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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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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尾魚] 七根兇簡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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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7:59:50 |只看該作者
230 【結局:觀四蜃樓】第⑤章

  曹嚴華?

  木代轉身的時候,險些被自己絆了個趔趄,正對著的車燈刺的她睜不開眼睛,隱約看到曹嚴華熟悉的身形,在車流中飛快的左穿右竄。

  小七在邊上嘰嘰喳喳:「看見沒,我沒騙妳吧,妳這不是找到妳的朋友了嗎,我可沒撒謊啊。」

  曹嚴華衝過來,臉上汗津津的,帶著笑,開口時,嘴一咧,又像是要哭。

  「小師父,妳都不知道我遇到什麼事,我擺著姿勢拍照呢,你們都不動了,嚇的我……」

  木代也笑,笑著笑著眼前就模糊了,說:「曹胖胖,我們先出去,小七說,不能在波影裡耽擱太久……」

  說到這,心裡忽然咯噔一聲:真不能耽擱太久嗎?她坐索道,好像都坐了一天了。

  問小七時,它理直氣壯:「是啊是啊,妳看這漏壺,都漏的只剩這麼點啦,當然要抓緊時間啦。」

  木代沒有被它矇住:「小七,沙子在波影裡是不漏的──我記得,只有在甬道裡,我一直走路,或者奔跑的時候,沙子才會動。」

  小七說:「哎呀!」

  它兩隻胳膊舉起來,羞怯似的遮住臉:「又被妳發現啦!」

  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邊上的曹嚴華忽然飛起身,一腳把小七踹飛出去:「小師父,這是凶簡,凶簡的話能相信嗎?」

  小七細長的身子飛出去,撞到車頂,打著滾落下來,然後站起,磔磔笑著,在擁擠的車流中噌噌噌跑沒了影。

  曹嚴華餘怒未消:「我叫妳滿嘴跑火車……來一個我踹一個。」

  來一個踹一個,沒錯,遇見木代前,曹嚴華已經踹飛了一個。

  開始時,他的經歷跟木代一樣。

  ──「幾道人影,嘰嘰喳喳的,煩死了,說我們輸了。」

  ──「凶簡的話能信嗎?我一氣,拽過來就打。七個都長一樣,也不知道打的是哪個。」

  確實,當時,還有一根凶簡抱頭大叫:「打過我啦,別打啦,打第三次啦。」

  木代哈哈大笑。

  進觀四蜃樓以來,她還是第一次笑的這麼暢快,雖然整個天空還是陰霾罩頂,但曹嚴華的出現,像是把天的外皮掀開一角,透進亮色,還有暖的日光來。

  曹嚴華繼續往下說。

  再後來,轟的一下,鳳子嶺的山頭吐火,觀四蜃樓出現,凶簡用送瘟神的口氣大叫:「你走吧,從入口進去,跑到頭,你就能出去啦。」

  曹嚴華恨恨:「鬼才信呢小師父,就這麼簡單,跑個田徑就出去了?」

  進入口時,有個凶簡討好似的想跟進來,被他一腳踹飛出去老遠。

  「這種壞人,不能讓他們留在身邊,一定是禍害!」

  木代說:「它們的話,半真半假,有些是可以揀來聽聽的。」

  曹嚴華撓撓腦袋:「反正,我當時,就沒讓它跟。」

  他懵懵懂懂的,看到日晷和漏壺,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洞裡起初很黑,他小心翼翼摸索著走,身側的波影像是信手拂過的動態顯像圖片,一幀一幅,從肘邊滑過。

  「我看出來了,好像是我從小到大的經歷。我以為是觸屏的圖片,就拿手滑了一下,一個不留神,被吸進去了,看到我小時候,又覺得好玩,拉了下手,居然嗖的一下,像是附到身上去了,當時嚇的不行,好在後來試了幾次,又出來了。」

  於是想明白了,要是順著這甬道一直走,走到最後,也許會走到鳳子嶺那個紮營的地方,到那個時候,就能和朋友們見面了。

  「我就走啊,走啊,一邊走一邊看……」

  他停頓了一下。

  木代心裡透亮:「你是什麼時候忍不住停下來的?」

  曹嚴華很不好意思:「我看到我胳膊下夾了個盆,在爬屋頂。」

  他當年逃婚,跟家裡鬧的十幾年不見面,上次回曹家村,又聽人嚼舌講起曹金花,說是受了他的拖累,氣的一直沒嫁人。

  「現在想想,何必呢,犯得著為那麼點小事搞得父子反目嗎,有什麼話,不能有商有量敞開了說呢。」

  他一個猶豫,一腳踏進了波影。

  沒有上房,也沒有敲盆,但跟曹老爹的「溝通」以失敗告終,原意是要「敞開了」談,但敞了才只一半,曹老爹就掄了搟麵杖,追得他滿院子跑。

  「反了你了,」曹老爹說,「金花大妮兒跟你多合適,白白胖胖的好生養。家裡還有拖拉機,以後結了親家,犁地拉貨,還能經常借來用。」

  木代哎呦一聲,捂著肚子笑彎了腰。

  「真是夏蟲不可以語冰也,」曹嚴華文縐縐地說,「小師父,溝通不來,就是溝通不來,這代溝,都深到地心去了。我當時想,山裡還是太閉塞了,眼界太窄,還是應該去大城市見識一下。」

  木代心裡一動:「所以你還是逃家了?」

  「留了字條,說要進城打工。」

  頓了頓又說:「走之前,我找金花妹子聊了,我覺著吧,拍拍屁股就跑,不是大丈夫所為,不想娶就是不想娶,我得跟人說清楚。」

  木代點頭:「然後呢?」

  「聊的挺好啊,我還鼓勵金花妹子到外面走走,別總守著曹家村,她起先有點害怕,說自己文化低,到了外頭怕吃不上飯,我說,沒文化可以學啊,外頭什麼工種都需要,掃地洗碗做促銷,賣房賣保險,什麼不行啊。」

  他得意洋洋的,忽然又想起了什麼:「對了小師父,有一件事,我太師父知道了,肯定會高興的。」

  「什麼事?」

  「我沒當賊啦!」他興高采烈的,「我眼看著我要誤入歧途,趕緊衝進去懸崖勒馬了,我當時想著,我是以後要收伏凶簡的人,思想品德不能不好啊,我跟我三三兄不一樣,三三兄流落街頭的時候年紀小,坑蒙拐騙是為了活命。我呢,有手有腳的,幹什麼都能賺錢,累就累點唄,幹嘛要偷呢,對吧。」

  木代的心頭升起一絲異樣。

  曹嚴華的人生,已經改了,很早就改了。

  她試探性的問:「那你後來,拿什麼謀生的?」

  「打工啊,我在酒吧和鳳凰樓,不是都幫過忙嗎,跑堂、後廚,我都做得來啊。」

  木代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想了想又問他:「你是來索道找我嗎?」

  如果曹嚴華跟她懷著一樣的心思,那相遇的時間,應該是白天啊,整個白天,她都在索道上,沒看見羅韌,也沒看見曹嚴華。

  這一問,居然把曹嚴華給問住了。

  他張口結舌的,想了一會才說:「不……不是,小師父,我好像是出來……散步的。」

  最後三個字,說的聲音很小,有點心虛。

  「我出來散步,看到索道,心裡怪怪的,總覺得,這個索道跟我有關係,我就繞著多走了兩圈,走著走著,忽然看見妳了,我就……就衝過來了。」

  木代試著去捋順他的話:「你只是出來散步?」

  曹嚴華緊張:「是。」

  「散步的時候,你根本沒想著要找我,也沒想著,要去聚散隨緣找我們?」

  曹嚴華尷尬,但頭點的很篤定:「是。」

  木代的脊背上泛起寒意,忽然對著車流大叫:「小七!出來,小七!」

  半空中掠過怪異的笑聲,小七的身影好像自遠處竄上天際,再沒出現了。

  木代拉曹嚴華:「走。」

  兩個人,一起退回到甬道,但沒有路了,前面是石壁,波影只剩下緊挨著的下一幅,那是聚散隨緣。

  曹嚴華有點緊張:「小師父,怎麼回事啊?」

  木代伸手去拭面前堅實的石壁,說:「過不去了,到頭了。」

  ***

  過不去了,到頭了。

  小七說了一些真話,說的更多的,是假話。

  ──觀四蜃樓,不是重新經歷人生,而是把人生的無數種可能,都當成模塊一樣來拼接。就如同當年在育幼院,霍子紅可以收養她,那是模塊a,也可以不收養她,那是模塊b。

  觀四蜃樓,像一個魔方,把不同的模塊翻轉。

  起初,小七建議她,不要插手,悶頭往前跑,她如果那麼做了,對波影看都不看,她的終點,會是一個自己都覺得陌生的場景。

  但是插手了,也會有風險,人生的軌跡線會奇蹟似的一致,也會決然不同。

  曹嚴華說,「小師父,我好像是出來散步的」,又說「心裡怪怪的,總覺得這個索道,跟我有關係」。

  曹嚴華不想再當賊,改變了人生的一部分,於是,與此同時,他忘掉了真實世界裡五個人的一些事,忘掉了和木代在索道初遇,忘掉了麗江的那間聚散隨緣,只在心底留有最朦朧的印象,直到巧合似的,看到了木代本人──對他來說,木代是真實世界的提醒。

  所以,為什麼那麼多人試過,但走不到終點?因為插手和不插手,都同時帶來巨大的風險,五個人同時下一盤棋,棋局一定會面目全非。

  木代嘴唇囁嚅著,往來路去跑,才剛跑了兩步,砰的再次撞上石壁,痛的跌坐在地,曹嚴華趕緊過來扶她,木代卻沒有動,半晌,嘶啞著嗓子吼了一聲,拳頭重重砸在地上。

  前路也封死了,走過的路,不能再回頭。

  曹嚴華很慌:「小師父,怎麼了啊?」

  回不去了,改不了了,只剩下一副波影,不能再自由穿梭到過去的情境裡去了,不能去找萬烽火或者馬涂文打聽羅韌,也不能通過波影進入到遇到紅砂的那個未來,她和曹嚴華的軌跡線互相碰撞的地方,虛幻消退,現實來臨,這新一重的現實,就是他們的終點。

  曹嚴華陪著她在狹小的山壁間坐了一會,波影在面前閃,影光鍍到兩個人的臉上,過了會,曹嚴華說:「小師父,我們進去吧。」

  木代疲憊的起身,任由曹嚴華拉著,邁進這最後一重波影。

  遊人真多,挨挨擠擠,吆喝聲不絕於耳,木代一直在想羅韌,他的人生,想改動的地方,很多吧。

  他想救回叔叔羅文淼,想讓聘婷不被凶簡附身,想讓塔莎平安活著,想讓菲律賓的一眾兄弟不要白白赴死。

  再來一次的機會,誰不想把握呢,連曹嚴華都想修正那些「拍拍屁股就走,不是大丈夫所為」的小遺憾,更何況是死生大事?

  木代低聲喃喃:「可是,你不能把我改沒了啊。」

  酒吧的外牆已經裝飾好了,形狀顏色各異的酒瓶子,陽光下泛著灼目的光,推開門,那個染白頭髮的調酒師在練甩杯,陣地從吧檯內轉到了吧檯外,廳裡的桌椅都被他旁挪,佔著個偌大的場子開落轉合,像個跑江湖賣藝的。

  曹嚴華茫然:「我三三兄呢?」

  話還沒落音,張叔的大嗓門從旁亮起:「小老闆娘回來了啊。這個小胖哥是誰啊?」

  木代勉強笑了笑,說:「這個……是來酒吧打工的。」

  張叔笑出聲來:「也真稀奇了,又來一個打工的,前兩天來了個姑娘,死乞白賴要打工,老闆娘說酒吧不招人,結果那姑娘說不要錢,倒貼也幹!」

  木代奇怪:「誰啊?」

  樓梯上傳來尖叫聲,木代抬頭,看到久違的紅砂,像一陣風一樣捲了過來,尖叫聲不停,撞翻了調酒小哥,甩杯骨碌碌溜到了牆角。

  曹嚴華也大叫:「紅砂妹妹!」

  他張開雙臂,滿心歡喜地迎上去,到近前時,炎紅砂身子一矮,從他胳膊下鑽過來,來勢不減,幾乎是直撲過來抱住了木代。

  木代沒站穩,砰的撞到身後的桌子上,然後艱難地伸手去推她:「紅砂,腰,腰,我撞著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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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0:03 |只看該作者
231 【結局:觀四蜃樓】第⑥章

  和木代一樣,炎紅砂由凶簡陪著進了觀四蜃樓。

  和曹嚴華一樣,炎紅砂覺得凶簡滿嘴鬼話,並不可信,但和曹嚴華不一樣的是,她不好意思動手打。

  「那個凶簡,」她說,「賣萌賣傻的,和我說話的時候,還用小孩子的口氣。江湖老話,伸手不打笑臉人啊,它臉皮又厚,罵也罵不走。」

  於是就由著它跟了。

  這凶簡,像話嘮一樣,一路就沒住過嘴。

  「說話也前後矛盾,一會催我走,說時間不夠,一會又讓我停,讓我進到波影裡做點什麼,我真是被它搞的腦袋都大了。」

  果然,到了紅砂這裡,凶簡又是一套說辭,曹嚴華糊塗了:「那到底哪句是真的啊?」

  木代想了想:「事情的關鍵不是真話假話,凶簡的目的不是撒謊,而是把整個局給攪亂。」

  「就像一道題,五個部分,大家都解對了才是對,一個人錯了,全盤皆輸。」

  「所以這一路上,凶簡根本就是隨心的去講一些話,真假都無所謂。而且我覺得,它們一路都在互相通氣。」

  炎紅砂恨恨:「對,難怪它們嘻嘻哈哈,跟貓戲耗子一樣,一定是互相通氣,即便你走對了它也不著急──只要把另外的人引錯了就好。」

  木代問炎紅砂:「妳改了什麼?」

  炎紅砂忽然不說話了,過了會,她眼圈慢慢紅了。

  說:「木代,我想讓我爸爸媽媽不要出車禍。」

  雖然從小到大,有爺爺和叔叔百般疼愛,但對於失去雙親這件事,炎紅砂始終心裡有個結。

  「我看到車禍發生之前,爸爸在開車,媽媽抱著我坐後排。我忍不住,就進到波影裡去了。凶簡跟我說,我可以附到當初的那個小紅砂身上。」

  炎紅砂就那麼做了。

  「我媽媽抱著我呢木代,我覺得我是這輩子第一次被她抱,感覺真好,媽媽身上好香。」

  她貪戀似的深吸一口氣:「我媽媽長的比我漂亮多了,跟她比,我就是長歪了的。」

  可她到底也沒能改變什麼。

  「太小了,那個時候,才一歲多點,不會講話,就算附到小紅砂身上,也說不出話來──多少話,衝出喉嚨,只是歇斯底里的大哭。」

  「媽媽一直哄我,爸爸也一再回頭,問是不是餓了,是不是生病了,一來二去的就分了心,然後……車禍就發生了。」

  炎紅砂雙手摀住眼睛,一直吸鼻子,鼻頭紅紅的,木代伸出手去輕輕幫她拍背,有簌簌的細沙落在她赤裸的腳面上──與之前不同,這一趟,即便在波影裡,漏斗也開始漏沙了。

  木代有些不安。

  過了好一會,炎紅砂才繼續說下去:「我倒是沒事,媽媽拿身體護住我了。」

  出事的時候,她還太小,這許多年,對父母的記憶一直模糊,問爺爺炎老頭,炎老頭一直說的含糊,大意是,車禍,妳爸媽都去了,妳命大,天沒收。

  平淡的描述,遠不如親歷來的震撼。

  曹嚴華勸她:「紅砂妹妹,妳別難過了。」

  炎紅砂抹了一把眼淚:「沒難過,我挺高興的,我媽媽那麼愛我,拼了命讓我活著,我覺得我挺有福氣的。」

  「可是,我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我父母的死,明明是早就發生的,為什麼現在,搞得像是因為我的隨意干涉才造成的。」

  「所以,我沒敢再做任何事情了,不管那根凶簡怎麼嘮叨我,我都一直埋頭往前走,反正,我也沒什麼遺憾的事要去彌補,直到……」

  木代輕聲插了句:「直到遇到妳叔叔那件事?」

  炎紅砂咬了咬嘴唇:「我不想讓叔叔死,我叔叔雖然浪蕩、不求上進,幾乎敗光了家產,但對我一直很好。」

  她拼了命阻止炎九霄去五珠村,又去找了爺爺炎老頭:「叔叔的債,咱們想辦法還,哪怕賣房子賣地──爺爺,你別去動四寨那口虧心的寶井,害了無辜的人,我想起來都睡不著覺,這麼多年,你真的能睡安穩嗎?」

  在炎老頭變色之前,她轉身摔門而去,越過波影,又返回到甬道裡。

  讓她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了,下一幅波影,再下一幅,完全偏離她記憶中的模樣了,沒有鄭明山帶著木代上門,也沒有兩人舟車勞頓地趕往五珠。

  她明白過來,這如同一連串的連鎖反應──叔叔沒有失蹤,爺爺就不需要通過鄭明山這層關係來找什麼保鏢,她也不會遇到木代,除非……

  回頭看,已經經歷過的波影粼粼隱隱,馬上就要消失在黑暗之中,說時遲那時快,炎紅砂當機立斷,一頭又自波影處衝回了大宅。

  她說:「山不向著我來,我就向著山走唄,妳不來找我,我可以來找妳啊,我記得麗江的這間酒吧,所以我買了車票,就來啦。」

  到了聚散隨緣,打聽起木代,張叔說:「那是我們小老闆娘,有事外出了,這兩天就快回來了。」

  就快回來了嗎?那麼最穩妥的做法莫過於「等」了,炎紅砂當機立斷:「叔,那你收我打工吧,不要工資,倒貼都行。」

  ……

  ***

  木代讓曹嚴華找紙筆來,準備大家一起商議著把事情的關鍵勾畫出來理一理,等候的當兒,抬頭看向窗外,玉龍雪山的雪峰已經看不見了。

  一絲異樣從心頭掠過,卻無暇深究──紙筆已經擺到面前了。

  炎紅砂很為難:「木代,咱們能理得清嗎?這種分析,我不擅長啊。」

  從前,五個人一起行動的時候,她太習慣讓羅韌或者一萬三去動腦子了,那些曲折的彎彎道道,懶得去聽,聽了也一頭霧水。

  木代說:「紅砂,咱們一定得動腦子,羅韌和一萬三都沒出來妳知道嗎?」

  炎紅砂不吭聲了,曹嚴華倒對自己的智商挺自信的:「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咱們難道還不如皮匠嗎?」

  木代在紙上畫了個五邊形,五條棱邊,依次標了金、木、水、火、土五個字,每條棱邊處畫一條通往中心的通道,中心處打了個三角。

  「按照觀四蜃樓的形制,我們都是從外,經甬道,往裡走的,所以我認為,凶簡所說的『終點』,是指這個三角代表的中心位置。」

  曹嚴華瞇著眼睛看那個五邊形:「小師父,那我們現在,是在終點嗎?」

  木代說:「我覺得吧,這個終點,不是指的空間,甚至不是指時間。」

  她解釋:「觀四蜃樓是個幻境,屬於我們五個人的幻境,起初,我們被分隔開,如果相遇不了,很可能會在所謂的一萬種可能裡各自漫無目的的遊蕩──但是我跟曹胖胖相遇之後,甬道的前後忽然都沒了路,沒了路,就是終點,這表示,我和曹胖胖的幻境到頭了。」

  曹嚴華猛點頭,他覺得有道理,沒遇到木代之前,他基本把索道相遇那件事忘的差不多了,但是相遇之後,可以跟木代同時進出波影,確實是意識明晰,幻境到頭了。

  所以,終點,不在於走多久,走多少路,而在於把自己給走明白了。

  炎紅砂反應過來:「所以,我找到了你們,我也相當於是到了終點?」

  木代點頭,指半空中懸浮著的、三個人的漏壺:「我們的漏壺進入這一重波影之後開始漏沙,小七說,沙子漏完的時候,就是我們在真實時間裡停滯的那一刻──我猜想,到那個時候,那扇出去的門就會出現了。」

  那是幻境和真實世界的對接。

  炎紅砂倒吸一口涼氣,每個人的漏壺裡,都只剩下薄薄的一小撮了,細沙簌簌不絕,眼看就要淨底了。

  她著急起來:「可是羅韌和一萬三,都還沒有來啊。」

  「是,但是紅砂,妳提醒了我一件事。」

  「當波影不能再隨意進出的時候,妳是從昆明,買了票,乘車找來麗江的。」

  曹嚴華瞬間反應過來:「小師父,妳是想……」

  木代說的斬釘截鐵:「我們找羅韌,找一萬三,通過各種方式。發帖、尋人啟事、麻煩萬烽火,我們找到他們,幫助他們幻境到頭。」

  曹嚴華怔了幾秒之後明白過來,一拍桌子:「成!」

  又轉頭招呼紅砂:「紅砂妹妹,妳幫我忙。」

  吧檯裡有台電腦,又上去把木代自用的搬下來,各種社交網絡,大的論壇、微博,曹嚴華噠噠噠的打字如飛,先草擬了尋人啟事,酬金寫了一百萬。

  炎紅砂本能反對:「這不胡扯嗎,我們哪有一百萬。」

  曹嚴華說:「反正是幻境,寫一千萬又怎麼了,找到人之後,我們就回到真實的世界裡去了。」

  也對。

  木代走到窗口,給萬烽火打電話,陽光很好,天氣晴明,這樣能見度高的日子,怎麼會看不到玉龍雪峰呢?

  電話接通,她報明身份,請萬烽火幫忙,一切費用,都記在霍子紅小姐這裡。

  萬烽火說:「沒頭沒尾,只報名字,沒法找,妳至少得給點特徵。」

  特徵嗎?木代腦子轉的飛快,沉吟著。

  羅韌今生最大的遺憾,應該是叔叔羅文淼和菲律賓那幫出生入死的兄弟,假設羅韌的插手是順利的,救回羅文淼之後,他和凶簡不再會發生聯繫,會開始忘記五人相關的一些事情,但菲律賓的軌跡線會繼續,所以現在最大的可能是,羅韌在菲律賓。

  她說:「羅韌這裡,你找兩條線,一是寧夏小商河,打聽羅文淼或者羅聘婷,問他們跟羅韌是否有聯繫;二是直接從菲律賓那裡打聽,棉蘭老島,他是僱傭軍……」

  話筒裡傳來哧拉哧拉的電流聲,像是信號不好,木代向外走了幾步,忽然覺得視線裡少了什麼東西。

  是古城最遠處,貼著天幕的飛簷屋角,似乎不見了。

  萬烽火似乎說了什麼,木代沒有留意,她盯著遠處看,是真的,那些密密層層的房屋,一層接一層的,在她面前消失。

  那些聳立的信號塔,高處的樹,低空的雲,遠處的電線桿,都在以肉眼看得見的速度消失。

  手機斷了,曹嚴華在身後大叫:「咦,網沒了,小師父,忽然就斷網……」

  他的叫聲戛然而止,目光被窗外的情境吸引過去。

  那些雪峰、房屋、樹木、雲層消失的地方,翻起濃雲似的團滾的黃沙,如同沙暴,又像勁風來襲,霍子紅從身邊經過,木代叫她:「紅姨,這是……」

  霍子紅回頭看著她笑,彎起的唇角處,忽然黃沙瀉散,大風衝裂玻璃湧進來,把霍子紅吹成了一抔四散的沙。

  不但是霍子紅,還有那個調酒師,張叔,桌子,凳子,都瞬間成風成沙,木代伏下身子,在風沙中勉力睜開眼睛去看,依稀看到半空中的亮。

  那是三個人的漏壺,都已經漏空了。

  當漏壺漏盡,日影不再挪動,會發生什麼事?

  ……

  木代站在森冷的,只剩下斷瓦頹垣的聚散隨緣的廢墟之中,周圍薄霧繚繞,隱隱有細長的失去比例的身影,在霧氣裡怪異的笑。

  這是四圍都是懸崖的孤立高台,五個方向各自延伸出凌空的浮橋,通往被濃霧遮蔽的遠方。

  炎紅砂忽然顫慄似的推了一下曹嚴華,低聲說了句:「曹胖胖,門!」

  是門,酒吧的後門,整個酒吧已經坍塌、倒落、一片廢墟。唯有那扇門,沒有門框,也沒有邊架,卻始終屹立不倒。

  像是為了應和炎紅砂的話,她的話剛落音,那扇門吱呀一聲,由裡向外,緩緩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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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結局:觀四蜃樓】第⑦章

  這門,像個天然的關口。

  一頭是團霧、破落、陰暗、搖搖欲墜,另一頭是寶藍色的天、瓷白的雲、和風、還有喧囂世界的人聲。

  這就是出口嗎?

  曹嚴華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探著腦袋去看,忽然聽到木代大聲在問:「羅韌呢?一萬三呢?」

  那層薄霧裡,有譏諷似的怪異笑聲,然後像是疊加,一條影子疊住一條,合二為一,再合二為一。

  最終,只剩了一個,就好像是簡言,最初以為各有所指,後來才發現,面目不同,說的都是人心。

  木代覺得那是小七,它脖子上還掛著她憤怒時扔出去的鞋子。

  它說:「他們出不來啦,你們走吧,再不走,可就來不及了。」

  木代只當它說話是放屁:「是不是你們,花言巧語的,騙的羅韌他們出不來?」

  小七哈哈大笑,上身笑折了一百八十度,和下身疊在一起,乍一看,像是腰斬少了半截。

  說:「沒有,我們一句話都沒跟他們說過。」

  羅韌做事冷靜,習慣聽取各方信息然後自行判斷,一萬三自己就是個鬼靈精,是能反把騙子給騙了的人。

  凶險也許也瞭解他們各自的秉性,知道跟聰明的人說話,多說多錯,於是索性不說。

  木代的腦子裡亂作一團。

  其實有凶簡作陪,事情反而簡單成了選擇題,你或者信它,或者不信,或者挑著信,撐死了也只三個選擇。

  但如果全靠自己摸索,以羅韌的小心謹慎和一萬三的事事懷疑,聰明反被聰明誤,這題會解出無數方向,他們也會在觀四蜃樓的泥沼裡越陷越深。

  小七說:「我早跟妳說了,我是好人,想幫妳出去,妳就是不信。好話歹話我都說盡了啊,再不走,就不讓你們走啦,我可要翻臉了啊。」

  木代的胳膊上激起細小的顫慄,說不清這些凶簡到底是什麼東西,它不是人,笨拙地模仿著人的形體和語言,卻缺少圓融的偽裝和過度,它像個老朋友,用閒聊的口氣說「我可要翻臉了啊」──但木代覺得,它是認真的,而且這翻臉,一定猙獰可怕。

  她梗著脖子,大聲說:「沒有只我們走的道理,羅韌和一萬三都還沒出來。」

  小七乾笑:「你們人不是講究捨小保大,捨車保帥的嗎?原本只犧牲兩個就好了,你們三個還有活路──現在要一起陪葬嗎?那就都別走了,跟你們玩了這麼久,玩累了,不玩了。」

  話音未落,一隻手臂驟然伸長,驀地纏向那扇門。

  炎紅砂大叫:「它要毀了這門!木代,門沒了,我們就都出不去了!」

  她衝上前去,迎面揪住那根手臂,突然間雙腳離地,已經被那根手臂拋翻了出去,曹嚴華大吼一聲,直直撲翻小七,也說不準它是什麼材質,開始覺得軟綿綿的,忽然又縮成了紙片一樣的厚度,倏的一下,就從曹嚴華的箝制裡脫開了,觸鬚樣的手臂,向著門身重重一擊。

  吱呀聲響,那門,隱隱的傾歪了。

  一團混戰,木代也顧不上什麼招式了,和炎紅砂兩個猱身而上,拽、踢、踹、扯,什麼招都用,小七的肢體此刻如同蟒身,沉重、膩滑,折彎到難以想像,越伸越長,或勾脖子或纏腳,很快把幾個人纏在一起,嗤嗤笑著,就地迅速滾翻開去。

  越勒越緊,三個人,像扭曲疊加在一起的球,被小七帶的急速翻滾,頭重腳輕,昏天黑地,木代覺得自己的意識都模糊了,忽一瞬被壓翻在最下面,忽一瞬就滾到最上,可以看到薄薄的霧和五道往濃霧中延伸的浮橋,還可以看到,他們離滾落的崖邊越來越近……

  電光火石間,木代忽然想到什麼,大叫:「血,它怕我們的血!」

  下一瞬,覷著翻滾下的位置,她手臂伸出,直直蹭過地上突兀的尖石,手背刺痛,眼見見紅,不管不顧,反手就往小七身上抵了過去。

  果不其然,魔音穿耳似的嗤笑聲變作了痛吁,身上的箝制一鬆,幾個人跌散看來,木代剛剛站起,就聽到小七猙獰的吼聲,整個高台震顫著晃動,石塊從崖邊滾落,那幾座浮橋搖搖欲墜。

  木代反應過來:「他們出不來,我們就去找!只要把人帶出來就可以!」

  她跌跌撞撞地奔到一座浮橋口,隱約看到入口的踏板上有篆體的「木」字,不是這個,這是她出來的路,她要找羅韌的。

  高台晃動的更厲害了,木代被震的翻倒在地,手腳並用著爬,終於看到那個古體的「金」字。

  她交代了句:「我去找羅小刀,你們分一個人去找一萬三,留一個防住凶簡!」

  說完了,咬牙起身衝到了浮橋上,說來也怪,上了橋反而晃的沒那麼厲害了,越往前走霧越濃,木代伸手握住兩邊的攔繩,手心都是汗。

  也不知走了多久,抬腳邁步甬道的剎那,漫天遍野,四面八方,忽然都是小七那怪異的聲音:「每個人都只能走自己的道,妳以為,這樣硬衝進去,就能把他帶出來了?」

  ──妳以為,這樣硬衝進去,就能把他帶出來了?

  這是什麼意思?

  ***

  進去了才發現,不是她之前走過的那種甬道,沒有山壁,也沒有波影,像一大片荒蕪的,看不到邊的空地。

  木代茫然的,一路往裡。

  一個不留神,忽然步入裝飾豪華的房間,四面去看,那種繁華透著落伍,像是數十年之前。

  有個中年女人,立在雕龍飾鳳的餐桌前,兩手顫抖著擰開手裡的藥瓶,有幾片藥滑落在桌上的湯碗裡,泛起氣泡。

  那個女人神經質似的拿起湯勺,在碗裡拚命的攪。

  木代問:「妳是誰啊,妳認識羅韌嗎?」

  那個女人置若罔聞,木代疑惑的轉過頭,發現自己正對著落地穿衣鏡,穿衣鏡裡,卻怎麼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正驚出一身冷汗,整個房間忽然漂浮起來,她還在原地,那個房間越飄越遠,像是盛在巨大的肥皂泡裡,顫顫巍巍,似乎伸個手指就能戳破。

  木代囑咐自己沉住氣,也許這一次,規則跟之前不一樣,不能慌,穩住了,再看。

  又一次落腳,是在一個髒舊卻喧嘩的巷子裡,面前圍了一堆人,有男人暴怒的喝聲:「我叫你不學好!養你還不如養條狗!」

  木代過去時,正聽到咯嘣一聲,木尺抽斷,一個中年男人氣喘吁吁的退了兩步,扔掉手裡的斷尺。

  而站在他面前的那個人,那是……

  木代幾乎叫出聲來:那是羅韌。

  是少年時的羅韌吧,身量已經很高,比那男人高了足足一頭,梗著脖子,嘴裡叼著煙,斜睨著那男人,臉上脖子上,都是木尺抽出的血痕。

  滿不在乎地衝著那個男人笑,說:「爸,打完了?沒事了?沒事我走了。你歇歇,有勁了再打。」

  說完了,理了理扯歪了的領口,分開眾人出來,木代迎上去,小腿一直發顫,說:「羅小刀,你記得我嗎?」

  羅韌手臂擋開她,說:「不好意思,讓讓。」

  木代趔趄著後退,目送著羅韌走遠,羅韌的父親破口大罵,狠狠扔出一塊磚頭,那磚頭蹭著羅韌的肩膀飛過去,羅韌活動了一下脖子,連頭都沒回。

  人群議論紛紛著散去,木代愣愣站著。

  羅韌說,不好意思,讓讓。

  他看見她了,卻似乎聽不到她的話。

  正怔愣間,這條巷子,連帶著周遭的一切,又飄起來了,只留她一個人,在原地,仰著頭,看巨大的肥皂泡,顫顫悠悠往天上飛,到了某個高度,似乎承受不住壓力,炸開。

  為什麼這麼奇怪,為什麼羅韌明明看到她,卻像沒看到──而不是像曹胖胖一樣,一見到她就撿起了漸漸忘卻的前塵往事?

  木代走的躑躅起來,眼前一明一暗間,忽然進了長長的走廊,盡頭處呼聲雷動,兩個面色黝黑身材高大的白人打手,倚靠著牆壁在吸菸。

  木代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像是沒看見。

  一直走,到盡頭處,推開門。

  呼喝聲、掌聲、煙氣、酒味,撲面而來。

  這是地下拳場。

  羅韌從拳台上下來了,嘴角青了一塊,邊上的人小跑著給他遞上冰袋,拳台上,一個壯碩的大塊頭伏在地上呻吟不已,而拳台下方,身材惹火穿著金色亮片比基尼的女郎端著紅酒迎上來。

  木代大叫:「羅小刀!」

  他聽不見,這裡,沒有人聽見。

  木代咬著嘴唇站著,看著他把紅酒端起了一飲而盡,代理人喜滋滋的上去,大概是報備著打了幾場、佣金多少,比基尼女郎向他拋媚眼,眼皮上金粉浮動。

  有那麼一個瞬間,羅韌無意間回了下頭,看到木代,似乎是奇怪為什麼這個場子裡有這樣的姑娘孤零零站著,向著她笑了一下。

  木代盤著腿,慢慢在地上坐下來。

  再然後,這整個地下拳場,連同那些喧囂,連同她的羅小刀,像離了吹口的肥皂泡,慢慢飄起來了。

  木代覺得一籌莫展。

  這裡,所有人都聽不到她的聲音,包括羅韌。

  所有人都看不到她,除了羅韌。

  但那又有什麼用呢,想到對著鏡子,怎麼樣都看不到自己的臉,木代沮喪極了。

  那個巨大的肥皂泡升空,無數的人影都像浮色,貼在肥皂泡的表面,晃花了人的眼。

  然後碎開。

  木代喃喃:「像個夢幻的泡影。」

  她撐著地慢慢起身,撣撣身上的灰,才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

  ──你以為,這樣硬衝進去,就能把他帶出來了?

  ──像個夢幻的泡影……

  木代突然明白了。

  她根本進入不到羅韌那重新經歷的人生裡,她進入的,是羅韌的夢!

  夢的時間有長短,所以,會有無數的肥皂泡,一一升空,然後破碎。

  所以,所有人都看不見她,唯獨羅韌可以!

  但這種「可以」,也是打了折扣的,她沒法用聲音或者自己的臉去提示他,去喚醒他心底深處始終存在的、對他們的記憶和眷念。

  木代奔跑起來。

  她需要找到一個羅韌的夢,不被人打擾,可以接近他,即便面目模糊不能講話又能怎麼樣?不是說愛人之間可以心有靈犀嗎?

  她一直奔跑。

  跑過勁歌熱舞的酒吧,跑過棉蘭帝國酒店血污森然的走廊,跑過小商河的漫天黃沙,然後猝然停下。

  月色如銀。

  這是菲律賓,棉蘭老島,叢林。

  高大的密樹,葉片上森冷的水滴入脖頸,近處有悄細的蟲鳴,遠處,有不知道什麼野獸的低低的吼聲。

  木代撥開旁枝,小心地繞過荊棘,向著不遠處那一片營地走過去。

  這是她見過最簡陋的營地,地上的那些人,枕著木枝,抱著槍,蚊蟲在周邊飛舞,篝火堆被小心的撥散開──用燒木的氣味熏蚊,但又確保煙氣不至於過大,不會引來潛在的居心叵測的敵人。

  倚著樹樁守夜的羅韌警覺的抬頭,然後拄著槍,慢慢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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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0:28 |只看該作者
233 【結局:觀四蜃樓】第⑧章

  木代喜的直衝過去,一頭撲進羅韌懷裡。

  羅韌遲疑了一下,低頭看她。

  木代也看他,很多想說的話,比起在國內的時候,這時的羅韌有些不一樣,黑些,瘦些,氣場桀驁,渾身都透著硬,不溫和。

  但不管怎麼樣,她都歡喜的很,頭倚在他胸口,雙手圈住他。

  聽到羅韌說了句:「在做夢吧。」

  夢不是一團荒誕,有人在夢裡解題,有人在夢裡賦詩,也有人在夢裡推導出自己在做夢。

  他笑了一下,似乎還吁了口氣,胳膊一緊環住她腰,把她的身體貼向自己,兩隻手從她衣服下襬處滑入,攥住了衣邊,木代還沒反應過來,他像是幫她脫衣服,刷的一下上掀,卻不真的脫下──掀了一半時忽然打圈,只露口鼻,矇住了她的眼睛,也把她的手臂繞在了裡頭。

  木代眼前暗下,身子瞬間被放倒,脊背觸到冰涼的地面,激地微微挺起,腰間忽然一鬆,羅韌解了她的褲扣往下一褪,信手又是一擰,木代慌的亂掙,越忙越亂,胳膊怎麼都掙不脫,腿也像是綁上了,怎麼都脫不出。

  身上承了羅韌的重量,他吻她耳後、脖頸,一隻手推開她胸衣,肆無忌憚在她胸前遊走。

  怎麼羅韌把她當成了一場綺夢嗎?木代急的額上滲汗,身體的反應上來,一時間又身體發顫嘴唇發乾,好在意識倒還清醒,羅韌吻上她唇時,她下狠了心,狠狠咬下去。

  趁著他退後痛噓,木代翻身坐起,透著衣裳,模糊看到他位置,胳膊屈起了狠狠拿肘撞他,然後一個就地翻滾開了站起。

  剛站起就被褪到腳踝的褲子絆了個趔趄,她踉蹌著站定,費勁地把脫了一半的上衣穿回去,三兩下踩下了褲子,撿起了就扔羅韌:「誰讓你這樣的!」

  她並不反感和他親密,但像這次這樣,形同強迫,蒙了眼,連看都不讓她看見,讓她胸中騰起好一股惡氣。

  羅韌聽不見,但從肢體動作,也知道她是氣惱,低頭看到她褲子揉成了一團砸在腳下,於是彎腰幫她撿起來。

  叢林陰濕的風吹過來,她赤著腳,光著腿,站著有些涼颼颼的,羅韌過來,把褲子遞給她,笑了笑,轉身回去,又在樹樁處坐下,拄了槍,滿不在乎吹了吹槍口,又取了鹿皮布來擦。

  木代三兩下理好衣服,走過去在羅韌面前屈膝半跪,羅韌看了她一眼,不動聲色,只是在木代試圖靠近他時,很不客氣地往後一倚,頭微側,槍橫過來,擋在兩人之間。

  他倒是有點脾氣,妳不讓碰,我就不碰,但妳也別來招惹我,不伺候。

  木代想笑,像是發現了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不管不顧的伸出手,硬是把羅韌的頭掰的朝向自己。

  說:「有些事,我能做,你不能做。」

  當然不能依他,依了他,就是一場春夢,他會把她當成入夢的隨便哪個女人,解決生理需求,醒了就忘。

  那不行,她是木代。

  木代拿起羅韌的手。

  羅韌似乎覺得好笑,於是由著她。

  木代從衣服裡拉出項鏈,帶著羅韌的手,握住那個掛著珍珠的口哨。

  明知他聽不見,還是一字一句說的鄭重。

  「羅小刀,我是你女朋友。」

  「就算有一萬種可能,也別愛上別人。」

  「不是別,是不能。不是求你,是命令。」

  她發狠:「你不找到我,我對你不客氣。沒這種事,撩撥了人家,又去一萬種可能裡找新的情人──沒門。」

  羅韌聽不到,眉頭微微蹙起,指間摩挲著那個口哨,這是水手口哨,響聲清越,足以穿透海上的大風大浪,他記得自己有一個,一模一樣的,但是不記得在邊上掛過珍珠。

  黑夜裡,潤澤的珠身上帶金線的亮,像女子的柔媚,有一些熟悉的味道,絕不應該出現在叢林,但似曾相識。

  木代雙手摟住他脖頸,慢慢的伏到他懷裡,他忍不住摟住。

  她的身體清瘦,但又柔軟熨貼,安靜地伏過來,這懷抱,像是專門等她,契合的剛好。

  木代喃喃:「羅小刀,你以前說,不喜歡抱別人,因為胸腔腹部都是致命的臟器,萬一懷裡的人居心叵測給你一刀,那就糟糕了。」

  「你記不記得我那時候怎麼說?」

  她輕輕嘆一口氣,埋頭在羅韌頸間。

  他身上的味道,還有懷抱,和這世上任何人都不同,換了自己,即便被矇住眼睛,不借一絲一毫的光亮,也認得出他。

  你喜歡的人,你習慣抱她,你的身體、觸覺、嗅覺,都該有記憶,提醒你,這個,跟另外的無數個,都不一樣。

  她引著羅韌的手,撫摩上自己一側的鎖骨處,那裡有刀疤,有紋身,也有她紋的,羅韌姓名的首字母縮寫。

  羅韌的手僵了一下,指腹沿著刀疤慢慢的走,然後停下,炙熱的手掌慢慢覆住傷痕。

  木代溫柔看著他的眼睛。

  我沒法讓你看到我的臉,也沒法讓你聽到我的聲音,但是,情人之間,無數種悸動和感覺,並不只是視力和聽覺概括得了的,不是嗎?

  羅韌低下頭,慢慢吻她嘴唇。

  木代閉上眼睛。

  他動作很輕,輕柔而又緩慢,逐漸加深,不容迴避的力道,叢林裡細潮的氣息縈繞周身,風吹過,無數的葉子在看不見的地方掀動,像是海潮的起伏,溫柔的嘆息。

  恍惚間,好像聽到羅韌說了句:「我的姑娘。」

  她心頭一喜,急睜眼時,忽然風聲大作,羅韌,叢林,還有這無邊的黑夜,瞬間就被吹的變了形,下一剎那分崩離析。

  木代想喊,感覺喊聲剛出口就被勁風推進了喉,下盤收不住,迎著風勢直跌出去,骨碌碌半空中連翻了好幾下,又像是被看不見的吸力吸附,向著一個方向急速撲跌過去。

  古詩裡,「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莫過於此。

  木代咬著牙,身子儘量蜷縮成球,後背彎起,腦袋埋進膝下,也不知在氣流裡顛簸多久,週遭忽然亮起,涼氣浸體,曹嚴華大叫:「小師父,抓住啊!別掉下去!」

  出甬道了?如果沒記錯,甬道口和高台之間,是一段懸崖,懸崖之上,只有顫巍巍的浮橋吊索。

  木代猛然睜眼,模糊間看到繩索,急用手去抓,差之毫釐,迅速擦落,曹嚴華駭叫的嗓子都破了音,木代全身的弦都繃緊,身子倒勾,半空中身子一挺,一隻腳絞住了繩面。

  這下墜之勢終於止了。

  木代有一兩秒鐘的怔愣,那一兩秒,好像七魂六魄都甩脫出去,又硬拽回來,手臂和腿都在抖,後背上,儘是岑岑冷汗。

  整個人只憑一隻腳的支力,懸在半空,像隻殘了條腿的倒掛蝙蝠。

  木代伸手,抹了把額頭的冷汗。

  發生什麼事了?那是羅韌的夢,之前的夢境,都像泡影浮上半空,走的無聲無息,這個為什麼突然間疾風大作?

  是不是因為,羅韌驟然驚醒?

  如果是這樣,反倒好了,不知道為什麼,木代居然輕輕鬆了口氣。

  曹嚴華從懸崖邊探出半個身子:「小師父,妳怎麼樣?」

  木代對他比了個安好的手勢,一時間提不上勁,沒法立刻運氣翻身上去,問他:「紅砂呢?」

  「還沒出來。」

  也許是跟她遭遇了一樣的境況,木代心頭一緊:「曹胖胖,你趕緊去甬道口堵著!」

  如果紅砂也跟她一樣被風掀翻出來,未必能有同樣好的運氣掛住繩索。

  曹嚴華反應過來,拔腿就往另一座浮橋上衝,木代忽然想到什麼:「那個小七呢?」

  「不知道,突然間不見了,又好像到處都是。」

  這是什麼話?

  木代心頭一凜,另一隻腳就勢勾住繩索,幾乎是一個倒掛仰臥,上身覷到腳邊,雙手握住繩面,一個倒翻上了浮橋。

  她想起剛踏入甬道時,小七的聲音像是傳自漫山遍野、四面八方。

  突然間不見了,又好像到處都是──凶簡,本身就沒有任何形體的,不是嗎?

  木代匆匆回到高台上,風大起來,驅散濃霧,天色卻開始變暗,唯有那扇佇立的門,另一頭的景緻依然明亮、鮮妍、和風旭日,像是黑暗的電影院裡吸睛的那塊屏。

  有異樣的聲音。

  木代心頭升騰起不祥的預感,她睜大眼睛,仰頭去看。

  甬道所處的石面上,正窸窸窣窣往下剝落著石頭,像是因為乾涸而皸裂,曹嚴華也察覺了,因為正有簌簌的石粉顆粒落在他頭上。

  他伸手撣了撣頭髮,也仰頭去看,抱怨說:「這是要塌方是怎麼的?」

  木代「噓」了一聲,慢慢走近懸崖。

  沒看錯,懸崖的邊緣處,也在層層剝蝕,石面的皸裂聲嗶嗶啵啵,突然間,便會有一片,向著無盡的深淵掉落,像是被看不見的嘴吞噬。

  就近的一座浮橋忽然大幅度繃震了一下。

  這是……

  木代只覺得腦子裡嗡嗡的,聲音都變了:「曹胖胖,兩邊石面都在剝蝕,浮橋兩邊架設的位置,很可能會剝裂!」

  曹嚴華傻了,頓了頓,心驚肉跳地看腳底下。

  剝蝕的速度肉眼可見,起初並不來勢洶洶──不是那種大塊大塊的掉,剝蝕掉的每一片都薄的像芝麻酥。

  但是更加可怕,這是看得見的水滴石穿,繩鋸木斷。

  曹嚴華額頭上冒汗了:「小師父,我……我怎麼辦啊?」

  「回來!馬上回來!」

  「那紅砂妹妹呢?」

  誰知道呢,誰知道紅砂什麼時候出來?木代嘴唇翕動著,臉色蒼白的可怕,手指攥住又飛快鬆開,腦子裡轉著無數的念頭,就在這個時候,曹嚴華腳下忽然嘩啦一聲塌響。

  木代尖叫:「趕緊回來!」

  曹嚴華也知道大事不好,繃了口氣,悶頭就朝浮橋上衝,才剛跑了兩步,背上忽然被人重重撞了一下,力道奇大無比,他抵不住,向前撲翻。

  是突然從甬道口處被掀翻出來的炎紅砂!

  木代大叫:「是紅砂,抓住她!」

  曹嚴華原地滾了個個,眼角餘光覷到一個人影正甩下浮橋,不管不顧,向前抓住她腿,硬生生又給拖了回來。

  炎紅砂嚇的嘴唇都白了,和曹嚴華兩個跌跌撞撞你推我搡著上了高台,踏腳處應聲而碎,兩個人幾乎是同時提氣,向前撲跌著滾到了安全地帶。

  轟然一聲,這座浮橋從中崩斷。

  而幾乎是在崩斷的同時,曹嚴華忽然手指另一座,大叫:「我小羅哥!」

  是嗎?木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轉頭去看,果然看到甬道口處一個熟悉的身形。

  山石剝蝕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曹嚴華已經跳著腳示警:「小羅哥!你快!快啊!」

  話剛落音,又是轟然一聲,甬道口處忽然坍塌了一塊,大塊的山石帶著浮橋的那一端,騰起煙塵的同時,瞬間不見。

  連帶不見的,還有那個連面目都沒來及看清楚的羅韌。

  木代的腦子空了一瞬,下一秒,她踉蹌著往懸崖邊衝,大叫:「羅小刀!」

  眼淚不知不覺就出來了,近前時腿一軟,幾乎是連滾帶爬著過去,這邊的浮橋扎釘點也在剝蝕了,她抓住攔繩的一端,探身去看。

  隱隱約約的,她覺得,攔繩的盡頭處,好像有人。

  是了,這座浮橋不是從中崩斷,而是自一頭起出,羅韌當時身在橋上,以他的機警和自救,一定會緊緊抓住什麼的。

  木代死死抓住繩子,大叫:「過來幫我!」

  話還沒完,這頭的浮橋固定處也剝裂了,沒了天然支撐,下頭的重量突然變大,木代身不由已,大半個身子都被繩力拽了出去,好在後面的曹嚴華和炎紅砂反應極快,一個撲到她身上壓住,一個拚命抱住了她的腿。

  木代嘶啞著聲音大叫:「別鬆手,千萬別鬆!」

  她咬著牙,胳膊往繩子裡攪,頭低下去,繞到攔繩一端,又拚命抬起來,用後脖頸的力,分擔下頭的重量。

  眼睛有些模糊,或者說的更準確些,是意識有些模糊。

  她看著那個迅速往上攀爬的熟悉身影,對自己默念:挺住了,別鬆,千萬別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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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0:51 |只看該作者
234 【結局:觀四蜃樓】第⑨章

  木代有點恍惚和意識支離,卻又對外界的一切還有認知和反應,羅韌到近前時,看出她臉色都變了,立刻伸手扒住岩壁,鬆了繩索的借力,一個提氣翻上來。

  那股纏繞著肩膀和脖頸的力忽然消失,木代覺得有生以來都沒這麼輕鬆過,羅韌把她抱起來,拇指食指摁揉她頸肩穴位,又握了她的手,拉平胳膊,小幅度上下移動幫她活血。

  木代蹙著眉頭,努力笑了一下,說:「沒事,一會就好。」

  羅韌的目光掃過平台,在那個詭異的門上停了一兩秒,問:「一萬三呢?」

  伴隨著發問,不遠處又是嘩啦震響,這一次,浮橋都不是崩斷,而是直接連著固定的位置坍塌下去,而隨著這樣的剝蝕和坍塌,平台和甬道的相對位置,越來越遠。

  炎紅砂和曹嚴華兩個,結結巴巴,語無倫次,一個解釋這平台和門,一個講自己在甬道的遭遇,局外人聽了多半雲裡霧裡,也虧得羅韌,沒有打斷、沒有喝止,居然也硬聽明白了。

  炎紅砂的際遇跟木代差不多,進入的,是一萬三的夢。

  有悠然飄上天空的肥皂泡,那是自然甦醒的夢;也有驟然間摧枯拉朽的颶風,那是猝然驚醒,不過,跟木代不同的是,炎紅砂曾經被那股颶風,從一個夢,刮進另一個夢裡。

  而一萬三的夢,簡直是……

  用她的話說:亂的一塌糊塗。

  「完全沒條理,像是……很多個一萬三。」

  炎紅砂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裡出現的一萬三,一會是修車的,一會是倒二手買賣的,一會是西裝革履,一會又是破衣爛衫,尤其讓她發懵的是,她甚至看到一萬三和不同的女伴組建家庭。

  「我試過去講話,但是他好像聽不見我的聲音,我以為他見到我的面就會認出我,但是也沒有,我在他的夢裡,像是一個面目模糊的人,我自己站在鏡子面前,都看不到自己的臉。」

  木代點頭:「因為任何來自我們的清晰影像或者事件,對一萬三都是一種提示,我猜想,在甬道裡有一種力量,拚命地試圖屏蔽這種提示。」

  炎紅砂沮喪極了:「妳說的對,我甚至試過去寫字。」

  她想的直接直白:一筆一畫的寫幾個字,「我是炎紅砂」。

  然而事實是,她只能寫出「我」、「是」這兩個字。

  後面的三個字,寫多少次都寫不出來,嘗試了木代、曹嚴華、羅韌,甚至曹解放的名字,依然無果。

  曹嚴華著急:「然後呢?」

  頸後還是隱隱作痛,木代伸手揉了揉,自然而然地仰頭活動,目光觸及到天空的剎那,忽然短促地「啊」了一聲。

  所有人都循向去看。

  天在壓低,以肉眼可辨的速度,邊緣處也在慢慢剝蝕──中國神話裡有盤古開天闢地的故事,頭頂天、腳撐地,身體一直生長,把天地分開。

  而眼前的景象,是反其道而行,天和地,好像最終想併到一起。

  天頂之上,隱約亮著七顆大星,排成斗勺形狀,壓的再低些,可以看到每顆星旁都伴生詭異的游動黑影,有時候連成一條,像個比例失調的人形,有低低的但陰森的笑聲,像是起自蒼穹之內,無窮遠處。

  高台在顫動,帶著那個孤立無依的門左右搖晃。

  沒有路的時候,就走唯一看得見的路,這門,是最後的出口。

  曹嚴華緊張:「小羅哥,你說該怎麼辦?」

  羅韌沒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長久地盯住那個甬道口,說:「我問你,就算一萬三現在在那裡出現了,他有什麼辦法能過來跟我們匯合?」

  這個問題,把所有人都問住了。

  浮橋已經斷了,而隨著石壁的剝蝕和坍塌,相隔的距離已經大大超出原有的長度,除非……一萬三會飛。

  靜默的當兒,平台邊緣處又有大塊坍塌,每個人,都下意識的往後退了一步,試圖離危險的邊緣處遠一點。

  而同時,離著那扇門,也更近。

  末了,曹嚴華猶豫著開口:「小師父,我絕對不想扔下三三兄。可是,如果,我是說如果,未雨綢繆,他真的出不來,這裡又要全部坍塌,我們是不是……」

  是不是得有個,最後的決定?

  羅韌的小臂上,有不自覺的輕微痙攣,他想起從前受訓時,關於「捨、得」的戰術。

  教官說:「撤退不丟臉,捨小保大是聰明的戰術。我們不願意拋棄任何一個人──但真的到了絕境,能活一個是一個,不要用全體去陪葬個體,必要的時候,哪怕犧牲掉一部分去當踏板、墊石,也未嘗不可。」

  殘忍,但現實。有些境遇,不能感情用事,必須得失和數字先行。

  現在,是一比四。

  羅韌沒有說話,言語多餘,此時此刻,每個人心裡,都應該明鏡樣清楚。

  炎紅砂忽然指著甬道口大叫起來:「那是……那是不是……一萬三?」

  是,一定是,因為曹嚴華幾乎也是同時狂喜:「三三兄!三三兄!」

  ***

  說起來,很難讓人相信,但一萬三確實是五個人當中唯一一個,沒有對水影裡的場景和過去的遺憾做過任何彌補和改動的人。

  從頭到尾,他都是一個旁觀者。

  他看到了父親的落水、母親的沉船,也看到了少年時的一萬三,拎著一大桶柴油,澆向曬月的蚌群,然後點火。

  火焰蔓延了小半個海灘,血紅的顏色燒進他的眸子裡。

  他提醒自己,這些異像都是在引凶簡上身後發生的,眼前的一切,錯亂、荒誕、不可信。

  過去永遠不可能改變,何必自欺欺人呢,時空穿越是顆蜜糖,帶來片刻自我安慰和歡愉,最後融化出的,還是現實。

  所以,他選擇旁觀。

  冷眼看自己被全村驅趕,流落街頭,被人踢打呵斥,蓬頭垢麵食不果腹,境遇的發展漸漸偏離真實生活的軌道,水影裡,出現了他未曾有過的經歷,也遇見了他在現實中未曾遇到過的人。

  他還是旁觀,並不費心去猜測那是不是人生中的一萬種可能,只是下意識的覺得:既然人生的走向出現了偏差,那麼水影裡的那個「一萬三」,就絕不是自己。

  那只是另一個頂著和他同樣頭臉的、名叫江照的人罷了。

  後來,甬道沒有路了,他清醒的迷失在無數的波影之中。

  一直在走,在疊疊水影間穿插,看到自己混的或春風得意或潦倒衰落,從事著無數種工作,身邊變換著無數的朋友,但是始終沒出現想找的那幾個。

  那些波影構成了龐大的迷宮,每一次踏入,都像推開一扇門,他總以為門後出現的,會是聚散隨緣,或者,任何一個朋友們都在的時刻。

  看到不是,他就悶頭再走,揣著執拗的心思:這麼多選擇,這麼多方向,總有一個會是吧。

  走累了,他坐下休息,頭埋在膝蓋上,打了個盹兒。

  做了個夢。

  夢見終於回到了聚散隨緣,這酒吧從來沒這麼熱鬧過,排隊的人一眼看過去望不到頭,張叔興奮地出去轉了一圈,回來說,隊伍都排到古城口啦,還不斷有新的客人加入呢。

  從未有過的工作量,真是要把他忙死了。

  他分秒必爭的應付每一個客人,你要雞尾酒嗎,好,甩酒杯動起來,你要咖啡?行,要什麼花樣,拉花針運的像飛,連喘口氣的空隙都沒有。

  有個女孩兒,硬插進排隊的隊伍裡,激起客人們老大的不滿,一萬三倒是無所謂,問她:「要點什麼?」

  看不清她的面目,像隔了一層霧。

  她對著一萬三說話,嘴巴一開一合,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拿了吧檯上的紙筆寫字,好多重複的「我是」、「我是」。

  客人們的抱怨聲更大了,一萬三開始覺得煩,他推開她,說:「請別妨礙我們做生意。」

  她被推了個踉蹌,但執拗的就是不走,對著他站了一會,抬起胳膊,好像在抹眼淚。

  真是傻裡傻氣的,一萬三想。

  過了會兒,耳邊傳來咖啡機轟轟的運作聲,她不知道怎麼的混進了吧檯,打起咖啡來。

  張叔呢,怎麼不把她趕出去?一萬三煩躁的很,但客人太多,他必須笑臉相迎,不好分心做別的事。

  過了會,咖啡機的聲音停了,她推了幾杯咖啡過來。

  一萬三瞥了一眼,險些笑噴了:就這水平?這打的什麼玩意兒?牛奶泡兒分佈不勻,露出下頭的咖啡面,像是被轟炸過的焦土。

  可她一點都不惱,取了袋巧克力醬,剪了很小的口,用手擠壓著袋身,在咖啡面上寫字。

  手抖,顫顫巍巍,歪歪扭扭,寫的字像蚯蚓爬,一萬三嗤之以鼻,斜乜一眼,第一個字寫的是「從」字。

  第二杯推過來,她繼續寫,這一次,筆畫似乎繁複的多了,那個字,堆疊成慘不忍睹的一團,他辨認了半天,才認出,那是個「前」字。

  從前?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嗎?

  客人們又在鼓噪著表示抗議了,一萬三不再理會她,再次專注於手頭的工作。

  只是這一次,注意力總是不能集中。

  從前?

  總覺得,熟悉的很。

  他忍不住,再一次轉頭去看,看到挨著「從前」的第三個咖啡杯,杯面上,塗寫了一個大大的逗號。

  逗號,代表停頓,代表著一個故事還沒有講完,代表著……會有後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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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1:20 |只看該作者
235 【結局:觀四蜃樓】第⑩章

  曹嚴華拚命對著一萬三揮胳膊,隔得太遠,面目看不清,一萬三也向這頭揮手,從身體手勢來看,不是不興奮的。

  只是這興奮,很快被現實的涼水給潑回去了。

  怎麼讓他過來呢?

  炎紅砂說話的聲音都在哆嗦:「羅韌,你想想辦法啊。」

  羅韌眉頭擰的死緊,這平台上,幾乎空空如也──除了那扇詭異的門,還有木代先前拉他上來的那根繃斷的繩子。

  他試了一下繩子的直線長度,目測不夠,遠遠不夠,退一步講,就算夠,兩邊沒法定點打樁,如何搭橋?

  炎紅砂很快就不催了,她覺得自己得講道理,別嘴上歡實,卻催人家去做為難的事:巧婦也難為無米之炊啊。

  抬頭看,天好像更低了,磔磔的笑聲逐漸隱去,化成幽長的不祥嘆息。

  平台和甬道處,不再是剝蝕,而是粉塵一樣的簌簌脫落,速度很快,以至於甬道口站著的一萬三,像是站在虛空裡騰雲駕霧。

  羅韌看木代他們:「我現在沒有好辦法,你們每個人都想,每個人都提,馬上,抓緊時間。」

  他語氣鄭重,不像開玩笑,炎紅砂緊張的嚥唾沫:「那我想的挺可笑的……不可能啊。」

  「不可能也提。通常絕境的出路,就是在不可能裡找可能。」

  是嗎?炎紅砂心一橫,豁出去了:「一萬三如果能飛,就好了。」

  羅韌苦笑,這個確實不可能。

  他看向曹嚴華。

  曹嚴華結結巴巴:「那個,古代有那種投石機,蹺蹺板一樣,砰一下壓住,就能把另一頭的彈飛……或者,像放炮一樣,把三三兄塞進炮膛,轟過來。」

  看木代時,她正攥著那根繩子,喃喃說了句:「為什麼只想著一萬三過來呢,為什麼不能是我們過去呢。」

  炎紅砂奇怪:「這有區別嗎?」

  有,一定有,羅韌沉吟,他向來很注意木代的話──她的套路很奇怪,大多數時候給不出明確的答案,但給出的經常是正確的開始。

  ──為什麼不能是我們過去呢?

  羅韌忽然想到什麼:「木代,妳輕功擅長,妳可以在空中翻跟頭嗎?」

  「可以。」

  「不是往上翻,是往前,走距離的那種。」

  木代盯著他,似乎也想到什麼了,眼神發亮:「可以。」

  羅韌說:「我有個想法。」

  ***

  他的法子,初聽覺得異想天開,細咂又似乎……可行。

  第一,加長繩索。

  第二,繩索的一頭綁在木代的腰間,用木代,過去接一萬三。

  第三,羅韌和曹嚴華做助力,四手聯疊,斜高拋,類同「發射」,從高台的一頭把木代往另一頭狠拋,木代藉著這個力,半空起跟頭,幾個空翻之後,可能可以無限接近一萬三。

  如果繩子的長度足夠,木代會功夫,盡力在甬道口攀住、站住腳,就可以把一萬三帶回來。

  說的平鋪直敘,但腦補起來,處處凶險,聽的炎紅砂脊背直冒冷汗。

  關鍵在木代,羅韌看她:「妳行不行?」

  木代嘴唇發乾,迅速在腦子裡過了一遍過程:只要繩索夠緊,她應該沒大礙,最多就是磕撞,不致命。

  「我行。」

  行有什麼用啊,曹嚴華跳腳:「沒繩啊。」

  「把你們身上,棉麻質地的衣服,都脫給我。」

  ***

  曹嚴華兩手圍在嘴邊,鼓著腮幫子,跟對面的一萬三喊話,這一頭,羅韌面前攤了三四件內穿的衣服,上衣、褲子都有。

  他讓木代和炎紅砂幫忙,扯緊衣服,匕首在衣裳邊緣處破口,一條條撕開,很快,身邊就堆了一小攤布條。

  他教兩個人:「一個人攥一頭,布條扯緊了,螺旋向搓,單根搓布繩,然後加粗,像絞麻花一樣,兩根搓成一大根。再用三大根,像結辮子一樣,結成根粗的──這種,要承重大。」

  語速很快,連帶著氣氛都緊張,木代和炎紅砂馬上開始,動作俐落的很,搓到一半時,喊完話的曹嚴華也過來幫忙,幾個人沒廢話,流水線作業,一撮二,三結一,鬆散無用的布條很快根根緊實,羅韌負責把繩索對接──打的都是適合高空作業的結扣,直徑一樣的打水手結,不一樣的打混合結。

  接完了,拽緊試力,比原先的攔繩長了一半左右,但目測還是不寬裕。

  先試試看吧。

  羅韌把繩頭綁在木代腰間,低聲吩咐她:「妳記得用手抓住繩身,分力,否則腰這裡扯的難受。」

  炎紅砂緊張的氣都喘不勻:「羅韌,你一定要綁緊了,萬一……」

  羅韌笑笑:「我知道我是把我的什麼人扔出去的。」

  另一端的固力,繫在羅韌和曹嚴華兩個人的身上,曹嚴華一直紮著馬步,生怕自己下盤不穩。

  準備的差不多了,羅韌把袖子擼到臂彎,甩了甩手,和曹嚴華四手聯握,矮下身子,木代扶著兩人肩膀,站到他們的手腕上。

  炎紅砂握著羅韌的匕首站在邊上,警惕地看四周:她算是警衛,羅韌交代了,要是凶簡忽然出現,妄圖做些什麼的話,不用廢話,先戳它十幾個透明窟窿再說。

  可以開始了,對面的一萬三緊張的一直攥手心,這一頭,曹嚴華跟羅韌同步,壓低重心,身子繃緊,兩條腿拉開弓步,默念:「一、二、三!」

  真是吃奶的勁都使出去了,以至於自己都差點跟著木代飛了出去。

  氣還沒喘勻,羅韌厲聲吩咐:「腳抓地,手抓繩!」

  曹嚴華心中一凜,趕緊伸手攥住自己腰間的繩子,跟羅韌錯步,抓地的腳勾在一起。

  半空中,木代雙臂上揚,貼合,身子呈梭,儘量減少空氣阻力,去勢將盡時,一個空翻,又疊一個空翻,向著一萬三的方向直撲過去。

  不夠,還差著一段,木代瞬間跌落下去,與此同時,炎紅砂大吼:「後退!趕緊往後退!」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好在彼此都是配合了無數次的,羅韌和曹嚴華兩個幾乎是同時撲倒向後滾翻,同時拚命攥住繩子。

  轟然聲響,伴隨著半天上傳來的近乎猙獰的笑聲。

  平台坍塌了一大塊,如果不是炎紅砂示警,羅韌和曹嚴華勢必雙雙都會掉下去。

  而四圍的甬道,不止是坍塌了,幾乎是從中斷裂,羅韌從地上坐起時看的清楚,木代曾經出來的那個甬道,整個兒坍塌不見,像是生生缺了一塊,另一邊的山壁倒塌過來,和一萬三所在的那處轟然撞在一起,像兩幢都要倒塌的摩天大樓,互倚互靠著,維持脆弱而又短暫的平衡。

  一萬三被這巨震震的滾翻回甬道,好一會兒才又爬出來。

  萬幸的是,繩頭的另一端是有重量的,羅韌咬著牙,拚命把繩索回收,木代上的很快,不一會兒就從懸崖邊翻了上來。

  她也累的夠嗆,地上躺了一會,大口地喘著氣,頓了頓起身往這頭過來,才剛走了幾步,身子忽然一僵。

  她聽到小七的聲音:「既然給了活路都不要,那就都別走了吧。」

  吱呀聲傳來。

  那扇佇立著的門開始左右搖晃,黑色的斑駁自門的邊緣處向內吞噬,像急速生長的黴斑,僅剩的晴明和蔚藍漸漸萎縮。

  曹嚴華急的大叫:「小羅哥!」

  繩索不夠,隨著山壁的坍塌剝蝕,兩邊的距離還在拉大,出口在萎縮,終將消失不見。

  羅韌喉頭發緊,那種手臂上類似痙攣般的感覺又來了。

  ──他想帶所有人離開,不想扔下任何一個。

  ──但如果一萬三真的走不了,他又不想讓剩下的人都在這陪葬。

  猙獰的笑聲漸漸隱去,風大起來,帶著這個世界的粉塵在他們身邊飄,沒有人動,視線都在刻意的互相迴避。

  曹嚴華咬牙說了句:「小羅哥,我知道你說不出口,你就當我不要臉,總得有人開口……」

  話還沒說完,對面的一萬三忽然大吼起來:「走吧,走吧,你們走吧。」

  炎紅砂鼻子一酸,轉過頭看他,一萬三站在甬道口,吼著:「磨嘰什麼啊,在什麼山頭唱什麼歌,你們不知道現在該走啊!」

  說著突然狂躁,彎腰抓了一把沙石,狠狠往這邊扔:「玩兒什麼悲情啊,走不走啊?」

  扔完了,他原地僵立了一會,忽然一轉頭,回到甬道裡去了。

  羅韌低聲說:「走吧。」

  他嘆了口氣,抓住木代的胳膊往前走,木代掙了一下,被他拉動時,眼淚忽然流下來,曹嚴華說:「走吧,今兒換了是我們當中任何一個,都會讓其它人走的,這不是沒辦法嗎。」

  「咱別辜負了我三三兄的心意,別玩磨嘰了,也別回頭看,看了難受。」

  他抹了把眼睛,大步往前走,嘴唇哆嗦著,眼睛紅的像兔子,真沒回頭。

  炎紅砂也邁步了,她感覺得到眼淚滑過面頰,一滴滴落在地上。

  到了門口,好像是約好的,幾個人都停住了,那門只剩下半扇,還在不斷被蠶食,木代輕聲說:「再等會吧。」

  好像非要等到那門縮到僅容人通過的最最小,否則就不甘心。

  風聲在耳邊飄著,炎紅砂忍不住,到底還是回了頭。

  看到一萬三,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從甬道裡出來了,一個人,孤零零站在那個口,一直看他們。

  她忽然痛哭失聲,說:「羅韌,木代,曹胖胖,我們說好的,要五個人,活著,一起封印凶簡……」

  羅韌抓著木代胳膊的手驟然收緊。

  ──我們說好的,要五個人,活著,一起封印凶簡。

  這好像一筆跟鳳凰鸞扣討價還價的交易,一個單方面許下的承諾,又好像窮小子想娶富家女,信誓旦旦對著女子的家人擔保:「我一定會讓她得到幸福的。」

  對方的反應呢,認可嗎?相信嗎?會就這麼讓你過關嗎?

  觀四蜃樓如果是場試煉,試煉的到底是什麼?

  有試煉就一定有干擾,這干擾又是什麼?

  羅韌轉身,問:「如果沒有這扇快消失的門,是不是不管用盡什麼方法,拚死都要救一萬三?」

  木代愣了一下,炎紅砂還抽噎著,沒顧上說話,只曹嚴華下意識回答:「是。」

  這門是干擾。

  「好,那就當這門不存在。」

  說完了,他推開曹嚴華,大踏步走向懸崖的方向,在距離崖邊幾米處停下。

  一萬三沒想到他會回來,詫異地望著這邊。

  過了片刻,木代他們也過來,炎紅砂按捺不住:「是不是要再試一次?羅韌,我還可以剪衣服的。」

  她低頭看自己的褲子:「你把我兩條褲腿剪去都行。」

  木代紅著眼睛,忍不住笑,然後搖頭:「不行的紅砂,不是說你們把繩子接多長,我就能到多遠的,我只能到那麼遠了──繩子再長,我也只能到那麼遠了。」

  那怎麼辦呢?曹嚴華總忍不住,想去看那扇門:羅韌讓他當這門不存在,這是什麼意思?那門在慢慢被吞噬啊。

  羅韌蹲下身子,用匕首在地上畫了條線段:「開始,我們想著一萬三能過來,後來,決定讓木代過去,但是,木代只能過去這麼遠……」

  匕首尖在線段的中段處刻了條痕。

  「那剩下的一段,怎麼辦?」

  ──那剩下的一段,怎麼辦?

  木代這裡,已經盡力了,她話說的明白,只能到那麼遠了。

  曹嚴華冒出一句:「一段路,兩個人走。我小師父最多走這麼多了,剩下的一段,也只能我三三兄走了。」

  羅韌緊追著問:「怎麼走?」

  曹嚴華結巴:「他……他在甬道裡助跑,然後跳出來,也許能……跳一段。」

  羅韌哭笑不得:「曹胖胖,這個不是開摩托車飛躍長城,一萬三是普通人,他身上不長發動機。」

  這句話忽然提醒了木代,她一把抓住羅韌的手,激動的聲音都抖了:「羅小刀,夢,夢驚醒的時候,有大風,我,紅砂,都是被風吹出來的!」

  就算他們已經出來了,但那些夢,還在。

  ***

  一萬三有點懵。

  那扇門,被吞噬的只有一個小臉盆大小了,像隻藍色的眼睛,但那幾個人,沒人回頭去看。

  木代在下一字馬,橫劈,俯身貼地,這架勢他見過,是在撐拉韌帶,用她的話:一場惡戰之前,勢必撐拉筋骨。

  炎紅砂幫著羅韌加固那條繩子,仔細檢查結扣處的鬆緊。

  而曹嚴華,扯著嗓子跟他喊話,像跟他講故事。

  ──三三兄,我給你講個好玩的。

  ──你知道嗎,如果你進到別人的通道裡去,你絕對碰不見這個人的,你只能進到他的夢裡……

  ──我小師父說,一個一個夢,像一個個巨大的肥皂泡,自然甦醒的話,那些肥皂泡,會慢悠悠的飛到天上去……

  ──如果是驚醒,那就可怕了,人會被大風吹出來……

  一萬三的掌心漸漸發汗。

  他聽懂了。

  曹嚴華之所以不明說,大概是為了避凶簡的耳目。

  別人的通道……

  他轉頭去看,其實每一個通道口距離都很遠,但是剛剛,木代試圖接近他時,這甬道所處的山壁,曾經坍塌了一塊,代表「木」的那一個全部塌落了,另一塊山壁砸過來,反而把距離給砸近了。

  按照「金、水、木、火、土」的順序,砸近的那個口,應該是炎紅砂的。

  他要做的,就是從自己所在的位置,設法進入那個通道口,尋找炎紅砂的夢,然後讓她「驚醒」。

  一萬三看向那個通道口,不算遠,中間差個踏腳的地方,腿一軟,估計這條命也就報銷了,但好在山壁雖然還在落塵,但是畢竟粗糙,一鼓作氣別停留的話,勝算還是很大的。

  對,勝算很大,他雖然沒有功夫,但往日裡偷雞摸狗,爬高踩低翻牆頭,還是手到擒來的。

  他對著曹嚴華大叫:「是嗎?那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我進去瞧瞧!」

  從前的那個小混混兒小江好像又出現了,他往掌心裡吐兩口唾沫,搓搓手,扒住這邊的甬道邊沿,一條腿試探著,儘量踩往最遠的地方。

  炎紅砂看的心驚肉跳,一萬三猛然動作時,她倏地閉上眼睛,問:「過去沒?過去沒?」

  沒人顧得上答她,她只好又睜開眼睛。

  謝天謝地,一萬三已經穩穩站在她的通道入口了,往這頭招了招手,脫下外衣綁在腰間,大聲說了句:「衣服比人輕啊。」

  說完,矮身進了通道。

  衣服比人輕?什麼意思?打啞謎嗎?

  只有羅韌聽明白了。

  兩邊同時行動的話,需要一個恰當的時機,一邊早了或者一邊晚了都不行,如果沒猜錯的話,真的遭遇大風,一萬三會先鬆衣服,他的衣服,會先被風給吹出來。

  那是一個信號,提醒他們:是時候了。

  羅韌低聲說了句:「咱們該準備了。」

  ***

  一萬三小腿有點發顫,他急速奔跑在炎紅砂的夢裡,衝進一個又一個的泡影世界,又衝出來。

  炎紅砂人已經不在通道中,現實世界的碰撞喚醒已經不起作用,他需要盡快找一個噩夢,真正把炎紅砂驚醒的噩夢。

  感覺上,似乎回到了他之前經歷的波影迷宮,期待著衝進噩夢,但遇到的,似乎都不是。

  他拚命的跑,囑咐自己要抓緊時間:也許,自己動作快點的話,還能趕得上進入那扇門呢?

  下一刻,一萬三猝然止步。

  這是……

  五珠村的海底?

  詭異的靜海深流,褐色的狹長海藻,鋪展在海底的白骨、獸頭,有個佇立的人影,蕩蕩悠悠,被海流推轉的面向這邊。

  那是炎紅砂的叔叔,炎九霄。

  一萬三心裡驀地一跳,他記得聽炎紅砂講起過這個關於炎九霄的噩夢,她說過,嚇醒了之後,發現自己接通了電話。

  就是這個,沒錯了,一萬三屏住氣,手摁在腰間打結的衣服上,他得算好時間,被那股勁風吹起來的時候,先把衣服給解出去。

  海水近乎無聲無息的流淌,炎九霄穿著潛水服的身體豎立在水裡,身子被浮力導地向上,小腿上纏滿一圈又一圈的海藻。

  他媽的,你倒是爬呀,不是說你會在海底爬的嗎?

  一萬三急的沒法,下一刻,腦子裡忽然冒出個念頭。

  你不爬,我爬,反正有潛水服和頭盔,誰穿了,都是一個樣!

  他大步過去,除下炎九霄身上的設備,穿到自己身上,炎九霄的屍體失了海藻的束縛,飄飄悠悠往上浮,而他躬下身子,雙手深深陷進了海沙……

  一步,兩步……

  颶風驟起,身上的潛水服瞬間瀰散,像棉絮被刮走,臉皮和眼皮被風牽扯著變了形,一萬三咬緊牙關,猛然解開腰間的衣扣。

  翻滾,四下無依,五臟六腑似乎都顛將出來,整個人如同大風裡找不著方向的紙,下一瞬,周圍忽然轉亮,依稀的,似乎能聽到炎紅砂和曹胖胖他們的尖叫聲。

  成功了嗎?失敗了嗎?會死嗎?

  ……

  一萬三覺得自己的身體不可控制的下墮,再然後,突然間,就有一雙纖細的手臂,把他給抱住了。

  ***

  木代睜開眼睛。

  天很亮,冷風颳在臉上,身上蓋了條大紅底撒牡丹花的棉被,身子底下在晃,像是板車。

  她覺得手臂發僵,天知道,前一刻,她還死死抱住了一萬三的。

  有歌聲在前頭飄,細細聽,是很老的歌,《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裡的每一分鐘,和心愛的朋友熱情相擁,讓真心的話,和開心的淚,在你我的心裡流動……」

  就沒聽過這麼走音的歌,中間還夾雜著牛吭哧吭哧的噴氣聲。

  這誰啊?

  木代覺得奇怪,想起來看,剛有動作,腰間忽然一緊,轉頭看,羅韌看著她笑,食指豎在唇邊,像是讓她安靜。

  然後湊到她耳邊,吹氣樣:「難聽吧?」

  「嗯」

  「我聽了有一會了。」

  木代笑起來。

  入目是鳳子嶺熟悉的山形,野鳥在叢林裡撩動著樹影,她枕在羅韌肩膀上,沒再說話,靜靜聽人生中最糟糕也是最難忘的個人演唱會,思緒卻又慢慢地,飄回了觀四蜃樓。

  這段旅途,這段經歷,看來是可以暫時畫上句號了。

  ***

  一段時間之後,在聚散隨緣的酒吧裡,木代和羅韌他們烤著溫暖的鍋莊,跟神棍聊起過這段經歷。

  神棍說,觀四蜃樓的出口,也許並不是具象化的一扇門,也可以是某個時刻,比如木代終於接住一萬三的那一刻,他們決定共同進退的那一刻。那扇詭異的門,可能是凶簡的把戲,一種干擾罷了。

  ──那在甬道裡的那些經歷,是真的呢,還是假的呢?

  神棍回答的模棱兩可:你覺得是真的,也許就是真的吧。

  木代不同意:可是,曹胖胖後來不做賊了,但是現實中,這些並沒有改變啊。

  神棍聳聳肩:是啊,但那或許是因為,他的改動偏離了現實生活的軌道,如果最終沒有偏離,只是一些微調,沒準的確是真的呢。

  木代還想說什麼,神棍覺得她很煩。

  ──好了小口袋,再問就顯得不可愛了。妳管它真的假的呢,我只問妳,妳重新經歷一次妳的前半生,有沒有什麼事妳做的虧心的?

  木代想了想,搖頭。

  她插手了,努力了,有些事,縱使結果依然扼腕,但她沒什麼後悔。

  神棍說:這就對了嘛,問心無愧就可以了嘛,凶簡一直有簡言,也許觀四蜃樓也有出入的秘訣啊,像是問心無愧,共同進退什麼的。

  他們聊的時候,曹嚴華他們,正在吧檯裡擠作一團。

  炎紅砂正手忙腳亂地跟一萬三學做咖啡拉花,整個桌面,一片狼藉。

  一萬三說:「二火,妳想喝就跟我說一聲,我給妳做唄。妳真不是這塊材料,何必勉強自己?」

  炎紅砂說:「我樂意!」

  而曹嚴華,圍著吧檯團團亂轉:「三三兄,你更新嘛,你快點更新嘛!」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兩週之前,為了安撫曹嚴華思念曹解放的小情緒,一萬三告訴曹嚴華,他決定去網上連載一部漫畫,名叫《曹解放追主記》。

  他給曹嚴華看了第一幅畫稿,圖上,一輛悍馬H2越野車絕塵而去,而車後,一隻脖子上掛著牌兒的山雞正抖羅著小腿,飛快的追趕,惜乎到底不及現代機車,終究遠遠的落在了後頭,那隻山雞長久地佇立在原地,小眼睛裡湧動著傷心的淚水。

  一萬三拍拍曹嚴華說:「就此,我們解放,邁上了華麗而又艱辛的追主之路,你等著,等我連載完了的那天,你推開門,包準能看到我們挎著小包裹的解放!」

  於是……

  「三三兄,你快點更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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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1:34 |只看該作者
236 【番外:古城後記】第①章

  據說,寒潮襲擊了全國。

  連一向溫暖的古城都被寒潮的尾巴掃了個正著,天陰霾霾的,飄著小雨,用邊上那個嘴毒的小姑娘的話說:人人都成了烏龜,縮脖子縮手,只恨不能裹著被子滿街走。

  這個時候,坐擁溫暖的、飄著音樂的、時不時還傳來磨咖啡香氣的酒吧,不啻人生贏家。

  毛哥得意洋洋,踩著凳子登高,取出嘴裡咬的釘子,用錘子嘭嘭嘭砸進牆裡,又從脖子上取下掛著的畫,鄭而重之掛上。

  那是幅放大的照片,遠景是雪山,近景是雪地上的一輛陸地巡洋艦越野車,車頭邊上站了兩個人,一個是穿厚厚黑色羽絨服的女子,長髮,其中有幾縷編彩,另一個是穿紅色袈裟的中年男人,微笑,眼神沉靜,袈裟的邊角被風輕輕揚起。

  身後有客人說話:「呦,這也是雲南?哪兒?玉龍沒這麼大雪吧。」

  毛哥說:「好眼力,你瞅這鋪天蓋地的雪,藏北呢。」

  那客人背著手過來看,示意了一下那個喇嘛模樣的:「這個,不是一般的喇嘛吧?」

  「可不,活佛呢,管著老大一個寺。」

  毛哥的語氣與有榮焉:「都我朋友!」

  其實誇大了,跟活佛照相的,和拍這張照片的,確實是他朋友,但照片裡這個桑珠活佛,他是一眼都沒見過。

  他小心地下凳子。

  角落裡有個學生模樣的小姑娘也仰頭看這堵照片牆:「一會藏北,一會甘南,還有雅丹魔鬼城的,毛哥就喜歡塞北,也不說掛掛我們蘇州園林,南京十三陵。」

  毛哥脖子一梗:「紙糊的江南,鐵打的塞北,聽過沒?鐵打的,敲上去,砰!經得了雪,扛得了風,我就是喜歡!」

  老大不小的人了,還挺喜歡較勁的,酒吧裡嘩一聲笑開了,有人起鬨了句:「那去藏北開店唄。」

  毛哥笑笑,沒說話。

  收拾好工具去後院,天已經快黑了,後廚在開工,哧拉哧拉的油煙氣,聽的人心裡踏實。

  ──那去藏北開店唄?

  不行啦,他想,有心無力咯,別說現如今拖家帶口,就算孑然一身,這身子骨,也經不起大風大雪大喜大悲的折騰了。

  他在台階上坐下來,點了根菸,煙氣飄起的時候,哼起了甘南的藏區小調。

  剛哼了個頭,毛娃蹬蹬蹬跑過來,說:「爸,吃飯了。」

  毛哥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叫了你神棍叔沒?」

  「叫了,他說他絕食。」

  又絕食?

  絕就絕吧,又不是一回兩回了,毛哥往神棍住的那間「文化間」走了兩步,扯著脖子吼:「加油!絕食到一半犯慫的、偷偷翻牆出去買餅乾的,那都是……孫……砸!」

  進了廚房,飯菜都已經盛好上桌了,吃飯的時候,毛嫂說:「神棍都兩天沒吃飯了。」

  「隨他,」毛哥說,「反正餓不死,給國家省點糧也好。」

  「要不,就答應了吧。也就損失幾晚房錢。」

  毛哥瞪眼睛:「別,沒這個理兒,也沒這回事。」

  ***

  神棍是前些日子來的,每年,他都要來好多次,自比是自由自在的候鳥,又飛來落腳了。

  毛哥瞧不上他那文藝範兒,說,是內分泌失調的候鳥吧?人家候鳥一年就飛來飛去一兩次,你都來多少回了。

  不過這次,與以往不同,神棍扭扭捏捏的,總往毛哥面前湊,欲言又止。

  毛哥直白的很:「有屁就放。」

  神棍說:「小毛毛,是這樣的,我有幾個好朋友,交情不錯。其中呢,有一對小情侶,我呢,想讓他們在這裡結個婚兒,住咱們『峰棠間』,沾沾房間的喜氣,也給房間帶點喜氣。」

  毛哥說:「那讓他們訂房唄。」

  神棍說:「哎呀,小毛毛,訂房這種,多見外啊。」

  笑的分外熱情,毛哥就在這笑裡漸漸明白了:「闔著你是拉贊助來了?」

  「嗯吶。」

  「幾個人啊?」

  「還……不太確定,五六……七八個吧。」

  「幾晚啊?」

  見毛哥和顏悅色的,神棍覺得有門:「結個婚,再玩兩天,周邊轉轉,怎麼著也得……四五晚吧。」

  毛哥繼續和顏悅色:「你開的店啊?」

  神棍耷拉著腦袋,不吭氣了。

  毛哥斜了他一眼:「我真不稀得說你,你跟鬼打交道太多,都不知道怎麼處理人事兒了對吧──我的店,讓你拿去送人情,憑什麼啊,你當我愛你呢。」

  神棍低聲下氣:「所以,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嘛。」

  「沒得商量,原則問題。」

  神棍哀怨:「小毛毛,我們是好朋友。」

  「就因為是朋友,我才要教你個透徹明白,沒把握的事,別瞎承諾,更別拿人家的去承諾。」

  「就這一次……」

  「一次也叫破例,不破。」

  「那我都答應了,多沒面子……」

  「沒事,跌的重記得狠。」

  「小毛毛,他們都是好人……」

  毛哥指吧檯側面貼著的明星畫:「她好看不?」

  那是張電影海報,照片上的女人金髮碧眼姿態撩人,神棍摸不準毛哥用意:「好看。」

  「她好看,她是個太陽,她照耀她周圍的人就是,關我什麼事?你的朋友是好人,你去吸收光和熱,我不稀罕。全世界好人多了,都跟我有關係,我累不累?」

  ……

  再然後,神棍就絕食了。

  毛嫂是女人家,心腸軟,不禁嚇,看到神棍真不吃飯,難免心下惴惴,毛哥說,堅決不能動搖,這不是錢的事兒,不能助長這種歪風邪氣,小樣的,他絕食了不起啊,要是他絕食,事事就遂了他心意,那他怎麼不絕食收復釣魚島呢。

  吃完飯,他給了毛娃一百塊錢。

  「明天……要麼就今晚,妳去買個肯德基全家桶,放他窗戶底下,必要的話拿個電吹風,把香味往他房裡吹……」

  ***

  麗江,聚散隨緣。

  照舊的熱鬧,人聲喧嚷,一萬三失手打了個杯子,碎玻璃碴堵在了水槽口,他滿不在乎,清理的時候赤手就去抓。

  清完了,看手,割破了三四道,不過很快的,那血跡內收,破口很快癒合。

  一萬三喃喃:「帥啊!」

  然後一抬頭,冷不丁嚇的一哆嗦。

  炎紅砂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抱著個空托盤,盯著他。

  說:「你瞎嘚瑟啥啊,就怕人家不知道是吧?你懂不懂什麼叫低調?」

  一萬三訕訕,自知理虧。

  七根凶簡上身,每個人都多了個鳳凰紋身,大家一致覺得,不可能只是個蓋戳兒的認證。

  帛書裡說了,七星之力,附於身,改換人心,噬善而揚惡,強肌體,使敏於行,竟至返生呢──遙想當初,亞鳳那樣弱不禁風的人,凶簡上身之後都凶悍之極,如今每個人均攤到1.4根,凶簡的惡性又被封住,那……他們豈不是跟個超人似的?

  一萬三逮著法兒就想試。

  炎紅砂憤憤:「人家羅韌吩咐了幾次了?別張揚,萬一傳出去咱們也麻煩。大家都那麼低調,你就不能老實點?」

  正說著,曹嚴華打著手機從她身後經過。

  這些天,曹嚴華忙著和家裡電話修復關係,雖然這種修復,至今未能奏效。

  「我不好跟你們解釋我現在在幹什麼,我只能說,我現在不是個普通人。我非常不同好嗎,整個人氣質都不一樣了。不要用世俗的眼光來要求我好嗎?」

  ……

  一萬三斜了炎紅砂一眼,那意思是:這叫低調?

  角落裡,霍子紅跟羅韌分坐桌子兩邊,桌上罕見的沒有上酒,擺的是茶盞。

  羅韌給霍子紅斟茶。

  霍子紅低頭看杯裡漾著的茶水,說的不緊不慢:「不托媒?就你直接來提?」

  「是,這樣有誠意。」

  「家長呢?也不出面?」

  「我家裡的情況,紅姨知道的,除了我自己,沒人代表得了我。」

  霍子紅「嗯」了一聲,好一會兒沒說話。

  她也不知道要說什麼,但想讓她爽快點頭說出個「是」字,她又不情願。

  平日裡看羅韌,覺得什麼都好,木代交給他自己也放心,但真正到了這個時候,心裡頭忽然彆扭起來。

  是,木代不是我生的,但這麼多年,也是當女兒來養的,你突然就出現了,聊聊聘禮,然後就把人領走,憑什麼啊?

  霍子紅不喝茶:「我得想想。」

  她把茶杯往外一推,起身離開。

  羅韌苦笑。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他來之前,鄭伯就提醒他了:「把人家的閨女帶走,沒那麼容易的,怎麼著也得擺你兩道關。」

  抬頭看,吧檯處,炎紅砂、曹嚴華、一萬三三個人站成一排,個個臉上都是大寫的同情。

  奇了怪了,你們同情個什麼?羅韌氣的牙癢癢:爺再不濟,再被拒婚,也遠遠走在你們幾個前面了吧?

  手機響,神棍打的,問他:「你那裡進展怎麼樣啊?」

  先前,從函谷關歸來,各自分開的時候,神棍提醒他:「別忘了,說好的要去我朋友的客棧那辦場婚禮的,什麼時候啊?」

  羅韌回答:「這不是小事,就算私底下辦,也總得讓木代的家人點頭吧,等我上門提了親再說。」

  現在,神棍來問了。

  ──你那裡進展怎麼樣啊?

  羅韌不動聲色:「挺好的,沒什麼問題,你朋友那呢,方便嗎?畢竟我們跟你朋友都不熟……」

  神棍滿不在乎:「我的朋友就是你們的朋友。再說了,我是誰啊,一句話的事兒!」

  也是,想想萬烽火,給神棍幫忙從來不收錢,還有他的微信暱稱──沐浴在朋友關愛中的棍,「關愛」二字,足以說明一切。

  掛電話前,羅韌問了句:「你那頭什麼聲音?裝修?」

  神棍淡定:「是,裝修。」

  ***

  掛了電話,神棍怒氣沖沖,砰一聲推開門出來。

  正開著電吹風吹著肯德基全家桶的毛娃嚇了一跳,腳下一絆,把電插線給絆開了──也虧得他們,房間外頭沒有插座,拖了個那麼老長的拖線板過來。

  吹風機的聲音驟停。

  不遠處,毛哥涼涼地開口:「呦,棍兒,出來啦。怎麼著,不絕食了?繃不住了?來,吃,別客氣。」

  毛娃很配合地把全家桶送到神棍面前。

  神棍一臉嚴肅地把全家桶推開,撂下擲地有聲的一句話。

  「我不吃。雞,是人類永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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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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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7 【番外:古城後記】第②章

  臨睡前,霍子紅過來找木代。

  木代現在和炎紅砂一起住,房間裡加了一張小床,炎紅砂首日入住的時候覺得淒涼非常,說:「木代,妳床上都能跑馬了,我睡這麼小的,跟個陪住丫鬟似的。」

  木代很公平大度:「那石頭剪刀布。」

  從此,兩人每天晚上都石頭剪刀布,抱著鋪蓋捲兒換的不亦樂乎,用張叔的話說,跟皇帝輪流坐龍床似的,房間裡持續地進行著朝代的更迭以及復辟與反覆辟的鬥爭。

  推門進來的時候,一場朝代的更迭剛剛結束,木代上位,正跪在大床上扯床單。

  霍子紅往床上一坐,開門見山:「今兒羅小刀上門來提了,我沒搭理他。」

  木代早從炎紅砂那知道消息了,抿著嘴一直笑,末了說:「紅姨,我們適當端一端就行了,可別把羅小刀嚇跑了。」

  話裡話外,這胳膊肘都是向外拐的。

  霍子紅問她:「想嫁嗎?」

  木代點頭。

  霍子紅嘆氣:「養個閨女有什麼用啊。」

  「早些時候,有些地方有『哭嫁』的規矩,出嫁時,閨女哭的越凶、眼淚掉的越多,就越是明理孝順。妳看看妳,不依依不捨也就算了,笑成這樣,這二十多年的米都白餵了。」

  炎紅砂冷不丁在邊上插一句:「可不,都白餵了。」

  木代瞪她:「又有妳什麼事兒了?」

  炎紅砂說的慢吞吞的:「紅姨,妳把木代忘了吧,換我孝順妳,我不像她,我戀家的很,不會見到帥哥就跟人跑。」

  霍子紅一直挺喜歡紅砂,她覺得這建議不錯,走一個,再來一個,是樁不賠本的買賣。

  「我也想在身邊留個人,木代表現不好,不要她了,反正強扭的瓜不甜,硬留也留不住──紅砂以後就是這店裡的小老闆娘,不過,我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

  「別跟木代似的,說跑就跑──妳可不能外嫁,相中誰了,帶進來給我做上門女婿,能辦到嗎?」

  炎紅砂說:「這不小事兒嗎。」

  霍子紅說:「這就答應了?那行,後繼有人,我就不稀罕木代了,來,給羅小刀打個電話,我對後續的工作做個指示,表個態。」

  ***

  這個電話頗為重要,手機外放,音量調到最大,一萬三和曹嚴華都被叫來做見證人。

  霍子紅的意思是,提親她可以答應,但有個條件,先訂婚,什麼時候結婚,她說了算。

  「木代年紀不算大,結婚這事不著急。我是為她著想,正是長見識看世界的時候,不想見到她明年就圍著奶粉尿布團團轉──在我心裡,她自己還是個孩子呢。」

  羅韌答應的很爽快。

  他自己也想跟木代多些時間相處:這一年多,東奔西跑,驚奇險怪,用木代的話說,兩人連場電影都沒看過。

  這日常的男女戀愛功課,他確實想補回來。

  不過,到底什麼時候才是結婚的時機,他請霍子紅適當露點口風:總不能無限期的等下去吧。

  霍子紅雲淡風輕地瞥了炎紅砂一眼:「就等咱們紅砂有了固定交往對象的時候吧。」

  啥?

  在其他人都或靜默、或消化、或震驚的時候,炎紅砂和一萬三幾乎是同時嚷嚷開了。

  ──有我什麼事兒啊?

  這是炎紅砂。

  ──二火有男朋友?那得哪輩子啊?

  這是一萬三。

  霍子紅好整以暇地理理衣裳,不緊不慢地出門,身後留下個沸反盈天的攤子,炎紅砂炮口已經轉向一萬三了:「你給我說清楚,什麼叫『那得哪輩子』……」

  年輕人啊,還是太嫩了點,不清楚老一輩的實力,這招一箭三雕,三棋兩子,局勢就向著她想的方向發展而去了。

  ──她對羅小刀是滿意的,卻捨不得木代嫁的那麼快,希望拖得一時是一時,又怕夜長夢多,所以,先「訂婚」。

  ──這園子裡,一花獨綻不是春,百花齊放才熱鬧,光木代和羅小刀談戀愛有什麼意思,其它人也該活躍起來嘛,先拿紅砂下手,好姑娘理當有人愛,羅小刀要是想早日娶到木代,自然會為紅砂上心,精心幫她物色。

  ──木代和羅韌,看起來對酒吧都不太上心。紅砂一口答應不外嫁,會給她招個「上門女婿」。這樣多好,酒吧會有靠譜的人接手經營,她也等於是給木代立了一門子親戚,小丫頭是她從孤兒院「撿」來的,早些年那麼孤,可是這以後,她要讓她不孤,身邊永遠都熱熱鬧鬧。

  ***

  第二天早上,毛哥起來打掃後院,看到神棍蹲在門口做手工活,拿了把錐子,在皮帶上往裡又多錐了好幾個孔。

  可憐見的,再繫上時,腰都細了一圈。

  毛哥心說,堅決不能動搖,不能被敵人的賣慘打動,要做咬定青山不放鬆的勁松,任爾東西南北風。

  打掃完了,進廚房吃早飯,無意間回頭一瞥,看到神棍正低著頭打電話。

  不知道為什麼,毛哥覺得有些不妙。

  這不祥的預感很快成真,早飯才吃到一半,岳峰就打電話過來了。

  神棍此人,是慣會把朋友分門別類排座次的,座次榜按性別區分,在男性友人名單上,論重要性,毛哥只能排第二。

  排第一的,是岳峰。

  岳峰問毛哥:「你虐待神棍了?」

  媽的,為了幾個剛認識的朋友,居然把他上升到「虐待」的層級了,毛哥氣不打一處來。

  岳峰笑:「不就幾間房嗎,值當的嗎?算我的。」

  毛哥說:「你站他那邊是嗎?」

  邊上的毛嫂噗的笑出聲來:這情形,經常在毛哥、岳峰和神棍之間發生,老大不小的人了,爭執起來,居然也跟幼兒園過家家的小孩兒一樣斤斤計較著你到底幫誰、站誰一邊。

  岳峰不站隊:「我是怕他餓死了,你跟他較個什麼勁,你有家有口有兒子,小日子過的滋滋潤潤。他呢,一年到頭頂風冒寒地在偏地頭轉悠,飢一頓飽一頓,也就到了你那才能過幾天舒心日子,擺個譜當個大爺,你就讓他當唄。」

  毛哥不吭氣了,想了想,覺得岳峰說的也在理。

  掛了電話,他一聲長嘆,說:「上輩子欠這孫子的。」

  說完,起身盛了碗米粥,又拿瓷碟裝了幾個花捲,給神棍送過去。

  推門進屋,神棍正在跟羅韌打電話。

  ──下周才來?也行,把那些零碎的事情了結了也好。

  ──對啊,我邀請了小口袋的大師兄啊。

  ──方便,怎麼會不方便,我都說了,打個招呼的事兒,他可歡迎了,人就在跟前呢,一個勁催我讓你們早點來……

  話說這麼大,也不怕閃了舌頭,毛哥在邊上做了個「啊呸」的動作。

  神棍臉色忽然遲疑了一下:「跟他說什麼,跟我說就行,我……」

  估計沒拗過,過了會,期期艾艾把手機遞過來。

  毛哥翻白眼:「幹嘛?」

  神棍陪著笑:「小毛毛,他說要跟你道謝呢,你……你說話要客氣點啊。」

  毛哥端足了架子,慢條斯理接過電話,很不客氣地「喂」了一聲,「喂」的神棍膽顫心驚。

  羅韌說:「是毛哥吧?」

  「是這樣的,我們這邊人不少,去了估計也不止一天兩天,雖然神棍說跟你是朋友,但親兄弟還明算賬,何況你是開門做生意的,所以這便宜呢,我們也不想佔。」

  毛哥有點意外,嗯了一聲,邊上的神棍緊張的大氣都不敢喘。

  「跟神棍提過一次,他說我們太見外。所以我是這麼想的,你自己知道就好,我們承他的情,房錢也要跟你結的明白──只是這事,你就別跟他講了。」

  毛哥說:「不用謝,神棍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你們來,我歡迎的很,不麻煩。」

  神棍的眼睛瞪的溜圓,直到電話掛斷,他才反應過來,喜的合不攏嘴。

  ──「小毛毛,我就知道!關鍵時刻,你絕對不掉鏈子的!」

  ──「裝的二五八樣的,小樣兒,害得我白餓了好幾天!」

  ……

  毛哥去到前台,跟毛嫂核了一下下周的房間,把幾間位置採光都不錯的給空了出來,包括那間「峰棠間」。

  毛嫂嫌他無事忙:「早答應他,不就沒這麼多事兒了嗎,互相抬什麼槓啊。」

  毛哥呵呵笑起來。

  他對神棍新交的朋友,起了興趣了。

  想著:還真是挺上道的。

  倒不是因為羅韌主動提要給錢,而是因為,他腦子清楚,知道人情世故,也知道替人著想,居中轉圜,不讓任何一方難做,也不貪這種錢上的便宜。

  這樣的朋友,他覺得值得交。

  毛哥去到客棧大門外,對著高起的日頭做了個擴胸伸展,又深吸一口氣,古城的空氣清冽乾淨,帶洗肺的涼。

  門前的青石板道上,踢踏踢踏走過一個佝僂著腰,端著飯盆的老頭,頭臉都包著麻布,六十來歲年紀,腋下夾根竹竿,竿頭上套旗子,旗子散開半幅,上頭寫了「算命」兩個字。

  這是葛二瞎子,早些年在古城擺攤給人算命,後來消失過一陣,再出現時,就是這樣,頭臉永遠包著布,從不給人看臉,有人私下嘀咕過,說是他臉上不知道叫什麼東西給咬過,傷疤翻的一道道的。

  毛哥掏出皮夾子,抽了張五塊的出來:「葛老二,這呢。」

  每次見到葛二,他都會給點錢,不多,取個幫襯的意頭,都是長住古城的,雖然沒交情,到底臉熟。

  葛二過來接了錢,像往常一樣,說:「老闆好心人,謝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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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2:05 |只看該作者
238 【番外:古城後記】第③章

  要下周來,也好,有充裕的時間做準備。

  壓箱底的證婚燕尾服被翻了出來,央毛嫂洗了,又細細熨燙,毛嫂是居家型女人,關注點難免偏移,拈著布料皺眉說:「網上買的?這料子質量不行啊,過了水都沒型了。」

  神棍強調:「質量都是虛的,關鍵是意義!意義!」

  熨好了,掛在床頭,早中晚三次行注目禮。

  又開始打草稿寫書,草擬書名《玄異記之七星謎團──凶簡解密》。

  並且鄭重通知毛哥,這一趟要寫的內容比較重要,必須對外保密,希望毛哥等人自我約束,不要窺探他的手稿,更加不要對外洩露。

  毛哥回答:「我呸!」

  神棍上一次出的書叫《二十年目睹之奇聞異事》,非法出版物,無書號,出門右拐打印店自印成書,由岳峰贊助,首印五十本,然後岳峰認購了三十本,剩下二十本由毛哥「搶購」,至今堆在床底。

  不過毛哥覺得,這一次,神棍的銷量應該會有所提高,畢竟他又多認識了幾位朋友。

  空閒的時間,神棍逮著機會就跟他擺忽那幾個人,尚未謀面,毛哥已經聽熟了。

  ──小口袋,很好玩的,特別尊敬我,在我心裡排……第三,排在我們小棠子和阿惠的後面。她功夫很好的,是正宗學武一脈,她來了我讓她爬牆給你看,嗖的一下,就爬上去了。

  ──她忙她師父下葬的事去了,過幾天才能來。

  ──小蘿蔔,以前是在國外做僱傭兵的,僱傭兵你懂嗎,很血腥。所以你不要惹他,要客氣一點。這種人,一般不輕易發脾氣,我是沒見過他發脾氣,但是吧,真發脾氣了,一定了不得,說不準就把你的客棧燒了。

  毛哥無語,想問:那我到底是為了什麼,招惹這樣的人來客棧住呢?

  ──紅砂,大家叫她二火,她們家是世代採寶的,下寶井很專業,不過可惜,到她這裡算斷了,沒能練出一對看寶氣的招子。她去四寨了,說是要起一批原石。

  ──小三三,很會混,你保準喜歡他,他會調酒,有他在的酒吧,生意都不錯,活招牌。

  ──還有曹胖胖,曹小胖墩,以前是混解放碑的,後來拜了小口袋作師父。他養了隻不錯的雞,叫解放,可惜啊,到了最後,解放不肯跟我們走,大概雞還是喜歡和雞玩兒吧……

  毛哥問:「他們幾個分開過來?」

  「一起過來,雖然現在各忙各的去了,但是說好的,會匯合了一起過來……」

  ***

  這一早,神棍收到羅韌電話,說是人齊了,已經從麗江出發。

  古城距離麗江不算遠,兩三個小時的車程,神棍興高采烈,隔一會就跑到門口張望,理由是:古城客棧疊客棧,長的都差不多,人站在門口才醒目,純天然地標。

  毛哥嫌他跑進跑出的招人煩,說:「那你別進來了。」

  神棍果然就沒進來了,一直在大門口轉悠,搭上了幾個摜紙牌的小學生,拿兩塊錢買了幾個紙牌,跟人對玩的不亦樂乎。

  玩的正酣,身後忽然有剎車聲,神棍大喜,轉身嚷嚷:「小蘿蔔,這麼快你們就來啦!」

  他的眼睛突然瞪大,嘴巴合不攏了。

  那是一輛半新的陸地巡洋艦,豐田4500,擋風玻璃後頭,有個熟悉的人影,正摘下墨鏡,對他揚了揚下巴。

  車門打開,岳峰從駕駛座下來。

  神棍有點懵,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反應,岳峰說:「看什麼看,你又不是第一次見爺。」

  說著繞過車頭,走到另一邊,打開後車門。

  神棍嚥了口口水,顧不得那幾個娃娃纏著他出牌,手裡的傢伙一扔,屁顛顛就衝過來了。

  「小峰峰,你怎麼來了?」

  「你來,我不能來?」

  說完,對著車子裡皺眉:「怎麼著,不會下車了是嗎?你是岳小峰啊,還是岳小棠啊?」

  神棍這才注意到,打開的後車門處,有個兩三歲的小傢伙兒,穿開襠褲,小屁股露了半邊,正憋紅了臉,扒在車門處費勁地往下挪,兩條小短腿兒半空裡蹬,使老勁的樣子了,嘴裡呼哧著,說:「哎呦,哎呦。」

  這是岳峰和季棠棠的兒子。

  據說最初,兒子生出來,抱給高人看過,高人掐算了一番,話說的玄妙,意思是,小孩兒三歲之前,不要起名字,要叫,也只在父母姓名裡取字──因為論理,不該有這孩子,即便有,也不該是男孩,萬一起了名字,別人叫的多了,會被某些「東西」聽到,這小孩兒就保不住了。

  換了別人,估計會拿板磚掄高人一頭血,但是岳峰兩口子都淡定的很,說,那行,就這麼著吧。

  岳峰的育兒理論,女孩兒嬌養,男孩兒一定糙養,所以岳小峰雖然才兩歲多,但什麼事兒都是自己來,偶爾憊懶,岳峰就拿話敲打他:「我叫你聲岳小棠,你答應了,我就不逼你做了。」

  岳小峰人不大,小男子主義已經膨脹,總覺得被叫岳小棠超沒面子,好幾次被岳峰氣哭,說:「人家叫岳小峰!」

  車門有點高,他大概是下不來,台階上響起一聲驚呼,毛嫂一溜煙地奔下來,大罵:「峰子,你又作死!小毛頭的新衣服,這一蹭還能穿嗎?」

  她三兩步奔到面前,一把就把岳小峰抱起來了。

  岳峰沒說話,笑咪咪地看毛嫂懷裡的岳小峰,岳小峰很不好意思,拿小手捂臉,指頭張開了,從指縫裡看岳峰。

  然後頭一低,埋到毛嫂懷裡,奶聲奶氣,說:「人家不叫岳小棠。」

  岳峰這才看向毛嫂:「嫂子,幫我看兩天孩子。」

  毛嫂探身看向車內:「媳婦兒呢,沒一起來啊?」

  「她有事,我過去找她,不方便帶小傢伙,所以卸在這。」

  他看岳小峰:「我教你的,都記住了嗎?你是誰?」

  岳小峰低著頭,兩隻小手搓啊搓的,說:「小小男子漢啊。」

  「誰是自己人?」

  「毛毛叔,毛毛姨。」

  神棍抗議:「怎麼我不是自己人嗎?我呢?」

  「能不能被人欺負?」

  「不能。」

  「要不要凶?」

  「要!」

  「想爸爸媽媽怎麼辦?」

  「打電話。」

  「絕對不能幹什麼?」

  「哭鼻子。」

  說到「哭鼻子」三個字的時候,還拿手搓了一下鼻子下面,吸了一下。

  岳峰滿意了,伸手摸摸岳小峰的腦袋,轉身上車,毛嫂急了:「不進來喝口茶啊?你毛哥,你毛哥還沒出來呢……」

  「不了,反正過幾天還要回來接小傢伙的。」他發動車子,忽然又撳下車窗,朝神棍勾了勾手。

  「要不要跟爺一起走?」

  神棍雙眼發光,激動了連嚥了好幾口唾沫:「有……有好玩的?」

  岳峰遞給他一個諱莫如深的眼神:「專業對口,相當刺激。」

  說完了,一踩油門,神棍嗷的一聲,跟在車子後頭猛跑,在毛嫂目瞪口呆的眼神之中,手忙腳亂拉開車門,像枚近距離發射的魚雷似的,幾乎是竄躍進後車座的。

  車門試關了幾次,終於帶上,到岔口時打了個漂亮的旋彎,不見了。

  這……這就走了?

  毛嫂站在忽然冷清下來的空氣之中,身側不遠處,幾個小學生娃娃在摜紙牌。

  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

  下一刻,她忽然反應過來,神棍一大早就杵在大門口,不是說要「迎接」朋友的嗎,就這麼……走了?

  ***

  即便缺少了神棍這個中間人,毛哥和羅韌他們的初次見面還是比較圓滿。

  比照著神棍之前的介紹,毛哥一一跟眼前的人對號。

  在他眼裡,雖然羅韌這個人做事最為穩妥,禮貌謙和,但是,想和他深交或者再進一步,其實相當困難,換句話說,羅韌不是個輕易和人交朋友的人。

  相反的,和一萬三以及曹嚴華,倒是一拍即合,這兩個人最像他業已認識的那些朋友,身上有股子隨遇而安的浪蕩氣,聊了沒幾句,一萬三就大方的表示,晚上可以在酒吧幫忙,順便指導一下毛哥店裡不太靈光的調酒師。

  炎紅砂是個自來熟,圍著他轉前轉後問個不停,一副不把古城的旅遊諮詢摸個底就誓不罷休的架勢。

  毛哥注意的最多的,反而是木代,因為,在幾個人之中,她最不引人注目。

  她站在羅韌身後,話不多,一直聽羅韌和其他人講話,偶爾和毛哥的目光相觸,會淺淺的笑一下。

  真奇怪,人是有氣場的,眼前這幾個人,羅韌、一萬三、曹嚴華乃至炎紅砂,氣場都是外放的,唯獨這個木代,是往裡收的。

  毛哥尋思著,過去許多年,見過許多人物,真是……很少有木代這樣的。

  ***

  進到後院,炎紅砂靠著從毛哥那打聽來的訊息,儼然資深導遊架勢,發號施令說,大家先回房放行李,待會院子裡集合,我們要先去吃xxx,再去玩xxx,下午還可以租自行車環古城。

  實在是個人才,吃、住、遊,半日行的路線都已經被她安排好了。

  木代的行李有人代勞,這是兼有男朋友和徒弟的好處,大家各自回房的當兒,她一個人在後院閒等,毛哥的後院收拾的頗具情調,有玻璃頂的陽光小書屋、鞦韆花架、假山、小花圃。

  她邊走邊看,驀地在玻璃書屋外停下。

  裡頭有個兩三歲的小傢伙,在哭。

  哭的很克制,不是嗷嗷大哭的那種,但傷心的很,一直拿手背抹眼淚,哭一會兒,就從紙巾盒裡抽一張面紙擤鼻涕。

  木代偷偷把玻璃門推開了一條縫。

  聽到他奶聲奶氣的嘟嚷。

  ──「我真可憐,我是撿來的。」

  這個年紀的小孩,大多已經會說連貫的句子,但話裡話外,透著一股子一字一頓的認真勁,聽來尤其搞笑,木代一個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那個小傢伙立刻警惕起來,噌的回頭,凶巴巴地,說:「妳是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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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7-16 08:02:18 |只看該作者
239 【番外:古城後記】第④章

  真是的,怕他才出了鬼了。

  木代大喇喇上前一步,一盤腿坐到地毯上,小傢伙急了:「幹什麼!不准坐!」

  像是要爭空間,兩隻小手拚命推木代的腿,試圖把她推出去,臉憋的通紅也推不動,木代也是厚臉皮,非但不退,還往前挪了一點。

  小傢伙更凶了:「這是我家的!不准坐!」

  人不大,嗓門倒挺大,木代叫的比他還大聲:「你聲音大了不起啊,叫什麼叫!」

  小傢伙的嘴撇起來了,大概是覺得吵不過她,又開始抽噎了,抽了張面巾紙擦眼睛,說:「妳這個人太凶,我不跟妳玩。」

  說完了,一頭趴倒在地毯上,屁股撅的老高,木代忍著笑湊過去,腦袋抵到地毯上,聽到他聲音低低的在念叨:「太凶……我讓媽媽撓死妳。」

  木代說:「噯,你媽媽呢?」

  小傢伙不動了,過了會,悄悄轉頭看她,小臉蹭著地毯邊,兩隻眼睛像清水裡點了墨,水光光的。

  小小聲說:「媽媽不要我了。」

  「爸爸呢?」

  這一下,觸動傷心事了,拿手背揉眼睛:「也不要我了。」

  小可憐樣,木代心疼的要命,伸手想抱他:「來,姨姨帶你去找爸爸媽媽。」

  她把他當成住店客人的小傢伙。

  小傢伙不肯,眼睛定定看她:「媽媽說,跟不認識的人走,會被賣了噠。」

  警惕性還挺高,木代也趴到地毯上,手托著腮學他說話:「你叫什麼名字啊?」

  「岳小峰啊。」

  哦,木代自我介紹:「我叫口袋,你叫我口袋姨姨。」

  岳小峰坐起來,小手往衣服的兜裡掏,把兜底都掏了出來:「我也有小口袋。」

  木代還是想抱他:「我帶你去找爸爸媽媽吧。」

  岳小峰堅守原則,小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不要,會被賣了噠。」

  木代想了想:「我就帶你在這裡找,不出門,賣不出去的。」

  岳小峰想了一下,忽然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兩隻小胳膊向著她張過來。

  木代想也沒想,下意識把他抱起來,那一瞬間,腦子都空了一下。

  怎麼說,沉甸甸的,又好輕,賴在她懷裡,香軟,像最馴服的小獸,小腦袋蹭著她脖頸,頭頂都還是柔軟的,頭髮像春天裡茸茸的草,又柔又潤。

  她從沒做過母親,也不明白母親的愛到底是什麼樣子,但有那麼一剎那,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母親,風刀霜劍塵沙雨雪,都要護好懷中小傢伙的那種使命感。

  這種感覺和悸動,從未有過。

  岳小峰叫她:「口袋姨姨。」

  木代反應過來:「喏,找媽媽去。」

  她抱著岳小峰,小心翼翼,勁兒都不敢使太大,去到前台,毛哥說:「這是岳小峰啊,他爸媽忙去了,不好帶他,早上送來這的。」

  木代覺得太大意:「怎麼能放他一個人在玻璃房玩兒呢。」

  毛哥撓撓腦袋:「讓妳嫂子帶著的,她可能做飯去了,不敢讓小傢伙進廚房。」

  廚房那地方,戳著碰著潑著燙著的,太危險。

  邊說邊低頭看前台的櫃腳,自言自語:「要麼找根繩,一頭繫櫃腳,一頭綁他腰上,走哪都在我視線範圍,穩妥。」

  那怎麼行呢,木代生氣了,把這樣的小可憐兒繫櫃腳上,你不心疼,我還心疼呢。

  ***

  後院集合,木代抱著岳小峰來了。

  炎紅砂最興奮,圍著木代叫:「這是誰家的小孩兒?萌死啦。」

  岳小峰也不知道是害羞還是高傲,摟著木代的脖子不鬆手,小臉往她頸窩裡埋,嘴裡喃喃:「幹嘛呀,老看人家。」

  羅韌走過來,摸摸小傢伙的小腦袋,問木代:「我就進房收拾了那麼一會,妳娃都有了──我動作是有多慢啊?」

  木代噗的笑出來:「是毛哥朋友的孩子,我幫他帶會,多招人疼啊,你看。」

  岳小峰扭過頭,不讓羅韌看,繼續喃喃:「這些人,老看人家。」

  羅韌故意氣他:「我很稀罕看你嗎,長的又不好看。」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了,岳小峰噌一下抬頭,凶極了:「媽媽說我長的好看噠!」

  這也是岳峰教的,某天教育他:「兒子,能不能允許別人說你不好看?」

  當時,岳小峰含著棒棒糖,可能是覺得做人要謙虛,很小聲很靦腆地答:「能……吧。」

  「絕對不能!」岳峰說,「你是爸爸媽媽生的,說你不好看,就是在說爸爸媽媽不好看,你可以不好看,但爸爸媽媽不能不好看,所以絕對不能讓人說你不好看。」

  季棠棠從邊上經過,無語,末了說:「你這什麼邏輯。」

  ……

  羅韌被岳小峰嚇了一跳,身後,一萬三和曹嚴華都在笑。

  明知不該較真,還是想挫挫小傢伙的銳氣,想來平日裡是太得父母寵,無法無天──但這社會是現實的,早晚潑你冷水,羅韌決定開先河做潑水的第一人。

  說:「不是你媽媽說你好看,你就一定長的好看,好不好看,別人說了才算。」

  岳小峰氣鼓鼓的,半天憋出一句:「就你好看!」

  一萬三和曹嚴華兩個爆笑,岳小峰抱住木代脖子,扭頭再不看羅韌,木代聽到他又在小小聲叨叨:「欺負我……媽媽撓死你。」

  怎麼岳小峰的媽媽很喜歡撓人嗎?木代咋舌,一定指甲長長,一抓五個血道子。

  羅韌咬牙,又拿小鬼頭沒辦法。

  炎紅砂催大家:「走了走了,說好出去玩兒的。」

  到門口時,岳小峰在木代懷裡掙:「不出去,會被賣掉噠。」

  誰是自己人?毛毛叔,毛毛姨,要出去,也只能跟自己人出去。

  毛哥也不是很放心──這些人雖然是神棍作保的朋友,到底初次見面,人心隔肚皮,他哪敢把這寶貝疙瘩蛋讓半熟不熟的人抱走啊。

  沒辦法,木代只好把岳小峰放下,剛走出幾步,聽到他在後頭叫:「口袋姨姨。」

  回頭看,岳小峰扒著門檻,眼巴巴的,毛哥的客棧是老宅子,門檻高,小傢伙只露個腦袋,下巴磕在門檻沿上,可憐兮兮,又拿手背揉眼睛了。

  木代心疼壞了,想著,自己這一走,毛哥那麼粗枝大葉,沒準真要把岳小峰綁櫃腳上了。

  她小跑著回來,把岳小峰抱起來,小傢伙開心壞了,糯糯叫了聲「口袋姨姨」,摟著她脖子,啪嗒就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小孩兒的吻,暖暖的,柔軟中帶一絲癢,木代心都飛起來了,像被溫柔的手輕托,一直往上,直上雲霄。

  轉頭對羅韌說:「要不我不去了,就在這等你們吧。古城長的都一樣,我在麗江長大的,早看膩了。」

  炎紅砂急了:「不行啊,要一起玩的。」

  木代說:「我們不是早晚都在一起嗎。」

  那不一樣的,炎紅砂急的跺腳,這一次,有特殊意義,是幾個人頭一次共同出行,以玩為目的──她就想大家同進同出,哪怕是排排坐吃果果呢,幹什麼都得統一,怎麼能少了一個木代呢。

  羅韌看出炎紅砂心思,過去跟毛哥商量,能不能把小傢伙帶出去。

  說,行李都在客房,家在麗江,神棍知道地址,我們不會帶著小傢伙跑了的。再說了,五雙眼睛盯一個孩子,包準不讓他出狀況。

  顯得自己挺不相信人似的,毛哥被他說的不好意思起來,主動去做岳小峰思想工作:「不賣你,還帶回來的。毛毛叔徹底檢查過,這些不是壞人。」

  終於浩浩蕩蕩出門。

  ***

  古城跟麗江很像,但多幾分安閒適意,街道上有遊客,卻不顯擁擠,兩旁是店舖,卻不急於攬客,客主兩便,街面上飄著打碟的樂音,有當地白族人烤餌塊,年糕樣的糯米餅攤在支架上,烤的酥黃微脆,依著客人要求,或放芝麻糖粉,或放鹹絲刷醬。

  炎紅砂最為興奮,各個攤頭亂竄,看什麼都新鮮,一萬三和曹嚴華走走停停,漸漸地拉開距離,只羅韌陪在木代邊上,她抱著岳小峰,難免分心,羅韌要時不時拉她,防她被人碰到,或者提醒她注意腳下。

  再次路過一個店面時,身後飄過來一句:「這一家三口,都長的怪好看的。」

  一家三口?誰跟那個小屁孩是一家?

  羅韌想皺眉,卻忍不住微笑。

  他很自然的,伸手摟住木代肩膀。

  一直趴在木代肩上的岳小峰抬頭,瞥了他一眼,又盯住他摟在木代肩膀的手,吭哧吭哧的,把他的手拿掉了。

  羅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小屁孩,是不想活了吧?

  他沒吭聲,過了會,又不聲不響摟上去。

  岳小峰再次抬起頭,不屈不撓,掰著他的手,咬著牙,憋紅了臉,使了吃奶的勁兒,又推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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