐滿懷期盼地望著她,一言一語的囑咐著她,對她說:「爾晴,若是有機會,你一定不要放過……只要你成了皇妃,不但你一世富貴,家族也能藉機抬旗,這是光宗耀祖,一輩子的事。」

  爾晴想得出神,冷不丁一隻手拍在她肩上,將她嚇了一跳。

  「噓。」弘曆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低沉沙啞,充滿成熟男性的魅力,「別吵醒皇后。」

  「是。」爾晴低低回道。

  弘曆看了一會皇后的睡眼,這才轉身離去,爾晴略一猶豫,將手中扇子遞與身旁小宮女,示意她繼續,然後抬腳朝弘曆追去。

  出了寢殿,弘曆左顧右盼,也不知在尋找誰。

  明玉追了出來,碰巧一名小宮女捧著茶盞而來,她心思一轉,從對方手中接過茶盞,親自送到弘曆面前,神態溫柔的一低頭:「皇上,請用茶。」

  匆匆趕來,弘曆也覺得有些渴了,伸手去接,卻不料對方啊呀一聲,半盞茶水傾杯而出,灑在弘曆衣袍上。

  弘曆勃然色變,冷冷盯著對方。

  「奴才有罪,請皇上息怒!」爾晴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眼角餘光卻瞥向寢殿大門。

  弘曆心情不好,原本是要好好責罰她一番的,但順著她目光一望,終是顧忌到裡頭正在歇息的皇后,便按捺下怒氣,冷聲道:「朕要更衣,去尋乾淨衣裳交給李玉!」

  說完拂袖而去,轉到了一扇仙鶴舞月屏風後。

  「是。」爾晴誠惶誠恐的磕著頭,只是抬頭之時,臉上哪裡有半點驚恐,只有計謀得逞的得意笑容。

  半盞茶時間不到,爾晴便捧著一套寶藍色常服回來,隔著一扇屏風,含羞帶怯道:「皇上,奴才沒尋著李總管,只好自己送進來,請讓奴才伺候皇上更衣。」

  屏風上倒映著一個男人的側影,許是因為時常練武的原因,他的身材保持得極好,映在屏風上,倒像是畫師畫上去似的。

  只是聲音一如既往的冷:「叫魏瓔珞滾進來。」

  爾晴一怔:「皇上……」

  「聽不清朕說的話嗎?」弘曆聲中難掩厭惡。

  他的女人實在太多了,這點小小手段,哪裡還看不出來,一時之間只覺皇后眼睛瞎了,身旁都是這種暗藏鬼胎的女人,爾晴如此,瓔珞更是如此……

  「……是」爾晴不知弘曆心中所想,但也不可能明目張膽的違抗他,只得倒退著出門,尋了片刻之後,將懷中衣物重重推到魏瓔珞懷中,又恨又妒道:「皇上的衣裳濕了,你送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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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1: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二章 永不背叛

  弘曆在屏風後等了片刻,茶水漸涼,他的身體也跟著開始發涼。

  「該死的。」他低喃一聲,「怎麼還不來?」

  話音剛落,門便開了。

  一個人輕手輕腳的走進來,腳步聲輕得像貓,稍不留神就聽不見了。

  「這般小心翼翼的幹嘛?」弘曆想像著對方此刻忐忑不安的表情,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過來!」

  腳步一頓,然後小跑著過來。

  看清對方之後,弘曆面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你是什麼人?」

  眼前捧著衣物的,赫然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太監。

  被弘曆一凶,他結結巴巴的回道:「回皇上,是瓔珞姐姐讓我來的……」

  「她在哪?」弘曆目光一抬,越過他望向門外,厲聲道,「魏瓔珞,朕讓你更衣,你卻假手於人,真吃了熊心豹子膽嗎?你自己進來!」

  門外響起一聲嘆息。

  小太監連滾帶爬的出了門,將手中衣物還回魏瓔珞手裡,白著一張小臉道:「瓔珞姐姐,還是你給皇上送進去吧,我,我先走一步……」

  說完,也不等魏瓔珞給個答覆,就匆匆離開。

  魏瓔珞朝他的背影搖搖頭,事情不是她推給他的,而是這小太監有心上進,主動提出替她伺候皇上,如今看來,這上進的路果然不那麼好走。

  「皇上。」瓔珞無可奈何的敲了敲門,「奴才進來了。」

  素手解衣裳,層層剝開的常服,像層層剝開的果皮,果皮下是令人垂涎欲滴的果肉,常服下是後宮女子們皆覬覦的男子軀體。

  即使隔著一層裡衣,依然能夠感覺到這具軀體的強健。

  雖然不似侍衛般那樣肌肉分明,但也線條流暢,不見一絲贅肉,且散發著一股好聞的香味,不是女子那種魅人的熏香,似檀非檀,似墨非墨,一種長久伏案工作的氣息。

  將手中乾淨的衣裳展開,瓔珞一言不發的為眼前的男人更衣,剛剛將衣服披上他的肩,右手就猛然被他一拉,拉進他的懷裡。

  一張涼薄的唇貼在她耳邊,溫熱的呼吸,冷酷的話語:「告訴朕,你接近傅恆,到底想要什麼?」

  魏瓔珞的臉頰微微紅了起來,也不知是因為羞恥,還是因為憤怒:「皇上,奴才不明白你的意思!」

  一聲輕笑,一隻男人的手端起她的下巴。

  「不必裝模作樣,朕早就看穿了這副漂亮的皮囊。」弘曆捏著她的下巴,笑吟吟的俯視著她,「傅恆出身名門,人品貴重,而你處心積慮地接近他,就是為了擺脫奴籍,成為勳貴之妻。可你不要忘了,傅恆是朕的內弟,富察一族更是心腹之臣,朕絕不會放任你這樣的女人,與富察家扯上半點關係。」

  瓔珞原先對他的碰觸還有些抗拒,聽了他這話,索性不掙紮了,她昂頭望著他,不答反問道:「奴才從未有飛上枝頭之念,更不知皇上這種想法從何而來。奴才不明白,打從一開始,皇上就對奴才格外憎惡,到底為什麼?」

  弘曆一楞,很快冷著臉道:「因為你僭越無禮,面目可憎!」

  「皇上對爾晴明玉都和顏悅色,就因奴才不夠恭敬,就憎惡至此嗎?」瓔珞疑惑地望著他。

  人在宮中,她雖然不喜歡弘曆,但也不想被他針對,若是能知道他厭惡她的理由就好了,她會想辦法轉圜兩人之間的關係,即便不能讓他喜歡自己,至少不要兩看兩厭……

  四目相對,弘曆盯著她看了許久,久到捏著她下巴的手緩緩放鬆,撫上她的面頰。

  「皇上?」這樣曖昧的撫摸,比起暴力的對待更讓瓔珞驚恐,她忙別過臉去,避開了對方的手。

  手中一空,弘曆沉默了片刻,然後猶如火山在沉默中爆發,他重新伸出手,卻不是摸向瓔珞的臉頰,而是順勢而下,剝開了她衣上第一顆扣子。

  「……你想飛上枝頭,來求朕不是更好?」骨節分明的手指緩緩下落,落在第二顆扣子上,弘曆低低道,「朕可以賜你想要的一切……」

  撲通一聲,瓔珞幾乎是癱跪在地上。

  咚咚磕了幾個響頭,她連聲音都在發抖,臉貼地面道:「多謝皇上抬愛,瓔珞人微福薄,不敢高攀。」

  弘曆居高臨下的俯視著她。

  眼見那雙明黃色龍靴朝自己靠近,瓔珞幾乎是手腳並用的朝後爬,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碰倒了身後的屏風。

  屏風哐噹一聲倒在地上,李玉悄悄將門開了一條縫:「皇上?」

  「皇上!」瓔珞又咚咚咚朝他磕了幾個響頭,「皇后就在隔壁!她還懷著身孕!」

  弘曆伸向她的手,頓在空中。

  與此同時,寢殿內的皇后睫毛一顫,悠悠轉醒。

  「剛剛是什麼聲音?」她轉頭問道。

  「皇上剛剛來了。」爾晴將帳子挽起,「不小心潑濕了衣裳,瓔珞前去伺候,許是——」

  她猛然收了聲,卻又眼神遊移,貝齒咬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爾晴。」皇后道,「你伺候本宮這麼多年,有什麼話不能說呢?」

  爾晴嘆了口氣,替皇后整了整身後迎枕,輕輕道:「您如今有了身孕,有些人便開始不安分了,娘娘應當警惕才是。」

  皇后眉頭一皺:「你在懷疑瓔珞?」

  爾晴慣擅察言觀色,見她不愉,立刻換了一副口吻:「奴才自然不是懷疑瓔珞!她雖然入宮不久,但對皇后娘娘一向忠心耿耿,又怎麼會有二心呢?」

  皇后這才面色緩和了些。

  「瓔珞沒有貳心,未免他人不會蠢蠢欲動呀。」爾晴一邊觀察她的神色,一邊斟酌著言辭,「若娘娘有心提拔,倒可以將瓔珞推薦給皇上,權作固寵之用。畢竟她是從長春宮出去的人,唸著皇后娘娘照拂的情分,也會成為娘娘的臂膀。」

  此話看似為皇后,甚至為瓔珞著想,其實是不折不扣的離間計。

  見皇后面色一變,爾晴心中大喜,正準備往火上再添一勺油,卻聽見身後房門一開,瓔珞的笑聲遠遠傳來:「娘娘醒了?」

  只見瓔珞懷捧一束蘭花進來,蘭花新鮮欲滴,晶瑩露珠沿著葉片滾落下來,她行至桌上一隻細頸花瓶前,一邊更換瓶中舊花,一邊狀似隨意道:「剛才吵到皇后了吧,一個小太監不小心撞壞了屏風,皇上發了好大的脾氣,怒沖沖地走了。」

  「原來如此。」皇后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背影,「本宮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

  瓔珞背對著她,小心擺弄著花朵:「如今長春宮最大的事就是娘娘安胎,再沒比這更重要的了。」

  皇后看了她片刻,忽然一笑:「瓔珞,有人向本宮提議,將你獻給皇上,你願意嗎?」

  擺弄花朵的手一停,魏瓔珞緩緩轉頭盯著爾晴,那目光彷彿一根刺,刺得爾晴兩眼一疼,極不自然的別過臉去,避開她的目光。

  「……娘娘。」瓔珞收回目光,朝皇后跪下道,「奴才不願意。」

  「為什麼?」皇后靠在迎枕上,雙手交叉放在微微凸起的腹上,對她笑道,「你素來心高氣傲,若成了后妃,自不再受人欺凌。」

  爾晴目光一動,立時幫腔道:「瓔珞,這是皇后娘娘對你的恩典,旁人想要還討不來呢!你好好想清楚再回答,從長春宮出去,誰都會對你另眼看待!」

  又是離間計。

  此時只要瓔珞說一聲好,甚至稍微猶豫一下,就能在皇后心裡紮下一根刺。再有爾晴的日日提醒,這根刺遲早會要了瓔珞的命。

  瓔珞掃了她一眼,冷冷道:「多謝爾晴這份好意,不過奴才受不起。」

  爾晴面色一變,曉得自己的計謀已被對方看穿,索性不退反進,指責道:「你不是一向對娘娘忠心耿耿,如今娘娘有孕在身,不可侍寢,你若代為伺候皇上,不就是最大的進忠?」

  瓔珞搖搖頭,反而藉著這個機會,向皇后表白道:「皇后娘娘對奴才恩深似海,奴才粉身碎骨,無以為報,但若奴才真成了后妃,要是無寵,談何盡忠?要是有寵,必有子嗣,日子一久,生出私心,還能一心一意為娘娘盡忠嗎?這是公,至於私……」

  她頓了頓,一雙眼睛孺慕地望著皇后,裡頭真情滾動,比蘭花上的露珠更加清澈見底。

  「……說句僭越的話,在奴才心裡,皇后娘娘不光是主子,是恩師,更像奴才的姐姐。」瓔珞溫柔道,像個孩子看著自己最親近的人,像一頭孤鯨遊遍了整個海域,終於尋到了另外一頭鯨,「奴才發誓,要一生為娘娘盡忠,皇上是您的丈夫,是您心裡最看中的人,天下人皆可去做妃嬪,唯獨我不可以……我寧死也不背叛您!」

  皇后定定看著她。

  她身世顯赫,但越是簪纓之家,親情越是涼薄,如此深情莫說是家裡的兄弟姐妹,就連弘曆都不曾給她過……

  畢竟弘曆再看重她,也不會為了她一世一雙人,而她在瓔珞心裡卻是唯一的,唯一的主子,唯一的師傅,以及唯一的……姐姐。

  「……瓔珞,你過來。」皇后嘆了口氣,朝她招招手。

  瓔珞膝行至她面前,離得這樣近,皇后才發現她眼中轉著一圈淚光,似個受了委屈卻不肯說的孩子。

  皇后頓時心中一軟,溫柔地撫了撫她的面頰:「你放心,本宮也不會讓你去做妃嬪,那才是誤了你,總有一天,本宮會親自送你風光出嫁。」

  瓔珞小動物一樣蹭了蹭她的手指,含淚一笑:「謝娘娘大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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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瘋

  「站住!」

  長春宮外的走廊上,爾晴腳步一頓,回過身來:「……瓔珞,有事嗎?」

  魏瓔珞緩緩走來,表情談不上友善:「剛才你對皇后說了什麼?」

  這是要興師問罪?爾晴故作輕鬆的笑道:「瓔珞,我不過是擔心皇后娘娘,才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且宮中妃嬪固寵是常事,我不過一時糊塗,竟將你也當成了那樣的人,以後再也不提了。」

  她試圖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權當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但顯然,魏瓔珞並不打算將這件事當成玩笑處理。

  「爾晴,你伺候皇后娘娘多少年了?」魏瓔珞忽笑道。

  爾晴沉默不語。

  「四年還是五年?總歸比我久吧。」魏瓔珞笑著靠近她,「皇后娘娘對皇上一片深情,我都看得出來的事情,你怎麼會看不出來?」

  這笑容比刀子更可怕,逼得爾晴後退了一步。

  「且娘娘現在懷著身孕,若這個時候,她身邊最信任的人,趁機攀附皇上,對娘娘來說,是多重的打擊?」魏瓔珞伸出雙手,替爾晴整了整領口,「所以,所以,不光我不會去,也絕不容許長春宮任何一個人生出類似的念頭……」

  說到這裡,她的雙手由下往上,十根指頭緩緩合攏,繩子一樣套在爾晴的脖子上。

  轟——

  爾晴哆嗦了一下,也不知是因為長廊外的雷聲,還是因為瓔珞冰冷的手指。

  轟——

  烏雲滾滾,將白天變成了夜晚,烏雲中滾過幾道雷光,猶如蜿蜒扭曲的長蛇。

  「啊……打雷了。」魏瓔珞鬆開手指,望向長廊外的天空,「時候不早了,我該去參加裕太妃的壽宴了。」

  爾晴後退幾步,手指放在自己的喉嚨上,心驚膽顫地望著對方的背影。

  只覺她離去的腳步聲,比外頭的雷鳴更加可怕。

  壽康宮。

  壽宴準備了許多日,多數時間都花費在了天棚上。

  「怎麼樣?」裕太妃親自過問道,「天棚都搭好了嗎?」

  忙著安裝窗紗的太監中走出一人,恭敬回道:「回太妃,就快了。」

  「早上問你說快了,現在問你還說快了,究竟什麼時候能好,說個准數。」裕太妃不滿道。

  太監抹了把汗:「太陽落山之前,一定全部完工!」

  裕太妃這才勉強點點頭,吩咐身旁侍女道:「你在這裡盯著他們,我要去唸經了。」

  撥弄著手上的念珠,裕太妃從尚未搭建完的天棚旁路過,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薄如蟬翼的白色窗紗上,竟流過一絲淡淡金光……

  裕太妃皺了皺眉,正要抬腳前行,忽聽見一個令人生厭的生厭,伴著陣陣雷聲,自宮門外遠遠傳來:「裕太妃,瓔珞有一件事關和親王的大秘密,一定要立刻稟報!」

  「裕太妃,裕太妃!此事關系到和親王和您的聲譽,瓔珞不敢不報!」

  「您是不肯見我,還是不敢見我?」

  又是這個瘋丫頭!

  裕太妃面色一冷,身旁侍女打量她的神色:「太妃,奴才這就讓人將她叉出宮去。」

  「走,出去看看。」裕太妃冷笑道,「不然,她還以為我怕了她。」

  在侍女的攙扶下,裕太妃行出宮門,幾個守門宮女正與魏瓔珞相互推諉,裕太妃轉了轉指尖的檀香佛珠,慢條斯理道:「魏瓔珞,我告誡你的話,你全都忘記了嗎?」

  推諉的動作立時一止,魏瓔珞緩緩朝她看來。

  裕太妃頭上遮著雨傘,她頭上可沒有。大雨傾盆而下,將她澆成了一隻落湯雞,她卻恍然不覺,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盯向裕太妃,良久,忽詭異一笑:「裕太妃的威脅,瓔珞沒有忘,但姐姐死的太慘,瓔珞更不敢忘。若此生不能替姐姐討回公道,將你們母子的罪行公佈於天下,瓔珞死不瞑目!」

  裕太妃撥動念珠的手指一頓,她冷冷盯著對方,不信對方真有這個膽量,這個底氣,將真相公開——她不在乎族人是否會因此沒命,難道還能不在乎自己是否會因此沒命嗎?

  豈料下一刻,就見魏瓔珞面向眾人,高聲道:「大家都聽好了,正月初十和親王弘晝私闖宮闈,強暴繡坊宮女阿滿!此罪一!裕太妃為替兒子遮掩罪行,不惜殺害無辜的受害者,此罪二!他們母子二人,一個行徑荒唐、不知羞恥,一個心狠手辣,道貌岸然!因為被我發現,還想著毀滅罪證,殺人滅口!」

  壽康宮中一片嘩然。

  裕太妃死死捏著手中的念珠,竊竊私語聲不斷灌進她耳中,若是壽康宮中的宮人,自然不敢如此大膽,當著她的面嘰嘰歪歪,但為了置辦壽宴,如今壽康宮中混入了不少外人,這些人不歸她管,自然敢在背後指指點點。

  「……是非自有公斷,公道自在人心。」裕太妃昂首凜然道,「我一生信佛,從未做過一件有愧於良心的事,傷害過一條無辜的性命!你所說的一切,都是污衊!」

  說完,給身旁侍女使了個眼色,侍女會意,立刻喝令道:「魏瓔珞公然污衊太妃,犯了大不敬的死罪,還不將她拿下!」

  幾個太監立刻朝魏瓔珞撲了過來,魏瓔珞也不掙扎,任憑他們將自己扣住,聲聲冷笑道:「裕太妃口口聲聲信佛,我只問一句——你敢對佛祖發誓,你真的從未做過一件有愧於良心的事,從未傷害過一條無辜的性命嗎?」

  「有何不敢?」裕太妃信佛是信給旁人看的,她心中無佛,自不懼佛。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人若不收,老天來收。」一聲驚雷乍過,照得魏瓔珞臉頰雪白,她冷冷道,「太妃,你就真的一點也不怕?」

  我有何可怕?裕太妃心中冷笑一聲,面上更加大義凜然,纏繞念珠的手指指著蒼天道:「我問心無愧!便是向老天發誓又何妨?佛祖在上,我此生行善事、做好人,從未害過一條命,欺過一個人!若有半句不實,就叫一道天雷下來,劈得我粉身碎骨!」

  轟——

  魏瓔珞緩緩抬頭,望向烏雲中翻滾不停的白蛇,喃喃道:「老天爺,你聽見了嗎?」

  轟——

  「殺人凶手就在這裡,老天爺,你睜開眼睛,你看看她。」

  轟——

  「阿滿死的時候,你已經遲到了,莫要一直遲到下去,老天爺,睜睜眼,求你睜睜眼看看吧!」

  轟——

  她一遍遍祈天的身影倒映在眾人眼中,一個太監搖搖頭:「瘋了。」

  「若不瘋,怎敢這樣衝撞太妃?」

  「內務府怎麼辦事的,連瘋子都選進宮,也不怕得罪貴人。」

  見輿論漸漸倒向自己這邊,裕太妃手中的念珠又重新轉了起來,悲憫一嘆道:「凡譭謗良善之人,以後要入拔舌地獄,魏瓔珞,我本該重重罰你,但看你一副瘋瘋癲癲的模樣,又於心不忍,算了算了,來人,送她去去慎刑司!」

  念珠在手中轉動,裕太妃轉身離去,心中轉動的卻不是什麼慈悲念頭。

  「這女人留不得了。」她心想,「上下打點一下,讓她在慎刑司裡『發病』身亡吧……」

  轟——

  又是一聲雷鳴,伴隨著魏瓔珞的大吼:「若裕太妃真是殺人凶手,便叫她一語成讖,得償所願!!」

  那一瞬間,天棚上的窗紗驟然一亮,彷彿被火焰點燃的蛛網,從天而降,撲在裕太妃身上。

  「啊!!!」裕太妃在火光中淒厲的慘叫起來。

  一切的發生的太快了,快到其他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直至裕太妃轟然倒地,身體在火焰中發出一股燒焦的氣味,壽康宮中依然鴉雀無聲,眾人呆呆看著她,卻無一人發出聲音。

  「……哈哈哈哈哈!!」

  突兀的笑聲,讓眾人渾身打了個哆嗦,從茫然中回過神來。

  「報應!這是報應!」魏瓔珞哈哈大笑道,「你們都聽見了,裕太妃親口發的誓,你們都看見了,老天爺親自降下的雷,裕太妃——你得償所願了!!」

  佛祖在上,我此生行善事、做好人,從未害過一條命,欺過一個人!若有半句不實,就叫一道天雷下來,劈得我粉身碎骨——這是裕太妃剛剛發的誓,前後還不到半盞茶的時間,眾人怎可能忘?

  「……來人!」裕太妃還剩一口氣,她躺在地上,一隻眼睛已經看不見東西了,睜著僅剩下的右眼望著頭頂,天棚窗紗染火,不斷有鮮紅液體滴落下來,落在她臉上,落在她身周……奇怪了,這些紅色的東西是什麼?她沒力氣去問,只虛弱地喊道,「救我,快救我……」

  可眾人哪裡敢救?

  她的貼身宮女百靈只上前一步,頭頂雷聲一響,立刻將邁出去的那隻腳又收了回來,雙手合十不停念道:「請雷神息怒!是裕太妃,裕太妃幹了壞事,與我無關啊!菩薩饒命,佛祖饒命!雷神息怒啊!」

  她嚇壞了,其餘人也一樣。

  所以沒人留意到窗紗的異處,沒人留意到從窗紗上滴落下來的詭異紅水,紅水落地,再被大雨一沖,乾乾淨淨,連同真相一起,被沖得無影無蹤了。

  「你們這群……賤人……」裕太妃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她喊百靈,喊其他太監宮女,可這群人都嚇壞了,寧可事後被重重責罰,這個時候也不敢上前半步,見此,裕太妃絕望中咒罵道,「你們……不得好死,你……你……」

  世界在她眼中忽明忽暗,她最後看見的,是魏瓔珞的笑容。

  ——得償所願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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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辛者庫

  雨已停了三日,裕太妃也已經去了三日。

  但並不意味著事情就此風平浪靜。

  「瓔珞!」皇后的臉色極為冷肅,「跪下!」

  撲通一聲,魏瓔珞跪在她面前。

  屋子裡只剩她們兩個,其餘人早被皇后以各種理由驅了出去,皇后坐在椅中,居高臨下的俯視她許久,才緩緩道:「壽康宮出事那天,你做了什麼?」

  魏瓔珞早已準備好了答案:「奴才聽聞裕太妃是殺害姐姐的凶手,特意當面問她兩句話,太妃賭咒發誓說她不是凶手,否則就遭雷劈,結果剛說完,她就被一道雷劈死了……」

  「夠了!」皇后拍案而起,厲聲道,「到了本宮面前,你居然還不說實話?」

  魏瓔珞眼中閃過一絲異色。

  「從今往後,你給我夾起尾巴做人,再犯到我手上,不光摘了你的腦袋,還要你魏氏全族陪葬。」——裕太妃的威脅重又出現在她的耳邊。

  之後發生了什麼?

  她回到長春宮,接過爾晴遞來的銀針。

  銀針一次又一次沉入水底,耳邊是明玉的嘲笑:「還說是繡坊最出色的繡女呢,比我也好不到哪裡去。」

  這話猶如醍醐灌頂,令魏瓔珞眼前一亮。

  她連夜回到繡坊,尋到了一貫對自己照顧有加的張嬤嬤。

  「嬤嬤。」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對方,極冷靜道,「聽聞壽康宮為壽宴準備了許久,其中天棚窗紗這部分……應當是由繡坊提供的吧?」

  張嬤嬤視她如自家子侄,也不問緣由,便將預備要送去壽康宮的窗紗交給了她,魏瓔珞也不瞞她,當著她的面,從隨身攜帶的香囊內掏出一把極細軟的鐵絲,小心翼翼的縫進窗紗中。

  若張嬤嬤開口阻止,她就停下,但由始至終,張嬤嬤都未說一句話——她默認了魏瓔珞的復仇,甚至可以說是成了她的幫凶。

  魏瓔珞也一句話沒說,將縫好的窗紗交到張嬤嬤手中,她一言不發的跪下,朝對方磕了三個響頭。

  「嬤嬤,謝謝您,還有……我絕不連累您,此事我永遠埋在心裡,誰問也不說,若最後還是不幸暴露,所有責任我一力承當!」

  魏瓔珞緩緩抬頭,望著眼前的皇后。

  雖然心有愧疚,但為了不連累張嬤嬤,她還是只能硬著頭皮說:「娘娘,我真對此事一無所知,實在是那裕太妃作惡多端,最後遭了報應……」

  「夠了!」皇后抬了抬手,止住了她接下來要說的謊話。

  見她身體晃了晃,失魂落魄般跌入椅內,魏瓔珞心中擔憂至極,爬過去道:「娘娘,您如今有孕在身,請注意身體,不要因為我發火……」

  皇后揉著太陽穴,在椅內閉目養神了片刻,才緩緩睜開眼,眼神與聲音裡都透出一股疲倦,淡淡道:「魏瓔珞,本宮知道你心懷怨恨,伺機報復,故一直想方設法開解你,沒想到你竟如此冥頑不靈!以為自己有幾個腦袋,還是仗著本宮一向疼愛,才會有恃無恐,逞能行兇?」

  魏瓔珞楞了楞:「娘娘……」

  「行了,本宮不想再聽你的狡辯。」皇后揮了揮手,「長春宮雖大,卻再也容不下你這種膽大包天的奴才,從今日起,你就去辛者庫靜思己過吧!」

  「娘娘,您要趕我走?」魏瓔珞大驚失色,她倒是不懼辛者庫的苦差,或者說在暗算裕太妃之前,她就已經做好了被罰的準備,只是要走也不是現在,她急忙爬到皇后身前,抱著她的膝蓋道,「娘娘,您如今身懷有孕,宮裡上下虎視眈眈,請讓奴才留到您平安生產為止!只要您生下小阿哥,奴才立刻離開,絕不留下礙著娘娘的眼!」

  「不。」皇后搖搖頭,斬釘截鐵道,「你現在就收拾東西走!」

  魏瓔珞再三哀求,皇后卻閉上了眼睛,閉上了耳朵,聽不見也看不見。見她意已決,魏瓔珞只得吸了一下鼻子,哽咽道:「娘娘說的是,瓔珞的確愛惹麻煩,不敢奢望再留下。但奴才受過娘娘恩惠,此生絕不敢忘,若有朝一日,娘娘需要瓔珞,願為娘娘肝腦塗地,生死報效!」

  朝皇后磕了三個響頭,魏瓔珞一步三回頭的出了長春宮。

  她的東西本就不多,而且辛者庫那種地方,貴重物品也帶不進去,帶進去了也很快不屬於自己,索性將皇后賞賜下來的綢緞簪子都留了下來,送與幾個與她處得不錯的小宮女。

  簡簡單單一個藍布包袱,魏瓔珞嘆了口氣,抱著包袱出了門,未行幾步,就聽見匆匆腳步聲由遠至近。

  「快走!」爾晴衝進來道,「皇上來了,準備要抓你,皇后讓你從後門出去,立刻去辛者庫報導!」

  魏瓔珞一楞,繼而眼眶一熱。

  她不敢小看任何人,但仍沒想到事情這樣快就敗露了。

  但最後她還是小看了一個人……她小看了皇后對她的厚愛。

  皇后哪裡是怕她給長春宮惹麻煩,才將她驅逐出宮,分明是早已料到皇帝會來抓人,才先一步將她罰去辛者庫,苦役雖苦,卻能避開皇帝的興師問罪。

  「娘娘……」魏瓔珞望著長春宮方向,喃喃道。

  「哎呀,你還等什麼,快點走啊!」爾晴在她耳畔催促道。

  魏瓔珞咬咬牙,不敢辜負皇后的一番好意,只能將對方的好重重記在心底,然後抱緊懷裡的包袱,匆匆走後門離開。

  從長春宮走進永巷,就像從春天走向冬天。

  明明是夏天,巷內卻穿過一陣刺骨涼風,兩面高聳的灰色牆壁,彷彿監獄裡的灰色柵欄,將罪人牢牢的鎖在這蕭索之地。

  迎接魏瓔珞的是一名灰衣嬤嬤,姓劉,她上下打量了魏瓔珞一番,聲音如這永巷一樣冰冷蕭索:「你從前是皇后身邊的大宮女,走到哪兒,別人都先敬三分,但進了辛者庫,就忘了從前的身份。在這兒,你只是個從事低賤苦差的罪人。」

  「是。」強龍不壓地頭蛇,魏瓔珞乖巧的應了。

  「辛者庫各有分工,主要負責大內苦差,別人不願幹的,你們都得幹!雞鳴起床,清掃宮道。丑時,進行三殿除草。平旦到夤夜,承應各宮繁重雜務。至於你——」劉嬤嬤將她領進一屋,指著牆角堆如山高的恭桶道,「就先負責清洗這些恭桶吧。」

  魏瓔珞愕然地望著那些恭桶。

  在長春宮時,她日日與蘭花為伴,即便是有髒活累活,皇后也不捨得讓她做,如今被發配辛者庫,雖心中早已做好準備,但是看著這堆沾著污穢,隱隱發黃的恭桶,聞著那股熏人的氣味,魏瓔珞還是忍不住陣陣作嘔。

  見她面色難看,劉嬤嬤嘴角一翹,冷笑道:「快些洗吧,若是傍晚時候沒洗完,你晚飯就得在這裡吃了。」

  魏瓔珞忍著嘔吐的慾望,沉聲道:「……是。」

  於是,曾為皇后縫製鳳袍的手提起了恭桶,往日弄花的指頭沾染了穢物的臭氣,雖然已經竭盡全力,但傍晚來得太快了,魏瓔珞仍沒能做完手頭的活,看著劉嬤嬤遞來的一隻泛黃饅頭,魏瓔珞雖忙碌一天,卻絲毫沒有胃口。

  將雙手洗了個十來遍之後,她用手帕包裹住饅頭,然後步履踉蹌的走回宮女所,辛者庫沒有抗,居住條件比她剛入宮時的宮女所還差,放眼望去就是個大通鋪,人人都睡在地上。

  早上她來放行李時,屋子裡沒人,都出去幹活了,如今陸陸續續的回來,其中一個,竟是魏瓔珞的熟人。

  「喲,這不是魏瓔珞嗎?」一個譏誚的聲音響起,帶著女子獨有的刻薄,「皇后娘娘身邊的大紅人,紫禁城裡頭等體面的人物,怎麼一轉眼,落到咱們這種地方來了呢?」

  魏瓔珞腳步一頓,轉頭望去。

  尖尖下巴桃花眼,風流從腳竄上臉,竟是因污衊她與侍衛有染,而被罰進辛者庫的原繡坊繡女——錦繡。

  魏瓔珞懶得與她計較,又或者說她現在實在是太累了,於是冷冷掃了對方一眼,便走到自己的床鋪旁躺下,因為勞累過度而有些抽筋哆嗦的手指伸進懷裡,掏出被手帕包裹的饅頭。

  「我得吃點東西。」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不然明天會很難熬。」

  嘩啦啦的水聲在她耳邊響起,她瞥過去,見一隻恭桶就放在她頭邊不遠處,一名宮女提著裙子站起來,裙下滴答幾聲,滴在恭桶裡頭。

  一股騷熱臭氣飄了過來,魏瓔珞翻了個身,幾次將饅頭遞到嘴邊,卻怎麼也咬不下去,只得重新將饅頭包進手帕裡,然後用被縟緊緊摀住口鼻。

  但即便如此,仍然無法隔絕那股恭桶的臭氣,以及不知誰的腳氣跟狐臭。

  「這樣可不行。」翻來覆去好久,魏瓔珞實在是睡不著,只好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喃喃道,「我得想個辦法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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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還情

  換房是不可能的,雖不知為何,但是劉嬤嬤對她極不友好,否則辛者庫的差事那麼多,也不至於一開始就將最髒最累的活丟給她,連給她安置的床鋪,都是最靠近恭桶的那個。

  求人不如求己,第二日開始,魏瓔珞但有閒暇,便在院子裡走走停停,四處蒐羅剩炭剩灰。

  旁人看不懂,便拉著錦繡問:「你跟她熟,你覺得她在幹嘛?」

  盛夏時節,收羅冬日裡各宮用剩的炭灰,錦繡看得莫名其妙,哪裡知道她在想什麼,只得冷哼一聲道:「這人心眼最多,管她做什麼,都離她遠點……啊!」

  她的視線從魏瓔珞身上移開,牢牢定格在一個方向,極甜極膩地喚道:「袁哥哥,你這麼早就來了呀!」

  車軲轆聲由遠至近,一輛糞車推進院來。

  世上最污穢之物,世上最腥臭之物,推著它的,卻是一個世上最美的男人。

  弘曆與傅恆也是極俊美之人,但他們兩個的俊美,都是屬於男人的美,一個儒雅一個英武陽剛,而眼前這名少年卻不同,他約莫十六七,或許是因為去過勢的緣故,故而面若好女,透出一股陰柔妖異的美。

  就彷彿這永巷,就彷彿將所有被打進冷宮的女子的美與怨抽出來,灌注成一個人。

  「袁哥哥,你怎麼不理我呀?」錦繡湊到對方身旁,撒嬌似地拉了拉對方的胳膊。

  少年太監抖開她的指頭,提起院內的恭桶,將一桶一桶穢物全部倒入糞車,然後一言不發地推著車離開。

  錦繡在他身後氣得跺腳,一名宮女嘲道:「早跟你說了,春望哥哥不會喜歡你,別白費心思了!」

  錦繡白了對方一眼:「不喜歡我,難道喜歡你呀,看看你這副尊容!」

  「你再好看,也好看不過袁春望呀。」另一個宮女搖搖頭,「可他長得再好看有什麼用,性子比冰還冷,我就算要找個對食,也不找他這樣的人。」

  「說得好像你想找,人家就會要一樣……」

  原來那個少年太監名字叫做袁春望。

  院子裡的宮女們沿著袁春望,討論起其餘太監來,話題漸深,漸漸食色性也。深宮寂寞,后妃們可以找皇上,宮女可以偷偷找侍衛,她們這群下賤人,就只能找找身旁同樣苦命的太監,結成假夫妻,名為「對食」。

  袁春望顯然是錦繡看中的對食對象,或者說大部分宮女看中的對食對象,畢竟如此年少貌美的太監實在少見,憑藉此等品貌,即便性子稍微冷一些,也能伺候上頭的娘娘的,也不知他為何會被發配辛者庫……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猜測著,魏瓔珞搖搖頭,不願加入其中,逕自收集著地上的剩碳,直至劉嬤嬤進了院子,喚她繼續昨天的活。

  一夜過去,恭桶又積得如昨天一樣多,也依然如昨天一樣臭,即便魏瓔珞將帕子折個三角巾,系在臉上遮臭,臭味仍然鑽進帕子,熏得她臉色發白。

  今天的晚飯又吃不下去了。

  洗完恭桶出來,魏瓔珞步履沉重的踱向井水,準備提幾桶水洗洗手,順便把身子也擦拭一下,否則懷裡的饅頭又一口也吃不下了。

  卻不想,竟有人先一步來到井旁。

  「咕嚕,咕嚕,咕嚕……」

  一隻水桶從井裡提出來,裡頭蕩漾著冰冷的井水。水桶剛落地,提水人就雙手撐著桶沿,迫不及待的將臉埋進桶裡,咕嚕咕嚕的喝起水來。

  魏瓔珞的腳步聲很輕,但他警覺的像一頭小獸,幾乎是魏瓔珞前腳剛來,他便右耳一抖,猛然將臉轉向她。

  極美麗,又極陰冷的面容。

  就彷彿落井橫死的美人,吸足了月光,化作一縷白霧緩緩飄出井口,輕嘆一聲重回人間。

  「是你?」魏瓔珞楞了楞。

  眼前的美少年,赫然是袁春望。他涼如井水的目光掃過魏瓔珞的面頰,抬手擦了擦唇邊水漬,起身離去。

  擦肩而過時,魏瓔珞忽道:「等等。」

  袁春望腳步一停。

  魏瓔珞猶豫一下,從懷裡掏出一隻被手帕包裹住的饅頭,遞過去道:「你要吃嗎?」

  劉嬤嬤總在不停的噁心她,今天的晚飯又特地給她送進恭桶房來,讓魏瓔珞再次倒盡了胃口。

  且天氣炎熱,尤其是睡幾十人的大通鋪,夜裡悶得像個蒸籠,饅頭放一晚上就會餿掉,與其丟掉,不如送給眼前的人……

  袁春望盯著她手中的饅頭,喉頭滾動了一下。

  魏瓔珞將這一幕收入眼中,心道:「果然如此。」

  這少年郎容貌雖佳,氣色卻很差,近了一看,瘦得都能看見骨頭了,再聯想到他先前拿水當飯吃的場面,魏瓔珞心中瞭然,這少年郎在辛者庫的日子只怕過得極不如意,甚至還不如她。

  畢竟劉嬤嬤再針對她,不至於不給她飯吃,而這少年郎,卻似很長一段時間沒吃過飽飯了。

  宮裡多齷蹉事,兩人不熟,魏瓔珞也不好多問,只是覺得對方需要,自己又恰好吃不下去,不如送他做個順水人情,手中的饅頭又朝他遞近一些,道:「拿去吃吧。」

  袁春望看著她手裡的饅頭,視線緩緩上移,一雙帶著疑惑與警惕的眼睛盯著她的臉,像小獸看著試圖對它投食的人,最終一扭頭,小跑著逃離了此地。

  望著他逃離的背影,魏瓔珞無奈嘆了口氣,回頭看著他留下的木桶。

  他只喝了約莫四分之一,桶中還剩下許多井水,忙碌了一天,又沒吃東西,魏瓔珞手腳痠軟,實在不想再費力氣重新打水,索性就用對方剩下的井水清洗身體。

  魏瓔珞將饅頭放在一旁,然後將包裹饅頭用的手帕浸進桶中,徹底打濕之後,開始用帕子擦拭自己的面頰,脖子,以及手臂。

  被冰冷的井水一激,魏瓔珞的手臂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她一言不發,手中的帕子不斷打濕擰乾,將自己的身體擦拭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將露在外頭的部分擦拭的乾乾淨淨,不留半點餘味,這才猶豫了一下,左右環顧了片刻,問:「誰在那?」

  沒人回應,她反而鬆了口氣。

  手指慢慢攀上腰帶,就在魏瓔珞要解開衣裳,擦拭一下身體的時候,一隻手忽然從後伸出,落在她的肩上。

  魏瓔珞大吃一驚,正要掙開對方的手,卻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是我。」

  魏瓔珞楞了楞,回過頭問:「你怎麼來了?」

  雲破月來花弄影,傅恆的面孔在月下若隱若現,他一如既往的俊美非凡,猶如謫下凡塵的仙人,愈發襯得魏瓔珞此刻灰頭土面。

  但即便兩人此刻有著雲泥之別,他望著她的眼神卻一如既往,充滿憐惜與愛意。

  「跟我走。」他一把將魏瓔珞從地上拉起,「我帶你去養心殿見皇上,請他立刻下旨賜婚!」

  傅恆行了兩步,忽然停下腳步,因為魏瓔珞已經掙開了他的手,一邊倒退,一邊對他搖頭:「我不去。皇上早已說過,如果我再靠近你半步,就要殺了我洩憤,你認為,我會為了你不顧性命嗎?」

  「我不會讓他傷害你。」傅恆認真地望著她,一言一語發自真心,哪怕抗旨也無怨無悔。

  魏瓔珞心中一疼,腳下又退了一步,離他愈遠一步,刻意冷著聲調道:「然後呢,你會觸怒皇上,受到降罪,我不要成為罪人之妻,一輩子抬不起頭!」

  傅恆定定看她半晌,忽然朝她走了過去:「瓔珞,你我都知道,你現在說的是假話,你又何必再說下去?」

  「我……」魏瓔珞被他抓住雙臂,不得不抬頭望著他。

  語言會騙人,可是眼神不能騙人。

  「又或者說,傅恆在你心裡,是個連你的真心都看不出來的蠢人嗎?」傅恆疼惜一笑,「利用我,你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你輕而易舉就能做到這點,可你沒有這麼做,你避著我,躲著我,生怕連累我的前程,可你能為我委屈求全,我就不能為你放棄這個所謂的前程嗎?」

  魏瓔珞定定看著他,看著他的深情,也看著他的理想。

  那滿屋子的兵書,以及談到沙場點兵,建功立業時的明亮眼神,叫她如何能忘?

  「……何必為了一個女人,觸怒皇上呢?」魏瓔珞垂下頭,輕輕道,「失去他的寵信,你該如何上戰場,如何實現你功名馬上取的理想?」

  她不敢抬頭看他,免得自己的眼睛又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等了半晌,才聽見傅恆的聲音再次響起,極平靜,平靜的彷彿藏著漩渦的海面,道:「魏瓔珞,你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是你蓄意接近在先,故意引誘在後,我防不勝防,已中了你的招。如今你說放棄就放棄,那你從我這拿走的情,從我這拿走的心,要怎麼還給我?」

  魏瓔珞冰雪聰明,聽到他這番話的同時,就已經猜到他下一句。

  「還不起,那就用一生來還好了。」

  魏瓔珞一咬牙,略微顫抖的手指放在腰間,略一猶豫之後,便義無反顧的扯開了腰帶。

  窸窣一聲,在傅恆驚訝的目光中,一件青灰色的宮女上衣輕輕落在草地上。

  一具婀娜多姿的身體倒映在他瞳中,月光流淌在上頭,彷彿一尊玉人。

  「……我還給你。」魏瓔珞雙手抱在胸前,輕輕道,「我用這具身子還你。」

  魏瓔珞的身體在風中微微發抖,如犯人等著處決,每一分鐘都是煎熬。

  最後,她終於等來了對方的回應。

  一件衣服輕輕披在她的身上,將她獻上的身體重新包裹。

  「別這樣。」傅恆將她抱在懷裡,聲音極難過,「你知道的,我要的不是這個……」

  魏瓔珞眼眶一熱,幾乎當場落淚。

  「這具身體遲早會屬於我,但不是現在,不是用這種方式。」傅恆溫柔的吻了吻她的鬢角,「我不逼你了,既然你不想跟我走,那我就等你,等你從辛者庫裡出來,等到你願意接受我那天。」

  他話語裡充滿不捨,卻終究還是鬆開了不捨的手指,放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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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2:08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六章 襲擊

  「李玉。」弘曆將手中的奏摺一擲,「那個女人在辛者庫刷了幾天恭桶了?」

  李玉忙回道:「半月有餘。」

  燭火下,弘曆臉上半點笑容也無,實際上,自他在長春宮裡向皇后索要瓔珞無果後,就足足臭了半個月的臉。

  「沒有哭?」弘曆臭著臉問。

  李玉心中叫苦,卻只能照實回道:「沒有。」

  「沒求饒?」弘曆的臉色頓時更臭。

  「沒有……」李玉話剛出口,弘曆便揮手掃落一桌奏摺,怒氣衝衝道:「朕看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見了棺材也要進去躺一躺!」

  見眼前的九五之尊發作起來,如同一個鬧脾氣的孩子一樣,李玉心中真是哭笑不得,試探著問道:「那……奴才這就吩咐下去,讓人給她加活兒?」

  弘曆的目光冷冷掃來,就在李玉心驚膽顫,以為自己會錯了上意,說錯了話的時候,弘曆冷哼一聲:「加到哭為止!」

  永巷。

  魏瓔珞垂首肅立,面前站著劉嬤嬤與張管事。

  平日來此視察時,張管事都要用手帕捂著鼻子,今日卻不同以往,他將帕子放下,抽了抽鼻子,疑惑問:「你在恭桶裡放了些什麼,怎麼聞不到味?」

  「回張管事的話,尋常的便盆放了炭灰,妃嬪們的官房放了細沙,再好一些的,奴才找不到材料。」魏瓔珞回道,「若能尋到香木,留下細末,便能包裹穢物,聞不出一絲異味兒。」

  張管事嘖嘖稱奇:「你這心思倒也巧,難怪皇后那樣抬舉你。哎,你這樣的人留在這兒算是委屈了,劉嬤嬤,日後讓她做些輕省……」

  話未說完,外頭忽然竄進來一個小太監,湊到他耳畔,低聲耳語了幾句,張管事立刻臉色一變,訓斥道:「魏瓔珞,刷馬桶也能刷得與眾不同,這就叫矯情,繼續刷,刷完了,再去把水都挑了!」

  說完,張管事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卻在走過袁春望時,一條手臂有意無意的攬向對方的腰,卻被袁春望後退一步,避了過去。

  魏瓔珞不動聲色的將這一幕收歸眼底。

  「不識抬舉的東西!」許是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張管事只狠狠罵了一句,就匆匆離開了。

  倒是先前過來報信的小太監踱到袁春望身旁,陰陽怪氣的訓斥道:「天生了一張好臉,卻是個木頭腦袋!張管事看上你,是你前生修來的福氣,只要跟了他,你就不用做最下等的淨軍了!」

  袁春望冷冷道:「我是個男人,不是隻兔子。」

  這還是魏瓔珞第一次聽見他開口說話,只覺字字清冽,如同泉水叮咚,說不出的動人。

  且他不僅會說話,說出來的話還特別毒辣,找他茬的小太監最後竟說不過他,最後只得丟了一句狠話,然後跺腳而去。

  「原來你會說話呀。」見對方走了,魏瓔珞這才上前與袁春望攀談,極實誠地說,「你的聲音很好聽。」

  豈料對方忽然看了她一眼,臉色一紅,彆扭的轉過臉去。

  這一幕反讓魏瓔珞楞了一下,平白無故的,他怎麼突然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樣,若說對她有意思,那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該不好意思,哪裡會隔了這麼久才……等等!

  「你……那天是不是沒走?」魏瓔珞的聲音忍不住高了一調,「你看見我脫衣服了?」

  袁春望看了她一眼,忽然轉身離開,任憑魏瓔珞在他身後怎麼喊,都沒有停下,自然也沒有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

  不上不下的,最讓人放心不下。

  要知道宮女私通侍衛是大忌,尤其是她這種犯了事,罰入辛者庫的宮女。

  「他那天是不是沒走?他是不是看見我跟傅恆了?他看見了多少,聽見了多少?」魏瓔珞喃喃自語,「不行,我得想辦法問個清楚。」

  想從袁春望嘴裡要個答案,真的很難。因為他大多數時候都像個啞巴一樣,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

  連續找了幾日沒趣,魏瓔珞愈發心事重重,去食堂拿飯的路上,一不留神撞到一個人。

  「小心些。」張管事瞥她一眼,然後與她擦肩而過。

  魏瓔珞若有所思的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然後回身打開鍋蓋,裡頭只剩下一個饅頭,她搖搖頭,將饅頭包了起來。

  「給。」再次找到袁春望,她將手中餘溫尚存的饅頭遞了過去。

  仍是那口深井,仍是一桶井水,袁春望坐在水桶旁,一勺一勺的往嘴裡遞水,這就是他一天的食物,這就是他僅有的食物。

  一直到魏瓔珞手酸,袁春望也沒轉頭看她一眼,更別提接過她手裡的饅頭。

  「人活著就得吃東西,不然遲早扛不住倒下。」魏瓔珞將饅頭,連同包裹饅頭的手帕一同放在他身旁草地上,「你若是倒下了,糞車就得我送出宮了,吃吧。」

  料定自己在此,他一口都不會吃,於是留下饅頭後,魏瓔珞便毫不猶豫的離開了。身後,袁春望停下了舀水的手,面色複雜的看了她半晌,然後視線緩緩落在地上那饅頭上。

  良久,一隻蒼白的手終於慢慢伸向饅頭。

  樹後的人偷窺到這一幕,開始在心中默數,一,二,三……數到五十的時候,忽然聽見咚的一聲,心下大喜,幾步從樹後走了出來。

  吃了一半的饅頭落在地上,滾在泥裡,袁春望單手扶著井沿,搖搖晃晃的想要站起,可試了幾次,都跌坐回了原地。

  「……誰?」他猛然回頭。

  張管事已從樹後走到他身旁,臉上慾望膨脹,一把將他按在地上,油膩的嘴往他臉上一陣猛親:「小春望,這回看你往哪兒躲!」

  袁春望臉色鐵青,奮力掙紮起來,只是手腳痠軟,打在對方身上,不疼不癢。

  「我看中你,是你的福氣,你乖乖受著,我會好好疼你的。」見此,張管事愈發得意,開始解起對方的腰帶來,腰帶解至一半,忽然動作一止,兩眼睜得又圓又大,緩緩從袁春望身上滾了下來。

  在他身後,立著魏瓔珞,手上一根挑恭桶的扁擔,扁擔一頭沾著些頭髮與鮮血。略喘片刻,魏瓔珞對袁春望道:「自己起得來嗎?」

  袁春望以肘支地,卻沒能將自己撐起來。

  魏瓔珞丟下手裡的扁擔,正要將他從地上扶起,袁春望卻伸手推開她。

  「把這東西收起來,別讓人瞧見了。」他指了指地上沾血的扁擔,然後目光轉向不省人事的張管事,極冷靜地說,「還有他——若讓他活下來,你我都活不下去。」

  魏瓔珞沉默片刻,走到張管事身旁,抓住他一條手臂,用力將他往糞車旁拖,女孩子家家,沒多少力氣,不多一會兒就滿頭大汗。袁春望在地上看了她半晌,終於積累了些力氣,艱難的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幾步走過來,抓住張管事另外一條手臂,兩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將張管事丟進糞車裡。

  完事之後,袁春望還解下張管事的腰帶,綁住他的手腳,又從地上捏了一團帶著草屑的泥土,填進張管事的嘴裡,魏瓔珞在一旁看著,只覺得他一舉一動慎密到了極點。

  她所能做的,也就只有扯下張管事的腰牌,對他說:「明日清晨,糞車會運出紫禁城,糞車污穢,護軍習以為常,不會檢查,他身上沒有腰牌,就是私逃出宮,回宮死罪一條,定不敢再回來。」

  袁春望一言不發地立在一旁。

  他不愛說話,僅憑臉色,魏瓔珞很難猜測到他心中所想。小心翼翼將腰牌收好,她猶豫片刻,安慰一聲:「沒有他,你就能安心回去吃飯,再也不用避著人吃倒入水溝的餿飯剩菜,或是喝涼水充飢了。」

  「你跟蹤我。」袁春望忽然開了口,篤定的語氣。

  魏瓔珞楞了楞。

  「否則你怎知我除了井水,還會從水溝裡翻吃的?」袁春望眯起眼睛笑道,「你剛剛都說了,我是『避著人』吃這些東西的。」

  這回輪到魏瓔珞沉默不語。

  就在她思考要如何解釋的時候,袁春望忽將目光轉至張管事身上,淡淡道:「不過,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這個麻煩,你也是,先處理掉你手裡的扁擔吧。」

  兩人暫時分開行動,處理好扁擔上的血跡後,魏瓔珞回到辛者庫宮女房內,時間已晚,宮女們大多已經進了被窩,少數幾個還醒著的,正湊在一塊說悄悄話,只不過房間這樣小,任何一點動靜都會放大,那悄悄話斷斷續續的傳進魏瓔珞耳裡,她聽見她們在討論張管事。

  「剛才小六子到處找張管事,真奇怪,這老傢伙跑哪兒去了!」

  「說不定喝多了酒,在什麼地方貓著!」

  「少提那個畜生,還記得小年和柳兒怎麼死的嗎?柳兒死的時候,眼睛都閉不上!他禍害了多少宮女,連長相俊俏的太監也不肯放過,哪天醒不過來才好!」

  魏瓔珞來得晚,不清楚張管事是個什麼樣的人,如今這些宮女們你一言我一語,在她心裡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人形。

  又或者不是人,僅是個畜生。

  討論聲漸漸消失了,耳邊傳來此起彼伏的鼾聲。魏瓔珞翻了個身,望著窗外的清冷月色,不知怎地,腦海中竟浮現出袁春望的臉,以及他望著張管事時說的那句:「不過,首先要解決的還是這個麻煩……」

  魏瓔珞猛然從床上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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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2:21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七章 毒蛇

  比黑夜更加黑暗的,或許就是眼前這輛蓋著蓋子的糞車了。

  一路避人耳目,魏瓔珞來到停放糞車的院子裡,揭蓋一看,然後啊的一聲,後退了幾步。

  月色慘淡,照進糞車內。

  張管事早已是一具冰冷冷的屍體。

  但他的死因絕非後腦勺那一棍,而是爬滿全身的毒蛇,其中一條卷在他的脖子上,立著色彩斑斕的上半身,朝魏瓔珞嘶嘶吐著信子。

  哪來的毒蛇,不,是誰放的毒蛇?

  「你是來殺人滅口的嗎?」一個好聽的聲音在魏瓔珞身後響起,字字清冽,猶如泉水叮咚。

  魏瓔珞緩緩轉過頭,見袁春望從樹後轉出,不緊不慢的朝她走了過來,從容的姿態彷彿此地主人,出來會見他等待多時的客人。

  「……不是我殺的。」魏瓔珞聲音有些沙啞,「我來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被這些蛇……」

  「這個死法多適合他啊。」袁春望笑道,「一棍子打死,實在是太便宜他了,這樣就好多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足足享受了一整晚,最後死不瞑目。」

  他的語氣太過輕鬆,說出來的內容也太過詳盡,以至於魏瓔珞脫口而出:「……是你?」

  「不是我的話,就是你。」袁春望目光朝她身後一瞥。

  魏瓔珞將扁擔往身後藏了藏,搖搖頭道:「你錯了,我連隻雞都沒殺過,怎麼會殺人呢?」

  「哦?」袁春望似笑非笑,「真的嗎?」

  片刻之後,魏瓔珞笑了起來,那笑容與袁春望如出一轍:「假的。你不殺他,我就會殺他,這樣凌虐宮女致死的混賬,我自然要除掉他,免得放到宮外,繼續禍害別人。」

  「也免得他醒過來,找我們報仇。」袁春望負手踱向魏瓔珞面前,「斬草除根,永絕後患,終於不再裝作天真善良的小宮女了!魏瓔珞,我很喜歡你現在的樣子,因為——我們骨子裡,根本是一樣的人!」

  魏瓔珞靜靜望著他,她先前怎會認為他是一頭敏感可憐的小獸呢?這分明是一條斑斕的毒蛇,外表有多鮮豔,毒性就有多強。

  腳步停在魏瓔珞面前,袁春望對她輕輕一笑:「現在咱們就是自己人了。」

  「……自己人?」魏瓔珞眨了眨眼。

  「是啊。」袁春望朝張管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你我都有份,你包庇我,我也包庇你,咱們不是自己人是什麼?」

  風從張管事的方向吹過來,淡淡的屍氣,以及毒蛇的嘶鳴。

  魏瓔珞抿了抿嘴唇,一縷髮絲黏在她的唇瓣間,她正要伸手摘下來,袁春望卻先一步伸出手,挑過她的嘴唇。

  「……你幹什麼?」魏瓔珞忙退開一步,秀眉皺起,「你這樣對待女人很失禮,你知不知道?」

  「你忘了我的身份嗎?」袁春望不以為意地笑道,「你我之間,沒有男女大防,你緊張什麼!再說,我可不是循規蹈矩的名門公子,從未受過禮教訓化,又何來失禮二字。」

  魏瓔珞咬了咬唇,自打在他在自己面前暴露出真面目,就愈發的大膽起來,最後她只得無奈道:「辛者庫的宮女們都那麼喜歡你,我可不要成為眾矢之的!」

  袁春望冷笑一聲:「你放心吧,這裡是永巷!」

  魏瓔珞一楞:「什麼意思?」

  「最低賤的辛者庫宮女,照樣瞧不起拉糞車的淨軍。她們的喜歡,不過是對皮相的追逐,譬如你房內的錦繡——」頓了頓,袁春望蛇一樣豔麗地笑了。

  魏瓔珞心中一凜,他誰也不提,卻提錦繡,什麼意思,莫非與她一樣,他也暗地裡跟蹤了她,曉得她與錦繡之間的恩怨?

  「……錦繡也從不踏足這裡一步!這樣的喜歡,我可受不起。」袁春望補完了先前說了一半的話。

  魏瓔珞深深打量他,有些乾澀道:「袁春望,你就是因為這樣,才會討厭她們?」

  「我不愛女人。」袁春望淡淡道。

  魏瓔珞一楞:「那你喜歡……男人?」

  袁春望哈哈大笑:「我也不愛男人。」

  「不愛男人,也不愛女人……」魏瓔珞望著他,一個答案呼之慾出。

  「我只愛自己。」袁春望坦然道,一隻手輕輕挑起魏瓔珞的下巴,他垂眸俯視她,柔聲道,「你也一樣。魏瓔珞,富察傅恆站在陽光下,你只能站在陰暗角落,你們兩個,絕不會有未來,到了最後,你會發現沒人愛你,會愛你的只有你自己。」

  魏瓔珞瞪了瞪眼,忽然一把抓住他那隻不規矩的手,沉聲問道:「那天你沒走,你在一旁偷看,對不對?」

  這個問題她問過好幾次,可是每一次都沒有答案。

  直至今日,袁春望看著她,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擴大,分不清是戲謔還是嘲笑,他笑著說:「是,我沒走,我看見了……我什麼都看見了。」

  只因這句話,魏瓔珞幾晚上沒睡著。

  三天後,她頂著兩隻熊貓眼,心事重重的做著拔草的活。

  日頭高燒,一同拔草的宮女熱得汗水直流,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又立刻被太陽給蒸乾。

  一個宮女擦了擦額頭的汗,說:「哎,你們聽說沒,張管事真的失蹤了!吳總管惱火,說他做事沒著沒落,要抓回來重重懲治呢!」

  「哼。」身旁宮女道,「這種畜生,最好永遠消失!」

  「還有力氣聊天?活幹完了嗎?」劉嬤嬤的聲音突兀的插了進來,「等等……起來起來!都起來,給主子讓道!」

  所有幹活的宮女紛紛停了動作,面向牆壁而立,唯獨魏瓔珞忘了迴避,仍蹲在地上,痴痴望著漸行漸近的皇后儀架。

  啪的一聲!魏瓔珞背上火辣辣的疼,轉頭一看,劉嬤嬤手持鞭子立在她身後,眼神凶厲的可怕。

  魏瓔珞咬緊牙關,跪倒退避,如同一滴微不足道的雨滴,匯入宮女們的汪洋大海裡。

  儀架來到她身後,儀架離她遠去,她不知道上頭的人是否看見她,她不知道上頭的人是否為她嘆息。

  「魏瓔珞,你現在是辛者庫賤婢。」劉嬤嬤走到她身旁,鞭柄抬起她的下巴,笑容充滿惡意,提醒她道,「皇后主子還能記得你嗎?別指望脫離苦海,老老實實幹活!」

  魏瓔珞慢慢垂下頭。

  張管事雖死,但她的處境卻未好轉,相反,她的日子越來越苦,差事越來越重,就彷彿背後有人……有個特別位高權重的主子,下令要整她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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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2:34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八章 相互取暖

  拔完草之後,其餘人都回去休息了,魏瓔珞卻仍要洗一堆恭桶。

  手上幾道豁口,是拔草時被韌草割傷的,如今一沾水,鑽心似的疼。魏瓔珞一邊齜著牙,一邊將手泡進水裡,洗到一半,身旁忽然伸出一隻手來,將她受傷的手從水桶內拔出來。

  魏瓔珞轉過頭:「袁春望!」

  袁春望瞥她一眼:「叫袁哥哥。」

  魏瓔珞嘴角一抽:「這麼肉麻,我可叫不出口,你讓錦繡她們叫去。」

  「她們就算了,我不稀罕。」袁春望懶懶一笑,忽然掏出幾根雜草塞進嘴裡,嚼爛以後,吐出來敷在她的傷口上。魏瓔珞吃了一驚,正要將手抽回來,卻聽他解釋道,「這是刺兒菜,能止血消炎。」

  魏瓔珞將信將疑,過了一會,傷口處清涼發麻,方知他說的是真的。

  「我們這種人,天生爛命一條,在貴人們的眼裡,只是看家護院的家犬。等沒了利用價值,就算你死在路邊,不過是條野狗,沒人多看你一眼。」袁春望笑著對她說,「所以,不要那麼傻,你的性命,要自己愛惜。」

  魏瓔珞神色複雜地望著他,心裡有些不懂,他為什麼突然之間對她這麼好,是有什麼企圖嗎?

  回過神來,又覺得荒謬。只怕他先前也是一樣的心思,懷疑她突如其來的好,是否對他有什麼企圖。

  世事難料,幾乎是一夕之間,兩人的地位跟心思竟完全調轉過來。

  替魏瓔珞處理好傷口之後,袁春望站起身來,卻沒離開,而是轉身替她刷洗起恭桶,水聲嘩啦,伴隨著他清冽的聲音,他背對著她道:「富察傅恆再愛你,不過看你年輕美貌,新奇有趣,就算你用手段嫁入富察家,等多年過去,恩愛消彌,他還會一如既往,愛你如初嗎?」

  他忽然轉過頭來,對她笑道:「不說以後,就說現在,你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在哪裡?」

  魏瓔珞面色一僵,冷冷道:「不用你管!」

  「我不管,那你讓他來幫你刷吧。」袁春望笑道。

  魏瓔珞從地上掙扎而起,伸手去奪他手中的刷子,但袁春望將手高高舉起,雖是個少年郎,但他手臂修長,魏瓔珞踮起腳來也搆不著。

  「我可是為你好。」袁春望笑道,那笑容怎麼看怎麼假。

  魏瓔珞收回手,冷冷盯著他:「袁春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袁春望聞言一楞。

  「你一笑,我就知道你要使什麼壞主意。」魏瓔珞沉聲道,「你不是為我好,你只是太孤獨了,所以想要我跟你一樣,憎恨別人,報復別人,最後變成跟你一樣的人……如此你就不再是孤身一人了,是不是這樣?」

  袁春望面無表情半晌,忽然揚起嘴角,笑容一點點擴大。

  比起他先前的笑容,現下的這個笑容顯得又詭異又豔麗,似一條慢慢直起身的毒蛇,叫人背脊發涼,但不知為何,魏瓔珞覺得這才是他真正的笑容,發自真心。

  「你眼珠子一轉,我也知道你要使什麼壞主意。」袁春望抓住她傷痕纍纍的右手,如同毒蛇纏繞住自己感興趣的獵物,眼中閃動著興致勃勃的光,「咱們兩個這麼瞭解彼此,就像照鏡子一樣,不如……你不要喜歡富察傅恆了,你來喜歡我,不是很好嗎?」

  「還是別了。」魏瓔珞毫不猶豫的抽回手,「兩條蛇都是冷血動物,能夠互相溫暖嗎?」

  袁春望抿了抿唇,與其說是被冒犯,倒不如說是在細細咀嚼毒蛇這個詞,最後竟覺得心滿意足,嘶嘶一笑:「不能互相溫暖,總能互相照顧!魏瓔珞,我們結盟如何?」

  魏瓔珞沒料到他嘴裡會蹦出這樣一個詞:「結盟?」

  袁春望看了看四周,忽藉著幾隻堆砌成牆的恭桶,三步兩步上了牆頭,然後回身朝魏瓔珞伸出右手:「上來。」

  魏瓔珞面露猶豫,此人反覆無常,無法用常理來揣測,說實在話,魏瓔珞不大想沾上對方……

  袁春望詭異一笑,忽然張口大叫道:「魏瓔珞殺了張——」

  「住口!」魏瓔珞大吃一驚,不用他幫忙,自己就藉著其餘恭桶,手腳並用上了牆頭,雙手封在他的嘴唇上,壓低聲音斥道,「你發什麼瘋!我要是被抓了,你又有什麼好果子吃?」

  面對怒不可遏的魏瓔珞,袁春望卻彎了彎眼角,他的眼睛生得極好看,尤其是帶笑的時候,無情似有情,入骨的溫柔。

  抬手扯下魏瓔珞的手指頭,袁春望拉她在自己身旁坐下,然後昂起頭:「看。」

  魏瓔珞皺眉看去,只見萬里夜空,星辰萬千,匯成了一條銀色長河,靜靜流淌在她頭頂上,也靜靜流淌在她眼睛裡。

  「天潢貴胄又如何,在漫長的星河裡,人只是一顆渺小的星星,誰又比誰高貴?」袁春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魏瓔珞緩緩轉過頭,見他仍然昂頭看著星空,眼睛裡流淌比星光更璀璨的野心,他似喃喃自語,又似對天發誓,道:「總有一天,我會讓所有人親眼看見,一條出身低賤的野狗,到底能在紫禁城裡走多遠,爬多高!」

  魏瓔珞忽覺手指一緊,低頭一看,是他用力握住了自己的手,待她重新抬頭,看見他已經轉過臉來,一雙亮如星辰的眼睛,直直盯著她,聲音極溫柔,帶著比夜色更迷離的蠱惑,道:「魏瓔珞,從今以後,我是你的哥哥,你的至交,你的保護者,反之亦然!我們互相依靠,互相扶持,一起在紫禁城活下去!」

  魏瓔珞神色複雜地看著他。

  人是沒有辦法一個人生存下去的,尤其是在辛者庫這個鬼地方。而若是要找一個同伴,思來想去,眼前的袁春望居然是最好的選擇,比起錦繡等人,他有腦子,有膽子,最重要的是彼此都有把柄握在對方手裡。

  共犯關係,有時候是比夫妻更加牢靠的關係。

  下定決心之後,魏瓔珞當即回握住對方冰冷的手指頭,沉聲應道:「好,你照顧我,我也照顧你,咱們兩個一塊活下去!」

  袁春望低頭看了看彼此相握的手,抬頭一笑:「我也做你的情人,好不好?」

  魏瓔珞心頭一囧,說正事的時候,他怎又開起玩笑來,這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見他還得寸進尺的將臉湊過來,立刻伸手一推:「你做夢!」

  哪知袁春望像是早已料到她會動手,她剛剛伸手,他就握住了她的手,結果兩個人一塊兒失去平衡,咕溜溜從牆頭滾了下來,砸得恭桶四下滾遠。

  魏瓔珞吃疼,掙紮著從地上坐起來,怒氣衝衝道:「袁春望,你——」

  「哈哈哈!」袁春望卻開心得很,兩個人即便落地,他仍沒放開對方的手,將對方的手拉到嘴邊咬了一口,留下一個不深不淺的牙印,他盯著魏瓔珞道,「我早就說過,你的每一個舉動,我全都猜得到,不要白費力氣啦,快叫哥哥!」

  「哥你個頭!」

  同一片夜空下,有人近在咫尺,有人遠在天涯,有人用牙齒咬了魏瓔珞一口,也有人只能在心裡頭念叨著她。

  「哎。」長春宮內,皇后對鏡一嘆,神色疲憊,欲言又止。

  療傷的藥膏早已備好,還不止一瓶,十幾瓶累在桌上,夠用十年,只需她一句話,就能送進辛者庫,送到魏瓔珞手上,可她猶豫良久,最後還是只能放棄。

  皇上的氣還沒消,她怕自己的一時好意,反而會害了對方。

  「娘娘。」明玉立在她身後,為她拆下頭上的髮飾,「太醫說了您要安心靜養,明日太后設宴御景亭,您懷著身孕,登高本就不便,不如先行告假,太后一向寬容,不會怪您的!」

  皇后還未開口,爾晴已斥責:「明玉,太后因裕太妃一事,始終鬱鬱寡歡,今日強打精神舉辦重陽小宴,皇后娘娘若不到場,不是更掃興嗎?太后縱然不說什麼,儲秀宮那位主子呢,無風尚要起浪,何況娘娘親手送了把柄!到時候,貴妃一定指責皇后娘娘,說她仗著子嗣,侍寵生嬌!」

  明玉嘟嘴道:「可娘娘明明不舒服啊……」

  「好了好了。」皇后失笑道,「瞧你們兩個多緊張,本宮身體康健,沒有大礙,只是身上有些憊懶,不愛動彈罷了。」

  她也只是說得輕巧,實際上最近這些天,她感覺身子愈發不爽利起來,但她極擅忍耐,苦與累都藏在心裡,旁人極難看出來。

  「明日爾晴留下,明玉陪本宮去赴宴。」望著鏡子裡愈發顯得蒼白的面孔,皇后頓了頓,道,「……到時候多給本宮抹些胭脂。」
曾有版管責冰至,文章轉貼沒啥用,每發一文俱心虛,更看勳章為壓力。唯見高管滿勳章,原來意指是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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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8-22 00:12:45 |只看該作者
第七十九章 壽宴風波

  太后的壽宴離魏瓔珞很遠,但是因壽命而誕生的苦命人,卻離她很近。

  「那是誰?」推糞車回來的路上,魏瓔珞停下腳步,望著不遠處對牆哭泣的少年,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看他身上的打扮,不似主子也不似奴才,倒像是尋常百姓,可這裡是什麼地方,紫禁城的一磚一瓦,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能夠踩能夠觸碰的。

  袁春望瞥了對方一眼,淡淡道:「是貴妃為籌備太后壽宴,從宮外找來的技人,聽說演的是什麼……」

  「萬紫千紅。」

  兩人回頭,見一個老人佝僂著脊背而來,手裡捏著一隻雪白饅頭。

  「爺爺!」牆角少年撲進他懷裡,哭得更加厲害。

  魏瓔珞這才發現,這孩子傷得厲害,露出袖口的手臂上儘是鐵水燙出的傷痕。

  「所謂萬紫千紅,是將熔化的鐵水潑到磚牆上,彷彿萬朵鮮花盛開,妙不可言。此事被天津總兵高恆得知,硬是以祝壽為名,將我們擄劫入宮。他還逼迫一些鄉民,並我的孫兒一塊兒學。」老人嘆著氣,掰開饅頭,一點點餵給孫兒吃,「可表演需要臂力,他還是個孩子啊,怎麼會不受傷?」

  許是看他們兩個推著糞車,身上又是低位宮人的打扮,老人才與他們多說幾句,等到一個穿戴稍顯齊整華麗的宮人路過,他就立刻閉上了嘴,拉著孫兒離開。

  他走後,魏瓔珞兩人繼續推著糞車往永巷走。「這就是奴才。」袁春望忽然開口道,「不說萬紫千紅這樣的絕技,就說繡坊的繡娘們,留在民間可以開開心心做活,可一旦入了宮,就得沒日沒夜地趕工,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多少人不足三十,便已眼盲手顫,成為廢人?這就是奴才,這就是權貴。」

  魏瓔珞看著他,想反駁,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這就是紫禁城。」袁春望盯著她的眼睛,似叮囑也似警告,「除非你爬上高位,才能左右別人的命運,否則,就閉上眼睛,什麼都別看!」

  御景亭內,遍插茱萸,宮女們川流不息,腰間佩著菊花荷包,將一瓶瓶菊花酒,一碟碟重陽糕送上石桌。

  太后與皇后坐在一塊,她拍了拍對方的手,關切之意溢於言表:「皇后,御景亭登高不便,不是讓你在長春宮好好歇著,怎麼還是來了?」

  皇后笑道:「太后難得有興致,臣妾應當陪侍在側,更何況,臣妾身體康健,卻因身懷有孕,被皇上勒令天天在長春宮躺著,實在是躺不下去了,這次能趁重陽小宴的機會出來透透風,臣妾就當是太后的恩典了!」

  太后也笑了:「你呀,還是要多保重身子,不要處處逞強。」

  皇后應了聲是,趁著對方現下心情好,將早已準備好的說辭宣出口:「宮中諸事繁雜,臣妾確有力不從心之感,希望太后開恩,准許臣妾卸下肩頭重擔,安心養胎。」

  太后沉吟片刻:「皇后屬意何人接管宮務?」

  亭中動靜瞞不過周圍人,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定格在皇后嘴上,期盼著從裡頭傳出自己的名字。

  「臣妾以為,純妃細緻妥貼,處處周到;嫻妃品行貴重,六宮敬佩。」皇后啟唇道,「她們二人協力,定能將後宮管理得井井有條,讓皇上再無後顧之憂。」

  「皇后舉薦的人選,我也十分贊同。純妃,嫻妃——」太后將目光投向二人,「從今日起,就由你們二人協理宮務,可不要辜負皇后的期望。」

  二人對視一眼,忙起身還禮:「臣妾一定竭盡所能,為皇后分憂解勞。」

  太后滿意一笑:「坐下吧,今日是家宴,不必如此拘束。」

  兩人坐下之後,身周的人紛紛朝她們兩個道喜,但也不是每個人都肯對她們兩個舉杯。

  譬如慧貴妃,她便一個人坐在席上,好整以暇的轉著手裡頭的酒杯。

  直至御茶膳坊送上錫熱鍋,涮菜一盤盤送上來,最後上來的,是一盆子鹿血。

  轉動酒杯的手忽然一停,慧貴妃倚靠在椅子扶手上,納蘭淳雪立在她身後,彎腰對她耳語一聲:「娘娘,一切都準備妥當了。」

  慧貴妃唇角一勾。

  「嘔——」另一邊,皇后見了盆中鹿血,忽然臉色一變,用袖子摀住嘴,發出一陣乾嘔聲。

  明玉臉色一變:「鹿血塊雖然大補,鹿血卻是活血之物,皇后娘娘現在可碰不得!」

  太后忙道:「快端下去!」

  宮女們忙衝上來,其中一個宮女走到一半,忽然哎喲一聲,身體向前栽倒,好死不死,正好栽在放鹿血的桌子旁,桌子一搖,整盆鹿血全部潑了出去,將地面染得一片腥紅。

  掌事大宮女忙道:「你怎麼辦事的,還不趕緊收拾乾淨,別壞了主子興致!」

  宮女們立刻沖上前來收拾,可鹿血極腥,一時半會哪裡收拾得好,不一會兒,整個亭子便臭不可聞。

  「……咦?」嫻妃忽然咦了一聲,「你們聽,好像有什麼聲音?」

  皇后:「聲音?」

  撲棱撲棱,彷彿飛鳥振動翅膀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看!」嫻妃忽然轉頭,聲音裡帶著一絲驚恐,「那是什麼?」

  只見秀山背面宮牆下,樹林劇烈搖動,片刻之後,無數黑色蝙蝠從樹葉後鑽出,頃刻間遮天蔽日,衝進御景亭。

  嫻妃驚呼一聲,撲向太后:「太后小心!」

  她將太后撲在地上,又飛速扯下身上的旗裝,蓋在太后頭面上,擋住不斷撲來的蝙蝠,並厲聲喝道:「慌什麼,你——」

  嫻妃指著一個宮女,道:「你去叫侍衛來,其他人都過來,跟我一起護著太后,誰敢亂跑亂叫,一律宮規處置!」

  太監宮女們六神無主,但骨子裡奴性還在,如今有了主子的吩咐,紛紛回過神來,將太后護在中央,脫下外袍撲打蝙蝠。太后望著鎮定自若的嫻妃,一時鎮住了。

  嫻妃眼疾手快,一連串處置精準的就彷彿早有準備,其他人卻沒她那樣快。

  皇后呆呆看著頭頂,只覺一團墨汁撲面而來,只一瞬,就將整個世界染成了黑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色中,只有不同的聲音響起,一會兒是宮燈落地聲,一會兒是杯盤被打翻的聲音,但更多是的人的驚呼求救聲,以及亂成一團的腳步聲。

  「走開,走開!」明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伴隨著揮動手臂的聲音,「娘娘,小心啊!」

  小心誰?蝙蝠還是人?

  一隻隻蝙蝠撲向地上的鹿血,不知多少翅膀刮過皇后的臉頰,也不知多少人從她身旁湧過,化作一股難以停止的水流,裹挾著她一路向前,不知不覺間,就到了御景亭邊沿。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明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越來越急,越來越遠,「您在哪?」

  「本宮在這!」皇后剛喊了一聲,就感到身後多出來一雙手,朝她背上用力一推。

  皇后腳下一滑,若非她及時抓住了登道上的欄杆,如今已經滾了下去。

  「小心呀。」身旁忽伸來一隻手,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子。

  皇后轉過頭,正要謝謝對方,待看清楚對方的臉,感謝的話生生凝在舌尖。

  慧貴妃朝皇后嫣然一笑,其色妖冶,如牡丹染血,忽大呼一聲:「皇后小心!」

  語罷,她猛然一鬆手!

  皇后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從她指間飄落,沿著登道一路滾下。

  慧貴妃居高臨下的欣賞這這一幕,就彷彿一個挑剔的看客,看了一出極合心意的戲曲,臉上漸漸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這笑容如同開到極盛的牡丹,轉瞬即逝。她忽收起笑容,哀鳴道:「我的手好痛,來人,快來人,皇后娘娘墜樓了!」

  眾人皆驚,片刻之後,明玉擠開人群,發瘋似的朝這邊衝了過來,最後幾乎是連滾帶爬的下了登道,撲到皇后身旁。

  「皇后,醒醒啊皇后!」她語帶哭腔,撕心裂肺地喊道,「救人!救救皇后娘娘!快來人,救救娘娘!」

  御景亭下,侍衛們舉著火把匆匆趕到。一根根火把聚攏在明玉身周,火把光照亮了地上昏迷不醒的皇后,也照亮了……她裙襬下湧出大片的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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