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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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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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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4 06:32:32 |只看該作者
210 【鳳凰涅槃】第①⑦章

  入夜,起霧。

  木代他們在大霧中拆帳篷,收背包,把分解不了的垃圾裝袋,手電的打光影影憧憧,曹嚴華這個時候才想起來要和樹墩子鍋合影,跑過去蹲下,直著腰,咧嘴一笑,露標準八顆牙。

  一萬三拿手機幫他拍了一張,曹嚴華喜滋滋過來看效果──

  問:「人呢?」

  「霧裡找唄。」

  炎紅砂說:「一萬三拍照技術太差,不知道晚上得打光啊,我來。」

  她一手手機,一手打手電,電光跟探照燈似的,直打曹嚴華的臉,曹嚴華迎著強光,勇敢地睜大眼睛……

  拍完了過來看,黑魆魆的畫面上,只有一張亮的發光的大臉,說像鬼估計鬼都不幹。

  曹嚴華無語,過了會說:「我真是不稀得說你們兩個……」

  炎紅砂居然還給他支招:「你把兩張ps在一起唄……」

  木代忍俊不禁,過了會羅韌背了包過來,點了數,每個人按原位站好,纏好繩子。

  手電全部關掉,銀眼蝙蝠撲棱棱的木翅拍打聲旋上半空。

  一回生,二回熟,這一次走,就沒有之前那麼緊張了,偶爾還聊聊天,木代像個細心的小隊長,一會踢開腳下踩到的石子,一會又叮囑後頭。

  ──這裡滑,慢慢走。

  ──有個坑,都當心點啊。

  炎紅砂突發奇想:「木代,我們在這裡造個房子吧。」

  她興致勃勃的:「這個路這麼繞,神先生白天才走那麼一小截就繞暈了,普通人肯定進不來。我們在這造個房子,就當度假唄。下次來,帶齊吃的喝的、燒烤架子、太陽能發電機、還有音箱,可以唱歌!」

  曹嚴華覺得這主意不錯:「我們還可以帶電腦來,投影放電影。就投在霧幕上,效果超讚的,巨幕影院呢。」

  這些念頭像開閘的水,收都收不住,比如還要再搞個菜園子,種蔥種菜種辣椒,打七十二根梅花樁,隨時隨地拉出來練,聽的神棍羨慕不已,問:「我也能來玩嗎?」

  「能能能。」曹嚴華大包大攬,說的跟這片山頭都是他家的似的。

  「也能帶朋友來玩嗎?」

  「這個嘛……」曹嚴華思考了一下,「要經過人品考察的,一般的人我們不讓進。」

  走在最後的羅韌險些笑出聲來。

  不過,這過家家似的美好暢想還是叫他心動了。

  能能能,只要把這最後十七天給捱過去,跨過那最後一條鴻溝,幹什麼不能啊。

  ***

  回到梅花九娘的大宅,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

  還剩十七天,卯起打仗的勁兒,過了就好。

  木代點起靈堂的香燭,重新穿起孝服,帶著曹嚴華,守此時到天明的靈。

  神棍盤踞了鄭明山的屋子,找了紙筆,對著手機一字一字謄寫拍下來的照片資料──他答應過木代,離開有霧鎮的時候,就會把有關資料全部銷毀,這個秘密,也絕不跟任何人說。

  人活著真是太艱難了,神棍覺得心裡酸酸的,為什麼要保守那麼多秘密呢,上一次也是,居然鬧出了「鬼上身」,當事人附在他好朋友的身上,跟他說:「我不同意你把它寫出來,一個字都不能寫。」

  不禁讓人生出瑜亮之嘆:既然讓我知道了,何不讓我寫啊……

  羅韌推門進來,進山這一兩天都穩妥,沒什麼活動強度,於他更像休養,傷勢恢復的不錯。

  他來問神棍:「我們天亮出發,你這裡……可以嘛?」

  當然不可以,那麼多信息要回憶整理,他還準備上網搜索一下相關資料呢。

  羅韌也不強求:「反正壟鎮暫時沒有確切的消息,我帶著人先往函谷關的方向去,你遲一兩天,能跟我們匯合就行。」

  ***

  時間倏忽而過,天剛有了點亮色,大傢伙就整裝待發了。

  曹嚴華上了車,先把倒計時的日曆翻到「17」,看著黑色的數字,手心隱隱發汗,有些摩拳擦掌大幹一場的意味。

  木代最後上車,大宅的鑰匙交給神棍,好多話要交代。

  「不是白住的,你研究累了的時候,至少出來打掃一下衛生。尤其是我師父的靈堂。」

  「好的好的,勞逸結合我懂的。」

  「還有啊……」木代壓低聲音,「有些忌諱呢,你還是要注意一下,我師父只過了頭七,還沒有出七,大師兄在掛曆上標了日子,到了那個日子,你適當迴避一下。」

  「不用不用。」神棍眉開眼笑,「我巴不得她回來呢,她要是回來,我還想給她做個採訪,在我心裡,妳師父很是個人物呢……」

  木代目瞪口呆,頓了頓毅然把鑰匙塞給他:「拜拜。」

  轉身走了兩步,忽然又退回來。

  笑咪咪的,說:「那七根木件呢,我不會給你的。不過,如果你叫我一聲好聽的,又承諾好好保管的話,銀眼蝙蝠,我倒是可以留給你解悶的……」

  神棍的眼睛噌的瞪圓了,下一剎那,他以無上的熱情,一把摟住了木代:「小口袋,妳可愛的不行不行的啊……」

  「不行不行的」,這口頭禪,真是誰都學會了。

  悍馬車裡,所有人的目光,嗖的都轉向羅韌。

  羅韌很淡定:「看我幹什麼,這種是純潔的男女關係,抱一下又不會少塊肉,難道我吃這種無聊的飛醋?」

  曹嚴華誇他:「小羅哥灑脫!」

  一萬三:「有自信!」

  炎紅砂:「本來嘛,男女朋友間相互信任,就該這樣。」

  青木給他講過日本的很多神怪故事,有一些故事,其實不乏可愛,說是無傷大雅的惡念,會變成小圓石頭,骨碌碌往敵人的腳底下滾,然後那人腳下一滑,栽了個嘴啃泥,門牙掉出好遠。

  那些小圓石頭,會趕緊伸手把門牙抓住,滴溜溜往回跑,歡欣鼓舞的大叫:「報仇啦報仇啦。」

  神棍的門牙他就不要了,但是摔一跤,很有必要。

  ***

  車出有霧,真是神奇的經歷,一路走,霧一路轉薄轉散,炎紅砂撳下車窗,一直注意看外頭的霧,不斷嘀咕著:「散了,咦,又散一點了,往後看還跟個霧包子一樣呢,這裡就沒了……」

  一萬三拉拉她的衣袖,「噓」了一聲。

  回頭一看,木代靠在副駕駛上,已經睡著了,同樣的還有曹嚴華,也歪在一萬三肩膀上,一萬三正嫌棄似的把他的腦袋推開──這兩個昨夜回來了就在守靈的人,也是累的夠嗆了。

  炎紅砂趕緊把車窗關上,後續拆袋吃早餐的時候,都小口小口,動作輕輕。

  炎紅砂還跪在後座上看籠子裡的曹解放,用口型跟牠說:解放啊,別叫啊,大家睡覺呢……

  曹解放斜了她一眼,那意思應該是在說:有好看的才叫好嗎,誰還吃飽了撐的天天叫……

  ***

  手機鈴聲響起的時候,木代已經睡了長長的一覺,迷迷糊糊間睜眼,車子剛剛靠邊停下。

  是個熱鬧的小縣城,街邊,一萬三開了車門,小跑著下去買水,撳下窗戶,正午的陽光雜糅著當地的土語擁進車子裡,木代聽了會,說:「四川話呢。」

  羅韌笑:「入川了,也開了快6個小時了。」

  他接下電話。

  萬烽火打來的,聲音沒平時傳遞消息時那麼篤定,頭一句就是:「那個壟鎮吧,準確的說,已經沒了。」

  沒了?那麼大塊地方,不會憑空消失吧?獵豹的祖上回溯那麼多年,還能打聽得到呢。

  萬烽火乾笑:「這位朋友,各地跟各地的情況是不一樣的。獵豹的祖上,那是浙東小鎮,家族聚居,有時候一住就是上千年不挪窩,但是你查的地方不一樣……」

  函谷關,位於靈寶市,翻開任何一本相關的地理書籍,描述一般都是「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秦嶺,北塞黃河」。

  麻煩就麻煩在這個黃河上。

  舊社會的時候,黃河多次改道、決口、氾濫,為清宮民國等影視劇提供了好多素材,一般大家都會看到飛馬急報去往紫禁城,畫外音是「皇上啊,不得了了,黃河又決口啦」。

  萬烽火說,1933年,黃河中下游就發生了這麼一次大水災,也被稱為20世紀以來最嚴重的一次,七省六十餘縣受災,300多萬人流離失所,靈寶市也在受災之列。

  換句話說,當初的那個壟鎮,早就被沖的人事全非了,即便不是闔鎮沖毀,裡頭的人出去逃荒逃難,早不知散在哪兒了,加上後期的各大作戰,掃蕩反掃蕩,等同死去活來──跟浙東那種數百年如一日的小鎮根本不是一個概念。

  末了說,大致能確認那個壟鎮,現在在函谷關附近的通縣範圍內。

  掛掉電話之後,給羅韌發了張照片。

  是張縣城街景,高樓不少,過往的電動車、自行車也多,還有塊大的形象廣告牌入鏡:「全縣人民齊努力,爭創文明模範縣……」

  羅韌苦笑說:「這才叫大海撈針呢。」

  ***

  接下來的時間,幾乎都在趕路,羅韌和曹嚴華互換著開車,大傢伙閒聊,並不迴避凶簡,腦洞大開。

  ──公元前1000多年前的那次天象異變,不應該只影響中國吧?其它國家呢?

  沒準兒呢,曹嚴華很激動:「其它國家,跟七有關的事物也不少啊,比如七宗罪,七大洲,七個小矮人什麼的。」

  又聊到具體的人,希特勒沒準是有「凶簡」的,戰爭狂人,極富煽動性,實行種族滅絕,這不正是「惡念」的無限擴大嗎。

  ──那盟軍最後攻破柏林,西歐的「鳳凰小分隊」是盟軍的人?

  ──不錯,但是歐美不時興鳳凰,沒準人家叫「安吉爾小分隊」呢。

  羅韌聽的哭笑不得,說了句:「其實,只要把兩個字換一下位置,凶簡就是個好東西。」

  曹嚴華奇怪:「哪兩個字?怎麼換位置?」

  羅韌慢慢複述出一句話來。

  「七星之力,附於身,改換人心,【噬惡】而【揚善】,強肌體,使敏於行,竟至返生。」

  車子裡一下子安靜了。

  頓了很久,木代才輕聲說:「還真的呢。」

  ……

  這一晚沒能出川,住在廣元附近。第二天一早出發,倒計時日曆翻到「16」,中午行停西安,吃了傳說中的褲帶麵和肉夾饃,然而走渭南、華山一線,去往靈寶。

  這一路線,山脈明顯變多,曹嚴華網上搜了地形圖來看,果然,有些山頭近兩千米,海拔應該平均在一千米往上。

  下傍晚時,過崤山,這是秦嶺東段的支脈,延伸在黃河洛河間,函谷關就在其間。

  路過函谷景區時,羅韌特意把車子開到地勢高的地方停住。

  俯瞰之下,遊人不少,一派繁華氣象。

  一萬三伸著脖子,手在額前搭了涼棚,一直瞇著眼睛遠眺,木代見他看的費勁,把袖珍的單筒望遠鏡遞給他。

  他轉著望遠鏡,喃喃自語:「是這,就是這。」

  羅韌奇怪:「什麼意思?」

  「小商河那一次,第一幅水影是我畫的。我記得特清楚,圖上有遠山的輪廓,還有條大河。那個山的輪廓線,跟崤山的山線類似,從西南低向東北,還有河,不是黃河就是洛水,這一帶總沒錯的。」

  在函谷關耽誤了一些時間,進通縣時,已經很晚了。

  羅韌開著車,先在縣城轉了一圈,縣城不算特別大,但看出來很新,沒什麼古蹟,再一打聽,這個通縣,以前沒有建制,是建國之後重新進行區域合成劃分的。

  也就是說,想查個縣誌,都只能從建國後開始。

  真叫羅韌給料中了,即便把範圍縮定了這一塊,還是大海撈針。

  當晚在通縣住宿,這裡物價不貴,最好的酒店也才三百多一晚,羅韌要了個高層所謂景觀房的家庭套,內外間,雙盥洗室,雙大床,沙發拉出來都能躺兩個人,五個人住,管夠了,曹解放愛怎麼飛怎麼飛,只要不從窗戶飛出去。

  窗戶推開,看所謂的「景觀」,無非就是一小片縣城的燈火,再遠處,就是山了。

  炎紅砂呢喃了句:「這裡的山可真多。」

  木代也趴在窗沿去看:「古代的時候,沒這麼多人家,高處去看,就是山嶺間點綴著幾戶燈火,想想還挺可怕的。」

  各自洗漱,羅韌睡了廳裡的沙發,躺下的時候,看到曹嚴華把倒計時的牌卡拿上來了,就立在沙發邊的茶几上。

  看一眼時間,距離午夜還有幾分鐘,羅韌先不睡,一直盯著錶上的秒針,像等待什麼任務。

  十二點,指針過格,他把牌卡又掀一張,才長吁一口氣。

  睡的不踏實,總像是聽到綿綿的哀樂聲,讓人心裡堵的難受。

  早上起來,跟曹嚴華他們一說,才知道不止是他,大家都聽到了。

  炎紅砂開窗去看,指著樓下大叫:「真的有啊,你們看,對面辦喪事呢。」

  昨晚入住的倉促,沒有仔細看,果然,對面的居民小區門口,停了好幾輛挽黑幔的車。

  曹嚴華嘀咕說:「有點晦氣呢。」

  觀四牌樓之後,他就下意識地反感一切跟死有關聯的東西。

  木代忍不住笑,招呼大家:「去樓下吃飯吧。」

  ***

  酒店的餐廳在一樓,早晨是自助,用餐的人不多,羅韌取好餐回來的時候,已經坐下開吃的曹嚴華衝他擠眼睛,又指指後面那一桌的幾個人,壓低聲音:「小羅哥,去世的是個老教師,這幾個人都是在外地定居了,又回來參加喪禮的學生。」

  難怪呢。

  羅韌埋頭用餐,過了會,對面來了幾個人,像是家屬,徑直進了餐廳,那一桌的人趕緊起來,握手、問好、致唁,外加寒暄。

  羅韌聽到他們的對答。

  ──節哀節哀。

  ──什麼時候送上山?

  ──也就這兩天了。

  ──上山的時候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開口啊。

  ──謝謝謝謝……

  一行人,寒暄著往外走,很快就離開了。

  羅韌總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皺著眉頭,一直盯著對面去看,木代覺得他不對,伸手在他面前晃了又晃:「羅小刀?」

  羅韌回過神來,朝她笑了一下,服務員過來收用完的餐盤,他忽然開口。

  「小姐,我想問一下,什麼叫上山。」

  那服務員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你說上山啊?這是我們這本地的說法,其實就是下葬,在墓園下葬。」

  「那為什麼叫上山呢?登仙的意思?」

  服務員茫然,她還年輕的很,知道的也不多。

  「要麼,你們去對面問問?辦喪事的人家,會請那種幾代操持的老師傅過來,他們沒準懂的。」

  羅韌真去問了。

  那是個老頭,牙都掉的不剩幾顆了,呵呵笑時,滿嘴漏著風。

  認真給羅韌解釋:「不是的,跟登仙沒關係。從前吶,我們這裡,本地死了人,都習慣送上山去埋──一是因為附近山多,地方廣;二是以前黃河不是老發水災嗎,埋的低了,怕墳被沖了,不吉利。所以都往山上埋。」

  「現在呢,水利搞的好,不大有水淹這種事了,加上有政策規定,都火葬,專門有墓園墓地。但是說法上,一時間還改不過來,下葬的時候,還都習慣說『什麼時候上山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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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08:54 |只看該作者
211 【鳳凰涅槃】第①⑧章

  一聽說要進山,而且是去看墳地,曹嚴華的一張臉簡直擰成了苦瓜──再擰的厲害些,怕是都要掉苦汁兒了。

  羅韌的理由有三。

  一是時間不多,只剩15天了。

  二是萬烽火那邊進展不大,他們五個人不能坐著乾等,總得做些什麼。

  三是綜合這兩天打聽到的情況,那個「壟鎮」可能真的是毀的不剩東西了,這種狀況下,活人身上打聽不到什麼,只能靠死人開口。

  畢竟,如果「上山」是本地世世代代的傳統,那麼,那些鎮上的人,什麼私塾的衛老夫子、衛姑娘,應該都在山上躺著,運氣好點的話,看看墓誌、碑記,也許能有點線索。

  舉手表決,全票通過,雖然曹嚴華那隻手舉得好不情願。

  預計短期內不會有進展,羅韌又去前台續了兩天房,一萬三等的時候,順便抽了張通縣的旅遊介紹單頁,看的津津有味。

  這一帶景點還挺多,畢竟年代久遠,加上函谷關自古就被稱為「第一雄關要塞」,輻射的周遭雞犬升天,景點都被冠以「精華」、「必到」。

  「哎哎,胖胖,進山要當心啊。」他對著單頁念,「秦嶺山系,野生動物豐富,還藏匿著野豬、黑熊……還有還有,世上最豐富的雉雞類族群,哇……解放脫單有望啊。」

  曹嚴華沒好氣,瞪腳邊籠子裡歡欣雀躍的曹解放:「你蹦躂個啥?這種山裡的雞沒文化,不適合你。」

  說著,又納悶地瞅了瞅對面小區:「我小師父帶紅砂妹妹去幹什麼呢?」

  上車的時候,這問題終於得到答案,木代拎了好幾刀黃紙回來,還有香和紙寶。

  一路囑咐:「到了地方之後呢,我們先統一燒個香,拜一拜。要懷著一顆恭敬的心,不要大聲喧嘩,在裡頭走的時候呢,要隨時注意說『打擾了』……」

  曹嚴華聽的渾身雞皮疙瘩直冒:「小師父,妳這太迷信了吧,越說我越怕……」

  木代故意齜了牙笑,安全帶解開,轉了個身,跪在副駕駛坐上,胳膊撐著椅座,似笑非笑看曹嚴華。

  曹嚴華一個勁兒往後縮:「小……小師父,妳別,妳這樣我怕……」

  木代溫溫柔柔:「曹胖胖,你想啊,人家都死了上百年了,安安穩穩在地下躺著,不知道有多清靜,突然之間你就跑去了,帶了一身人味兒不說,還在人家房頂周圍跑來跑去……」

  她居然管那個叫「房頂」,羅韌真是哭笑不得。

  「我讓你燒個紙怎麼了,是禮貌。你去人家拜訪,還要拎上門禮呢,裝修吵到鄰居,還要提前打招呼讓包涵呢,怎麼就成了迷信了呢?」

  曹嚴華唯唯諾諾:「小師父說的極是。」

  木代哼了一聲,重新掉轉身坐下來,一瞥眼,看到羅韌看她,於是神氣活現回望回去:「怎麼啦?」

  羅韌說:「把安全帶給我繫上。」

  ***

  到達城外的山口,車子不好再進,曹解放留在車裡看車──牠要是進山「呵哆羅」亂叫一通,太不莊重了。

  幾個人下車,各自背包,帶乾糧、水,徒步往裡走。

  這像是峽谷的步道,兩側山上,樹高林密,遮天蔽日的,帶森森的冷──不知道是風吹的,還是心理作用。

  山頭很多,一個連著一個,木代拿望遠鏡掃了一下,隱隱的,每處山上,都能偶爾發現一座兩座隱在長草間的碑。

  這「掃墓」的工作量不算小,而且木代事先打聽過,山裡並沒有形成固定的墓葬群,也就是說,各自為葬,葬的高、低、近、深,全看戶主的財力和當時風水先生的選址。

  如果能分組作業的話,大概效率會高些,然而沒等羅韌把這個想法說出來,曹嚴華已經哆嗦開了:「我覺著吧,大家一個挨一個的,別走散了,這樣踏實點。」

  於是依著木代說的,先燒了香,團團四拜,饒是如此,上第一個山頭的時候,心還是砰砰亂跳,忍不住要屏住呼吸,總覺得自己是外人,進了另一個地界,哪裡都要注意,哪裡都要小心。

  林子裡有點暗,幾個人沒有商量,自然形成分工,木代會幫羅韌打手電,讓他看清楚墓碑上的字,炎紅砂拎著黃紙,每次抽了一兩張,一萬三就會幫她點火、擱下,至於曹嚴華,他的手幾乎是一直合十在胸前的,隨時隨地,四面八方,一路都在「打擾了」、「別見怪」。

  墳的分佈,的確看不出什麼邏輯,有的是孤墳,有的是同姓三五個聚在一起,有的磚砌石俢,有的就只是插了個木樁,刻字權當墓碑,幾百年風吹雨打下來,字早已看不清了,木頭也朽爛,縫裡甚至長出木耳來。

  這座山頭掃過,花了兩個多小時,約莫二十來座,年代上,有民國的,也有晚清的。

  休息的時候,站在高處看遠的望不到邊的憧憧山頭,羅韌有些發愁:這才是他們到的第一個峽谷的第一個山頭,這速度……實在堪憂啊。

  的確如此,這一天下來,掃了四個山頭,基本一無所獲,還遇到一座明末的墳,大概是被盜了,棺蓋斜開,看著怪淒涼的。

  瘆歸瘆,幾個人一合計,還是給填土葬了,也算功德一件。

  說來也怪,修了這座墳之後,曹嚴華心裡倒不怕了,絮絮叨叨跟一萬三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呢,人要是真的死後有靈,也知道我們這些人不是壞人,會保佑咱們的。

  出谷的時候,天已經擦黑,回去的路上,曹嚴華抱了曹解放,手裡掬一捧小米,看著牠篤篤篤地吃,居然主動提議說,這樣速度太慢了,要麼明兒個分組吧。

  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第二天,分了兩組,掃過的地方是多了,但結果還是同樣,不是所有的墳都會有墓碑,而大多數墓碑只是「先考xxx」、「亡妻xx氏」,即便有字,也形成不了訊息。

  羅韌幾乎要懷疑,自己這方向究竟是否正確了。

  期間跟萬烽火通過電話,暫無進展,神棍也打過電話,他倒是萬事不愁的,說:「那我就不急著過去了,再研究研究──這銀眼蝙蝠,說什麼都不飛呢。」

  第三天,再次一無所獲,倒計時的牌卡眼見翻到「13」,車裡的士氣低落到極點。

  羅韌說:「回去找個館子,大吃一頓吧。」

  曹嚴華來了精神:「火鍋吧!小羅哥,回去的那條路上,有個『重慶老火鍋』,我惦記好久啦。」

  ***

  進店的時候,已經過了飯點,只他們這一桌客人,正當中的桌子,大鴛鴦鍋燒開,清湯滾著鮮,紅油泛著香,什麼牛羊肉片鮮藕土豆鮮蝦豆皮擺滿了兩桌子,火鍋的熱氣往上翻滾,好不熱鬧。

  曹解放被拴在靠門的小桌角上,因為店主抱歉的要求了:「雞就別亂走了吧,這火鍋店,萬一滑著燙著……」

  這熱鬧竟與牠無關,曹解放多少有點小憂傷。

  吃到一半時,一萬三筷子拈起一根豆皮,問曹嚴華:「曹解放吃豆皮嗎?」

  曹嚴華正忙著把羊肉片往辣油碟裡滾:「豆類是吃的,豆皮就不懂了。」

  「我去試試。」

  他興致勃勃挑了根豆皮過去,走到半路時,看到洗手間回來的紅砂正在跟店老闆說話。

  「能給做碗麵嗎,想吃麵條。」

  「抱歉啊姑娘,我們這火鍋店,沒麵條。本來有下在鍋裡涮的那種,也賣完了……」

  ……

  回來的時候,桌上還是熱鬧,熱氣騰的人的臉都看不清了。

  曹嚴華問他:「怎麼樣,解放吃豆皮嗎?」

  「貌似……興趣不大。」

  ***

  回到酒店已經很晚,各自洗漱,曹嚴華對著倒計時牌卡幾乎垂淚:「再過一兩個小時,就變『12』了啊。」

  一萬三在洗手間刷牙,正咕嚕嚕涮水呢,眼角餘光忽然瞥到炎紅砂開門出去的背影。

  他趕緊一口吐了水,抹了嘴出來問木代:「紅砂出去幹嘛呢?」

  「人家去買女孩兒用的東西,你怎麼什麼都問。」

  是嗎,一萬三覺得奇怪,想了想,還是開門出去。

  電梯停在底樓,看來紅砂下去了,一萬三猶豫了一會,也撳了下去。

  出了電梯,大堂不見人,向前台打聽,服務員給他指路:「喏,去後廚了。」

  一萬三小跑著過去,後廚的門開著,炎紅砂在裡頭,正跟一個帶廚師帽的廚師比劃著說話。

  別著身子在門口聽。

  「就下碗普通的麵就行,清湯麵,放點青菜,再幫我打個荷包蛋。」

  「姑娘,這不是酒店服務,菜單上也沒,得另付錢啊。」

  「嗯吶。」

  過了會,裡頭沒動靜了,一萬三伸頭去看,爐灶擱了一個砂鍋,火舌舔著鍋底,廚師正用兜網洗著小青菜,炎紅砂坐在小板凳上,抱著膝蓋,一直盯著砂鍋看。

  一萬三一出來,忽然轉身,跑回到大廳,撳了電梯上樓,出來之後,一路跑到房間門口,砰砰砰拍門。

  曹嚴華開的很不耐煩,還埋怨他:「出來進去的,也不知道帶卡。」

  一萬三一把推開他,幾步衝到炎紅砂行李面前,拉鏈拉開了翻著看,木代奇怪:「一萬三你幹什麼?」

  他不答,一樣樣的翻,捏到行李袋內層,硬硬的,好像是卡,趕緊拉開。

  羅韌過來了,曹嚴華和木代也過來。

  一萬三看炎紅砂的身份證,過了會悶悶地說:「咱們都傻子啊……今天紅砂生日呢……」

  ***

  炎紅砂小口小口的吃,麵條一根一根地拈咬,荷包蛋是糖心的,筷子捅破,金黃色的心流出來,暈在麵湯裡,這感覺簡直稱得上是幸福了。

  她努力去拖時間,想讓這一碗麵的時間久些,拖的廚師都不耐煩了,拖到最後一口麵湯都被她喝下。

  她把空碗放進水池裡,說:「不好意思,麻煩你洗碗了。」

  然後才出來。

  進了電梯,撳好樓層,安靜地一路往上。

  從前,每次生日都過的隆重,炎老頭會專門在大飯店包個包房,上一大桌精心烹飪的菜,她盡可以淺嘗輒止,也可以一筷子不動,但最後上的壽麵要吃。

  最簡單的那種,銀絲麵,綠葉菜,打一個荷包蛋,炎老頭說:「這是長壽麵啊,長命百歲,一定要吃的。」

  電梯內裡像模糊的鏡面,她站正,盯著自己的影像看,然後向它揮手,說:「生日快樂啊。」

  出了電梯,走廊裡靜悄悄的,門卡開門,嘀的一聲。

  屋子裡黑漆漆的,大家都睡了,真是的,也不等她。

  炎紅砂噘了噘嘴,摸著黑,腳步放輕往裡走。

  剛走了兩步,忽然聽到哧拉一聲火柴劃著的聲音,一小朵溫暖的焰頭亮在暗裡,漸漸的暈開黑暗,她看到持著火柴梗的木代,小心地去點蛋糕上插著的數字蠟燭。

  23,那是自己的生日年紀呢。

  蠟燭點起,那團光漸漸蘊開,炎紅砂看到木代、羅韌還有一萬三,堆放著的蛋糕盒、紙碟、塑料餐刀、生日禮花筒,有點像做夢,眼前漸漸模糊,炎紅砂使勁閉了下眼,又吸吸鼻子。

  看到木代笑著說:「紅砂是個小可憐兒,過生日怎麼不說呢。」

  炎紅砂乾巴巴的回答:「因為你們都挺忙的……」

  忽然說不下去了,就那麼在原地蹲下來,抱著膝蓋哭起來。

  木代忽然也有點繃不住了,伏到羅韌懷裡偷偷掉了兩滴眼淚,一萬三過去,想扶炎紅砂起來,炎紅砂抱住他胳膊,繼續嗚嗚嗚地哭。

  一萬三說:「二火啊,別太感動了……」

  炎紅砂還是哭,一萬三有點無奈。

  「這樣二火,打個商量行嗎?這準備的倉促,也沒給妳買禮物,妳要這麼喜歡這條胳膊,妳拿去算了,沒事還能撓撓癢什麼的……」

  炎紅砂噗的笑出來,把他胳膊甩開,吸了吸鼻子,說:「去你的。」

  於是擦乾眼淚起來,被簇擁著到蛋糕邊,左右看看,奇道:「曹胖胖呢?」

  羅韌朝裡屋努了努嘴:「來了。」

  話音剛落,裡屋的門開了,那裡的燈光大亮,曹嚴華一臉肅然,抱著一束花,滿天星夾著百合、鬱金香、鳶尾,腳邊站著曹解放。

  炎紅砂看見曹解放就噴了,也不知道曹嚴華怎麼想的,拿透明膠綁了朵萬壽菊在曹解放腦袋上,曹解放翻著白眼,一副沒好氣的模樣。

  曹嚴華抱著花,鄭重地向炎紅砂走來,大家讓他領起獻花的大任,他力圖走出紅毯一樣的效果,然而顯然事與願違:開始只是炎紅砂笑,後來一萬三扶著桌子就蹲下去了,木代笑倒在羅韌懷裡,至於羅韌,一直努力偏開了目光不看他。

  好吧,曹嚴華訕訕。

  只好說:「紅砂妹妹,大晚上的,實在買不到什麼禮物,店都關門了,我們都說好了,先欠著,一定補。」

  炎紅砂幾乎笑出了眼淚,接過來,說:「好。」

  然後許願,燭火搖著曳著,她一直盯著看,說:「我希望,我們明天就能找到關於這個壟鎮的線索。」

  木代急的跺腳:「紅砂妳傻嗎許這個,不行,重新來,許一個關於妳自己的,美好幸福的。」

  炎紅砂不確定:「真要重新來嗎?」

  一萬三說:「重新來吧。」

  炎紅砂想了想,又說:「我希望,很多很多年以後,我們還能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就算頭髮白了,還能一起過生日,一起出去玩兒。」

  說完了,低下頭,呼啦一下子,吹滅了面前的蠟燭。

  遠處傳來夜半十二點的敲鐘聲,真好,分秒不差,拿捏的剛好,沒耽誤。

  ***

  第二天,曹嚴華醒的最早,昨晚上的生日宴振奮了士氣,周身鼓蕩著馬上投入工作的豪情──他刷的從床上跳下來,還把擠一張床的一萬三的被子也掀了:「三三兄,快起來,掃墓去了!」

  在一萬三咆哮之前,他一溜煙竄到客廳,刷拉一聲拉開了窗簾。

  傻眼了,陰天。

  身後沙發上,羅韌伸手遮住眼睛,打著呵欠坐起身,說:「今天天不大好,大概是要下雨。」

  ……

  還真叫羅韌給說中了,天色一直不好,像老天掛了臉,他們自己也緊張,和時間賽跑,下意識的分的更開──雖然還在同一座山,但幾乎是一個人排查一片區域,山裡信號不好,對講機就派上了用場,一人腰裡別一個,倒是頗為拉風。

  中午過後,墨雲翻上山頭,黑壓壓的,幾乎壓上林梢,雖說不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但是跟晚上差不多了,幾個人剛翻完半面山,準備從另一面排查下去,就在這個時候,半天上忽然劃過豁亮的一道閃電。

  羅韌的聲音從對講機裡傳來:「雨衣都穿上,下了這座山就回,這場雨不小。」

  何消他說,豈止是不小,簡直是頃刻間倒了下來,劈哩啪啦,雨滴子小石塊一樣往人頭上砸,對講機裡一片鬼哭狼嚎,曹嚴華抱著頭就往山下跑,風大雨大,眼前的水糊成一片,聽到羅韌在說:「往大的樹下躲,這是急雨,下不長,別往下跑,會摔!」

  曹嚴華心裡一急,一個步子沒收住,腳下一滑,整個人滾了下去,其它人的四部對講機,幾乎同時傳來他骨碌碌滾的聲音:「啊呀啊呀呀呀……」

  木代和炎紅砂大叫。

  木代叫:「抱頭,腿護胸……」

  炎紅砂叫:「抓住,抓住!有什麼抓什麼……」

  一聲悶響,好像是摔在哪了,但聽聲音,不很重。

  隨之而來的,是以秒計的靜默,奇怪,他那裡的雨聲都似乎小了不少。

  一萬三試探性地叫:「胖胖?」

  羅韌沉聲:「可能是摔暈了,也可能沒回神。曹嚴華,講話!」

  曹嚴華的尖叫聲驀地傳來:「狗!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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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 【鳳凰涅槃】第①⑨章

  這屬於山間常見的地形,算是山縫,口小肚子大,像個甕,不深,只兩米不到,手腳並用,就能爬上去。

  縫口大概是地植苔蘚長的太密了,基本已經遮住,徒步的話,危險級算「輕中」──你以為腳踏實地,結果腳下一空,就下去了。

  不過倒是個避雨的好地方,因為下的大的急雨,短時間內難滲,縫口地植又密,雨流基本上算是在面上「滾過」的,羅韌招呼木代,雨衣拉開了拿樹枝插在縫口的泥土裡,搭了個簡陋的雨篷。

  那一頭,一萬三奚落曹嚴華:「叫的那叫一個瘆人啊,多大點出息啊曹胖胖,多少大風大浪都過來了。」

  炎紅砂忍住笑,幫著曹嚴華拍打身上的濕泥。

  曹嚴華翻白眼:「我那不是猝不及防嗎,本來一路滾,摔下來就有點懵,一睜眼,狗臉就在我跟前,下頭又黑,看不大清,眼瞅著就跟要撲過來似的,叫一下怎麼了?」

  羅韌打著手電,走向角落處,在一尊半露出地面的狗石雕面前蹲下來。

  難怪曹嚴華會怕,這狗半斜著埋在角落的泥裡,一副要撲上來的架勢,或許是年代久了,狗頭狗身上都頂著長的密密麻麻的苔蘚地枝,乍一看,樣子極其詭異,更別提苔蘚間還總有蟲子鑽進鑽出,冷不丁拱得狗身上某處一動,昏暗間,看起來真像是活的。

  曹嚴華他們都圍攏過來,幾道手電光把那狗打的周身泛著慘白。

  「小羅哥?」

  羅韌說:「挖出來,這個石雕像有點文章。」

  這裡是墓葬的山,不可能憑空來個狗的雕像──要說是鎮墓,喪葬文化裡多的是神獸。

  他忽然想到什麼:「你們先挖,我上去看一下。」

  他站起身,掀開雨篷一角,一個撐手踏步,敏捷而又迅速地躍上地面。

  挖起來不難,因著上一次修墳的關係,後來進山時,背包裡帶了柄摺疊的小軍鏟,曹嚴華剛挖了幾鏟子,石雕就鬆動了,原來雕像下頭是連著底座的,他和一萬三兩個人合力,把石雕像挪了個地方。

  剛搬定,羅韌就下來了,只這麼會功夫,已經淋了個透,說:「有一個陶尚賢和陶衛氏的合葬墓,就在這不遠,很可能那個『陶衛氏』,就是水影裡的衛姑娘。」

  不過,也沒太多信息,墓碑上鑿了大致的下葬時間,有「清宣統七年」字樣。

  宣統七年,那是清朝末年,溥儀皇帝的年號,那時節,已是內憂外患,風雨飄搖。

  說話間,木代忽然咦了一聲,蹲下去仔細看底座,又伸手使勁搓了搓:「這底座上有字!」

  是有字,刻鑿的小字,刻痕很淺,被土埋住,羅韌抬頭看了看雨篷,招呼曹嚴華和一萬三幫忙,把狗雕像抬到邊緣處,然後把雨篷的一端拉低,積聚的雨水自來水流般嘩嘩而下,很快把底座沖了個乾淨。

  然後把底座豎了個角度靠邊立起,找了個地洞的合適位置插上手電──這樣,光斜照過來的時候有陰影,更加方便把字看清。

  大家看的分明,當頭兩個字是「義犬」。

  曹嚴華吃了一驚,話都說不利索:「就……就那狗,牠還義犬?」

  羅韌淡淡一笑:「看完了再說。」

  ***

  這是個書生寫的碑記,不長,用字很儉省。

  文言夾白,翻譯過來就是摯友陶尚賢和衛老夫子的女兒成了親,夫妻二人相敬如賓,本待白頭到老,誰知道飛來橫禍,屋舍竟遭了大火,可憐夫妻二人都死於火場,更慘的是陶衛氏已有身孕,算是二屍三命。

  然後話鋒一轉,說起這條狗來。

  大書特書,讚不絕口,說是陶衛氏心善,婚前就收養了一條流落之狗,這狗頗通靈性,看家護主,忠心耿耿。

  陶衛氏嫁於陶家之後,狗本來是留在衛老夫子的私塾的,但是牠跟去了陶宅,苦苦守在門口巴望,於是陶尚賢就作主,把這狗留在陶宅了。

  看到這,炎紅砂憤憤:「這不引狼入室嗎?」

  接下來,就是那場災厄,火勢太大,「四鄰竟不能救」,陶家僕從四散,只有那條狗,連日都在廢墟上徘徊不去,從火場裡扒拉出陶衛氏的鐲子,哀哀對著垂淚。

  一時間,整個鎮子都被感動了,稱讚說開天闢地以來,這樣護主的狗都是少見的,於是這狗成了鎮子上的「義犬」,有人專門給牠修了狗舍,約束孩童不准打罵,每天都有不錯的餐飯餵養,陶氏夫婦下葬的時候,鎮上的人甚至集資,請石匠師父專門鑿了石雕,擺放在墓邊,取義犬守靈之義。

  曹嚴華氣的頭頂都要冒煙了:「闔著牠後半輩子還過上了好日子?是牠放的火殺的人吶!」

  一萬三冷笑:「這不就跟第四根凶簡一樣嗎?眼睛看到的,是會矇蔽人的。整個鎮子的人都被糊弄過去了,還糊弄了這麼多年──姓陶的夫妻倆估計是死不瞑目。」

  碑文的末了說,或許是義犬感動了上天,這狗的年壽遠遠長過了家狗,大家甚至商量著,等牠死了之後,葬在陶氏夫婦的邊上。

  可誰也沒想到,有一天,那隻狗忽然不聲不響的離開了,後來有山裡的獵戶說,在山裡,萬壽石附近,曾經看見過牠,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這樣一段離奇的故事,值得記述,所以後來,鎮上的人還專門請了刻鑿的師父,在石雕像的底座上補記了這段。

  羅韌留心了一下補記的時間,是在1920年左右,陶氏夫婦死後十餘年。

  ***

  碑記讀完,每個人都長吁一口氣,不是如釋重負,只覺得呼出了好多荒唐、可笑、匪夷所思,但又無可奈何。

  「義犬」,真是侮辱了這個「義」字。

  羅韌說:「陶家夫婦的墳在上頭不遠處,石雕像不比墳墓,本來就是淺置,底座不會很深,後來又有刻鑿師父過來補工──估計幾場大雨一下一沖,保不準來個雷劈,它自己翻下來,掉在這山縫裡了。」

  也是運氣,虧得曹嚴華這一跌,否則山縫隱蔽,不容易被發現,就算找到了陶家夫妻的墓,也不一定能得到太多線索。

  這個萬壽石,一萬三是有印象的。

  「那天在前台,我拿過通縣的旅遊介紹單子,裡頭列了不少『精華』景點,萬壽石在崤山支脈裡,另一個方向,離這有段路,一二十里吧,和什麼黃河景點,是可以連成旅遊線的。」

  炎紅砂想不通:「好好的在鎮上有吃有喝還有人埋不好嗎,怎麼又離開了呢?」

  木代說:「牠心裡有鬼啊。誰知道死了之後會發生什麼事?牠的身體表面上看是狗,但其實裡頭是人的形體吧?萬一入殮的人察覺,再一推一導,所有蹊蹺的事情就可以聯繫起來了,到時候別說葬了,剁了砍了都不解恨吧。」

  一萬三補充:「而且,狗活太久了也不好──名氣越來越大,萬一哪天引來什麼研究的人,牠的秘密也容易洩露。」

  羅韌點了點頭,手指半屈,叩了叩碑文上「萬壽石」那幾個字。

  「這個地方應該去看看,認字犬離開壟鎮,應該是自己為自己準備後事,牠骨子裡到底是人,死了也想有個穩妥的地方埋骨。」

  ***

  總算是有了點突破了。

  已經是傍晚,再去萬壽石,一來一回加查探,估計夠嗆,所以先回通縣。

  回去的路上,簡直是歡欣鼓舞,羅韌打趣說,虧了紅砂生日的加持,也虧了曹胖胖這轉折性的一跌。

  回到酒店,天才剛剛擦黑,這算是幾日來「歇工」較早的一天,羅韌問要不要一起吃飯,曹嚴華說:「自由活動唄,老湊一塊,都看膩了。」

  他跟一萬三商量好,去瞅瞅有什麼好買給炎紅砂當生日禮物的。

  這一來,炎紅砂就很尷尬,剩下的只有木代和羅韌,她跟著像電燈泡,不跟著又孤零零一個人,怪沒勁的。

  羅韌看出她的心思,笑著說:「妳可以跟木代去逛逛街,我這兩天開車挺累的,要休息下,養養元氣。」

  炎紅砂藏不住心裡那點小九九,一下子就笑了。

  於是呼啦一下,一屋子的人各走各的,木代和炎紅砂挽了手,和普通的閨蜜一一無二致,說悄悄話,嘰嘰咕咕,咯咯笑著出電梯,到大廳時木代一摸兜才想起來,手機忘帶了。

  她讓炎紅砂等她,飛奔上去拿手機。

  刷卡進房,拿手機,出去時,聽到羅韌問:「誰回來了?」

  木代說:「我啊,拿手機。」

  洗手間的門虛掩著,傳來嘩嘩水聲,透過門縫,隱約看到他站在洗手台邊,木代推門進去,說:「你好好休息……」

  話沒說完,有點噎在喉裡,羅韌站在洗手台邊,大概因著在山裡淋了雨,赤了上身,伏下了拿水激臉,有雜亂水珠,順著古銅色後背流下。

  他背上有幾道新的刀傷,其它的還淺,最深的一道,從左肩斜下,豁了整個後背。

  木代盯著看,鼻子忽然發酸。

  羅韌直起身子,拿了毛巾擦臉,擦到一半時覺得不對勁,從鏡子裡看她的眼睛,失笑:「怎麼,心疼了?」

  木代也不知怎麼的,自己就點了下頭。

  羅韌放下毛巾,回頭看了她一回,說:「來,過來。」

  木代帶上門過去,到羅韌身邊,他看著她笑,伸手沿著她後背撫下,到臀下,單手胳膊一橫,用力一托,就把她抱坐在洗手台上了。

  然後向著她傾過來。

  木代不自在地往後倚,身下是洗手台,冰涼,帶濺的水,背後是鏡子,如實映著這屋裡的所有,她卻看不見。

  羅韌抓著她的手,摁到自己腹肌上,然後慢慢向上,停在左肩。

  他肌肉結實,平時穿衣時看不大出來,摸上去就知道硬,和她的柔軟截然不同。

  羅韌說:「小丫頭,我在妳手上,吃過不少虧啊。」

  他目光斜落在肩上:「這裡,第一次見面,就狠狠撞了我一下。」

  嗯,沒錯。

  那時候,他裝著是買水果,還朝攤主借紙筆寫號碼給她:「不過小姐,如果妳想找機會認識我,我叫羅韌,妳可以隨時打我這個號碼……」

  木代笑出聲來,低聲承認:「其實我那時候撞的也挺疼的。」

  羅韌低下頭,細細咬了下她的嘴唇,微疼,像纖細的懲罰,然後握了她手,又一路斜下,到肋下。

  「這裡,小樹林裡打一仗,拿肘來撞我,就差沒撞斷了。」

  木代忍不住笑:「你拿刀子擱在我脖子上。」

  還拿手示意了一下,理直氣壯。

  羅韌朝她指的地方輕輕吹了口氣,酥麻搔癢的。

  「我沒捨得劃破妳一丁點皮,妳知道我這裡淤青了多少天?晚上睡覺都不能壓到,一壓就疼,那幾天晚上,想妳想的很多,因為沒注意翻個身,就痛的一個激靈醒了。」

  木代不好意思。

  用肘是梅花九娘教她的,說:「木代,妳這拳頭上的力道,也就是花拳粉拳了,打出去,人家像搔癢,妳手上要破層皮,怪心疼的。」

  教她用兩個關節,肘彎、膝蓋,用上了就是殺器,要叫對方斷骨頭。

  她當時,是真想斷他的骨頭的。

  吞吞吐吐:「早知道以後是……自己人,也不下這手啊,你都想我什麼了?罵我嗎?」

  羅韌湊近她唇邊,離得極近,卻並不碰到,說:「我當時想,小姑娘以後不要落到我手上,不然,這仇我得報一輩子。」

  言若有憾:「誰知道,妳就跟林子裡受驚的小鹿似的,一頭就扎進來了。」

  說著,微微鬆了箝制,問:「走嗎?要走還來得及。」

  木代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說:「走。」

  她手撐住檯子,就想往下溜,哪知腰間一緊,羅韌又把她抱回來,說:「晚啦。」

  他低下頭,大力吻她,更像是咬,木代慌亂的很,手借不住力,撐到泛了泡沫的水,一直滑,有一次手差點滑進水台裡,忙亂的去抓,卻抓到水龍頭,嘩啦一下,水勢就到了最大。

  冰涼的水珠噴濺開來,落在一側的臉上和脖頸裡,明明水汽越來越大,空氣卻漸漸乾燥……

  炎紅砂的聲音在外頭響起:「羅韌,你在洗澡嗎?木代有沒有回來過?她說回來拿手機。」

  這才叫猝不及防呢,木代嚇的心跳都停了。

  羅韌抬起頭,衝她眨了一下眼,像是笑她緊張過度。

  說:「她上來過,拿了手機就下去了,應該是找妳去了。」

  說話間,還把龍頭關小了些。

  炎紅砂奇怪:「我沒看見她啊,這個木代……我打她手機問問。」

  手……手……手機?

  木代的目光忽然落在身側的手機上,一時間頭皮發炸,抓起了手足無措,看見水台裡有水,第一個反應,居然是往水台裡扔。

  羅韌截了過來,手機換到他掌心的剎那,木代看到,屏幕忽然一亮。

  那是……電話進來,關機都來不及了吧。

  完了……

  太丟人了,木代懊惱地閉上眼睛。

  預想中的手機鈴聲沒有響起,反而聽到輕的,什麼東西落在水裡。

  下意識去看,手機還在羅韌手裡,但手機墊板夾在他兩隻手指之間,再往下,手機底蓋飄在水台槽的水面上,蕩蕩悠悠,像條泛水的舟。

  門響,炎紅砂嘀嘀咕咕地出去了。

  木代一口氣鬆下來,軟軟癱在洗手台上,羅韌把她抱下來,墊板摁回,順手撈起手機蓋,褲子一層擦了擦,裝上。

  遞回給她,說:「把妳還給紅砂,不要怠慢了過氣的小壽星。」

  木代接過來,還有點沒回神,拍著胸口就往門口走,羅韌提醒她:「不從貓眼裡先看看?萬一紅砂就在門口呢?」

  也是,木代覺得自己今天挺蠢的。

  終於確認安全,打開門出去的時候,羅韌忽然又喊住她:「哎。」

  木代回頭。

  「不客氣,不用謝,我九秒拆過槍,單手。」

  ***

  晚上歸來,每個人都逛的熱鬧,木代和炎紅砂基本是吃了一路,曹嚴華和一萬三則是一無所獲,還跟羅韌抱怨。

  ──小地方,真沒什麼好東西,買回來了,都埋汰我紅砂妹妹呢……

  於是洗漱,休息,明兒還有萬壽石之行。

  洗漱的時候,也是見鬼了,每次龍頭開大,木代都有些面紅心跳,上了床,翻來覆去好久,才睡著。

  這夜的末尾,做了個夢。

  自己知道是做夢,因為夢的開頭,跟那個晚上一模一樣,賓館的房間裡起了霧,霧氣裡,七條細長的,詭異的影子,一迭聲地窸窸窣窣交頭接耳。

  ──藏起來藏起來。

  ──她想不到的。

  為什麼我就「想不到」,藏在哪呢,哪個人身上?是熟悉的人嗎?

  木代忽然惱怒,夢裡,她咬了牙,一下子衝進那一團濃霧裡去。

  那些影子,四散著奔逃,像是驚惶於秘密的被撞破。

  跌跌撞撞間,她忽然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影,高大,挺拔,那輪廓,閉上眼睛,她都描摹得出來。

  木代心頭一緊,驟然止步。

  她慢慢地往後退。

  不要是你,不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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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09:26 |只看該作者
213 【鳳凰涅槃】第②⓪章

  第二天早起出發,木代精神不好,兩個碩大黑眼圈,時不時的還掩嘴打呵欠。

  羅韌奇怪地看她:「沒睡好嗎?」

  她悶悶:「嗯。」

  回答的時候,又是放心,又是憂心。

  放心的是,那個噩夢,直到終結,她也沒能看到那個人的臉。

  憂心的是,那個背影,實在是很像……

  不是不是,她立刻否定自己,一定不是羅韌,帛書上說的清楚──「擁有鳳凰鸞扣力量的人,可以避免凶簡的附體傷害,不受凶簡的心念控制」。

  再說了,這世上,背影像的人,那可多了去了。

  她使勁晃晃腦袋,覺得自己是多心了。

  車裡還有一個人,啊不,一隻雞,跟木代一樣,精神萎靡。

  曹解放。

  這幾天,牠的日程基本都是「酒店──車──酒店」,幾天下來,目光都呆滯了,曹嚴華覺得,曹解放啄米都自帶慢動作影效。

  「小羅哥,反正今天是去萬壽石,不怕解放驚擾到『先人』,放牠出來溜躂溜躂唄。」

  羅韌沒意見,其它人也支持,一萬三甚至摸出出發時在酒店取的通縣旅遊景點介紹折頁。

  「解放,我給你唸唸啊,今兒是專門帶你來旅遊呢,五陪一,對於一隻雞來說,這是多高的榮耀啊……」

  「萬壽石,高兩米,寬一點五米,立於本縣著名的鳳子嶺山道口,遠看頗像一個壽字。關於萬壽石,還有一段神奇的來歷……」

  接下來是一段小字,一萬三瞇著眼睛去看,下意識說了句:「操,又是老子,函谷關這裡,可真是吃老子的名氣就吃飽了……」

  羅韌笑,車子打了個彎,轉向出城的路道。

  問一萬三:「唸唸看,老子又幹嘛了?上次神棍說,到過一個『老子行停處』,這萬壽石,難不成是老子擺壽宴的地方?」

  一萬三搖頭,單頁又湊近了些:「傳說中,老子喜愛收集天下奇石……」

  真如金聖嘆之評水滸,一萬三念單頁時,還自帶批註的:「胡說八道,什麼都往老子身上安。」

  繼續往下念:「一日,為擇取奇石行經鳳子嶺,偶見此石,讚不絕口,說,真有與天地同壽之意。」

  曹嚴華追問:「然後呢?」

  「然後沒了,誇完就走了。」

  曹嚴華噗的笑出來:「這景點太坑了,闔著這什麼萬壽石,老子根本沒看中啊。」

  炎紅砂也笑,只有木代,似乎想起了什麼,臉色陡然奇怪起來,一把拿過一萬三手中的單頁,抿唇看那一段,看了又看。

  笑聲漸漸就止歇了,曹嚴華小心翼翼:「小師父,這有什麼問題嗎?」

  木代說:「我想起一件事兒。」

  「當初,老子不是覺得鳳凰鸞扣不一定保險嗎,所以才讓人找來尹喜,說要做一個八卦觀星台,你們還記得神棍當時是怎麼說的嗎?」

  羅韌心裡一動。

  沒錯,這一段是尹二馬講給神棍聽的,羅韌還記得那句,說是尹喜聽了老子的吩咐之後,「進深山,採石無數」,最終得了建造八卦觀星台的材料。

  有這麼一段打底在先,通縣的旅遊折頁上出現什麼「傳說中,老子喜愛收集天下奇石」,似乎就不那麼荒謬了,隱隱的,還有些難嗅難覺的玄妙。

  也許這個鳳子嶺,老子真的來過。

  ***

  車子停到距離鳳子嶺最近的小村口,村子不大,院子都低矮,遠遠的,可以看到幾個村民在院子裡忙活,有些院子裡還拴著牛、騾子什麼的。

  奇怪,看到車子過來,那些忙活著的人掉頭就往屋裡跑。

  什麼意思?這鬼子進村一樣的感覺是什麼意思?

  羅韌正納悶著,那些人又都跑出來了,剎那間就圍住車子,手裡提籃的提籃,捧筐的捧筐。

  ──「靈寶大蘋果,新紅星,小國光,自家買賣,便宜,十塊錢一籃……」

  ──「本地的香菇,五塊錢一袋……」

  ──「線椒,別處買不到,隨便給錢……」

  這架勢,真讓人額上生汗,羅韌他們扛住壓力下了車,鎖好門,很不好意思:「謝謝謝謝,真的不買。」

  村民們倒不死纏爛打,只是一臉的失望:「真不買啊。」

  一萬三陪著笑:「那個……打聽一下,萬壽石售票點在哪啊?」

  其中一個女人笑出來:「啥售票點啊,淡季遊客來的少,根本設不起來。本地人都不來,也就是你們這種開車的外地人,一看就知道是來旅遊的。」

  說話間,指村後的一條小路:「那,一直往上走,不到兩里地,就看到了,不就石頭嘛,有啥好看的。」

  說完了,各回各家,有人順手拿出蘋果,褲邊上蹭了蹭,張嘴就是一大口,還指曹解放:「這雞山裡打的啊?」

  曹嚴華很客氣:「不不不,寵物,寵物。」

  ……

  走遠了,還聽到那人在後頭泛酸水:「城裡人,哼,雞都是寵物。」

  ***

  天氣不錯,小道分外幽靜,昨天的暴雨看來沒怎麼影響這裡,地微濕,但不濡泥,曹解放很興奮,圍著幾個人,一忽兒跑前,一忽兒跑後,別提多歡了。

  身後,遠遠的,忽然傳來喊聲:「那個……前面的遊客,等一下……」

  追過來一個老頭,五六十歲,尖嘴猴腮,一邊跑路一邊穿衣裳,慌慌張張,扣子都扣錯位了。

  近前停下,滿臉帶笑:「那個……我剛剛還在睡覺,老婆子說有遊客來,幾位要導遊不要?」

  導遊?他還是導遊?

  羅韌皺起眉頭看他,他大概也看出羅韌領頭,一個勁推銷自己:「我姓丁,叫我丁老九就行。老實說啊,這個景點,你要是不請導遊,就是看了塊石頭,怪沒勁的。有些東西,只有本地人知道,我給你們說道說道,講解講解,這一路,包你玩的舒心舒意的,二十塊錢,怎麼樣?」

  羅韌笑了笑,吩咐曹嚴華給錢。

  丁老九沒說錯,內行才能看門道,既然來都來了,也不會吝嗇這幾十塊錢,多聽點總是好的。

  收了錢,丁老九眉開眼笑,走在前頭領路,話就沒停過。

  ──「幾位一看就是城裡人,我知道,你們一定覺得這個景點太簡單。評星嘛肯定評不上,但是在通縣,還挺有名。外地人,但凡知道的,都要來看看。畢竟……老子嘛,太有名了。」

  ──「現在是淡季,旺季我們是收票的,兩塊錢一個人。那時候,我導遊費就掙的多點,老實說,你們請我是請對了,我從小進山,對這一帶是再熟悉不過了,這些天,想進山的客人,基本都是我帶。」

  ──「首先,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個鳳子嶺名字的來歷。鳳子嶺,其實很大很大,萬壽石的位置,根本就沒進嶺。這個鳳子嶺呢,由三座山頭組成……」

  「第一座,叫鳳回頭,第二座,叫鳳銜尾,第三座,叫鳳飛天。據說啊,據說,如果在很高很高的天上往下看,這三座山頭,就像三隻鳳凰,是首尾銜接在一起的……」

  幾個人,幾乎是同時心中一震,陡然止步。

  丁老九奇怪:「咋了?」

  羅韌笑了笑,臉色如常:「沒什麼,你繼續說。」

  他示意大家跟上,仔細聽。

  「最高的那個山頭啊,得有兩千米。這個點兒,夏秋之交,別的城市或許還挺熱,這裡的山頭上,保不準就會飄雪啦。」

  「還有一個說法,說是因為呢,鳳子嶺山裡的雉雞特別多,真的,從前確實特別多,早些年,我們帶長槍,進山守一夜,能打一百多隻出來……」

  「現在國家不讓了,當然了,雉雞也少了,而且,山裡是有野獸的,什麼黑熊啊,野豬啊,狼啊,不常見,幾年難得見一趟,但是說不準,所以我們都再三提醒遊客注意安全,不要往山裡去……」

  說話間,那個萬壽石就到了。

  惇惇實實一大塊,恰在進山的隘口,老實說,真沒看出來像「壽」字,羅韌並不關心這塊石頭,目光長久地投注在進山的那條路上。

  碑文裡說,有獵戶在山裡,萬壽石附近,曾經看見過那條認字犬。

  這萬壽石還是太靠近村子了,以那隻認字犬的秉性,應該會藏的更深些。

  他招呼幾個人繼續。

  但丁老頭卻不跟了,狡黠地打著哈哈:「幾位,二十塊錢就到這裡,再往裡頭,要加錢了。」

  羅韌不動聲色:「裡頭還有什麼可玩的嗎?」

  「那多了,」丁老頭洋洋得意,「我說過,我打小進山的,帶過不少客人……」

  說到這,壓低聲音:「有時候,還打點野味什麼的,幫客人開開山葷。」

  羅韌想了想,又給了他五十:「一路走,一路講,肚子裡有什麼貨,都往外掏。」

  丁老九喜不自禁:「好嘞。」

  可再接下來講的,就真的只是尋常了,哪塊石頭怪形怪狀,看起來像男女親熱,哪棵樹曾經被雷攔腰劈斷,來年卻在斷口處冒了新芽,曾經哪個客人在哪塊崖石山脫了個精光照相……

  說著說著,忽然指著一棵樹大叫:「這,這!」

  「這個,叫側柏,能活好久,長的真快,早些年的時候,我帶客人來玩,他還在樹上刻了字呢……」

  丁老九仰頭朝上看:「嗖嗖就長上去了啊,真高。」

  是高,那樹得有十來米。

  聽來聽去,不是石頭就是樹,一萬三有點不耐煩,問他:「丁大爺,這山裡有狗嗎?」

  不知道為什麼,木代總覺得,那個丁老九,好像瑟縮了一下。

  但他很快滿臉堆笑:「哪來的狗啊,狼倒是有。狗的話也是家狗,看家護院的,誰還准牠往山裡跑啊。」

  再往前走了一小截,丁老九就不走了,加錢也不走了。

  陪著笑,揉著膝蓋,說:「越往裡越難走了,我老漢不比你們年輕人,走多了累,吃不消,我這就回去了,回去了呵呵……」

  炎紅砂不高興,看著丁老九的背影嘀咕說,這七十塊錢賺的可真容易呢。

  ***

  一時間,幾個人沒了計較。

  這鳳子嶺太大了,又像前兩天「掃墓」一樣掃山嗎?那得費多少時間啊,而且,找的是什麼呢?認字犬嗎?牠早死了吧,這麼多年,形消骨化,根本找不著吧。

  一萬三心裡一動:「羅韌,你說……第七根凶簡,會不會在那條認字犬身上?」

  越想越覺得可能,看向山周圍時,後背有點發涼,聲音也隨之壓低:「我記得在四寨山裡的時候,那個幾乎死了的女人都能活過來……也許這第七根凶簡會續命呢,那隻狗,從晚清一直活到現在,就在這山裡……」

  風吹過,不遠處那棵側柏樹上的葉子嘩嘩響,炎紅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曹嚴華也下意識往幾個人的圈子裡擠了擠,聲音有點打顫:「小……小羅哥,我……我看我們還是搞點裝備再進來,這狗比老蚌凶啊,這都活了上百年了,萬一被咬一口,夠嗆……」

  羅韌眉頭擰起。

  一萬三說的也不無道理,第七根的「藏」,用在這裡似乎也合適──有什麼能比「動物」藏在山林裡更隱蔽呢?掃山顯然不適合用在這裡,一是地方更大,二是他們人力少,三是,如果一萬三的猜測成立,對方是動的,那可比石碑墳堆什麼的難找多了。

  說不準這個時候,密植的林子裡,就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們看。

  是得有點趁手的裝備才行,羅韌點頭:「我們先出去,做點準備再進。」

  幾個人原路返回,才走了一小段,林子裡遠遠傳來雉雞的啼叫聲。

  曹解放一下子來了精神,昂著腦袋,撂出一聲響亮的「呵……哆……囉」。

  隱隱的,長長短短,似乎有回應,曹解放更來勁了,撲著小翅膀,氣鼓的足足,像是要跟人比誰叫的更好聽。

  幾個人都覺好笑,站在原地看曹解放鬥狠,木代無意間一抬頭,看到那棵高大的側柏。

  真高,十多米,陽光從疏漏的大葉子間漏下來,照的她睜不開眼。

  忽然起了玩鬧之心,說:「我上去看看。」

  她幾步奔到樹下,挽起袖子,靴底在地上踏了踏,然後猱身竄上。

  炎紅砂咯咯笑,說:「我也會。」

  仰了頭看木代,她速度可真快,樹身的摩擦力大,方便借力,比牆可好爬多了,一萬三仰頭看了會,說:「我也會。」

  曹嚴華不相信:「你會?」

  一萬三哼了一聲:「這就像坑蒙拐騙一樣,生存技能,我是會。」

  闔著只有自己不會?太丟人了,連三三兄都會呢。

  曹嚴華心裡一陣嫉妒。

  木代已經到頂了。

  那麼高,總覺得顫巍巍的,擔心,羅韌忍不住叫她:「木代,下來,慢慢下,小心點。」

  木代在上頭朝他做了個鬼臉,像是成心氣他,果真「慢慢下」,兩腿和雙臂一起夾住樹身,一點一點往下挪,像個樹袋熊。

  羅韌又好氣又好笑,走到樹底下,雙手做了個托舉的姿勢:「要不要跳下來?我接著妳。」

  木代哼了一聲,說:「我男朋友讓我慢慢下。」

  羅韌苦笑,真是讓她氣的一點脾氣都沒有。

  只好一直看著她,她繼續往下,安穩的很,忽然間,似乎看到了什麼,好一會兒都沒動。

  羅韌正覺得奇怪,她驀然往下急撤,速度飛快,明知她不會摔到,落地時,羅韌還是趕緊托了她一把。

  她臉色蒼白,喘息的有些厲害,說:「那個……丁……丁老九……」

  羅韌說:「不急,妳慢慢說,順氣。」

  他伸手輕輕撫她後背,不自覺抬頭看向高處。

  木代的聲音鎮定些了說:「丁老九說,帶過一個客人,客人在樹身上刻了字,樹長的很快,長的太高,字就高上去了,我看到了……」

  大家都圍過來,炎紅砂說:「木代,妳幹嘛慌慌的,寫的什麼?很恐怖嗎?」

  木代有些恍惚:「上頭寫,張光華到此一遊。」

  ***

  張光華,這個名字,羅韌實在太熟悉了。

  木代的紅姨,霍子紅,原名李亞青,當年和已有妻室的張光華珠胎暗結,她的父親李教授動用關係,對張光華單位的領導施壓,單位一張批條下來,送了張光華去河南省、靈寶市,「交流學習」半年。

  名為交流,實則「坐冷板凳」,兄弟單位壓根沒地方用得上他,他每天應個卯、報個到,剩下的時間,就在附近亂晃、逛逛景點,看看風土人情。

  丁老九說,帶過好多外地人進山,對這裡再熟悉不過了,他記得這棵張光華刻字的樹,沒準,也記得張光華。

  羅韌長吁一口氣。

  「咱們得去找那個丁老九,聊一聊。」

  ***

  正是晌午時分,餐飯上炕,油煎豆腐回鍋肉,丁老九筷子剛舉起來,呼啦啦進來一群人。

  看著面熟,是那幾個他剛做完生意的遊客。

  羅韌客氣地塞了一百塊給丁大媽:「不好意思,沒地兒吃飯,大媽能不能幫忙張羅一下,這是菜錢,不夠再補。」

  又說:「慢慢準備,不著急,這裡挺有意思,還想跟大爺聊聊。」

  支走了丁大媽,羅韌不動聲色在炕上坐下,低下頭湊近餐碟聞了聞,誇了句:「大媽手藝不錯。」

  那一頭,一萬三關門、落閂,木代關窗、拉簾,做的都挺溜。

  五雙眼睛,只看他一個人,丁老九慌的哆嗦:「你……你們這是……」

  「打聽個人,張光華,記得嗎?」

  丁老九哆嗦了一下,說:「不認識。」

  羅韌笑笑,不緊不慢拿起筷子,掉轉了,用筷頭夾了塊豆腐,慢慢嚼了。

  自家的小水磨豆腐,味道不錯。

  問:「那這山裡,有過什麼……不對勁的狗嗎?」

  「沒……沒見過……」

  羅韌笑起來,筷子一撂,拔出匕首,啪一下扔在小炕桌上。

  丁老九哆嗦的更厲害了,舌頭一直打結:「我……我……」

  他不經嚇,羅韌這頭還沒怎麼亮手段,他忽然就崩潰了。

  帶著哭音說:「真不是我,當年……當年我也不知道……」

  他絮絮叨叨,語無倫次,帶著哭音,嚇到語不成句。

  說,那是好多年前,自己還不算老,帶著個外地來的客人進山,那人說自己叫張光華,老家是落馬湖,過來交流學習的。

  起先,一切都正常,一路走,一路介紹,插科打諢,有說有笑。

  後來,坐下來休息,那地兒,離著那棵側柏不遠。

  休息到一半,聽到身後的林子裡窸窸窣窣的,回頭看,是個憧憧的影子,張光華嚇了一跳,以為是狼,丁老九認了會,說沒事,是狗。

  現在想起來,那條狗很奇怪,動作很慢,皮毛有點泛白,像是很久沒見過太陽,眼珠子盯著他們看,並不怕人。

  張光華拿肘碰了碰丁老九,說,哎,聽說……狗肉挺香的。

  羅韌覺得心頭一陣惡寒,問他:「你們把那狗……吃了?」

  丁老九叫:「不是,不是。」

  「我一直幫客人開野葷的,山裡的東西,我覺得吃了沒什麼,加上貪便宜,覺得肯定是走丟的家狗,周圍又沒別人……」

  於是,同張光華兩個合力,一人執棍一人拿石頭砸,把那個狗給砸死了。

  但是,開膛的時候,兩個人都嚇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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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09:39 |只看該作者
214 【鳳凰涅槃】第②①章

  這麼多年過去了,想起當時的情景,丁老九還是不寒而慄。

  「不知道那是什麼,」他乾嚥著唾沫,不安地看向拉緊的窗戶,似乎擔心有什麼怪異的東西下一秒就會破窗而入,「不像狗,反而像……人,不不不,肯定不是人,是狗成了精……」

  他壓低聲音,為自己辯解:「肯定是成了精,人家說,活了好幾百年的畜生,骨頭啊,內臟啊,都會慢慢朝人的樣子變,等外形也像人了,那就是修成精了……」

  越說越沒邊了,羅韌臉色一沉:「說重點,然後呢?」

  丁老九陪著笑:「小……小哥,你想,我們當時嚇也嚇死了,哪還敢有什麼其它念頭啊,又怕被人撞見了撇不清楚,趕緊拾掇拾掇埋了,就……就埋在當初那個張同志刻字的樹下頭……」

  那棵樹下?

  原來僅僅在幾個小時之前,他們距離那隻認字犬的墳塚如此之近嗎?

  似乎是有點頭緒了,但又好像更加理不出個所以然了。

  丁老九自覺已經交代的清楚,待要長吁一口氣,忽然發現羅韌的目光錐子樣盯著他,登時又膽寒起來。

  他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這件事,那以後,雖說不至於每天夜不能寐,但是隔個一年半載的,總會禁不住想起來。

  越想越怕,成了精他怕,是個人他更怕,又怕那怪異的玩意在深山裡是不是有老巢,裡頭還有等著報仇的孝子賢孫──所以後來帶人進山,哪怕遊客再要求,他也不朝裡走了,要麼說山裡有野獸,不安全,要麼說自己腿腳不好,走不動。

  萬萬沒想到,都二十多年了,忽然有人提起這茬了,難道……

  腦子裡驀地閃過一個荒唐念頭,丁老九頭皮發炸,尖叫一聲往後就縮,說:「你們是不是……修成了人了……」

  他渾身打顫,膝蓋發軟,自己也不知道在念叨什麼,依稀記得有幾句。

  ──冤有頭債有主,要找找那個姓張的。

  ──我真什麼都沒幹,吃狗肉也是他想吃,我才幫忙的……

  羅韌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一時間啼笑皆非,曹嚴華沒好氣:「大爺,沒事多讀點書,我們哪兒長的像成精的了?」

  怎麼,不是嗎?

  那就好那就好,丁老九不安的訕笑著,慢慢平復下來。

  也不能怪他,他年紀大,大字不識幾個,又長年守著深山,詭異的故事在他腦子裡紮的根遠比什麼科學要深。

  看來有些人是不經嚇的,下的料一猛就容易傻──羅韌想了想,換了個相對溫和的語氣:「大爺,麻煩你想一想,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或者之前之後,有什麼看著不對的地方嗎?」

  不對的地方?啥叫不對啊,丁老九眼神勾勾的,有點對眼。

  羅韌耐著性子:「就是看著挺怪,又說不清原因。」

  丁老九皺著眉頭,努力回想著什麼,就在羅韌他們等的幾乎不抱什麼希望的時候,他忽然遲疑著說了句:「有一個……不知道是還是不是。」

  「最後埋狗的時候,那狗的身上,一條條的,就像那種拿大膠帶貼牠身上,然後往外一撕,皮毛都沒了的感覺。可是,我也不記得牠是來的時候就這樣,還是死了之後變那樣的……」

  羅韌心跳的厲害:「幾道?那一條條的,有幾道?」

  「五六道……六七道吧?有些是交錯在一起的,我就那麼帶眼一看,也沒數明白。」

  ***

  回到車上,一時間都沒走的心思,兜售的村民們眼見有機會,又三三兩兩圍攏過來,曹嚴華身子探出車窗,跟其中一個人說了幾句,那人飛跑著回去,再來的時候,右手一兜洗乾淨的蘋果,左手一兜灶膛裡剛燒出來的玉米。

  燒玉米是真香,雖然拿著燙手,木代噓著氣剝葉兒,一口咬下去,嘴唇、嘴角、兩腮,乃至鼻尖都黑了。

  不過,誰也不比她好多少。

  邊吃邊聊,好像早就成了習慣,多麼凶險的事,都能拿來下飯。

  鳳子嶺,三重山頭,首尾相銜,山頭等高的情形不大可能,所以,整體的佈局,應該像一個錯開的、巨大的鳳凰鸞扣。

  這地勢,是精心選就的。

  認字犬離開壟鎮之後,為了找一個隱蔽的歸老之處,選擇了鳳子嶺。

  在這裡,機緣巧合,打開了上一輪被封印的凶簡。

  根據丁老九最後的那條描述,認字犬身上出現的詭異的長條,羅韌覺得,七根凶簡,曾經同時都在認字犬的身上。

  曹嚴華瞠目結舌:「七根啊小羅哥,有一根上身都了不得,七根都來,牠不得飛天啊。」

  一萬三想了想:「我的看法倒是和羅韌一致──你別忘了,最初凶簡附到人身上時,那個過程是很慢的。」

  倘若把凶簡當成人來看,再大再凶悍的魔頭,被鎮了幾百年、困了幾百年、餓了幾百年,甫一得脫,都不大可能會立刻翻江倒海的。

  它們可能手腳僵硬,驟然間竟不習慣脫縛,餓的老眼昏花四肢乏力,顫巍巍邁不動步子,需要恢復,需要汲取養料。

  認字犬是最好的補品,換句話說,任何能夠打開凶簡的人,都是命中注定的補品和因果。

  不知道互相廝磨了幾個寒暑,就在人跡罕至的鳳子嶺,不管是大雨滂沱的晨昏還是雪掩山頭的晝夜,外面的世界那麼鬧騰,這裡,看不見的凶簡,如同吸血的水蛭,附著在那條認字犬的身上,由貧瘠到飽滿,由僵硬遲滯到能靈活的舒展肢體。

  然後,到了該出山的時候了。

  為什麼身負七根凶簡的認字犬,反而讓什麼都不是的張光華和丁老九給打死了?

  羅韌說:「不是他們『能打死』,是凶簡願意促成這樣的狀況出現。」

  出山,意味著新一輪的佈局,從深山到人世,需要一個靈活的、不引人注目的載體。

  卸磨殺驢,凶簡要脫離、轉移,搭一輛順風車,開始新一輪的遊戲人間。

  炎紅砂驀地想到什麼:「那……它們都盯上了張光華,為什麼反而放過了丁老九?」

  羅韌已經吃完了,抽了張濕紙巾擦臉擦手,一張用完,準備再抽一張,木代突然把臉仰過來。

  自然而然,下意識就幫她擦了,她皮膚真好,紙巾的水意在皮膚上暫留,泛著微光,瑩潤到吹彈可破。

  另一邊,曹嚴華給出自己的意見:「也許跟丁老九是鳳子嶺人有關?凶簡應該極其憎惡這個地方吧。」

  一萬三覺得有理:「丁老九是常年不挪窩的,但張光華明顯是外人,有張光華做第一站,接下來的分流就容易了。」

  所以,陰差陽錯,鬼使神差,這一輪的凶簡,的的確確,始於張光華,不知道他在哪裡懵然間「被卸貨」的,也許是又一個人擠人的景點,也許是個熱鬧的集市,也許是不經意間的一次擦肩而過。

  一根深附於他,另外六根悄然的,漸次離開,像是濃墨,在大湖裡溶開。

  每一根都跋涉長路,初始的附身「相融」也許並不順利,彼此間的「聯絡」也並不及時,有反覆、有偏差、有較早歸位的,也有突發狀況南轅北轍,但是沒關係,這些屬於可接受範圍內的波動。

  日復一日,點位漸成,與天上巨大的勺柄對應,忽然有一天,微弱的七星光芒閃耀在大陸的腹地之上。

  ***

  也許,傳說中青銅製的鳳凰鸞扣和最初老子用以引渡七道戾氣的木簡,就散落在這鳳子嶺裡。

  可是,在這麼大的三座山頭,去找這些小的東西,比找一條活的狗還要困難吧?

  回到酒店,瞪著那張還有幾個小時就會翻到「10」的倒計時牌卡,曹嚴華急的跳腳,跟一萬三討論可行的方法:登廣告招募更多的人來找行不行?懸賞行不行?

  念頭甚至打到炎紅砂身上:「紅砂妹妹,妳爺爺不是會看『寶氣』嗎?要麼妳也試試?青銅器也是寶啊,文物呢。」

  炎紅砂沒吭聲。

  一萬三心裡一動:「二火,妳不是真會看吧?」

  炎紅砂說:「我肯定是不會看的,我爺爺根本沒訓練過我,你也知道,我練的是下寶井。但是……」

  但是,炎老頭會,而且,這畢生的經驗,世代相傳的,也不可能不留下來。

  炎紅砂變賣昆明的大宅以抵債務那一次,清掉了家裡所有的東西。

  以往,她是不在爺爺屋裡停留的,總覺得死氣沉沉,又有長年累月積下的中藥味,但就是那次,一個犄角一個旮旯的整理了炎老頭的屋子。

  也得見了炎家傳下來的,採寶手抄本。

  不是留給她的,是給叔叔炎九霄的,扉頁上甚至留了字,意思是炎家的子孫要謹守戒律,非親傳者不得翻看。

  可是多麼淒涼,爺爺死了,叔叔炎九霄也死了。

  炎紅砂嘆了口氣,真的沒有翻看,這抄本,就此就留在身邊了。

  曹嚴華大喜:「哪呢?」

  炎紅砂努了努嘴,示意了一下自己沙發邊的行李包。

  這才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呢,一萬三嚥了口唾沫:「那個……你們家不是採珠子下井的嗎?這種金銀銅鐵的也能看?」

  「採寶手抄本上,什麼寶貝都有。只是我爺爺特別擅長寶井這一系。」炎紅砂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這麼熱衷,「再說了,鳳凰鸞扣,也就是三塊青銅吧,那麼丁點,哪能有什麼寶氣啊。」

  曹嚴華和一萬三答的出奇一致。

  「死馬當成活馬醫唄。」

  「有不比沒有強啊。」

  兩人一起盯著炎紅砂,專等她示下。

  炎紅砂咬了咬嘴唇,忽然雙手摀住眼睛,大叫:「不關我的事,我是炎家的子孫,不能看。」

  曹嚴華和一萬三嗷的一聲,直撲行李包:反正他們不是唄。

  羅韌苦笑,他對這個不抱什麼希望,起身說:「我去打個電話。」

  他進了套房的裡間,門微微虛掩,外頭一萬三和曹嚴華嘰哩呱啦吵的厲害,炎紅砂可愛的很,一直死死捂著眼睛──其實一萬三他們離她好遠,她也真是避嫌避的厲害。

  木代怕吵聲太大,過去幫羅韌關門,透過門開的間隔,看到裡屋的窗半開,羅韌倚在窗邊,一直等電話接通,看到她時,招手讓她進去。

  木代還以為是找自己有事,帶上門過去,到近前時,羅韌微微一笑,伸手摟她入懷,低頭吻了吻她額頭,說了句日語。

  日語是對著手機說的,原來在跟對方講話。

  那讓她進來幹嘛,打電話的時候親暱一下,兩不耽誤?

  木代沒好氣,擰了身子想走,羅韌胳膊一緊,把她抱回來,很是挑釁地瞪了她一眼,很快又微笑,說:「青木。」

  跟青木打電話嗎?木代好奇想聽,又不甘心乖乖聽話,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笑咪咪回摟住羅韌,踮起腳尖,去吻他嘴唇。

  羅韌沒辦法,有時躲她,氣的狠時,在她腰上狠狠一捏。

  不過,通話倒是一直順利。

  聽到他說:「青木,當初那個法國人阿諾改良過的美版賞金獵人,我知道國內有貨。幫我很快問一圈,北方這裡,河南、山西、陝西這一塊,只要有的,我需要,急用。」

  又說:「日本姑娘真是好說話,由紀子就這樣讓你過關了。」

  也不知青木說了什麼,羅韌回:「下輩子吧,早些時候不給我介紹,現在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木代生起氣來,會打人的。」

  聽筒裡,木代甚至能聽到青木哈哈大笑。

  真是氣的牙癢癢,電話掛了之後,她跟羅韌發狠:「青木要給你介紹溫柔漂亮的日本女朋友嗎?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就這輩子唄。」

  高層的風真大,漏進窗子,呼啦一下子,頭髮飛起來,遮住了眼睛。

  她伸手去理,羅韌說:「別動。」

  他挑著木代的頭髮,瞇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說:「木代,妳頭髮飛起來的時候,中間有星星呢,漂亮極了。」

  是嗎?

  木代回頭去看,果然,夜深了,地面的燈火熄了好多,天上的星星就顯得亮了,眨巴眨巴的。

  她的心氣一下子平了。

  回頭看羅韌,跟他確認:「日本姑娘頭髮裡沒有星星?」

  羅韌說:「絕對沒有。」

  ***

  外屋。

  一萬三和曹嚴華頭擠著頭,爭相去翻看手抄本。

  「看這裡,說下寶井的人身上經常出現莫名的咬齧傷口,『寶氣如蛇』,是被寶咬的啊。」

  「山上有蔥,下有銀。山上有韭,下有金。韭菜?餃子裡那個韭菜嗎?」

  炎紅砂捂著耳朵,幾乎要鑽在沙發墊子下頭:「不聽不聽不聽!」

  但一萬三的聲音還是頑強地鑽入耳朵:「我去!真有青銅啊,我還以為不值錢呢。」

  曹嚴華鄙夷的:「你沒看到這句寫嗎,『秦之後者不足論』,人家找的都是秦朝以前的青銅,那叫文物。這裡還寫了,又稱『吉金』。咦,這裡還寫了批註呢……」

  炎紅砂豎起耳朵聽,沒聲音了。

  她心癢癢的,忍不住從沙發上爬起來:「寫了什麼啊?」

  ……

  寫的是,青銅和天生地養的寶物不同,它的價值多因年代久遠,所以,即便一雙經過嚴苛訓練的「寶眼」也未必能看到,而且,青銅多是大件,很難搬運,對採寶人來說,形同雞肋,並不推崇。

  下頭寥寥幾行字,列了個「秘法」,又說此法乖僻,對人的傷害挺大,得不償失,不推薦嘗試,而且只是道聽途說,至於靈不靈,絕不保證。

  這寫了跟沒寫一樣。

  而所謂的秘法,更是讓人悚然色變。

  生吞蚯蚓、螞蟻、蠍子、蜈蚣、帶殼的稻米,燒硃砂畫的黃紙成灰,佐以烈酒,一飲而盡。

  手抄本上,還有符的樣式──真不愧是用來找青銅的,那符都長的像青銅器國寶四羊方尊。

  據說,嘗試此法的人會瘋瘋癲癲,似乎具有了這些可以生活在地下的物種的秉性,會拚命的用手去刨──刨的地方,很可能就會有好幾千年歷史的青銅器。

  曹嚴華打了個寒顫:「那叫瘋瘋癲癲嗎,那是中毒加發酒瘋吧。」

  難怪說對人的傷害挺大的,非但「傷害」,還「手刨」,怪不體面的。

  說話間,羅韌和木代從屋裡出來了。

  羅韌說:「我聯繫了青木,請他最遲在明天,給我送兩個改裝過的賞金獵人,也就是地下金屬探測器,之前在菲律賓有個法國人阿諾,他經手過的賞金獵人,定位和探測都更靈敏,深度可以到地下10米以上。咱們辛苦一點,哪怕全員駐紮在鳳子嶺,只要東西在,三天之內,我想會是有結果的。」

  賞金獵人?高科技嗎?還是法國人改裝過的?曹嚴華一陣興奮。

  一萬三卻不,他像是沒怎麼在意羅韌的話,坐在沙發上,直勾勾看正前方。

  那裡,曹解放一如既往,邁著優雅的步子在屋子裡散步,走過來,走過去,走過去,又走過來。

  一萬三忽然用肘搗了搗曹嚴華,小聲問他:「哎,胖胖,雞吃蜈蚣嗎?」

  「吃吧,不是說『鐵雞鬥蜈蚣』嗎?」

  「吃螞蟻嗎?」

  「肯定吃啊,牠天天在地上啄啄啄的……」

  答到一半,曹嚴華忽然心裡一跳。

  他明白一萬三的意思了。

  兩個人,心知肚明的,心有靈犀的,恍然大悟的,一拍即合的,對視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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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5 【鳳凰涅槃】第②②章

  青木那邊傳來消息,賞金獵人是聯繫到了,但調用沒那麼快,最早也要第二天下午到。

  也好,正合一萬三的心意,畢竟那些奇奇怪怪的蠍子蜈蚣,他也需要時間準備。

  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著曹嚴華興致勃勃的出發,留炎紅砂在酒店隨時溝通消息,炎紅砂老大不樂意。

  「幹嘛不能告訴羅韌和木代呢?」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別透露風聲,我們要給小羅哥和小師父一個大大的驚喜!」

  用他的話說,小羅哥未免太「崇洋媚外」啦,賞金獵人,美國的貨,法國人改良,但他們這裡是土生土長老祖宗留下來的法子,是民族遺產和進口產品的巔峰對決。

  「紅砂妹妹,有點民族立場沒有?想不想看我小羅哥吃癟?要不要弘揚我民族自豪感?」

  還「民族自豪感」,炎紅砂真心沒好氣。

  然而,看人吃癟、落井下石,都是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事兒,炎紅砂也不能免俗。

  下午的時候,她給一萬三那邊發消息,說是羅韌說了,三點鐘出發,又說賞金獵人已經送到了。

  改良過的版本真的不一樣,比網上搜到的要炫酷,方便攜帶,液晶屏據說能顯示地下物品的大致輪廓,堪比透視眼,而且不便宜,本身產品的價格就在五位數,改良版估計還要翻個翻。

  出於民族自豪感,她很是操心的問一萬三:「你們那呢?東西都逮全了嗎?」

  彼時,一萬三正在和逃課的小學生們做最後的交易。

  ──「五塊錢,蜈蚣最多五塊,半死的不要。」

  ──「蠍子十塊,小朋友,這個價錢可以啦,夠你吃個冰淇淋了。」

  ──「蚯蚓一塊,就一塊……」

  之前,他跟曹嚴華分析了,做什麼事情都是人多力量大,要發動「群眾」的力量,還要找準細分市場──小學生比較缺錢,又愛鼓搗這玩意兒,加上比較單純,最方便做生意。

  但是眼看著祖國的花朵樂顛顛的逃課,曹嚴華多少有點罪孽感,給錢的時候,難免多嘮叨兩句,比如小朋友要好好學習啊,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云云。

  結果很少人領情,有個小男生走的時候,還嘟嚷了句:「胖子就是煩人。」

  特麼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曹嚴華鼻子都快氣歪了。

  好在一切順利,緊趕慢趕的,趕上了下午3點在酒店門口上車。

  羅韌挺奇怪的,車子發動的時候,問兩人:「一上午幹什麼去了?」

  曹嚴華笑的燦爛,內心裡湧動的都是巔峰對決的豪情,說:「一點私事。」

  木代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曹嚴華生怕被她看出什麼,趕緊移開了目光。

  後車廂裡,曹解放百無聊賴地趴著,大概牠也覺得奇怪,後座那三個人,隔一會就看牠一次,是想怎樣?看牠好看?

  牠不耐煩地轉了個身,雞屁股向著他們。

  這次是輕車熟路,約莫五點鐘到的鳳子嶺,幾個人都背了包,從村子裡過的時候,好多村民好奇的觀望,丁老九也出來了,憂心忡忡的,小跑著攆上羅韌,說:「我看得出來,你們背這些,是要進山住吧?裡頭真不好住,保不住有野獸,不是唬人的。」

  羅韌笑了笑,反而遞了兩張錢給他:「大爺,麻煩看好我的車。」

  面額不小,丁老九心頭一喜,拿手去搓真假,也忘了再去念叨,再抬頭時,一行人,加一隻雞,已經去的遠了。

  進了隘口,羅韌先原地整裝,重的物資都打在男人的包裡,紅砂和木代的包相對輕些,計畫先從第一座山頭搜起,這一晚搜索預計4個小時,每個人都帶頭燈,兩桿賞金獵人同時作業,高處站人,帶紅外夜視儀和長槍,這是放哨崗,防備可能出現的野獸。

  第一輪崗哨是木代,羅韌組裝長槍,給她講怎麼用:「這種是發射帶電倒鉤,有導線,射程大概7米左右,人或者動物中槍之後會暫時失去行動能力,只是以防萬一,這裡還不是深山,我估計有野獸的可能性不大。」

  木代沒見過長槍,只覺得新奇:「哪買的,多少錢啊?」

  羅韌看她:「這在國內違禁。」

  木代哦了一聲,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聲音壓的低低:「你放心,我不會去舉報你的。」

  羅韌聲音也隨之壓低,相當領情:「妳真是好樣的……」

  話還沒完,忽然皺了下眉頭,轉頭問:「燒什麼呢,怎麼有酒味?」

  不遠處,一萬三正摁著曹解放的腦袋吃東西,做的鬼鬼祟祟心急如焚連哄帶騙:「解放,好吃的,平時吃不到,快,抓緊……」

  曹嚴華藉著炎紅砂的掩護,抖抖索索燒完紙,撮弄了紙灰打開酒瓶子就想往裡倒,冷不防被羅韌這麼一問,酒差點灑了。

  也是人有急智,脫口說了句:「帶酒了小羅哥,晚上山裡會冷,喝點燒酒暖身子,你……要來點嗎?」

  好在羅韌對菸酒這類麻痺神經和即時反應能力的消耗品都沒太大興趣,他要是真想喝,曹嚴華還真不知道怎麼收場──畢竟那是摻了符紙灰的酒啊。

  螞蟻、蚯蚓、蜈蚣乃至蠍子和帶殼稻米,曹解放都高高興興的吃了,但是酒牠不喝。

  又不是傻子,聞著就知道不是水。

  羅韌收拾好,引著木代往裡走了,催他們跟上,一萬三嘴上答應著,讓炎紅砂先跟著去。

  曹嚴華急的要命:「牠不喝啊。」

  一萬三也急,心一橫:「捏著牠嘴,脖子抬起來,灌!」

  啥?

  一萬三搖著瓶身,試圖把酒給晃勻了,見曹嚴華不動,沒好氣地催他:「你看過雞喝水沒有,喝了水,頭都要朝天仰,為什麼?」

  曹嚴華還真沒觀察過這個:「為什麼?」

  「雞脖子跟人脖子不一樣,沒法吞嚥,所以要仰脖子,水自然流進去。為什麼偷雞都用醉米?方便,不用灌酒。」

  三三兄說的這麼熟練,想來當初四處流落的時候,沒少禍害過雞。

  曹嚴華心說:都到這一步了,功虧一簣可不成,豁出去了!

  他一手抓住曹解放兩隻翅膀,另一手捏著雞喙把牠的脖子給仰起來,曹解放先還莫名其妙地配合著,酒一入喉就知道不對勁了,身子扭著掙扎,小雞爪在地上刨啊刨的。

  曹嚴華語無倫次:「解放,山裡冷,喝點酒,禦寒……」

  眼睜睜的,看著曹解放的肚皮漸鼓,止不住有點膽顫心驚:「行了三三兄,別把解放撐死了。」

  很快完事,一萬三手抖,一瓶酒,灌進去五分之一不到,剩下的都灑了。

  曹嚴華大氣也不敢喘,慢慢鬆開手。

  曹解放沒什麼反應。

  曹嚴華心裡七上八下的,跟一萬三站到了一起,到了這個時候,後怕才一陣一陣的波濤洶湧。

  問一萬三:「解放會醉死嗎?我聽說飲酒過量會死人的啊。」

  一萬三心裡也沒底:「解放是……野生雞,抵抗力會強一點吧。」

  「牠怎麼不動呢,醉了?這麼快就醉了?」

  「保不準是符起作用了呢。」

  是嗎?曹嚴華有點慌,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點摸了一下曹解放的腦袋。

  曹解放噌的一下就抬起了腦袋,曹嚴華猝不及防連退兩步,險些跌坐在地上。

  遠處傳來木代的聲音:「你們兩個,還不走,原地蓋房子嗎?」

  也是奇了,話音剛落,曹解放轉了個身,拍拍翅膀,噌噌噌就跟上去了。

  咦……

  沒事人一樣,竟如此淡定?

  一萬三心說:我們解放真是海量。

  兩個人,心懷鬼胎,又揣著希望,對決的心思還沒死,你看我,我又看看你,忐忑地跟上去。

  太陽已經沉在山頭後面了,最後一點光行將瀰散在暮色裡,曹解放在前頭走,尾巴上的毛一聳一聳的。

  曹嚴華目不轉睛,一直盯著牠看。

  ──「三三兄,我怎麼覺得解放不走直線了呢?」

  ──「三三兄,解放走路開始發飄了你發現沒有?」

  ──「三三兄……」

  第三次念叨的「三三兄」還沒完,走在前頭的曹解放忽然腦袋一歪,啪嗒一聲栽倒在地。

  曹嚴華腦子裡轟的一聲,心說:完了,解放死了。

  ***

  方位選定,木代已經爬上一棵最高的樹放哨了,紅外的夜視儀戴上,看到遠遠近近,細細小小的各類生命體徵。

  真是寂寞的地方,只他們幾個人最為龐大、顯眼,有磅礡的生命力。

  轉了個向,看到迎面走過來的這兩人,咦,一萬三幹嘛老抱著曹解放呢?

  木代摘下夜視儀,大聲喊話:「曹解放怎麼啦?」

  一萬三垂頭喪氣,答:「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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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10:05 |只看該作者
216 【鳳凰涅槃】第②③章

  倘若條件允許,炎紅砂大概要笑到滿地打滾,那點落井下石和看熱鬧的心思,全都轉移到了一萬三和曹嚴華身上。

  「不是說要巔峰對決嗎?不是說要給我們一個大大的驚喜嗎?」

  一萬三斜了她一眼,手上忙著移動探盤,跟家用吸塵器除塵似的。

  「怪我咯?這不是你們炎家的法子嗎?寫的不清不楚的,現在沒成功,難不成妳還覺得驕傲?」

  曹嚴華蔫蔫的,抱著曹解放跟在後面:「拉倒吧,別窩裡鬥了,趕緊幹活兒吧。」

  他憂心忡忡:曹解放也不知道醒不醒得過來,萬一有什麼事,還得去看……獸醫呢。

  賞金獵人操作不算簡單,而且長時間作業胳膊很是吃力,所以基本上是羅韌持一柄,一萬三、曹嚴華和炎紅砂三個人輪換著持一柄,掃雷一樣,持續往山裡遞進。

  木代在高處,四面警戒,看到下頭的人去的遠了,就很快下來,再換一棵合適的樹,她的位置高,風推著樹冠,就在身側,站不多久,就覺得涼颼颼的。

  這鳳子嶺太大了,一眼掃過去,黑魆魆地望不到頭,再往底下看,四個人,之於這山嶺,小到不值一提。

  這樣「掃查」下去,什麼時候才能有結果啊。

  羅韌也是一樣的眉頭緊鎖。

  起初,總是容易設想的太過樂觀,抓緊、趕工、犧牲睡眠──一一都被現實打敗,賞金獵人的探盤實在有限,想要一寸寸碾壓過這山頭,談何容易,剩下的9天全搭上去,也未必能有結果。

  現在想想,竟覺得之前的六根收的分外容易了──最後的一步,坎坷到讓人心浮氣躁。

  10點剛過,他就示意收工紮營。

  語氣不大對,一萬三他們都有察覺,面面相覷間人人噤聲,很自覺地理帳篷、壓地布、打地釘。

  羅韌坐在遠些的地方,賞金獵人擱在腳邊,胳膊架在屈起的膝蓋上,頭垂下去,疲憊地抵住交疊的手背。

  木代走過去,坐在他邊上,也不吭聲,看到他衣領上有沾到的草葉,輕輕拈了扔掉。

  羅韌低聲說了句:「這辦法行不大通。」

  木代說:「行不通就行不通唄。」

  語氣輕鬆的很,羅韌有點意外:「不著急嗎?」

  她答:「最差不過是找不到誤了時間,誤就誤唄。」

  羅韌提醒她:「一旦誤了時間,其它六根也就封不住了,到時候,所有的凶簡都是瞄著我們的。」

  「那就來唄,誰怕誰啊。」

  羅韌盯著她看:「什麼時候看這麼開了?」

  木代順手在腳邊拔了根草葉子,拈在手裡彎彎折折了好大一會,才說:「我不想看你發愁。」

  羅韌失笑:「發愁倒未必。」

  頓了頓,輕聲說:「只是,大家都聽我的,我出的主意,讓人白忙活一場,又耽誤時間,難免覺得抱歉。」

  這是真心話,他當領頭羊太久了,不管是在菲律賓,還是這趟回來,發號施令並不風光,很多決定做的妥不妥當,大的決定性命,小的影響心氣。

  其實很累,做對了別人覺得理所當然,做錯了自己都很難放過自己,還要克制著,不去表現。

  木代扔了草葉子,過去抱住他腿,下巴擱在他膝蓋上,說:「羅小刀,看我看我。」

  羅韌說:「怎麼,妳很好看嗎?」

  其實心裡承認,真的好看,好看還在其次,小臉仰著,長髮披著,眼睛黑亮黑亮的,實在可愛。

  他一直喜歡叫她「小丫頭」、「小姑娘」,倒不是真的覺得她年紀小,而是這麼難得,她經歷了那麼多事,身上始終沒有失卻嬌憨可愛的勁兒。

  木代說的很認真。

  「羅小刀,我自己腦子笨,非到性命攸關,也不願動腦筋。遇到事情想不出好的辦法,也不會全盤安排,我早就認命了,我就不是當領導的材料,只能跟著人家,指哪打哪。」

  羅韌笑出聲來,伸出手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

  「所以我心裡清楚的很,你出力受累,去做擔責任的事,做好了固然好,做不好也是正常,畢竟事情那麼棘手,誰也不能保證一下子就找著方向。」

  「幹嘛覺得抱歉啊,誰都不會抱怨你,也沒資格去抱怨──人不能當了甩手大爺,只出嘴來挑刺,哪有這麼輕省的事,多做多錯不做不錯,那以後就沒做事的人啦。」

  羅韌看了她好久,才說:「木代像個貼心的小棉襖一樣。」

  「怎麼男人也喜歡小棉襖嗎?」

  「誰的心不捂都會涼的。」

  木代笑,過了會低聲說:「羅小刀,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好嗎?」

  「妳說。」

  「我以前,特別想當女俠,很酷,很威風的那種,尤其是雯雯死了之後。」

  說到雯雯的時候,她吸了吸鼻子,眼睛有點水亮。

  羅韌手掌覆在她的頭髮上,她的頭髮細軟,卻又根根熨貼著他的掌心,生暖。

  「我跟師父這麼說,跟大師兄也這麼說,後來遇到你,覺得你很厲害,又想能跟你比肩,不想做小姑娘,師父也跟我說,一定要自己立起來。」

  「可是後來,經歷了那麼多事之後,我發現……」

  她眉頭皺起來,像是猶豫著該不該說:「我發現……我其實特別喜歡你照顧我,你幫我把事情做在前頭了,不管是做飯、搭帳篷、披件衣服,還是囑咐我用電擊槍的時候注意這個那個,我都要暗搓搓的歡喜半天。」

  她嘆氣:「羅小刀,其實我這樣不好吧,是不是太不求上進了?是不是太依賴別人了?唉,我會改的。可是沒辦法,心裡還是喜歡。」

  她那麼認真,自說自話,怕人反感,又自我分析,信誓旦旦要改,一本正經。

  羅韌一直看著她微笑,眼眶卻有點發熱。

  他想,其實原因在於,木代一直不缺人照顧她,保她衣食無憂,但她從來都缺愛。

  項思蘭並不愛她,霍子紅對她很好,但她始終知道自己是被收養,小心翼翼,小小年紀就藏很多心思,偶爾會對梅花九娘撒嬌,但師父臉色一變,她就知道要長跪,要恪守弟子禮。

  所以,一丁點的愛,她都歡歡喜喜,歪了腦袋去聽去看,有人教女孩子要端著掖著,情場之如戰場,要欲擒故縱,要誘敵深入,她反而全沒有這心思,她是那種會低著頭、搓著手、紅著臉兒、蹭著腳尖,磕磕絆絆的說「哎呀我怎麼這麼喜歡你啊」的姑娘。

  ──羅小刀,我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好不好的,只要有情,所有怪癖都是蜜糖。

  羅韌壓低聲音:「也是巧了,我特別喜歡照顧我女朋友。要麼……咱倆交往一下?」

  木代想了想說:「我看行。」

  兩人互相對著看,神秘兮兮,笑意都繃在嘴角。

  就在這個時候,嘹喨的啼叫聲忽然響起。

  那是熟悉的……

  「呵……哆……囉……」

  ***

  時間稍稍回拉那麼一點。

  曹嚴華他們在理帳篷,由於達成一致不窩裡鬥,現在矛頭一致對外:小學生交的貨質量太次,曹解放太不爭氣,那酒沒準是造假的,沒想像的那麼烈……

  就在這個時候,一直在邊上呼呼大睡的曹解放忽然動了一下。

  三個人都看見了,幾乎是同時停下了手上的活計。

  再然後,眾目睽睽之下,曹解放噌的一下,不敢說是鯉魚打挺,也至少是動作異常敏捷俐落的,站起來了。

  目光炯炯,還透那麼點點走火入魔徵兆的紅。

  炎紅砂頭皮有點發麻,小聲對一萬三說:「我怎麼覺得有點……瘆的慌呢?」

  一萬三也覺得不對,他伸出手臂,推擋著炎紅砂和曹嚴華往後挪:「我跟你們說,解放是有暴力歷史的,有句老話,叫醉漢不認人,打了白打。咱退後點,退後……」

  話音未落,曹解放已經單方面吹響了戰鬥的號角。

  像沒了方向的,出膛的炮彈,又像威力十足的蹦蹦球,碰了壁向著另一個方向猛彈,還像憤怒的小鳥,啾的一聲,見誰打誰……

  一片雞飛狗跳人仰馬翻,曹嚴華躲避的時候腳下絆到紮營繩,一個朝天摔把鼓起的帳篷壓塌了一半,炎紅砂忙著去撲曹解放,連著幾撲沒撲到,最慌張的是一萬三,抖著一塊地布四面亂晃,整的要觔鬥牛似的。

  羅韌奇怪地拉著木代過來,才走了兩步,就看到半空中一團黑影箭一樣朝這裡飛射過來。

  有點不妙,他眼疾手快,回身抱住木代就地滾倒,撐起手臂抬頭時,曹解放正飛撞在樹幹處,也是邪門了,小爪子抓住樹皮,凶狠的拿雞喙對著樹幹篤篤篤篤篤,啄啄啄啄啄。

  怎麼著,牠以為牠是啄木鳥嗎?

  羅韌抓了塊石頭在手上,有心想把牠打下來,又怕手上沒個輕重,傷到就不好了。

  只這一轉念的功夫,曹解放突的一下,飛進叢林裡就不見了。

  錯愕間,還能隱隱聽到「呵……哆……囉」的啼叫聲。

  轉身去看,初具雛形的營地一片狼藉,羅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喝多了?這不是普通的喝多了吧?你們對曹解放做什麼了?」

  沒人吭聲,曹嚴華心有不甘,盯著樹幹上曹解放啄過的那一塊,明知不可能,還是垂死掙扎:「小羅哥,你要不要……拿賞金獵人試一下那樹?沒準鳳凰鸞扣長樹裡去了呢……」

  羅韌還沒來得及回答,忽然臉色一變。

  夜色中,空氣隱隱有流動的方向,有嘈雜的聲浪,尖銳的「咯咯」聲,向著這個方向,迅速逼近。

  羅韌一把抓起紅外夜視儀,迅速攀援上最近的一棵樹,向著那個方向看了幾眼,臉色陡變,大叫:「馬上進帳篷,曹解放驚了雉雞群了。」

  雉雞群?那也可怕嗎?怎麼聽著跟狼群似的來勢洶洶?

  但羅韌既然這麼說,必然不是空口恐嚇。

  營地兩個帳篷,一個半塌一個還沒搭,一萬三他們飛快的鑽進半塌的帳篷裡,曹嚴華鑽在最後,屁股還在外頭,已經聽到大群雉雞飛近的翅膀拍嗒聲了。

  木代心慌的厲害,剛把帳蓬的鋁合金支撐件找出來,已經有打頭的雉雞從她腦頂上飛過去,爪子帶起她的頭髮,還好,沒抓到頭皮。

  木代一時間全身發麻,聽到羅韌大喝:「過來。」

  想也不想,直撲過去,羅韌甩起大的帳篷帆布,直接把兩人罩在當中,腳踩住底邊,厲聲吩咐木代:「蹲下去。」

  木代依言蹲下,仰著頭看,羅韌站著撐開帳篷,嘴裡咬住支撐件,有雉雞一頭撞在他背上,也有的隔著帳篷開始往下啄,他迅速抽開支撐件、連接、凹彎成十字形,然後立刻蹲下,帳篷圍在十字架頂上,形成一個簡易不穩的帳包,羅韌極力控住十字撐架,示意木代:「鑽我懷裡來。」

  男人的身體支撐開,到底是大的,而撐開的十字架又要更大些,木代避在他身體下面,儘量蜷縮的小,問他:「我能幫什麼忙嗎?」

  她幫羅韌控了十字支架的其中兩根,羅韌騰出手,用腳踩住篷布的邊緣,也有雉雞隔著篷布啄他的軍靴,篤篤篤的,好在靴子硬厚,權當隔靴搔癢了。

  外頭叮鈴咣噹,懸著的馬燈的光一直亂晃,抬頭看,篷布的頂上被光打的密密麻麻的影子,翅膀被光影打到無窮大,啼叫聲鋪天蓋地此起彼伏,震的人的耳膜嗡嗡作響。

  不過,雖然這個小的臨時搭起的山包被撞的動搖西晃,裡頭,暫時還是安全的。

  木代仰起臉問羅韌:「野山雞很可怕嗎?」

  他想了想,回答:「其實也沒那麼可怕,沒馬蜂可怕。」

  大概是想起四寨那一次了,那一次,木代是躲到了水裡。

  「山雞這麼容易攻擊人嗎?」

  「大概是被曹解放驚到了,」羅韌一直注意聽外頭的動靜,「如果是在繁殖季的話,為了保護幼雉雞,性子會比較暴躁,會主動攻擊人。而且繁殖群一般是以雄雉雞為核心的,不會允許其它的外來雄性侵入,容易引起爭鬥。」

  又說:「也別小瞧了山雞,牠們速度不慢,拼了命飛,時速能到80多公里,上高速的車也不過如此了,被牠這麼一撞,也是夠嗆,要是再啄上兩口……所以先避一下風頭。」

  也是,來個一隻兩隻也不放在眼裡,要是一群的話……

  可憐曹解放那小身板,可別被鳳子嶺土生土長的野山雞給滅了。

  過了好大一會,外頭的聲音似乎清了不少,木代試探性地叫了句:「曹胖胖?紅砂?一萬三?」

  沒人回答。

  兩人對視一眼,羅韌抿了抿嘴,揭開帳篷一角,有隻還死守外頭的雉雞,刨著爪子要往裡鑽,羅韌反應好快,一腳就把牠蹬出去了,然後順勢抽開篷布,幾個擰落,半空中甩開,把身周清了一遍,同時拉起木代。

  還剩雉雞三四隻,四下驚飛,不足為患。

  木代氣息未定,四下一掃,忽然就傻了。

  「曹……曹胖胖他們呢?」

  沒錯,另一頂帳篷,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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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10:20 |只看該作者
217 【鳳凰涅槃】第②④章

  羅韌打了手電,在另一頂帳篷的位置看了好久,注意到地釘拔出處的插口周圍都是土泥。

  他最後得出結論:這幾個人,是自己跑了的。

  「三個人鑽一頂帳篷,心裡又慌,大概沒章法,一時間達不成一致,索性跑了。」

  沒錯,句句猜的都是實情。

  羅韌和木代兩個人做事,其實方便調度,木代一向很聽他的,只要他穩住、有辦法,就等於是兩個人穩住了。

  但曹嚴華他們,等於是誰也不信服誰,三個人,三個手忙腳亂的諸葛亮,雉雞在外頭嘩啦啦亂撲,他們在帳篷裡頭呱啦啦亂叫。

  ──「摁住!摁住!雞要鑽進來了!」

  ──「別拽,我這裡地釘拔起來了!」

  ──「嗷……」(這是被啄了一口)

  其實三個人要都趴著不動反而好,偏偏自亂陣腳,加上那一陣子又是雉雞群攻擊的最為瘋狂的時候,走為上策的念頭驀地盤踞整個大腦。

  那個時候,還喊了羅韌他們的:「小羅哥,跑吧!」

  惜乎三個人嘶啞的嗓音,抵不過整個雉雞群的大啼大噪,羅韌他們是完全沒聽見。

  羅韌帶著木代,沿著四圍找了一遍,果不其然,在距離紮營地約莫半里遠的地方找到了被扔下的帳篷。

  「看來跑的時候,還是帶著帳篷一起跑的。」

  羅韌有點擔心,但說出這推測時,還是禁不住想笑。

  該怎麼形容當時的場景──

  三個人,帳篷下沿露出六條腿,頂著個東倒西歪的帳篷,悶頭往外跑,後頭一群雞在追,估計步伐不一致,跌跌撞撞,夜晚又不大能看清路,最後心一橫,甩了帳篷,發足狂奔。

  黑暗之中,慌極生亂,跑的都未必是同一個方向。

  木代站起身,手電的光柱打向四野:「會不會出事啊?」

  羅韌說:「雉雞群畢竟不是野狼野豬,沒那麼窮凶極惡,把侵犯者逐出地界範圍就差不多了,但是他們非得跑,這一路跑下去多遠,就很難說了。」

  「那咱們要去找找看嗎?」

  羅韌沉吟了一會:「這樣地勢複雜的山嶺,太容易迷路了,尤其還是晚上,我們出去找,都未必能摸回來。」

  他帶著木代先回營地,帳篷重新紮起、固牢,匕首削尖粗的樹枝,繞著營地周圍插了一圈,圍了兩圈繩子,權當簡易圍欄。

  營地中央處燃起一個大的篝火堆,紮了個大的木架,所有的強力手電、頭燈全部打開,光柱向上,雖然半路難免發散,但好在光源強勁,勉強直入高處的夜空。

  有光,有溫度,有木柴燒裂的劈哩啪啦的響聲,還有一地雞毛,深夜的山嶺,忽然顯得不那麼陰森了。

  羅韌讓木代別太擔心:「與其去找,不如召他們回來。妳只要把點定位好了,有明確的地標,大晚上的,他們自然找到方向。」

  也是,炎紅砂身上是有功夫的,至於一萬三和曹嚴華,各自有各自的一套,一般情況下,足可應付。

  木代裹了毯子,坐在羅韌邊上陪他等,火頭一明一暗,連木頭燒裂的聲音都間隔有序,像是含蓄的催眠。

  她腦袋倚在羅韌肩膀上,慢慢地就盹著了。

  夢到自己在鳳子嶺的山林中,四周密樹憧憧,霧氣繚繞,頂上大群的雉雞展翅飛過,在地面投下黑壓壓的影子。

  她在找人,一直在喊「曹胖胖」、「一萬三」、「紅砂」。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幾條狹長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樹後若隱若現,伴隨著低低的耳語聲。

  ──就在這裡,在這裡……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就在這裡嗎?木代的心砰砰直跳,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處一處燈火通透的地方走,枝葉在腳下發出聲響,她看到帳篷,還有燃起的篝火,聚在一處的光源直直打向天空……

  到底是睡著了做夢,還是半醒半睡間眼前場景的映射?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到羅韌輕笑了一下,說:「曹胖胖回來了。」

  是嗎?木代茫然地睜著眼睛去看,果然,圍欄外面,有個熟悉的敦實的身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這裡走。

  走近了看,果然是曹嚴華,手捂著腦袋,險些哭出來,叫了句:「小羅哥,小師父。」

  狼狽到讓人想笑,木代忍住,回身拿了藥箱出來。

  曹嚴華腦袋上被雉雞啄了一口,好在傷口不深,額頭上掛了幾道血道子,手上脖子上都擦破了皮,用他的話說,「不知道摔了多少跤了」。

  木代拈著酒精棉球,小心地幫曹嚴華處理傷口,他痛的一直噓氣,還得坦白從寬,老老實實回答羅韌的一切問題。

  難怪曹解放跟中了邪似的,不但灌了酒,還吞了符,羅韌揶揄他:「就算不是親生的,也不能這麼折騰人家啊。」

  木代噗的笑出來,曹嚴華哭喪了臉:「小羅哥,我圖的什麼啊,還不是希望能早點找到那個鳳凰鸞扣嗎。」

  又說:「小羅哥,那樹上你試了嗎?解放啄了好久呢。」

  羅韌起身,開了賞金獵人,探盤對準曹解放啄的那棵樹,從根到枝。

  曹嚴華終於死心了。

  「紅砂和一萬三呢?」

  曹嚴華耷拉著腦袋:「跑了,手拉手跑了。」

  據他說,當時慌不擇路,頂著帳篷又不方便,腳下一滑,骨碌碌三人摔在一起,帳篷扔開,後面的雉雞群眼看要趕到,一萬三大吼一聲:「胖胖!快跑!」

  然後抓著炎紅砂的手就跑了。

  曹嚴華心酸不已:「他喊『胖胖,快跑』,我還以為是要來拉我,就沒急著爬起來,紅砂妹妹起身快,兩人手一拉,跑的飛快,一下子就沒影了。」

  木代撕了塊膠布,墊了棉球黏他腦袋上:「該!那麼危險的時候,當然怎麼快怎麼來,你還等人來拉,你是有多大爺!」

  至於炎紅砂和一萬三跑哪了,曹嚴華答不上來,說是自己被雞啄了,那叫一個疼啊,他乾嚎著發足狂奔,把那雞甩脫出去,也不知跑了多遠,一個踉蹌滾下了山坡,懵了好大一會兒,然後發現,遠處的夜空裡,有雪亮的光柱打起來。

  於是一瘸一拐的,卯定光的方向,走回來。

  一行人,什麼事還沒幹,先叫野山雞攪了個人仰馬翻,羅韌自己都覺得好笑,不過心也稍安了些:如果炎紅砂和一萬三在一起,這兩人比較互補,一個功夫好一個腦子靈,即便遇到危險也能應付,遲早都能摸回來的。

  ***

  炎紅砂和一萬三,雖然的確是「手一拉,跑的飛快」,但並非像曹嚴華說的那樣──「一下子就沒影了」。

  聽到曹嚴華被雉雞啄的慘叫聲,兩個人停下來了,對視一眼之後,心一橫,每人都從地上撿了樹枝棍子,又衝回去了。

  只是衝回去的時候,曹嚴華已經狂奔的沒影了,好多已經停下來窮寇莫追的雉雞乍見到他們,又重新有了目標。

  只好再跑,時不時撿起石頭往後扔,炎紅砂畢竟練過,準頭好,讓她打中了兩三隻,不過她使的力道不大,因為一萬三緊急提醒她:「打怕了就行了,萬一打死了雉雞王什麼的,整個鳳子嶺的雉雞都來報復,咱更走不出去了。」

  也是,適當的時候,需要與雞為善,為雞,也為自己,都留條後路。

  腿都要跑斷的時候,身後的追趕,終於銷聲匿跡。

  兩個人,上氣不接下氣,累到險些虛脫,正喘著氣兒,很遠的地方,順風送來長長的嗥叫聲。

  炎紅砂心裡一緊,剎那間,全身汗毛直豎:「一萬三,好像是……狼啊。」

  一萬三也緊張:「妳身上帶傢伙了嗎?」

  沒有,事起突然,什麼裝備都沒帶,連手電和打火機都沒有。

  四面看,都是黑魆魆的林子,甚至不記得是從哪個方向跑過來的了。

  冷風吹過,嗥叫聲更近了,疑心生暗鬼,都覺得看不見的林子裡沙沙作響,像是有大群猛獸逼近。

  一萬三額上滲出冷汗:「紅砂,先上樹,狼不會爬樹,哪怕先在樹上待一夜呢,也比被狼叼了強啊。」

  兩個人選了棵粗壯些的樹,手腳並用的上去,背倚著粗大的樹椏子,大氣都不敢喘,只聽到身側的大樹葉子被風吹動的聲音。

  疏淡的月光透過樹葉的間隙漏下來,一萬三看到,炎紅砂打著手勢示意他往下看。

  他慢慢伏下身子,胸腹貼近樹椏。

  樹下,繞著兩三隻狼,面目猙獰,眼睛裡幽光憧憧,粗大的尾巴垂下,月光下,兩隻尖尖的耳朵向天豎著。

  似乎已經知道樹上有人,不甘心地仰著頭,有那一瞬間嘴巴翕張,一萬三覺得自己看到了滿嘴的尖牙。

  狼還在樹下繞著。

  炎紅砂悄聲說:「一萬三,我聽說狼可聰明了,會疊羅漢,還會包抄,咱們晚上別睡了。」

  睡?闔著她還惦記今晚上要睡覺嗎?女人的心是有多大?

  一萬三提醒她:「妳抓緊了,別掉下去。」

  炎紅砂忽然緊張起來:「那木代他們,還有曹胖胖,會遇到狼嗎?」

  一萬三已經在後悔了,好端端的,幹嘛要從營地裡跑了呢,當時有帳篷,雖然被雉雞群衝的東倒西歪的,但是只要三人齊心,把帳篷封死,別說雞了,狼都進不來吧,何至於搞到現在的境地。

  他低聲說:「羅韌和小老闆娘都還行,他們手裡有傢伙,功夫也好。就是擔心曹胖胖……」

  功夫不咋滴,還一身肉,狼最喜歡這種了。

  頓了頓,那幾隻狼走掉了,林子裡安靜下來,一萬三卻更加緊張了。

  是真的走了呢,還是醞釀著什麼陰謀詭計?

  他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無意間抬頭,忽然看到,很遠的地方,有發散的光。

  不大可能是自然界的光,十有八九是羅韌給他們立了光標定位,方便他們往回找。

  炎紅砂也看到了,多少有些興奮:「我們要回去嗎?」

  一萬三駭笑:「回去?妳敢啊?路上撞到狼怎麼辦?他們能打光,裝備一定在他們那,有槍有火,野獸不敢靠近的,寧可他們來找我們,也別我們去找他們。」

  說的也有道理,炎紅砂咬著嘴唇看那片發散的近乎稀薄的光,眼底閃著希冀的亮,說:「要是曹胖胖跟他們在一起就好了。」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狼沒再回來,風忽大忽小,葉子一直在耳邊響,一萬三怕炎紅砂睡著,一直跟她說話,她先還說話,後來變成了「嗯」、「啊」。

  藉著月光看她,她目光都有點呆滯了,睏到極致的那種,但還是拚命忍著,有好幾次,伸手去擰腿上的肉。

  怎麼著也是個姑娘家呢,一萬三看她每次開擰下手都挺狠的,有點不忍心:「這樣,妳先睡會,有事我叫妳。」

  樹上不好睡,他往後挪了些,把樹心的位置讓開,讓炎紅砂往中間趴,炎紅砂很不好意思,說:「我就瞇一會會,狼來了,你就叫我啊。」

  「叫妳叫妳。」

  「要麼咱們輪流著來,待會你睏了,你再睡,我來守。」

  「知道知道,快點睡。」

  語氣很不耐煩,像是嫌她話多,炎紅砂悵然地想:一萬三好像很嫌棄我的樣子。

  沒錯,又敷衍又嫌棄,還哄她說給她寫了篇文章,轉頭就賴了。

  她嘆了口氣,眼皮像被看不見的手拉上,很快就睡著了。

  硌的慌,睡的不舒服,做的夢也不舒服。

  夢見叔叔炎九霄,在海底詭異地爬行;夢見井下吊著一個布縫的掃晴娘,湊近了看,那掃晴娘忽然對著她咧嘴一笑;還夢見一隻狗,從灶膛裡撿了根燃著的柴火,兩隻後腿直立著鬼鬼祟祟地走,依次點著了房間裡的布幔……

  最後夢到自己在林子裡。

  四周密樹憧憧,霧氣繚繞,有此起彼伏的狼嗥聲,聽的人頭皮發緊。

  她飛快的奔跑,似乎在找人,一直喊「木代」、「羅韌」、「曹胖胖」。

  身後有窸窸窣窣的動靜,她警覺的回頭,看到幾條狹長的不成比例的影子在樹後若隱若現,伴隨著低低的耳語聲。

  ──就在這裡,在這裡……

  ──她要找到了……

  ──不不不,她想不到的……

  咦,這個夢的場景好熟悉,木代不是講過這個夢嗎?那時候他們還討論說,那幾條狹長的不成比例的影子,或許就是凶簡呢。

  「她要找到了」,找到什麼了?難道是第七根凶簡嗎?

  炎紅砂的心砰砰直跳,有緊張,也有興奮,她屏住呼吸,慢慢地往林子深處去走,那嘈嘈切切的聲音逐漸丟在身後。

  眼前的場景忽然開闊,居然是一棵大樹,樹下圍轉的幾隻野狼驟然回頭,齜起的牙齒間下滴著涎水,綠瑩瑩的眼睛像鬼火的光,喉嚨間赫赫幾聲,向著她直撲過來,被掀翻在地的炎紅砂尖叫,眼睛睜得大大,看到在樹上蹲了個人,像隻貓頭鷹一樣,一直盯著她……

  炎紅砂打了個冷顫,醒過來。

  天已經濛濛亮了,林子裡有薄淡的晨霧,一萬三正抓著樹椏蹲著,別說,還挺像貓頭鷹的。

  炎紅砂想笑,不舒服地動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身上蓋了衣服。

  還以為是自己看錯了,揉了揉眼睛再看,真的是衣服,一萬三的衣服。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是一直很嫌棄她嗎?還有,不是說輪流著來嗎,怎麼也沒叫她,是想讓她多睡會嗎?

  炎紅砂心裡叮咚叮咚地敲了一陣,過了會清了清嗓子,說:「你怎麼沒叫我呢,後來狼來了嗎……」

  「噓!」

  一萬三示意她別說話:「妳聽。」

  聽?聽什麼?炎紅砂怔愣了一下。

  清晨的山林,有著復甦一樣的各種聲音,樹枝在晃,葉子在飄,風在穿林過隙……

  慢著慢著,炎紅砂聽到什麼了。

  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

  像是什麼在啄擊著石頭,聲音很輕,穿透薄薄的霧,連續而又不屈不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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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10:33 |只看該作者
218 【鳳凰涅槃】第②⑤章

  難不成是曹解放?醒了酒了,知道幹正事了?

  一萬三的心跳的厲害,炎紅砂也想到了,悄聲說:「過去看看?」

  她低頭看樹下,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哪怕周圍有狼,白天的安全係數也總比晚上要高。

  兩個人下了樹,都先撿了粗的樹棍,只要狼敢露頭,就迎頭來一棍。

  辨了辨方向,篤篤篤的聲音,好像是從東首邊傳來的。

  一萬三正想過去,炎紅砂拉住他:「那個……我們一夜沒回去,羅韌他們肯定得找我們了。」

  就在這個時候,像是專門應和她,遠處的天空上,忽然開始彌上大團滾滾的白色煙霧。

  晚上用亮,白天用煙,羅韌他們大概在燒煙餅給信號了。

  一萬三猶豫了一下:「咱們回去了,還有沒有把握找回這裡?」

  炎紅砂想了想:「反正我不行,我定向找位置都不行。」

  「我也不行。」一萬三指了指東面,「這聲音這麼輕,走開幾步就聽不見了,萬一過一會牠不啄了,咱們更找不著了。再說了,這是進山的方向,羅韌他們會往這頭找的,如果還是用賞金獵人掃,早晚找到這兒,咱給留個信號吧,大點的。」

  他說幹就幹,林中找了片空地,用樹棍在地上畫挖了個足有兩三米長的箭頭,箭頭指東,斗大的字寫:平安,三,炎。

  炎紅砂找來很多泛黃的樹葉子,沿著箭頭和字疊放,看著分外醒目──嶺子裡沒人,即便有動物,也未必能把指向攪的面目全非,羅韌他們只要找來了,總能看到的。

  做完了,撣撣手,握緊樹棍,一前一後,警惕著左右,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找過去。

  走了約莫小半里路,兩個人同時停下。

  找到了,是個高處的明洞。

  明洞,是指山壁稍微裡凹,不足棲身,避雨都嫌小,在山裡,屬於視覺盲點──瞥一眼看過,稀疏平常。

  篤篤的聲音,就是從明洞裡傳來的。

  走近了看,有個刨開的土堆,偶爾的,還有一把土正從堆裡刨出來。

  一萬三和炎紅砂對視了一眼,小心翼翼地走近,試探性地叫:「解放?」

  篤篤的啄聲一下子停了。

  果然是曹解放,身上掉了不少毛,也有傷口,大概是昨晚上大戰群雞之後留下的,脖子上還執拗地掛著兩塊小木牌子,眼神茫然地看一萬三和炎紅砂,尖尖的雞喙都有些磨禿了。

  看了會之後,又低下頭去啄啄啄。

  一萬三看明白了,最開始,這個明洞裡是堆土的,曹解放把土堆刨開之後,下面出現了一塊石頭,牠搬不開,也刨不動,也就這麼一團傻氣的一直啄了。

  他趕緊把曹解放抱起來,說:「來,解放,咱不啄了啊,嘴啄沒了,就沒法吃飯了。」

  曹解放還在啄,下意識啄著空氣,腦袋虛點虛點的。

  一萬三挺難受的,問炎紅砂:「怎麼讓解放停下來啊?」

  「書裡沒說嗎?」

  沒說,就說這個法子乖癖,傷害挺大,得不償失,不建議嘗試。

  看到曹解放現在癔症般的模樣,一萬三覺得自己挺混賬的,一直捋順著曹解放的脖頸,小聲說:「解放,咱不啄了啊,不找了,以後再也不喝酒了。」

  炎紅砂過去摸了摸曹解放的腦袋,見一萬三一時半會沒動的意思,也就不叫他,自己拿了棍子,沿著邊緣挖開土堆。

  石頭下頭,會有手抄本上說的,千年之久的青銅器嗎?

  不一會兒,土全部挖開,那塊石頭現出全貌,像是山裡普通的石頭,形狀不規則,邊緣粗糙,唯一的不同就是這石頭比較扁平,像塊石板。

  石板撬起,底下都是土,棍子不比軍鏟,挖來攪去土也不見少,女孩子使棍又不得勁,一萬三看著心焦,把曹解放塞給她:「我來。」

  他不怕髒,袖子挽起,兩手往外刨土,炎紅砂提醒他:「小心點兒,別傷了手……」

  怕什麼來什麼,話還沒說完,一萬三痛呼一聲,舉起手來看。

  中指指腹上,劃拉開好長一條血口子,一萬三心頭火起,拿了棍子過來使勁撥,土泥亂飛間,炎紅砂抱著曹解放一直退後。

  撥到一處時,棍頭似乎被什麼牽絆住,一萬三咬牙使了個大力,棍頭忽然走空撬起,帶了個什麼東西滾飛了出去,地上骨碌碌滾了幾下,正撞上炎紅砂的腳面,晃悠了兩下之後又仰翻過來。

  炎紅砂低下頭去看。

  是個燒的焦黑的頭顱,兩個眼洞朝天,正詭異地盯著她,牙床處誇張的翻起,像是大笑,又像是憤怒地嘶吼。

  炎紅砂哆嗦著,又看一萬三,幾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尖叫一聲踢開骷髏頭,把曹解放往半空一拋,沒命般跑了開去,跑遠了又拚命跺腳,似乎那骷髏頭長了嘴,還咬在她腳上一般。

  曹解放在空中撲騰著亂飛,遠處忽然響起哨聲,隱隱還有木代的聲音:「紅砂?是紅砂嗎?」

  炎紅砂大叫:「我在這!這!這!」

  ***

  終於匯合,一個不少,驚魂未定之餘,皆大歡喜。

  據木代說,昨兒晚上曹嚴華回來之後,他們就再沒睡了,一直擔心著他們兩個,勉強捱到凌晨,在營地燒了煙餅定位,也沒有起營,輕裝上陣,一路找過來。

  趕到那個箭頭處,知道兩人應該平安,才剛鬆了一口氣,忽然又聽到炎紅砂沒命樣的叫聲。

  曹嚴華見到曹解放,想到腦袋上被雉雞啄的口子,滿心沒好氣,待見到曹解放一直呆呆木木地啄啊啄的──到底是自己養的,好生心疼,追著羅韌問:「小羅哥,你經驗豐富,有什麼東西是特別靈的、解酒的?」

  羅韌沒顧得上理他,一直仔細看那個頭顱,又走到石板處,伸手抹下石板背面的濕泥。

  說:「這上頭有字,沒看見嗎?」

  還有字?

  炎紅砂和一萬三湊過來,果然,在石板背面,靠上的位置,也不知是用什麼工具鑿了歪歪扭扭的字,沒鑿完,寫著「衛大護柳兒之」。

  衛大護、柳兒之,真奇怪的名字。

  炎紅砂翻來覆去念叨了好幾遍,忽然反應過來:「這……這是墓碑吧?」

  斷句應該是衛大護、柳兒,之什麼,按常理順下去,像是「之墓」。

  衛大護、柳兒,這又是誰啊,也姓衛,跟那個衛姑娘、衛老夫子,有什麼關係嗎?

  羅韌說:「刨開了就知道了。」

  他從背包上解下軍鏟,很快鏟挖出了個小的土坑,沒有挖到屍首的剩下部分,倒是挖出了一個玉鐲子,一支簪子,一隻朽爛的,紅色的繡花女鞋,還有一個荷包,也腐爛開了,羅韌拿樹枝挑開了看,裡頭是一縷頭髮。

  這頭顱,是個女人的?一想到剛剛那頭顱就挨著自己腳面,炎紅砂瘆的連退了好幾步。

  羅韌擱下軍鏟,在邊上坐下來,過了會指著那塊石板和挖開的坑,說:「這是個墳墓,沒完成。」

  墳墓還有沒完成的?一萬三皺眉:「幫人下葬的也太敷衍了吧。」

  另一頭,炎紅砂還在心驚肉跳,木代問:「你真踢她頭了?」

  「踢了。」

  「那還不道歉?」

  木代還真是一如既往,講究著「事死如事生」的禮貌,炎紅砂趕緊雙手合十,念叨著「不好意思」連鞠了幾個躬。

  一萬三也有點慌,他剛剛那是……挖了人家的墳?

  真遭天譴,總感覺頭頂上隨時會有一個雷劈下來,趕緊也念叨了句對不住,改天一定買幾刀黃紙來燒。

  羅韌沉吟了一下,又說:「那個陶衛氏,也就是衛姑娘,是被燒死的。這個頭顱明顯焦黑,我懷疑,她可能閨字就叫柳兒。」

  曹嚴華嚇了一跳:「可是,她不是跟她老公合葬了嗎?」

  他還記得她老公姓陶,這衛姑娘嫁過去之後,叫陶衛氏。

  羅韌回答:「有人,偷偷把她弄到這來合葬了。」

  說著,他指了指石板上的那幾個字:「我也是推測,因為這個鳳子嶺,是那個認字犬歸老和死掉的地方。」

  「那個認字犬,到了鳳子嶺,一心等死,但到底是人,知道不能曝屍荒野,所以為自己挖了墳,也要立碑。」

  「或許就在這一過程中,牠又動了一些心思,覺得活著沒能得償所願,死後不該孤零零一個人。」

  曹嚴華激靈靈打了個寒噤:「小羅哥,你的意思是,牠去到陶家夫婦下葬的地方,把那個衛姑娘的屍首……給起出來了?」

  羅韌點頭:「有可能。」

  「陶氏夫婦合葬的墓,從表面上看沒有毀損。但是我記得,曹胖胖當天摔下了一個地坑──地坑的位置低,從低處是可以打穴通往棺材的。當時你們注意過,地坑裡有沒有洞嗎?」

  這個還真沒注意,一萬三皺了皺眉頭:「即便真的有洞,也很容易填上的,尤其是那個……」

  電光火石間,他忽然想到什麼,啊的叫出聲來:「尤其是那個認字犬的石雕,半埋在土裡的,我和曹胖胖抬的時候沒太注意看──那個石雕,會不會就是堵洞的?」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這些都是小節,羅韌並不想深究,繼續說下去:「牠的身量小,可以鑽很小的洞。把一具屍首從山裡移到這裡,對牠來說太困難,也太顯眼。而且當時的那把火很大,我懷疑陶氏夫婦早就燒的屍骨難辨,但頭顱倒是好認的──尤其是擺在一起,單從重量和大小上就可以辨認男女。」

  木代後背發涼:「所以,牠只拿了頭顱過來?」

  「不止,還有一些……」羅韌皺著眉頭,指了指那些隨葬物,「有些可能是火場裡扒拉出來的,但像是頭髮、繡鞋,我懷疑是牠平日裡藏的,女主人丟了什麼東西,也不大會疑心到狗身上。」

  末了看那塊石板:「這個衛大護,可能就是那個認字犬的名字──牠被衛家收養,自己決定姓衛。狗是養來看家護院的,衛老夫子是個私塾先生,或許逢事講規矩風雅,給自家的狗起名叫大護。」

  但那條認字犬後來活了很久,甚至因為凶簡的關係,試圖走出鳳子嶺,離開之前,牠把墳埋上,石碑倒翻,又蓋上土,恢復成了平常的樣子,即便有人進山,也不會留意明洞這樣的位置──誰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居然被曹解放給啄出來了。

  原來是這樣嗎?

  炎紅砂呆呆看那個頭顱,還有隨葬的物事,頓了頓說:「要麼……埋回去吧,這衛姑娘也挺慘的,好心收留了條狗,生前搭進去了,死後也不安生。」

  想到自己還踢了那頭顱一腳,即便道了歉了,心裡還是堵的厲害。

  一萬三嘆了口氣,走到那個土坑邊上,推著土,把簪子繡囊什麼的推進去,說:「看見曹解放在那啄啄啄的,我還真以為紅砂家手抄本上的法子靈驗──原來是發現這些金簪子玉鐲子了……」

  羅韌心裡一動,說了句:「慢著。」

  他拿過賞金獵人,開啟,探盤對準土坑。

  進山以來頭一次,液晶盤亮起,滴滴的提示音不絕於耳。

  每個人都忽然緊張起來,羅韌吩咐一萬三:「簪子拿走,玉鐲子也拿走。」

  一萬三喉嚨發乾,抓起簪子和鐲子,怕影響賞金獵人的敏感度,一口氣跑了老遠才放下了折回來。

  賞金獵人還在響,液晶盤上漸漸顯出雜亂的輪廓來。

  羅韌沉聲說了句:「再往下挖。」

  ***

  沙土揚起,一萬三和曹嚴華兩個人,兩柄軍鏟同時作業,羅韌半跪下身子,探盤一直下指,滴滴提示音也越來越響。

  咣噹一聲,鏟尖碰到什麼東西。

  一萬三和曹嚴華對視一眼,同時把軍鏟擱到邊上。

  屏息靜氣,伸手進到土裡,慢慢往邊上扒,這一瞬間,幾乎是考古學者發掘文物的心情。

  有黝黑色的,紫亮的,長條的木簡,目測長寬,羅韌腦子裡下意識跳出一串數字來。

  也不知道為什麼,曹嚴華鼻子一酸,覺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小羅哥,這是凶簡嗎?」

  沒有戾氣,談不上「凶」簡,只不過是當初老子引七道戾氣於七根木簡的「木簡」而已。

  羅韌伸手拿起來,很沉,屈指彈叩,噌噌有聲。

  像鐵樺木,據說硬度很大,超過某些鋼鐵,入水即沉。

  「再挖。」

  一根,兩根,三根……

  伴隨著軍鏟的起落,坑下漸漸明晰,數根木簡雜亂的交錯擺放,就在半濡濕的土層之間。

  又一次鏟土之後,光華一轉,有金黃色的、精工雕鏤的鳳凰頭首露出土層,映著愈來愈盛的日光,迫的人睜不開眼睛。

  聽到曹嚴華愣愣地問:「怎麼是金的呢?不是說是青銅嗎?」

  他當然沒專門去博物館看過,但是電視裡,圖片上,看的也不算少,那些惇惇實實的青銅器,青不青灰不灰的顏色,光看上去就覺得年代久遠。

  一萬三說:「紅砂爺爺的手抄本上,不就把青銅叫吉金嗎,我後來查過,青銅本來就是金黃色的,接近18k金。後人看到的那些,大都是氧化生了銅綠的。」

  羅韌沒有說話。

  他之前一直納悶,被鳳凰鸞扣扣封的七根凶簡,必然是尋找隱秘之處妥善收藏,認字犬是怎麼陰差陽錯打開的呢?

  現在明白了。

  ***

  也許要回溯到幾十年前,甚至近百年前。

  不知道是白天,還是晚上,那個叫衛大護的認字犬,吭哧吭哧,在深寂無人的山裡,挖著自己死後的墓穴。

  牠有長長的時間,細細鑿著簡陋墓碑上的字,鑿累了,就挖幾鏟子土,身邊端端正正放著那些牠要帶到地下的一切,繡囊、金簪、玉鐲,還有頭顱。

  一鏟,又一鏟,隨著沙土的揚出,一個埋藏了許久的秘密,就快……重見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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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5 21:10:46 |只看該作者
219 【鳳凰涅槃】第②⑥章

  鳳、凰、鸞扣,七根凶簡。

  這麼長久以來一直念叨的東西,像是念叨穿衣吃飯一樣自然,忽然間,就這麼大喇喇的出現在眼前了。

  木代拈了紙巾,細細擦拭掉所有物件上蒙帶的土沙,小心放在一邊鋪好的墊布上,賞金獵人的滴滴提示音響個不停,曹嚴華皺著眉頭說:「要麼關上吧,這東西太敏感了,都挖出來了還提示個不停。」

  羅韌腦子裡似乎閃過什麼念頭,說:「把這些再拿遠點。」

  一萬三反應過來:「下面還有?」

  他趕緊攥了墊布兩端,拎起了跑遠,果不其然,探盤對準那個土坑,提示音更響了。

  羅韌拎了軍鏟,說:「還得挖。」

  沒挖太久,兩鏟子不到,浮動的沙土下,露出人的森森指骨。

  炎紅砂倒吸一口涼氣:「這又是誰啊?」

  羅韌放下軍鏟,背包裡取出雙防護手套帶上,一下下拂開坑壁滾落的沙土。

  看清楚了,不止一隻手,是兩隻手的指骨,端舉,兩手裡合,像是原本握持著什麼東西。

  順著指骨的方向扒開土,果然又看到了臂骨。

  羅韌退開兩步,指著下面說:「下面應該還有人,不知道這具屍首是誰的,好像是坐著的,還得把坑拓大些。」

  不知道為什麼,木代的心忽然跳的厲害,她指著那人的手說:「如果凶簡起初是封印好的,像一卷書,他手的姿勢,就好像是在握持著凶簡一樣。」

  這個人,會不會就是上一輪封印凶簡的五人組中的……其中一個?

  再進一步,這會是她師門的開山祖師爺,那個梅花一趙嗎?

  羅韌大概也想到了,和曹嚴華輪換著挖的時候,用鏟都用的很少,大多數時間是用手去推撥,挖了有約莫半個小時,終於現出全貌。

  是個坐著的男人,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朽爛乾淨,兩手前握,心口處插一柄金吞口的匕首。

  難怪賞金獵人叫個不停,原來是為了這把匕首。

  拔出了看,匕首底邊上有一行凹刻的小字。

  ──落雪就梅酒一壺。

  羅韌沉吟了一下:「這個人死的時候,應該是緊緊握住被扣封的七根凶簡的。那個認字犬衛大護挖坑,可能還沒有挖到這個人的屍身,只是突然看到了被鳳凰鸞扣封住的卷簡,於是抽了出來。」

  換了是別人,可能也打不開。但是這個認字犬,是天生的、打開鳳凰鸞扣的鑰匙。

  七根凶簡就此上身,那是七道急於吸食血氣的戾氣,認字犬成了幫助它們恢復元氣的宿主,什麼合葬、鑿刻墓碑,所有計畫好的事情驟然終止,或許意識都變的懵懂不清,土坑草草掩埋,連鑿了一半的墓碑都翻覆過來。

  曹嚴華奇怪:「那這個死了的人,又是誰把他埋掉的呢?」

  沒人回答,靜默中,身周又傳來篤篤篤的聲音。

  大家一起回頭。

  那是停不下來的曹解放,對著已經擦好的鳳凰鸞扣啄個不停,炎紅砂趕緊過去把牠抱到邊上,一萬三拿了兩根木簡在手裡把玩:「古代那種簡冊,都是用線或者繩子連成了一卷的,這些木簡身上都沒孔,也不知道怎麼連……」

  他瞇著眼睛,把兩根木簡齊頭併邊的接上,驀地眼花,覺得木簡側邊上像是伸出黑色的觸爪,哢噠一聲就接連上了。

  一萬三嚇的一個哆嗦,木簡險些脫手,羅韌說了句:「全部連起來試試看。」

  橫豎這些木簡都一模一樣,沒什麼先後順序,七根全部拼接好,像整幅拉開的版畫,一萬三從一頭開始內捲,捲成了一筒,木代拿了個鳳扣,掰開了說:「套套看吧。」

  鳳凰鸞扣扣封住七根凶簡,就該是這個樣子吧:三根金澄的鳳凰鸞扣,盤龍狀沿著卷緊壓實的捲身蜿蜒貼合,伴隨著首爪的扣緊,木簡上現出了金色的、游動著的光華。

  那光華慢慢迤邐開,遊走在四圍的空氣中,隱隱的像是有曼妙的鸞鳳影像舒展,很快就把幾個人罩在當中,只有曹解放,不解地看著突兀出現的光芒,噌噌噌的跑開些,又跑開些。

  周圍驀地一暗,片刻之後,重又亮起,像是之前經歷過的那次,忽然間進入到水影當中。

  ***

  集市、酒肆,人來人往,小販兒推著堆滿了酒罈子的板車,晃晃悠悠停在門口。

  空氣乾燥,喧聲嘈雜,有叫罵,也有吆喝,酒樓裡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小二揚著汗巾,甩搭在肩上,長長的一聲吆喝:「來嘍……」

  髮髻、網巾、盤領衣、直綴,也有「頭頂一個書櫥」的四方平定巾,多半是明代,反正是在清朝之前,一準沒錯的。

  木代站在二樓的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上菜的小二迎面過來,托盤上奉著熱滾滾的砂鍋,她下意識想躲,來不及,小二滿臉笑意,托著菜盆從她身體裡倏忽而過。

  明白了,和水影裡一樣,這些人都看不見她。

  她四下去看,看到走廊盡頭的角落裡,羅韌正朝她招手,於是趕緊小跑了幾步過去。

  那是個包房的雅間,房門半開,上菜的小二正掩門出來,羅韌趁著這間隙,拉著木代閃身進去。

  屋裡是張大餐桌,桌上滿滿當當,虎皮肉、翡翠魚羹、徽州毛豆腐、花珍珠、油煎雞,還有大吞肚的酒罈子,淺口的酒碗,桌邊圍坐了五個人,有個高大英挺的男人,擎起了酒罈子,正往一字擺開的酒碗裡倒酒,腰間插了把金吞口的匕首。

  一個滿臉病容的男人起身,謹慎地閂了門,還用手推壓著試試牢不牢,一萬三就抱著胳膊倚在門邊,誇張地沖那人做鬼臉。

  曹嚴華嗅著肴菜的香氣,伸手想去拈雞腿,試了幾次,都像是拈到虛幻的影子,邊上,炎紅砂正抿著嘴偷笑。

  那滿臉病容的男人回桌坐下,說:「尹兄弟那裡,我已經安排好了,他讓我們放心,說是以後就在八卦觀星台附近住下,咱們留下的東西,一定會保管好,交代的事,也會照辦──他死了還有兒子,兒子死了還有孫子,哪怕斷子絕孫了,也一定找個可靠的人繼續擔待下去。」

  有個勁裝打扮的年輕女子笑了一聲,說:「咱們從山匪手裡救了他性命,只委託他做這一件事,想來他會好好應承的。」

  那個倒酒的男人嗯了一聲:「我已經把梅花軒掌事的位置讓出去了,有霧鎮上,正在找工匠起宅子,我交代過,宅子的名字就叫『觀四牌樓』,以後繼承宅子的人,會一起繼承銀眼蝙蝠的秘密。」

  他邊上又有個中年女人,點著頭說:「咱們這樣安排,是要簡單的多了──前人安排的那麼複雜,可是費了我們好多事兒,耽誤了不少時間。」

  最後一個虯髯大汗哈哈大笑:「可不。將來險情再現,就把魯班造件馳送觀四牌樓,趙兄弟的人拿了造件,經由銀眼蝙蝠帶路,自然就能找到谷中河底的匣子,再看了帛書,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聽到「趙兄弟」三個字,木代心裡砰砰直跳,想著:這個男人,果然就是梅花一趙。

  梅花一趙嘆了口氣:「這樣安排,也不知道會不會有紕漏,畢竟以後的事,誰都說不清楚。」

  那個勁裝女子笑了笑,雙手捧了酒碗起來,說:「又不是神仙,誰能算無遺策?也只能做到這啦,來,就算是斷頭飯,也得碰個杯。」

  聽到「斷頭飯」三個字,木代心裡陡的一激,看一萬三他們時,果然個個都變了臉色。

  梅花一趙沒動,過了會說:「真是對不住大家。」

  那虯髯大汗大笑:「我老周得罪了奸人,本來就下了死牢,按律當斬。多賴趙兄弟搭救,讓我又多吃了這麼久的陽間飯,不就是個死字嗎,腦袋掉了不過碗大的疤。」

  那勁裝女子也笑:「趙大哥幫我報了大仇,我當時便說,無以為報,也就這條命,隨要隨拿。能和大哥死在一處,我也是沒什麼遺憾了。」

  滿臉病容的男人端了酒碗,自顧自一飲而盡,沒事人樣拈了筷子夾了片白肉,蘸醬嚼了,說:「當初就說是死士,你來找我,無非是知道我有絕症,活不了多久,早晚也是個死,早死早超生,於我也沒什麼分別。」

  梅花一趙沉默了一會:「我其實開始也想不通,為什麼指定要死士──起先還以為,是因為凶簡邪戾,收伏它要冒出生入死之險。」

  他推開面前的杯盞,彎腰從桌子底下取出一個包袱,向著桌面咣啷一扔。

  包袱散開,木代看的分明,裡頭正是鳳凰鸞扣扣住的七根凶簡,簡身之上,金光之氣與黑色的煞氣交纏,時隱時現。

  她先還覺得奇怪,緊接著就明白過來:梅花一趙他們,已經把七根凶簡收全了。

  聽到梅花一趙說:「這一路以來,凶簡給出了很多簡言,刀劈劍砍火燒水淹,其實帛書上說的清楚,歸根結底,無非人心二字。」

  「人心是很難說清楚的東西。至小也至大,至繁也至簡,至毒也至善。凶簡的戾氣來自人心,這世上,能壓制人心的,也唯有人心罷了。」

  「凶簡如果沒有戾氣附著,也只不過是普通的木簡。鳳凰鸞扣沒有另外的力量加注,也只是稀疏平常的青銅件。」

  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壓的很低。

  「這是兩方力量的博弈,或許正邪有別,但是,都需要獻祭。沒有最後一道封印,鳳凰鸞扣只能把凶簡封印七天──而這最後的封印,要拿命來祭。」

  曹嚴華聽的心頭火起,氣急上腦,一時間也忘了身處的情勢,衝上去就想理論,才剛衝了兩步,眼前的一切忽然模糊,下一瞬,又轉作清亮。

  已經換了場景,是在荒郊野外,一道鮮血正斜上半空,忽然中途改向,像是被什麼吸附,直直飛向地上斜置的鳳凰鸞扣,說來也怪,鳳凰鸞扣上沾了血,瞬間隱掉,始終光亮如新,而簡身上的黑色煞氣,也因為鮮血的彌上而稍稍消退。

  定睛看時,先前的那個勁裝女子正軟軟癱下,頸間血流如注,梅花一趙死死抱住她身子,低聲道:「我好好發送了你們,很快就下去陪妳。」

  身周不遠處,已經躺了兩具屍體,那個虯髯男人仰頭喝乾了酒葫蘆裡最後一點酒,蹣跚著走到鳳凰鸞扣之前,大笑說:「來,這條命,要拿,就拿去。」

  說話間,伸手橫掠,刀光閃處,臉上笑意不絕,身子直直栽倒在鳳凰鸞扣之上。

  場景又變,大雨滂沱,嗥聲四起,周圍的山勢,像極了……不,就是他們所在的鳳子嶺。

  大雨中,梅花一趙蹣跚而來,身後躡手躡腳,跟了兩三隻被雨淋透的餓狼。

  他似乎早已知道,也並不在意,左右看了看,信步走上山壁處的一個明洞,倚壁而坐。

  懷中抽出鳳凰鸞扣扣封的凶簡,哈哈大笑,金吞口的匕首抽出,插在腳邊。

  喃喃說:「我聽說,這個地方叫鳳子嶺,老子曾經來過。還聽說,三個山頭,從天上往下看,像三隻首尾相銜的鳳凰。」

  「也許,這就是老子最初封印你的地方。」

  「這幾千年,你被收放在不同的地方,卻總會出世──不如就回到起始處,希望藉著聖人的在天之靈,這一趟,能把你封的更久些。」

  他仰天大笑,伸手拔出匕首,手起刀落,直插心窩。

  再然後,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兩隻手,死死抓握住了凶簡。

  電閃雷鳴間,血腥氣在空氣中蔓延,不遠處的幾隻狼聳著脊背蠢蠢欲動……

  就在這個時候,金澄色的光芒忽然大盛,鳳凰鸞精緻曼妙的影子在雨中流轉,再然後,轟然一聲,地裂土開,梅花一趙連同握持的凶簡,瞬間消失於地下。

  混著雨水的泥沙掩埋過來,只剩下那幾隻狼,茫然的過來,地上嗅了又嗅,一無所得。

  ***

  哢噠一聲輕響。

  鳳凰鸞扣鬆開,扣緊的木簡重新散在墊布上,雜亂的互交互疊。

  所有的影像歸於沉寂。

  太陽升到最高處了,空氣清冷,可這山嶺裡,還是瀰散鳥語花香的意味。

  每個人都不說話,曹解放搖搖晃晃的,走到這,走到那,尾巴撅著,在草叢間尋尋覓覓。

  頓了很久,羅韌蹲下身子收拾木簡和鳳凰鸞扣,說:「我們先回去吧……」

  話還沒說完,曹嚴華忽然大叫:「我不幹了!」

  他一腳踢開腳邊的軍鏟,鏟子飛出去,咣噹一聲砸在山壁上,曹解放嚇了一跳,撲騰騰飛掠出去好遠。

  曹嚴華眼淚都快下來了:「我不幹了,我不服!」

  「這什麼意思啊,狗屁的鳳凰鸞扣,闔著最後都死了?死光了?」

  「好人就這下場?那幹嘛當好人?我還不如回去當賊,抓我蹲號子也不會讓我死啊。」

  木代咬了咬嘴唇,想讓他冷靜點:「曹胖胖……」

  曹嚴華額上青筋暴起:「小師父,我們師祖,那個姓趙的,不知道當初是不是他領的頭,但他也知道要找不一樣的人,要麼是原本犯了死罪的,要麼是病的要死的──那些人把死當無所謂,我們不一樣啊!」

  他越說越委屈:「這一路這麼辛苦,有幾次命差點沒了,我也沒說過什麼啊。就想著反正做的事是好事,能救人,圖個心裡踏實。可不能這麼欺負人啊。」

  「反正我不幹了,我這輩子都不會把刀子往自己脖子上抹,我抹了我就是王八蛋,就這話。」

  曹嚴華說的這麼咬牙切齒,一萬三聽著想笑,不過他承認,曹嚴華等於也說出了他的心裡話。

  是啊,憑什麼啊。

  他看向羅韌:「羅韌,你說句話唄。」

  羅韌繼續收拾東西打包,頭也不抬:「曹胖胖這麼大火,向誰生氣呢?向我、向你小師父,還是向一萬三和紅砂啊。」

  曹嚴華脖子一梗:「向不長眼的老天,不公平的世道!」

  炎紅砂覺得怪沒勁的,小聲說:「羅韌,你說怎麼辦呢?」

  羅韌哧拉一聲,背包拉鏈拉起,說:「這事好辦。」

  「剛剛影像裡,大家都不是都看到了嗎。那五個人,有商有量的解決,都表了態。既然不知道怎麼辦,大家舉手表決唄,想死的,就舉個手。」

  問的真直白,沒人舉手,沒人想死。

  羅韌聳聳肩:「這不就解決了嗎,意見一致,不幹了唄。」

  說著指了指土坑:「來個人,幫我把墳填上。活人的事,咱們自己解決,別驚擾了死人安寧。」

  一萬三站了會,悶頭上去幫忙,木代和炎紅砂幫著打下手,曹嚴華訥訥的,覺得誰都比自己沉得住氣。

  收拾完了,羅韌說:「走吧。」

  他背上包,拉了木代就走,一萬三和炎紅砂猶豫了一下,也抬腳跟了上去,曹嚴華愣愣站在當地,見幾個人真的一去不回頭了,一下子急了。

  「走哪啊?」

  「回去唄。」

  「回去幹什麼啊?」

  「吃飯、睡覺、洗澡、想幹什麼幹什麼。」

  「真不幹了啊?」

  羅韌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說:「不是舉手表決過嗎,曹胖胖,你以為我逗你玩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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