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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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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淵爻]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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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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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4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章

  永惠帝駕崩了。

  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席向晚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

  她明明記得,六皇子逼宮之後,永惠帝首先是怒急攻心病倒,出人意料地將監國的職責交給了四皇子,而不是大皇子。

  四皇子監國之後相當一段時間都做得像模像樣的,才讓眾臣漸漸對他放心下來。

  在這期間,永惠帝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是急轉直下,可硬是撐到四皇子能獨當一面之後才咽了氣,幾乎就像是為了替他拖延時間才撐這麼久的。

  辦完了永惠帝的殯葬之後,四皇子順理成章地以監國之身奉永惠帝留下的詔書登上帝位,稱宣寧帝。

  可這次……永惠帝駕崩得太快了,四皇子根本沒有時間站穩腳跟!

  最後一聲鐘響消散在空氣中後的好幾個呼吸時間裡,在場的幾人都沒有說話,好似都恍然地思考著別的什麼事情。

  最後席向晚及時回過了神來,她輕輕出了一口氣,對寧端道,「宮中還有得忙,你趕緊回去吧,不用擔心,我自己——」

  四皇子緊跟著打斷了席向晚的話,「我現在就進宮去,宮門是封鎖的,閒雜人等都進不來。寧端,你將席大姑娘平安送到王家,然後再帶人過來,那之前一切有我。」

  寧端低低應了聲,伸手直接將還騎在馬上的席向晚攔腰抱了下來送上馬車。

  席向晚抓著他的手,有些焦急,「群龍無首,又還有兩位皇子在汴京城中,如果他們也……」

  「先帝最後的遺詔已經擬好了。」寧端彎腰將她送進車廂按好了,神情鎮靜,「詔書就在我懷中,一會兒沒人敢攔我。深更半夜,你一人回去我不放心。」

  他說著退出去翻身上馬,沉聲喝令駕著馬車的下屬,「走。」

  馬車奔馳起來,席向晚只能拉開帷裳最後回頭再看了一眼夜色中積了白雪、看不出早已血流成河的王宮,長出了一口氣。

  汴京城中現在一共有四位皇子,除去四皇子和六皇子以外,一位是年齡最長的大皇子,另一位則是和四皇子前後腳出生的三皇子。

  剩下的老二和老五都因為職務去了外地,等他們得到消息再趕回汴京城的時候,一切早就已經塵埃落定,可以說這一刻已經被排除出了皇位爭奪的候選人隊列。

  大皇子和三皇子想要連夜做點什麼,卻並不難。

  席向晚遠遠地看到四皇子的手下們紛紛散開往汴京城不同方向跑去,而四皇子則是自己重回了皇宮之中,接著,宮門緩緩在他身後合上了。

  皇宮此時必須嚴密封鎖住,不然,誰也不知道會出什麼變動。

  那些四皇子的手下們,應當是去請值得信任的朝中重臣了。

  見到四皇子的頭腦清晰,想得也算妥當,席向晚這才將視線收回放在了跟在馬車旁的寧端身上。

  像是察覺到了她的視線,寧端微微垂眼,複又安撫道,「不會有事的。」

  「聖上……先帝的遺詔,是適才擬的嗎?」席向晚忍不住問道,「在場的人都有誰?」

  「先帝,我,蘇公公。」

  「有蘇公公作證,應當大多數人不會再懷疑遺詔的真假……」席向晚不自覺地咬著嘴唇,有些擔心四皇子和寧端能不能在這次的衝擊中站穩腳跟,「大皇子肯定是最急著進宮的。」

  大皇子的年齡最大,曾經也被永惠帝帶在身邊好好教導過一陣子,自然將皇位視作囊中之物,此時不會願意放棄。

  永惠帝突然猝死宮中,深更半夜,身邊也不知道有無重臣,誰知道究竟是出了什麼⼳蛾子!

  如果沒留下遺詔的話,究竟是誰繼位,那就要看誰的手腕更硬了。

  寧端道,「大皇子不足為患。」

  席向晚怔了怔,「早有了對付他的方法麼?」

  「有。」寧端頷首。

  席向晚放下心來,並不懷疑寧端的話,「那就只剩下三皇子了。」

  她腦中飛快轉動著三皇子的名字和投靠他那頭的力量,不知不覺中時間過得飛快,馬車已經在王家門前停了下來。

  寧端下馬敲響了門,門房戰戰兢兢地問了是誰才打開門。

  席向晚先下了馬車,立在門口搓了搓自己的手。

  寧端順勢將她的手焐在了手掌心裡,「我一會兒就回宮中,明日派人給你送消息來,不用……」他原想說不用擔心我,想了想,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別讓我擔心。」

  席向晚本來還有些面紅耳赤,聽見這句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曉得,不會讓自己生病的。」

  今夜確實是冷,大雪下得好像要將一切鮮血和罪惡都埋葬其下似的。席向晚頭上戴著耳暖,倒沒沾到多少雪,寧端頭髮上卻已經落了薄薄的一層積雪。

  席向晚抬頭正巧看見寧端眉梢上似乎落了一片雪花,被迷了心神似的抽出手,抬高了後想將那碎雪拂去,卻聽見王家和席府兩家人已經匆匆迎了出來,竟是等到了這大半夜都沒有入睡。

  席向晚只得將另一隻手也收回來,走了上去。

  王氏見到席向晚是又哭又笑,拉著她上下看了好一會兒才確定沒受到傷,抹著眼淚向寧端道謝,「多謝副都御使。」

  「侯夫人多禮。」寧端回了一禮,見王氏心疼地帶著席向晚就要往裡走,視線一時不察,不自覺地就跟了一路。

  王老爺子重重地咳嗽一聲,又扔給席存林一個眼神。

  席存林一愣,才上前對寧端寒暄,「副都御使,方才聽見宮中傳來九聲鐘響……」

  寧端這才收回視線,神情極淡,「六皇子率人逼宮未遂,皇貴妃高氏從旁唆使協助,二人及叛軍已被收監;陛下氣急攻心,太醫院回天乏術。」

  這會兒留在門口的都是男眷,多多少少知道皇帝昨天還和臣子們說說笑笑的今日就死了的嚴重性,紛紛愣了一下。

  王老爺子迅速問道,「先帝屬意的是哪一位皇嗣?」

  寧端看向他,「陛下駕崩前令我擬了詔書,四皇子為儲君。」

  王老爺子長出一口氣,「可太突然了。」

  「事出突然。」寧端點頭,他低頭朝王老爺子一禮,「因而,此來也是為了請王公隨我一道入宮。」

  王家上一次出事之後,借由席向晚一句不經意似的提醒,王老爺子意識到了自家還是太出風頭了一些,才會木秀於林風必摧之。

  在王長鳴和王長期分別出獄以後,他們都按照王老爺子的吩咐,陸續將手中的兵權移交,雖然威望猶在,但多多少少被架空,自然在皇家眼中的威脅性小了一些,也算是低調行事做人。

  王老爺子更是連原先掛著的虛銜都尋理由向永惠帝辭了,在家中安心養老,不問朝政。

  可即便如此,王老爺子也仍然是大慶史書上響噹噹的人物,光是名字拿出來都有一群人願意追隨的。

  寧端來請他入宮,也算是為了鎮場子。

  王老爺子摸了摸鬍子,沉吟下來。他看看地面,又抬眼看看寧端,最後微微向後仰了身子,看向家門裡頭。

  席向晚還沒走遠,就站在廊底下眼巴巴地看著他呢。

  王老爺子在心裡長歎了口氣,「行,我換身衣服,這就隨你一道去宮裡看看——你,嗯,你也進來坐著稍候一會兒。」

  國喪時,能不能辦婚事來著?

  寧端低頭,「是。」

  見到王老爺子轉頭領著眾人回府,席向晚踮起腳尖等了會兒,便等到寧端跟著一道進門,這才放鬆地笑了。

  遺詔縱然是真的,但這節骨眼上一定會有人咬死了說是假的,這時候誰背後支持的人多人少就成了博弈的重點。有外祖父出馬,四皇子那頭也能多些籌碼。

  「這下滿意了?」王氏在席向晚身旁不由分說地將她扯著手臂拉走,「外頭雪這麼大,趕緊回去沐浴更衣,這個年過得已經夠磕磕巴巴的,可別再讓我的心肝寶貝兒生病了。」

  席向晚輕輕嗯了一聲,跟在王氏的身後走了。

  她雖然今日幾度在風雪裡走,但好在穿得夠厚實,又沒受到什麼驚嚇,兼之更是平安度過了一場大事件,泡在浴桶裡時懶洋洋地居然險些睡著,還是被翠羽給叫醒的。

  「姑娘,去床上歇著吧。」翠羽邊給席向晚擦著頭髮邊道,「等明日若是宮中傳來了消息,我定會將姑娘喊醒的。您忙了這大半夜的,眼見著天都要亮了。」

  席向晚的眼皮子重得可以,都快黏在一起,可她還是迷迷糊糊中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替我看看,三叔父一家在做什麼,若是有異動,立刻告訴他。」

  翠羽偷偷笑了起來,「知道了,姑娘,若有異動,立刻告訴大人。」

  席向晚又唔了一聲,這才慢吞吞地去床上裹著被子躺下了。

  她躺下的時候,天際已經浮現出了些微的魚肚白色。

  席向晚是終於可以歇息了,有的人卻是從睡夢中被早早地驚醒了。

  比如汴京城中的另外兩名皇子,又比如說許多被宮中內侍直接敲門傳入宮中的王公重臣,再比如說,西承的使臣團。

  這一群來自西承的使臣當時也是隨著眾官一道出宮的,甚至還是最早出來的那一批,隨後便在官驛中歇下,又被九聲鐘響從睡夢中喚醒。

  為首的西承使臣皺眉沉思半晌,翻身下床,匆匆穿上衣服就往外走,卻在驛站門口站住了腳步。

  官驛官驛,自然有官兵把守,可也不過是守衛安全罷了,從來也沒有過裡三層外三層好似要水泄不通的架勢。

  嵩陽長公主正立在雪中,她身後一名內侍替她打著傘遮去了落雪。

  見到西承使臣匆匆出門,嵩陽回頭微微一笑,甚是親和,「使臣這麼匆匆忙忙的,趕著去什麼地方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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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一章

  西承使臣微微一愣,很快反應過來,低頭行了個禮,「見過長公主。」

  「和我就不用玩這套了,肖戰。」嵩陽動也不動,臉上的笑容難以捉摸,「西承不該在這個時候來大慶的。偏偏大慶又出了事,你覺得,我是不是該懷疑你們呢?」

  西承使臣跪著沒起,他沉聲一字一頓道,「西承和大慶此時發生的事絕無關聯!」

  「那西承派你這時候來,是為了什麼?」嵩陽輕聲漫語地問道。

  「西承……」使臣咬咬牙,他抬頭看著嵩陽道,「要內亂了!」

  「那與我大慶有有什麼干係?」嵩陽終於緩步向他走近過去,「如今大慶也是多事之秋,東蜀還在虎視眈眈,你覺得大慶抽得出手來幫你們解決『內亂』?」

  隨著嵩陽的靠近,使臣不得不將頭越仰越高,「殿下不必說動大慶出手,殿下只需要將……」

  「住口!」嵩陽變了臉色,她抬高聲音喝止了使臣後面還沒說完的話,「西承的內亂,便應該自己處理,求別國插手算是個什麼規矩?就不怕被吞併了嗎!」

  「不瞞殿下,我此時來大慶,只是為了見您一面。」使臣堅決得很,一動不動地和嵩陽對視,「將一封信和信物交給殿下。信,殿下讀是不讀,只要交到您手中,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嵩陽在短暫的變色後,又恢復了平淡淺笑的模樣,好像剛才那一瞬的怒火只是假像似的。她瞥了一眼使臣雙手遞上的信,沒有說話。

  立在嵩陽身後的內侍悄悄瞥了一眼她的神情,並未上前。

  「還有信物,是一枚青玉玨。」使臣又說道。

  嵩陽的眸子劇烈顫抖起來,「胡說八道,它早已被我摔得碎了。」

  「殿下忘了玉玨本就是一對的嗎?」

  嵩陽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勃然大怒的前兆。

  立在她身後的內侍連大氣都不敢出了,戰戰兢兢地撐著傘,手腕手指微微發起抖來。

  良久良久,被使臣捧在手中的信函上都積了雪,才聽見嵩陽一言不發遠去的腳步聲。他猝然抬眼,卻見另一名內侍站在了他面前,伸手將信抽走,面無表情道,「信物在何處?」

  *

  天亮了。

  還不到早朝的時候,文武百官都已經換上了自己的朝服守在緊閉的宮門口,一個個不安又緊張,卻沒人敢大聲喧嘩,只有熟識的官員們湊在一起時小聲地互相耳語交換意見。

  淩晨時的九聲鐘響之後,立刻就有官員連夜出府想趕入宮去,卻發現九道宮門全部緊閉,只有少數人才能夠被放進去。

  誰也不知道此時皇宮裡究竟是個什麼狀況,鐘響又到底是否代表著永惠帝駕崩了的意思,他們只能忐忑地在外頭等著沉重宮門打開的那一刻來臨。

  三皇子正面色陰沉地站在眾官的最前方,他抬眼掃向和自己一樣心情十分不快的大皇子。

  他們昨夜都想突入皇宮,可也都吃了閉門羹。試了硬闖,差點沒被皇宮裡這夜異常多的禁衛軍打得哭爹喊娘。

  可儘管進不去,他們也都能知道一點:他們兩個被關在了宮外,可老四跟老六卻不在皇宮外頭的皇子府裡。

  這難道還不明確嗎?老四和老六,此刻都在宮裡,搶走了一步先機!

  三皇子緊緊咬著後槽牙,正飛速思考著幕僚給出的數個建議中究竟哪一個最適合,又焦急地在心中等待著早朝的時間來臨。

  大皇子則是反復掃視在宮門口等待的百官,試圖找出哪些人此刻不在此處的——這些人,很可能已經早就進宮裡去了!

  「殿下,鎮國公和副都御使都不在,武晉侯倒是在。」大皇子身旁的人低聲說道,「此外,左丞相、大理寺卿,刑部戶部禮部三位尚書也都不在,恐怕……」

  「老六的人呢?」大皇子壓低了聲音。

  「高家的人似乎也不在。」

  「高氏的家人麼……」大皇子冷哼一聲,「老四和老六的手腳倒是快得很。可這宮門一時不開,就代表他們一時心虛,不怕到時候找不到緣由——」

  他的話說到一半,面前沉重的宮門突然微微震了一下,接著,便被人從裡面緩緩拉了開來。

  原先還在竊竊私語的百官們頓時都閉了嘴,等待著宮門大開後好依次進入其中。

  可跟往日裡開闊無阻的步道不同,他們面前擋著一騎一人。

  眼尖的人已經發現,馬上騎著的人,穿的還是昨天晚上那一身衣服。

  雖然這個人平日裡的衣服都像得很,這次的卻不太一樣。

  如果嗅覺足夠靈敏,又或者是曾經上過戰場的武官,都能夠嗅得出自他身上傳來濃重的血腥味兒。

  寧端下了馬,沉默地將長長的聖旨在眾人面前展了開來。

  百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彎下腰去,密密麻麻在滿是白雪冰霜的宮門口跪了一地。

  寧端手中的聖旨正是他昨夜在永惠帝面前親自擬的那一道,上頭除去贅語,其實中心意思很簡單。

  其一,六皇子造反,朕心痛不已,但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朕的兒子也不能逃脫制裁,著都察院督辦。

  其二,朕的兒子裡只有老四能力最強,今日起國事就交給老四監管了。

  其三,老四還是國事新手,朕給他安排了幾個輔臣,三個就選一品重臣,剩下一個選寧端兼職。

  「——」

  寧端念完聖旨後,眾臣中只有稀稀拉拉的人揚聲領旨,有的人根本沒反應過來這一夜之間的變動,還有的人則是完全無法接受現實。

  四位輔臣之中,一位是老鎮國公,另兩位也和他們不相上下,唯獨寧端在其中是一枝獨秀。

  他實在是太年輕、太年輕了,年輕到「輔臣」這兩個字放在他身上就和開玩笑似的。

  三皇子立刻站了起來,他顧不得拍去自己袍子上的雪,便揚聲道,「寧端,你可知道偽造聖旨是什麼下場?」

  寧端淡淡掃他一眼,「陛下的詔書,每一道都在宮中造冊備份,一字不差,不止我一人所見,殿下慎言。」

  三皇子還要再爭辯,卻聽見大皇子已經嚎啕大哭起來。

  大皇子似乎悲痛欲絕,他伏在地上哭得起不了身,「父皇昨日還好好地和我們一道在宮宴上說笑,怎麼今日除夕這樣的日子,他就這麼走了呢?」

  大皇子這一哭,眾臣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扯著嗓子大哭起來,一個個好似死了至親那般撕心裂肺。

  一時之間,宮門前變成了午門刑場。

  寧端絲毫不受干擾,他重新上了馬,淡淡道,「今日早朝仍舊,請諸位大人進殿。」

  他說完,調轉馬頭揚長而去,身為在宮中除去皇帝本人之外唯二可以縱馬肆行的人,無所畏懼地讓坐騎蹄子揚了大捧的灰給後頭。

  三皇子首當其衝地被灰塵嗆著了,他邊揮手拍開面前塵土,邊對身旁伴讀低聲道,「看來老六輸給老四了。可惡!老六逼宮這樣大的動靜,怎麼會一直都沒人發覺?!」

  大皇子在不遠處看了三皇子一眼,不屑地低頭一笑,在伴讀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仍舊是一幅渾渾噩噩的樣子,回頭對眾人道,「諸位,國不可一日無君。既然諸位父皇的愛卿們都來了,便再去……多送父皇一程吧。」

  他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引得百官也紛紛落起淚來,有些同情大皇子。

  三皇子咬牙蔑視,「裝什麼可憐,皇位都要落到老四手裡了,老大還不是跟我一樣在心裡急得跳腳?」

  大皇子自然是跳腳的,但他可不會跟三皇子一樣咋咋呼呼地就和四皇子作對。

  不管怎麼樣,寧端確實是拿著永惠帝的遺詔來說話了,那身為臣子,怎麼能貿然反駁抗旨呢?自然是徐徐圖之。

  大皇子領著眾臣一道緩緩步入宮中,心中勾畫起該如何將四皇子從那高高在上的龍椅上拉下來,最好是在他屁股都還沒坐熱、還沾沾自喜沒回過神來的時候,就直接打他個措手不及!

  他的設想是很完美,但在見到四皇子已經換上一身明黃色的儲君衣裳坐在龍椅上的時候,大皇子臉上的悲傷神情還是一瞬間差點就沒掛住。

  身為年齡最長的皇子,他盼望自己能穿上這件衣服,究竟盼了多少年啊!

  可現在,它卻被穿在了別人的身上!

  三皇子更是目眥欲裂,差點就衝上臺階去,可見到搭著佩刀站在龍椅一旁的呈守衛狀的寧端,又慫了。

  寧端渾身殺氣浮動,顯然是昨晚不知道在逼宮叛亂中殺了多少叛軍,三皇子雖然自持身份尊貴,但也不想試試不小心成為寧端刀下的又一名亡魂。

  所以他選擇咬緊嘴唇低頭不說話。

  等文武百官站定,永惠帝身旁的大太監才出來喊道,「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金鑾殿裡的數百名官員和三位皇子,各自心中都轉著的是不一樣的主意。

  四皇子居高臨下地望著階下眾人,一股豪氣從胸膛中油然而生。

  這就是皇帝的位置。再也不是什麼一人之下,他將是大慶唯一的天子,無論是誰在他面前都要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行禮。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先將所有擋在面前的威脅掃除。

  四皇子將視線落在了三皇子的身上,心中微微冷笑。

  永惠帝當年也是幾乎將兄弟叔父幾乎殺了個乾淨才登基的,自有慣例,那他若是為了站穩腳跟或者立威,殺幾個親生兄弟,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吧?

  立在龍椅旁的寧端掃視階下群臣,和立在前排的王老爺子對視一眼後,他稍稍垂下了眼睛,一直在佩刀柄上反復小弧度摩挲的手指停下了動作。

  他其實並不需要席向晚家人的認可。

  他和席向晚並不會成婚。

  可若是有什麼十中之一……萬中之一的機會,他們不僅需要假定親,還需要假成親呢?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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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47: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除夕這一日的早朝似乎尤為漫長。

  大慶的慣例是除夕照常點卯上朝,自正月初一開始連著三日不必上朝,官員們可在家中和家人共度佳節,宮中也有相應的慶祝。

  可今年永惠帝的正巧在除夕的淩晨駕崩,國喪在前,這年自然也是不用過了的。

  席向晚起了床時已是日上三竿,稍作洗漱便回了席府。

  席府中的下人們正在去除府中為了過年裝上去的各種裝飾。

  大紅燈籠、平安結、春聯、窗花等等這些紅色的東西都要從可見的地方拆去,否則被人看到就是一頓參。

  ——先帝都駕崩了,舉國哀悼的時候,你居然還有膽子歡天喜地地過年?

  節骨眼上的時候,文武百官誰家都遭不起這個罪,生怕在權力的交接關頭就被拿來當了那個砍頭立威的倒黴鬼。

  因此不僅是席府,大街小巷從王公高官到普通百姓,都是忙不迭地將自家的喜慶氣息抹得一乾二淨,原先紅彤彤又熱鬧的汴京城,一下子就變回了平日裡的模樣,甚至因為那飄揚不絕的大雪,還顯得更清冷了些。

  「一點兒年氣也沒有。」王氏歎著氣道,「也不知道國喪到什麼時候才能歇,阿晚還得出嫁呢。」

  席老夫人笑她,「寧端府中都來過了,昨日親自從宮中送你們回來,你還擔心他不娶?」

  「母親說笑了,這倒是不擔心的。」王氏也笑了,她看著在院子裡忙忙碌碌維護先前那個和寧端一道堆起雪人的席向晚,歎息道,「我總也想著,早些將阿晚嫁出去,我也早一日放心。看副都御使是個好的,阿晚以後在他府裡應當不會受委屈的。」

  「何止不會受委屈。」席老夫人意味深長,「再過些時日,咱們家晚丫頭,或許都要成誥命夫人了。」

  王氏一怔,「母親說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新帝登基,會給眾臣升職?」

  「眾臣倒是不可能,但寧端……」席老夫人沒將話說得太滿。

  她比王氏接觸這些事情多,早些年在娘家也耳濡目染,知道四皇子只要將屁股底下的皇位坐穩,那寧端定然跟著再升官進爵,現在這個副都御使的名頭是完全再配不上他了。

  不過說到底,現在「副都御使」對寧端來說也不過是個虛銜,不然他哪來的權力在宮中自由行走,又只聽永惠帝一人的命令?

  王氏沒太聽懂,不過她也知道這些不用她操心,只又幽幽往皇宮方向望了一眼,「今日早朝拖得似乎有些久了。」

  席老夫人卻道,「越久越好,久總比短要好。」

  王氏又沒聽懂。

  席向晚在那頭總算確認完了雪人還是安安穩穩的,掉頭過來正巧聽見席老夫人最後一句,便笑道,「若是在早朝上不爭,那恐怕就是打起來了呢。」

  王氏恍然大悟,「可寧大人不是說先帝……立了遺詔?那自然便按著先帝的遺詔辦事,還要爭什麼?」

  席老夫人無奈搖頭,「你還是去門口等著林兒,我和晚丫頭說會兒話。」

  王氏也確實是等得心焦,起身和席老夫人道了安便匆匆去席府門口了。

  席向晚笑吟吟坐到席老夫人身邊,「巧得很,我也有話想要問祖母。」

  「那你先問。」席老夫人縱容道。

  「鎮國公府出事後,先帝下令嚴查各家的妾室通房,防備是東蜀派來的奸細。」席向晚道,「鎮國公府的穆氏是其中之一,孫女並不驚訝,這之後又查出許多,孫女也不驚訝。但是……」

  「唐氏。」席老夫人接過了她的話頭,「卻安然無恙地度過了這次嚴查,你很好奇,是不是?」

  席向晚頷首,「多年來,雖然唐氏慣會伏低做小討祖父開心,和穆氏的作為似乎沒有太大差別。」

  穆君華出事之後,席向晚一直在關注著唐新月,一直以為她要麼是會被三法司查出身份偽造直接帶走,要麼就是在被抓住之前搶先一步自己逃走,卻沒想到她至今仍然安安穩穩地住在席存學府中,好似根本沒有要躲的意思,這就奇怪了。

  難道唐新月和穆君華,不是一路人?

  如果是,為何唐新月就不怕被查出來?

  「唐氏不是買來的,這事只有府中幾十年的老人才知道了。」席老夫人回憶著道,「你祖父年輕時有一年出去打仗,在外頭救的她。一開始只是看她孤身一人可憐,買了一處院子安置在外頭的。一來二去,你祖父就和她有了私情……」她略去了其中的曲折和贅述,「那之後再過了幾年,她懷了孩子,才接進府裡說是買的妾室。」

  席向晚沉吟半晌,才道,「她身世就沒有任何紕漏嗎?」

  席老夫人搖頭,「我早年就派人查過了,天衣無縫。」

  如果唐新月走的不是同一條路子,那自然就不會和穆君華一起落馬。

  唐新月的狐狸尾巴實在藏得太好,席向晚總是抓不住,又感覺她始終在自己背後虎視眈眈,這感覺實在有些糟糕。

  她自然也可以直接想辦法將唐新月除去,可那就相當於斷了唐新月身上的神秘線索——唐新月總不可能是自己進席府弄出這麼大的事情來,背後一定有人在指使著她。

  一個唐新月算不了什麼,她背後的力量才令人忌憚。

  話又說回來了,區區席府,有什麼能令人如此垂涎?

  「老夫人,姑娘,侯爺派人傳話說馬上回來了!」碧玉打從外頭來,興高采烈地喊道,「還說帶著寧大人一道呢!」

  席向晚聽了前半句剛站起來,又被後半句驚了一下,轉頭看向她,「寧端?」

  「是呀。」碧蘭毫無心機地道,「我也怕自己聽錯,又問了一遍!」

  摸著良心地說,席存林對自己這位女婿是既滿意又不滿意,還不得不滿意。

  滿意的是寧端有能力有外表,以後必定平步青雲,又不是沾花惹草的性格,應當不會讓席向晚受委屈;不滿意的也還是他這個冷冰冰水火不侵的性格,再者就是寧端家中一名長輩也沒有,到底說起來不好聽。

  至於不得不滿意的……那自然是賜婚了。

  即便如今已經變成先帝的賜婚,那也不是隨意能抵抗的,除非新帝此後下個旨將這賜婚給取消了。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寧端如今都成了四皇子的輔臣之一,四皇子當然幫著他說話!

  這一日的早朝可謂是劍拔弩張,各方唇槍舌劍誰也不肯讓誰,要不是眾人都不許帶著兵器,又有寧端帶人鎮守金鑾殿,指不定百官就毫無風度地在大殿上直接打起來了。

  不過這都和席存林沒關係,他目不斜視地站在百官裡頭當了個木樁——雖說他剛承了爵,是侯爺,但輪官職不過是個小小的戶部右侍郎,輪資歷眼見更是不能和在場諸位相提並論,不如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不發表意見。

  就跟王老爺子一樣,下頭你來我往罵得再厲害,他也耷拉著眼皮子好像神遊天外了似的。

  考慮到席存林是寧端的未來岳父,官員們雖然吵得厲害,一個個也很有眼力見地沒去碰席存林,就這麼讓他混過了足足兩個多時辰的漫長爭論和刀光劍影。

  直到爭執終於決出了暫時的勝利方——四皇子——之後,蘇公公才上前喊了退朝。

  席存林小心地鬆了口氣,和百官一道行了禮後緩緩往外退去,恨不得立刻回府去好好坐下休息一番,結果又被後頭追上來的內侍喊住了,頓時心裡咯噔一下,回頭見到還是永惠帝身邊最受信任的大太監蘇公公,更是不祥的預感湧上。

  蘇公公身材又矮又圓,但步子卻十分敏捷,他追上席存林,笑嘻嘻行禮道,「武晉侯,還請慢一步出宮。」

  「蘇公公。」席存林回禮,「可是殿下有什麼吩咐?」

  「倒不是殿下。」蘇公公彎腰道,「是寧大人還有事要和武晉侯說道,換身衣服便來,怕您走遠了,奴婢便來知會一聲。」

  席存林只得等著,好在蘇公公沒讓他在白日底下傻站著積雪,就近回到了金鑾殿前避雪。

  不多時,換了一身衣服的寧端便走了出來,他破天荒地穿了件黑色的曳撒,身旁跟著王虎,似乎正在聽後者彙報著什麼,好看的眉心微微擰起。

  蘇公公和席存林同時見到寧端,他看了眼席存林,突然道,「殿下還惦念著討一杯席府姑娘和寧大人的喜酒喝呢。」

  席存林恍然啊了一聲,低頭謹慎道,「自是打算按照先帝在世時說的那樣辦的。」

  永惠帝早前許過,等席向晚出了六個月喪期便准寧端下聘禮,如今永惠帝駕崩,席存林原來還有些不太確定,蘇公公這話讓他心中踏實了許多。

  看來再幾個月,阿晚就可以妥妥當當嫁人了。

  蘇公公笑道,「不知奴婢到時候是否也能登門要杯喜酒?」

  「自然,自然。」席存林立刻應道,「小女成婚這樣的喜事,當然是開門迎百家客,蘇公公儘管來。」

  蘇公公笑著稱謝,兩人又客氣了一陣,寧端正好走到跟前,他從王虎手中將一支釵接了過來,握在了手中,而後才朝席存林一禮,「武晉侯。」

  「副都御使。」席存林心情複雜地回禮,和一身黑衣的寧端一道出了宮,一路上愣是沒找到一句話來寒暄。

  等到了席府正門前的時候,席存林鬆了好大一口氣。他從沒有過別的女婿,只當過別人女婿,怕王老爺子得很,誰知道有了個女婿之後,居然還怕自己女婿,怎一個慘字了得。

  尤其是到了自家府邸門口時,看見女兒也等在門口,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模樣讓席存林更是心酸。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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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三章

  「父親回來了。」席向晚自然先迎接了席存林,但王氏上前走到席存林跟前後,她的視線就落在了寧端的身上,朝他彎起眼睛笑了笑。

  席存林扶住王氏的手臂,在妻子的眼神暗示下有點尷尬地清清喉嚨邀請道,「副都御使今日若無其他要事,不如在席府留下用飯?」

  寧端頓了頓才拱手道,「恭敬不如從命了。」

  王氏笑開了花,她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尤其是想著昨日宮變裡,寧端不僅派人將他們夫妻二人護送出宮,更是親自將席向晚完璧歸趙,這上心程度可見一斑。

  她尋思自己的女兒嫁過去之後,有這個人護著,應該也不會受什麼委屈的。

  於是寧端一應下,王氏就說要去廚房看看,帶著人先走了。

  席存林原來還想問問寧端特意和他一道退朝出宮要說的是什麼事情,卻見到席向晚沒跟王氏一起走,而是仍舊定定站在門旁,又喉嚨癢癢地咳嗽了一聲,「咳……副都御使,咱們進門再話。」

  等進到門內之後,席存林左看右看,一拍大腿,「我有點事要找元衡說——阿晚,你替我招呼副都御使,為父馬上就回來。」他說著,像模像樣地對寧端一禮,「寧大人,失禮了。」

  見母親父親一個個地給她和寧端留出相處的時間,席向晚不由得笑了起來。

  寧端孤家寡人,除夜也一個人過是未免太寂寥了些,許是父親今日特地請他到席府吃團圓飯的吧?

  「我帶你去看看雪人?」她轉臉問寧端道。

  寧端沒想到那雪人還在席府的院子裡留著,點頭隨席向晚走了幾步,將握在手中已經染了體溫的釵子拿出來交給她,「你早些時候將這個落在了高氏宮中。」

  席向晚轉眼看去,呀了一聲接過來,轉了轉發現這經過改裝的釵子竟沒有收到什麼損傷。她笑著用手指按了按釵頭上一個不起眼的紋飾。

  釵子的底部頓時錚地一聲彈出一小截尖銳的針頭,頭上極其尖細,後頭卻有些粗,看起來能輕鬆地割開或刺入人的皮膚身體裡造成傷害。

  這支緊趕慢趕造出來的釵子,席向晚出宮才發現自己不知道隨手扔在了什麼地方,還有些擔心被人撿去。

  這上面還沾著易姝的鮮血呢,是她當時有意恐嚇易姝的時候在她脖子上劃的傷口。

  雖然六皇子和皇貴妃都要獲罪,但易姝說不定能逃過一劫,到時候反咬她一口就不好了。

  席向晚想著,笑吟吟地放鬆手指的力量,將殺器收了回去,「我原也是想問你這個的,竟不想你先找到了。」

  「易姝說你意圖傷她,這便不會再有證據了。」

  「這倒是。」席向晚把玩了兩下手中釵子,又道,「今日一切順利嗎?」

  「順利。」

  聽寧端的答案過於簡略,席向晚好笑地轉頭看他,「那早朝怎的拖了這麼久?」

  「不過第一日如此。」寧端淡淡道,「此刻能穿上儲君衣服的人,已經贏了大半。」

  席向晚想了想,「樊子期呢?」

  「一切如常。」

  「這倒是他的作風……」席向晚歎息起來。

  樊子期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除非接下來六皇子能拿出什麼確鑿證明樊子期和他溝通篡位的證據,否則恐怕有一段時間樊子期都不會再有動作。

  畢竟永惠帝也許還能和樊子期硬碰硬兩敗俱傷一場,如今永惠帝駕崩了,四皇子自己屁股底下的位置都還沒有坐穩,外憂內患,拿什麼去和樊子期撞得頭破血流?

  樊子期仗著龐大的樊家勢力,可謂是有恃無恐。

  「罷了,今日除夕,不想這些。」席向晚搖了搖頭,笑道,「雖然各家不便張燈結綵,但一頓年飯還是要吃的。晚些時候,等喝過了屠蘇酒,你再回去。」

  原先宮中似乎要燃放煙花慶賀新年,但如今定是放不了了。

  不僅如此,恐怕明日元月初一,連放鞭炮的人都沒有。

  整個汴京城,在一年一度的除夜裡,都顯得有些靜悄悄的。

  席向晚在寧端的幫助之下,將那個維護得極好的雪人又重新加固一遍,十分滿意,「看來還能在這兒好好立一陣子,可惜雪人只能活在冬天,否則真想讓它一年四季杵在這兒。」

  席老夫人聽了有些好笑,「給你烤個瓷的算了,也天天年年能站在那兒。」

  「那不一樣。」席向晚拍拍手上的雪花,將手尉摘了下來,笑道,「除非那是我和寧端一塊兒捏了烤出來的瓷人才算。」

  寧端聞言看她,突然想起易啟嶽府中那些快要堆積成小山的畫像來。

  想個辦法再讓他失竊一次好了。

  冬季的天色很快暗了下來,汴京城裡千燈俱燃,家家燈火通明,席府也不例外。

  按照大慶律法,除夜這一日是沒有宵禁的,各家也能將家中燈火一直留到第二日天亮。

  席向晚親自去點了兩盞垂花門下的長明燈,而後才進去陪家人一道用了豐盛的年飯。

  其實原本按照席明德在在世時的規矩,他的四個兒子只要不是趕不回來的,都必須帶著家人一道團聚用年飯,算是不成文的規矩。

  席存林也禮儀做足地派人去知會了其他三兄弟,唯獨老二席存博中規中矩地派人回了說在自己家中過年便好,老三和老四那頭都是杳無音訊。

  尤其是席存學,他的大兒子隨了六皇子那日入宮赴宴,之後就再沒出來過,再加上聽見永惠帝駕崩的消息,怎一個驚惶失措了得。

  席存學可是很清楚六皇子那日晚上是要做什麼的!

  可恨的是,他沒有席存林那樣的好運氣被永惠帝親自奪情,丁憂在家的席存學只能焦急地往外寫信給相熟的同僚,才探聽到了些許昨日宮中的驚變。

  他都快恨死四皇子一脈的人和眼看著要康莊大道的席存林了,怎麼可能拉得下臉來去席府赴宴?

  於是席府這頭,就只有樂樂和和的大房一家人,唯獨缺了仍在胡楊大漠服兵役的二子,其餘人是整整齊齊的,還多了一個寧端。

  席府的一頓年飯吃了足足一個時辰,過後眾人說了些話,管家便送上了屠蘇酒。

  屠蘇酒象徵的是福澤綿長,往往由年紀最小的人喝第一杯,在場最年長的人喝最後一杯,是晚輩將福氣轉手送給長輩,希望長輩能長壽健康的寓意。

  席向晚看了看在場的人,伸手就舉起自己的酒杯,笑吟吟道,「家中我是老⼳,大嫂比我年長,寧端也比我大上幾歲,看來第一杯酒是我要飲的了。希望來年……」她頓了頓,眼眸裡漾起溫柔笑意,「來年的今日,二哥也能和我們一道用年飯,此外……還有添丁。」

  齊氏隔著席元坤好笑地作勢要伸手拍席向晚,「胡說什麼!」

  「明年我的大侄兒自然就落地了。」席向晚理所當然地說著,仰頭將杯中醇厚的屠蘇酒一飲而盡。

  席府的屠蘇酒不是從外頭直接買的,而是釀了埋在自家院中,每年從土中起出來舀一些又埋回去,席向晚自有記憶以來,年年如此。

  幾十年的陳年美酒順著她的舌根和喉嚨滑了下去,席向晚面不改色地將杯子放下,轉頭道,「該三哥了。」

  席元坤掃她一眼,白淨的臉上滿是溫和文雅之風,他舉起酒杯,卻不急著喝,而是朝寧端敬了敬,「寧大人。」

  寧端正襟危坐,微微頷首。

  席元坤看著他的模樣,慢慢將杯中酒飲完,才道,「來年我家⼳妹就要嫁了,還望大人記得我曾經說過的話。」

  ——若是席府的女兒想和離,席府的人絕對不會攔著她。

  寧端不動聲色地抿直嘴唇,點頭。

  明明是假定親,可如今和一桌席向晚的親眷坐在一起,寧端卻不由自主地順著席元坤的話語想到了二人婚後的場景。

  席元坤喝完酒後就輪到了齊氏,齊氏不多說什麼,顧著胎兒,她只喝了小半杯,撫著小腹笑道,「我這個做兒媳的,總算今年,能給各位一個交代了。」

  席元衡撫了撫妻子的肩膀,看向寧端,一咧嘴角,「我記得,我似乎比副都御使癡長上幾個月?」

  寧端自然對席府每個人的年庚生辰記得清清楚楚,他乾脆地將屠蘇酒喝光,將杯子輕輕放到桌上時,卻還沒想好該說什麼。

  他迎著席府這一桌人的視線,最終言簡意賅道,「只要我在,不會令她受委屈。」

  席元衡道了聲好,也將杯中酒一口氣灌進了喉嚨裡,而後才要笑不笑地道,「我家⼳妹喝多了,勞煩副都御使一路護送回去?」

  寧端一怔,看向坐在他不遠處的席向晚,這才發現她許久沒說話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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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四章

  席向晚仍然好好地坐在那兒,連眼睛都還是往日裡那樣亮晶晶的含笑望著他,目不轉睛。除了沉默些,似乎也沒什麼不同。

  正要飲酒的王氏忍不住笑了,「寧大人,阿晚每年除夜都是這樣,一杯酒入喉就暈乎了,只傻笑個不停,從不記得這之後發生了什麼。」

  寧端:「……」他又看了一眼席向晚,突地有些擔心起來她能不能好好坐穩,按著桌子要起身,又覺得席府眾人的注視有些沉重,壓得他喘不過氣。

  最後還是席老夫人開口道,「碧蘭,翠羽,扶你們家姑娘起來回院子,勞煩寧大人送上一程。」

  兩個大丫頭應了聲,將異常乖巧的席向晚從桌邊扶了起來。

  席向晚果然沒說什麼,被她們倆引著往門外走。

  寧端起身向桌上幾人致歉,三兩步就追了上去,跟在席向晚身後不近不遠、一伸手就能碰到的距離,好似生怕她不一小心就摔倒似的。

  到了門邊的席向晚回頭看他一眼,突然脆生生道,「你怎麼來了?」

  寧端只當這是醉話,他邊垂眼思量席向晚會不會踩到她自己的裙角,邊道,「陪你和家人用年飯。」

  席向晚哦了一聲,反應半晌,才接著道,「那你一切都好嗎?」

  「好。」

  「那就好。」席向晚舒了口氣,她慢慢道,「你不知道,我日日夜夜都擔心你會不會出了意外。」

  「不會出意外。」

  「可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人害你……」席向晚擔憂得蹙起了眉,她站住腳跟,轉頭朝寧端伸出手。

  寧端頓了頓,毫不猶疑地將自己的手交給她。

  接著,席向晚像是個慈祥的長輩似的,雙手握住他的手掌,在手背上安撫地輕拍兩下。她說道,「但沒關係,我一定會竭盡我所能救你的。」

  寧端動了動手指,將洶湧情感從喉嚨口按下去,那井噴似的情感幾乎像是岩漿般將他灼傷,越是壓抑在身體中無法宣洩,越是狂躁得令人恐懼。

  「我知道。」他低低道。

  席向晚還沒說完,她頗有些絮絮叨叨地握著寧端的手道,「我最開始原想著,盡力幫你,若是幫不上便也罷了;可現在不一樣了,你對我這麼好,我也……」

  她話說到一半,一陣凜冽的臘月寒風吹過來,席向晚頓時跟落葉似的一抖,打了個好大的噴嚏。

  寧端立刻抽出手,二話不說將自己的大氅脫下來披到席向晚肩膀上,長出一截落在地上也沒令他多眨一下眼睛,「先送她回院子。」

  席向晚身子骨不好,畏寒,這是認識她的人都知道的事情。

  寧端其實早想過將自己衣服給她的這一幕,只是先前兩人並無關係,未出閣未定親的姑娘家身上披著別的男人的衣服終歸不好,因此只是放在心底,想想罷了。

  現在雖然是假定親,可全天下知道的也不過三個人,寧端放縱了自己的私心。

  翠羽重新扶住席向晚,小心收斂她的裙擺避免踩到,嘴裡還笑嘻嘻道,「大人,再三月餘,姑娘就服完喪了。」

  按照永惠帝先前的意思,等席向晚出了喪期,就准寧端下聘禮準備婚禮了。

  寧端低低地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麼。

  和翠羽的偷笑不同,他想的卻是,這夢至多也只能再做三個多月了。

  好在就如今來看,寧端覺得他屆時大約還能下得了決心抽身而退。

  即便沒有了定親這一層名頭,左右他也沒打算和其他任何人成親,自然能護得了席向晚一輩子。他在一日,就不會令她受委屈,這承諾並不是隨意胡謅亂編的。

  將席向晚送到雲輝院後,寧端沒有跟進內屋,他佇在院中等了一會兒,翠羽出來回報說席向晚已經安穩睡下,他才轉身走了。

  席存林飲完屠蘇酒後就去了垂花門,在廊下站了一小會,就等到了去而復返的寧端。

  許是年飯和酒席的功效,寧端看起來比往日裡更柔和一些,又或者是那身黑色的衣服將他融合在了夜色裡,看起來平和三分。

  席存林朝他一禮,面色有些嚴肅,「副都御使還要回宮中?」

  「是。」寧端披上大氅,他回了禮才道,「明日雖是新歲,侯爺卻不必去宮中賀歲了——抑或,遲一些再出門。」

  席存林心中一凜,聽出了寧端話中隱藏的深意。

  每年元月初一,新年的第一天,文武百官還是要早起一趟,去宮中排隊給皇帝賀歲的,算是個規矩。

  可現在永惠帝駕崩,新帝尚未登基,一時之間有些混亂,但若是給唯一的儲君拜年賀歲,其實也不是說不過去。

  包括席存林在內的許多官員,其實都是打算好了明早和往年一樣起了去宮中尋四皇子賀歲的,可寧端這句話令他改變了主意。

  「宮中難道……」席存林的話說了一半就被他自己吞了回去。

  席存林很知道自己的分量,他沒有做中流砥柱那等重臣的本事,因此對自己眼下的境遇也算滿意——若是永惠帝當初給他個更大的官兒,他恐怕還根本做不好。

  可他知道寧端不同,寧端十九歲的年紀,已經是儲君的四位輔臣之一,更是其中唯一一名四皇子的心腹。

  只要四皇子能順利登基,寧端的官職必定會連跳三級。

  寧端才是能站在權力中心的人,武晉侯席存林卻不是。

  因此席存林頓了頓,便低頭對寧端拱手道,「多謝副都御使。」

  「侯爺放心。」寧端說完這句,便從垂花門出去離開了席府,黑色的鶴氅在他背後翻飛得好似活了過來一般。

  席存林立在方才席向晚親手點亮的長明燈下站了好一會兒,才拂去肩頭雪花往回走去。

  格外靜謐的這一年除夜,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可朝堂之中的暗潮湧動,卻和平淡二字背道相馳。

  新歲的第一日,就有官員天不亮跪在了金鑾殿前,大呼國不可一日無君,懇請四皇子速速登基,將原想進宮賀歲的眾官們都唬了一跳。

  四皇子披了外衣出來,穿的似乎還是昨日上朝的那件衣服。

  他好歹勸了半天,才將這幾名硬骨頭的史官給勸了起來,帶去御書房說話了。

  其餘官員趕了個不巧,被蘇公公送回了家。

  席存林去得晚,正好在宮門外和同僚們碰了個頭,一頭霧水地回府了。

  大皇子和三皇子對四皇子這一手氣得咬牙不說,有心人自然明白這是幾位皇子的博弈已經浮到了明面上來了。

  四皇子占了儲君這樣的天時地利人和,不做些文章,想辦法立刻登基,豈不是留空子給別的人鑽?

  樊子期聽了探子傳來的消息也忍不住笑了,「四皇子確實比其他人難對付些,可惜,我本來想與他交好的,卻碰了一鼻子灰。」

  四皇子不好控制,樊子期和他見過面之後就得出了這個結論。

  如果非要選,樊子期認為大皇子和六皇子是最適合拿來利用的。在逼宮一事上,他也是在大皇子和六皇子之間反復做過了權衡,最後才選擇了六皇子來當試探永惠帝的棋子。

  不曾想效果比他預想的還要好,六皇子竟硬生生將永惠帝給氣死了,現在群龍混雜,不將這一池子水攪得更混,樊子期怎麼渾水摸魚?

  「席向晚還有多久出喪期?」他想著問道。

  「尚有三月餘。」

  「三個月……」樊子期沉思片刻,道,「給四皇子和寧端找些事做吧。」

  三個月的時間裡,就算不能阻撓四皇子登基,至少也要讓他這一路走得更艱辛困難些,最好登基了也腳跟不穩,這樣寧端才會沒空管他宅子裡的事情。

  「公子說的是……?」

  「有顆棋子,差不多可以扔了。」樊子期輕輕笑了笑,他說道,「永惠帝先前下令追查官員們的後宅中是否有東蜀奸細一事,不是還沒水落石出嗎?留些線索給他們吧。」

  「屬下明白。」

  *

  樊家和皇家都忙得很,席向晚自然也沒有閑著。

  她喝了屠蘇酒之後,雲裡霧裡地在除夕夜裡做了個跟前世相關的夢,在夢中回憶起了一些原本因為過於久遠而有些忘卻的事情。

  夢中的她見到了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如果用得好,對於樊家來說將會是致命的武器和毒藥。

  只是這個女人死得太早,如果不是夢裡出現,席向晚根本想不起來。

  最重要的是,如果按照時間來推算的話,這個女人如今正好就在汴京城裡!

  「姑娘要尋人?」翠羽詫異道,「可您連對方姓甚名誰都不知道,只見過她長什麼模樣?這……恐怕找起來有些難。」

  「她是奴籍,被人買去就會改名,我自然不記得她的名字。」席向晚專心致志地在紙上描著那人的小像,邊慢慢說道,「可她的長相特殊,見過的人很少能忘記的,用畫像應當可以找到。」

  正在給席向晚磨墨的翠羽好奇地探過身子看了一眼,歎道,「這人真好看,真的是奴籍嗎?」

  席向晚嗯了一聲,落下最後一筆,端詳著話中容色清麗的女子,輕輕歎了口氣,換了一支筆,又蘸了稍許墨後往她的臉上塗了一下。

  在桌子另一端的碧蘭輕呼一聲,但已經是來不及了,頗覺可惜,「姑娘,您怎麼將這麼好看的人像毀了呀!」

  「不是我毀了她。」席向晚將筆尖挪開,望向畫中女子被模糊了半張臉的容顏,遺憾惋惜地出了一口氣,「而是她這張臉,在發賣時就已經被燙傷毀去半張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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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五章

  翠羽神色一凝,她再度打量這張工筆小像時,嚴肅了不少,「確實,如果真像姑娘所說這樣,此人應該非常好找——姑娘,此人有多少歲數了?」

  「大約比我年長三歲。」席向晚邊回憶著便說道,「我聽人說過,她的聲音像黃鸝百靈一般動聽,眼睛波光瀲灩地好像會說話……對了,她還曾經生育過,一子一女。」

  翠羽將畫像舉起又看了兩眼,「姑娘確定此人現在就在汴京城裡?」

  「應當是。」席向晚有些不太確定,她對這個人知道的其實並不多,「至少她曾經在汴京城,如今是不是還……就不得而知了。」

  「放心吧姑娘,只要人到過汴京城,那一定很快就有消息。」翠羽將乾透的畫卷小心地捲起,打了包票。

  若是普普通通一個小丫頭或許查起來還有些困難,可這樣明豔動人又毀了容的奴籍女子,卻是範圍太小了。

  經由翠羽和寧端傳來的隻言片語,席向晚能察覺到這場皇位之爭中,樊子期已經再度出了手。

  四皇子對樊子期是恨得牙癢癢,可被眾位兄弟圍攻的他又實在是暫時騰不出手來收拾樊家這隻龐然大物。

  永惠帝在位那麼多年尚且對嶺南退讓三分,還沒登基、自身難保的四皇子還是差得遠了一些,所以樊子期自然是肆無忌憚、有恃無恐。

  在這場男人的政權鬥爭中,席向晚卻彷彿好像被眾人無視了影響力,這也正合她的意。

  越是沒有人注意到她,她越是能在暗中搜集掌握好證據,打樊子期一個措手不及。

  哪怕是五年後的樊子期,都曾經親口承認過,席向晚在尋找的這個女人是他為數不多失誤中的一個。

  席向晚耐心等了三日,翠羽果然帶來了好消息,說找到了那女子的蹤影。

  「她在什麼地方?」席向晚驚喜地站了起來,「她還活著嗎?」

  「活著。」翠羽肯定地說,「只是……日子過得似乎不太好。姑娘,此人是不是琴技出眾,歌喉也十分動聽?」

  「是。」席向晚點頭。

  「不知道姑娘可曾瞭解過,汴京城中如今最近最受人追捧的歌女是哪一位?」翠羽又問了一句,但她也沒等席向晚這位大家閨秀的答案,而是頓了頓就接著往下說道,「是一個叫詩瀾的歌女。她在勾欄瓦肆最大的青樓裡賣唱,千金難買一曲,很是神秘,琴曲雙絕,許多王公貴族為了見她意面,不知道砸了多少錢進去,都沒一朵水花聲響。」

  席向晚擰眉,「她出身世家,飽讀詩書,應當不會去當歌女的。」

  「姑娘要找的這人確實不是歌女。」翠羽皺著眉道,「但她確實是唱曲之人……只是在背後,替那詩瀾假唱,令詩瀾如今聲名鵲起,賺得盆滿缽滿。」

  「我要去見見她。」席向晚敲了敲桌子,又有些猶豫,「可那是青樓,不是酒樓……」

  「姑娘不用擔心。」翠羽早調查了清楚,「她雖然在青樓中假唱,但並不住在那青樓中,平日不用替唱之時,她就住在一處勾欄瓦肆的小院裡,做些職務繡工賣了補貼家用。」

  「她……一個人嗎?」席向晚忍不住問。

  「是。」翠羽乾脆地應了,又有些疑惑,「姑娘不是說,她曾經生育過一子一女嗎?」

  席向晚忍不住笑了笑,她臉上神情這時有些似王氏的模樣,「她和子女分散有些年了,不過……她自己應當是不知道子女還活著的。」她說著,這時候更加有些迫不及待起來了,「我什麼時候能去見她?她什麼時候不用去青樓?」

  「姑娘要去見她?」翠羽連連擺手,「雖然她自己有小院住,但可不是像八仙樓那樣的地方,周圍都是青樓琴坊,姑娘一個人去,容易受委屈的。不若等大人得了空,請大人陪您一道去吧?」

  席向晚搖頭,「不,我要等見過那人了,再告訴寧端……算是個驚喜。」

  翠羽頓時愁眉苦臉起來:什麼驚喜,大人要是知道姑娘一個人偷偷跑去勾欄瓦肆的那塊地方,驚喜早就變成驚嚇了!

  可席向晚拿定主意之後,是少聽得進人勸的。她當過一家之主,更曾經掌握過嶺南的命脈,自然清楚上位者不能隨意猶豫動搖自己的決定,否則下頭的人只會更加慌張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

  因此,她問翠羽確定過了時間,知道第二日那人在家之後,第二日就換了厚實的衣服出門去了。

  「姑娘,勾欄瓦肆那塊地方特別不安全。」翠羽出了門還在勸她,「至少咱們喊個別人一塊兒去吧?王家那位少爺?或者僉都御史?」

  「我這不是有你麼?」席向晚在勾欄瓦肆外頭下了馬車,笑看翠羽一眼,「你不是初見我的時候就板著臉說,自己粗通一些拳腳功夫?怎麼,到了這兒才知道牛皮吹破天了?」

  翠羽欲哭無淚,「姑娘,這兒人多眼雜,您可千萬別走丟了,也別吃見到的任何食物啊!」

  「放心,我知道分寸。」席向晚雖然沒去過青樓,但也知道裡面的吃食多少都是助興的,她又不是真的十幾歲小姑娘,不諳世事,什麼都往嘴裡送。

  那日在宮宴上,她甚至幾乎都沒吃過東西呢。

  翠羽見席向晚心意已決,沒辦法,只能帶著她往先前查到的小院走去。

  「對了,她現在叫什麼名字?」

  翠羽想了想,道,「似乎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叫念好。」

  一子一女合而為「好」,這是在思念自己一雙子女的意思。

  席向晚輕歎了口氣,隨著翠羽的腳步往裡頭走,繞來繞去,人煙越來越荒蕪,直到最後進入一道看起來明顯有些破落的院落裡,翠羽才停了下來。

  她有些猶豫,這一塊的院子似乎連門牌都沒有,她想要再細找也找不了更精確了。

  「姑娘,應當就在這裡頭,我們挨個看過去?」她問道。

  席向晚正要點頭,卻突然聽見前頭傳來了打罵和女子的哭聲,神情微微一凜就望了過去。她沒由來地產生了一種直覺:改名叫念好的女子就在那頭。

  「姑娘,咱們去那兒看看?」翠羽聽得比席向晚還要更清楚一些,她請示道。

  「你帶路。」席向晚提起裙擺,急道,「快一些。」

  翠羽傾聽著哭喊聲傳來的方向,小步扶著席向晚循聲而去,沿著漆黑骯髒的泥濘小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一處院落。

  只隔著一堵牆的距離,可裡頭聲音還是能從上頭飄出來,女子嗚嗚的哭聲令人聽了便心生憐惜。

  她好似痛得狠了,可即便哭的時候也是壓抑著音量的,像是怕聲音漏出來之後會遭遇更大的折磨一般。

  席向晚心中一緊,左右稍稍一張望,便直接走向了這處院落的門,伸手推了一下,發現門從裡面被人給拴上了,根本推不開,有些焦急起來。

  「姑娘,我先進去看看。」翠羽道。

  「不,你將門打開。」席向晚咬牙道,「光天化日之下,我不信真有人敢動我。若是裡面的人真的動手,你儘量將他們打回去。」

  翠羽無法,只能依照席向晚所說,直接用力將那門從外頭踹開。

  第一腳上去時,只讓看起來薄薄的門板晃了兩下,可動靜很大,裡頭的聲音一下子就變小了。

  翠羽提氣又踢了第二腳,這次直接將門給踢破砸在了地上,裡頭的視線一下子落在了她的身上。

  翠羽挺胸擋在了席向晚的身前,正要說什麼,席向晚已經從她背後繞了出來,直接望向了伏在地上抽泣的女子身上。

  圍在這女子身邊的是一名身著紅衣的女子,她身旁帶著兩個丫頭和幾名打手模樣的男子,姣好的鵝蛋臉上還留有尚未退去的狠戾和尖銳,「你是什麼人!」

  席向晚沒有理會她,而是快步走向地上的女子,原本伸手想去將她面上髮絲拂開,可對方瑟縮的模樣又讓她將手收了回去。

  翠羽緊跟在席向晚的身旁,銳利的眼神逼退了那幾個原本想靠上前來的打手。

  好在這幾名打手看起來更像是青樓裡充門面的,手底下看起來不像有什麼真功夫,翠羽謹慎估摸一番,覺得就算動起手來也能護著席向晚安然離開此處,心中暗暗鬆了口氣。

  「你的名字,是不是叫作念好?」席向晚半蹲在哭泣女子身旁,放柔了聲音問她,「我是你……故人的朋友,他叫樊承洲。」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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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

  「我不認識他!我不認識他……」女子聞言一僵,更是將自己蜷了起來,惶恐地連連搖頭,「你認錯人了!」

  她這反應反倒讓席向晚心中一鬆,確認了自己沒有找錯人。

  這就是……樊承洲的青梅竹馬,他一雙子女的生母。她在險些被樊子期殺害後假死逃生,又陰差陽錯被賣到了汴京城,隱姓埋名活了一段時間之後,終究還是被樊子期找到了蹤跡,斬草除根了。

  樊承洲先前並不知道她已經死去,得知她死裡逃生去到汴京又被殺死的消息也是從落敗樊子期的口中,那時候一切已經無力回天,不過徒增傷心懊悔罷了。

  也正是因此,席向晚才直到現在才想起來這回事。

  這女子的原名叫作甄珍,也是嶺南不大不小的一個世家中的正經姑娘,與樊承洲青梅竹馬一道長大,二人互生情愫,但由於樊子期尚未成親的緣故,樊承洲也一直不被其父允許娶妻。

  兩個年輕人卻在尚未成親的時候就犯下了錯——他們嘗了禁果,並且,甄珍還懷上了一對龍鳳胎。

  樊家的家主雖然不高興,但倒也沒殘害自己的子嗣,便為甄珍另外尋了院子低調陽臺,準備等到樊子期成親之後,再尋個機會給樊承洲定親。

  可樊子期卻沒這麼心慈手軟,他直接派出人手去處理了甄珍和她剛剛出生沒多久的一雙子女。

  可正巧天公作美,甄珍的兒女這一日被送去了她娘家,留在在院子中的只有她一人。

  樊子期的死士將她擄走後便先用熱油潑臉毀容、而後捅了胸口棄屍野外,樊家和甄家後來大動干戈地找遍了大半個嶺南,連全屍也沒有找到,只能當是被野狼叼走了。

  也不知道該說是巧還是不巧,樊承洲雖然失去了妻子,卻保住了一雙子女;樊子期雖然沒能成功斬草除根,卻也沒有將自己暴露、和樊承洲公然撕破臉皮;而作為受害者的甄珍,卻因為心臟長偏了一寸半而沒死透,自己爬了起來躲藏的時候,意外被人給拐賣去了汴京,入了奴籍。

  「他如果能知道你還活著,一定會很開心的。」席向晚低聲道,「還有你的孩子們,天天都在問他們的母親什麼時候才會出現呢。」

  伏在地上的甄珍停止了顫抖,她從雜亂的黑髮間露出眼睛看向席向晚,接著突然跳起雙手扼向她細白的脖頸,好像要當場將她掐死一般。

  翠羽嚇得趕緊上前擋住席向晚,一手扣住甄珍的雙手手腕,「姑娘退後!」

  「沒關係。」席向晚在翠羽身後歎了一口氣,她主動探過去握住了甄珍的手指,「我不是來害你的。若你不信,再聽我說一句——『銜泥築作歡喜城』。」

  甄珍瞪大眼睛,果然停止了掙扎。

  「這是他和你定情的話,對不對?」席向晚笑了起來,她鼓勵地捏捏甄珍的手掌,「如果你願意,我接你走,等到安全了,就想辦法讓你們倆見面,好不好?」

  「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啊!」對面的歌女終於忍不住了,她居高臨下地望著席向晚,對那張幾乎能吸引任何人注意力和視線的臉蛋深深嫉妒不已,「這可是我的奴才!」

  「多少錢買的?我出錢給你將她的賣身契買下來就是了。」席向晚安撫好了甄珍,讓翠羽扶她站好,自己也跟著起身,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裙擺,才抬眼道,「她的賣身契,真在你手中?還是在青樓的手中?」

  「不賣!」歌女正是詩瀾,她不屑地掃了席向晚一眼,「你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汴京城第一歌女!以為想從我手裡要人這麼容易?多少錢都不賣!」

  詩瀾能在如今的汴京城中成為人人追捧千金難求一面的歌女,憑藉的就是在背後為她假唱的甄珍,怎麼可能將搖錢樹就這麼拱手相讓?

  「我的賣身契……」甄珍突然低聲道,「只要三兩銀子。」

  她是毀了容的人,又生過孩子,自然在牙行裡也賣不出什麼高價。

  翠羽聞言立刻掏出一張五兩的銀票,道,「五兩,這個人我家姑娘買下了!」

  「你打發要飯的呢?」詩瀾哼了一聲,把玩著自己的纖纖細指,突然嬌笑道,「對了,既然能出現在這裡,姑娘肯定也不是什麼正經的官家姑娘吧?千金小姐們可不會來這塊地方,畢竟……魚龍混雜,會發生什麼意外也不知道嘛。」

  她說著,眼裡透出了幾絲惡意來,上下打量著席向晚的通身氣度。

  「像這樣細皮嫩肉的姑娘家,不知道青樓裡多少男人想要一親芳澤呢。」

  這等閒言碎語實在是難以進席向晚的耳朵,她眉毛都沒動一下,只道,「一百兩,我買她。」

  「喲,看來還是個有錢的主兒。」詩瀾把玩著自己的頭髮,道,「但只要能將你和你的丫頭帶回去,你身上的珠寶首飾和錢,不全都是我的了?我為什麼要收你區區的一百兩?」

  「膽子忒大。」席向晚不怒反笑,她伸手扶住一旁又有些瑟縮起來的甄珍,問翠羽道,「要不要緊?」

  翠羽將銀票收了回去,手在腰間一抹,竟抽出一柄藏在腰間、薄得像紙一樣的雪亮軟劍來,沉穩道,「姑娘放心,往後躲便是。」

  席向晚應了聲,將甄珍往後扶了些,就看詩瀾身旁那幾名烏合之眾一般的打手大喊著一擁而上,被翠羽三兩下就打得潰不成軍倒在地上,個個都是傷了手腕腳踝,爬都爬不起來。

  詩瀾還沒反應過來,翠羽已經將軟劍唰地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面。

  她被那軟劍的反光閃得閉起了眼睛,那麼一瞬間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以為這個看起來貌不驚人的丫頭片子真的要光天化日殺人了。

  「噤聲。」翠羽森冷道,「往前走。」

  詩瀾的尖叫聲被堵在喉嚨裡,她戰戰兢兢地睜開眼睛往前走去,沒兩步就踩到了橫在前方的某位打手身上,嚇得差點一蹦三尺高。

  「刀劍無眼,割斷喉嚨我可不管。」翠羽又道。

  詩瀾只得睜開了眼睛,委委屈屈地往前走去,被翠羽押著跪在了席向晚的面前。

  「賣身契,在什麼地方?」席向晚彎腰輕聲漫語地問她,「你只是個歌女,她是青樓的奴僕,雖然身價不同,但到底都是青樓的人,你手中真有她的賣身契?」

  詩瀾連連點頭,眼淚珠子爭先恐後地從眼眶裡掉出來,顯然是嚇得狠了。

  她雖然小時候吃過苦,但一曲成名之後早就被捧得飄飄然,多少時間沒受過這種委屈了?

  「一百兩銀子,已經是溢價了。賣不賣?」席向晚又問。

  詩瀾用力地點頭,只盼著軟劍能儘量從自己的脖子旁邊離開。

  「銀子我身上有,一手交錢,一手交人吧。」席向晚溫和地笑了,若不是脖子上架著一柄利劍,詩瀾還真要被她這幅模樣欺騙,以為她真的這麼好說話。

  詩瀾咽了口口水,才打乾巴巴地開口說道,「我……我沒將賣身契帶在身上,要回去拿了才給你。」

  「哦?」席向晚盯著她看了兩眼,笑了,「你覺得,我看起來這麼蠢嗎?跟你回你的地方,然後再等著你喊人來將我圍住?」

  「不……不會的!」詩瀾連忙辯解,「姑娘的丫鬟這麼厲害,怎麼有人能奈何得了你呢!」

  「嗯……」席向晚若有所思。

  「況且,姑娘只有跟著我回去,才能保證我沒騙你啊!」詩瀾急中生智,又找了一個理由,「那裡這麼多的達官貴人,我怎麼會不長眼睛地在那裡和您鬧起來呢?」

  席向晚聞言朝詩瀾伸出手去,在她幾乎抖成篩糠一樣的眼皮上碰了碰,笑道,「你這雙眼睛,確實是白長了的。」她又想了想,直起身來,道,「也好,我就隨你走一趟。」

  「姑娘!」翠羽急了。

  這裡才四五個打手便也罷了,可等真去了青樓那邊,這詩瀾眼看著就沒安什麼好心,如果真找了一群人出來圍攻,她可是雙拳難敵四手!

  一旁的甄珍也有些急迫,她張嘴想要說些什麼,卻被席向晚笑著豎起手指打斷了。

  「去一趟也好。」席向晚笑道,「我有些事本來就要到那頭才問得清。」

  見席向晚真的蠢到點頭同意跟自己回去,詩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習慣性地掛起了略顯媚俗的笑容,「姑娘,那我……我帶你過去!」

  「帶路吧。」席向晚頷首,示意翠羽收劍。

  翠羽哼了一聲,無奈地將劍刃從詩瀾的脖子上移開,卻沒有收起,仍舊護在席向晚身前,沒好氣地蹬著詩瀾,「起來,還要我扶你不成?」

  詩瀾咬咬自己的舌尖,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膝蓋還在隱隱作痛。

  可只要等回到了醉韻樓,她就能找到人撐腰、將身後這個故作風流的狐媚子給按在地上打到她求饒為止了!

  原本詩瀾就準備將念好從這兒直接帶回醉韻樓去,因為她今日有兩名貴客要來拜訪,必定是要唱曲兒給貴客聽的。

  算一算,兩名貴客現在應該已經在醉韻樓裡等著她出場,正好可以替她好好出個氣,報了剛才被人拿劍橫著脖子又跪下的仇才行。

  她陰暗地想著,等那時候,一定要讓打手們將這個貴女的衣服也扒了,讓所有人都在光天化日底下看到她的身體,讓她知道自己究竟惹了什麼惹不起的人,看她還能不能像現在這樣趾高氣昂起來。

  汴京城的第一歌女,難道是什麼人都能惹的嗎?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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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醉韻樓是汴京城裡最大的風流地,文人才子們也會絡繹不絕拜訪的地方。

  不過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來這處嫖妓的,畢竟樓中也有不少才情女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只賣藝不賣身的更是多如浮雲,照樣多的是人追捧。

  比如詩瀾就是賣藝不賣身的其中一位。

  「詩瀾怎麼還不回來?」醉韻樓的老鴇急得要跳腳,「不就是去後頭烏衣巷裡找個人,能要這麼久?二位貴客都在樓下等著了,她還想拖多長時間!」

  老鴇說這話的這會兒,席向晚剛剛帶著詩瀾回到醉韻樓的側門。

  詩瀾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小心地賠著笑,「姑娘,這煙花之地,您身子金貴,還是不要踏足了。我進去取了賣身契出來就給您,勞煩您就在這等上一會兒?」

  席向晚左右看了看,道,「我去正門口等你。」

  詩瀾原本就想著要在人越多越好的地方令席向晚出醜,聞言心中一喜,臉上好容易按捺住了,連聲應了三次好,才小心地避開翠羽手中長劍,匆匆進了側門。

  席向晚這才噙著笑往正門方向繞去,吩咐翠羽將劍收起來。

  翠羽邊收劍邊歎氣,「這劍,反正一會兒還是得抽出來的。」

  「用不上的。」席向晚好笑道,「你真以為你家姑娘我,是個足不出戶、在汴京城裡無人認得的小姑娘了?」

  翠羽愣了愣,沒反應過來席向晚話中的意思。倒是沉默地跟在一旁的甄珍小聲道,「姑娘不必為了我……」

  「不是為了你。」席向晚矢口否認,她淡淡道,「我和你素未謀面,怎麼可能是為了你呢。我是為了幫我的朋友,還有他的兒女才這麼做。」

  甄珍聞言卻有些悲傷,「我曾經是有過孩子,可他們已經……」

  「他們還活著。」席向晚打斷她的話,在拐角處轉過臉去,十分認真地說,「而且,比起一個繼母,他們更需要的是真正的母親。」

  甄珍愣愣地望著席向晚,「姑娘真的不是在騙我?」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那又不是我的孩子。」席向晚笑了笑,轉頭繼續往前走去,輕聲道,「不過我知道,他們兩個,都是又乖又聰明的好孩子,你不必擔心。」

  甄珍擦了擦眼淚,小心地用披散下來的頭髮遮住自己的半張臉,垂眼跟在了席向晚的身後。

  醉韻樓時時刻刻都是門前車水馬龍門庭若市的,哪怕是大下午的也不例外。

  只不過門前大多是男子和妓女,席向晚這樣的站在裡面就顯得有些出挑。嫖客們一個個紛紛忍不住地將視線往她身上掃去,陪在他們身旁的妓女們則是不滿地撒起了嬌。

  其中有些家世不凡的,卻都暗中覺得席向晚這幅驚若天人的面容在什麼地方見過,又沒膽子上前搭話確認。

  如果真是那位汴京城第一美人,怎麼會來這種姑娘家決不能踏足的地方?

  連站在門口的龜公見到她都愣住了,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招呼,好在席向晚沒有進醉韻樓的意思,只在門前就停住了腳步,像是在等人似的。

  她知道詩瀾那樣眥睚必報性格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多久。

  果然,不過是小半刻鐘的功夫,一群打手就從醉韻樓裡面走了出來,直奔席向晚而去,為首的一個大喊著說「就是這丫頭跑了!」便帶人向她撲來。

  翠羽不敢大意,上前護住席向晚,眼看著就要爆發一場混戰,立在翠羽身後的席向晚突然揚聲道,「前頭的可是大理寺符新會大人家的二公子?」

  剛走到醉韻樓門口的一個年輕人僵住了身影,轉頭看向被打手們團團圍住的席向晚,咽了口口水,才道,「姑娘?」

  「符二公子看來不記得了。」席向晚笑了笑,身旁醉韻樓的鶯鶯燕燕在她的壓制下頓時沒了顏色,「我們在鎮國公府中見過的。」

  年輕人一愣,眼中放出光彩,立刻甩開身旁黏著的娼妓,「席大姑娘?」

  「有禮了。」席向晚福身一禮。

  年輕人頓時大步朝她走過來,不耐煩地揮開打手,「不長眼睛?什麼人都敢碰?也不看看這是誰,是你們能碰得了的嗎!」

  打手們有些愣怔,也不願隨意和客人起衝突,只為首那人賠笑道,「公子,這是咱們樓裡剛買來的丫頭,不服管教所以逃出來……」

  年輕人聽得大怒,一巴掌甩了過去,「這條舌頭是不想要了!席大姑娘是你們能買得了的嗎?醉韻樓賣了都不敵她一根手指頭金貴!」

  翠羽打量這位符新會家的二公子,一時竟想不起是哪個角旮旯裡面蹦出來的人物,從來也和席向晚沒交集,怎麼就替她出頭起來了?

  有了這位符二公子的打岔,許多就在醉韻樓門口附近的人也探頭出來打量,多多少少認出了符二公子和席向晚兩人,跑出來力挺保護席向晚的就更多了。

  就算不提馬上就要飛黃騰達的寧端這一茬,能在汴京城第一美人面前替她出氣撐腰,不也不失為一樁美事嘛!

  來醉韻樓的,誰不在心裡幻想點風流美事的,遇到這種英雄救美的關頭,當然必須挺身而出!

  這頭打手們被一群世家公子們擋得嚴嚴實實,連席向晚的一根手指都碰不到,頓時有些為難,便抬頭往醉韻樓上看了一眼。

  原本在樓上探出半個腦袋準備好好看席向晚如何出醜的詩瀾氣得險些咬碎一口銀牙,跺了跺腳便抱起自己的古琴往外跑去,直奔貴客所在的地方,朝等在那裡的兩人一福身,眼眶紅紅,一看就受了委屈的模樣,「二位公子,詩瀾來遲了。」

  「無妨。」其中一人說道,他的聲音平淡得聽不出喜怒,「若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再遲一會兒也無妨。」

  詩瀾哽咽道,「勞煩大人掛心了。詩瀾在這煙花之地謀生,平日裡有些不誠心也是平常的。」

  貴客轉頭看了看她,極為耐心道,「為了你的曲子,我可替你出個頭。」

  詩瀾心中大喜,臉上卻十分為難,吞吞吐吐了半晌,視線往窗外掃去,又忙不迭地收了回來,欲言又止。

  「我下去看看。」另一位貴客乾脆說道,「你就別露面了。」

  他說著,很乾脆俐落地就起身和詩瀾擦肩而過下樓而去。

  詩瀾的眼角只瞥見這人袖子上極盡奢華用真金繡上去的紋樣,和那價值幾百兩銀子的熏香,立刻就知道這兩位貴客絕對是什麼大人物,一定能將外頭那些紈絝都給鎮住的!

  「我們也去看看。」仍在室內的那名貴客道,「他這人耳根子太軟,我怕他成事不足就被哄回來了。」

  詩瀾低低應了一聲,抱著琴立在門邊,等貴客出去之後,才緩步跟了上去,激動得小小打了個寒顫。

  有這樣兩名貴客替她出頭,她還有什麼可擔心的?

  呵,除非那個狐媚子是天王老子的女兒!

  醉韻樓門口一群悄悄出門找樂子的世家公子們自發圍成一圈將席向晚擋在後面,打手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雙方一時僵持得這塊地方都有點水泄不通。

  翠羽摸著自己的裙頭腰帶整個人有點茫然:她好像是不用打了,可這般場景,席向晚準備怎麼讓那個詩瀾把賣身契交出來?

  像是知道翠羽在想什麼似的,席向晚朝她豎起手指噓了一聲,輕聲道,「再等等。」

  等醉韻樓的主事人坐不住站出來,她才能借勢將甄珍的賣身契要回來,還能順藤摸瓜問出一些她在意事情的答案。

  甄珍雖然是被騙著發賣到了汴京城來,但她的奴籍卻絕對是偽造的。席向晚倒想看看,哪方的人牙子這麼大膽,連良民都敢拐了直接帶走發賣?

  雖然大慶允許買賣奴僕,但對於「奴籍」,可是有著嚴格規定,不是想改就能改的。

  「別圍著了。」突地外頭有個人的聲音說道,「也不看看如今是什麼日子,你們在這兒堵得水泄不通,生怕不被人參一本?」

  眾人聞言紛紛朝說話這人看去,而後一個比一個驚訝,「平崇王世子!」

  席向晚挑了挑眉。

  說到易啟嶽,那真是在席青容那一鬧過後,席向晚就再也沒見過他了,聽說此後易啟嶽一直異常低調地待在家中極少出門,最大的異動似乎也就是不久前平崇王府失竊了一次,也不知道被偷走了什麼東西,總之易啟嶽大發雷霆,卻又沒報官,被嘴碎的下人說了出去之後才傳開的。

  席向晚想來失竊的要麼不是什麼貴重物品,要麼就是見不得人的,否則怎麼會不報官?

  方才替席向晚挺身擋打手的這些公子雖然也一個個出身不凡,但畢竟和王府世子的易啟嶽比起來還是差了一重,一個個紛紛低頭向他行禮,頓時就高高低低地矮了一整片下去。

  剛剛走出醉韻樓的易啟嶽目光隨意一掃,在這一片低下的頭顱和背脊之中,看見了笑吟吟立在後頭的席向晚,頓時喉嚨裡一哽,連身旁龜公還在嘀嘀咕咕說著什麼「醉韻樓最近似乎不知道招惹了什麼人,總有人前來鬧事」云云的都左耳進右耳出了。

  席向晚回絕了樊子期又和寧端定親之後,易啟嶽就知道自己是沒希望娶她了,只能在府中看看那些先前留下的畫像當做撫慰,為了避免見之心痛,他甚至都避開了可能和席向晚見面的場合。

  誰知道就這麼一個明明最不可能碰見席向晚的地方,卻偏偏撞上了她。

  「見過世子。」席向晚福身給易啟嶽行了一禮,沒等他說話就站直了,笑道,「世子也覺得我是這醉韻樓買了之後因為不聽管教逃出來的姑娘?」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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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易啟嶽張了張嘴,乾巴巴地啊了一聲,不禁後悔起來——他就不該跑出來的!

  這會兒詩瀾剛剛到了易啟嶽身後,輕輕地喚了她一聲,有些不安,「貴客?」

  易啟嶽如夢初醒地回頭看了一眼和席青容神態五六分相似的詩瀾,又倏地轉過頭去看向席向晚,不由得想起了朱雀大道上他和席向晚的第一次見面。

  「把醉韻樓賣了,也比不上她一根手指。」易啟嶽突然直截了當地說道,「再說這樣的話,遭殃的會是醉韻樓。」

  抱著琴的詩瀾愣住了。

  可易啟嶽哪裡有功夫注意詩瀾,他試探地往前走了兩步,接著才像是蹣跚學步的孩童似的慢慢擴大步伐,穿過眾人停在了離席向晚三四步外的位置,帶著幾分忐忑,又竭力沉靜道,「席大姑娘來此處是為了……?」

  「打聽到我奶娘一位當年被發賣的遠方親戚下落,來此處尋人,想著若是談得攏,便多花些錢買下來,好給奶娘圓了心願。」席向晚笑著示意身旁畏畏縮縮的甄珍,半真半假地說道,「也是第一次來這地方,不知道是不是走錯了?」

  「買人?」易啟嶽皺眉掃了一眼甄珍,並未在意她的身份,舔了舔乾燥的嘴唇,才說道,「你一個姑娘家,不該來這裡,交給府中管事去辦就好了。」

  「世子說得對。」席向晚歎了口氣,有些苦惱似的,「奶娘待我如親生女兒,她的多年心結,我總想著儘快替她解了,沒想過這麼多。」

  甄珍的身世,在這樣大庭廣眾之下,並不適合實話實說,若是樊子期有心,總能傳到他耳朵裡去。

  哪怕有個萬一,讓他聯想到了甄珍,都會帶來大麻煩。

  美人一皺眉,便有數不清的人願意為她散盡家財。

  詩瀾尚且有大量的追捧者,席向晚這一歎氣,身周世家公子們兜裡的銀票頓時就都蠢蠢欲動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脫口而出,「大姑娘要買的人,不論多少錢,我出了!」

  「不,我來出!」

  「你們讓開,我有錢,我來!」

  「你算什麼,我娘是梁家的,我來出錢!這個奴婢多少錢,我現在就把錢出了!我出雙倍!」

  翠羽:「……」她唏噓地轉頭看向席向晚,感歎這美色的殺傷和煽動力,又有點為寧端著急:怎麼還有三個月才能將姑娘娶回家啊!

  詩瀾也被這一幕驚得瞠目結舌,抱著琴的手指不自覺地用上了大力,又是怨恨又是後怕:難道這個女子,真的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人物?就連貴客也不得不向她低頭?

  「是她啊。」身旁駐足觀看的貴客突然感慨道,「名副其實。」

  詩瀾下意識應道,「她是誰?」

  「你久居這煙花之地,更應該聽過她的名字了。」貴客望著門外,聲音平淡,「那就是如今的汴京城第一美人,武晉侯家的嫡女,席府的大姑娘。」

  詩瀾的眼睛越瞪越大,「她這樣的身份,怎麼會跑來這種地方?!」

  侯府嫡女,怎麼能就這麼冒冒失失地跑來煙花之地!如果不是席向晚亂跑,她又怎麼會以為席向晚只是個一文不名的小角色!

  詩瀾氣得眼睛都紅了,將錯一股氣地怪在了席向晚的身上。

  還有那個念好!不知道怎麼的就勾搭上了侯府的嫡女,還讓人家眼巴巴跑來替她贖身,要不是席向晚盯上了詩瀾的這棵搖錢樹,她才不會和席向晚起衝突,落到現在騎虎難下的境遇!

  「將人賣給她吧。」貴客說道,「在你吃更大的虧之前。」

  詩瀾勉強笑了笑,「您說得是。」

  可她哪裡敢將念好賣掉?詩瀾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她在醉韻樓裡從小就是唱歌的,可一直以來也沒有大紅大火過,一次陰差陽錯聽過念好唱歌之後,她用盡手段才讓老鴇同意將念好安排成自己的假唱,從此以後一炮而紅,人人追捧,可謂風光萬千。

  如果沒了念好,她只要再唱一次歌,就會被人戳穿真面目了!

  詩瀾垂眼,心中念頭急轉,最後有些哽咽地道,「只是念好和我情同手足,我實在捨不得讓她離開……」她越說,越覺得這個理由可行,將琴匆匆放下,對身旁貴客行了一禮,便往外跑去,排開人群直奔席向晚和念好。

  見詩瀾衝出來,翠羽差點又拔了劍,好歹瞥見她衝的方向不是席向晚,才將劍收了起來,看著詩瀾泫然欲泣地抱住了念好,頓時又是一臉茫然:這鬧的又是哪齣?

  不光是翠羽,甄珍也被嚇了一大跳,忙不迭地想要避開,可卻緊緊地被詩瀾抱住了。

  詩瀾放聲大哭,「念好姐姐,我捨不得你,你是我唯一的家人,沒有你我一個人就活不下去了,不要走好不好?」

  甄珍驚惶失措地伸手想將詩瀾推開,可她的力氣並不大,又沒用上狠勁,根本掙不開詩瀾的手臂。

  「念好姐姐,你想要多少銀子我都可以給你!」詩瀾哭道,「我病得快要死的時候,一直是你在身邊照顧我,我那時候就發誓,我以後賺了錢,成了名,一定要報答你的恩情……」

  席向晚不由得轉頭看了翠羽一眼:真事兒?

  翠羽連連搖頭,歎為觀止:這詩瀾胡編亂造的功夫倒真的是很可以,明明沒發生過的事,也能說得像模像樣。

  原本在旁揮舞著銀票的公子們一個個也陷入了沉默,有些不忍見到詩瀾這般傷心。一時之間,已經沒人再喊價格了。

  甄珍無法,只能焦急地將求助的視線投向了席向晚。

  她認定知道樊承洲和她關係的席向晚一定是在場最真心幫助她的那一個。

  席向晚果然走上前來,開口道,「別哭了。」

  詩瀾警惕地瞪著她,「我是不會為了錢將念好姐姐賣給你的!她就像我的親姐姐一樣,是不能用錢財這等俗氣之物來衡量的!」

  「嗯,嗯……」席向晚點頭等詩瀾說完,才微微一笑道,「方才說錯了。我真正想說的是……別裝了。」

  「你——」詩瀾暗暗一咬自己的舌尖,眼淚痛得滾了下來,「你怎麼可以這樣污蔑別人?」

  席向晚的表情比詩瀾還要無辜,她一伸手就將甄珍的袖子捋了起來,「不然,和你情同手足、只在你身後伺候的她怎麼會身上有這麼多傷呢?」

  甄珍和詩瀾誰也沒想到席向晚會這麼做,甄珍的粗布衣袖被她猛地捋起之後,露出了一截細瘦的手腕,上頭佈滿了青青紫紫的傷痕,一看就知道受到過不少重擊才會變成這樣,有些甚至還是紅色的,顯然是剛剛造成沒有多久。

  又聽見席向晚的話,誰也不懷疑她會說話,眾人不由得紛紛將懷疑的目光落在了詩瀾的身上。

  詩瀾驚愕了一下,毫不猶豫地握住了甄珍的手,哭得更厲害了,看起來極為傷心,「念好姐姐,是誰對你……我只是一會兒不在,你怎麼就受傷了?你告訴我,欺負你的人是誰,我一定替你報仇!」

  詩瀾自持手中握著甄珍的賣身契,甄珍就算想要跟著席向晚走,也肯定不敢當著眾人面就這麼反抗自己,因此瞎話說得一點也沒有負擔。

  誠然,此刻若是站在席向晚位置上的換成其他任何人,警惕心極高的甄珍都不會相信那人、跟著離開。

  可偏偏是已經搬出樊承洲、獲得了甄珍信任的席向晚。

  於是,詩瀾關切的話語剛剛說完,甄珍就有些膽怯地將手從她的桎梏裡抽了出來,小聲說道,「這是……詩瀾姑娘你剛才打的。」

  甄珍臉上的表情僵住了,她無法想像剛才這句話居然是從向來懦弱又逆來順受的甄珍口中說出來的。

  這個女人就算平日裡被她往死裡打時都只會捂臉哭泣,怎麼這時候膽子突然這麼大了!?

  就在詩瀾愣住的同時,翠羽看著眼色上前,直接將甄珍從詩瀾面前拉開了。

  以甄珍的性格,光是說出方才那句指控詩瀾的話就用光了她小半輩子的勇氣,長長出了口氣,不安地往席向晚身後靠了靠,躲避詩瀾好像要吃人的眼神。

  「詩瀾姑娘,念好的賣身契在你手中嗎?」席向晚帶著笑又問了一遍,不等詩瀾回答,便又接著道,「雖然奴役可以隨意發賣,但卻不是可以隨意打殺的,詩瀾姑娘如果硬是要跟我辯解這個,咱們不如大理寺走一遭?」

  「我又沒想打死她!」詩瀾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

  可這句辯解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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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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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48:4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二十九章

  要是真沒有動手打過人的,怎麼會說「我又沒想打死她」,而不是「又不是我打的她」呢?

  詩瀾這時候再想捂住嘴都來不及了,腦袋裡頓時一片渾濁,原本就不太靈光的大腦瘋狂運轉起來,思考著自己該怎麼修補這一瞬間的失誤。

  可她原本就是個靠著運氣一曲成名、頭腦空空只會獻媚的草包,不然先前也不會對席向晚起那麼歹毒的報復心思了。

  遇到這種需要機靈反應的場合,她越是著急,越是什麼對策也想不出來,愣愣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手腳冰涼,只覺得時間被無限拉長,好像身邊所有的人都在鄙夷地嘲笑她似的。

  最後還是易啟嶽先開了口,他的表情有些複雜,甚至不敢和席向晚對上視線,「席大姑娘,我讓醉韻樓的管事帶著賣身契出來和你談。這裡……你還是先帶著人移步吧。」

  既然易啟嶽主動提出要幫她牽和東家的一面,席向晚自然笑納。

  她一來不好以女子之身直接進醉韻樓,二來也沒打算真和詩瀾這樣一個小角色動真格,於是朝易啟嶽一禮,又淡笑著和身旁的公子們也道了謝,便帶著翠羽和甄珍一道離去。

  詩瀾想攔又不敢張口,只得瞪著眼睛看她們施施然離開,空空如也的腦袋裡只想到一件事:自己今後恐怕是完了。

  沒有了甄珍在背後幫她假唱,她就再也唱不出那樣好聽的歌,也當不了汴京城人人追捧的第一歌姬了。

  哪怕只要再唱上一曲……所有人就都聽得出她是個冒牌貨了!

  詩瀾腳下一軟,竟是連站住的力氣都沒有,跌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周圍原先還對她有著憧憬和好奇的公子們一個個繞開了她,視而不見的模樣令人心冷。

  甄珍隨著席向晚在醉韻樓不遠的地方找了一間茶樓坐下後,才如夢初醒,不敢相信自己竟那麼容易就從醉韻樓裡離開了。

  剛剛開始被人拐帶到汴京城來發賣的時候,甄珍當然也反抗過,可並沒有用——人牙子狠狠地打她命令她閉嘴,醉韻樓裡沒人願意聽她說自己的身份,有些人甚至看到她那半張被毀容的臉就忙不迭地匆匆走開。

  沒人會相信她是什麼遭了意外流落在外的世家小姐,更不會有人幫一個容貌醜陋的女人。

  若說有什麼值得慶倖的,那就是因為被毀了容,甄珍才沒被醉韻樓壓著當接客的妓女,而是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雜役和繡娘。

  她最終漸漸死心,學會如何從嬌小姐轉化為輕賤得不值一提的青樓奴僕,她賺的錢少得可憐,就算攢起來,也根本不夠她偷偷回到嶺南。她知道樊家的勢大,在聽說樊子期來了汴京城之後,更是惶惶不可終日,生怕一不小心就將自己和樊承洲一起害了。

  「謝謝姑娘。」甄珍看向面前的少女,怯懦地向她道謝,又哀求道,「只是我的事情,能不能不要告訴他?」

  席向晚有些訝異,「為什麼?」她轉念一想,便猜中了七八分,「你是擔心被那個人知道嗎?」

  甄珍下意識地遮了遮自己的臉,好像這樣就能讓她覺得更加安全一些似的,「是……我不怕死,但我不想連累到他。」

  席向晚沉吟片刻,點頭道,「現在確實不是最好的時候,他們還會在汴京城裡留一陣子,我先將你安置好,一切等以後再另作安排。」

  「多謝姑娘……」甄珍擦了擦眼淚,又道,「姑娘可是武晉侯府的嫡女?」

  「正是。」席向晚笑道,「你別擔心,先前的話我沒有騙你。」

  甄珍輕輕搖頭,「姑娘既然知道那句話,就一定是聽他說的。這句話……除了我和他之外,恐怕姑娘是唯一一個知道的人了。」

  席向晚確實是從樊承洲口中聽說,不過那也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

  想到這對苦命鴛鴦上輩子不得善終的結局,席向晚輕輕歎息起來。

  她自己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那必定是要剷除樊子期的,既然如此,如果能救下甄珍,在這之後讓她和樊承洲重修舊好,也不失為一樁美事。

  雖然後來席向晚親手將甄珍和樊承洲的兩個孩子撫養成人,成了他們名義上的母親,可這一次不打算遠嫁嶺南的她,多少還是有些擔心掛念兩個聰明聽話的乖孩子。

  不過看甄珍這幅被欺負慣了的模樣,席向晚有些放不下心,想了想便提議道,「我正好前些日子購置了一處院子,那裡也住著個我贖出來的姑娘家,安排你們住在一塊,互相之間有個照應,可好?」

  甄珍自然是願意的,她垂著腦袋點了點頭,顯然席向晚無論說什麼她都願意去做。

  不多久的功夫,易啟嶽的小廝帶著一個婆子從外頭匆匆走了進來,小廝曾經見過席向晚幾面,但這次看她的神情比以前都小心得多,好似根本不敢抬頭似的,眼睛直盯著自己的腳尖,「席大姑娘,這是醉韻樓的二東家。」

  席向晚聞言轉頭看了眼穿著華麗的婆子,猜到這大概是醉韻樓的老鴇,而不是醉韻樓背後真正的東家。

  不過她也沒想過能這樣將對方逼出來。

  看著易啟嶽的小廝離開後,席向晚笑了笑,「二東家,念好的賣身契,你帶來了嗎?」

  婆子將一張按了手印的紙從袖中掏出來,點頭哈腰,諂媚的態度十分熟練,「姑娘,您看,這就是她的賣身契了,您且收好。」

  席向晚掃了一眼上面的內容,「你是三兩銀子買的她,我給你三十兩,如何?」

  婆子連連擺手,哪敢接翠羽遞過來的銀票,「姑娘,給她贖身的錢,方才世子已經出過了!」

  「世子?」席向晚抬眼看老鴇,輕輕笑了一聲,示意翠羽將銀票收回去,捏著賣身契晃了晃,低聲道,「二東家,我多說一句,知法犯法可不好,聰明人不該這麼幹的。」

  老鴇一怔,立刻嬉皮笑臉起來,「瞧姑娘這話說的,咱們做的可是正經生意,在官府備過案的!」

  席向晚垂了眼,嘴角噙著淺笑,手上卻是將甄珍的賣身契從頭上開始撕成了兩半,而後斜過來又疊在一起撕了一次,才輕聲地說,「我奶娘家這位親戚可是良民出身,被人拐了之後才發賣的。也就是說,這賣身契,從一開始就是假的。二東家在汴京城裡做生意,總歸知道這犯了什麼罪名吧?」

  拐賣良民,這是大慶律法中懲處最嚴重的一條了,一旦查辦,從源頭到接手的人全都跑不了,只是因為其中利益巨大,暗中仍然有不少人鋌而走險做起無本生意。

  反正奴僕嘛,只要在家裡面關著,逃不出去,有誰知道是不是真的奴籍呢?

  有多少人能有甄珍這樣的運氣,被席向晚從角旮旯的地方裡挖出來又贖走?更多被拐賣的良民都只能忍著委屈做一輩子下人,最後鬱鬱而終。

  婆子臉上的笑容一僵,乾笑著想要掩飾過去,「席大姑娘,咱們這兒下人的買賣,都是從牙行走的,手續道道都是正經的,可不敢觸碰咱大慶國的律法……」

  「是嗎?」席向晚淡淡道,「正好我和這處管著治安的鄭大人有一面之緣,咱們去問問他看?」

  婆子頓時閉嘴不說話了。

  席向晚掌管過樊家的生意,又陪著樊承洲將樊家多年的黑心產業一一洗白,自然知道勾欄瓦肆這種地方光鮮亮麗底下有著數不清的骯髒勾當,早已形成一種潛規則。

  因為其中的牽扯過於巨大,因此永惠帝一直沒有嚴查,只要他們做得不太過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就過去了,可要是真查起來,那一定會是另一番的驚天動地。

  好巧不巧的是,永惠帝沒有做的事情,後來新帝登基之後,在寧端的協助下,雷厲風行地就給查辦了。

  即便是皇家出手,也足足花了十個月的時間,還險些傷筋動骨,其中干戈可見一斑。

  因此席向晚只要稍一提去官府查閱,醉韻樓婆子的表情就十分不自然起來,她臉色變幻了好幾次,才彎腰低聲湊近了席向晚身旁,愁眉苦臉地哀求道,「席大姑娘,咱們醉韻樓是小本生意,若不是在這些地方省錢,那可就活不下去了呀!」

  席向晚失笑,「我雖不是什麼做生意的大戶,但就憑剛才在你們門口站的這一會兒,也能估量得出來一個月的進出流水,大約就在這個數。」她比了個數字出來,婆子的臉色頓時就白了,「給我哭慘可沒有,二東家。」

  婆子沒想到區區一個貴女卻對經商這般敏感,頓時冷汗都冒了出來。

  見到婆子愈發緊張恐懼,席向晚才笑了起來,她安撫道,「我自然不是要跟醉韻樓作對的意思,這與我也沒有好處。只是我和奶娘情深義重,想替她出一口氣,所以,想從二東家這兒要一個名字。」

  婆子立刻抬眼,和席向晚對視一瞬間,鬆了一大口氣,臉上露出了笑容,「明白,明白……」她的眼睛轉了轉,最後說道,「不知席大姑娘聽說過沒有,牙行裡有些人牙子是會私底下和人談買賣的,這就不必給牙行抽份子錢了,哎呦,有些人,可不就被那蠅頭小利蒙了眼睛,私底下和人牙子買賣去了嘛。」

  聽她即便要坦白都將自己從裡面摘得乾乾淨淨,不留一絲痕跡,席向晚笑了笑沒說話。

  婆子觀察著席向晚波瀾不驚的神情,想著死道友不死貧道,掩著嘴小聲告密,「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牙行裡一個有名的人牙子黃老三,就經常背著牙行在私底下做這些見不得人的買賣,賺得盆滿缽滿,人見他還得稱一聲黃三爺哩!」

  在一旁豎著耳朵聽這段對話的翠羽立刻將黃老三的名字記了下來,預備一回去就將這黃老三查個底朝天。

  「好。」得到了想要的情報,席向晚笑了笑,朝翠羽招招手,站起了身。

  翠羽會意地拿出剛剛才收起的三十兩銀票塞到老鴇手中。

  老鴇這次歡天喜地給握住了沒再推拒。

  翠羽卻沒鬆手,她面無表情地跟著席向晚起身,壓到老鴇耳旁威脅道,「我家姑娘將念好贖走,這是你情我願的事情。貴樓那個詩瀾要是想在背後耍什麼花招,都察院明日就將醉韻樓掀了。」

  老鴇連連點頭,哪裡敢有什麼二話,將銀子往自己袖子裡一塞,便快步溜回了醉韻樓。

  離開勾欄瓦肆之後,席向晚就帶著甄珍去了一處僻靜的民居,那附近住的都是大戶人家的長工佃戶,各家知根知底的下人,因此周邊也比別的地方安全上一些。

  「就是這兒了,你們倆見上一面,之後互相好照應。」席向晚停在院門口對甄珍道,「先委屈你在這兒住一段時間,我答應你,在時機成熟之前,不會將你的事情暴露出去的。」

  甄珍點點頭,有些好奇地抬頭看向了院子裡一株高出牆頭的柿子樹。

  翠羽敲響了門,很快就有人從裡面應聲將門打開了。那個臉圓圓的小姑娘見到席向晚便開心地笑了,「大姑娘,您怎麼親自來了?」

  「我想托你替我照顧一下這位。」席向晚笑著示意身旁的甄珍,「她叫念好,暫時無親無故的,就和你住一道,也免得你沒人說話,可好?」

  「太好了!」小姑娘拍手稱讚,上前不怕生地拉住甄珍的手,「我姓盧,叫盧蘭蘭,這位姐姐叫我蘭蘭便好了!」

  一直有些害羞地低著頭的甄珍卻在聽見小姑娘的名字時抬起了頭來,有些驚訝,「是你?」

  盧蘭蘭從甄珍散落的髮間看見她那半張猙獰的臉,臉上也是一愣,「甄姑娘?」

  席向晚不由得挑眉,「怎麼,你們還早就認識?」

  盧蘭蘭連連點頭,驚喜道,「大姑娘,我先前和你說,勾欄瓦肆那兒常有私底下打罵下人,說到的就是她呢!我在醉韻樓的後院裡見過她,這麼說,她也是和我一樣,被姑娘救出來的人?」

  這個嬌俏的小姑娘盧蘭蘭,正是席向晚在宮宴之前緊趕慢趕追查皇貴妃高氏的弱點時找到的。

  她是皇貴妃宮中女官銀環的妹妹,因為家中長兄被皇貴妃算計,賭得傾家蕩產又欠下巨債,此後被兄長發賣到了青樓,因為年紀太小還沒接客,又脾氣火爆不服管教,在裡頭吃了不少苦。

  好在席向晚發現得及時,將才十二歲的她救了出來,否則不知道這小姑娘一輩子會被蹉跎成什麼樣子。

  倒也不是只為了那日在宮中能動搖逼迫銀環幫自己,只是席向晚力所能及,就伸手去幫了一把。

  甄珍輕聲應道,「是,我也是大姑娘相救才從醉韻樓逃出來的。」

  盧蘭蘭拍著自己的胸口,豪氣萬丈地保證道,「大姑娘放心,我一定將甄姐姐照顧得妥妥當當的,您不用擔心!」

  「那就麻煩你了。」席向晚笑著伸手摸了摸盧蘭蘭的頭髮,道,「但是在這裡,她的名字叫念好,可別叫錯了。」

  「大姑娘放心,我記下啦。」盧蘭蘭眨眨眼睛,又看看似乎對自由的環境有些茫然的甄珍,乾脆手上用勁將她拽進了院子裡,指著那顆幾人高的柿子樹炫耀道,「念好姐姐你看,這是大姑娘特地讓人尋的!我有個同胞姐姐,她從小特別喜歡吃柿子,等來年這棵樹上柿子熟了,我要親手摘下來送給她吃!」

  甄珍眨了眨眼,輕輕笑開,「好,我和你一起照顧。」

  見到甄珍和盧蘭蘭相處融洽,席向晚的心放下了一半,給她們留下一些銀子,又囑咐了些注意安全的話,就帶著翠羽離開了。

  翠羽有些感慨,「姑娘可真是好心人,難怪大人喜歡您。」

  「說什麼呢。」席向晚好笑道,「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罷了。」

  「這還不夠好嗎?」翠羽歪著頭問道,「許多人連這都是做不到的。」

  這倒是真的。

  「要是真的人人只管掃門前雪,我或許還活不到現在呢。」席向晚笑了笑,攏了攏衣襟,抬頭看著眼前街道。

  大雪停了已有四五天,街上的積雪跟著融化,反倒比之前還要更加冷一些。

  她在巷口駐足了一會兒,突然對身旁翠羽道,「你聞到什麼香味沒有?」

  「芡實糕的味道,姑娘。」翠羽認真地點頭,「這前頭不遠,有家點心坊,店面雖小,但可是附近有名的老字號,只是賣的便宜又簡單,達官貴人不常來光顧。」

  「味道好麼?」

  「自然是好的,不然開不了這些年。」翠羽道。

  「那我們過去買一些吧。」席向晚帶著翠羽循香味往那頭走,邊走邊問道,「寧端喜歡什麼口味?」

  翠羽頓時身體跟過了道電似的,眼睛一亮,道,「姑娘送的,大人一定都喜歡。」

  這答案卻不是席向晚想要的。

  寧端似乎從不透露喜好,席向晚自己問不出來,寧端身邊的人也都不知道,她總是買些亂七八糟五花八門的東西送給寧端,也不知道他心裡都覺得怎麼樣。

  「萬一我送的東西,他其實內心都不中意,反倒是不美了。」席向晚望著那只兩人寬的點心坊正門喃喃道。

  翠羽耳朵尖,聽了個仔細,生怕席向晚轉身就走說不買了,連忙道,「姑娘您還不知道大人?大人早些年過的是苦日子,自然沒什麼喜好的。」

  席向晚聞言轉頭看了一眼翠羽,歎息地搖頭,「這世上什麼人會沒有喜好呢?哪怕是再不挑食的食客,也會對食材口味有所偏好的。」

  寧端這樣喜怒不形於色,就連愛好也不為人知,不過是種對外界的無言抗拒和警戒罷了。

  雖這樣說著,席向晚還是舉步去了點心坊,排在兩個長工後面等了一會兒便輪到了她。

  翠羽正要開口,就聽席向晚道,「店家,這裡每種,都替我拿六個,分成三份來裝。」

  一份帶回席府,一份送去王家,另一份不必說,自然是去都察院的。

  店主是個看起來四五十歲的婆子,乾脆地應了一聲,便手腳俐落地將放在櫃上的各色糕點分門別類地拿出來放到紙上,又飛快地疊起紙將其包裝好,嘴裡還有空和席向晚搭話,「姑娘看著眼生,是第一次來小店吧?」

  「是。」席向晚微微頷首,「因此不知道哪些合口味,都買一些回去嘗嘗。」

  「我看著就是!」婆子笑道,「長得這樣精緻的姑娘,我見過一次就忘不了了,定不會覺得眼生的!」

  她說話的功夫,手上已經將東西打包裝好成了三份,翠羽付了錢,才伸手都提住了。

  婆子收完錢,又喊住轉身要走的席向晚,笑眯眯道,「姑娘且慢。今日碰見姑娘這樣闊綽的客人,小店算是運道好,因此投桃報李,也送姑娘一件物什。」

  「這就不必了……」席向晚正要回絕,卻見到婆子彎腰從底下拿出了一頂兔兒燈,不由得一怔。

  婆子提著小巧的花燈道,「過幾日就是上元燈會,我家那口子紮了許多花燈賣,送姑娘一盞。不值錢的東西,還請姑娘莫要嫌棄。」

  席向晚這才想起來先前碧蘭高興地提過一嘴,說雖仍然是國喪期,四皇子卻令人貼了公告出來,說是上元節今年仍然照常舉辦從十四日到十六日的燈會,倒是令原本靜悄悄的汴京城又熱鬧了一些。

  她想了一會兒,還是上前將那盞不過巴掌大的兔兒燈接了過來,道了聲謝才離開。

  等轉過身的時候,席向晚多往街上看了兩眼,方才察覺到其實四周已經有了燈會的氣息,空中也拉著線掛起了成串的各式各樣花燈。

  大慶的燈會一共三日,十四點燈,十六滅燈,算是每年不可多得的盛會,也有不少男男女女趁這個機會約在燈會見面,就是嘴再碎的三姑六婆也不能在這一日說什麼。

  可燈會啊……她已經許久沒有去過這種盛會了。

  「姑娘上元節也要出去麼?」翠羽見席向晚一直望著空中掛起的花燈,不由得問道。

  「上元?」席向晚搖頭道,「這是年輕人……唔,我是說,婉月姐姐正巧病了,我又沒有可以一道出去看燈會的人。」

  上元燈會是互生情愫,或者即將成親的少年少女聚會的場所,抑或是帶著家中孩童去玩耍的,她兩者都不是,跑去那裡湊什麼熱鬧?

  席向晚是這麼想的,翠羽卻聽出了另一種意思:她只當席向晚這話是在說寧端沒有邀請過她,回頭出門查那個黃老三的時候,順便又跑了趟都察院把話傳給了王虎。

  王虎聽完立刻拍著胸口保證道,「你放心,上元那日,生拉硬拽也會將大人送去席府接人的!」

  翠羽點頭,「那我就負責將姑娘打扮好送出門和大人見面了。」

  兩人交換了個惺惺相惜的眼神,翠羽就回了席府。

  沒過兩日,翠羽就收到了傳信,將黃老三的籍貫年齡生平等等信息都詳細告知了席向晚,道,「這個黃老三似乎在街上很吃得開,為人還很仗義,家中有一個弟弟,似乎有些扶不上牆……」

  席向晚想了想,突然就笑了,「我和他弟弟,或許還能算得上是熟人。」

  翠羽一愣,「姑娘怎的會認識那種人?是不是弄錯了?」

  「不弄錯。」席向晚揚了揚手中信紙,道,「他再仗義,我也有辦法撬開他的嘴。」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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