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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tea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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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淵爻] 我夫君他權傾朝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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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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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48:5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章

  黃老三的弟弟是個不學無術的流氓地痞,成日在街道上騙吃騙喝,稍稍有了些錢就立刻花天酒地揮霍一空,讓黃老三頭疼得很。

  他們兩兄弟的家人死了個乾乾淨淨,只剩兄弟倆相依為命,黃老三又不能真將弟弟棄之不顧,也不敢多給他錢,只掐著日子算著銅板地給他塞錢,沒想到弟弟還是鬧出了大事,進牢裡蹲了幾個月,到現在還沒出來。

  黃老三跑了好幾趟大理寺和都察院,一點兒信息也沒得到,弟弟就這麼被扣在牢裡動彈不得;禍不單行的是,另一頭他做的人頭買賣生意又出了簍子。

  大慶的牙行是唯一允許買賣奴籍的地方,抽取的費用也極高,因此黃老三本來就在牙行背後做些見不得人的買賣,誰知道幾個月前永惠帝突然說要嚴查所有曾經賣到六品以上官員後宅裡的人,牙行都快被攪得天翻地覆,自知手上不乾不淨的黃老三這些日子更是夾著尾巴做人,油水都快被刮乾淨了。

  這日,他又跑了趟牙行找熟人打聽風聲,得知沒什麼進展,搖頭歎氣地離開牙行,才走了沒幾步,就被個面色嚴肅的小姑娘攔住了。

  「我家姑娘要見你。」

  「哪家姑娘?」黃老三莫名其妙,「不見不見!」

  小丫頭根本沒聽黃老三的拒絕,上來就直接扭住他的臂膀,黃老三哪裡是對手,當下就被制住,疼得齜牙咧嘴,扯著嗓子正要大吼,就聽見小丫頭說道,「我家姑娘來自席府,你見不見?」

  聽見席府兩個字,黃老三剛要喊出口引人注目的那一嗓子就又被他自己給咽了回去。他嬉皮笑臉道,「見,當然是要見的嘛。」

  聽見黃老三服軟,翠羽這才撒了手,輕哼一聲道,「跟我走。」

  黃老三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跟在翠羽身後繞了個彎兒,才看見站在馬車旁的席向晚,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

  早聽說汴京第一美人,黃老三還和狐朋狗友吹說再好看的第一美人,只要碰不到,也比不過青樓裡能親的姑娘來得漂亮。

  可真見到了,他才知道為什麼全汴京城只能有一個第一。

  這簡直就是真真的天女下凡啊!

  翠羽回頭就往黃老三腦門上抽了一巴掌,目露凶光,「我家姑娘是你這雙狗眼能盯著看的嗎?」

  黃老三皮糙肉厚,竟也被她這一巴掌扇得隱隱作痛,連聲稱是低下了頭,貌似規規矩矩地站在了席向晚面前,「見過席大姑娘,小人黃老三,姑娘有什麼吩咐?」

  「這麼安分?」席向晚笑了笑,「我當你時不時地去看望你弟弟,應當知道我是誰呢。」

  黃老三面色一苦。

  他一直想著如何才能將弟弟解救出來,可都察院咬死了不肯放人,也不讓贖人,黃老三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花了幾個月才找到方面進牢裡見了弟弟一面,方才知道弟弟得罪了什麼人。

  幾個月前看席府和都察院還是兩不相干的,可現在不就一切都水落石出了嗎!

  收了黑心錢去汙席向晚的名聲,還當場被寧端抓住,這簡直跟死罪沒有差別。

  黃老三也沒了辦法,只能想著辦法往牢裡送了點東西,希望弟弟在牢中稍微過得好一些。

  「不過你也是個好的。換了別家黑心的兄長,興許連救都不會想救自家兄弟了。」席向晚又道。

  黃老三的耳朵動了動,他是在道上混得成了精的人,自然聽得出席向晚這一句話裡藏的是什麼意思。他想了想,嘿嘿笑道,「小人就這麼一個弟弟,咱媽早死,我在她靈前發過誓說要一輩子照顧好親弟弟的,這自然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席向晚頷首,「聽說黃先生在汴京城中,還是很有些頭路的,想必消息也很靈通了。」

  黃老三頓時心裡門兒清:這仙女是來找他打聽消息的。要是消息賣得好,指不定就連弟弟也能從牢裡放出來呢!

  想到這裡,黃老三精神一震,拍著胸口保證道,「席大姑娘儘管問,小人雖然是個不起眼的,只要知道,一定絕不隱瞞!」

  「那太好了,」席向晚輕輕笑道,「我想問問,醉韻樓從你這兒買的人,是從什麼地方來的?」

  黃老三聽前半句時還飄飄然地走神想這仙女的聲音真是悅耳,比樂器還好聽……聽到後面半句時,他就如墜冰窟,一點兒旖旎心思也生不出來了。

  就是這會兒有人在黃老三脖子上橫一把劍,他恐怕都沒這麼慌張。

  「和……」黃老三舔舔嘴唇,賊光四射的眼睛已經開始不自覺地搜索離開的道路,「大姑娘,這從我手上經過的人,自然都是從別的地方牙行正經轉過來的。」

  「你覺得我來找你,是因為我想聽這些瞎話嗎?」席向晚溫和地問道。

  「不不不……自然不是。」黃老三咬了咬牙,見翠羽的手一直按在腰間,又想起這小丫頭的手勁大得古怪,苦澀地閉了閉眼睛,「大姑娘明鑒,小人只是個上不了檯面的小角色,什麼也左右不了……」

  「我知道。」席向晚從斗篷中伸出一隻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你放心,我也瞧不上你,只是從你這兒入手,想聽聽後頭的故事。」

  黃老三忐忑不已,「大姑娘說的是真的?」

  席向晚淡淡看了他一眼。

  那威嚴又不容置疑的視線猶如泰山般壓在了黃老三的頭頂,讓他不自覺地將腰彎得更低了些,都只能看見席向晚的鞋尖了。

  知道自己今日是肯定跑不了,又想到寧端和都察院的赫赫威名,黃老三嘴裡發苦,選擇了妥協,「小人經手過的有許多……不知道姑娘問的是哪一方?」

  「嶺南。」席向晚言簡意賅。

  黃老三想了想,很快理出頭緒,「不論大姑娘信不信,有句話我要說——我雖然背著牙行私下賣人,但也只是為了多賺些錢,絕不會做不該做的事情,因此在人到我手裡之前,都是一定會仔仔細細查過的。」他說著,偷眼瞧瞧席向晚的神情,見她不為所動,只好繼續往下講,「唯獨一條路子,牙行不查,我們這些人牙子也不查。」

  席向晚心中猜的這條路子是樊家的商會,可她沒說話,等著黃老三將答案說出口。

  可黃老三說的,卻和席向晚想的背道而馳,「是苕溪朱家的路子。」

  席向晚對大慶的世家——至少幾年後還存在的那些一個個都記得清清楚楚,聞言搖了搖頭,否定說,「朱家不做人肉生意。」

  「那是明面上。」黃老三卻搖頭說道,「況且,也不是朱家自己出面的,而是朱家的一個媳婦的堂兄弟牽線,他當東家,可咱們這些人誰都知道,這個東家是假的,背後站著的是朱家。」

  這種手段倒確實是存在的。世家望族有時候會做些見不得人的生意,便不會讓自己人出面,而是讓自己手底下的人頂著名字去做,哪怕出了什麼紕漏,也不至於傷筋動骨。

  樊家有這樣的,別的家族應當也有,只要做得仔細一些,並不一定會被查出來。

  席向晚沉吟了一會兒,將苕溪朱家這會兒的家主和各人都從腦中過了一遍。

  黃老三見席向晚不說話,又忐忑起來。他想了想,又搶著說道,「大姑娘若是不相信,除了我以外的人牙子,都可以去問,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只是顧忌到朱家勢大,不在明面上說罷了。」

  席向晚從思考中回過神來,緩緩點了點頭,手指在溫熱的手爐上輕輕摩挲了兩下,才道,「嶺南和苕溪離得卻有些遠了。」

  「是了,嶺南樊家自有商會和牙行,又手底下養著一群人牙子,我怎麼會做那頭的生意呢?」黃老三卻肯定道,「因此,大姑娘剛才問到嶺南的時候,我就知道您說的是那個毀了半邊臉的女人了。她是從我這兒經手過,唯一一個從嶺南來的人。」

  席向晚心中微微一動。

  甄珍明明是從嶺南被拐走的,卻繞道從偏東南方的苕溪被運到汴京城來,這路線算不上太過曲折,卻也有些沒必要,「她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倒也沒有什麼特殊的……」黃老三皺緊眉,苦思冥想地試圖回想起當時的一點半滴記憶,「只是從苕溪轉來的人,口音我都聽得出來,只她一個人不一樣,又和瘋了似的天天跟別人說她想回嶺南去,我才記得的。」

  「是朱家那個牙行裡人牙子將她賣給你的?」席向晚確認道。

  黃老三毫不猶豫地點頭,「沒錯,我連時間、人牙子,買賣人頭、金額都記在賬上呢!」

  席向晚輕輕挑眉,笑了起來,「這可真是太好了。」

  翠羽上前兩步,伸手直接道,「賬本呢?交出來。」

  黃老三立刻欲蓋彌彰地捂住了胸口,賠笑道,「大姑娘莫怪,這是我吃飯的家當,若是讓大姑娘拿了去,我記不清前頭的帳,恐怕要賠得一窮二白了……」

  席向晚善解人意道,「你將手中的賬本給我,我著人抄好一份一樣的,和你弟弟一道送還給你,如何?」

  黃老三原本還寧死不屈,聽完席向晚的話有些動搖,「大姑娘真能將我弟弟救出來?」

  「罪魁禍首都在牢中招供了,我也沒受到什麼風言風語損傷,關他幾個月算是教訓夠了。」席向晚微微一笑道,「我請人想想辦法將他放出來吧。」

  黃老三大喜,伸手到懷裡掏出一本厚厚的賬本,交給了翠羽,「有寧大人出面,我那個不成器的弟弟一定能安然無恙地從牢裡出來!多謝大姑娘!」

  席向晚動了動眉毛,心道我只說請人想辦法,又沒說一定是去找寧端的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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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49: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黃老三這人雖然不怎麼地,做了這麼多年買賣生意,帳還是記得挺清楚的。

  光是這一本厚厚的賬本,前後算起來就有大概他最近五年間做的所有交易。

  席向晚讓翠羽手抄了兩份一樣的,也沒急著給黃老三送去,而是打開其中一份仔仔細細看了起來。

  翠羽正手臂酸痛地抄第二份,就見席向晚已經翻看起了剛抄好的那份,不由得有些氣餒,「姑娘,這一條條的,您都要看過去嗎?」

  磨著墨的碧蘭立刻道,「那當然了,姑娘看書記東西可快了,用不了許久的。」

  翠羽認命地繼續往下抄黃老三那狗爬都不如的賬本,邊問道,「姑娘,這黃老三沒寫下被買賣之人的名字,您要怎麼找到念好啊?」

  席向晚失笑,「念好的賣身契我都看過了,記得日期,一進一出不就能找到了?」

  「姑娘還看了?」翠羽驚訝道,「我還以為姑娘接過直接就撕了,一眼都沒看呢!」

  席向晚指間的賬本已經翻到了念好被從苕溪朱家帶到汴京城、又轉手到了黃老三手裡的那一筆交易。

  她反復比對這筆交易和前後的二十次交易,甚至只看從朱家那頭來的黑人頭,卻仍舊沒發現任何端倪。

  就好像念好身為唯一一個嶺南來的姑娘,被塞進這群可憐人當中,完全只是一場意外似的。

  可席向晚活了這麼久,最不相信的就是意外了。

  意外生病,意外而亡,意外失手……其實十有八九都是有人精心謀劃的。

  久久找不到線索,席向晚只得將這頁折了一下,就合上放到了旁邊。

  「姑娘,昨日街上已經點燈了,您今日還不出去看看嗎?」碧蘭見席向晚放下賬本,立刻問道。

  翠羽聽見這問題,也跟著抬起了頭來。

  「不去了,我有些事情沒想明白。」席向晚輕輕搖頭,有些頭疼地揉了揉自己的額角。

  席府剛剛權力交接,好在個把月的功夫下來,王氏總算能掌管住席府的出入,更多的則是由席老夫人在旁幫扶,新席府算是步上了正道。

  大嫂齊氏的胎養得安安穩穩,夏日裡估摸著就能落地,席向晚特地在她院子裡放了會些拳腳功夫的婆子媽媽,生怕一個疏忽會出什麼意外。

  可席府裡頭雖然比先前安穩不少,席府外頭的風浪卻是一波高過一波,完全沒有停下來的勢頭,讓席向晚覺得有些心累。

  她哪兒有什麼心思去跟年輕人一樣逛燈會?

  馬上就要成親的少年少女才會因為平常不好意思接觸而趁這個機會相約出去遊玩賞燈,她又沒這個需求。

  一來席向晚自覺她和寧端坦坦蕩蕩的不需要特地見面培養什麼感情;二來,她若是真要見寧端,那什麼時候都可以,何必非要在上元節這個人擠人的時候出門?

  碧蘭張大了嘴,手裡捏著的墨條都停下來不轉了。她難以置信道,「姑娘,您竟然不打算和寧大人一道出去賞燈?這可是上元節!」

  「這有什麼可大驚小……」

  「不行!」

  席向晚的話說了一半,被從外頭匆匆走進來的王氏給打斷了。她原是想著這幾日席向晚似乎忙得很,來找女兒說說話,也沒特地通傳,誰知走到門口就聽見這一句,登時提高了聲音,「這是你當姑娘家的最後一個上元,當然是要和副都御使一道出去的!」

  席向晚站起身來,有些無奈,「母親,寧端也忙得很,都察院那頭什麼樣子,您又不是不知道。三哥又多少天不著家了?」

  王氏充耳不聞,「誰家定了親的姑娘這一日還窩在家裡的,傳出去要被人笑死了!你現在就好好打扮起來,副都御使可比你懂禮多了,別看他冷冰冰的不喜歡說話,今日肯定會上門來的!」

  席向晚無可奈何,「母親,這才晌午,也未免太早了些。再說,我才是您的親女兒,怎麼您倒向著他說話了!」

  王氏哪裡會聽,牽著席向晚的手將她拉起來往妝奩走,一邊還不忘回頭吩咐自己身旁下人道,「去都察院找坤哥兒,就跟他說今日是上元,阿晚要出門的,他自然懂得什麼意思!」

  下人含笑領命而去,席向晚被母親按在了鏡子前,好笑道,「母親,我又不能和別人一樣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哪裡用得了這許久的功夫,一會兒若真要出去,換身衣服也就成了。」

  「這怎麼成!」王氏的神情十分嚴肅,「你在這兒給我坐好了,不到我滿意,我不喊你起來,你就不准起來,聽明白了沒?」

  席向晚沒有法子,只能從晌午過後光景在自己的院子裡被王氏和一群丫鬟一起折騰了足足一個半時辰,眼看著太陽都要往西邊掉了,王氏才稍稍滿意道,「嗯,我女兒不愧是汴京城第一美人。」

  席向晚往鏡子裡看了眼,覺得自己實在和一個半時辰前沒什麼兩樣,只頭上的髮簪變了個樣式。

  「衣裙選好了,在那頭,去換上吧。」王氏指了指後頭千挑萬選出來的衣裳,吩咐道,「碧蘭,小心別碰著你家姑娘的頭髮。」

  「夫人放心。」碧蘭脆生生應了,樂呵呵地推著席向晚進了裡屋更衣。

  席向晚被折騰得沒了脾氣,伸手安靜地被碧蘭服侍著換了衣服。

  不過能和活的家人在一起說說笑笑,再折騰她心中也是高興的,總比以前每每想他們時卻只能對著天空說話要好多了。

  碧蘭邊替席向晚整理身上的繫帶,邊讚歎道,「姑娘即便穿素色,也一定比街上其他姑娘家都要好看!再有寧大人走在旁邊,滿街都要被比下去了。」

  「比這些作甚。」席向晚不以為意,「二三十年後,還不都長得是同一副模樣。」

  再者,她也很肯定寧端不是會在意外表容貌的膚淺之人。

  「姑娘又說這樣老氣橫秋的話了。」碧蘭掩嘴偷笑,將席向晚肩上的褶皺整理好了,才道,「好了,姑娘,便是寧大人今兒見了姑娘,也肯定愣得說不出話來!」

  席向晚平日裡不施粉黛就極美了,今日王氏特地給她描了彎彎的柳葉眉,多一分太濃,少一分又太淡,眉梢順著眼骨落下去,細長清亮的眼睛稍稍一抬,那眉眼就好像會說話傳情似的,令人心尖兒都發燙。

  「寧端?」席向晚卻不自覺,她放下雙手搖頭,「他不會的。」

  要是個會因為美色而動搖的人,那些想從寧端手裡討些好處的人送去的美人兒,寧端早就都笑納了,哪裡還會是孤家寡人?

  碧蘭不樂意地撅起了嘴,「寧大人一定也是覺得姑娘最美的!」

  「不鬧了。」席向晚拍拍碧蘭的臉頰,緩步出了裡屋,見外頭天都有些昏黃,無奈起來。

  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她除了坐在鏡子前,可什麼都沒做。

  「今晚你可不必帶丫鬟了。」王氏滿心歡喜地看著出水芙蓉似的女兒,朝她招了招手,「一會兒啊,坐馬車到了燈會那兒,就讓碧蘭和翠羽兩個自己去玩耍,你跟副都御使走在一道,肯定安安全全的。」

  那當然安全了,寧端可是能在六皇子篡位時一人一刀護住永惠帝的狠角色。

  席向晚想著,走到王氏面前,見她翹起手指往自己嘴唇上點來,輕輕抹了開去。

  口脂的香氣鑽進了席向晚的鼻子裡,她側眼往鏡子裡看了看,王氏確實是將一點點水紅色的口脂點在了她的嘴唇上。

  席向晚身子虛,平日裡嘴唇也沒什麼血色,總是淡淡的,整個人便也顯得有些飄飄渺渺,伸出手也抓不到似的。

  可這點淺淺的紅色覆在唇上之後,頓時將她五官中明豔的一面猛然拉高,可她渾身沉靜平和的氣勢又偏偏壓得住這種跳躍的眼光,反倒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和平日是不同的顏色。

  翠羽探頭過去,也看得心神搖曳,不由得欣慰地笑了起來:接下來,就等著大人來將姑娘接走了。

  這一對璧人走在燈會裡,恐怕根本都不會怕人多——無論公子小姐,想來都恨不得繞著他們走!

  畢竟誰願意成為別人的陪襯呢?

  翠羽剛想到這裡,打外頭來了個婆子,道,「夫人,門房來報,說寧大人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席向晚驚訝地轉過臉去,沒想到寧端居然真的被喊來了。

  ——她原還想著,折騰這一通讓母親高興高興,等寧端推說事務繁忙便能順順利利地混過這一日,誰想寧端居然不按牌理出牌。

  「好了,咱們家阿晚也該出去了。」王氏高興地站了起來,挽著席向晚的手臂帶她往外走去,又笑又歎氣,「我看著從那麼一點兒長成這樣亭亭玉立的阿晚,居然再三個月就要嫁了!」

  席向晚笑道,「母親莫哭,我不嫁陪著您便是。」

  王氏只當是玩笑話,但還是瞪起眼睛輕斥道,「說的什麼話!親都定了,還想一輩子賴在家裡當老姑娘?」

  席向晚笑而不語,扶著王氏一道出了院子,又步出垂花門,最後到了席府的門口。

  她一眼就看見了寧端。

  實在是這人長得太過出挑的好,便是他背後有千軍萬馬,席向晚也只能第一眼就被他吸引。

  儘管仍是國喪,可寧端已經換回了慣穿的一身紅衣,他正立在自己的坐騎前,低頭輕輕撫摸著它的鬃毛,似乎在思索著什麼難解的難題,眉心微微攏起。

  聽見門口傳來環佩郎當的聲音,他抬起頭循聲望過來,正正好不偏不倚地第一眼就落在了席向晚的臉上。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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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49:2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二章

  她實在是……太出挑了。只一出那扇門,就將整條街都照亮了似的。

  寧端想著,抿直嘴唇轉頭往王氏和席向晚走去,行了一禮,「侯夫人。」

  「見過副都御使。」王氏笑著還禮,看了眼天色便不再留人,笑著道,「我家閨女今晚上就勞煩副都御使照顧了,家中獨女,脾氣不好,還麻煩您多包涵些。」

  這當然是客氣和自謙的話了。

  但寧端認真點頭,應道,「必定完璧歸趙。」

  王氏想起那日宮中寧端明暗交雜卻格外值得信任的臉,掩嘴一笑,鬆開席向晚的手臂,將她稍稍往前推了推,「別玩得忘了時候。」

  席向晚還有些愣神,往前踉蹌小半步,被寧端伸手穩穩扶住了。

  她抬頭看向寧端波瀾不驚的面孔,腦中突地閃過了剛才碧蘭說的話,突然開口問道,「我今日……比平日入目些麼?」

  寧端的呼吸都稍稍停了片刻。

  他低聲道,「你望著我的時候,最好看。」

  這算什麼回答?

  席向晚不由得笑了,她回頭和王氏等人告了別,扶著寧端有力的手臂輕鬆被架上了馬車,碧蘭和翠羽也跟進車廂裡,而寧端則是再度向王氏行禮後才上馬跟在了馬車旁。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樣,席向晚將帷裳掀起,隔著馬車的車廂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車外默然相隨的寧端說話,他大多時候只是聽著,偶爾應和回答。

  可這樣隻言片語的寧靜氛圍,沒人打擾,也不需勾心鬥角想得太多,席向晚就很喜歡。

  她輕輕將頭側靠在了軒窗上,心想今日馬車裡的暖爐似乎燒得太旺了些,她都覺得有點悶熱起來了。

  「那日送給你的糕點,你……」她原想問寧端喜不喜歡,一轉念又改了主意,問,「你最喜歡其中哪一種?」

  若問他喜不喜歡,這人肯定只有一個回答:你送的都好。

  寧端聞言認真地回憶了會兒,給出了肯定的回答,「有一色杏花酥,味道最出挑些。」

  讓他說說最喜歡吃什麼,這人倒是答得跟批閱今年春闈考生卷子似的。

  席向晚失笑起來,「我記得了。」

  寧端卻好似誤會了什麼,他正經道,「不需在這些東西上太費心思,我什麼都能吃。」

  席向晚這次卻沒想著說服他,她輕輕側著腦袋,笑著道,「我樂意。」

  如果寧端高興了,她似乎也會……覺得很高興。

  「姑娘,前頭聽起來好熱鬧!」碧蘭從前頭馬車的車簾縫裡往外張望,驚歎了一聲,「還沒到燈會的地方呢,前頭就有這麼多人了。」

  「你和翠羽分些銀子,自己去玩便是。」席向晚聞言也往窗外寧端身後張望一眼,正巧見到一男一女兩個小娃娃一人手裡提著一盞花燈嬉笑打鬧地跑了過去,不由得莞爾,「我和寧端一道,出不了事,你們且安心。」

  碧蘭嘟著嘴還想說什麼,翠羽眼疾手快一手給她堵住了嘴,笑著點點頭,「姑娘難得出來走動放鬆,就儘管玩得開心些。」

  碧蘭雖然知道今日是上元,時間特殊些,可想到自己不能跟在席向晚身邊伺候,還是覺得心中不妥帖,氣哼哼地甩開翠羽的手不說話了。

  席向晚看著從小和自己一道長大的丫鬟,笑了笑沒說話,只將一個裝了碎銀的荷包交給了翠羽,讓她好好保管,接著便直接喊停了馬車。

  「姑娘,還沒到呢。」碧蘭立刻忘了自己還在生悶氣,提醒道。

  「就在這兒停吧,我想從這兒一路走過去。」席向晚起身道,「本也不是只為了看燈出來的。」

  「姑娘等等,手爐!」碧蘭趕緊跟上,將早就準備好的熱烘烘手爐遞給席向晚。

  席向晚一手接住手爐,另一手扶著馬車的車廂,剛探出頭去,果不其然見到寧端已經立在了馬車邊上。

  她熟稔地上前半步,扶著寧端的手借了力,被他穩穩地扶下馬車,笑著道了聲謝,才回頭對翠羽和碧蘭道,「自己去玩吧,未時記得回來此處,別玩得忘了時間。」

  「知道了,姑娘!」翠羽死死拉住不自覺想跟上去的碧蘭,福身道,「姑娘和大人慢走。」

  寧端借著車廂的遮擋,輕輕握住席向晚沒從自己掌心裡抽走的手,將她往旁邊護了護,「小心。」

  席向晚仰臉一看,一輛馬車剛剛從寧端背後駛了過去。

  視線再往下稍稍一瞥,就看見寧端腰間革帶下的蹀躞有一處打起了褶,她沒多想地伸手就替他給捋平整理好了,方才眉眼彎彎地道,「咱們一路走著去燈會吧。」

  「好。」

  翠羽一手牽著被寧端留下的坐騎,一邊望著寧端和席向晚並肩遠去的背影,一高一矮,背脊挺直,光是從背後看過去都知道這一定是一雙璧人。

  她以一種長輩的心態欣慰地歎了一口氣,回頭對仍然望眼欲穿的碧蘭道,「我也帶你去逛逛,你有什麼想吃的?想買的?」

  「我要給姑娘省錢攢嫁妝。」碧蘭哼哼唧唧地說著下了馬車,又抬頭戀戀不捨地看了好幾次,直到寧端和席向晚兩人都消失在人海之中才頹然放棄。

  「有大人在,你擔心什麼?」翠羽想不明白,「別說區區一個燈會,就是再兇險,姑娘有大人守在身邊,都不會有事的。」

  「我擔心的不是這個……」碧蘭癟了癟嘴,說道,「你來得遲,不知道。姑娘她……對自己有多好看是沒自知的。她從前坐馬車出門,路邊都有公子偷偷跟著想看一眼她長什麼模樣,現在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不知道多少人伸長了脖子盯著她看,她又不知道那些人是在看她……恐怕還覺得自己和其他人長得一樣,實在沒什麼好看的。」

  席向晚可不知道自己的丫鬟擔心成了那副樣子,她走在人群裡,被寧端仔細地和擁擠的人潮隔開,在斗篷裡窸窸窣窣了一陣,笑盈盈地掏出一盞兔子燈給寧端看,「這是那日買糕點的時候,東家見我買得多,送給我的。」

  寧端瞧了眼那隻還沒他巴掌大的兔子,又看看提著花燈的席向晚,第一次覺得她像個還沒及笄的小姑娘起來。

  冬日裡的天黑得很快,兩人還沒走到燈會,周圍已經暗了下來。

  席向晚手中的燈是她從家中帶出來的,還沒點著,提在手裡只像個單純的玩物似的。

  「我們去那邊。」寧端想了想,引著席向晚去了一家路邊支起的攤位,那兒的小販正在售賣蠟燭,見到兩人過來,立刻極有眼色地推薦道,「二位貴客可是要點燈?這樣精巧的小燈想要配上的蠟燭可不簡單,除了我這兒,別處可買不到了!」

  眼看著小販口若懸河地就要開始吹噓他攤位上極其普通的制式蠟燭,席向晚忍不住輕輕笑了。

  她其實很喜歡看這些普通百姓精神抖擻謀生的樣子,令她覺得這世上終究到處都充滿希望,也有人心中盡是光明嚮往。

  「將燈點上。」寧端卻沒這麼多閒情逸致,他在旁邊冷淡地吩咐著,就掏出了錢幣來。

  許是因為寧端和席向晚在一道時總顯得柔和不少,小販竟也沒太怕他,嚴肅地應了聲是就將席向晚遞來的花燈擺弄兩下,從底下找到了開口,便安置花燈專用的蠟燭便道,「姑娘這花燈看起來眼熟,是老徐家做的吧?」

  「這我倒不清楚了。」席向晚笑道,「是買點心的時候,東家送給我的,說家中那口子紮的。」

  「這就對了!」小販在花燈底座裝好蠟燭,小心地點燃燭芯,道,「老徐的花燈在燈會上可年年都是一絕!姑娘一會兒在燈會上八成還能見到他的燈謎鋪子,每年最好看的花燈,都是從他鋪子上賣出去的。」

  席向晚想了想,接過小販重新裝好的兔兒燈,道,「我只要這個就好了。」

  「好嘞,盛惠五文!」小販樂呵呵地將寧端放在前面的銅板一收,又神秘兮兮道,「二位,今年的燈會上,還有燈謎大賽呢,我看二位看起來文化都是頂頂好的,不如去嘗試一番!」

  「燈謎大賽?」提著兔兒燈走了兩步,席向晚才問道,「宮中還允許辦這個?」

  寧端微微頷首,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只有身旁的席向晚聽得見,「宮中太亂,總要安撫百姓。」

  「也是這個理。」席向晚一轉念便想通了。

  六皇子篡位不成,永惠帝被他氣得駕崩,如今誰能入主皇宮尚且還不明確,又是在過年這個喜慶的關頭,難免會令百姓們心中不安穩,既然大年初一已經免了熱鬧,上元節便好好操辦一場,讓汴京城中的氣氛緩和一些。

  可想到這裡,席向晚又有些擔憂,「你今日怎麼來了?不忙麼?我們一會兒早些回去?」

  「不忙。」寧端立刻道,「今日都察院用不著我,我特意——」他險些將真話說了出來,猝然停下來頓了一頓,才接著說道,「我從沒好好逛過燈會,便抽空看看。」

  席向晚訝然,「小時候也沒逛過麼?」

  「不曾。」

  席向晚想了想,倒也是。雖她對寧端的過往不甚瞭解,但僅憑一知半解和翠羽所說也能猜得到寧端能在這個年紀坐到現在的位置上,除了天賦能力之外,一定也有常人所不能堅持的努力和奮鬥。

  席向晚自己也是這麼忙過的,知道真忙到要緊關頭,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夠用,睡覺的時間或許都要擠壓一些出來,更何況是出門遊玩呢?

  她提了提手中兔兒燈,照亮了眼前寧端的面孔和冷峻五官,腳下步子打了個轉,擋在了寧端面前。

  燈會幾乎就在兩人幾步之外的地方了,燈火通明如同書中所說的不夜之城。

  可這萬千燭火星光就擋在席向晚的背後,在寧端眼裡也沒有她的半分耀眼明亮。

  寧端停下腳步,小心地放緩自己的呼吸,將胸口滾燙火熱的跳動謹慎隱藏於熙熙攘攘的人聲之中。

  他看著席向晚微微福身朝他行了個禮,膝蓋稍彎時月白色的裙擺在地上堆起一小截,又隨著她起身的動作拔起,輕輕落在了鞋面上。

  「上元節該做些什麼,小女還是略知一二的。」她笑著說道,「今日,就斗膽毛遂自薦當一回寧大人的嚮導,若有什麼做得不好,還望大人高抬貴手、海涵幾分。」

  寧端輕輕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呼了出來。

  他幾乎能聽見自己渾身的血液從耳朵旁浩浩蕩蕩呼嘯而過,卻仍能鎮定地點點頭,應了席向晚一個字。

  「好。」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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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席向晚說自己知道上元節該玩什麼,當然也不是胡謅的。

  她親手將樊承洲的一雙兒女帶大,算是當過母親的人,當然去過燈會;在嶺南籌辦自己的上元燈會時,她更是親力親為地瞭解過其中的每一環節,生怕人多眼雜的地方出了什麼大事。

  上元節這種特殊的時間場合,其實是極容易出事的。

  偷錢的、拐賣孩子女子的……最嚴重,還得是走火。

  這樣的盛會中,人和人都擠在一起,又到處都是蠟燭和易燃物,一個不小心燒起來,一燒就是一片,人都沒地方跑。

  因此每到燈會時,周圍總是要安插許多官兵人手,生怕出現任何意外。

  不過有寧端在,應當都是安排妥當的。

  席向晚在心中數了一遍,大致估摸了時間,轉身扯住寧端的袖子帶他往一個方向走,笑吟吟道,「首先,那自然是要猜燈謎了。」

  燈謎算是上元節最大的傳統之一,不論男女老少都熱衷遊戲,可謂老少鹹宜。

  因為猜燈謎的人三教九流都有,因而燈謎也不一定都是極難的,有的通俗易懂,哪怕只是識得幾個大字的人也能猜得出來,有的謎面則要精通四書五經才能引經據典得出最後答案。

  因著花燈處處都有賣,燈謎也隨處可見,席向晚只想著讓寧端隨意試試,就挑了個人不多的攤位,伸手將面前一盞普普通通的蓮花燈摘下來,將上面掛著的謎面給寧端看了看,道,「你就猜猜這個。」

  她挑的是這個攤位上最常見的花燈,寧端看了一眼謎面,上頭寫的是「春去也」三個字。

  席向晚只道這個燈謎是頂頂簡單的了,誰知道寧端盯著看了幾息,居然皺起了眉,不由得一怔。

  寧端心中想的卻是這燈謎絕不可能如此簡單直白,背後一定還有他沒想到的寓意,便將一個簡單得幾乎不怎麼需要動腦子的燈謎硬是往複雜裡想去,越想越將自己繞了進去。

  席向晚想了想便猜到寧端在想什麼——俗話說聰明易被聰明誤,大概就是眼前這種情況了。她有些好笑起來,小聲湊上前道,「儘管往簡單了猜。」

  寧端遲疑片刻,不太確定地開了口,「夏至?」

  「公子答得對!」後頭的小販笑眯眯插話道,「公子可要買下這盞花燈?」

  「不了,只是猜個燈謎玩玩兒。」席向晚回頭將銅板放下,伸手又夠了第二個看起來像是桃花樹枝的花燈,轉頭對寧端道,「再來看看這個?」

  這個上頭寫的是「日與月相連」。

  寧端又慣性地往深處想了想,最後問道,「明?」

  「哎呀小哥,這可是桃花燈!」小販在後頭可惜地搖了搖頭,動作極快地將席向晚放下的銅板塞進了自己的腰包裡,搖頭晃腦地說,「桃花燈的寓意可和其他燈不一樣。」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這造型頗有些古怪的花燈,笑了起來,但她沒說謎底,只是轉手將花燈放了回去,又換了其他的和寧端你來我去猜了幾個,而後施施然離開。

  寧端卻不知為何心中十分在意桃花燈究竟有什麼和別的花燈不一樣的寓意,席向晚又為何明明知道答案的模樣卻不說出來。

  「猜完了燈謎,咱們接著往橋上走去吧。」席向晚走在步道的最右側,寧端在她左側將行人都隔開一段距離,走得倒是寬敞又舒適,「我幼時身體比現在還差,每每上元節鬧著要出來,母親都會帶我走橋,說登高過了橋,就會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一年都無病又無痛了。」

  她說著,低頭用提著花燈的手將裙擺提起一截,和眾人一道往前頭晉江河上的石橋走去。

  寧端想伸手扶她,又想著該接過花燈,結果最後什麼也沒做,只緊繃著下顎看席向晚一路穩穩地走完最後一級臺階,停在了橋中段的最高處。

  「希望來年,我在意的人都平平安安,順心如意。」席向晚對著江面許願,見寧端護在自己身後像尊門神,笑著將他拉到身邊。

  原本席向晚身旁還有幾人也在望江,可見寧端走過來,下意識地縮在一起硬是給他留出了一人半的位置。

  本來是準備自己縮一縮擠出空間的席向晚好奇探頭看了一眼,見那幾人的眼神顯然是認識寧端的,悄悄踮腳跟寧端咬耳朵,「人家怕你呢。」

  寧端微微側耳耐心聽完她說的話,轉眼朝旁邊幾個少年人看過去的時候,眼神卻十分冷淡。

  這幾個都是那日去過宮宴的豪族子弟,分明剛才就是想借機和席向晚搭話,見他來了才怕得閃開。

  席向晚好心放輕聲音,就是沒打算讓那幾個年輕人聽見尷尬,她緊接著就用指尖輕輕戳了寧端的手背,道,「你也許願。」

  一旁像是受驚小雞仔似的擠在一起的三名豪族少年滿頭冷汗地看著面前活生生的寧端,一時之間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夢裡。

  寧端這樣不近人情的殺神也會來逛燈會?

  他不僅逛燈會,他還聽席府姑娘的話認認真真低頭許願了!

  這別是個假的寧端吧!

  「許好了?」席向晚見寧端抬起眼來,也不問他許了什麼願,開開心心就提起亮閃閃的兔兒燈往橋的另一頭走去,「我們再去對面看看,興許能碰到走九曲的。」

  走九曲,寧端還是聽說過的。

  九曲略用了些道門八卦的方法,大致是在一片空地上建個迷宮模樣的東西,只兩個出口,讓人進去裡頭走,只要找到另一個口子離開,就算是走完了九曲,討的也是個除禍辟邪、長壽健康的好寓意。

  要說八卦周易,寧端還略懂一些,九曲怎麼走,他是真沒聽過。

  臨下橋前,席向晚踮著腳尖往下頭張望,想找到游九曲的地方——九曲總是需要一大塊空地的,高處望一眼就能瞧得見。

  可四周到處都是人和遊走的花燈光芒,她將腳踮得只有腳趾在地面上了都沒找著,有些遺憾地回頭對寧端道,「我們下去找找吧。」

  寧端的視線往旁邊瞟了瞟,伸手指了個方向,道,「在那邊。」

  席向晚毫不懷疑,她站穩了腳掌,「你看見了?」

  寧端倒是一開始看見了,可見席向晚在前頭搖搖晃晃地踮腳張望的模樣實在是難得一見,他就又咽了下去沒說出口。

  游九曲所用的九宮占地太大,不能像猜燈謎的攤位一樣擺得到處都是,整個燈會也只設了兩處,排隊等著入內的簡直是人滿為患。

  席向晚望瞭望前頭的隊伍,覺得寧端的時間金貴得很,可能並不願意在這兒乾等著消耗時間,便問他道,「這兒人太多了,也不知要等多久,不然我們去看看別的吧。」

  寧端正要回答,注意力就被身後一男一女的對話內容短暫吸引住了。

  男的小聲抱怨了句「九宮這麼多人有什麼可走的」,女的頓時就氣呼呼地反駁了起來。

  「今年九曲設了三個口子,要男女兩人分開走,一門兩開,每人走半邊,在另一頭結伴出去才算走完,千里姻緣、紫氣東來,你要是不陪我,我找別的公子一道走了!」

  寧端:「……」他將自己原先要說出口的答案拋到腦後,對著席向晚帶了點兒疑惑的眼睛點頭,「我可以等。」

  席向晚歪歪頭,只道從沒來等會玩耍過的寧端是起了好奇心,也沒說什麼,笑著點過頭便隨他一起站到了隊伍長龍的最末端。

  九曲面前等待的人是最多的,等待又終歸有些單調,因此不少游走的商販看准了這個機會,帶著方便攜帶的貨物就沿著長長的隊伍吆喝叫賣起來,其間也有擺弄著木偶、踩高蹺、瓊戲等等的班子路過,熱鬧非凡。

  席向晚正好覺得有些腹中空空,又不好在外買浮元子當街吃,只喊住一旁經過的走販讓他畫個糖畫。

  走販乾脆俐落地應了聲好,便將用盛掛在脖子上的一個木盒子掀了開來,裡面正是做糖畫用的物什。

  席向晚原以為這是個男子,聽她說了話才發現是個男子打扮的姑娘家,長得也十分英氣。

  「姑娘想畫個什麼?」女販將小勺放進融化的金色湯汁中,詢問道。

  席向晚倒沒什麼特別想要的,瞅了眼身旁的寧端,突地笑道,「我若要你畫個和他一樣的人,是不是太為難你了?」

  女販認真地看了眼寧端,道,「這位公子的樣貌我雖描不出精髓,但依樣畫葫蘆做個人臉出來應該還成。」

  席向晚笑得彎了腰,手中兔兒燈跟著晃來晃去,「別了,你真畫了他,我可不敢下嘴吃——你就,隨意畫個你拿手的吧。」

  女販道了聲「好嘞」,便低頭給木盒裡的石板塗了層油,將融化的濃糖舀出,熟練地在石板上頭用糖作畫起來。

  寧端盯著女販瘦小的身體和她身前巨大的木盒石板,終歸覺得不太安全,將席向晚往身後又護了護。

  女販顯然是老手,很快就將勺子一放,鏟子從石板旁邊一撬就將凝固了的糖畫鏟了起來,連著木簽一塊遞到了席向晚面前,她一本正經道,「我看二位郎才女貌,今日又結伴出行,想來是好事將近,既然姑娘准我畫我拿手的,那就是這個了。」

  席向晚低頭迎著手中花燈一看,啞然失笑:竟是一對畫得像模像樣的水中鴛鴦。

  寧端掏銅板的動作頓了頓,不動聲色地將銅板換成了一小塊碎銀,放進了女販木盒中放錢的小格裡。

  女販收了錢就高高興興走了,席向晚盯著那糖畫看了會兒,最終還是送到嘴邊輕輕咬了一口。

  一開始還有些捨不得將鴛鴦咬碎,吃了兩口,甜蜜的糖塊化開順著喉嚨流進去,席向晚頓時就覺得肚子裡舒服不少,也不管鴛鴦被她啃成什麼樣子了。

  「你呢?用過晚飯了嗎?」她抬頭問看起來總是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寧端,不太確定地問。

  寧端伸手在她耳邊撩了一下,將一綹險些黏到糖畫的髮絲撥開,聲音平靜,「我不餓。」

  席向晚對寧端已有了五六分的瞭解,知道他要是用過,必定直接回答用過,拐彎抹角說自己不餓,那八成是沒吃過。她含著嘴裡的糖畫有些發愁,「那咱們游完九曲,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些東西好不好?」

  「好。」寧端全無異議。

  席向晚忍不住教導他,「這麼大的人了,不該不注意自己身體。」

  寧端垂眼看看席向晚,心道五十步笑百步,但還是點頭,「好。」

  席向晚迎著寧端了然的視線,有那麼三兩分心虛,但很快給自己找了理由,「我原是要用的,母親說出門得好好裝扮,將我按在鏡子前硬是坐了快兩個時辰,剛起身你就來了……可不怪我。」

  她說著,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衣裳,確實色彩和身旁的姑娘家們比起來,實在是過於暗淡了一些。

  可席府一家人都在喪期中,這點小事自然是要注意的。哪怕到時候出了喪期,席向晚也不能就大搖大擺地穿得大紅大綠花枝招展,恐惹上麻煩。

  「花了近兩個時辰,我竟也不知道他們折騰了什麼。」她好笑又無奈地說道,「我這不還是和原來一樣?」

  話說到這兒,排在席向晚和寧端前面的兩個姑娘家終於忍不住面色古怪地回頭看了一眼席向晚,心想她到底是謙虛一下還是炫耀一下?

  「你今日……」寧端想了想,直白道,「比別人都美。」

  席向晚失笑,輕輕屈膝回以一禮,「承蒙褒獎。」

  以寧端的脾氣和性子,能誇出口這一句,已經很了不得了。

  席向晚笑盈盈地將最後一小塊糖畫咬進嘴裡,隨著隊伍的緩慢移動,又向前跨了半步。

  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已經能遠遠望見用布匹和木板搭建起來的九宮了,那頭人聲鼎沸,似乎很是熱鬧,難怪這麼多人即便在這兒排隊等著,也一個個不願意挪開。

  席向晚這邊張望著九宮,寧端的注意力卻被另一側的一群新婦吸引。

  那些看起來十分年輕、頭上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也正三三兩兩地排成隊伍,可她們隊伍最前方的卻不是什麼遊戲或攤位,而是一扇大開的門。

  那門是通往外城的,這寧端知道。

  他不知道的是,這些新婦湧在這兒究竟是打算做什麼的。

  「寧端?」席向晚喊了身旁人一聲,正要問他想不想買個糖人,卻見寧端面上帶了些難得一見的疑惑看向一側,便也心生好奇看了過去,「怎麼……」

  她的視線落在那群摸釘的新婦身上,聲音戛然而止,扭頭看看寧端,忍不住笑了出來。

  寧端面色正直冷淡,收回來看向席向晚的視線卻帶著不解。

  有什麼好笑的?

  席向晚朝寧端招招手,待他乖乖附耳側過來,才小聲道,「你別盯著那頭看,她們在摸釘,被人看見會害羞的。」

  摸釘?

  寧端沉吟著直起上半身,將這個詞和先前的桃花燈放在了一起,準備將席向晚安穩送回席府之後就去問問王虎這兩個隱藏的是什麼意思。

  就在這時,燈會的某處突然響起了兩記響亮的鼓點聲,將各處的人們注意力都吸引了過去。

  席向晚也不例外,她轉向鼓聲傳來的方向,有些好奇,「怎麼了?」

  「今夜最難的燈謎,被人解出來了。」寧端卻似乎明白那鼓聲代表什麼。

  「先前那小販提到的燈謎大賽?」席向晚立刻想了起來。

  寧端頷首,「今年有些燈謎是翰林院出的,難度不小,看來有人奪了魁。」

  「既是比賽,就有獎勵。獎品莫非是御賜的?」席向晚倒是不怎麼羨慕,江山代有才人出,她見過的才子能臣可不少,等過些年,甚至能將那些人的名字列出來給寧端去一一籠絡發掘。

  寧端搖頭道,「獎勵是嵩陽長公主私庫裡出的。有她的贊成,今年燈會才如期舉辦。」

  席向晚了然點頭,「卻不知道長公主送給那頭籌的是什麼珍寶了。」

  她可還記得國公府回來之後,長公主給她「壓驚」時送了多大的一份禮物,那禮單列出來,都和普通的世家裡頭庶子下聘禮的架勢差不多了。

  「既然是上元,送的必定是應景的東西。」寧端卻沒關注這些,他在都察院忙著別的事,燈會相關也是偶爾從旁人口中聽說一二。

  可他不知道自己今日會和席向晚一道來逛燈會,現在後悔沒多瞭解些也為時未晚。

  否則,他或許能去參加燈謎大賽,拔得頭籌將那獎品送給她的。

  長公主旁敲側擊地告訴過寧端那是好東西,只是他當時腦子壓根沒轉過彎來。

  不過席向晚自持不是該參加燈會的年輕人,今日也只想帶著寧端好好體驗上元習俗,對通報燈謎大賽頭籌的鼓聲只起了那麼點兒興趣,就又忘到了腦後。

  可這隊伍實在是動得慢,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得到個頭,席向晚最後還是悄悄問經過的小販買了盒小巧的一盒酥,裡頭放的是小巧的酥餅,小孩兒也能一口一個吃進去。

  席向晚買了卻自己沒吃,將油紙包塞進了寧端的手裡,心虛道,「你先吃。」

  寧端看著她不知為何半個身子躲到自己影子裡,依言伸手拈了一個送進嘴裡。

  而席向晚借著寧端高大身形的掩護,將周圍都掃了一遍,確信一沒熟人,二來也沒人看著自己,伸出手去悄悄也夠了個酥餅,在寧端背後低著頭一下子就塞進了嘴裡。

  寧端:「……」他陡然有了一種將席向晚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的衝動。

  席向晚鼓著臉頰匆匆嚼了兩口,便抬起頭來,臉上還是端莊溫和世家姑娘的矜貴模樣,除了目睹全程的寧端,誰也看不出她剛悄悄藏在別人的影子裡偷吃了個小酥餅。

  像席府這樣的世家,姑娘們小時候自然是衣食住行的規矩都有人教導的,讓席向晚在大街上吃塊糖也就罷了,含在嘴裡便好,可真能果腹的那些東西,哪個不要嚼,又哪個能保證不沾到嘴上?

  席向晚放不下架子,又餓得肚中空空,只好找寧端救急,吃完抬頭見寧端一雙幽深的眼睛直直看著自己,不由得有些緊張,下意識用指尖碰碰自己的嘴角,「還是沾上了?」

  「沒有。」寧端頓覺肩膀一沉,重任如山,「我替你擋著,多吃一些。」

  席向晚蹙著眉有些猶豫,但養嬌氣了的身子終歸挨不住餓,扯著寧端當幌子,又一連吃了五個,才出了口氣,肚子裡舒坦不少。

  這一口氣剛吐出去,一旁就有個和她擦肩而過的人停下了腳步,訝然道,「席大姑娘?」

  席向晚險些以為自己被抓了包,抬頭望去卻見著了樊承洲。

  她立刻下意識地往樊承洲身後望了一眼,沒見著他帶下人,卻也沒有樊子期的身影,「樊二公子,巧得很。」

  「寧大人。」樊承洲也向寧端行了個禮,兩人雖未互相正式介紹見面過,但也是彼此知道存在的。

  寧端回了禮,面上十分冷淡。

  樊承洲和席向晚不過見過寥寥兩三次面,可席向晚對他的善意卻像是憑空生出來似的,令寧端心生不悅。

  「二公子一人來逛燈會?」席向晚這麼問著,心中卻忍不住將念好所住的院落和燈會這處的距離劃了出來大概估計了一番。

  還真近得很。

  可念好的消息,應當是掩住了的,樊承洲不該知道才對。

  「和我大哥一道來的。」樊承洲卻歎了口氣,皺著眉有些愁眉苦臉,「他剛答了個好似很了不得的燈謎,就跟著一群人走了,我一時沒跟上,竟讓他走丟了。」

  席向晚動了動眉梢。

  聽見樊子期是解出最難燈謎的那個人,她心中竟不怎麼覺得驚訝。

  樊子期若不是那個性子,又非想要將皇帝拉下來取而代之,本來也是滿腹詩書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指不定能成文章大家呢。

  「大姑娘見過我哥沒?」樊承洲問道。

  「並未。」席向晚想了想,轉臉問寧端,「那領獎品的地方在何處?」

  寧端果然知道,「登了九孔橋向西看,能見到一面巨鼓的地方。」

  樊承洲略微鬆了口氣,朝寧端拱手行禮,「多謝,我這便過去尋他。」

  看著樊承洲穿梭在人群中很快消失,席向晚卻沉思了會兒,才小聲對寧端道,「要不要去看看?」燈會是難得的盛事,樊子期指不定要在這兒搞什麼事呢。

  「周圍有人守著,」寧端卻搖搖頭,他一臉正直地托著一盒酥,道,「你接著吃便是。」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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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

  等席向晚終於偷偷摸摸在寧端的掩護之下將大半包一盒酥吃完的時候,他們也終於到了游九曲隊伍的最前端。

  九宮入口的旁邊,還貼著一張大字告示,上頭寫明瞭這間看起來有些特殊的九宮規則。

  席向晚站得不遠不近,正好能看見告示上頭言簡意賅的說明,正如先前周圍人小聲討論的這樣,這是一個特殊的九宮。

  雖然仍然是兩個出口的迷宮,但從正中完全隔開,只有出口是共通的。

  一同進入九宮的兩個人,一個要進左邊的路,一個得拐進右邊的路,兩人走完對稱的兩半迷宮,自然就能在另一個出口再次相見。

  而且等著走九宮的人這般多,隔著一小會兒便有人進去,若是一次只能走兩個人,走三天三夜也走不完。

  因此一部分人這頭進,那頭出;若是從那頭進,也能從這頭出。

  縱然是套用了心有靈犀的噱頭來吸引眾人玩耍,倒也算得上有新意了。

  席向晚觀察了會兒這個看起來並不算太大和太複雜的九宮,道,「小半柱香的時間大約就能走出去了。」

  寧端也微微擰眉打量九宮。

  即便是小半柱香的時間,他也有些在意席向晚和他分開時的安全。

  今日席向晚身邊一個下人都沒跟著,王氏更是直接將席向晚託付給了他,寧端自覺不能出紕漏。

  「姑娘們走右邊,公子們走左邊,麻煩稍微讓一讓嘞。」九宮前頭的負責管理秩序安排人數的小吏扯著嗓子喊道,「大夥不用擔心,男女各走半邊,絕不會混淆起來的!」

  「那我走這邊。」席向晚站在了前頭的兩位少女身後,對寧端抬了抬下巴,「小小九宮,想必難不倒寧大人。」

  寧端當然不能慫。他頷首道,「你走慢些,我在那頭門外等你。」

  兩人就在小吏的安排下,從九宮南面的出口分道揚鑣,各自進了一半的迷宮之中。

  席向晚進了迷宮後只走了七八步,立刻就碰到了一處岔口。

  她並不急於分析迷宮的地形,只隨意挑了個方向便繼續走,此後碰見岔口也隨心選路,撞見死路便慢悠悠地掉頭再選一次,一路上倒碰見了不少其他在迷宮中繞著圈子找不到路的姑娘。

  有個姑娘正巧急匆匆迎面而來,見到席向晚時眼睛一亮,伸手攔住她道,「姑娘,我從北邊來,你可知南面的門怎麼出去?」

  席向晚看看她,笑著回頭指了個岔路口,「你從那兒出去,然後記得左右右左,就到南邊口子了。」

  女子長出一口氣,看起來十分慶倖,「總算讓我找著個認路的!」她說著,低頭在自己荷包裡掏了掏,像是要找什麼東西似的。

  席向晚垂眼看她的動作,訝然,「不必謝了,只是隨口指路罷了。」

  女子卻將手從荷包裡伸出來,把一個圓圓的東西放在席向晚的手掌心裡,神秘地笑道,「這不是我要送姑娘的,而是受人之托,代為轉贈。」

  她說完,不等席向晚再度拒絕,拔足就往方才席向晚說的岔路口狂奔而去,刷拉一下就沒了蹤影。

  席向晚一來不想去追,二來也根本追不上這身手矯健的女子,於是盯著被塞進自己掌心裡的東西犯了難。

  那是一塊通體雪白的龍鳳呈祥玉佩,迎著燈火看竟見不到一絲瑕疵碎絮在其中,雕工精巧,觸手溫潤,這怎麼看,怎麼也超過了指路的謝禮規格。

  席向晚見過太多寶物了,因此她一眼便能看得出,這是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件的奇珍寶物。

  誰會將這東西貿貿然送給一個陌生人?

  若不是陌生人,又會是誰呢?

  不像是寧端,寧端一會兒就要和她在九宮的另一頭見面,他也不像是會玩弄這些彎彎繞繞的人。

  席向晚立在原地沉吟片刻,還是將它暫且放進了自己的荷包裡,打算見到寧端之後再做打算,或許他能知道這是打哪兒來的、誰家的寶物。

  正當席向晚準備繼續舉步往下一個岔口前行時,外頭突然響起了尖銳的嗩吶聲,一二三聲,音調平平,全都是拉長了的,聽起來就像是某種警告。

  席向晚卻再明白不過三聲嗩吶長響是什麼意思,心中驟然一緊,沒想到最擔心的事情居然發生了。

  「走水了!」外頭傳來了呼喚聲,「速速避讓!還在九宮中的人,快些出來!」

  席向晚這下再沒了慢悠悠隨意走九曲的心思,她腦中迅速勾勒出大半張迷宮的地步,按照周易八卦的規律推演出剩下的路線,提著兔兒燈加快步伐往外跑去。

  原先還一團祥和喜慶的燈會頓時顯得有些慌亂。看不見外頭什麼情形的九宮之中尤為嚴重,席向晚甚至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另一半迷宮中傳來的喧嘩聲,和不知道哪處姑娘家發出的驚叫。

  她才跑了沒幾步,就看見前頭有個長相嬌俏的少女好不狼狽地跌在地上,扶著腳踝眼淚汪汪,似乎是在奔跑中崴了腳。

  席向晚想也不想地上前蹲下身朝少女伸手,「我扶你起來。」

  少女咬著毫無血色的嘴唇,借著席向晚的力道站起身,匆忙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塵,顯然是極有教養的家族中養出來的姑娘。

  「認得路嗎?」席向晚問她。

  少女怯怯搖頭。

  「跟我來。」席向晚當機立斷地握住她的手,「這裡出去不會太遠了。」

  少女低低嗯了一聲,眼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著轉兒,顯然疼得狠了,又倔強地不肯出聲,一瘸一拐地跟在席向晚身邊往外走去,十分努力,但多少還是拖慢了席向晚的前行速度。

  外頭喊著「走水了」的聲音越來越多,少女心中也越發慌張起來,想走快又走不快,自覺拖累了前頭好心幫她的席向晚,「姑娘,你……你自己走吧,扶著我太慢了。我自己能慢慢走……」

  席向晚卻沒鬆開她的手,而是回頭望了少女一眼,聲音平和又柔軟,「是腳太疼了,走不動嗎?」

  少女輕輕搖頭,眼眶紅彤彤的,「我……我怕拖累了你。」

  席向晚輕笑,她回身將手中兔兒燈塞進少女的手中,溫溫柔柔道,「別怕,拿著這個,慢慢走。你閉上眼睛跟著我,在心裡數二十個數,咱們就在外頭了。」

  少女握住兔兒燈的提竿,深吸口氣,重重點頭,「嗯,我還能走。」

  她說完,真的閉上了眼睛,一手緊握著席向晚的手,另一手顫巍巍提著兔兒燈,順著手上傳來的力道,忍痛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她還能聽見前頭傳來席向晚鎮定含笑的聲音在說「一,二,三……」,心中忍不住也跟著數了起來。

  「八、九、十……」席向晚邊耐心地放慢語速安撫身後顯然嚇壞了的小姑娘,邊按著想好的路線慢慢往外走去,卻不知道早在北面出口的寧端已經等不住,闖入了女眷才能走的這半邊九宮。

  好在這會兒人人四處奔走,也沒人攔他。

  於是,席向晚數到十一的時候,就看見寧端的身影出現在了前後,一雙隱含焦急和緊張的眼睛在落到她身上時才稍稍放鬆了下來。

  席向晚眨眨眼睛,便數著十二十三邊悄悄對寧端豎了根手指。

  寧端冷冷淡淡掃了眼席向晚手中哭得可憐巴巴的小姑娘,雖不作聲,但仍大步上前,伸手不由分說地將席向晚懷中手爐沒收,用自己的手代替了湯婆子的功效。

  「十四、十五……」見寧端幾乎是走一步停一步地遷就她們二人的步速,席向晚聲音中笑意更濃。

  她朝外頭揚了揚下巴,用眼神詢問寧端外頭走水情況如何了。

  寧端手上稍用了兩分力氣捏捏席向晚的手,又搖搖頭。

  這也就是說外頭情況不嚴重,甚至都沒什麼火勢了。那走水的動靜,為何又鬧得這麼大?

  想到剛才樊承洲提起樊子期就在燈會的某處,席向晚心中有些不太安穩,可她還是關注著後頭小姑娘的腳步,慢悠悠數到了二十,才停下步子,笑道,「咱們出來啦。」

  小姑娘心有餘悸地緩緩睜開眼睛,見到眼前點綴著各色花燈的街道上已經空無一人,癟癟嘴差點又再哭一次,「謝……謝謝姑娘。」

  知道外頭火勢不嚴重,席向晚便問道,「你是哪家的姑娘?同誰一道來的?走散了嗎?」

  「我是苕溪朱家的姑娘……同我阿兄一道來的,他說他不想游九曲,我就賭氣一個人進來了。」小姑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揉揉眼睛,聲如蚊吶地答道,「讓你見笑了。」

  聽見苕溪朱家四個字,席向晚不由得揚了揚眉。

  這天底下的事,難道真能有這麼巧?朱家的姑娘,什麼時候進了汴京城?

  她正要細想的時候,一旁有個青年人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見到小姑娘安然無恙,鬆了口氣,對寧端和席向晚行禮道謝,「多謝二位,舍妹勞煩二位照顧了。」

  「不礙事,快將她領回去吧。她年紀小,以後不要讓她一個人落單了。」席向晚笑盈盈道。

  「姑娘說得是……」朱家公子說著,一抬頭,這才發現眼前站的竟是汴京城裡兩位名人,頓時有些瞠目結舌,「副都御使,席大姑娘?」

  「朱公子。」席向晚笑著還禮,「也不知是什麼地方走水,帶令妹去尋處開闊地吧。我和寧端也該走了。」

  「有理,有理。」朱家公子似乎有些無措,並不敢看席向晚的眼睛,更不敢看寧端的眼睛,視線亂飛地低頭再度致謝,「二位今日恩惠,改日必定登門親謝,就此別過。」

  等朱公子扶著朱家的小姑娘迅速離開,席向晚臉上的笑容才淡了下來,她回頭問寧端道,「既然不是燈會,那走水在什麼地方?」

  「四平巷。」寧端果然立刻給出答案。

  四平巷,正是席向晚安置了宅子讓盧蘭蘭和念好暫住的巷子。

  猜想被證實,席向晚捉緊寧端的手,急切道,「先帶我去四平巷!」

  寧端沒動彈,他搖頭否決席向晚的提議,「那處火勢還沒滅,現在過去還有危險。我去看看,你在這兒等著。」

  「我不。」席向晚更急了,她兩隻手都握住了寧端手掌,盯著他古井無波的眼睛,「有你在,我不會碰到危險的。而且……我也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在這兒等著你回來。」

  寧端:「……」

  好生厲害!這就是錢伯仲說的,他媳婦一雙眼睛瞪過來,他就一個屁都不敢多放只敢點頭的意思?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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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五章

  席向晚最終當然還是如願了。

  她被寧端裹在懷裡帶著去了四平巷,那頭果然火光沖天,木頭被焚燒的難聞氣味隔著一二裡地都嗅得清清楚楚。

  席向晚在夜色中尋找著念好和盧蘭蘭所住的院子,卻一時因為光線和混亂有些辨別不清方位,只好向寧端求助,「你有沒有看見一顆柿子樹。」

  寧端沉默了幾息,像是在搜尋。

  而後他道,「抓穩了。」

  席向晚下意識抱住寧端的腰,被他帶著往火勢的一側而去,不一小會兒果然就看到了夜色中安好無損的柿子樹,不由得長出一口氣,甫一落地便往院子正門跑去,叩響門板。

  門沒有關上,她敲了兩下便直接推開,一抬眼正好撞見從裡頭走出來、想要應門的念好。

  乍見到席向晚時,念好下意識地笑了笑,可望見席向晚身後的陌生男人,念好又警惕地站住了腳步。

  「這是我定親的未婚夫。」席向晚立刻介紹道,「不用怕他,他向著我的。」

  寧端沒應聲,上前兩步將席向晚護進了院中,將院門給帶上了。

  即使隔著院子的牆,也能看得見隔了兩個胡同的地方那劈劈啪啪燒得極高的火焰。

  盧蘭蘭提著兩個包裹出來,「念好姐姐,外頭是誰敲門——大姑娘!姑娘怎的這麼晚來了?」

  「聽說這附近走水,我來看看你們。」席向晚見到兩人都安然無恙,心中安定不少,笑道,「好在,你們沒受災。」

  「我剛收拾細軟呢,」盧蘭蘭舉舉手中的包裹,脆生生道,「想著要是火勢蔓延過來,我就帶著值錢的東西和念好姐姐先出去避一避。」

  「火燒不過來。」寧端道,「為防走火,燈會周圍人手不少。」

  彷彿是應和他的話,隨著幾人說話的功夫,那頭的火不但沒有越燒越旺,反倒看著矮了一些。

  盧蘭蘭放心道,「那便好,我還心疼我的柿子樹呢——大姑娘,我早聽說你有個玉樹臨風、樣貌連樊大公子都不能及的未婚夫,是不是就是這位呀?二位剛剛結伴遊燈會嗎?」

  席向晚眨眨眼睛,笑得坦然,「是呀,就是他。」

  盧蘭蘭和念好臉上都露出了笑意來,倒是被提到的本人立在原地有了那麼三兩分的不自在。

  天地良心,永惠帝在他面前摔書摔碗破口大駡時,寧端也沒這麼不自在過。

  「見你們沒事就好。」席向晚擺擺手道,「剛剛走水,附近官吏應當要忙上一夜,你們早些歇著,不會有不長眼的人過來趁亂打家劫舍。」

  「姑娘還擔心這個!」盧蘭蘭輕哼道,「要有不長眼的小毛賊,我先把他們打一頓!」

  席向晚輕笑,「好了,知道你厲害,將手裡東西都放回去吧。」

  念好卻道,「姑娘要走了麼?您且稍等一會兒。」

  她匆匆進了屋,捧著兩枚元寶形狀的花燈出來,另有一支提在手中的牡丹花燈,笑著送到席向晚面前。

  席向晚垂眼瞧了瞧,頓時就笑了,「這可送早了些。」

  「不早,姑娘早晚要用得上,明年這時候或許就遲了。送晚不如送早。」念好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只是我不常做,有些手生,姑娘見諒。」

  「這和外頭賣的一樣精緻漂亮,你可真謙虛。」席向晚笑著接過兩隻花燈,朝念好和盧蘭蘭點頭道,「我和寧端便先走了,你們二人夜間注意些安全,若有什麼,就立刻報官。」

  「姑娘放心!」

  「明白了,姑娘。」

  見二人將自己的話都聽了進去,席向晚才和她們告了別,緩步離開院子。

  寧端對席向晚自己買院子藏了兩個大活人的事情絕口不提,而是在巷中接過她的花燈,又將手爐塞到她懷中。

  席向晚抱著手爐緩了會兒神,又回頭望向只剩下濃煙的走水處,才開口慢慢道,「你別惱我。原是想遲些時候,有了頭緒,再一口氣告訴你的。」

  「不惱。」寧端低聲道。

  「走水的地方,我知道是哪兒。」席向晚的聲音極輕,「等明日一查,你就會知道,那處著火的院子、或是鄰居隔壁的附近,有一處是購置在我名下的。」

  寧端沒說話,他只垂眼將席向晚的斗篷攏了攏,道,「邊走邊說。」

  席向晚緩緩吸了口氣,同寧端並肩往巷子外走去,「我早就有些擔心會不會有人暗中對她們出手,因此特意購置了兩處院落,一處是我名下的,另一處卻是用了府中管家的名字。」

  還真不是白擔心,用來當擋箭牌的那處,果然就被燒了。

  「那處住的兩個姑娘,年紀小的是皇貴妃高氏宮中女官銀環的妹妹,叫盧蘭蘭。」席向晚一點一點地細講過來,「宮宴之前,我為了對付高氏,將她身邊的老人都摸了個底,正好找到了銀環的妹妹,將她從青樓中贖了回來,安置在此處。」

  柿子樹就是特地為了盧蘭蘭挑選的。

  寧端走在席向晚身旁,默不作聲地將她說的每一句話記進心裡。

  「而另一人……」席向晚遲疑片刻,道,「她曾經差點和樊承洲成了親,在嶺南出了意外,陰差陽錯被人拐賣,竟一路發賣來了汴京城,我也是不久前才找到她——寧端,你可知我為什麼將這兩人安置在一起,秘密保護,卻又暫時按著不告訴你?」

  「你自然有你的道理。」寧端道,「你想說的時候,便會說。」

  「……譬如現在。」席向晚失笑,她緊繃的神經終於到這時才稍稍放鬆了一些,「我覺得,她們兩個,都能幫你查出東蜀那件案子更深處的秘密。」

  那是永惠帝遺留下來、沒有排查完的大案了。

  從汴京城到大慶各地,只要是六品以上的官員,家中姬妾都要接受檢查,一旦賣身契查出來是假的,即刻抓走投入牢中。到現在為止,也沒全忙完。

  即便這些美貌女子看跡象全都不約而同是從東蜀而來,四皇子和寧端私底下說起時,卻都以為這只是一種背後之人隱藏自己的手段,且這手段十分高明,查到現在一根狐狸尾巴都沒有抓著。

  「高氏曾經從苕溪朱家手中保下銀環,此事各中內情我尚不瞭解,但若是銀環願意開口,我想……應當能和什麼聯繫得上。」席向晚沉吟片刻,又接著道,「再者,念好從嶺南被拐走,卻正正巧走的也是朱家的路子來了汴京,這其中必然有某種牽連。更何況,在幾日之前,我竟從沒聽說過朱家還碰人肉生意,他們藏得也太隱秘了些,秘而不宣,必然是其中有貓膩。」

  更甚者,她今日在燈會裡又見到了朱家的子弟姑娘,卻不知道這對兄妹是來做什麼的。

  寧端仔仔細細聽完,點頭道,「我明日將銀環從牢中提出來問話。」

  「她若願意配合就好了……」席向晚將大致的前因後果都給寧端講了個清清楚楚,心頭卻是輕鬆不少,呵了口氣才半開玩笑道,「不若我去見見她?」

  重活一輩子,她去牢裡的次數倒是已經比上輩子多了。

  「好。」寧端頓了頓,又道,「今日我原本也有事情要告訴你。」

  「什麼事?」席向晚仰臉問,眼裡重新又有了笑模樣。

  「你的二哥,席元清,不日就要從胡楊大漠回京師了。」寧端的語氣輕描淡寫,席向晚的眼睛卻隨著他的話語不自覺地睜大了。

  「二哥要回來了?」她驚喜道,「我都有好久沒見到二哥了!他被調職回京了嗎?」

  寧端見她從方才沉穩得有些冷凝的神情裡抽身出來,又有了平日裡的樣子,也跟著柔和了眉梢眼角,「他是來查東蜀案的。」

  席向晚怔了怔,轉念一想確實是這個理。

  她家二哥長袖善舞,是個和誰都能聊上兩句稱兄道弟的角色,在胡楊大漠那塊自然也不會例外。

  而涉嫌往大慶使了美人計的,可不是正是胡楊大漠那頭的東蜀國麼!找個又在那頭生活過、又瞭解各方彎彎道道的人回京來協助調查的話,席元清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

  想到一家人眼看著就要能團圓,席向晚心中喜意就抑制不住。她抱著暖騰騰的手爐走出狹長幽暗的巷子,在街道上遠遠眺望了燈會方向一眼,隱約還能見到那頭的各色光芒,便轉頭問寧端,「走水了,燈會要中止麼?」

  「火已滅了,燈會離得遠,時間尚早,不會中止。」

  「那雖有些意外,九曲也算是走完了,百病消除,咱們可以去做下一項了。」席向晚望向寧端一手捧住的那兩盞小小的花燈,道,「咱們去河上將花燈放了吧。」

  寧端沒想到席向晚這會兒還沒忘記燈會的事情。他垂眼看向念好方才送給席向晚的元寶和牡丹燈,又想起了方才她們二人打啞謎似的話。

  什麼叫這會兒送早了,又怕明年送遲了?區區上元節,有這麼多需要講究的?

  這個也得回頭問清楚王虎是什麼意思。

  「雖說在橋上也許了願,可既是燈會,許願的花燈總是要放到水裡的,說是河神若是聽見了你虔誠許願的聲音,便願意將你的燈帶到遠方,此後必定就會實現。」席向晚講解道,「正巧這會兒人都被嚇走了,河邊人應該不多,我們緊著些,正好不用和人搶位置。」

  事實上,他們兩人走到一道,別人都是不自覺繞著他們兩人走的,哪裡有被搶位置的煩惱。

  但寧端卻很以為然地捧著花燈點頭,「我們走快一些。」

  二人就這麼一路沿著晉江河一路往上游走,果然因著先前走水的消息,許多富貴人家都受驚回府,河道旁倒顯得沒先前那麼擁擠了,好走許多。

  席向晚邊走邊往河裡看,裡面已經稀稀拉拉地有幾盞河燈被放在其中沿著水流緩緩飄動了。

  那些是特製的花燈,能在水中浮起來,又只要不碰見大風大浪,又不至於在水裡翻倒,運氣好的話,能沿著晉江河飄許遠。

  「有人倒是手腳快得很。」她低頭瞧著那些河燈,笑著給寧端解釋道,「其實不同的燈,有不同的祈福願望,因而買燈、做燈的時候,也不能想當然的。」

  寧端舉了舉手中兩盞精緻小巧、顏色還不同的元寶燈,「元寶指的是財源廣進?」

  席向晚笑出了聲,她在一處下河道的臺階旁邊停了下來,從寧端手中取走其中一盞元寶燈,小聲道,「一金一銀雙寶燈,是兒女雙全的意思。」

  她說完,便轉頭慢慢沿著臺階下去了,寧端倒是在河邊愣了好一會兒,輕飄飄的元寶燈在他的手心中陡然變得無比沉重。

  方才席向晚在四平巷裡見到那兩人,也是明明白白地說了他是她定過親的未婚夫,那樣坦蕩,那樣直白,和別家少女只是見到定親之人就紅了臉頰完全不同。

  因為是假定親,所以大約連羞澀也不會生出,對席向晚來說,那就像是平日裡一句簡單的問候寒暄,實在沒必要忸怩什麼。

  寧端輕出了一口氣,這一晚上幾乎飄到天上的一顆心又被他堅定地拽了回來,牢牢綁在地上。

  只剩三個月了。

  三個月後的事情,寧端暫且不讓自己去多想。

  「寧端?」席向晚在臺階最下頭喚他,聲音輕輕軟軟,「帶火摺子了麼?來替我點著河燈好不好?」

  「好。」寧端帶著兩盞花燈拾級而下,毫不顧忌身份地蹲到席向晚旁邊,將兩盞元寶燈合著最後的牡丹花燈都點燃了。

  席向晚噙著笑將手中元寶燈放入河中,見寧端卻遲遲沒動,便道,「也不一定是給自己祈願的——我就將心願送給我家大嫂了,希望大哥大嫂能早日兒女雙全。」

  寧端聞言轉臉看了看她。那雙平日裡冷凝得近乎殘酷的眼眸裡似乎按捺著什麼,可席向晚尚沒有看清楚,寧端就如同有所自覺地轉開了臉去,伸手將另一枚元寶燈放入河中。

  「我許和你一樣的願望。」他說,「希望你的願望無論何事都能成真。」

  席向晚支頤看著兩盞一前一後的元寶燈順著水流慢慢飄走,平靜的河面上波光粼粼映出來全是頭上掛著的盞盞花燈,周圍人聲漸漸又多了起來,盡是歡聲笑語,好像人世間悲歡離合只留了好的那半下來,不自覺地笑了笑。

  她將側臉靠在自己膝蓋上,輕聲道,「明年的上元節,也是這般便好了。」

  「只要你想。」寧端應道。

  席向晚聞言轉過臉來看他,濃密的睫毛在燈火下被染成璀璨的一片金色,「明年,你也會好好的。無論如何……我會護你,就像你回護我一樣。」

  這話和她除夜喝醉時的那句極像,似乎暗藏著什麼秘密,但寧端不想多追究。

  他尚且不知道席向晚話中存了多少決心與勇氣,只是輕輕在暗處將自己的手指收攏,如同他每一次在她面前立下誓言那樣,低低地嗯了一聲,回了一個好字。

  放完河燈,席向晚沒急著離開,她蹲在河邊看了好一會兒兩邊走道上的人群,才開口道,「咱們最後去將花燈掛上吧。」

  寧端起身順手帶起牡丹花等,卻見席向晚扔蹲在地上有點兒委屈地望著他。

  他不及多想,伸出手去拉住席向晚的手,將她慢慢從地上帶起來,又扶著等她能站穩了,才不動聲色地鬆開手。

  掛花燈其實算是將自己的喜氣、福氣分享給別人的意思了。

  等到燈會將近結束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將自己手中的花燈小心地掛到高處,越高,便越象徵著許下的美好願望越有可能實現。

  而掛上去了的花燈,其實也是可以被別人自由摘下來的。

  摘了大富之家的花燈,就能沾上對方的才氣;摘了書香世家掛上去的花燈,來年科考興趣就能提名金榜……

  而漂亮姑娘親手掛起的花燈,自然是仰慕者人人見而爭之了。

  寧端卻不知道這一齣,他只當花燈需要掛到樹上就算數,這還是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別人嘴裡聽說過的。

  席向晚也沒和他多解釋。她曾經也掛過花燈,卻都是掛完匆匆就走,不會知道走後引發多大的轟動和爭搶,只當不是多大的事。

  「看,那就是掛花燈的燈樹。」席向晚老遠便看見那亮閃閃、像是披了一身星光的古樹,指給寧端看道,「為了將花燈掛在最高的地方,大家也會各顯神通。」

  寧端掃了眼高大古樹,覺得就算跳上最高那根枝頭也是輕而易舉,「我幫你掛上去。」

  「不必。」席向晚卻搖頭道,「許願不過是討個彩頭,真要實現願望,最終還是要靠自己。……這個道理,我現在比誰都明白。」

  她說完,含笑望向寧端。

  「但若你有什麼願望,我願意親手替你寫進花燈裡、再掛到樹上去。」

  寧端動了動嘴唇,但沒有馬上說話。

  他想再謹慎仔細地思考一番,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還沒來得及想出個一二三四,望著前方的席向晚突地擰起了眉毛,臉上淺淡輕軟的笑意也跟著一同斂起,「那是不是樊子期?」

  寧端立刻轉臉順著席向晚的視線看過去,果然在樹底下一眼就望見了樊子期和樊承洲二人。

  只不過這兩人看起來現在遇到了些許麻煩,被一群女子堵住了出路,手中花燈掛也不是,不掛也不是,有些進退兩難的模樣。

  「不去了?」寧端問道。

  「不,要去。」席向晚卻握著花燈,面上十分平靜,「我總要試探他一番,看他今日來此是不是心猿意馬,為了別事。」

  她說著,輕輕拽了寧端的袖子,拉著他一道往古樹走去,腳步不緊不慢,可到了近前時,樊承洲和樊子期二人就紛紛看見了他們二人。

  樊承洲沖兩人挑了挑眉毛,他雙手空空,機智地根本就沒買花燈這等是非之物。

  而樊子期手頭的花燈,卻是方才領了燈謎大賽頭籌獎勵之後,長公主府中長史硬是塞給他的,他又不便直接拒絕只好拿在了手裡,果然帶來許多麻煩。

  這一下,他就被許多汴京城裡的姑娘家圍住了,她們一個個都紅著臉頰,卻鼓起勇氣想要求得他手中做工精緻的花燈,好像拿到了這盞燈,就能和這位翩翩公子成為神仙眷侶似的。

  樊子期面上帶笑一個個安撫眼前的貴女們,心中卻對她們一個也看不上眼。

  這些看人只看外貌的世家貴女,甚至都還比不上宮中已經被禁足的易姝來得順眼一些。

  他心中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些女人只要知道他真面目的兩三分,肯定就會嚇得像是猢猻般四處跑走了,哪裡還敢在他面前多說一句話?

  可世間,偏偏最多的是這些無趣之人……

  「大哥,那頭是寧端和席府的大姑娘。」樊承洲在後頭低聲提醒道。

  樊子期立刻抬起了臉來,將面前正仰慕地看著他的貴女置之不顧,目光在河道邊上一掃,就看見了正提著花燈緩緩走來的席向晚。

  樊子期略帶著驚喜剛要開口喊她,就望見了和席向晚並肩走在一起的寧端,頓時心中一沉。

  方才出了那麼大的事,他們竟還能走在一起,看來確實是要成親的架勢。

  這就不能讓寧端如願了。

  樊子期的手臂還是揚了起來,他抬高聲音喚道,「席大姑娘!」

  席向晚抬眼望向面帶期待、好似不期而遇的樊子期,眉梢輕輕一挑,沒鬆開牽著寧端袖口的手,遙遙朝樊子期一禮,就算是打過了招呼。

  樊子期卻尤不滿意似的,隨手將花燈掛在頭頂樹枝上,隨後排開面前的貴女們,從裡頭大步走了出來,到了席向晚和寧端面前,才含笑和寧端行禮,「見過副都御使。」

  「樊大公子。」寧端心中再反感此人,面上也不過是一派不近人情的冷淡之色。

  「席大姑娘也來燈會了。」樊子期望著席向晚,眼裡滿是笑意,那神情既熱切又不會令人覺得排斥和想要遠離,無論是誰,看見他那雙清澈的眼瞳望著自己時,都是要晃一晃神的。

  好像自己就是這個人最重視的寶物,如果願意向他伸出手去,一定就能被他捧在掌心裡疼愛、受寵,一輩子喜樂平安不用受任何委屈一樣。

  席向晚卻不會再受他的第二次蠱惑。她雖然神情比寧端好上一些,卻也十分冷淡,「樊大公子有事要尋我麼?」

  她看得清清楚楚,那頭古樹下的姑娘家們為了爭奪方才樊子期隨手掛上去的那支花燈,正吵得不可開交呢。

  樊子期壓根就是拿她當擋箭牌,目的是從那一群少女之中脫身而出。

  「久不見大姑娘,心中擔憂不已。」樊子期眉眼帶笑的模樣極為溫和,一絲攻擊性也沒有,「見到你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

  他說著,視線卻久久停留在席向晚今日顯得比往日裡都更加嬌豔的嘴唇上,忍不住猜測立在她身旁的寧端是不是已經一親芳澤,知道她真正的滋味了?

  是不是寧端早就因為占著席向晚未婚夫的這個名號,光明正大地碰過她了?

  或者像許多人在定親前就會做的那樣,他已經將席向晚占為己有了?

  「樊大公子勞心記掛,我在家中無人打擾,自然比什麼都好。」席向晚微微偏頭,見到古樹下那群少女仍在吵吵嚷嚷,淡淡道,「倒是樊大公子看起來忙得很。」

  樊子期略顯靦腆地笑了笑,目光落在席向晚手中花燈上,意有所指,「大姑娘也來掛燈?」

  席向晚還沒答話,寧端已經將她手中花燈抽了出去,道,「我去替你掛到最高的地方。」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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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六章

  寧端說掛燈,那是真掛燈。

  他只伸手拉住頭頂一根粗壯樹枝,足尖在樹幹上一點,就輕而易舉地借力而起,三兩下到了古樹最頂端,將席向晚的花燈掛在了樹冠上,成了居高臨下的唯一一盞。

  誰家花燈也沒能掛那麼高的。

  這古樹早就枯死大半,樹幹中大多是空心的,一般人根本不敢爬上去,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哪塊樹皮掉下去,也只有寧端藝高人膽大上那麼高。

  少年男人們一個個看著寧端的眼神都有些敢怒不敢言,少女們卻三兩成堆地望著古樹頂端那唯獨的花燈悄悄紅了臉蛋。

  樊承洲仰頭望著高處的花燈,估摸了一把,問樊子期,「我上去摘下來?」

  樊子期卻沒有立刻回答。

  樊承洲回頭去看,卻見到樊子期的視線長久停留在樹下的某個位置。他再跟著望過去,就了然地看見席向晚正抬臉站在樹下,面帶笑意地雙手攏嘴朝上面喊了什麼。

  實在是樊子期這一刻的眼神太奇特了,樊承洲心中突然一動,產生一個幾乎不可能的念頭。

  ——難道,樊子期也有了打從心裡想要卻如何都得不到的東西?

  要真是那樣,也許和席向晚聯手是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

  「不了。」樊子期沉默了會兒,才黯然搖頭,「他們是定了親的人,郎才女貌,我不該去插足。」

  「好吧。」樊承洲無所謂地聳聳肩膀,「我就是有點技癢,這樹看著我也能爬那麼高。」

  「你也是時候找個好姑娘定親了。」

  樊承洲面上全無破綻,「我還沒心思想這些。」

  樊子期輕輕歎了口氣,他終於將注意力從席向晚身上挪開,輕聲道,「正好人少了,我們這便離開吧。」

  「樊大公子。」席向晚卻在幾步之外喚住了樊子期。

  樊承洲立刻用眼角餘光去注意樊子期的神情,居然真的見到他眼中閃起不似作偽的驚喜光芒,不由得將先前的猜測更篤定了些。

  他不覺得樊子期這般冷血殘酷的人能愛上什麼女子,但即便樊子期對席向晚有的只是瘋狂的佔有欲,那也很足夠了。

  「方才我在燈會中時撿到了樣東西。」席向晚道,「問了寧端才知道,應當是大公子遺失在某處的,便完璧歸趙吧。」

  「不知是什麼……」樊子期臉上尤帶著笑容,卻見席向晚身旁寧端揚手將什麼東西拋了過來,速度極快,幾乎像是暗器的勁射。

  樊子期只覺得一陣勁風迎面襲來,不由得微微縮了瞳仁。

  樊承洲伸手及時將那東西捏住,看了眼,見是塊通體雪白的玉佩,狐疑地遞給了樊子期,「哥,你什麼時候買了這麼塊玉佩?還是龍鳳呈祥的……」

  他說到一半,猛然反應過來。

  樊子期生性這般謹慎,怎麼可能在燈會這樣到處是陌生人的地方遺失什麼物品?這分明就是樊子期有意送給席向晚、卻又一次被她無情退了回來的禮物!

  方才燈謎大賽頭籌的獎品,八成就是這塊一看便知道價值連城的玉佩!

  樊子期將玉佩握在掌心,看起來有些怔愣沮喪,他摸索了玉佩一會兒,才勉強笑道,「是,這是我遺落的,多謝大姑娘特地送回給我了。」

  他的神情有些苦澀,將手背到背後,低聲道,「大姑娘,我……很快就要回嶺南了。」

  席向晚的眉梢微微一動,並不覺得樊子期這句是實話。在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之前,樊子期是不會這麼輕易離開汴京、放過她的。

  遺憾的是,她卻不能直接問樊子期想要從她身上得到的是什麼。

  「一路順風。」她冷淡又客套地祝福道。

  樊子期冠玉似的面龐似乎又蒼白了一些,「……多謝。在汴京城能與你相識,已是我事前意想不到的驚喜,該知足的。」

  這話就有些明目張膽和寧端搶人的意思了。

  ——人家未婚夫還在旁邊站著呢!

  席向晚卻沒再應話,她稍稍屈膝對樊家兩人福身致禮,便攜著寧端一道緩緩從古樹底下離開。

  他們二人雖然是走了,古樹高處那令人矚目的牡丹花燈卻仍亮閃閃地吸引著眾人的眼球和討論。

  不認識他們的,只道好一對神仙眷侶;認識他們的,心內卻覺得十分驚悚。

  樊子期眼神晦暗不明地望著古樹高枝,半晌才喃喃自語似的問道,「難道這親真能結得成?」

  「有四皇子點頭,應當不會出什麼問題。」樊承洲應道。

  他剛將這話說完,就見到樊子期那好似上等墨玉的眼瞳裡流露出一絲極其輕微的輕蔑和不以為然來,心中一沉。

  樊子期特地跑來汴京城,其中一大目的就是沖著席向晚來的,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其他人,定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只是,不知道樊子期打算如何破壞這樁婚事,他又需不需要暗中知會席向晚和寧端一聲?

  想到席向晚曾經秘密交給自己的那封信其中所說種種已經一一證實,樊承洲輕輕地出了口氣,在心中下了決定。

  得了她的幫助,總歸是要回報的。

  便稍稍提醒一句好了。

  其實不用樊承洲提醒,席向晚心中也清楚知道樊子期能有多執著。

  樊子期這一次來汴京城,比她記憶中要早了個把月,離開的時間也往後拖延,這一出一入算起來,停留的時間比上輩子多了兩個月,而樊子期居然還沒有離開的意思。

  更甚者,他還將燈謎大賽的頭名獎勵送給了她,這是明晃晃的求愛舉動了。

  坐著馬車回席府的路上,席向晚的態度和去時完全不同,只沉吟思索著不說話,寧端更是只騎馬跟在馬車一旁。

  碧蘭和翠羽不明所以,只當是二人在燈會上吵了架,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貿然開口。

  等馬車駛入席府正門所在的街道時,席向晚才像是想清楚所有事情了似的開口,「在這兒停下吧。」

  車夫小心地將馬車停在路口,席向晚便起身下車,側臉瞧著寧端道,「最後一段,陪我一道走過去可好?」

  翠羽連忙跟著下去,牽住了寧端的馬——實在是在場眾人,除了她也沒有誰能和寧端的馬相熟了。

  寧端沒說話,他只伸手將席向晚扶穩,默不作聲地跟在她身旁慢慢從夜色中向席府門口那一對石獅子走去。

  「今日很好。」先開口的是席向晚,她笑著道,「我都有些捨不得回府睡下了。」

  寧端不由得站住腳步,他伸手拉住了席向晚的手腕,將她也帶著停了下來。

  抱著手爐的席向晚回過臉來,歪了歪腦袋,耐心等待著寧端組織言語。

  他們倆一停,就連遙遙跟在他們身後不敢靠近的馬車和碧玉幾人都屏住呼吸一道留在了原地,生怕打擾了什麼。

  好半晌,寧端才動了動嘴唇。

  「我不願……」只與你假定親。

  可他只說了三個字,就將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明亮燈火中的席向晚是金燦燦的,好像被灑了層金粉一般,比平日平易近人又接近世俗,因而寧端也生出種錯覺,彷彿近在咫尺的自己能抓住她似的。

  可現在她只笑吟吟地立在清冷月光中,銀白色的光輝輕柔覆在那張豔冠汴京的容顏上,又立刻將一切錯覺打碎,諸事回歸冰冷的現實之中。

  寧端的停頓只是一個呼吸都不到的時間。

  而後,他緩緩鬆開了捉著席向晚手腕的手指力道,平靜道,「我不願你為了假定親一事委屈自己。如同先前約定,當你需要時,婚約隨時可以解除。」

  席向晚微微睜大眼睛,沒想到寧端最後說出口的會是這麼一句話。她不自覺地眨了眨眼睛,手指在手爐上輕輕地沿著雕紋摩挲了兩下,將心中翻上種種思緒盡數壓下,才笑著點頭應道,「嗯。」

  這時,門房正巧從裡頭將席府的門打開了,提著燈籠喊道,「姑娘回來了?」

  「回去吧。」寧端望著她道,「時間不早了,武晉侯和夫人想必還在等你。」

  「你也是,都察院的事情總是做不完的,不要太為難自己。」

  席向晚說罷,提了裙擺往門裡走了兩步,又忍不住回頭看向寧端,見他仍立在原地一動不動,視線平靜地凝在她身上。

  令她十分安心,卻又不知為何從心底生出種不安來,好似錯過了什麼不能再回頭的寶物似的。

  寧端見她回頭止步,柔和了眉眼安撫道,「去吧。」

  席向晚咬咬嘴角,沒再說什麼,借著門房的燈籠,便跨過門檻,漸漸消失在寧端的視線範圍中。

  車夫等人這時候才從後頭追上來,碧蘭急著跑進去追席向晚,翠羽卻是慢了一步停在寧端身旁,沉穩地道了句「恭喜大人」。

  寧端面上喜怒不辨,也沒有應聲。

  他在席府門口又駐足一會兒,像是估摸著席向晚已經走到哪兒了似的,半晌才接過翠羽手中韁繩,道,「好好照顧她。」

  「大人放心,姑娘出嫁前,一定照顧得妥妥帖帖的!」翠羽信心十足,見寧端牽馬離開,便也進了席府裡頭,走了一小段路,才見到前頭的碧蘭和席向晚。

  見到翠羽落後進來,席向晚便知道她定是和寧端多說了幾句話,「他走了?」

  「大人走了。」翠羽帶著微笑道,「大約是捨不得,竟沒騎馬走,是牽著馬步行回去的。」

  席向晚的腳步又停了一下。

  碧蘭不明所以,「姑娘?忘記什麼了嗎?」

  席向晚又往前走了一步,可在腳掌落下之前,她就將這一步收了回來,而後咬咬牙,劈手奪過門房手中的燈籠,轉頭就往來時路拔足奔去。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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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姑娘!」碧蘭眼前燈火頓時一暗,好在還有不遠處的長明燈照著勉強看得清,見席向晚跑走,她想也不想地就要追上去,卻被面色有些古怪的翠羽給拉住了。

  「我腳程快,我過去。」翠羽說著,將碧蘭按在原地,提氣快步追了出去,卻是不遠不近只墜在席向晚後面,避免她碰到危險,又沒有靠得太緊。

  席向晚身子儘管養好了些,但比起常人來還是虛上不上,今日又走了這麼久,只跑到席府門口這點距離就夠讓她氣喘吁吁。

  她一手提著仍然晃動不停的燈籠,一邊朝寧端離去的方向張望,街道上卻已經看不到他的身影。

  他還是上馬走了?

  席向晚在門口只是遲疑了稍稍一瞬,接著毅然跨出門檻,追著都察院的方向而去,她知道寧端一定是往那頭走的。

  如果拐過那個街角,還是找不到寧端……她再回去也不遲!

  翠羽跟在後面看席向晚跑出一頭細細密密的汗,不由得也替她提起了心來。

  大人雖然是牽著馬徒步離開的,但或許半路上就改變主意上馬了呢?人的兩條腿和馬的四條腿比賽,終歸是跑不過的呀。

  席向晚上一次這麼拼盡全力地奔跑,還是上一次在觀音廟裡被追時的事情了。

  那一次,她跑得有些慌不擇路,一路不敢回頭,怕被後頭的婆子追上,見路就繞,卻正巧撞上了寧端,為他所救。

  而這一回……

  席向晚深吸一口氣,在街道拐角處停下了腳步,提燈朝著前方揚聲喊道,「——寧端!」

  月光下的那人轉回了臉來,素來冷淡的面上帶了清晰可見的驚訝動容。

  席向晚跑得狠了,扶牆急急緩和呼吸,提在手中的燈籠也跟著上下晃動不止,燈火飄搖似的架勢讓寧端驚了一跳。

  他直接鬆開坐騎的韁繩,毫不猶豫地轉頭往席向晚跑去,胸膛裡滾燙得好像再多看她一眼就能燒起來一樣。

  就在席向晚自覺喘勻了氣,扶著牆往前繼續走的時候,酸麻的小腿一軟,朝地面跌了下去,身子才剛剛下墜,就被趕來的寧端迎面拉住提起,竟是直接跌進了他的懷裡。

  席向晚卻沒顧著害羞,她順勢揪住寧端腰側曳撒的布料,抬頭不依不饒地問道,「你不高興了,為什麼?是因為樊子期?還是我說了什麼令你不滿意?」

  寧端被她這一連串問題質問得啞口無聲,想問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的話也哽在了喉嚨裡,下意識地咽了下去,喉結上下滾動一下,才低聲否認,「都沒有,今晚很好。」

  他說著,就想鬆開扶住席向晚的手,後者卻沒讓他如願,耍賴似的踮腳往上又湊近了些,清亮眼眸裡帶著幾分強勢的咄咄逼人,「寧端,我不想你也騙我。」

  而寧端只想將席向晚從自己的胸口移開,生怕她聽見自己的心下一刻就要從胸膛裡跳出來。

  「我被山賊圍堵之後,你說你我都有難處,因此可以商議假定親,將所有人都騙過去,各取好處。」席向晚說到這兒,有些氣竭,停下來緩了口氣,素來蒼白的面容上泛著奔跑過後的紅暈,頭髮也被汗水打濕貼在額角鬢邊,水靈靈又帶了怒氣的模樣分外鮮活,又撩人心弦。

  寧端險些就伸手去將她的髮絲輕輕撥開,但席向晚很快又吸了口氣,根本沒給他走神的時間。

  「我是因為要躲避樊子期鍥而不捨的求親,可你呢?你還記得你說了什麼嗎?」

  「……嵩陽長公主——」

  「可上門來席府提親的人,好巧不巧就是嵩陽長公主!」席向晚微微抬高了聲音,她不偏不倚地直視寧端的眼睛,不許他逃避,「你那日說了假話,嵩陽長公主根本沒有想要強行將你和誰家的姑娘牽線,否則她不會來替你提親。」

  寧端腦中一瞬間飛過了許多東西。

  他甚至在這一個呼吸的時間裡想到了五六個理由和藉口,每一個聽起來都像模像樣,誰也輕易找不出漏洞來。

  可這些理由和藉口能不能說服席向晚?

  寧端不知道。

  他只清清楚楚記得席向晚前一句話,她說「我不想你也騙我」。

  「若我不能騙你,便找不到原因幫你。」最後,寧端慢慢開口道。

  席向晚放輕了呼吸,但仍然揪著寧端的衣服,「你大可以實話實說——」

  「你便不會接受。」寧端肯定道,「可我只想替你將樊家的麻煩一腳踢得遠遠的。既然樊子期不日便要離開汴京,那很快,你也不會再陷入兩難。」

  「我……」席向晚咬咬嘴唇,口脂被她潔白的虎牙稍稍又蹭下來一些,她卻毫無察覺,沉默了會兒才抬頭道,「為了幫我,你不必做這麼多。如今整個汴京城都將你我視作一體,以後即便解除了婚約,你也……」

  今日寧端的坦誠,更是讓席向晚後悔起自己那一日怎麼就稀裡糊塗地答應了寧端的提議。

  早知道要拖累他,她自那一日就不應該將他也扯下樊家這趟渾水的!

  眼下,樊子期說不定已經記恨上了和她「定親」的寧端,此後必定會對他出手,若寧端有什麼閃失,這就全部都是她的錯。

  「我不會有事。」寧端悄悄屏住呼吸,伸手捧住席向晚的後腦勺,將她按進自己懷裡,「四皇子不日就要登基,樊家遲早會盯上我。」

  隨著呼吸的停滯,血液流速彷彿跟著一道變慢,躁動不安的心口也平和下來。

  席向晚抵著寧端胸口,恍惚聽見他沉穩得好像從來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動搖的心跳聲一下一下,隔著血肉彷彿在敲擊她的額頭。

  她喃喃道,「我不想你死。」

  「那我就不死。」

  「可你……」席向晚將險些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可寧端還是會死,不是壽終正寢,不是病入膏肓,而是突然就那麼不明不白地死了。

  曾經的寧端對於席向晚來說只是個未來榮耀的象徵,只要和他交好,在相當一段時間裡席府就不必擔憂;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寧端已經是她全力想要護住的人之一。

  因而,近日來有了翠羽的幫助,席向晚也在暗中調查著任何可能導致寧端暴斃的敵人和仇家,生怕他們之中有人仍然蠢蠢欲動、或者搶先出手。

  可對於前一世根本不認識寧端的她來說,這實在是困難了些。

  她悶悶不樂地撞了撞寧端的胸口,找了另一句話起頭,「樊子期不會就這麼走的。」

  「那便用假定親的名頭再堵他一陣子。」寧端說道。

  席向晚卻不想再說假定親不假定親的事情,她小聲道,「那你剛才回去時,為什麼不高興?」

  寧端沉默片刻,才回答,「見到樊子期,想到他狼子野心,面上親善,背後必定諸多手段在運作,多想了些。」

  「這裡不是嶺南,樊子期的爪牙沒有遍地都是。」席向晚想了想,說道,「順著朱家的線索查下去,總歸能抓到他的狐狸尾巴。」

  寧端低低嗯了一聲,他微微動了動按在席向晚髮絲上的手指,理智知道該鬆開她了,手卻全然不聽理智的號令,眷戀地磨蹭著她的髮鬢,感受著黑髮之下隱隱透出來的熱氣。

  「今日我替你當了嚮導。」席向晚又問,「寧大人滿意嗎?」

  寧端下意識垂了眼去看席向晚,見她仍然抵在自己左胸口,只留給他一個烏黑的頭頂,不自覺地彎起嘴角笑了,「一生即便只有一次這樣的上元,於我而言也足夠了。」

  席向晚聞言卻抬起頭來,盯著寧端眼睛道,「之後的每一個上元,都可以這樣過。」她終於鬆開了寧端被她揪得發皺的衣服,往後稍稍退開了半步,幾乎沒有收到來自寧端任何的阻擋。

  寧端將手收回垂到了身側,正月的寒風從他指縫裡呼呼刮過。

  「所以,你還要活下去,我也是。」席向晚面色沉靜,聲音裡帶著令人沉醉的天長地久,「無論是除夜、正月、上元、中秋……任何佳節,只要我想過,就沒人能攔我,也沒人能阻止我和誰一起過。」

  這樣醉人的承諾,卻偏偏是對著他許下的。

  寧端目不轉睛地端詳著席向晚的面容,知道自己該儘早抽身而出、將席向晚推開,才能保護她,可卻又根本不想放手。

  嵩陽長公主卻在知道假定親的那一瞬間就預言了他這一刻的所有窘迫。

  知子莫若母。

  席向晚說完這句話,卻才覺得自己回府時的一腔鬱結之氣消散一空,如釋重負地歪頭一笑,露出了可愛的小酒窩,「還有,我有東西忘記給你了。」

  「是什麼?」寧端的聲音很輕,幾乎像是怕驚碎了此刻兩人身周的月光。

  「九曲走完出了九宮之後,原本是該有個小玩意兒領的。」席向晚低頭單手從腰側荷包裡掏了一會兒,好容易才用細白手指勾出一個紅色的同心結,仔細抻平之後才交給寧端,「我出九宮時見到就放在北面出口,就順手拿了一對——我們本就該領的。」

  說著,像是擔心寧端看不清,席向晚稍稍提起燈籠照在了同心結上,將其遞了過去。

  寧端覺得這一晚上的大起大落已經夠得上他過去的將近二十年全部記憶裡的忐忑和緊張。

  好似已經被塞滿的蜜罐,還硬要再往裡再裝上一勺,就只能滿溢出來、一發不可收拾了。

  可寧端伸出去收下平安結的手還是那般穩,任是誰也無從窺探他內心的澎湃洶湧。

  「雖說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席向晚笑道,「卻是你第一次從上元回來的紀念了。」

  「這就很好。」寧端卻低聲道,「是我此生收過最好的紀念。」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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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上元夜就這麼過去了。

  雖然燈會還要過了十六日才會結束,不過最熱鬧的那日已經過去,加之十五日當晚又出了走水的事故,十六日出門的人比前一日少了許多。

  但席向晚還是一早起來就梳洗換裳,預備要出門去見銀環和盧蘭蘭。

  朱家兄妹都出現在了汴京城,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碧蘭給席向晚梳著頭的時候,翠羽匆匆進門,喊道,「姑娘,有消息了。朱家姑娘是來說親的。」

  席向晚倒不意外。昨日撞見的小姑娘看起來年紀比她還小上一些,差不多正是該談婚論嫁、定下婚約的年紀。她從鏡子裡瞥了一眼翠羽,道,「說給誰家的?」

  翠羽臉上神情卻有些凝重,「五皇子前些日子已經秘密回京了,聽說朱家是想將嫡女許給五皇子做正妃。」

  席向晚這下確實是有點訝然了。她在腦海中搜索著這位五皇子的信息,所知卻甚少。

  前一世的那一屆皇權爭奪中,席向晚所知最多的就是四皇子和六皇子兩人,其中大約是大皇子曾經做過抗爭被四皇子強勢鎮壓,可其他三人則是幾乎低調得有些默默無聞。

  當然,這或許是因為前世永惠帝的死在所有人的預料之中,在四皇子已經監國一段時間之後,其餘的皇子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可這輩子,永惠帝是暴斃而亡,四皇子如今儲君的位置也坐得尚且不是那麼安穩。

  那就難怪別的皇子會生出不一樣的心思來。

  不過……朱家想走五皇子的路?還是想將五皇子拉到他們和樊家的這趟渾水裡去?

  「姑娘,好了。」碧蘭放下梳子小聲道。

  席向晚嗯了一聲,卻沒有馬上起身,而是思考了一會兒,才對翠羽道,「先不急,今日出去回來了,再說五皇子的事情。朱家的小姑娘便罷,盯緊那個朱家的少爺便好。」

  翠羽乾脆俐落地剛應了是,席向晚正要站起來,李媽媽滿面喜色地推門而入,道,「姑娘,大喜事!猜猜誰回來了?」

  席向晚眼睛一亮,立刻想到昨天夜裡寧端說過的話,「二哥已經到了?」

  她說完,也不等幾人,自己一提裙擺就往外跑去,剛出了裡屋,就見到一名身材頎長的美青年正立在庭院中含笑看著她。

  「二哥!」席向晚鼻子一酸,跑到有一兩年沒見的席元清面前,拉著他的手臂上下打量起來。

  席元清有些哭笑不得,「怎麼我才一年不見你,你就和祖母似的架勢了——哎哎,好了,別看了,我好得很,胳膊腿腳都在呢。」

  他配合得高舉起雙手轉了一圈,正在半開玩笑,轉回原地時卻見到立在跟前的席向晚已經紅了眼圈,頓時有些慌神又無奈,「別哭了阿晚,我這不是平平安安回來了麼?上次不告而別就是怕你哭鼻子不讓我走,怎麼回來你又哭上了?」

  席向晚眨眨眼睛,只是眼眶酸澀,卻沒真掉下眼淚來,輕輕彎著嘴角笑了,「真好。」

  真好,她一家人都團聚了,沒有什麼滿門抄斬,也沒有兄長們一門心思想要翻案卻紛紛落得不同的悲慘下場,更沒有她孤身一人在樊家複審奮戰殺出一條血路。

  縱然後來席向晚兒孫繞膝又位高權重,可那些家人終歸不是和她生來就血脈相連的親人。

  「二哥,這次回來要待上多久?」

  「到你煩為止,行了吧?」席元清小心翼翼又無可奈何,看這幅捧著慣著怕碎了的模樣,確實是席府大房的兄長之一了。

  席向晚自小身體就不好,風一吹就能倒,倒下就好似撐不過這一場病似的,是大房所有人的心尖兒,席元清自然也不例外。

  否則他怎麼剛回席府第一個就巴巴地跑來見席向晚呢。

  「二哥又騙人。」席向晚好笑又好氣,「當我不知道你就是回來辦事的?」

  「若是順利,辦完事就不走了。」席元清不以為然地說著,突地一笑,低頭端詳亭亭玉立的席向晚,「倒是我們家阿晚,一年不見又長大了不少,聽說都定親了?」

  「我都定親了,大哥大嫂的孩子也要落地了,偏偏二哥身邊還沒個著落。」席向晚歎氣,「你可別說我嘮叨你,一會兒去拜見母親時,你還有得被嘮叨的。」

  席元清漂亮的眉眼頓時苦惱地皺了起來,他想了一會兒,茅塞頓開地一拍手掌,「有了,我事務纏身,先不急著去拜見母親,有事得先出去一趟!」

  席向晚在後頭不緊不慢喊住他,「我和你一道去。」

  席元清一怔,「阿晚,哥哥辦正事去的。」

  「我知道。」席向晚瞥他一眼,含笑,「可你的正事,沒了我辦不了。」

  翠羽偷笑著上前將披風蓋到席向晚肩上,給她塞了手爐才繫帶又扣扣子,沒說話,可席元清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會兒,卻覺得十分眼熟,「我在什麼地方見過你?」

  翠羽將席向晚的外衣妥帖收拾好又撫平了,才平淡地回身朝席元清一禮,「見過二少爺,大約是我曾經在通北某個酒樓裡教訓過某個吃霸王餐的紈絝被您撞見了吧。」

  席元清幾乎是瞬間就被喚起了回憶,他眯起眼睛睨著翠羽,「你是通北軍中的人,怎麼到了我妹妹身邊來當女婢?」

  「自然是護著姑娘的,二少爺放心。」翠羽面不改色繞過席向晚站定在她身後,低眉順眼不說話了。

  席向晚倒是不意外翠羽另有身份,只抬眼笑了笑,「怎的,你們很熟?」

  「熟什麼?」席元清輕哼一聲,他扶住席向晚的後背將她往外面帶,「別聽她瞎說,哥哥怎麼會是在酒樓裡吃霸王餐的人,那日明明是事出有因,我的正事都被她給耽誤了……」

  他認認真真給自己解釋了半天,而後到了席府門口才反應過來,「阿晚,我的正事,怎麼沒你就辦不了了?」

  席向晚立在馬車邊,含笑看著席元清,「二哥現在要去什麼地方?」

  「都察院。」席元清道。

  「這不就對了。」席向晚笑吟吟上車,道,「我正好免了二哥一道功夫,咱們直接去大牢裡提人。」

  席元清失笑,他邊替席向晚打著車簾子,邊道,「你二哥我手裡可沒這麼大的權力能跳過都察院去牢裡將重犯帶走。」

  在馬車另一端有一人聲音粗獷道,「席二公子放心,人是一定提得走的。」

  席元清抬眼一掃騎馬停在馬車旁的壯漢,一揚眉,「僉都御史。」

  怎麼,都察院的人如今在席府都紮了個營是嗎?還是他不知道的什麼時候,他家⼳妹已經成了都察院的頂頭上司了?

  王虎笑得一臉憨厚,下馬就和席元清行了禮,「通北僉事。」

  席元清神情微妙地回了禮,方才揚著下巴往馬車的車廂裡看去,對王虎使了個詢問的眼神:我家妹妹怎麼摻和進來的?

  王虎聳聳肩,十分無辜:我家大人下個命令,都察院誰敢多放一個屁?

  「寒暄完了?」席向晚掀開半邊簾子問道,「完了咱們就走吧,二哥既回來了,午飯總要回家裡和母親一道吃的。」

  席元清頓時苦了臉,想到王氏一會兒定是揪著他耳朵一陣魔音灌耳要他趕緊挑個喜歡的姑娘成親,腦袋都要大了。

  尤其是以前還能拿席向晚當藉口搪塞,說⼳妹不嫁,哥哥不放心,如今這最後一個理由也沒有了。

  不過說到都察院和寧端……

  席元清翻身上馬,摸著下巴若有所思望了一眼身旁的馬車,又掃過王虎和翠羽,心中有了底氣。

  看來親事不是永惠帝亂點鴛鴦,倒是不錯,其他的,還得等他親自見過寧端才能下定論。

  有了王虎親自帶路,幾人低調地到了關押銀環和陳嬤嬤的牢中。席元清原本是想攔著席向晚不讓她進這濕冷之地的,到底是沒攔住。

  「我又不是第一次進去了。」席向晚邊笑邊往裡走,「一回生二回熟,我這可都第三回 了。」

  席元清痛心疾首,「有家裡我們幾個縱你也就罷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副都御使,你這妹妹我是管不住了,還是趕緊嫁走禍害別人家去。」

  王虎有意無意地舉著火把跟在席元清身旁,笑嘻嘻道,「席僉事若要去都察院,恐怕今日不成,大人去宮中議事,一時半會兒回不來。」

  「副都御使看來確實忙得很。」席元清揚揚眉,正要接著再試探王虎兩句,卻被走在另一側的席向晚打斷了。

  「他何時進的宮?」她微微蹙著眉問,「昨日夜深了才回去,我明明叮囑過他不要忙於公務,莫不是還是忙了一整晚?」

  王虎連忙擺手,替寧端說話,「大人今日寅時左右才到的都察院,待了一刻鐘才被召去宮中,姑娘儘管放心。」

  席向晚這才微微緩和了眉眼,頷首移開了目光。

  被打斷了先前思緒的席元清眉毛挑得更高了。如果不是眼下這地方不對,他當場就想拉住席向晚問問她難道才定親沒多久,就已經對寧端情根深種、連那人什麼時候休憩什麼時候點卯都要盯著了?

  天知道他家妹妹身子弱得寧端一半健壯都沒有,明明該是寧端捧著讓著她好麼!

  「銀環就在前面了。」王虎看著牢房的編號,開口道,「陳嬤嬤和她關在一道。」

  「皇貴妃呢?」席向晚問道。

  「高氏身份特殊些,正關在別處。」

  席向晚聞言側臉看向王虎,略一沉吟,心中了然,「她是不是說她腹中有孕?」

  無論是誰家的女子,除非是通姦後的孽種,否則懷中有個孩子,總歸是一張妥帖的保命符——至少,暫時,還沒人願意頂上傷害永惠帝子嗣的罪名。

  王虎沒想到席向晚一聽便猜出其中奧妙,面上頓時有些尷尬。他原想著是席向晚未嫁的姑娘家,在她面前說這些不好,沒想到人家心裡門兒清,「正如姑娘所說,高氏稱自己有孕,太醫院查了,一時說不好,就放到了廟裡去看管著。」

  「她倒不笨。」席向晚輕輕笑了笑,停下腳步立在一間牢房前,喚道,「陳嬤嬤,銀環姑姑。」

  牢房中的兩人早就聽見她一路走來說話的聲音,站在牢房中間望著她,面色皆是十分平靜,如同早就知道自己會被判什麼罪名的犯人。

  她們原是願意為高氏出生入死的人,才會跟著她一起在逼宮那夜出力,卻不想被當時按下作為人質的席向晚當場一一策反,回頭看起來,半個月前的幾十年都像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話一般。

  兩人雖然身上都穿著囚衣,還披頭散髮,但仍然氣度沉穩,一看便是經歷過大場面的。

  陳嬤嬤先對幾人行了禮,才低聲應道,「席大姑娘來了。」

  銀環的動作慢了拍,她福身後眼睛直直看著席向晚,「席大姑娘今日不是來看望奴婢二人這麼簡單吧?」

  「二位這樣的聰明人,不必我多說什麼。」席向晚笑著側臉看向席元清,「這是我家二哥,受四皇子殿下之命,來查一樁案子的。」

  「有人記仇不記恩,有人記恩不記仇。」銀環卻慢慢道,「我卻是兩頭都要記得清清楚楚的。」

  席向晚噙著笑沒說話,她望著銀環,等待著這個即便在牢中也顯得像是落難官家女的女官將話說完。

  「皇貴妃娘娘……」銀環頓了頓,改口,「高氏雖然欺騙我諸多,又將我受難的家人置之不顧,在宮中時,對我卻始終百般維護,銀環記在心中,從不敢忘。大姑娘所想之事,我和陳嬤嬤心中都略知一二,可我二人雖然那日願意將大姑娘平安送出宮去,卻是不願意回頭對高氏和六皇子再落井下石的。」

  「若是你們掉頭就對高氏刀劍相向,我倒是要覺得不寒而慄了。」席向晚卻點了點頭,在銀環驚訝的目光中贊成道,「人非草木,十幾二十年朝夕相處下來,高氏想盡方法籠絡你們,多少總會付出一些真心,總歸是生出感情了的。」

  銀環歎息,「那大姑娘就該知道,今日您這一趟是白來的。」

  「不白來,怎麼會白來?」席向晚笑了,她攏著手輕快道,「我帶著二哥來找你們,為的又不是高氏的案子,而是一樁陳年舊案。更甚者,若是銀環姑姑願意配合,那宮中的六公主或許以後日子還能好過一些。」

  銀環一怔,果然微微動容,「大姑娘所說是何意?」

  「苕溪朱家。」席向晚慢慢吐出這四個字,觀察著銀環面上的細微表情變化,果然見她略微生出一絲退縮之意,便了然地笑了,「他們已經送人來汴京城裡了。」

  「送了誰?」銀環下意識追問,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已經說漏了嘴。

  銀環和朱家,果然是有淵源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麼矛盾能將汴京城裡一個普普通通的民女和東南方苕溪的世家朱家牽扯在一起,這矛盾,還激烈到非要當時已經是四妃之一的高氏出手才能解決。

  不過那卻是席元清要查清楚的事情了。

  席向晚稍稍往後退了半步,和善道,「二哥,你的案子,你給銀環姑姑說說,我去外頭等你。」

  她這一轉臉,方才發現席元清竟望著銀環出了神,不由得好笑起來,輕輕撞了席元清一下,「二哥。」

  席元清如夢初醒,有些狼狽地將臉轉開去,清了清喉嚨,才道,「好,裡邊寒氣重,我馬上也出來。」

  「記得,將她一起帶出來。」席向晚輕聲叮囑著,緩步向外走去,臨到了最後卻還是用餘光又瞥了一眼銀環。

  銀環確實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可也沒有讓她家見多識廣的二哥就此看呆了的道理。

  或許,書上所說一見鍾情,並不是胡謅出來的?

  席向晚往外走了一截,快到大牢門口時,突地又輕聲喚道,「王大人。」

  「下官在。」舉著火把護衛在她身旁的王虎頓時背後汗毛一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聽席向晚出口這三個字的同時有種寧端就站在自己身邊的壓迫感。

  ——仔細瞧瞧,席府姑娘嬌軟柔弱又漂亮,除了都長得好看,跟大人有哪一點相似了?怎麼偏偏就慫得慌?

  「對我用什麼『下官』……」席向晚失笑,復又安撫道,「我只是想問問,你方才說寧端今早才去都察院裡,真沒有在誆我?」

  「自然都是實話!」王虎鬆了口氣,信誓旦旦道,「我們原先也想著大人若是大晚上又回來都察院通宵達旦,咱們便尋人偷偷往席府給姑娘送信告狀,誰想到了大晚上,大人到都察院傳了句話說自己回府歇下,就沒再露面了!」

  席向晚聽他說得有板有眼,不像是編的,便稍稍放下了心,「那就好。年前忙到年後,他一直沒停過,昨兒也是什麼也沒吃就到席府尋我,令人擔憂得很。」

  王虎撓了撓後腦勺,笑出一口白牙,「還得多謝姑娘昨日將大人帶出去好好放鬆了心情,今日一早大人到都察院時,還問了不少和燈會有關的事呢。」

  「哦?」席向晚心中一動,笑道,「他都問什麼了?」

  王虎不疑有他,全部坦白告知,「大人問說,桃花燈謎,和旁的燈謎有什麼不同?把錢伯仲都給逗笑了!」

  席向晚也抿唇笑了,「錢大人怎麼答?」

  「錢伯仲也不能明說不是?」王虎聳肩,「便絞盡腦汁拐彎抹角地說,桃花寄情思,不能想當然,大人便沒再問了——姑娘,可是昨日你帶大人去猜燈謎時見到旁人猜桃花燈謎了?」

  「是我親手遞給他的。」席向晚歪頭道,「原想試試他是不是真一竅不通,看來果然是一竅不通。」

  王虎瞠目結舌,「可所有桃花燈,不論什麼謎面,不是只有一個謎底嗎?」

  這是大慶不成文的習俗了。燈會上互贈的桃花燈,就和平時互贈的荷包香囊成對玉玨一樣,那就是定情信物的意思。

  這典故還是來自某段幾十年前的佳話,說某位才子親手作了七盞桃花燈向一位地位極其尊貴的少女表露心意,七盞花燈,謎面不一,謎底連起來卻是同一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

  這段軼事傳到後來,在民間就被簡化了,做成帶枝桃花模樣的花燈,謎面縱然再千奇百怪,也只有示愛這一種用途和暗喻。

  「是呀。」席向晚不覺有他,點點頭應道,「你們可告訴他謎底是什麼了?」

  王虎咽了口口水,飛快搖頭,「誰敢在大人面前說這種事兒?」早知道是席向晚送的,他們肯定就說了啊!

  「也好,就讓他繼續蒙在鼓裡好了。」席向晚倒也不以為意,「他還問其他什麼?」

  「哦……」王虎還有些恍惚,想了想才接著道,「大人還問了,婦人們成群結隊去摸小城門是什麼意思。」

  席向晚聽到這裡,噗嗤一聲又笑了。

  她總忍不住去描繪寧端尋王虎等人問這些他確實不曾聽說過的習俗典故時的模樣,大約是冷著一張臉、用審問犯人的語氣將問題說出口,將嚇得戰戰兢兢的都察院眾人全給鎮在了當場吧?

  畢竟,誰能想得到這樣天真的問題是從寧端口裡問出來的呢?

  席向晚現在倒有些可惜自己昨晚上為了賣關子,許多事情沒親口告訴寧端了。

  「又是姑娘故意瞞著大人不說的?」王虎一回生兩回熟,見席向晚笑了,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席向晚故意逗著他們家大人玩兒呢。他唉聲歎氣,「又是不知道怎麼說,還是我硬著頭皮給大人解釋說就跟去孩兒廟裡上香差不多一個意思,大人才點了頭。」

  席向晚眉眼彎彎道,「可還有別的什麼說來聽聽?」

  王虎還真認真回想了一番,而後恍然大悟,「昨夜大人來都察院說他要回府歇下時,聽外頭的人說,大人手裡提著盞牡丹形狀的花燈,不知道是不是大姑娘落下給忘了的?」

  席向晚聞言停下了腳步。她探究地轉向王虎,「牡丹燈?什麼顏色的?」

  「紅色的!」王虎肯定道,「見著的人快說得天花亂墜,紅色的花瓣,黃色的花蕊,就是一朵牡丹花!難不成……」他有些忐忑,「不是姑娘不小心忘記、大人給捎上了的?」

  席向晚只是笑。

  過了好一會兒,王虎都以為她不會再回答了的時候,才聽見身旁傳來輕輕軟軟的聲音。

  「嗯,是我的燈,不想他給找著藏起來了。」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天使長(十級)

無恥近乎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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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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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19-12-3 23:51:11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三十九章

  不多時,席元清就帶著銀環從裡面走了出來,銀環面上沒什麼表情,抬眼見到席向晚時卻對她行了一禮,「姑娘的吩咐,銀環記住了。您救了舍妹,我回報本就是理所當然的。無論僉事大人有何要求,我都會照做,還請您放心。」

  「這個不急的。」席向晚笑道,「我先帶你去將這身衣服換下,還要忙好一陣子,倒春寒又要來了,總不能讓你拖著病協助追查。」

  「我是罪人,有囚衣蔽體便已經很好了。」銀環淡淡道。

  席向晚卻沒理會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席元清,便舉步上了馬車,對車夫道,「去四平巷。」

  銀環說自己身份低賤不適合與席向晚同座,原打算在馬車旁跟著,但還是被王虎半強迫地給提了上去。

  給席向晚見過禮後,銀環便謹慎地坐在了車廂靠門的位置,背脊挺得極直,像是一道繃到極致的弦。

  席向晚掀起眼皮瞧瞧她,突然道,「我給蘭蘭安置下來的地方,昨天夜裡突然走水了。」

  銀環立刻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向席向晚,無欲無求的神色中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波動。

  「她沒事,我將人放在那裡,自然是做好了保護的。」席向晚道,「只是她一個普普通通剛贖身的姑娘家,為何會招來這種乍一看像是意外的禍事,銀環姑姑應該心中清楚得很吧?」

  銀環的眼睫顫了顫,又重新垂了下去。

  「你是在宮中待久了的人,沉得住氣,這我知道。」席向晚語氣平和又輕緩,聽著便令人不自覺地安心下來,「可這世上所有人都是有軟肋要保護的,你也不例外。」

  「而如今,大姑娘拿捏住了我的軟肋。」銀環不軟不硬道。

  「不,我救下了你的軟肋,你倒對我橫眉豎眼起來了。」席向晚失笑,「我雖不知道你和朱家究竟有何牽扯,可不論我插不插手,或許也無論高氏倒不倒臺,他們總歸會找上你,是不是?」

  銀環沉默了一會兒,突地起身朝席向晚拜了下去,額頭貼在地上,行的是個大禮,「不瞞大姑娘,朱家與我確有死仇,可其中牽扯過大,姑娘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我可以不知道。」席向晚垂眼看著她,臉上帶著淺淺微笑,並不動容,「你甚至也可以一輩子不說。但朱家會相信你能保密一輩子嗎?」

  她等了一小會,見銀環仍然伏在地上,便自己接了下去。

  「如果會,那四平巷昨兒夜裡就不會走水了。我在燈會上碰見朱家的兄妹倆,你猜怎麼著?朱家的姑娘和兄長走散了,而她兄長不見的那段時間裡,四平巷正好被人點著,你說這世間事,是不是都巧得過分了?」

  銀環平放在車廂地面上的十指不自覺地微微瑟縮了起來,像是被說中了心事痛處一般。

  「不是我要拿捏你。」席向晚抱著手爐,最後下了結論道,「是他們不放過你,你要護住自己和家人,只有一條路可走,而這路,我已經鋪在你面前了,只看你想不想走上去。你若非要覺得我拿捏了你的軟肋,那也罷。你的家人放在我和朱家手中,難道還是後者令你覺得更放心一些?」

  「姑娘背後站著副都御使,又有什麼好從我身上索取的。」銀環半晌才輕聲應道,「難怪從前高氏常說,她既比不過先皇后,又比不過嵩陽長公主殿下。」

  席向晚垂眼凝眉琢磨了會兒她這句話,正要問是什麼意思,卻聽見馬車已經停了下來,眼裡又浮現出了些許溫和的笑意,「看來到四平巷了,你去吧。」

  銀環默不作聲地爬了起來,彎腰出車廂後謝絕席元清的手,自己跳了下來,抬頭怔怔地望著從不遠處的院子牆頭裡支棱出來的一棵柿子樹。

  儘管早知道席向晚沒理由欺騙她,可在看見柿子樹的時候,銀環還是不由得有些癡了。

  因為她幼時最喜歡吃柿子,曾對家中弟弟妹妹說過,等有錢了,一定在家中種一棵又高又大的柿子樹,這樣每年都能有吃不完的大紅柿子。

  可後來她有錢了,還等不及出宮,家人就都離散病死,唯一勉強能算得上安好的⼳妹,也只能算是從苦海裡熬出了頭。

  難道這都是她母親當年的報應回饋?

  席元清見銀環仰頭望著柿子樹出了神,握拳輕咳一聲,「銀環姑姑,請。」

  銀環回過神來,望向席元清的眼神中有些恍然,「……僉事大人,我不過是個罪人罷了,您大可不必這麼客氣。」

  王虎已經上前敲響了門,裡頭傳出女子的應和聲,銀環緊緊盯著那扇門,卻不敢移動步子,像是近鄉情怯。

  直到門被從裡面打開,一名頭髮遮了半邊臉的女子怯生生地探出頭來時,銀環才顫抖著出了一口氣。

  「念好姐姐,誰來啦?」緊接著,有個清脆的小姑娘聲音從院子裡飄了出來。

  銀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立在她身邊的席元清幾乎能察覺到這個女子全身的肌肉一瞬間全部緊繃了起來,彷彿是想要轉身就跑一樣緊張,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蘭蘭。」席向晚掀簾揚聲喚道,「你出來。」

  「大姑娘!」盧蘭蘭的聲音逐漸靠近院子門口,不疑有他地將院門直接拉開到最大,笑嘻嘻探頭往外張望,「您來啦——姐姐!」

  小姑娘驚喜得跳了起來,邁著兩條小細腿就往銀環跑去,眼睛裡好像都在發著光,「姐姐你怎麼回來了?你不是還要過兩年才能被放出宮嗎?我天天掰手指給你數著日子,就等著你一出來馬上能吃上柿子呢!……姐姐?你怎麼哭了?」

  銀環跪倒在地抱住盧蘭蘭瘦小的身軀,委屈與悔恨一股腦地冒了出來,將她多年的理智與自持盡數淹沒。

  「姐姐對不住你,都是姐姐的錯……如果我當時不進宮裡,母親就不會死,你也不會——」

  盧蘭蘭也微微紅了眼圈,但她卻懂事地伸手撫摸著銀環散落的頭髮說道,「我聽人說,宮裡當差,一不小心就要砍頭,姐姐在宮裡才過得辛苦,我吃一點苦沒什麼的。」

  席向晚在馬車頭上看兩姐妹抱著哭了一氣,面上始終帶著微笑。

  重來一次之後,她總覺得若是能幫得上其他人,便力所能及地幫上一些,算是給自己回報了福祉。

  她能回到自己年少時,又將家人的命運一一改寫,這已經是十分難能可貴、上天垂憐了。

  這樣的好運氣,便分享給其他人一些吧。

  等銀環的嗚咽聲小了下去,席向晚才搭著席元清的手下了馬車,和院門口也在抹眼淚的念好打了招呼,「昨夜睡得可好?」

  念好忙不迭地將手放下,有些不好意思,「多謝大姑娘關心,一夜無夢。」

  席向晚的視線在她眼底的青黑上轉了轉,笑笑並不說破,道,「進去說吧,還要給銀環換身衣服。」

  盧蘭蘭自然是對席向晚言聽計從,拉著銀環便進屋裡洗漱又換上念好的衣服,而後才簡單給盧蘭蘭挑著說了些銀環的事情,沒提其他的,只說銀環犯了錯,現在要戴罪立功,協助席元清查案。

  盧蘭蘭立刻深信不疑,「姐姐,大姑娘對我可好啦,大姑娘的二哥一定也是好人!」

  席元清在旁摸了摸鼻子,卻是不自覺地將腰挺直了。

  銀環點點頭,道,「我從前在宮中……也聽過僉事大人在通北的三兩事蹟。」

  原本立在一旁面色嚴肅的王虎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惹得席元清不悅地朝他瞪了一眼。

  席向晚雖然不知各種詳情,但也想得到自家二哥那個拈花惹草八面玲瓏的性格在通北那樣民風更為開放的地方能傳出什麼軼事來,還得是能傳到皇帝後宮裡的那種。

  總歸不是什麼光輝事蹟就對了。

  她的視線掃過顯然有些窘迫的席元清,不動聲色地替他解圍,「二哥,此後這段時間,銀環安置在什麼地方?」

  「回大姑娘的話,大人說了,就安置在這院子裡,周圍已經安排好護衛警戒的人手,都是咱都察院的自己人,若還有昨夜那樣的敢來,全是送死的。」王虎立刻答道。

  銀環難以置信地抬頭,「我能……住在這處?」

  「只能在這方院子中,一步也不可離開院門。」王虎正色道,「若要出院門,那只有僉事親自來領才能放人,否則就當作是逃罪之人,可當場拿下格殺勿論。」

  「這自是不會的!」銀環微笑起來,她起身朝席向晚行了一禮,「多謝。」

  銀環心裡清楚得很,她能得到這樣優待的安排,並不是因為自己知道關於朱家的什麼事情,而僅僅是因為席向晚和寧端而已。

  否則,都察院什麼時候能待犯人這麼親和了?

  席向晚笑而不語地領了她的謝,看了眼時辰便起身告辭,將席元清也一道帶走了。

  臨走時,銀環彷彿下定決心了似的喊住了正要跨過院門的席向晚,「席大姑娘,請留步,我有一句話想私下裡告訴您。」

  席向晚偏了偏頭,卻了然地問道,「和高氏有關?」

  銀環頷首,「和高氏有關。」

  於是席向晚讓一步三回頭的席元清先出門上馬,自己跟著銀環繞過院牆到了柿子樹底下。

  「我聽僉都御史方才所說,高氏稱自己懷孕,被暫時關在了太廟之中。」銀環卻說道,「可她前月的月事,卻是按時來了的。」

  席向晚聞言笑了。

  看來十有八九,高氏就是玩了假孕這一手。

  這頭席向晚安排好了銀環等人,就壓著席元清回席府和一家人吃真正的團圓飯,汴京城中的其他人卻沒她這般輕鬆。

  他們有的是焦頭爛額處理著尚未收拾乾淨的爛攤子,比如在宮中忙得連睡覺吃飯都沒時間的四皇子;還有的是惶惶不可終日害怕著即將可能發生在自己頭上的厄運,比如近日來一次也沒有在醉韻樓中登臺獻唱的詩瀾。

  念好被帶走之後,詩瀾想了許多辦法,一哭二鬧三上吊都用了,老鴇氣得將她關起來,也不肯再讓她打念好的一點主意。

  老鴇斬釘截鐵罵的是「敢去碰都察院,你不要命了?!」,可失去了被人追捧根本能力的詩瀾卻覺得,難道整個汴京城這麼大,就沒有比都察院更厲害的人了?

  以前都察院再大,不是也得聽皇帝的話嗎?

  於是詩瀾賭氣想了又想,終於想到了一個她確實知道身份的貴客。

  正是席向晚來要念好的那日,準備聽她唱歌,最後卻沒聽歌就離開的那兩人。

  其中從頭到尾沒出醉韻樓的那人,詩瀾沒有打聽到他的身份,可先出去的那人,詩瀾在醉韻樓裡上下問了許久,卻是打聽了個仔細:那是平崇王世子,未來的平崇王爺!

  詩瀾那日的記憶渾渾噩噩,只記得席向晚揚長而去後,將她從地上扶起來又擦了眼淚的人正是易啟嶽,便一廂情願地覺得此人應該是個樂於助人的貴公子,又是身份尊貴的皇親國戚,只要他出面,都察院和席府總也得給兩三分面子吧?

  於是詩瀾小心地打探到易啟嶽的行蹤,這日又收買了看管她的龜公,悄悄從醉韻樓裡面溜了出去,離開勾欄瓦肆直奔易啟嶽今日要去的地方——雲水畫苑。

  詩瀾卻不知道,聽到了這個消息,從而偷偷溜出門要去找易啟嶽的,不止是她一個人。

  席府分家已經有了兩個月的時間,席青容已將從天上跌至人間的滋味嘗了一遭。

  席明德還在世時,四房整體的待遇雖然比不過三房和大房,但席青容卻是席明德最寵愛的孫女,自然得了不少好處,又因著慣會裝柔弱掉眼淚,席卿姿在她面前都討不來好。

  可席明德死後,大房雷厲風行地就分了家,四房一系搬出席府之後,進了個在席青容看來連下人住都嫌寒磣的院子裡,身邊伺候的下人因著銀錢不夠削減了不少,衣服首飾更是不能像先前那樣想買什麼便買什麼,令席青容氣悶不已。

  更令她生恨的是懷中的孩子一點也令她省心,每日裡害喜得厲害,什麼都吃不下,吃了便是吐,走路三五步就氣喘吁吁得恨不能立刻坐到地上休息,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原本就瘦弱的身子眼看著又清減不少。

  而這讓她生死不如的幾個月裡,易啟嶽居然一次也沒有來看望過她!

  席青容簡直是又氣又恨,不敢相信和自己曾經海誓山盟過的易啟嶽居然真的如此無情,不過是自己被人下藥和別人顛鸞倒鳳一場,他就連她和她肚子的孩子全都置之不顧了!

  於是,身體好不容易養安穩了些之後,席青容就心思活絡地尋思著該如何將易啟嶽的心重新拉回到自己這邊來了。

  她知道自己懷中的孩子肯定是易啟嶽的,因此並不擔心自己會不會嫁不進平崇王府,只擔心自己進了平崇王府後院之後,會和現在的席卿姿一樣悄無聲息、查無此人。

  以席卿姿的性格,要是在鎮國公府中受了寵,那全天下就能見到她每日在外招搖過市地炫耀,怎麼可能像現在一樣石沉大海?

  席青容心中早有篤定:席卿姿,怕是要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埋在鎮國公府裡了。

  可席青容卻不想和席卿姿一樣被席向晚踩在腳底下。

  她即便不出門,也能聽到下人口中豔羨的風言風語,說著席向晚的未婚夫寧端是如何如何地受四皇子倚重,又是先帝遺詔中不可或缺的輔臣、很快就要位極人臣權傾朝野……

  席青容怎麼能容忍自己嫁得不如席向晚好!

  她咬牙對著鏡子端詳自己弱風扶柳的姿態,不太滿意地將粉色的口脂塗在了蒼白的嘴唇上。

  「姑娘,這是回春堂大夫前日說用來安胎的香囊。」身旁的大丫鬟上前輕聲請示道,「我給您戴上?」

  席青容嗯了一聲,小心地護著肚子起身,讓丫鬟在自己腰間掛上香囊,問道,「確定今日世子會去那雲水畫苑?」

  「是,不僅是世子,汴京城中許多文人畫師都會去,聽說世子只是去看畫兒的。」

  「好。」席青容深吸了口氣,最後照照鏡子,撫過自己並不顯得臃腫的肚子,滿意道,「扶我出去。」

  丫鬟應了聲是,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席青容出院子上了軟轎,搖搖晃晃往雲水畫苑而去。

  席青容只心想著早些見到易啟嶽,用孩子和舊情喚回他的心,卻不知道跟在她轎子旁的丫鬟神色緊張地將自己的手指和掌心搓了一遍又一遍,好像擔心自己沾上了什麼害人的東西似的。

  汴京城中有許多文人學士愛去的地方,醉韻樓算是其一,雲水畫苑也算是其一,只不過兩者功效不同罷了。

  前者是尋歡作樂、同時也能舞文弄墨的胭脂場,後者卻是畫師們交流心得、易畫觀賞品評的地方。

  每一月一次,十六的時候,雲水畫苑便會邀請一位有名的畫師來主講自己作畫的心得,廣作交流,歡迎任何人前來探討抑或爭論,人氣極高,畢竟知名畫師親自開堂講課的機會,不是什麼時候都能撞得到的。

  元月十六時,雲水畫苑請到的畫師,便是永惠帝當年極其喜歡且稱讚過的一名宮廷畫師,季廣陵。

  季廣陵是大慶畫師數一數二的人物,想聽他一番指點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不知道多少人都帶著自己的畫作在這一日趕向了雲水畫苑,將步道擠得水泄不通。

  便是慕名而來的易啟嶽占了世子這個頭銜,這種時候也不是靠著身份就能擠得進去的,只好和旁人一樣下了馬車,在隊伍的後頭耐心等待著入苑。

  關於去年九月那場賞花詩會的風波已經漸漸平息,加上宮中朝廷諸多變動,籠罩在易啟嶽身上的陰影和流言也漸漸轉移了方向,讓易啟嶽鬆了口氣,也不再同以前一樣日日不敢出門了。

  他卻不知道,今天來雲水畫苑的決定將會是他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一想起來就懊惱得恨不得拔光自己頭髮的事情。

  畫苑中已經三三兩兩站滿了人,不僅是男人,還有手持畫卷或者姿態靚麗的少女或者婦人們。

  自古才子佳人之間就容易誕生佳話,又有不少美女是因為某一幅畫而名動四方,一些自持美貌的女人偶爾也會瞅准機會來雲水畫苑希望能成為哪位畫師的心頭好,留下一幅能傳世的畫作。

  更甚者,其中有些家境普通的女子就是借著這個機會來尋覓金龜婿。

  當然了,心術不正想要來此找一位貴家小姐騙人芳心的窮書生也是有的。

  只能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到頭來看誰的火眼金睛最亮了。

  易啟嶽不是第一次來雲水畫苑,對其中的門道極為清楚,他出身尊貴,長相又貴氣,光是穿著那一身價值連城低調優雅的衣服在人群中都極其容易辨認出來。

  悄悄趕到雲水畫苑門口的詩瀾稍稍一張望,就看見了穿著一身黑金圓領袍站在門口的易啟嶽。

  確信平崇王世子真的在此,詩瀾才悄悄鬆了口氣,她有些緊張地撫了撫自己頭上的挑心,深吸了口氣,面上湧起嫵媚的笑容,搖曳生姿地朝著易啟嶽走了過去。

  周圍不少書生畫師被詩瀾一扭一扭的細腰吸引,紛紛將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可詩瀾根本看不上這些人,她的眼中只有未來會成為王府之主的易啟嶽。

  儘管以她歌女出身,當不了平崇王的正妃,可若是能被他贖走當個侍妾,那也比在醉韻樓裡繼續賣唱要好得多。

  再不濟,也要說服易啟嶽出面,從席府那裡將念好給她討回來!

  詩瀾越走越近,臉上笑意越濃,絲毫不忌諱地展示著自己美好鮮嫩年輕軀體。她在醉韻樓的時間多了,知道這天下根本沒有不偷腥不好色的男人,無論那些貴女嬌小姐們看起來有多尊貴和高不可攀,終歸還是能碰得到、摸得到、睡得到的女人來得更為誘人。

  席向晚一看便是清高自持不讓男人近身的那類型女子,在勾引男人這方面,怎麼可能比得上她呢?

  詩瀾走近了畫苑門前,紅唇輕啟,「世子……」

  她清甜悠長的聲音才剛從喉嚨裡出來,就被人打斷了。

  一個容貌清秀的姑娘家搶先一步到了易啟嶽面前,帶著三兩分羞澀對他行了禮,「見過世子。」

  易啟嶽轉臉看向少女,略一沉吟,回了一禮,「你是……高家的姑娘?」

  詩瀾的腳步停在原地,臉上表情稍稍有些扭曲起來。

  又是一個仗著出身就目中無人的官家女!
昨天的今天是昨天,明天的今天是明天,那今天的今天是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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